【內容簡介】

她叫貝念品,不叫紀念品
不過對她結婚五年的丈夫來說
她這個妻子的存在的確像是紀念品擺設
唯一功用就是為他打理好一個家,讓他專心拚事業
除此之外,多數時間都將她拋到腦後不聞不問──
在這樁人人稱羨的婚姻裡,她看似什麼都有了
擁有英俊出色又精明能幹的丈夫,富貴安穩的生活
但是,她的內心卻寂寥無比──
她嫁給他不是因為他的財富,而是她愛他
可他呢?待她冷淡疏離,刻意把她隔離在他的世界外
她只能欺騙自己,假裝一切都很好很幸福
直到有一天,他親手打碎她所有的美夢和希望
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他選擇陪伴在另一個女人身邊
讓她連繼續維持這個空殼子婚姻的力氣都沒有……
既然她只是他用來填補失去最愛那段時間的空白
如今心愛的人重回他身邊,她這個配角也該退場了……


何必珍珠慰寂寥……蔡小雀
  
  柳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污紅綃。
  
  長門自是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我記得當時還是個國中生,偶然在圖書館裡,從一本唐代傳奇中見到了這首充滿寂寥幽怨惆悵的詩。
  
  詩的作者是盛唐年代的江采蘋(梅妃),生性恬靜溫柔,如夜裡那一縷暗送幽香的梅花,在唐玄宗的後宮裡靜靜綻放。
  
  當年,玄宗深深為這個深諳詩詞歌賦、婉約清麗如謫仙的梅妃著迷,曾經專寵一時,直到艷麗豐潤如牡丹的楊貴妃眩了他的目、牽他的魂,自此之後,梅花的芳姿秀雅漸漸在君王心中褪了色。之後,梅妃被貶至與冷宮無異的上陽東宮裡,從此再也見不到那個曾經深愛過她的男人。
  
  只有一次,玄宗偶然想念起了那個笑容淺淺、眸光溫柔深情的女子,卻不敢前去相見,生怕惹得心愛的楊貴妃不快,只能命人送了一斛珍珠給她。
  
  梅妃看著那斛顆顆圓潤光華的珍珠,內心淒涼悵然可想而知,因此拒絕了那斛珍珠,只提筆回贈了君王這首詩。
  
  何必珍珠慰寂寥……
  
  人既已不願相見,不管送了什麼,也只是在對方心上傷口撒鹽罷了——
  
  對不起,我曾經愛過你,對不起,但是我不愛你了。
  
  最終,也就只有這樣,不是嗎?
  
  這本《傷心大老婆》裡的女主角貝念品,在某些處境與心境是和梅妃相仿佛的,看似什麼都有了,擁有高大出色又精明能幹的丈夫,富貴安穩平靜的家庭生活,但是,卻寂寥無比。
  
  人在身旁,心不在,又有什麼意思呢?
  
  縱然心一直在,可是每當需要他的時候,驀然回首,他都不在那兒,教人如何不備感悵惘?
  
  原來他的「愛」,也就僅是一個鐫刻在戒指之上的冰冷字眼罷了。
  
  ……而你我之間,曾經說好的幸福在哪裡呢?
  
  其實曾經有一度,我好想讓男主角胡宣原慘受報應打擊,讓他深深體會到付出感情卻一直被冷落踐踏漠視的那種巨大痛苦。
  
  但是心軟的貝念品,還是不爭氣地愛夫情深,她的性情,就算刁難也刁難不了太久。不過身為作者的我,還是很陰險的(嘿嘿嘿……)讓他嘗到了某些苦頭。
  
  因為有的人哪,就是一定要狠狠地給他大電特電一番才會清醒一點——我是這樣想的啦——就是絕對不能讓男人呼之即至,揮之即去,也絕對不能讓自己在對方心目中變得那麼沒有存在感,可有可無。
  
  總而言之,這是一個關於傷心的女人,在經過寂寥之後,終於找到自己的故事。
  
  也是一個關於粗心(欠扁)的男人,在經過失去之後,終於明白誰才是他此生唯一摯愛的故事。
  
  願,每個人都能記得珍惜身邊所有你(妳)愛的,以及愛你(妳)的人。
  
  幸福,如花綻放。 
 

第一章
  
  又是新的一天。
  
  她輕輕地拉開淡藍色窗簾,隔在大片剔透玻璃窗外的陽光迫不及待透了進來,她細心的不教燦爛朝陽曬著了那靜靜躺在床上的沉睡男子,只稍稍明亮溫暖了寬敞卻冰冷的室內。
  
  花瓶裡那束淡粉色的阿卡百合花幽幽地綻放著香氣,她抱著花瓶到浴室裡換過了乾淨的水蜤蜺蜲蜢,銬銀銡銅然後用小剪子將含帶花粉的蕊心一一鑷下來,以免污染了素潔的花瓣。
  
  「早安。」她坐下來握住男子的手,輕緩地按摩著,柔聲道:「今天台北的天氣很好,雨已經停了,我知道你最討厭濕答答的天氣,現在太陽出來了,你也好醒過來了,好嗎?」
  
  她溫柔的聲音迴盪在房間裡,依然收不到任何回應。
  
  自他出車禍陷入昏迷以來,這已是第七天了。
  
  她凝視著他因沉睡多日而顯得有些憔悴蒼白的英俊臉龐,下巴新冒出的暗青色鬍碴,和那兩道平日就充滿威脅性的濃眉、緊抿的剛毅嘴唇……就算在凍結住時光般的沉寂靜默裡,也絲毫未減半分的霸氣。
  
  儘管醫生向她保證他一定會醒來,可是她心裡依然滿是煎熬。
  
  雙手又開始不爭氣地顫抖了起來,她忙別過臉龐,卻怎麼也藏不住眼眶突如其來的灼熱潮濕感,以至於沒能發現男子不知幾時已睜開了眼,深沉的黑眸灼灼地盯著她。
  
  「……妳是誰?」他口齒含糊不清的問。
  
  她心猛一狂跳,回過頭來,不敢置信地瞪著他。
  
  帶著霸氣的目光因久久等不到響應而顯得不耐了起來。
  
  「我問妳是誰?」
  
  「我……」她終於找回了聲音,「是你妻子。」
  
  男子不悅地皺起濃眉,面色緊繃而深思,彷彿試圖擺脫對狀況不明的混沌無力感。
  
  「你認不得我了嗎?」她聲音微微顫抖。
  
  「念……品?」久久,他才遲疑地吐出了一個不確定的名字。
  
  「是,我是念品。」她眸光溫柔卻悲傷地望著他,在欣喜著丈夫終於醒來的同時,卻也感到一股自心底深處升起的淒涼無力感。
  
  原來,她仍然是他生命中最沒有存在感的「另一半」。
  
  五年了。
  
  貝念品成為他胡宣原的妻子,已經五年了。
  
  過去一個星期是她在這五年內最貼近他的時刻,可是就在他甦醒過來的三天後,一切又恢復了冷淡如故。
  
  她抑下嘆息,親手為他整理出院的東西。
  
  就算他的特助、秘書都來了,他冷漠地指示她可以先走,她仍然執拗地捍衛著這份屬於妻子的權利。
  
  「隨便妳。」胡宣原高大挺拔的身軀已換上了雪白真絲名牌襯衫,意大利名師手工製合身西裝外套,黑色筆挺長褲,他習慣性地瞥了眼腕際的瑞士錶──又回到了那個在商場上運疇帷幄、呼風喚雨的企業大老闆角色。
  
  她也熟悉了他的疏離冷淡,就只是低著頭,長長的頭髮垂落掩住了半邊秀氣雪白的臉頰,努力將心痛和眼淚,以及同時令她難以承受的,特助與秘書那同情憐憫的眼神阻隔在外。
  
  「董事長,」特助清了清喉嚨,「您是不是先休息兩天再──」
  
  「我們到公司。」胡宣原斬釘截鐵地吩咐。
  
  「可您的身體才剛恢復……」
  
  「和倫敦那份合作書簽署完成了嗎?」他目光銳利如電,「還有上海申集團那筆物業開發案進度處理到哪裡了?」
  
  特助和秘書一凜,連忙一一報告。
  
  「是,合作書已簽署完成。」
  
  「李總經理日前來台,合約已擬定,關於細節部分都在報告書裡,請董事長過目。」
  
  貝念品只能目送丈夫高大的背影離去,他們談論著公事,尚未跨出病房就已踏回了熟悉的商場。
  
  他,再度遙遙將她拋諸於後。
  
  「貝念品,妳這個大笨蛋!」她喃喃自語,努力振作精神為自己打氣。「宣原這麼辛苦工作都是為了我們這個家呀,妳為什麼不能好好體貼他,還要在這裡胡思亂想呢?」
  
  他只是太習慣了唯我獨尊、發號施令的人生了,只要她繼續做一個體貼溫柔、替他把家裡打點得好好的妻子,也許哪一天,當他回到這個溫暖舒適的家裡時,就能夠真正「看見」她……
  
  一切,也都會變好的。
  
  只要她把這種惶惶不安的感覺拋開,把他是為了救初戀情人的小孩而發生車禍的事實忘掉,她就不會像腳下踩著一條隨時會斷裂、讓她由高處墜落的繩索般,那樣地害怕了。
  
  「夫人?」醫院院長一聽說胡宣原辦理出院,馬上火速趕來,沒想到還是慢了一步,撲了個空。「胡董事長已經出院了?」
  
  「啊,是的。」貝念品收拾好東西,聞聲連忙抬頭,歉然一笑,「張院長,不好意思,我先生工作比較忙,又掛心著公司的事情,所以沒能來得及和院長打個招呼……」
  
  「不不,夫人請千萬別這麼說。」張院長笑道,「我只是想董事長雖然公務繁忙,可畢竟傷才剛好,身體還是得多多休養的……還是讓我派一名醫師和特別護士貼身照顧董事長?」
  
  「謝謝院長。」貝念品猶豫了一下,靦腆地笑笑,「或者……我先問過我先生的意思,若他同意的話,我再麻煩院長安排好嗎?」
  
  「是,是,那當然也得遵照董事長的意願。」張院長連忙道,這才發現她手上拎著大包小包,「夫人,我叫護士們幫您吧?」
  
  「沒關係,外頭有司機在等我。」她嘴角梨渦淺淺,「院長你忙,我自己一個人可以的。」
  
  「這──」
  
  「院長請留步。」貝念品怕張院長當真大陣仗的命人一路護送她出去,連忙拎、帶、背著丈夫住院以來的所有衣物用品「落荒而逃」。
  
  一到醫院門口,她努力騰出手打開車門,先將東西堆了進去,這才坐入車內,鬆了口氣地對司機吩咐道:「你好,我到大直秀水路。」
  
  「好的。」司機按下跳表,油門一踩,出租車迅速駛離醫院大門。
  
  胡家位於大直豪宅區的新穎大廈第十四及第十五層樓,單層坪數六十五坪,十四樓是夫妻倆的居家空間,十五樓卻是胡宣原的私人空間,聽說內有三面大書櫃的寬敞書房和設備齊全的健身房。
  
  為什麼是「聽說」呢?因為十五樓貝念品從來沒有進去過,電子感應鎖也只有她丈夫才知道密碼。
  
  晚上,貝念品煮好了四菜一湯,都是些滋補卻清爽美味的藥膳,就等著丈夫回來吃飯。
  
  六點四十分,電話響了起來,她的心卻直直往下沉。
  
  「喂?」她接起電話,心知電話那頭又會是他秘書的聲音,通知她董事長今晚要開會,所以不回來了。
  
  「幫我開門。」胡宣原明顯不爽的低沉嗓音穿透她的耳膜而來,「我忘了帶鑰匙。」
  
  「好,我、我馬上開,馬上開。」她驚喜得幾乎摔掉話筒,顫抖著急急掛上電話,起身得太匆忙又甩脫了右腳的室內拖鞋,她顧不得撿,就這樣一腳穿鞋一腳光裸地去開門。
  
  門一開,胡宣原一臉疲憊地越過她走了進來,她趕緊伸手扶住他。
  
  「妳幹什麼?」他停下腳步,皺眉不解地盯著她。
  
  「我……」貝念品像做錯事的小孩般縮回手。「我只是怕你太累了,身體撐不住,而且你身上的傷也還沒全好……」
  
  「妳不需要操心,我沒事。」他的口吻疏離淡然。
  
  「那、那你餓了嗎?要不要先吃飯?」她充滿希冀地望著他,「我今天燉了你最愛喝的湯,我再去幫你熱熱──」
  
  「不用了。」胡宣原一邊往內走,一邊解開領結,「我只是回來洗個澡,馬上就要出去,妳自己吃吧,不用等我了。」
  
  「你還要出門?」她一愣。
  
  他沒有回答,只是徑自走向臥房。
  
  望著他拒絕的背影,貝念品心一痛,衝口而出:「你是去找蘇小姐她們母女嗎?」
  
  突如其來的岑靜凍結住了時光,血紅夕陽透過落地窗而來,將身形僵硬的兩人籠罩在昏暗曖昧難辨的沉沉暮色裡。
  
  漫長得彷彿一生之久,悔愧交加的貝念品雙手冰冷發顫,想先開口解釋道歉,喉頭卻乾澀得擠不出一絲聲音。
  
  「念品,妳似乎忘了自己的身分,」胡宣原不帶任何情緒地看著她,「這不是妳應該問出口的話。」
  
  「對、對不起,我不該這樣疑神疑鬼……」貝念品咬著下唇,嘴角努力想揚起笑。
  
  「我從來沒有忘記自己在這段婚姻裡許下的承諾,」他淡淡地開口,「只要妳還是我的妻子一天,我就不可能做出任何背叛婚姻的事。」
  
  「我、我當然相信你……」她結結巴巴的解釋著,「是我自己胡思亂想,也太小氣了……其、其實……蘇小姐是你多年的老朋友,你去關心探望一下她們母女也是應該的。」
  
  胡宣原凝視著她,看得她情不自禁心跳加速,莫名臉紅了起來,赧然地摸了摸自己發熱的頰。
  
  「我很高興妳這麼懂事。」他伸出手,替她因急迫而略顯凌亂的髮絲撥回耳後。
  
  她低著頭,屏住呼吸,不敢驚擾了他難得溫柔的這一剎那。
  
  「今晚早點睡吧。」他頓了下,又補了句:「我會記得帶鑰匙的。」
  
  「好,我知道了。」她眼神掠過一絲黯然,但仍然溫順地笑道:「開車小心。」
  
  他點點頭,大步走進臥房,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貝念品默默地走向餐室,默默地將他那副碗筷收回櫃子裡,默默地替自己添了小半碗飯,然後坐下來一口一口吃完。
  
  她機械式地吃完飯,全然沒有意識到面前的菜餚連動都沒有動過一筷子。
  
  她只聽見他穩健從容的腳步聲走出臥房,彷彿也聞到了他身上沐浴過後的清新香皂氣息,感覺到他走向大門口,然後沉重的關門聲再度將他和她隔開了兩個世界。
  
  在餐椅上坐了很久很久之後,貝念品捧著那隻早已空了的碗,再也沒有任何扒飯的動作可以麻痺催眠自己。
  
  她抬起頭茫然四望,這才發覺天色已經黑透了。
  
  ※ ※ ※

  布置雅致的挑高躍層套房裡,一盞剔透澄淨的水晶燈掛在天花板上,照亮了白色餐桌上看來美味可口的一大缽翠綠色生菜色拉,和三盤紅通通的肉醬意大利麵。
  
  「對不起。」身穿波西米亞刺繡長衫軟裙的清麗女子揚起微笑,微鬈的長髮鬆鬆地綰在腦後,僅垂落了幾絲在粉頸後,有些自我解嘲道:「說好要煮頓大餐好好感謝你的,可是我的廚藝這麼多年來還是不怎的,你就當進了黑店,隨便胡亂吃點吧。」
  
  「還是這麼不像女人。」胡宣原臉上帶著一抹自在的輕鬆笑意,用叉子卷起一團略嫌黏糊的麵條,「又忘了水滾的時候得滴上幾滴橄欖油?」
  
  「可惡,你就不能假裝一下我很棒嗎?」蘇紫馨睨了他一眼,不忘偏過頭去對抓著兒童叉戳麵條的四歲女兒笑道:「媛媛,宣原叔叔很壞對不對?」
  
  「爸爸是好人。」粉嫩可愛的媛媛吃得滿嘴都是醬汁,口齒不清地嚷著。
  
  胡宣原僵了一下,蘇紫馨卻是有些尷尬,皺眉對女兒道:「媛媛不可以亂說話,宣原叔叔不是爸爸,萬一給胡嬸嬸聽見誤會了怎麼辦?」
  
  「誤會是什麼?」媛媛天真地問。
  
  「就是──」蘇紫馨頓了頓,低聲道:「反正我們這樣會讓胡嬸嬸生氣的,以後不可以了,知道嗎?」
  
  胡宣原沉默半晌後開口:「念品不是那麼心胸狹窄的人。」
  
  「你對你太太真好。」蘇紫馨神情有一絲落寞,隨即揚起笑容,「對了,真的不要緊嗎?」
  
  他眼帶疑問地望著她。
  
  「如果媛媛在外頭又口無遮攔的喊你爸爸,當真不要緊嗎?」她強作爽朗,打趣地問,「喂,別忘了你胡大老闆可是商業週刊和八卦雜誌最愛追逐報導的對象,以現在媒體捕風捉影的超強編劇能力,說不定又會胡謅出幾大篇什麼豪門外遇秘辛、商業鉅子金屋藏嬌、投顧龍頭私生女流落在外……」
  
  「我從來不在意別人怎麼看我。」胡宣原望向吃得滿臉滿手都是醬汁的小女娃,銳利的眸光不禁柔和了起來,伸手取過亞麻餐巾替她擦臉。「媛媛是妳的孩子,而我們是朋友。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也單純的,他就是喜歡小孩子。
  
  雖然嘴上不說,但是和念品結婚五年來,唯一令他感到遺憾的,就是至今還沒能有自己的孩子。
  
  胡宣原替小女娃擦拭的動作倏地一停,想起了今晚出門前,不經意瞥見貝念品孤零零坐在桌前吃飯的孤獨身影,心沒來由地一抽。
  
  要是他們有個孩子,那麼念品或許就不再覺得寂寞,也不會因為他忙於公事而感到被冷落,甚至沒事找事地胡思亂想……
  
  他陷在自己的思緒裡。
  
  蘇紫馨怔怔地看著他,忽然發覺有些莫名的心慌、不舒服起來。
  
  「嘿!」她伸手在他面前揮了揮,「胡宣原!麵都涼了,你到底還想不想捧場嘛?」
  
  胡宣原這才回過神來,盯著面前的意大利麵,唇角微微上揚,「老實說……我們不如出去吃吧?我知道一家還不錯的義式餐廳──」
  
  「吼,你很欠揍耶!」蘇紫馨杏眼圓睜,大發嬌嗔。
  
  他笑了起來。
  
  儘管食物夠不上一流水平,但是燈光明亮柔美,氣氛也算溫馨融洽,旁邊還有個咿咿呀呀的可愛女娃作伴,這一餐感謝宴,他還是吃得很愉快。
  
  午夜十二點。
  
  擁著輕薄羽絨被的貝念品背對房門,長長黑髮散落在枕上。她努力不再第一千零一次地起身檢查床頭櫃上鬧鐘的時間,努力命令自己閉上雙眼入睡。
  
  「睡吧,睡著了就不會牽腸掛肚,胡思亂想了。」她的聲音好輕好輕。
  
  別再去想,為什麼同樣舒適的一張大床,在缺少了丈夫溫暖的身軀之後,竟變得異常空洞冰冷。
  
  更別去胡亂揣測此時此刻的他們,正在做什麼?
  
  她將臉埋進柔軟的枕頭裡,死命抑下淚水湧現的衝動。
  
  可是騙得了誰呢?她明明就是那麼樣地害怕。
  
  黑暗中,一抹熟悉的男性氣息隨著房門無聲開啟而入,她心一顫,強烈地感覺到那陽剛而性感的存在──是胡宣原,她的丈夫。
  
  她的男人。
  
  每每他的出現,帶給她的震撼一如五年前初次見面那般地屏息心跳、令人暈眩。五年來,她從未真正適應過這個天神般高大強悍,堅毅英俊得教人心臟幾乎麻痺的男人竟然是她的丈夫。
  
  也許她這個妻子對他而言,只不過是生活中不可缺少,卻淡無滋味的白開水。
  
  然而她在他面前,就像是微不足道的小歌迷遇上了傳奇搖滾天王巨星,永遠只有匍匐於腳下、徹底投降的份。
  
  她心跳如擂鼓,渾身發熱,只能急急閉上眼假裝睡著。
  
  不能讓他知道她一直在等門,不能讓宣原感到有壓力,誤以為她是不信任他,才會到現在還遲遲沒睡。
  
  貝念品連大口呼吸也不敢,一動也不敢動,卻側耳傾聽他的每一個動靜:他舉手投足間有種大型貓科動物專屬的優雅,從容地拉開核桃木衣櫃門,取出衣物,然後緩步走向臥室左側的浴室裡。
  
  她熟悉著他的每一個呼吸,每一個動作,一如熟悉她自己的。
  
  他喜歡洗很熱很熱的熱水澡,在宛如尼加拉瓜大瀑布般的強力水柱下,衝擊著強壯矯健結實得毫半寸贅肉的高大身軀;他慣用「無印良品」的男性沐浴用品,擦拭身體的寬厚輕軟毛巾是從義大利進口的特定品牌……
  
  也許身體健康的人總是特別怕熱,他睡覺的時候總將冷氣開得很冷很冷,還有這張大床明明已經是最大的King Size,可他一八六的身材每每占據了大半張床,讓她隨時有被擠下床的危險。

  但說也奇怪,每當她睡在床邊岌岌可危時,他的手都會伸過來一把將她撈回身邊……

  應該只是出自於抱個什麼在懷裡的本能吧?

  每一次,她都得好努力地告誡自己不要太一廂情願的自以為是。

  貝念品自知愛慘了丈夫,卻又無時無刻無法忘記,自己是有多麼地高攀了他。

  一個輕如蝴蝶的吻落在她耳後,觸電般的感覺剎那間驚飛了她所有混亂紛雜的念頭,她渾身肌膚酥麻戰慄了起來,心頭小鹿亂撞,再也無法佯裝下去。

  「宣原?」她的輕喚在他蜿蜒而下的吻裡,宛若呻吟。

  「噓。」胡宣原輕輕囓咬著她敏感的鎖骨地帶,大掌溜入羽絨被底下,透過睡衣自背脊撫觸游移而落,直到修長指尖深入她赤裸光滑的股溝,她倒抽了一口氣,身子微微弓起。

  她無法呼吸、無法反應,只能緊閉著雙眼強抑著呻吟和喘息的衝動,全身每一寸都顫抖地感覺到那指尖誘惑探索的存在。

  他的手指按揉著她脆弱的蕊心,在她噎住般的喘息聲中,一根修長指頭長驅直入,邪惡地攪動,她兩手緊緊掐著枕頭,在背後那堅硬如鐵的熾熱猛力衝入她體內的剎那,也無法抑制地逸出了一聲喊叫。

  毫無例外的,嬌小的她每一次都幾乎無法承受那灼熱飽滿的入侵,可每一次他總是能夠不斷挑戰、占據、徹底燃燒她……

  「宣、宣原……」她哽咽著,在他一次又一次猛力地進占、衝刺中忘情地呼喊著,渾身嬌汗淋漓,感覺到他一手緊握住她的臀,另一手撩撥揉貼著她敏感的乳尖……

  這一夜,她從裡到外被愛得徹徹底底,再也未曾感覺到一絲空虛寂寥。 
 

第二章

  早上,貝念品站在寬敞時尚的流理台前,對著發出沸騰聲音的意大利式咖啡煮壺傻笑。

  儘管全身上下酸疼虛軟,睡眠嚴重缺乏,某處羞人的隱隱酸疼,但昨夜卻是她兩個月來「睡」得最好、最幸福的一晚。

  昨夜他的熱情就像最溫暖燦爛的陽光般,驅離了她這些天來內心深處所有的黑暗與恐懼。

  剛剛在刷牙時,她從鏡子裡看到自己明亮粉嫩雙頰簡直在發光啊!

  好不容易才斂起嬌羞又滿足的傻笑,想專心料理一頓營養豐富又美味可口的早餐,可是她在煎荷包蛋和培根的當兒,還是心情愉快到忍不住輕輕哼起歌。

  貝念品在雪白色鏡面餐桌上擺了兩隻黑色大盤,將煎得恰到好處的嫩蛋和香脆培根盛在上頭,在烤得金黃酥軟的吐司上抹了自己做的羅勒奶油醬,取出他最喜歡的純白馬克杯,緩緩斟入濃郁的香醇黑咖啡。

  「吃早餐了。」她一抬頭,恰好看見帥氣的丈夫緩步而來。

  胡宣原點點頭,梳理得一絲不苟的濃密黑髮和英俊臉龐,再也看不出半點昨夜激狂的痕跡……

  猶如白天黑夜般劃分得清清楚楚。

  而她唯一能夠感受到他的愛存在的跡象,也就只有在夜裡的燃燒時刻。

  貝念品甩了甩頭,打點起精神,決定不再讓無謂的自怨自艾徒然消耗了夫妻間的感情。

  她不該懷疑自己的丈夫。宣原是愛她的。

  「好吃嗎?」她在他對面坐下,迫不及待地討好問道。

  「嗯。」胡宣原切了一片煎得焦香的培根入口,邊看著iPhone上待處理的公事,濃眉微蹙,心不在焉地點頭應了聲。

  若換作是平時,接收到像這樣不冷不熱的反應,貝念品早就噤聲不語,以免打擾他的正事,可是也許是昨夜熱情的記憶和被愛的感覺,猶深刻烙印在每一寸肌膚上,她忍不住大起膽子問:「今天我可不可以送午餐去公司給你?」

  「隨便。」他頭也不抬,指尖點出了一則英國分公司傳來的重要訊息。

  貝念品臉上倏然亮了起來,歡喜得雙頰緋紅,開始興奮地盤算起該替他做什麼好吃又健康的營養午餐了。

  中午十一點四十五分,他餓了。

  胡宣原的目光自計算機屏幕前離開,落在腕際的白金表上,眉心微微蹙起。

  怎麼還沒到?路上有事耽擱了嗎?

  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的手機,無巧不巧,來電鈴聲恰好在此時響起,他一把抓起手機。

  「妳在哪裡?」他略有一絲煩躁不安地問。

  電話那頭傳來一陣銀鈴般爽朗的笑聲。

  「胡宣原,你的電話禮儀不太標準喔!」

  「紫馨?」他一怔,隨即好笑的說:「這是在大四那年使用暴力版粗話問候系主任的人會說的話嗎?」

  「嘿,我可是從良很久了。」蘇紫馨噗哧一笑,「閒話不囉唆,中午有空嗎?想拜託你幫個忙。」

  「中午?」他略一遲疑。

  「是啊,今天是媛媛幼兒園的家長日,校方安排了活動,要小朋友和爸爸一起玩趣味競賽。」蘇紫馨的聲音越說越低,「對不起,我知道不該麻煩你,可是媛媛一直很期待可以和別的小朋友一樣參加遊戲……不過如果你有事要忙的話,沒關係,我再想辦法。」

  胡宣原一想起那張蘋果似的小臉將會湧現的失望之色,沒有多想的問:「趣味競賽幾點開始?」

  「十二點半,小朋友吃完午餐後就準備開始了。」蘇紫馨難掩欣喜,「你──你真的可以嗎?」

  「怎麼能讓小孩子失望?」他再瞥了手錶一眼,「我馬上過去。」

  取過西裝外套,他邊穿上邊大步走出辦公室,不忘對秘書吩咐:「把一點半的會議往後挪到三點。」

  「是,董事長。」

  胡宣原走向專屬電梯,突然腳步又停下來,「幫我打個電話給我太太,就說我有事,妳讓她先回家。」

  「是。」秘書有些詫異,忍不住脫口問:「夫人待會兒要來嗎?」

  「對。」胡宣原踏入電梯,撳下直達地下停車場的按鍵,銀色電梯門緩緩關閉。

  幾乎是同一時間,另外一座電梯上升至三十七樓,當的一聲,電梯門開啟。

  一身淡綠色洋裝,長髮及腰的貝念品雙手拎著精緻餐袋,神情掩不住興奮又害羞地走了出來。

  「夫人,」秘書有絲尷尬,「您來了。」

  「萬秘書,妳好。」她雙頰有著淡淡紅暈,溫言道:「我幫我先生……幫董事長送午飯來。」

  「董事長剛剛有事出去了。」

  「出去了?」貝念品一愣,臉上有絲茫然。「可是我這次真的有跟他約好的。」

  她已經不再像新婚時那樣自作主張,連約也沒有約,就莽莽撞撞地帶點心來,想給他個驚喜,卻每每落得了內外為難、裡外不是人的窘境。

  現在,她知道丈夫每天工作滿檔,並不是像她這種每天閒閒在家的人那麼有空,還可以準時吃飯,有興致就吃吃下午茶什麼的。

  想起他曾經對她說過的「這些話」,她雙頰又因難堪慚愧的回憶而發燙了起來。

  「是,夫人,很抱歉。」萬秘書努力想擠出任何安慰的話來,「不過董事長真的是臨時有很重要的事要辦,但是他也交代了讓夫人您先回家休息……這樣吧,我讓司機送您回去?」

  「不用了,沒關係的。那這個先請妳幫我保管,等他回來後,請妳幫我提醒他記得要吃,不然他胃不太好,要是餓過頭又會痛了。」她把那只咖啡色餐袋遞給萬秘書,小臉微紅,吶吶道:「咳,就這樣。」

  「是,夫人,我一定會提醒董事長。」萬秘書在公司裡五年了,幾乎已經不忍再看見夫人每次都被放鴿子時的慘狀,難掩眼底的同情,柔聲回答。

  「謝謝妳。」貝念品把另一隻紙袋遞給她,靦腆一笑,「還有,這裡有綜合壽司卷和鮪魚三明治,是我做的,妳們吃吃看。」

  「謝謝夫人。」萬秘書連忙接過,受寵若驚道:「一定很好吃的。」

  「雖然不能跟飯店的比,可是總覺得家裡做的吃起來比較安心,而且我把海苔先塗了麻油烤過,吃起來的時候特別香──」貝念品突然住口,對於自己熱切過度的口吻感到一絲困窘。「那、那妳們慢慢吃,我先回去了。」

  「夫人,我還是派車送您回去吧。」

  「不用不用,妳們忙。」她連忙轉身逃回電梯裡,「再見。」

  直到過了很久很久之後,貝念品雙頰的臊羞感才漸漸消褪,只是惆悵落寞地經過一樓大廳櫃檯,也沒聽見櫃檯服務小姐「夫人再見」的有禮叫喚聲,慢慢地走出鋪滿時尚馬賽克地磚的大門。

  她坐在廣場上的噴泉旁,臉上難掩深深落寞,怔怔地發了好一會兒呆。

  到底可不可以打個電話給他?宣原會不會生氣?她會不會又打擾到他了?

  貝念品內心掙扎許久,最終還是鼓起勇氣拿出手機,按下「老公」的速撥鍵。

  她心跳加速,惴惴不安地等待著電話那端一聲又一聲的響鈴。

  「什麼事?」胡宣原冷淡而略顯不耐地接起。

  「是我。」她心咚地一記重敲,小小聲問:「你……在忙嗎?」

  「對。」他語氣裡的不耐煩更濃了,穿雜著紛擾吵鬧的人聲和小孩笑聲,讓貝念品一時間忘了該說些什麼。「萬秘書沒告訴妳,要妳先回去嗎?」

  「有。」她抓著手機的指尖有些冰冷。

  「爸爸!爸爸……該我們了啦!」一個稚嫩奶聲奶氣的小女孩嗓音闖入。

  「好,馬上來。」他聲音裡的溫暖寵溺,剎那間令她一顆心直直往下墜去。

  不知道什麼時候,耳邊的聲音變得模糊遠離,貝念品不知道丈夫什麼時候掛上電話,也不知道自己呆呆地抓著手機,在人來人往的廣場上僵住,她的腦子裡只是不斷回響著小女孩可愛甜蜜的叫喊──

  爸爸!爸爸,該我們了啦!

  貝念品視而不見地望著眼前忙碌穿梭的午休人潮。

  她從來不知道宣原的聲音也可以那麼溫柔。

  ※ ※ ※
  
  陪媛媛完成幼兒園的趣味競賽,並無意外地贏得勝利之後,胡宣原婉拒了蘇紫馨要請他喝下午茶的提議,匆匆趕回公司開會。
  
  直到會議四點半結束,他一回到辦公室就揉著痛得厲害的胃部。
  
  事情一忙,他又忘了吃飯。
  
  「胃藥呢?」他濃眉輕蹙,一邊翻找抽屜,「吃完了嗎?」
  
  就在此時,門板上響起了兩聲輕敲。
  
  「進來。」他的胃陣陣抽疼,臉色自然不太好看。
  
  「董事長,這是夫人讓我拿給您的。」萬秘書恭恭敬敬地將餐袋放在辦公桌上。
  
  他愣了下,「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
  
  待萬秘書離開後,胡宣原打開那隻咖啡色餐袋,取出裡頭長方形的保鮮盒,還有環保筷,一罐保溫瓶與熟悉品牌的胃藥。
  
  他掀開保鮮盒蓋,一陣淡淡麻油和醋飯的香氣飄了出來,是他喜歡的綜合壽司卷。
  
  胡宣原懶得用筷子就拈了一塊放進嘴裡咀嚼,恰到好處彈牙的米飯和小黃瓜、蛋條、火腿與其他豐富配料瞬間在唇齒間幸福地綻放開來。
  
  早已饑腸轆轆的他吃著壽司卷,旋開保溫瓶裡依然熱騰騰的海帶味噌湯,迫不及待喝了一大口,感覺著美味的熱湯一路暖到胃底,瞬間撫平了胃液酸苦翻騰的痛楚。
  
  他吁了一口長氣,嘴角滿足地上揚,直到眸光瞥見桌上的環保筷。
  
  兩雙?
  
  他這才發現保鮮盒裡綜合壽司卷的分量,並不像是只給一個人吃的。
  
  難道念品原本是打算帶午餐到公司和他一起吃嗎?
  
  他腦中飛快閃過了午間在電話裡,他與她之間的短暫對話——
  
  方才吃下的每一口壽司卷,不知怎的,瞬間全化作了沉沉的鐵塊……
  
  入夜,基隆河畔的高挑燈火點點燃起。
  
  胡宣原開車回大直的路上,儘管嘴上不承認,心裡還是隱約有些不安。
  
  她聽見媛媛喊他爸爸了嗎?
  
  她該不會真把它當成一回事了?
  
  他隨即甩去腦海裡莫名可笑的異樣感,逼自己專注地盯著前方的車流。
  
  不可能的。
  
  換作是世上任何一個女人,都有可能因為一點點小事就亂吃飛醋,可是他的妻子不一樣。
  
  念品只有「溫柔賢淑性情溫順」八個字可以形容,結婚這五年來,他從未看過她發脾氣或使小性子,只除了幾天前——
  
  你要去找蘇小姐她們母女嗎?
  
  想起她語氣裡的尖銳和苦澀,他眉頭糾結了起來。
  
  得找個機會跟她把話說清楚不可。
  
  他不想自己單純的動機,卻被她過度的情緒複雜化,繼而破壞了夫妻間原本相處得很和諧的生活。
  
  而且他有他的朋友,有他獨立的生活空間,就算她是他的妻子,也無權置喙。
  
  BMW駛入管理嚴格的大廈地下停車場,胡宣原停好車後,搭電梯直上十四樓,腳步在走至家門口前頓了下。
  
  出自某種男性自大尊嚴,他將已持在手的電子感應鑰匙卡塞回褲袋裡,選擇按下門鈴。
  
  一秒,兩秒,三秒……五秒……
  
  胡宣原沒有發覺自己下意識地屏住呼吸,等待。
  
  大門緩緩開啟,出現了穿著綴有粉紅薔薇花圍裙的貝念品。
  
  他沒來由的鬆了一口氣,臉上隨即浮現不悅,「怎麼這麼慢?」
  
  「對不起。」她輕聲細語回道,「抽油煙機的聲音太大了。你餓了吧?晚餐準備好了,去洗洗手就可以吃飯了。」
  
  她沒有生氣。
  
  「嗯。」他繃緊的身軀鬆弛了下來。
  
  貝念品看著一身西裝筆挺、英氣逼人的丈夫走進臥房,秀氣的小臉掠過了一抹感傷。
  
  她竟連開口質問他的勇氣都沒有。
  
  因為她害怕一旦開了口,就會戳破那層岌岌可危的粉飾太平,露出她最不想看見的真相。
  
  她只想閉上雙眼,捂起耳朵,假裝這個家是個溫暖的家,假裝一切都很好。
  
  宣原,是不會拋棄我的……
  
  稍後,他倆對坐在餐桌前吃起晚飯,有著精緻瓔珞流蘇的水晶燈映落光彩,將英國頂級雪白描金瓷盤上的三菜一湯襯顯得更加可口。
  
  胡宣原沉默地吃著飯,一如往常的好胃口。
  
  很難想像兩、三個小時前,他才把那盒壽司卷一掃而空。
  
  相較之下,貝念品卻是低頭對著碗裡的飯發愣,半天也沒有動筷子。
  
  「這道梅子魚不錯。」他忽然道。
  
  「謝謝。」她不知道還能回答什麼。
  
  貝念品記得自己上次面對這樣的稱讚時,興奮忘我得像個天真熱切的小孩子,迫不及待地跟他報告梅子是自己醃的,還有早餐抹吐司的檸檬果醬也是她自己熬的,胡宣原只是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然後繼續檢查他的PDA,最後甚至當著她的面打電話回公司,講著講著就起身離去。
  
  從那次起,她就告誡自己永遠不許再多嘴饒舌的打擾他。
  
  貝念品輕嘆了一口氣。
  
  為什麼嘆氣?
  
  胡宣原濃眉微挑,直覺想問,卻又問不出口。
  
  「你……」他清了清喉嚨。
  
  「嗯?」她抬起頭來。
  
  被她黑白分明的清澈雙眸一望,他的大腦突然當機,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沒什麼。」他只是低下頭吃掉更多菜。
  
  「喔。」她默默地垂頸,繼續戳攪著碗裡的飯。
  
  沉默持續著,偌大餐室只聽見碗筷碟匙相觸的輕響,直到這頓漫長得彷彿永無止境的晚餐終於結束。
  
  「吃飽了嗎?」貝念品站起身,忙不疊地動手收拾,「客廳那盤葡萄和櫻桃都洗好了,還滿甜的,你要不要先去——」
  
  「慢著!」胡宣原看著她一臉如釋重負,又像是想藉著收拾碗盤閃躲、逃避他,突然脾氣不知打哪一處來,沉聲喝道。
  
  她動作一僵。
  
  他低沈嗓音帶著極大魔力和威嚴感,生生地將她釘牢在餐桌前,令她一動也不敢動。
  
  「還是你想喝點香片?」半晌後,貝念品努力擠出一抹笑,手微微顫抖地將剩菜撥至同一盤,看著菜餚,看著油亮的碗盤,就是不看他。
  
  「坐。」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我有話想跟你談。」
  
  她像個小媳婦般拘謹地坐了下來。
  
  為什麼那個表情?難道他會吃了她不成?
  
  胡宣原胸口那股莫名的忿忿更深了。
  
  「所以,」他交抱雙臂,濃眉糾結地緊盯著她,「你還是不放心嗎?」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是,我承認中午是我失約了,我很抱歉。」他冷冷地道,「我本來沒打算浪費唇舌多作解釋,那是因為我根本不認為這件事有什麼。」
  
  貝念品想以同樣若無其事的眼神回視他,喉頭卻不爭氣地開始發緊。
  
  如果真的沒什麼,他的口氣為什麼會這麼嚴峻不悅?
  
  「我知道了。」她強顏歡笑道:「要不我幫你煮杯咖啡吧,昨天剛買的黃金曼特寧好像還不錯……」
  
  「不急。」他指尖不耐地敲了敲桌面,「我們還沒談完。」
  
  她身子再度被定住。
  
  「今天中午我不是刻意失約,是真的臨時有重要的事。」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強調。
  
  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刻意解釋,甚至非要她相信不可。
  
  貝念品望著他,臉上有種被逼到角落的絕望,「那個喊你爸爸的小女孩……」她終於開口,「是蘇小姐的孩子吧?」
  
  「她是媛媛。」他下意識戒備起來,「今年才四歲,是個很可愛的小女孩,心思很單純。今天剛好她上學的幼兒園家長日,有些活動需要一個男性長輩去參加……就是這樣而已。」
  
  我指責了什麼了嗎?
  
  她不是個吃小孩當早餐的壞心巫婆,他怎會以那種守護一家老小的防衛態度面對她?
  
  酸苦灼熱的胃液不斷翻騰上湧,貝念品望著他良久,卻什麼話也沒有說,這期間卻漫長到令胡宣原有些焦躁起來。
  
  「我就知道你誤會了。」出自某種不明所以的心慌,他的口氣有些衝,「但我可以坦白告訴你,紫馨是我的老同學,現在又一個人帶著孩子從美國回台灣,舉目無親,於情於理,我都不可能袖手旁觀。」
  
  貝念品別過頭去,視線直直盯著窗外美麗卻漸漸模糊了的夜景燈火,像是每個字都聽明白了,又像是什麼話也沒聽懂。
  
  「你是我的妻子,應該比任何人更能理解我的行事作風。」他的聲音越發冷冽,「不要學那種氣量狹窄的妒妻,動不動就捕風捉影來讓大家日子難過。」
  
  她僵住了。
  
  「不要再胡思亂想。」他嚴肅的神情緩和下來,語氣裡透著一絲無從察覺的輕柔,「這種無聊的情緒對你一點幫助也沒有。」
  
  原來,她所有的不安、彷徨、都是毫無根據,甚至連她胸口如刀割般的心痛,也只是一種無聊的情緒?
  
  她神情惘然地望著他,半晌後,慢慢低下頭。
  
  「我都明白了,」她硬生生眨回淚水,「我以後再也不會這麼做了。」
  
  「很好。」胡宣原眼底浮現一抹釋然,嘴角微微上揚,「現在,我想喝你剛才提到的那杯咖啡了。」
  
  「馬上來。」貝念品胡亂頷首,迅速起身,背對著他在時尚的歐式流理台前煮咖啡。
  
  他果然有個賢慧又識大體的好妻子。胡宣原放鬆地向後靠坐在椅背,一臉滿意的笑容。
  
  一切又恢復原狀,一如過去五年來平凡卻簡單清心的婚姻生活。
  
  完全沒有任何麻煩,半點也不需要他操心。 
 

第三章
  
  咖啡店裡,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咖啡香氣。
  
  每一張桌子都坐著不同的客人,各自擁有不同的故事。
  
  可諷刺的是在這麼舒服愜意的空間裡,貝念品這張桌子上演的主題卻是「談判」。
  
  一切真的只是出於她的胡思亂想嗎?
  
  貝念品看著面前的美麗女子,心裡感到有種模糊的可笑。
  
  「胡太太,」蘇紫馨盯著坐在自己面前那個淡得不起眼的女子,「我以為上次在醫院的碰面,我們就已經談完了。」
  
  「不,是你談完了。」貝念品臉色蒼白,神情卻平靜而堅強地望著她,「但我沒有。」
  
  「那麼你還有什麼不清楚的嗎?」蘇紫馨今日穿著一襲優雅的亞麻連身布裙,頸項上戴著條吉普賽風的長項煉,手腕套著兩、三隻極細的織金手釧,顯得格外有韻味。
  
  「蘇小姐,我知道宣原和你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過去。」她頓了頓,「但,『過去』就是『過去』了。」
  
  蘇紫馨臉龐一白,隨即勉強笑了笑,「胡太太,我想你誤會我了。我不是那種搶人家丈夫的狐狸精,我從無意主動介入你的婚姻生活。」
  
  「你沒有嗎?」她語氣蒼涼地反問。
  
  「胡太太,」蘇紫馨神情變得嚴肅,「我說過,宣原和我彼此相愛,無論經歷過多少事,最終我們才是真正彼此相屬的一對,我只是希望你能認清事實,讓一切回歸原點。」
  
  「不。」她纖細的雙手緊緊握住馬克杯,嗓音雖有些微顫抖,卻依然不懼地直視著她。
  
  「胡太太……」
  
  「你叫我胡太太,就表示你清楚知道我才是宣原的太太,胡家的媳婦,無論我的丈夫曾經和你有過什麼樣的情感糾葛,可現在他選擇的是我,我們已經結婚了,這是誰也無法否認的事實。」
  
  蘇紫馨霎時啞口無言,隨即眼神流露出掩飾不住的憐憫和同情。
  
  「原來你也愛他。」這是陳述句,而不是問句。
  
  「他是我丈夫,我當然愛他。」貝念品輕輕道,眼裡有著藏不住的依戀。「否則當初我不會明知道和他身分懸殊,卻還是答應嫁給他。」
  
  「胡宣原那傢伙,明明嚴肅又不解風情,偏偏一站出去就是會自動四處放電,」蘇紫馨苦笑,「我還真該在他身上掛個『十萬伏特,小心觸電』的警告牌子才對。」
  
  眼前女人語氣裡對她丈夫的親暱與熱稔,是她渴望卻始終得不到的。
  
  貝念品的心情由抑鬱轉為悲傷,方才所有為了婚姻與愛情勇於一戰的力氣霎時消逝得無影無蹤。
  
  也許蘇紫馨說得對,她才是那個最適合宣原的女人——千萬風情的笑容與姿態,自信優雅又幽默風趣的談吐。
  
  貝念品相信蘇紫馨聽得懂宣原在跨國視頻會議上用英文,法文甚至是德文,都討論了些什麼。
  
  也能夠打扮得雍容華貴,和他在宴會上翩翩起舞,並且與他暢談全球股市,歐洲藝術品,高爾夫球,甚至是哪一年哪家酒莊的紅酒特別香醇。
  
  而那些,都是她不會的。
  
  她只懂得醃梅子、做果醬,選擇哪個牌子的床單和枕頭套不含螢光劑,睡起來最貼近肌膚也最舒服。
  
  宣原的世界是那麼大,可是她的世界卻只有他,以及千方百計想要守著的那一個小小的家。
  
  貝念品胸口灼痛,四周空氣好像瞬間被抽乾了一樣……
  
  但就算是這樣,她也無法逼迫自己放開宣原的手。
  
  「對不起。」她眸光筆直地望著蘇紫馨,努力振作起精神道:「胡言原已經是我的丈夫了,這一生我永遠不會離開他。蘇小姐,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你也很愛他,可是我真的沒有辦法把我的丈夫讓給你。」
  
  蘇紫馨錯愕地瞪著她。
  
  「現在,我的部分談完了。」貝念品緩緩起身,溫和地朝她點下頭,「謝謝你今天願意出來,以後,希望我們再見面的時候,你會是我們家很單純的一個好朋友。」
  
  由於太過震驚,蘇紫馨只能目送那個看似溫順卻又異常柔韌的「情敵」離開。
  
  一直到面前的咖啡冷了,沒有攪拌完成的奶球油脂凝結在表面上,她才漸漸回過神來。
  
  「宣原,你的確有個好妻子。」蘇紫馨喃喃,隨即浮起一抹充滿自信的燦爛笑容,「但我也不差。」
  
  他們認識十幾年,當中也轟轟烈烈地相戀了六年,宣原的喜怒哀樂和所有興趣喜好她都知道。
  
  在這世上,沒有任何人比她更了解他了。
  
  時間會證明,宣原最後的抉擇還是她這個「真愛」。
  
  ※ ※ ※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
  
  一切平靜得像是沒有發生過任何漣漪和波瀾,貝念品盡力做好她身為一個妻子的本分與責任。
  
  白天,她依然堅持不請任何幫傭,親自把家裡每一處打掃得乾乾淨淨,下午的時間,安排學習各項的課程:烹飪、茶道、煮專業的咖啡,甚至是學英文和法文。
  
  她要努力成為一個真正能配得上他的女人。
  
  晚上,她會精心做多國的美味料理,也向營養師求教,該怎麼樣才能搭配好各種蔬果魚肉的營養,讓心愛的丈夫吃得更健康。
  
  一個禮拜當中,總有兩、三個晚上是她得假裝他一樣因開會而遲遲未歸,假裝他回家時臉上帶的那抹輕鬆寵溺笑意不是因為蘇紫馨和她的女兒,假裝夜晚入睡時她沒有默默地淚濕了枕頭……
  
  只要她繼續做一個好妻子,她的丈夫就不會離開她。
  
  她知道宣原是個有責任感的男人,他不可能允許自己肉體上做出任何對不起妻子、對不起這個婚姻的行為來。
  
  可是他的心呢?
  
  夜深燈滅,大床上激烈纏綿漸漸風停雨收之後,貝念品渾身雪膚猶泛著暈紅,全身上下再也沒有任何一根骨頭、一寸肌肉有半點力氣可以動彈。
  
  她感覺到身畔強壯的赤裸身軀翻身下床,緩步往浴室方向去,隨即傳來嘩啦啦的沖澡聲。
  
  他是迫不及待想衝掉身上沾染到她的味道嗎?
  
  貝念品知道自己不該這麼想,可是她緊緊揪著被子,把臉埋進枕頭裡,還是忍不住哭了。
  
  ※ ※ ※

  「嘿!等等我!」
  
  一個嬌喘吁吁的聲音由遠至近奔來,胡宣原停住腳步,回過頭,及時接住衝進他懷裡的柔軟身子。
  
  他微微一震,下一瞬間立刻將她扶穩站好,放開手後退了一大步。
  
  蘇紫馨沒有忽略他刻意拉開距離的動作,心下不由得一酸。
  
  「怎麼了?」他溫言問。
  
  她定了定神,笑容倏現,「我是來送帖子的。」
  
  他挑眉,「是你的畫展?」
  
  「對,這個禮拜五晚上六點,畫廊那邊也同時幫我辦了個簡單的酒會。」蘇紫馨扮了個鬼臉,「當然,跟你胡大老闆看過的場子比起來是只有芝麻綠豆點大,不過看在老同學的份上,我又親自送帖子來,你不參加就太不夠意思了。」
  
  「這個禮拜五?」他想了想,好像沒有什麼重要的公事安排。「好,我會準時到。」
  
  「哇,太感激你了!」她忍不住熱情地抱了抱他,不忘順手拍拍他的肩膀,「還有,不要忘了帶你的支票本哦,都是老同學了,捧場買個幾幅總沒問題吧?」
  
  「沒問題。」他微笑點頭。
  
  「對了,你現在『正式』下班了嗎?」她打趣道,看了看雅致的淑女腕表,「晚上該不會又有什麼工商餐會要應酬吧?」
  
  「今天沒有。」他微挑濃眉,「怎麼了?」
  
  「那可不可以跟你老婆請一下假,今天晚上陪我和媛媛去看最新上映的動畫片?你知道的,我一進電影院就想睡覺,你得時時記得巴我的後腦勺把我叫醒,好嗎?」
  
  胡宣原嘴角笑意更深了,卻也略微遲疑。「還是改天吧。」
  
  「噢,」蘇紫馨有一絲尷尬,隨即故作無事地聳聳肩,「也對,當然得讓你回去吃太太的愛心晚餐嘛,我在想什麼呢?我和媛媛本來就不是你的責任,我們怎麼能常常這樣打擾你?對不起,是我太自以為是了,以後我會多多注意,不會再讓你為難了。」
  
  「紫馨!」他打斷她的話。「我並不是那個意思。」
  
  「宣原,其實我真的很矛盾,一方面感激你對我們母女百般照顧,可是一方面心裡又覺得對你很愧疚……」她望著他,眼底微閃淚光。
  
  「過去的事都過去了。」一提起媛媛,胡宣原的神情不禁溫柔了起來。「何況媛媛很可愛,我是真的喜歡她,並沒有半點被勉強的感覺。」
  
  如果他和念品能有一個像這樣愛撒嬌的粉嫩女兒應該也不錯。
  
  「我知道你真的很寵媛媛,可是我有時候也很害怕,媛媛已經越來越依賴你了,萬一以後……」她欲言又止。
  
  他明白她後頭沒有說完的意思。
  
  「以後就算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我還是會將媛媛視若己出。」他坦然地看著她,「我跟這孩子很有緣,往後我還是會像現在這樣照顧她,栽培她的,你放心。」
  
  蘇紫馨緊憋著的那口氣終於吐了出來,感動地瞅著他,「宣原,謝謝你。」
  
  「不客氣。」他笑笑。
  
  當晚,胡宣原坐在客廳的真皮沙發裡,審視著幾份從公司帶回來的重要文件,偶爾拿起放在清代古董茶幾上的法藍瓷杯,啜了幾口沁涼的綠豆湯。
  
  貝念品姿態秀氣地坐在另外一張單人沙發椅上,神情溫柔地打著毛衣。
  
  對她而言,這是多麼珍貴難得的幸福夜晚。
  
  她有時會偷偷瞥嚴肅卻偉岸帥氣的丈夫一眼,心底盛滿了甜甜的暖意,雙頰緋紅嫣然,嘴角不自覺往上彎。
  
  而且他這兩天都回來得好早,也沒有那種吃飯吃到一半就必出去接的電話……
  
  「怎麼了?」胡宣原不經意地抬頭,恰巧捕捉到她的視線。
  
  「不,沒、沒什麼。」貝念品小臉瞬間飛紅了,像做錯事的小孩一樣急忙低下頭,埋首猛織毛衣。
  
  看著羞怯靦腆的妻子,他的心微微牽動了一下。
  
  見她熟練地打著毛衣,像是日復一日都重複著同樣的動作,平常,她自己一個人在家一定很寂寞無聊吧?
  
  「念品。」他腦中某個念頭閃過。
  
  「嗯?」她抬頭看他,溫柔純淨的眸底滿是信任。「怎麼了?」
  
  「我們收媛媛當乾女兒,你覺得怎麼樣?」
  
  貝念品一時還會意不過來。
  
  「改天我帶她回來給你瞧瞧,那小傢伙很可愛也很有意思。」他對著她微笑,「我相信你一定會喜歡她的。」
  
  她望著他,小嘴微張,剛想說些什麼,他的手機恰恰響了。
  
  「喂?」胡宣原神色恢復嚴肅沈穩,起身走向陽台方向。「嗯,那份企劃書我看過了,不過其中有幾項我不是很滿意,統計出來的數據也不夠精確——」
  
  又是公事。
  
  她輕輕一嘆,繼續低頭打起她的毛衣。
  
  媛媛。
  
  貝念品手裡的動作一僵,渾身發冷,一動也不動地坐在沙發上。
  
  她終於想起曾經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了。
  
  ※ ※ ※

  這天,台北下起了夏日的午後雷陣雨。
  
  貝念品獨自坐在摩天輪下方的咖啡館,抱著一整只購物袋的蔬菜魚肉,隔著玻璃,望著外頭霧濛濛的雨中街景。
  
  面前的愛爾蘭咖啡已經喝完了,裡頭擱著一丁點兒的威士忌也暖和、鎮定不了冰涼的胸口和近日來時時翻騰的胃。
  
  對宣原而言,她究竟是什麼呢?
  
  她不願去想,自己對他而言就只是個能把他日常生活起居和三餐打點得妥當,願意服從他所有決定,以及……方便暖床的「好妻子」。
  
  回首過去五年來,他們夫妻間除了夜晚的熱情如火外,其他時候相敬如賓,就像兩個陌生人。
  
  她想起自己無論多麼想鼓起勇氣碰觸他,更進一步地走進他的世界,可橫亙在她面前的卻是座永遠也跨越不過的高牆。
  
  現在,就連她唯一感到安慰與安心的小小城堡——她和他的家,也即將不保了。
  
  她低頭看著懷裡滿袋的食材,裡頭都是他最愛吃的。
  
  貝念品心底滿是淒惻。話說回來,她對他而言,算得上是個好太太嗎?
  
  洗衣,煮飯,掃地,這些她自以為做得最好最拿手的事,對他來說,恐怕都是一些瑣碎小事吧?
  
  也許請個專業的幫傭,也就可以取代她了,不是嗎?
  
  她眼眶不爭氣地發熱,小手緊緊掐握住杯把。
  
  其實,她也好想充滿自信的說,這世上沒有人比她更能夠帶給宣原幸福了,可是如今想來,他和她之間竟是隔著那麼遙遠的距離,而且這樣的距離,還大到他竟迫不及待想把個小女孩帶進來填補這份空洞與寂寞。
  
  乾女兒?
  
  「宣原,你真的一點都不明白我的心情嗎?」她喉頭好緊好緊。
  
  ※ ※ ※

  在他拋下那顆震撼彈以後,又過了好幾天了。
  
  相較於她的衝擊與煎熬,扔下震撼彈的他,依然每天在吃完早餐後就出門上班,投身於忙碌的公事之中,依然有時候因會議,或某些人、某些事而晚歸,當中也有一兩天是正常回家吃晚餐的,但是在吃過飯後,他仍舊看他的報紙、CNN、上樓健身,再處理公事。
  
  就像什麼話也沒說、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
  
  「貝念品,你為什麼要那麼傻呢?」她語氣顫抖地喃喃自語,「為什麼硬要想不開,硬是不讓自己好過?也許宣原只是說說罷了,你何必要把它放在心上?」
  
  別忘了,每天晚上他還是回來睡在她的身邊,睡在他們結婚五年的大床上,光是這樣,她就應該要感到很欣慰、很滿足了,不是嗎?
  
  畢竟,她還是他的枕邊人啊……
  
  貝念品顫抖著手爬梳過微亂的、遮住了右臉的長髮,不斷地告訴自己,一切都還是老樣子,一切都不會有任何改變。
  
  宣原一定、一定不會拋下她……
  
  他會記得她才是他的妻子,他也會記得今晚要回家吃晚飯的。 
 

第四章
  
  貝念品已經在廚房裡忙了好幾個小時了。
  
  洗切、炒菜、雕果、擺盤,也熬下他最愛喝的瑤柱金華火腿雞湯,還有燉得嫩嫩的牛奶糖心蒸蛋。
  
  她拒絕再像個怨婦般只會坐在原地哭泣,她決心抱持著積極正面的態度迎戰所有的不安與淒惶,像一開始不被眾人看好的這段婚姻,她和他不也這樣走過了平凡卻溫馨的五個年頭嗎?
  
  她始終相信,這個家會是丈夫在商場上忙碌了一天結束後,回來能夠真正安心放鬆休息的溫暖堡壘。
  
  「貝念品,你絕對不能小看自己現在做的任何一件家事。」她停下使勁擦拭流理台的動作,握緊拳頭為自己加油打氣。「雖然看起來不起眼,但是能夠讓宣原因為你做的這些事而感到舒適、幸福,那就足夠了,知道嗎?」
  
  她又充滿信心了,噙著笑容繼續擦拭流理台,就在這時,幾日來悶疼多時的小腹突然劇列地抽痛了一下,她倒抽了口涼氣。
  
  幸虧幾個深呼吸後,一切又恢復了正常,她吁了一口氣,下意識地揉了揉肚子。
  
  是因為她中午忘了吃飯的緣故吧?所以她的胃又在跟她抗議了。
  
  「沒關係,晚上我就要和宣原一起吃大餐了。」她頰畔梨渦害羞地漾現,繼續愉快地清理著廚房。「而且今天晚上我們一定會很開心的。」
  
  六點三十分。
  
  貝念品瞥了眼牆上的時鐘,趕緊洗手並擦乾,打開冰箱最後一次檢查檸檬雪酪狀態如何了。
  
  那是他們蜜月旅行時,在日本一家和果子店吃到的驚艷口味,她記得連宣原這個不嗜甜品冰品的大男人都吃了兩碗。
  
  這是她試了好久,雙手還因為不斷擠檸檬而刺痛泛紅過敏了半個月,終於做出了記憶中那完美的味道。
  
  她今晚特地做來給他一個大大的驚喜。
  
  幻想著當他看到時,臉上該會有怎樣的訝異、愉快表情,貝念品自己忍不住就滿心歡喜雀躍了起來。
  
  六點四十分。
  
  他差不多快回到家了。
  
  她急急忙忙跑回房間,抓起早準備好的白色緞質小禮服就往浴室衝。
  
  七點正。
  
  洗過澡,她顧不得頭髮還來不及全部吹乾,就換上那件微露香肩的V字領典雅小禮服,纖腰不盈一握,越發顯得輕靈可人。
  
  她輕咬下唇,深呼吸抑下滿懷的緊張和害羞,然後充滿期待地看著緊閉的大門。
  
  七點十五分……七點二十五分……七點五十分……
  
  她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了。
  
  「難道是在開會嗎?」她自言自語,「不對呀,要是在開會,那麼萬秘書會打電話回來通知我的,還是——他路上出什麼事了?」
  
  貝念品心臟驚惶狂跳了起來,衝到電話邊,顧不得擔憂他是不是會覺得自己在查勤,顫抖著手指急急按下熟悉的手機號碼。
  
  在等待電話接通的十幾秒鐘裡,各種可怕的可能性紛紛冒出來,她臉色蒼白,心擰成了一團。
  
  「喂?」
  
  「宣原?真、真的是你?」她呼吸有一瞬的靜止,欣喜的淚水旋即奪眶而出,「太好了,謝天謝地……」
  
  「你在說些什麼?」胡宣原先是一怔,接著想起,「對了,我今晚有事,你自己先吃飯吧,不用等我了。」
  
  她的笑容消失,怯怯地問:「是——很重要的事嗎?」
  
  「對。」
  
  「我知道了。」她咬了咬下唇,還是忍不住希冀渴盼地問:「那……你今天會很晚回來嗎?」
  
  「事情忙完就回去了。」他那邊似乎隱隱有人聲喧嘩。
  
  她料想他應該是臨時去參加某些政商酒會,不敢再吵他,只得匆匆結束通話。
  
  貝念品渾身像消了氣的氣球般,頹然失落地坐在沙發上,一身精心的打扮和滿桌的菜餚全都白費了。
  
  原來,他還是不記得今天是他們的結婚五周年紀念日,她輕輕嘆了一口氣。
  
  他們只過過一次結婚紀念日,就是結婚滿一周年的時候,當時她收到的禮物還是他秘書挑的。
  
  後來,她私底下拜託過萬秘書,請她往後不必特地提醒宣原,也不用再代為挑選禮物,因為她很希望他是自己記得這件事,那麼這個結婚紀念日才有意義,也才更值得紀念,不是嗎?
  
  不出意外的,接下來的每一個結婚紀念日他都忘了。
  
  今年她又怎麼能期盼、奢求他會記得呢?
  
  「別傻了,結婚紀念日不過也沒關係的,只要能和宣原一輩子長長久久,那才是最重要的,對不對?」她深吸了一口氣,振作起精神,「好了,又不是天塌下來,不要再愁眉苦臉了。」
  
  想起餐桌上那些冷掉了的菜,貝念品連忙站起來想回餐室收拾,可是也不知是餓太久還是起身太快,小腹竄過一陣強烈抽搐刺痛,痛得她不禁彎了腰,緊緊抓住沙發扶手。
  
  「啊……」她額際冒出豆大冷汗,臉色因越來越劇烈的痛楚而慘白,不管怎麼深呼吸都沒辦法抑下那一波波銳利疼痛。
  
  是胃痛嗎?不,好像是在小腹下緣的部位。
  
  她痛得跪坐在地上,腹腰間的劇痛迅速蔓延至背脊,她無助地緊緊抓住沙發邊緣,呼吸急促破碎,強抑下喉頭痛苦的呻吟聲,努力伸長冰冷顫抖的手抓下茶幾上的無線電話。
  
  「宣……宣原……」她抖得厲害的手指按錯了好幾下,最後終於成功按下了回放鍵,在對方接起時哽咽低喚:「宣原……」
  
  「胡太太?」蘇紫馨優雅的喚音響起,含笑道:「你找宣原嗎?不好意思,他在忙耶!」
  
  一聽見她的聲音自丈夫的手機中響起,貝念品腦中頓時一片空白,剎那間忘了呼吸,也忘了下腹部陣陣如刀剮般的劇痛。
  
  「胡太太,真的很抱歉,因為今天晚上來參加我畫展的人實在是太多了,所以得麻煩宣原和我一起招呼,」蘇紫馨笑聲如銀鈴,「請你不要介意,晚上他可能會晚點兒回去喔,因為畫展結束後,他答應要陪我一起去慶功宴……」
  
  貝念品手中的話筒霎時墜落——
  
  「喂?喂?」電話那端的蘇紫馨只聽見斷訊嘟嘟嘟的聲音,笑容隨即一斂,皺了皺眉頭,「就算吃醋也不能這樣掛人家的電話,她也太沒風度了吧。」
  
  「怎麼了?」從洗手間回來的胡宣原看見手持手機、一臉懊惱的她,不禁問,「我的電話嗎?」
  
  「胡太太打來的。」她望著他,「她聽到是我接的電話,好像很生氣,還掛我電話。怎麼辦?我給你惹麻煩了對不對?你要不要打個電話回去跟她解釋一下?」
  
  他微微變色。
  
  「怎麼了?」蘇紫馨緊緊盯著他,「你真的很怕她生氣嗎?」
  
  他眉心微蹙,莫名煩燥地駁道:「不是。」
  
  「要不……你先回家吧?」蘇紫馨小心翼翼地問,「待會兒的慶功宴我自己一個人去就好了。」
  
  他搖了搖頭,「我已經答應過你了。」
  
  「可是胡太太——」
  
  「沒什麼事。」胡宣原緊蹙的濃眉舒展開來。「而且念品也不是那種氣量狹小,會隨便發脾氣的人。」
  
  蘇紫馨難掩一絲醋意地盯著他。怎麼?就對老婆那麼有信心?
  
  她還來不及說點什麼,一名某某食品公司的總經理已經走過來。
  
  「胡董,可否請教一下,不知道您對最近歐州股市的行情……」
  
  凌晨十二點五十分。
  
  大門鑰匙孔悄悄轉動,渾身酒氣的高大身影輕緩推門而入,卻帶著一絲連自己也未曾察覺的忐忑。
  
  眼見燈是亮著的,胡宣原剎那間做好了心理準備——面對一臉幽怨甚至是面帶質問的她。
  
  可是客廳裡沒有半個人影,他不知該鬆一口氣,還是感到一陣失落。
  
  於是他習慣性地用皺眉與不悅武裝起自己,大步走進臥房,決定一見到她就要再次堅定地重申立場——他永遠不可能為了她莫名其妙的醋意就斷絕和舊友的往來!
  
  原以為會看到那個熟悉的纖瘦背影一如往常地躺在床上,背對著他,烏黑長髮柔滑地披散在枕上,大床上卻空空如也。
  
  「念品?」他終於忍不住出聲叫喚。
  
  長腿倏地停頓在顯得異樣寂靜的臥室地板上,胡宣原心下沒來由的掠過一絲陌生的心慌,匆匆環顧四周後,隨即奔出房門,開始一個房間一個房間的找。
  
  更衣間沒有,廚房沒有,餐室沒有,客房沒有……
  
  他甚至連許久都沒踏上一步的陽台都去看了,可撲面而來的只有午夜冰涼的空氣。
  
  離家出走?!
  
  「她該不會做出那麼幼稚的行為?」他的臉色隨即沈了下來,「又不是小孩子,怎麼會那麼不懂事?」
  
  不過就是芝麻蒜皮的小事,她犯得著像逮到了機會那樣使性子嗎?
  
  縱然眉頭蹙得死緊,可當看著鋪得整整齊齊的大床,空盪蕩的室內,胡宣原胸口卻有種莫名的冰冷和慌亂感。
  
  然而一向習慣了掌控一切的他,最痛恨任何一樣人事物在自己手上失去控制的感覺……
  
  隨便她了!
  
  他胸口堵得慌,臉色自然沒好看到哪裡去。
  
  算了,讓她出去走走,冷靜冷靜也好,等平靜下來,思緒清楚,想通了之後,她自然就會回來了。
  
  他面色和緩了些,伸手鬆開領帶,邊解開襯衫扣子,決定先洗去一身的酒意和疲憊。
  
  胡宣原在慶功宴上多喝了兩杯,等洗完澡出來,他抵不住酒意和睡意的召喚,忍不住倒頭就睡。
  
  直到第二天一早,他才在宿醉的頭痛中醒來。
  
  「念品,給我杯黑咖啡……」他抬手爬梳過一頭亂糟糟的黑髮,低聲咕噥。
  
  半天卻得不到響應,也等不到熟悉的咖啡香鑽入鼻端,他不禁皺了皺眉頭,聲量加大了些:「念品!」
  
  漸漸回籠的意識終於把現實敲進他混沌的腦袋,胡宣原猛然翻身坐起,顧不得突如其來的劇烈動作讓宿醉的頭更痛了,手急急摸向身側的位置——
  
  冷的。
  
  他面上微微變色。
  
  難道念品真的一整晚沒回來?
  
  就算是賭氣,她這口氣未免也氣太久了?
  
  胡宣原煩燥地拿過扔在床頭櫃上的手機,正想撥打她的手機號碼,突然發現屏幕上有一則簡訊。
  
  對不起,我有急事回南部老家幾天,等忙完就回台北了。念品。
  
  他盯著屏幕上的訊息良久,原本糾結的胸口漸漸舒展鬆放開來,可代之而起的卻是一股不是滋味的沒好氣。
  
  他臉色難看地輸入回覆——
  
  以後不準先斬後奏,更不準連半通電話都沒有!
  
  憤怒的指尖停留在「傳送」鍵上,卻遲遲沒按下發送。
  
  半晌後,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慢慢消除,只改成了一個字——
  
  好。
  
  ※ ※ ※

  軒轅國際投顧大樓
  
  胡宣原佇立在落地窗前,望著底下的車水馬龍,手裡那杯已變冷的黑咖啡顯得更加酸澀難以入口。
  
  他臉色很差,心情更壞,一切都因為缺少早上習慣性的那杯咖啡——念品煮的咖啡。
  
  究竟是公司裡的咖啡豆已經擺到過期發霉?還是萬秘書煮咖啡的功力大大退步了?
  
  這已經是第四天了。
  
  回到家裡,屋子空空的,沒有熟悉的飯菜香,也沒有熟悉的嬌小身影忙碌穿梭、遞鞋斟茶添飯。夜裡回到家打開大門,甚至連盞溫暖的燈光都沒有。
  
  而且他找不到西裝的送洗單,找不到慣常穿的那幾件黑色襯衫,也找不到那條他生日時她送的灰綢領帶。
  
  還有,他真是痛恨極了吃那些千篇一律的外賣早餐!
  
  他下意識地回頭看著那份由萬秘書買來,被他咬了一口就扔進垃圾桶的某飯店外賣三明治,腦子裡掠過的是念品做的,烤得金黃酥嫩的吐司夾著鮮脆蔬菜和雞蛋、香脆培根的那一種三明治。
  
  胃又開始抽痛了起來。
  
  他明明已經吞過好幾錠胃藥了,為什麼還是一點效果也沒有?
  
  「她怎麼還不回家?」他喃喃自語,「難道出了什麼事嗎?」
  
  這荒謬的念頭立刻被理智推翻。
  
  念品一向把事情安排得很好,也把自己照顧得很好,這五年來從沒有任何需要他牽掛或擔心的。
  
  他搖了搖頭,甩去心裡莫名不安的惶然,仰頭一口飲盡杯中的酸澀咖啡,然後回到辦公桌前,繼續專心處理公事。
  
  ※ ※ ※

  貝念品手推著點滴架,腳步緩慢地走進醫院的視聽休息室。
  
  裡頭有平面電視,幾排提供給病患或家屬觀看節目與書報的座椅,只有寥寥坐了幾個人。
  
  她在靠窗邊的位置艱難地坐了下來,努力別在移動間扯疼了小腹上的開刀傷口。
  
  窗外,午後雷陣雨再度籠罩了整個台北市,豆大雨點急促如箭地敲落在玻璃上,她不禁打了個寒顫,默默攏緊了外套。
  
  宣原現在在做什麼呢?
  
  想起他,她的心又開始痛得無法喘息。
  
  對不起,宣原,我竟沒有保住我們的孩子。
  
  那天晚上,她掙扎著搭上出租車趕往最近的醫院,可還是在半路上痛暈了過去。
  
  等她醒來,已經是在醫院的病房裡。
  
  而那個在她肚子裡孕育了短短六周的胎兒……她的寶寶……卻已經夭折,流掉了……
  
  她算什麼媽媽?竟然連自己懷孕,有了寶貝也不知道?
  
  那是她心裡盼了好久好久,渴望擁有的小天使啊!
  
  如果宣原知道他們的孩子在還沒出世就離開人間了,他也一定恨極了她沒有好好保護孩子,一定永遠無法原諒她這個失職的媽媽,失職的妻子……
  
  可是,他真的在乎她、在乎這個孩子嗎?
  
  冰涼指尖緊緊抓住衣服,胸中的痛楚迅速蔓延成無邊無際的悲憤。
  
  他記得那個小女孩幼兒園的家長日,卻不記得和妻子的午餐之約。
  
  他沒興致慶祝他們夫妻的結婚紀念日,卻有心情參加蘇紫馨的畫展,甚至展後的慶功宴……
  
  往往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他都在哪兒?
  
  就因為她不是他心愛的女人,所以她永遠只能當一抹默默站在他身後角落的淡淡影子嗎?
  
  貝念品胸口沸騰的憤怒又漸漸轉成了茫然。
  
  「可是我是你的妻子啊……」她嘴唇顫抖地囁嚅,「你就不能有一點點愛我嗎?」
  
  輕柔的鋼琴聲幽幽響起,貝念品抬起傷心迷惘的眸光,搜尋著聲音方向來處。

  For all the times I tried for this

  And every chance at you I missed

  I've been known to go my way but I confess

  It made me miss you more
  
  (我一直在嘗試,但我每次都失去你,雖然我一直都是一個人,但是我承認,這讓我更思念你)

  And set my flank in no mans land

  But here I am the one man band

  With a song that's meant for two  

  (我在沙上畫上記號,將我的旗幟插在荒蕪之地,我一個人喝著,兩個人的歌曲)

  And there is a light 

  From a higher window

  Shining down on us tonight

  And the music floats on the breeze

  Bringing an easier time

  And all of our cards are on the table

  Tell me what you want to do

  Just don't tell that it's too late

  Don't tell me that it's too late now

  Just don't tell me that it's too late

  For me to love you……  

  (有道光芒,從高處的窗,今夜灑落在你身上,音樂隨著微風起落,帶來平靜的時刻,將我們手上全部的籌碼攤在桌上,告訴我你想要怎麼做,但是不要告訴我,愛你為時己晚……)
  
  歌猶未唱完,貝念品淚水已爬滿了雙頰。
  
  這些年來,她就像這首歜裡的詞那樣,獨自一個人唱著兩個人的歌。
  
  可是他最愛,最在乎的人,永遠不會是她。
  
  宣原,我愛你,真的為時已晚了嗎?
  
  貝念品緊緊抱著自己,抵靠在窗畔角落裡,拚命抗拒那陣陣就要將她拆解崩裂成萬千碎片的心痛…… 
 

第五章
  
  一個星期後
  
  胡宣原無論是在公司或家裡,都因莫名不安的煩躁而連連失常,不是在開會的時候發呆恍神,就是壓熱水的時候燙著手,尤其當他試著撥打貝念品的手機,卻轉接到語音信箱時,他終於決定自己受夠了!
  
  明天就是週末,他今晚回家後就直接驅車南下。
  
  腦子正飛快盤算間,他手上持著的鑰匙插入孔洞之中,喀地一聲開啟,在推開門的剎那——
  
  她回來了。
  
  他的心卜通一跳,瞪著熟悉溫暖的燈光,鼻子嗅到了熟悉的飯菜香,還有某種因她的存在而自然而然擁有的寧馨氛圍。
  
  有一瞬間,他有股衝動想飛奔進屋,火速找到那個害他心煩意亂、擔憂了整整一個禮拜的可惡女人,先將她緊緊地攬進懷裡,再狠狠地訓斥她一番。
  
  那種陌生而慌亂的失控感,深深地攫住他的心,而他當真差一點點就要這麼做了。
  
  胡宣原深吸一口氣,最終還是壓抑了下來,恢復平靜鎮定地走進玄關,關上門,換了室內拖鞋;就像過去每一天,他下班回家來時會做的每一項正常行為。
  
  「你回來了。」一個溫柔的聲音響起。
  
  胡宣原抬起頭,濃眉皺起。怎麼幾天不見,她像是又瘦了一大圈?
  
  難道回南部老家,她都沒有好好地吃飯,也沒有好好地睡覺嗎?
  
  要是真那麼睡不慣老家的床,為什麼她不早點回來?
  
  他腦子裡塞滿了各種情緒與念頭,像個賭氣幼稚的小男孩般,不知怎的就生氣了起來。
  
  那口濁氣堵在胸口,連帶他的語氣更加冰冷疏離。
  
  「嗯。」他比平常更加冷淡,提著公文包,邊解領帶邊往臥房方向走去,全然沒有瞥見貝念品先是一僵,隨即黯然神傷地望著他的背影,泫然欲泣的模樣。
  
  像是要懲罰誰似的,在晚飯期間胡宣原從頭到尾不發一語,神情冷冷的。
  
  「宣原,」貝念品努力鼓起勇氣,抬頭望著他,「我這幾天其實——」
  
  「我吃飽了!」他把碗筷砰地一聲放在桌上,她心一驚,霎時住口。
  
  胡宣原站起身,淡淡地扔下一句話就走:「我明天去歐洲開會。」
  
  貝念品一動也不動,所有的勇氣瞬間消失殆盡。
  
  她給了她的愛情和他的心一次最後的希望,可最終,還是不敵冷冰冰的殘酷現實。
  
  原來,他真的不曾像她這樣地愛過她。
  
  貝念品低著頭,努力想要眨去眼眶裡打轉的淚水,卻怎麼也阻止不了漸漸模糊的視線。
  
  ——那麼,該是她放手的時候了。

  ※ ※ ※
  
  他很早就出門了。
  
  貝念品靜靜地躺在床上,傾聽著他乒乒乓乓、刻意比平常加重了一倍力氣的動作。
  
  拖出路易斯.威登的登機箱,把衣服從衣架上拿下拋進去,關上抽屜的聲音也比往常還要大聲……
  
  他在生悶氣。
  
  她不想問他為什麼,因為答案早已在她的心裡。
  
  應該是她消失了一個禮拜的脫序行為,已經在他心目中好妻子的形象大大扣分,惹得他再也不想對她的「存在」而保留任何耐性了吧?
  
  貝念品知道自己不該這樣想,可是心底空空如也的她,已經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想了。
  
  然後,他關上大門離開了。
  
  貝念品終於坐了起來,她慢慢地下床,赤著腳踩在微涼的柚木地板上,取出皮包,拿出那一式兩份,折疊得方方正正的離婚協議書。
  
  她在女方的名字處填下自己的名字,蓋上印章,把離婚協議書留在化妝檯上,然後寫了一張紙條,上頭只短短寫著——
  
  要到戶政事務所辦理離婚登記時,請再聯絡我。
  
  她以為她的筆跡會顫抖,以為她的淚水會濡濕了紙張,可是她的動作雖然很慢很慢,卻很專注,很平靜。
  
  愛他,就要放開他,讓他擁有自由去追回自己真正的愛情……
  
  念品,加油,你做得到的。
  
  這是她所能為宣原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她沉默地收拾起行李,只帶了幾樣心愛的小東西,幾套換洗的衣服,其他的,等這個家真正的女主人進來時,自然會請清潔公司來清理掉。
  
  貝念品一直以為她面對得很好,很瀟灑、很乾脆,她甚至連眼也不眨地便將他在婚禮上親手為她套上的、那隻蒂芬尼的三克拉珍貴粉鑽拔了下來,毫不猶豫地放在離婚協議書上。
  
  那顆淚滴型的結婚鑽戒,彷彿在第一天就預告了她婚姻的命運……
  
  可是當她自櫃子裡找出那份珍重收好的結婚證書,看著上頭娟秀的新娘簽名,就緊偎在龍飛鳳舞的新郎簽名旁時,她的膝蓋突然沒了力氣,整個人跌坐回床沿。
  
  她把結婚證書壓在心口,再也忍不住崩潰痛哭了起來。
  
  Just don't tell me that it's too late
  
  Don't tell me that it's too late now
  
  Just don't tell me that it's too late
  
  For me to love you……
  
  (但是不要告訴我,愛你為時已晚,不要告訴我,愛你為時已晚……)
  
  南下的客運巴士,搖搖晃晃地離開了台北。
  
  貝念品望著東方漸漸升高的朝日,燦爛灼然透窗而來,教一夜無眠的她浮腫雙眼刺痛難當。
  
  往事一幕幕隨著倒退的風景,歷歷在眼前。
  
  五年前,她還只是個花店小姐,一個星期固定有兩天會到軒轅國際投顧大樓裡插花、換送新鮮盆栽。
  
  她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那個偶然擦肩而過、沉默嚴肅的年輕董事長竟然會成為她的丈夫。
  
  直到那個夜晚,當眾人下班了之後,她捧著沉重的花材走進董事長辦公室,恰好看見他孤單落寞的背影佇立在落地窗前。
  
  她的心莫名地揪了一下,呼吸有一瞬間的停頓,不知怎的,有種奇異的憐惜感在胸口彌漫開來。
  
  像他這麼成功、這麼了不起的商業大亨,為什麼臉上會有那麼悲傷的寥落之色?
  
  貝念品事後回想,也不知自己當時是哪來的莽撞勇氣,竟在人家公司茶水間裡煮了一杯咖啡,然後主動走進去遞給了他。
  
  在當時,她只是很單純的,想要帶給他至少一杯咖啡的溫暖。
  
  可是她怎麼也沒想到,當他喝完了那杯咖啡後,那雙深邃的黑眸盯著她很久很久。
  
  「你叫什麼名字?」
  
  「……貝念品。」
  
  「貝小姐,」他頓了頓,聲音低沉地問:「你願意嫁給我嗎?」
  
  是鬼迷了心竅也好,是出自某種受寵若驚、她說不清也道不明白的複雜心緒也好,總之,在呆了更久更久的辰光後,她聽見自己開口回答「好」。
  
  原以為他對她是一見鍾情,浪漫得令她幾乎以為自己像是童話故事裡的灰姑娘,遇上了那個命中註定的白馬王子……後來她才明白,他向她求婚的那一天,正是他初戀情人結婚的日子。
  
  不可諱言,她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剎那,確實很心痛,可是湧上胸臆間更多是濃濃的心疼。
  
  貝念品告訴自己,既然那個女孩不懂得珍惜這麼好的男人,從今以後,宣原就由她來守護、照顧。
  
  她永遠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他。
  
  可是她卻忘了,有誰來守護她不受他的傷害?
  
  貝念品望著窗外,淚水默默地爬滿了臉頰。
  
  或者她的存在,對他而言就只是填補失去蘇紫馨那段時間裡的空白,現在蘇紫馨再度回到他的世界,她這個配角更應該要知難而退,悄悄離開。
  
  他也給了她五年的幸福時光,現在,換她還給他下半生永遠的自由,很公平,不是嗎?
  
  「所以不要再去想了,反正這一切都結束了。」她冰涼的指尖抹去滿頰的眼淚,努力深呼吸,努力對倒映在玻璃上的自己擠出一朵勇敢的微笑,「念品,加油,你一定可以的。」
  
  一定可以一天一天丟棄掉屬於他的東西,一定可以忘掉巴望著一份永遠無法擁有的愛,原來是多麼地令人痛苦……
  
  客運巴士緩緩地向南方前進,坐在車上的貝念品緊緊握著手機,卻始終無法按下老家的電話號碼。
  
  她真的可以回老家嗎?
  
  可是那個家早已是兄嫂的家,而不是她真正的娘家。
  
  ……她已經沒有家了。
  
  當客運巴士在台中站暫停的幾分鐘內,貝念品緊捏著那張目的地「台南」的車票,看著陸續下車的旅人,在電光石火間,她衝動地背起行李跟著下車。
  
  不,她再也不要回去任何一個不屬於她的「家」。
  
  從今天開始,她要真正對自己認真,要真正地善待自己。
  
  五年了……不,甚至在更早之前,她就忘了在照顧別人的同時,也該好好照顧自己。
  
  如果她能早一步懂得照顧自己的話,就不會忽略了自己身體的異狀,不會不知道自己懷孕,更不會眼睜睜看著她的孩子……她的寶貝……死去……
  
  貝念品禁不住再度哽咽了。
  
  ※ ※ ※

  德國法蘭克福機場
  
  雖然這次的跨國會議大可以用視訊取代,他完全不用親自跑這一趟,可是胡宣原理智上依然說服自己,這次飛抵法蘭克福除了開會外,還能借機巡視德國分公司的營運狀況、員工的工作態度及環境等等。
  
  可是短短三天的停留行程,對他而言卻變得如此漫長。
  
  當他終於坐在法蘭克福機場的航空公司貴賓室裡,啜飲著香醇咖啡,看著助理整理好的資料與報告時,這才驚覺自己竟是迫不及待想趕回台北。
  
  為什麼?
  
  他煩躁地爬梳頭髮,揉了揉疲憊的眉心。
  
  過去這些年來他出國開會的次數不計其數,卻從來沒有這麼忐忑難安的感覺。
  
  「董事長?」特助在一旁猶豫地輕聲提醒。
  
  胡宣原回過神來,這才發現手上的咖啡灑到了文件上,急忙匆匆放下杯子。
  
  「我來。」特助迅速接過文件,用面紙吸乾淨。「董事長,沒關係的,我筆電裡還有備份存盤的資料……」
  
  「嗯。」胡宣原皺了皺眉,突然想起了什麼,抬頭望向特助,「Chad——」
  
  「是?」
  
  「你……結婚了嗎?」
  
  特助愣了下,很快反應過來。「呃,還沒有。」
  
  「那麼有女朋友嗎?」
  
  「有。」特助有些詫異地看著老闆,遲疑地回答。
  
  「你常跟著我出差,平常……」胡宣原清了清喉嚨,顴骨泛紅,神情有些不自然。「會買些什麼東西送女朋友嗎?」
  
  特助嘴巴微張,好半天才記得要接話,「董事長,因為我女朋友喜歡香水,所以有機會的話,我都會買不同款式的香水回去送她。」
  
  「香水嗎?」他沉吟。
  
  特助忍了又忍,最後還是大著膽子問:「董事長,您想買禮物送夫人?」
  
  「只是隨便問問。」胡宣原低下頭,轉開話題,「Connelly公司那份研究招告呢?」
  
  「是——」特助一時反應不及,有些手忙腳亂地自公文包中取出,「在這裡,請董事長過目。」
  
  「嗯。」他接過,略看了幾眼後遞回給特助,「聯絡萬秘書,後天的簡報會議取消。」
  
  「是。」特助謹慎地將數據收進公文包,走到一旁講電話。
  
  ※ ※ ※

  那棟隱身在花樹巷弄間的白色巴洛克式洋房,宛若童話故事裡優雅而夢幻的小小城堡。
  
  貝念品佇立在鑄鐵大門外,仰望著那棟廣告單上標示招租啟事的六0年代的美麗老洋房。
  
  那份招租啟事上,生動卻特別的字字句句再度浮現她腦海——
  
  時間:二0一0年
  
  地點:中部某大城市
  
  建築物:六0年代巴洛克舊洋房
  
  地址:自由路×段××號1-3F
  
  招租啟事:歡迎各界舉凡未婚妻、正妻、午妻、下堂妻……等等婚姻適應不良者參觀入住(逃婚者尤佳),環境幽雅,租金合理,保密度佳。
  
  房東兼保全簡介:為美國CIA某高階探員前妻,資歷豐富,經驗可靠。
  
  意者電洽:(04)××××××××
  
  或E-mail:WhoCares@yahoo.com.tw
  
  PS:非誠勿擾
  
  在台中車站看到的第一眼,她還以為自己是哭太久,眼睛腫了,連視力也變差了,所以這才看錯了。
  
  若是換作以前凡事保守畏縮的貝念品,可能會覺得這恐怕是什麼整人或詐騙集團的手法,連理都不敢理。
  
  可是,也許是「正妻」那個字眼剜痛了她心窩,貝念品在理智尚未啟動前,就揚手招了出租車,麻煩司機將她載到這個地址來。
  
  也許這是個玩笑,是個整人遊戲,但……假如它是真的呢?
  
  在這座陌生的城市裡,真的有一個能夠讓她暫時棲息的地方,她也不需要開口再向任何人多解釋些什麼,而且在「租金合理」這點上,對她的誘惑力也很大。
  
  這次離開,她只帶走了自己在婚前的少許積蓄,婚後宣原給她家用及零用金的那個賬戶,她連存摺印章都原封不動地留下。
  
  往後她得在台中找個工作,好好地養活自己,好好地過一個人的生活。
  
  她眼眶逐漸發熱……
  
  一個甜脆卻不耐煩的女聲在她耳邊響起。「你究竟要站在這裡發呆多久?」
  
  貝念品嚇了一跳,不禁後退了幾步。
  
  「幹嘛?是看到鬼喔?」
  
  「你、你好,請問你是……」她吸了吸鼻子,對著面前身材嬌小卻玲瓏有致的性感女人吶吶開口。
  
  「你來租房子的?」
  
  「……是。」
  
  「月租七千,含水電,每個月五號交房租,押金一個月,包三餐要另外再貼三千,我煮什麼就吃什麼。」見她張嘴想說些什麼,管娃嬌眉高高一聳,「最重要的一點,禁止攜帶寵物進屋,尤其是『男人』。還有問題嗎?」
  
  見對方好像她只要一開口問「為什麼」三個字,馬上就會有很可怕的事情發生,貝念品趕緊閉上嘴巴,乖順地搖了搖頭。
  
  管娃很滿意地點了點頭,上下打量她,「你是哪一種?」
  
  「啊?」她眼帶迷惑。
  
  「哪一種逃妻?」管娃興致濃厚地盯著她。
  
  她心下一陣揪痛,臉色變得蒼白。「我……」
  
  「跟我來!」管娃見狀美眸微眯,轉身走進白色的巴洛克洋房裡。
  
  貝念品惆悵地望著那個扭腰擺臀間,同時揉合了天真爛漫又萬種風情的性感女人,突然有種欣羨與傾慕的感覺。
  
  像這樣的女子,才是男人夢寐以求、會永遠貪戀寵愛的老婆吧?
  
  如果她不是這麼平淡乏味,無趣得像杯白開水,那麼五年的時光,或許還能讓宣原會有那麼一點點愛上她……
  
  「不,我在胡說八道些什麼?」她甩了甩頭,努力揮別縈繞在心頭不爭氣的悲苦感。「我和宣原的婚姻走不下去,並不是任何人的錯啊。」
  
  他們只是……已經到了該清醒的時候了。
  
  ※ ※ ※

  經過漫長的長途飛行,終於返抵台灣的胡宣原上車的第一句話就是——
  
  「回大直。」
  
  「您不是一向都先回公司嗎?」司機吃驚地脫口問。
  
  他還沒回話,特助已經重重地咳了一聲,警告地瞥了司機一眼。
  
  「呃,回大直,好的好的……」司機自知失言。
  
  車子平穩地行駛在高速公路上,後座的胡宣原不著痕跡地看了前面駕駛座的司機和特助一眼,隨即低下頭來,開啟手機,檢查裡頭是否有任何來自家中的訊息。
  
  簡訊有好幾則,不過都不是什麼重要的訊息,只有一則是蘇紫馨傳來,詢問他回到台北了沒有?有沒有空一起吃頓晚飯云云。
  
  他略顯煩躁地刪除一些有的沒的簡訊,只保留了蘇紫馨那則,但是翻來覆去檢查了很久,卻沒有半通來自家裡的電話號碼,或是由貝念品手機傳來的隻字詞組。
  
  她究竟在搞什麼鬼?他心底糾結厭悶得極不舒服,不由得臉色一沉,難道她一點也不關心他幾時回國?
  
  夠了!
  
  他已經受夠了,一向溫柔乖順的妻子這些天來種種反常的舉止,更加受夠那種踩在薄冰上的忐忑危險感。
  
  他的太太一直都在家裡等著,五年來都是如此,所以他不知道自己現在究竟有什麼好牽掛、放心不下的?
  
  饒是理智清楚冷靜,他還是衝口而出:「開快點!」
  
  司機一怔。
  
  「……我累了。」他面無表情。
  
  「是,董事長。」
  
  特助忍不住偷偷回頭瞥了閉目養神的老闆一眼。
  
  董事長一向精力過人,常常歷經長途飛行回國後,依然能夠精神奕奕地趕回公司辦公,可是今天為什麼會一副歸心似箭的樣子?
  
  難道和夫人吵架了嗎?
  
  特助心底滿滿迷惑和好奇,卻半個字也不敢斗膽問出口。
  
  直到車子快速平穩地回到大直,胡宣原不待特助替自己開門,就逕自推開車門下車。
  
  「今天提早下班,你們都回去吧。」
  
  特助和司機面面相覷,詫異得瞬間完全說不出話來。
  
  胡宣原拖著行李箱,略帶不耐地揮了揮手,「我說下班了,還杵在這裡發什麼呆?」
  
  「呃,是、是。」
  
  胡宣原沒再理會那兩個反應異常遲鈍的傢伙,自顧自上樓去了。
  
  出自某種彆扭的幼稚理由,他站在自己家門前好幾分鐘,幾次想要按電鈴,最後還是縮回手。
  
  而後,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毅然按下門鈴。
  
  一秒、兩秒、三秒……
  
  遲遲等不到人來開門的他,眉心打的結越來越緊,忍不住焦躁地再按了幾次。
  
  大門依舊深鎖緊閉,響應他的只有漫長的死寂。
  
  他再也顧不得大男人自尊,急急掏出鑰匙開了鎖,推開沉重大門。
  
  黃昏的暮色沉沉地籠罩著半明半暗的偌大客廳,再一次,沒有熟悉的飯菜香,沒有熟悉的她存在的氣息……
  
  「念品!」他大喊,心臟絞擰緊縮起來。
  
  可下一瞬間,他是真的生氣了!
  
  究竟什麼了不起的事,令她自以為有權利一而再、再而三地任性離家?
  
  她當這個家是什麼?又當這個婚姻是什麼?
  
  胡宣原胸瞠劇烈起伏著,大步走進臥房,一把將行李箱扔到角落。
  
  盛怒的目光瞥見桌上微閃折射的一絲光芒,他的心重重一沈,僵硬地慢慢走近。
  
  是她的婚戒——在搞什麼鬼?
  
  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屏住呼吸,腦中一片空白,只是拿起了壓在鑽戒底下的那張信紙和離婚協議書。
  
  那幾個字狠狠灼花了他的眼,也擊沉了他的心跳。 
 

第六章
  
  整整三天,看似脾氣暴躁卻貼心的房東小姐除了叫她吃飯外,其餘什麼都沒有多問。
  
  身心疲憊得彷彿她碰觸就會破碎了的貝念品,對此心裡盈滿了感激。
  
  白天,她在外頭找工作,買了份報紙用紅筆圈起自己或許能做的職業,晚上,她蜷縮在那擺放在嫩黃玫瑰花壁紙牆面角落,繃著六0年代流行的華麗紅絨布面、可如今卻褪成一抹舊色胭脂的單人沙發椅內,在落地燈暈黃暖光下,摩挲著右手無名指上那一圈戒痕。
  
  宣原回國了嗎?他已經知道了嗎?
  
  他會大發雷霆,還是會鬆了一口氣?
  
  貝念品無法自抑地常常去看手機,既期待他的來電,又害怕他的來電。
  
  就連下定決心慧劍斬情絲了,心底深處卻還是卑微可憐地盼望著,他對自己或許會有一絲的不捨與挽留。
  
  可悲的她,所有白天表現出來的堅強與獨立,在夜晚竟是如此不堪一擊。
  
  第四天早上,天亮了,貝念品用冷水醒臉,試圖冷靜夜裡無眠又哭過的浮腫雙眼。
  
  總有一天,她能割捨得下,總有一天,她會在早晨起床時,不再在枕邊發現夜裡淚濕過的痕跡……
  
  一定,會有那麼一天的。
  
  今早,她乖乖地坐在長餐桌上,默默地等著看起來明顯有起床氣的房東小姐做早餐,縱然鬆餅和奶油的香味那麼甜,氣氛感覺起來是那麼溫馨,她還是不敢輕舉妄動。
  
  就在此時,一名短髮陌生女子晃進了餐室,貝念品聞聲抬頭。
  
  「早安。」女子禮貌微笑。
  
  「你好。」她露出一絲討好的怯怯笑容。
  
  「我是昨晚才到的新房客,以後請多指教。」女子親切地道。
  
  「謝謝你……」她有點害怕被人瞧出微腫的淚眼,惶然地低著頭,小聲解釋,「其實我也是三天前才來的……就是靠近後院的那間房間……」
  
  「如果你們兩個聊夠了,可以自己動手拿盤子過來盛鬆餅了嗎?」管娃翻了翻白眼。
  
  「好。」女子忙抄起桌上繪著櫻挑的白色磁盤。
  
  「對不起。」貝念品以為房東小姐生氣了,內疚地低聲致歉,也乖乖拿著盤子過去排隊。
  
  管娃鏟起了煎得金黃誘人的鬆餅,各扔了兩片在她們的盤子上,旋即俐落地又敲了三顆蛋進鍋裡。
  
  她們倆噤若寒蟬,像小學生一樣站在旁邊等,有些訕訕然地互覷了一眼。
  
  等荷包蛋煎好了之後,管娃再度支使她們去倒牛奶,然後自己煮了一大壺濃濃的咖啡,一樣是砰地放在長餐桌上。
  
  管娃優雅地將自己盤子裡的鬆餅對切成漂亮的八片,然後抓過白瓷罐,在上面淋了一大堆楓糖。
  
  「幹嘛?」她突然睨向那名短髮女子。
  
  一旁的貝念品下意識縮了下身子,緊張得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你想說人胖不是沒有理由的嗎?」管娃手中的叉子正確擊中楓糖鬆餅,報復性地咬了一大口。
  
  貝念品想開口解釋安慰,可亂糟糟的腦子裡還想不出什麼有用的句子,身旁的短髮女子已經接話——
  
  「那個……關於美國CIA某高階探員……前妻……」
  
  她倒抽了一口氣,不安地輕扯了下那短髮女子的袖子。
  
  房東小姐臉色已經夠難看了,「前妻」這個詞會不會再去踩到她的禁忌?
  
  短髮女子茫然地看了看她,小巧的臉龐難掩迷惑——我問了什麼不該問的嗎?
  
  她自己也不確定,但是看房東小姐的眼角都開始在抽搐了。
  
  「是真的。」可沒想到咬牙切齒吞完一塊鬆餅後,管娃突然出聲了。
  
  短髮女子喔了一聲,也有些不知該如何接話下去。
  
  貝念品尷尬地低著頭,努力做出一臉專心研究面前鬆餅的表情。
  
  「我叫管娃,前夫是個沒腦袋的猛男種馬。」房東小姐冷冷地補充,「他的優點是性能力超強,缺點是愛國主義已經吃光了他的腦細胞,我們的性生活火花四射,婚姻生活卻是爛到爆,所以我逮到機會一逃離婚姻馬上就跑回台灣——該誰了?」
  
  現在是在召開第一屆逃妻住戶大會嗎?
  
  貝念品肩頭縮得更小,有點希望地板突然裂開個大洞把自己吞進去藏起來。
  
  「我是吳春光,昨天才從台北搭火車到台中,我的『未婚夫』警告我不準挾帶他的寶寶私自潛逃,但他是個顛倒眾生的花花公子,而我是個有婚姻恐懼症的流浪癖患者,所以我們真的已經一點關係也沒有了。順便問句題外話,嬰兒也在『禁止攜帶寵物』的規定內嗎?」
  
  寶寶?!
  
  貝念品猛然抬頭,望向說話率直的吳春光。
  
  「生下來借我玩。」管娃圓滾滾如黑鈕扣的大眼睛若有所盼地盯著吳春光的小腹,語氣裡透著一絲努力壓抑下的渴望,「違規的事就一筆勾銷。」
  
  「謝謝你。」吳春光鬆了一口氣。
  
  「寶寶……」她淚光瑩然,目光癡癡地看著人家的肚子。
  
  「你。」管娃手中的叉子突然重敲了下貝念品的盤子,嚇了對方一大跳。
  
  「……我叫念品。」她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囁嚅道:「姓貝。」
  
  「幸虧不姓紀。」管娃咕噥。
  
  吳春光的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差點不禮貌地被逗笑了。
  
  可是貝念品顯然不以為意,溫柔而好脾氣地點點頭,「是啊,差一點我就變成紀念品了。」
  
  管娃首次以一種嶄新、略帶欣賞的眼神瞅著她,但嘴上還是不饒人,「還好你仍然保住了幽默感,沒被那個爛男人毀了一切。」
  
  貝念品嘴角帶著淺淺笑意,卻漸漸滲入了一絲苦澀。
  
  她沒有注意到,這次換吳春光大逆不道地撞了撞管娃的手肘。
  
  「幹嘛?我又沒說錯——」管娃扭過頭去惡聲惡氣抱怨,隨即警覺住口。「你——繼續,不用理我。」
  
  「謝謝。」貝念品感激地望著她倆,隨即語意艱難地道:「我……是逃妻,我先生還不知道我離開了,他……他去歐洲開會……」
  
  「你最標準。」管娃不忘瞪吳春光一眼,「不像某人。」
  
  「如果寶寶生出來以後認你做乾媽,」吳春光撓撓短髮,嘆了口氣,一攤手,「你可不可以就此停止圍剿我?」
  
  「以為我不敢嗎?」管娃一拍桌面,震得盤裡的鬆餅跳了下。「成交!」
  
  「感謝老天。」吳春光抬眼望向天花板,一臉釋然。
  
  一絲克制不住的笑聲突然響起,她倆齊齊朝急忙捂住嘴巴的貝念品望來——她也被自己逸出的笑嚇到了。
  
  「笑屁啊!」她乖乖認分自首,「我替你們講。」
  
  三個女人面面相覷,下一瞬間,不約而同噗哧地笑了出來。
  
  看著面前一個笑得東倒西歪,一個笑得花枝亂顫,貝念品笑著笑著,突然覺得心頭沈甸甸壓著的感覺像是輕鬆了一些些。
  
  這就叫作「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嗎?
  
  不過在這一剎那間,她突然感到好像沒有那麼孤獨了。
  
  也許是處境相似,也或許就是有緣分,她們三個人在跨越了最初的陌生階段後,很快就變成了互相真心關懷、疼惜彼此的好友。
  
  而對於生命中那些令她們傷心的男人,她們卻很有默契地絕口不再提。
  
  只因為那是存在自己心底最深的愛戀,最痛的烙印……
  
  ※ ※ ※

  「念品,你在找工作嗎?」
  
  中午,管娃在大嗑一盤什錦炒米粉的當兒,突然抬頭問。
  
  「嗯……」她一愣,小小聲問:「你怎麼知——」
  
  「我是無所不知的房東。」管娃眉頭一揚,話鋒一轉,「既然缺錢幹嘛不早點跟我說?」
  
  「我……」貝念品心一跳,急急解釋,「我不、不缺錢,這幾個月的房租還是付得起的,真的,阿娃,你不用擔心——所以你可不可以不要趕我走?」
  
  「誰擔心那種小事了?」管娃握著筷子的手不爽地敲了下桌面,「我是在跟你說房租嗎?」
  
  她一呆,怔怔地望著管娃。
  
  「沒事在報紙上畫圈圈叉叉,這樣我怎麼看清楚那些政客唬爛過些什麼東西?」管娃伸指自波濤洶湧的胸口內翻出了一張名片。「喏!拿去。」
  
  可是她都是自己溜出去另外買一份報紙的啊……貝念品腦中念頭甫閃過,還沒開口,就因管娃的動作而看傻眼了。
  
  這種從蕾絲胸罩裡夾出東西的驚人……呃,誘人畫面,她除了在電影上看過外,還從沒看真人實際做過。
  
  她足足愣了好幾秒才想起要接過。
  
  「這間『好幸福花店』是我房客小白開的,在附近算是數一數二的大花店,平常坑起那些送花給女朋友的火山孝子絕不手軟。」管娃露出一朵鯊魚般的笑容,「她也是我那些房客裡面最長進的,看你去了以後能不能學著點,反正花店那些事你也熟。」
  
  貝念品感激地望著她,卻不免有些遲疑。「這樣好嗎?」
  
  「哪裡不好?」管娃繼續埋頭大吃,擺了擺手,「去去去,明天照上頭的地址去上班,就說我叫你去的……對了,等一下飯後咖啡你煮。」
  
  「呃,好。」她拿著名片,還沒怎麼回過神來。
  
  話說回來,管娃又是怎麼知道她熟悉花店的事呢?
  
  前CIA高階探員前妻……
  
  這就叫名不虛傳嗎?
  
  ※ ※ ※

  究竟在什麼時候,秋天已經來了?
  
  坐在公司前的廣場上,胡宣原怔怔地看著漸漸變黃的樹葉,連手裡捧著的那杯外帶咖啡早已涼了,猶不自知。
  
  「你怎麼了?」蘇紫馨忍不住輕碰他的肩頭。
  
  他回過神來,深邃眸光透著一絲迷茫。
  
  蘇紫馨心一緊,「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嗎?」
  
  「你覺得——」他沉默了很久,終於開口,「我會是個很失敗的丈夫嗎?」
  
  「為什麼這麼說?」蘇紫馨屏住呼吸。
  
  他沒有回答,只是低下頭,修長指尖緩緩摩娑過杯沿。
  
  「你和胡太太……吵架了嗎?」不知怎的,蘇紫馨就是不想用「你太太」的說法,或許在她心底深處,從來就認定他這輩子愛的就只有她,也唯有自己,才夠資格成為他胡宣原的妻子。
  
  「沒有。」他胸口鬱悶煩躁到不行。
  
  令他憤慨懊惱的是,他們夫妻結婚五年來從沒吵過架,就因為連一點爭執和事先的徵兆都沒有,一向溫柔順從的妻子就這麼沒來由地,突然留下了那一張離婚協議書給他。
  
  那張離婚協議書和婚戒像平地炸起的響雷,轟得他手足無措、暈頭轉向,直到現在都過了半個月,他還未能從被炸懵了的茫然狀態中,真正恢復清醒過來。
  
  至今他仍不知道,念品為什麼要跟他離婚?
  
  可是這幾天他的胸口,卻莫名空了個大洞似的,好像有什麼最重要的東西在他還沒發現前就失去了……
  
  他悚然而驚,捏著咖啡杯的大手霍地一緊。
  
  「哎呀!」蘇紫馨急急掏出手帕,擦起他被咖啡濺濕了的手。「有沒有燙到?你究竟怎麼了嘛?」
  
  紙杯歪歪地落了地,胡宣原無視地盯著傾倒一地的咖啡,全然沒有會意到剛剛發生了什麼事。
  
  念品為什麼要跟他離婚?他有虧待了她、還是教她吃苦了?
  
  「難道……」他濃眉一揚。
  
  「你要去哪裡?宣原?」驚疑不安的蘇紫馨,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起身大步離去。
  
  宣原怎麼像變了個人?
  
  迅速衝上樓回公司的胡宣原立刻將萬秘書叫進辦公室。
  
  「每個月撥進我太太私人賬戶裡的款項是多少錢?」他劈頭就問。
  
  萬秘書看著臉色鐵青的老闆,吞了吞口水,「就是董事長吩咐過的,一個月十五萬,每個月五號入賬……有、有什麼問題嗎?」
  
  「十五萬。」他皺起眉心,「查一下賬戶裡頭還剩多少錢。」
  
  「……是。」雖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萬秘書還是立刻取出iPhone聯機網絡銀行,看了裡頭余額,訝異地報了一個頗為龐大的數目。
  
  「董事長,夫人私人賬戶裡的錢幾乎沒有動用過。」
  
  胡宣原聞言,心中疑惑迷團更深。
  
  不是家用不夠的問題……那是什麼?
  
  不過不管是什麼,他已經受夠了每天回到家一室清冷,更受夠了那個笨手笨腳的家事員,連他送洗回來的襯衫色系順序都能搞得亂七八糟。
  
  最重要的是,胡宣原內心深處有個聲音不斷迴盪著,硬是狠狠掐著他的頸子逼迫他不得不承認——
  
  他已經厭惡透了每天回到家,卻看不到她的這些日子……
  
  ※ ※ ※

  貝念品開始在「好幸福花店」工作,她每天規律地上班下班,細心安靜的性情備受冶艷的老闆白姊誇讚,還主動說要幫她介紹幾個台中有名的田僑仔第二代當男朋友。
  
  「老闆,謝謝你,但是我已經結婚了。」她歉然地推卻。
  
  「那有什麼關係?結了還是可以離的嘛。」白姊伸臂勾著她纖瘦的肩膀,興致勃勃地說:「用不著騙我了啦,你老公要是真那麼疼你,哪裡還捨得讓你出來拋頭露面賣花呀?聽白姊我一句話,那種養不起老婆的男人就當廚餘丟了就算了……」
  
  「老闆,你誤會了,我先生他不是……」貝念品欲言又止。
  
  「不是什麼?」
  
  「沒什麼。」她輕咳了一聲,將那盆修剪過葉子的薔薇盆栽移到陰涼處,突然想起一件事。「對了,老闆,我下午可以請假嗎?」
  
  「當然可以……」白姊忍不住問:「可是下午請假要幹嘛?嘖,如果是娃姊要請喝下午茶的話,那我也要跟。」
  
  「不是的,」貝念品微微一笑,神情有些感傷。「是我一個好朋友要離開了,我想回去送送她。」
  
  「了解。」白姊點點頭,「那你快回去吧,這裡有我呢!」
  
  「謝謝老闆。」
  
  白姊看著溫柔婉約的貝念品離去的背影,忍不住搖頭嘖嘖,「究竟是哪個白癡捨得放走這樣的賢妻良母?」
  
  要是她有兄弟的話,就可以肥水不落外人田了……可恨哪!
  
  貝念品騎著單車趕回去,就在那棟巴洛克洋房門樓前,看著知心好友吳春光就要被她的未婚夫接回家去了。
  
  吳春光看著她和管娃,眼底有著滿滿的不捨、忐忑,以及悲喜交織的期盼。
  
  她心底明白好友有多麼地渴望,這一次是真正可以永遠擁抱愛情、牢牢抓住這份珍貴的幸福啊!
  
  於是她上前擁抱住了吳春光。
  
  「如果這是你想要的,那麼就去做吧!」她在吳春光耳畔哽咽微笑,「無論如何你一定要幸福,好嗎?」
  
  「我盡量。」吳春光緊緊回抱著她,眼眶紅了。「你也是。希望你愛的那個男人,終有一天會記起該如何去好好愛你。」
  
  她回以悵然的笑,一如往常地不敢抱任何希望。
  
  管娃則是抱臂走近吳春光的未婚夫翟恩,儘管兩人身高差距了二十幾公分,她依舊露出殺人鯨般的可怕微笑。
  
  「你要是對她不好,我就把你撕成一塊塊丟進台中港。」
  
  「你們管區知道這邊住了個暴力狂嗎?」英俊高大的翟恩攤了攤手問道。
  
  「我為人一向低調。」管娃伸出大拇指,對他做了個劃過喉嚨的警告動作。「記住,膽敢欺負我的人就死定了!」
  
  「我不會讓你有理由修理我的。」翟恩占有欲濃重地將吳春光抓回自己懷裡,閒閒地對她們這兩個依依不捨的「逃妻」道:「我們走了,希望下次再見面的時候,這屋裡的男人能多一點。」
  
  貝念品溫柔地注視著眼前這對有情人,落寞地笑笑。
  
  「想得美。」管娃嗤之以鼻。
  
  管娃轉向吳春光握住了她的手,眸光專注而關切,低聲道:「我說過,沒有誰有資格剝奪我們安居樂業的權利。我知道這很難,但盡量不要因為某些廢人和屁話而踐踏自己的人生,聽到沒有?」
  
  「好,我會牢牢記住的。」
  
  「把我的電話號碼記好,我隨時樂意替你踢爆那些爛人的屁股。」
  
  「一言為定。」
  
  「加油,給他好看!」管娃不忘再拋給翟恩一個「小心!我會盯牢你」的眼神。
  
  在最後一輪笑中帶淚的擁抱後,吳春光終於坐上未婚夫的保時捷,離開了。
  
  貝念品好替她開心,可是嘴角笑容輕輕彎起,不捨的淚水卻再也禁不住奪眶而出。
  
  「現在就剩我們兩個相依為命了。」管娃牢牢挽住她的臂,小手往她背上猛力一拍,「放心!以後我罩你!」
  
  「咳咳咳……」她的眼淚瞬間狂飆了出來,不過這次是因為痛。「謝、謝謝。」
  
  「行了,小意思啦!」
  
  不去想,是不是就不會心痛了?
  
  ※ ※ ※

  就在貝念品以為自己漸漸將蝕心的思念和傷感藏得很好,甚至連自己就快要相信她能將痛苦全數遺忘了的時候,在那一個秋風卷起的午後,她接到了他的電話——
  
  「喂?」當時,她正忙著包花,手機響起時連看也未看便匆匆接起,夾在耳朵和肩頭間接聽,邊騰出手來剪去玫瑰長莖。
  
  「你在哪裡?」
  
  好久未曾聽見的低沈醇厚嗓音迴盪在耳際,她心一顫,努力壓抑克制了好幾秒,最後還是情不自禁地哽咽了。
  
  宣原……
  
  她雙手不能自抑地顫抖起來,一個不小心,右手持著的銳利彎剪劃破了指節肌膚。
  
  是那—陣劇痛驚醒了她,貝念品丟掉彎剪,另一手緊緊壓住不斷沁出鮮血的指節,鼻頭酸楚難禁,滿心滿懷想對他訴說的千言萬語翻騰上湧著,卻全堵在了喉間。
  
  「你這次鬧得也夠久了。」電話那端傳來胡宣原刻意壓抑下的冷靜淡漠聲音。
  
  她瞬間僵住。
  
  「這樣的離家出走,有什麼意義?」他冷冷道,「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有事為什麼不能溝通,一定要用這麼幼稚的手段?」
  
  貝念品緊緊壓著傷口的指節微微泛白。
  
  「這次又是為了什麼?還是因為紫馨她們母女?」胡宣原鎮定的情緒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痕,「我還以為你一向成熟理智,沒想到你卻跟那些膚淺無知的女人一樣,只會用這麼無聊可笑的手段來糟蹋自己的婚姻……念品,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貝念品聞言如遭雷擊,腦中一片空白,好半晌完全無法思考、不能動彈。
  
  膚淺無知……幼稚可笑……
  
  夫妻一場,五年來相處的點點滴滴,她所有傾力去愛的結果,竟然只換來他這八個字?
  
  一瞬間,貝念品彷彿聽見心裡有什麼東西破滅了、消失了,眼眶裡灼熱的淚水也漸漸乾涸。
  
  「等你決定簽字的時候,再打給我。」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平板得沒有半點生氣,好像所有的情緒都流乾了。
  
  然後,她慢慢拿下手機,按下關機鍵,再輕輕地放回桌上。
  
  接下來的幾個鐘頭,貝念品臉色蒼白,神情平靜,一直不斷在包花束、扎緞帶、修剪盆栽、整理新進的花材中度過。
  
  原來,不是誰的錯。
  
  不是因為虎視耽耽的舊愛蘇紫馨,也不是因為那個名叫媛媛的小女孩,而是因為她的丈夫從未真正將她擺在心上。
  
  ——他從來就沒有愛過她。
  
  事實的真相,遠比一切更加傷人。
  
  貝念品沉默地下了班,回到自己的房間,不在意手上的傷還沒有擦藥包紮,也不在意自己的樣子看起來有多淒慘。
  
  她只想找個地方把自己藏起來。
  
  縮在單人紅絨布沙發上,貝念品曲膝緊緊環著自己,小臉深深埋在腿上,一縷悲泣嗚咽逸出,忍了好久的熱淚再也抑不住奔騰滾落。
  
  ※ ※ ※

  話還沒說完的胡宣原不敢置信地瞪著傳來嘟嘟嘟斷訊聲的手機。
  
  她竟然掛他電話?她怎麼可能會掛他的電話?
  
  剛剛那個和他通話的,真是他「溫柔賢淑、性情溫順」的妻子貝念品嗎?
  
  這五年來,她對他永遠只有充滿崇拜傾慕的小心翼翼,幾時曾有過方才的那種冷淡、無情?
  
  可惡!
  
  他焦躁難安地揉著劇痛了好幾天的太陽穴,就連那年席捲全球的金融大海嘯那段期間,他都未曾這麼頭痛、困擾過。
  
  她究竟怎麼了?又到底想怎樣?
  
  生平首次,他驚覺到自己柔順的妻子竟然也有固執得跟頭牛的時候?!
  
  胡宣原心底突然有種大事不妙了的不祥預感。 
 

第七章
  
  「咳咳咳……」
  
  貝念品鼻塞咳嗽、頭重腳輕地慢慢下樓,握住樓梯扶手的指尖冰冷,腳下每走一步,都像隨時會踩空。
  
  管娃出去了,門外有人在按電鈴……
  
  她重感冒了好幾天,藥也吃了好幾天,可是這可惡的感冒病毒卻如影隨形,怎麼也不肯放過她。
  
  貝念品慢慢地蹭著走到門邊,不由得將沉重的額頭輕靠在門板上,深吸了口氣這才打開大門,迎面一陣秋天冷空氣令她打了個大大寒顫。
  
  「咳咳咳咳……」她緊捂著嘴巴,喘息濃重地咳了起來。
  
  直到那陣撕心裂肺般的劇烈咳嗽好不容易過去了,她努力撐起沈甸甸的腦袋,抬頭望向佇立在鑄鐵大門外的人——
  
  她瞬間呆住了。
  
  他站在門外,黑色西裝白色襯衫,筆挺得就像從她每晚夢裡走出來,就連濃眉緊皺,臉上的不耐之色,都跟夢裡的一模一樣。
  
  她感覺到自己眼眶陣陣灼熱,不爭氣地淚霧迷濛了起來。
  
  「開門。」胡宣原銳利眸光直盯著她,命令道。
  
  她一顫,狠下心收回癡然的目光,虛軟的雙腳像是就要撐不住全身重量,還是逼迫自己挺直腰桿,「不。」
  
  「你還想考驗我的耐性嗎?」他嘴角嚴厲地抿成一直線。
  
  「除非……咳咳……你是帶我到戶政事務所辦手續,否則你可以回去了。」她緊握拳頭。
  
  看著她蒼白憔悴得像隻鬼,還咳得快斷氣的模樣,胡宣原心臟猛地一揪,再也忍不住咆哮出聲。
  
  「你到底以為自己在做什麼?」
  
  「咳咳……」貝念品心一橫,聲音也大了起來,「我要跟你離婚!」
  
  「我不會簽字的。」他冷冷地瞪著她,「你究竟還要任性到什麼時候?」
  
  任性……
  
  她淒迷地望著他,驀地一咬牙。好,就當她是任性吧!
  
  貝念品再也不想跟他多說一個字,掉頭就往屋子方向走,可是一個轉身太快,虛弱的雙腳一軟,不禁踉蹌跌跪在地。
  
  她急急以手撐地,掌心重重擦過了地面,痛得她縮了下身子。
  
  胡宣原心倏緊,低咒了一聲,敏捷地翻過大門,大步來到她身邊扶起她。「笨蛋!你到底在幹什麼?」
  
  她越急,咳得越厲害,蒼白小臉整個漲紅了,但依然試著將他推開。
  
  「咳咳……是,我是笨蛋……你回去……咳咳咳……我跟你沒什麼好說的……」
  
  他臉色一沉,不由分說一把將她打橫抱了起來。
  
  「你——」她激動得又是一連串猛咳,幾乎喘不過氣來,「咳咳咳……」
  
  胡宣原低下頭,這才發覺她額頭燒得滾燙,胸口怒火陡升。
  
  「你為什麼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難道離家出走還不夠,你非要糟蹋自己的身體才高興嗎?」
  
  貝念品冷汗直冒,頭暈目眩,「咳咳……放開我……」
  
  「閉嘴!」他絲毫不理會她拚命掙扎的舉動,騰出一手開了大門的鎖,就這樣將她「挾持」走。
  
  ※ ※ ※

  台中永豐棧酒店
  
  胡宣原看著躺在床上、吃過藥後終於沉沉睡去的妻子,嚴峻的臉色才緩和了些。
  
  她瘦了很多。
  
  他拖了張椅子靠近床邊坐下,默默看著她。
  
  「你為什麼要離家?」他伸出手輕輕碰觸她的頰,聲音低微,「又為什麼非要離婚不可?」
  
  他知道他平常工作忙,常常冷落了她,可是他們夫妻這五年來不都是這樣過的嗎?
  
  以前從不曾聽她抱怨,也從來沒見過她為這種事鬧彆扭、不高興,可是為什麼現在……
  
  電光石火間,他腦中閃過了一個念頭——
  
  難道她真是在吃紫馨母女的醋?
  
  仔細想來,她種種異常的行為舉止,的確是從他與紫馨恢復聯絡之後才開始出現的。
  
  他疲憊的揉了揉眉心,搖了搖頭,「就為了這種小事要跟我離婚?」
  
  胡宣原目光落在她緋紅的臉上,心口一緊,在自己意識過來之前,已經走向浴室打濕了條毛機,回到她身邊,替她擦拭發熱的額頭臉頰。
  
  剛剛已經打過針,也吃過退燒藥了,為什麼她看起來還是這麼的不舒服?
  
  他濃眉緊皺,大掌時不時摸摸她的額頭。
  
  一整夜,他就這樣守在她床邊,未曾閤眼。
  
  當貝念品自長長的夢境裡醒來,一睜開眼就看見伏在床邊,大掌緊緊握著自己手心的丈夫。
  
  恍惚間,她還以為自己是病糊塗了,這才把夢裡渴望的情景和現實攪混在一起了。
  
  全身上下還是很虛弱、沒什麼力氣,但是頭痛鼻塞和咳嗽癥狀明顯減輕了許多,只剩下喉嚨還隱隱有些疼痛發乾。
  
  她辛苦地吞嚥了口口水,迷惘地眨了眨眼睛,再眨了眨,努力想看清楚那張靠在自己身邊熟睡的英挺臉龐,到底是她在作夢還是眼花?
  
  「宣原?」她呆呆地喃喃。
  
  貝念品迷惑的視線游移至他另一隻手上捏著的毛巾,再落在他疲憊的俊臉和冒出了暗青色鬍碴的剛毅下巴。
  
  不公平,為什麼就連他鬍子沒刮、滿臉倦色的不修邊幅樣,還是帥得那麼令人心動?
  
  相較之下,她卻一臉病容,再加上沒有梳過的鬆亂長髮,簡直就跟個蓬頭鬼似的。
  
  貝念品對著一旁落地鏡裡映照出自己的影像苦笑。
  
  她目光回到他熟睡的臉龐上,眼神裡難掩淡淡的依戀與思念。
  
  「宣原,你昨晚照顧了我一整夜嗎?」
  
  他會這麼做,是因為在擔心她嗎?
  
  貝念品心一熱,隨即硬生生壓抑下胸間那波湧現的奢念貪想。
  
  她又在亂想什麼?
  
  一如五年來他讓她不愁吃穿,從來不需要為家用煩惱……宣原會照料她,也只是出自他身為一個丈夫的道義和責任感,並不是因為他有多擔心她。
  
  她已經不敢對他有任何奢望了。
  
  「你知道嗎?其實我根本不想當貴婦,也不希罕住豪宅。」她指尖溫柔地、輕輕地描繪過他英挺的濃眉,眸光眷戀裡帶著淡淡哀傷,聲音低微幾不可聞,「我只想做一個平凡的家庭主婦,就算窮也不要緊,三餐粗茶淡飯,只有一輛破機車代步也很好……只要你心裡有我,無論跟著你有多吃苦,我都會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老婆。」
  
  「可是我能騙誰呢?」她鼻頭酸楚,低聲道:「我是平凡的家庭主婦,但你卻不是個平凡的上班族,你的世界那麼大、那麼遼闊,你始終站在那麼高那麼遠的地方,我不管怎麼追都追不上你。而且,你從來沒有回過頭來,看我是不是就在你身後,我是不是已經走失了,找不到你了?」
  
  他靜靜沉睡著,濃密睫毛連眨也沒眨一下,就像那回他在醫院昏迷時一樣,貝念品也就只有在這種時候,才能夠鼓起勇氣,敢對他說出所有內心深處的話。
  
  可悲的是,每當他醒來,她就又走不進他的世界了。
  
  「宣原,我還是很愛你,但是……」淚水無聲滾落,她慢慢地將手自他掌心抽離、收回,數度哽咽。「再見了。」
  
  貝念品強抑著心如刀割的痛楚,再一次,強迫自己離開他的世界。
  
  當房門緩緩關上的那一剎那,始終維持同樣睡姿的胡宣原驀地睜開眼,眸光複雜地望著那扇緊閉的門。
  
  ※ ※ ※

  她一夜未歸,又到隔天近中午才回去,被管娃狠狠地叨念了半個小時,可是貝念品卻忍不住在她念完後,緊緊抱住了管娃。
  
  「嚇?!」管娃破天荒嚇了一大跳。
  
  「管娃,謝謝你。」她哽咽地緊偎在管娃肩頭。
  
  「怎麼了?誰欺負你?」管娃凶巴巴地揮舞拳頭,「告訴我那個王八蛋是誰?我去砍了他小雞雞餵狗——」
  
  她破涕為笑,吸吸鼻子道:「沒有啦……我只是很高興遇見你,很高興有個地方是期待我回來的。」
  
  「你阿呆嗎?」管娃翻了翻白眼,「你這個月又不是沒繳房租。」
  
  「嗯。」她又被逗笑了,揉揉淚眼,「對喔,我忘記我有繳房租了。」
  
  管娃上下打量她。「感冒好了?」
  
  「好多了……」
  
  「那還賴在這裡當什麼樹懶?」管娃像趕小雞似的趕著她,「去去去,去上班才有錢來給我賺房租,你感冒那麼多天,那個死小白已經給我靠夭好幾次了,真是去他的擔擔麵!」
  
  「對不起,都是我——」
  
  「你道什麼歉啊?」管娃嬌眉一豎,「不是叫你動不動就向人道歉的壞習慣要改掉嗎?」
  
  「對不……呃,我是說……好。」她趕緊上樓換衣服準備工作去。
  
  回到「好幸福花店」後,免不了又被老闆白姊哀怨了半個小時,自知理虧又深感愧疚的貝念品一直道歉一直道歉,直到白姊突然發覺自己活脫脫就像是惡婆婆在欺負苦命媳婦,這才勉強克制住。
  
  「老闆,你放心,今天我會加班,把那些花材都處理完的。」貝念品歉然真摯地道,「對不起,這幾天讓你辛苦了。」
  
  「對啊,我好辛苦喔,」白姊捶了捶水蛇腰,噘著嘴兒撒嬌道:「所以你得補償我,今晚加班是不用了,可是明天早上你要負責來開店門喲?」
  
  「好。」她嫣然一笑。
  
  「對了,今天的花束很多,還要送好幾個地方……」白姊翻了一下單子,「我怕外勤小弟跑不完,你也要幫忙送喔!」
  
  「嗯,沒問題。」貝念品點點頭,挽起袖子。「我先去挑花……這束一千的主花要用玫瑰嗎?」
  
  「玫瑰搭白色瑪格麗特好了,我最討厭巷口那家花店每次都用紅玫瑰搭紫星辰,俗得要死,遠遠看還以為一大團黑青咧!」白姊嘴上向來不饒人,連綁個花束都不忘造口業。
  
  「好,我會記得的,紅玫瑰不搭紫星辰。」她忍住笑。
  
  一個下午加晚上,就在白姊熱鬧地造口業和忙碌綁花束中度過。
  
  八點三十分,終於下班回到那棟透著暈黃燈火的溫馨典雅老洋房後,貝念品掏出鑰匙打開大門的剎那,還是情不自禁回頭頻頻張望。
  
  她究竟在期待什麼?又在等什麼?
  
  貝念品面上維持了很久的笑容終於消逝了,她望著點亮夜色的路燈,望著人來車往的大街,就是沒有那一抹熟悉的高大身影。
  
  「貝念品,你真是無可救藥了。」她鼻頭酸楚了起來。
  
  他回台北了吧?
  
  半個月來,貝念品再也沒有見過他出現,也許那天她從飯店不告而別,對他來說,一定是踩到他所能容忍的、最後的底線了吧?
  
  這樣也好,他們彼此早點認清楚事實,早點把婚離了,他就可以恢復自由身去和蘇小姐母女「團聚」,而她,也就可以早早死心,好好地過一個人的生活了。
  
  明明理智上是那麼地慶幸,可是為什麼貝念品卻覺得自己沒有比較快樂呢?
  
  她每天早上醒來,枕頭還是有淚痕,每天她都得用上好多好多力氣,才能強迫自己對著鏡子擠出燦爛笑容。
  
  才短短半個月,深秋就已經來臨了。
  
  早上,貝念品圍著白色圍巾出門,一向虛寒的體質在天氣變涼的時候,手腳也會跟著冰冷,所以她還在毛線衣外多加了件絨毛外套,以前慣常穿的軟裙因為方便工作的關係,也換成了牛仔褲和帆布鞋。
  
  她昨天甚至去剪了頭髮,把一頭及腰的長髮修到了齊肩的俐落,只要用條橡皮筋就可以綁起來。
  
  「早安。」她對邊打呵欠邊按開電動鐵門的白姊笑道。
  
  「早……」白姊看著她手裡握著的兩杯外帶咖啡,登時眼睛一亮,「小品品,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哪,是重烘焙拿鐵嗎?」
  
  「對。」她遞過去,嘴角上揚。
  
  白姊迫不及待灌了一大口,突然想起一件事,「啊,對了,今天中港路那邊有間公司開幕,訂了一盆珍貴的嘉德麗雅蘭,你幫忙小弟送過去好不好?那蘭花一盆就要三十幾萬,我怕那傢伙粗手粗腳的。」
  
  「好,我知道了。」她一笑,「我會特別小心的。」
  
  「這是地址。」白姊叮嚀,「就是中港路上那棟最新的商業大樓二十二樓,十點前要送到,知道嗎?」
  
  「好。」
  
  九點四十五分,貝念品抱著花盆小心翼翼地下了車。
  
  「念品姊,我先送盆栽去復興路,等一下就回來接你哦!」花店小弟紅著臉對她道,「要是我還沒到,你就先在裡面等我,外面冷。」
  
  「阿傑,不用那麼趕的。」她淺淺笑著,「你慢慢開就好了,不然我自己坐公車回店裡也很方便。」
  
  「不行不行,我會來接你,你等我就對了。」阿傑急了。
  
  她一怔。「……好。」
  
  看著小貨車離去,貝念品還是有些一頭霧水,她是不會誤以為剛退伍的阿傑對自己有什麼愛慕之意,可是他常常見到她就臉紅這一點,也許她該找個機會提醒一下阿傑,看需不需要去管娃那個顏面神經科的醫生房客那兒掛號檢查一下,才比較安心點。
  
  胡思亂想間,貝念品不忘保護好那盆雪白綴紫紅色花瓣的美麗蘭花,走進寬敞新穎的大廳,搭電梯直上二十二樓。
  
  才一踏出電梯門,她就被滿滿的花海陣仗給嚇到了。
  
  「哇……」她睜大了眼,讚嘆地環顧從電梯口就一路排進公司大廳的鮮艷燦爛羅馬柱花盆,熱鬧地插著各式各樣不同的賀卡。
  
  真的是新公司開幕嗎?
  
  是說這老闆人緣未免也太好了,光是祝賀送的花就這麼多。
  
  「唉,這些花要是都跟我們『好幸福花店』訂的就好了。」她忍不住扼腕了一下,「光賺這一攤,白姊整年的房租都不用愁了。」
  
  不過說是這樣說,她還是記得自己最重要的任務,小心地抱著那盆嘉德麗雅蘭走向時尚典雅的櫃檯。
  
  「小姐你好,我是『好幸福花店』……」
  
  「啊,請進請進。」櫃檯小姐連忙站起來,滿面堆歡的開口,「需不需要我幫您拿嗎?」
  
  「呃?」她愣住了。
  
  「我是說……這邊請。」櫃檯小姐自知失言,趕緊清了清喉嚨,笑容殷勤地帶路。
  
  「謝謝你。」她有些疑惑,還是跟著走。
  
  四周的氣氛好像有點怪怪的,近百坪的辦公室是用流線型的厚彩玻璃隔開了一間間獨立的工作空間,數人頭隨便粗估起碼也有三四十個員工,可是他們一副很忙碌的樣子,卻又都在偷偷瞄她,還露出一種很奇怪的笑容。
  
  是討好嗎?
  
  貝念品甩了甩頭,她最近真的是晚上睡太少、白天精神恍惚,才會腦子裡淨塞一些有的沒的。
  
  「這邊請。」櫃檯小姐將她帶到一扇黑色鏡面大門前,甜美地對她笑著。
  
  「是。」她遲疑了一下,靦腆笑笑,「謝謝。」
  
  「不客氣。」櫃檯小姐忍不住問:「請問您要喝點什麼嗎?咖啡還是茶?」
  
  「謝謝你,不過不用了。」她有些受寵若驚。「我把花擺好就回店裡了,真的不用麻煩。」
  
  「您太客氣了。」
  
  ……應該沒有她的客氣吧?
  
  貝念品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也無暇再多想,輕輕推開門,走了進去。
  
  「不好意思打擾了,我是『好幸福花店』,送您訂的蘭花來……」她底下的話瞬間消失無蹤。
  
  自黑色大皮椅上緩緩起身的高大男人,竟然是應該遠在台北的胡宣原?!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她話一問出口,立刻懊悔。
  
  真笨,那還用問嗎?
  
  他人就在董事長辦公室裡,還坐在放有「董事長胡宣原」水晶名牌的辦公桌後頭,剎那間她真不知該呻吟還是該立刻奪門而出好。
  
  「你頭髮剪短了。」胡宣原原本平靜的神情微變,濃眉又打結了。
  
  「呃,對……」她下意識摸摸光裸的頸後。
  
  「我不喜歡。」
  
  現在的她綁著馬尾,露出雪白小巧的臉蛋,年輕稚嫩得像個高中生,相較之下,他好似不只大了她六歲,而是可以直接晉升為叔伯輩了。
  
  胡宣原不悅的瞇了黑眸。
  
  「對不起……」貝念品道完歉後才驚覺不對,昂起下巴,「可、可是我很喜歡我現在的樣子。」
  
  他眉頭蹙得更緊,不過也沒有再針對她的外表做其他評論。
  
  她緊緊抱著那盆蘭花擋在胸前,好像這樣就可以保護自己似的。
  
  「花給我。」他凝視著她充滿防備的模樣,心念微動,只是緩緩走近她。「沒想到這麼大一盆,看起來挺重的。」
  
  他挺拔偉岸的身形一如往常帶給她莫大的壓力,和熟悉的怦然心跳。
  
  可是貝念品已經告誡自己,絕不能再對他有任何愚蠢的希冀和盼望了。
  
  「還好。」她後退了一步,閃躲他伸出來的手。「請問花要擺在哪兒?」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神情一黯。
  
  「對不起,我、我只是……」她心下沒來由的一痛,囁嚅著,「因為這是我的工作,我有責任把事情做好……」
  
  胡宣原看著眼前結結巴巴解釋、好似唯恐傷了他心的小女人,心情頓時又好了起來,趁機接過她手上那盆價值三十幾萬的蘭花,隨手一擱。
  
  「早餐吃了嗎?」他低頭看著她。
  
  「吃了。」看著隨隨便便被扔在一旁的珍貴蘭花,貝念品一時間無言以對。
  
  「我還沒。」
  
  「……喔。」
  
  就這樣?
  
  胡宣原有一絲失望,隨即不死心地繼續道:「你沒有什麼要跟我說的嗎?」
  
  她當然有,可是統統都是些不爭氣的、婆婆媽媽的叮嚀,以前他不希罕聽,現在又怎麼會當一回事?
  
  「謝謝光顧,再見。」於是她鞠了個躬,轉身就要離開。
  
  從來沒有主動追求、挽留過女人的胡宣原臉色瞬間難堪地僵住,直到見她伸手握住門把,這才回過神來,急切地三步並作兩步向前,抬手壓住了門扉。
  
  貝念品嚇了一大跳,回過頭來,「你要幹嘛?」
  
  他他他……靠她太近了……
  
  近到她可以聞到他身上熟悉的男人味,彷彿還可以感覺到他溫暖的體溫和強而有力的心跳。
  
  所以她不該再感受、不該再想起的,對他充滿男性陽剛的熾熱吸引力又全部回來了。
  
  貝念品有些僵硬地,悄悄後退貼靠在門板上,腦袋裡拚命思索著該怎麼從這一團騷動慌亂不安中逃走?
  
  他專注地凝視著她,眸光更加深沉,大手輕柔而堅定地捧起她的下巴。
  
  她的心大大一跳,側首避開了他落下的吻。
  
  胡宣原眸底閃過一抹黯然,卻沒有逼迫她,只能強迫自己慢慢鬆開手。
  
  他不想再把他的小妻子嚇跑了。
  
  「你真的沒有話要跟我說嗎?」他終於直起身,拉開了一些距離。
  
  貝念品不著痕跡地鬆了口氣,卻也不知怎的有一些失望。「如、如果你是要談離婚的事,那我——」
  
  「我、們、沒、有、要、離、婚!」他說得咬牙切齒。
  
  她抬頭望著他,小臉上滿是悵然與困擾。「宣原,你可不可以理智一點?」
  
  這是以前他常常對她說的話,可是現在聽她說起相同的話,他突然覺得異常火大。
  
  原來那句話讓人聽起來感覺這麼……不爽。
  
  「我很理智,而且也很冷靜。」胡宣原面無表情,額上青筋卻突突跳動。「我在跟你就事論事,我們沒有要離婚,我也不會跟你離婚——你真當婚姻是兒戲嗎?」
  
  前面的那番話令她心一暖,可最後那句話再度讓她僵住。
  
  「那我們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他瞪著面前這個簡直像變了個人似的貝念品,苦惱著向來溫柔乖巧好脾氣的妻子究竟到哪裡去了?
  
  貝念品面上堅強,其實內心顫抖脆弱極了,她知道高高在上的丈夫最痛恨愛耍小性子、膚淺又無知的女人,所以下一刻,想必他是迫不及待要攆她回去好好冷靜冷靜,想清楚了再來跟他回話吧?
  
  「要不要喝杯咖啡?」
  
  貝念品以為自己聽錯了,愕然抬頭。
  
  胡宣原若無其事地走向布置簡單的小吧檯,自己動手舀了四匙咖啡豆置入全自動咖啡機內,按下開關。
  
  宣原自己煮咖啡?他會煮咖啡?
  
  貝念品不敢置信地望著他優雅的舉止,心底掠過一絲不知是感觸還是惆悵。
  
  看來他真的不再需要她了。
  
  沒有她在他身邊,他也可以把自己打點得很好,不是嗎?
  
  那麼,她不就更沒有回到他身邊的理由了嗎?
  
  貝念品喉頭發緊,只得假意地輕咳了一聲。「謝謝,不過我該回店裡了。」
  
  「連陪我喝一杯咖啡的時間都沒有嗎?」他深深地望著她。
  
  「對不起……我、我先走了。」她慌亂間不敢再看他的臉,匆匆忙忙逃也似地奪門而出。
  
  在咖啡壺呼嚕呼嚕聲中,濃醇香氣緩緩繚繞飄送,胡宣原佇立在原地,神情落寞地望著她背影消失的方向。
  
  原來,這就是被人漠視、忽略的滋味。 
 

第八章
  
  一整天,貝念品都心神不寧,一下子不是寫錯卡片就是包錯花,連點收的花材都險些漏了好幾箱。
  
  為了表達歉意,她自告奮勇將明天要賣的花材都整理好,晚上也由她負責關店。
  
  白姊當然樂得把鑰匙丟給她,打扮得花枝招展跟追求者吃浪漫晚餐去了。
  
  貝念品戴上手套,專注地持專用剪子刮除薔薇和玫瑰修長根莖上的刺,細心地一根根擺進淡藍色的厚玻璃長瓶裡。
  
  她逼迫自己埋首做事,把所有白天遇見他的驚喜……不,是驚嚇,全部忘得一乾二淨。
  
  她很喜歡像現在這樣平靜的日子,不用苦苦在家裡等著誰回家,也不用寂寞地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在大得有回音的屋子裡過生活,還得時時擔驚受怕,不知道自己的丈夫什麼時候會重回舊愛身邊。
  
  像那樣的日子,她已經厭倦也過夠了。
  
  手機鈴聲突然響起。
  
  貝念品心一跳,遲疑了片刻才掏出放在圍裙口袋的手機。
  
  看見上頭熟悉的來電號碼,她臉上掠過一絲蒼白。
  
  「喂。」她淡淡地道。
  
  「是我。」
  
  「嗯。」她握著玫瑰根莖的手掌一緊,「有什麼事嗎?」
  
  「對不起,我知道你現在並不想接到我的電話,可是我真的很感激你。」蘇紫馨柔聲道,「謝謝你終於願意成全我和宣原……」
  
  想起上一次和蘇紫馨通話,她肚子裡的小寶貝正一寸寸剝離母體、永遠離開她……貝念品不禁一顫,失去孩子的痛苦回憶再度洶湧襲來,狠狠灼痛了五臟六腑。
  
  在她孩子性命垂危之際,蘇紫馨還只顧著用盡心機、阻止她和宣原通上電話,在她痛得在出租車上暈死過去的同時,她的丈夫還陪著另一個女子去喝慶功酒。
  
  他從不知道,那一夜他飲的是她的點點血淚,喝的是他們孩子的斷魂酒……
  
  貝念品死死地咬住下唇,強忍住幾欲衝喉而出的悲泣。
  
  夠了!她已經遠遠退到了角落,難道還不夠嗎?
  
  他們兩個人為什麼不就此去過雙宿雙飛的快活日子?
  
  為什麼一個非要繼續打亂她的生活,另一個迫不及待來炫耀自己過得有多幸福?
  
  「蘇小姐,」她用盡力氣壓抑下椎心蝕骨的巨大痛楚,背脊挺得僵直,聲音緊繃得幾乎一折即斷。「我跟你沒有什麼好說的,以後你和胡先生的事也用不著來向我報告,因為我一點興趣也沒有。對不起,我很忙,再見。」
  
  「等等——」
  
  她結束通話,手指顫抖得幾乎握不住手機。
  
  簡直是欺人太甚!
  
  「你們為什麼要這樣玩弄人?」她面色慘白,激動地緊握拳頭,「我已經什麼都不要了,你們為什麼還不肯放過我?為什麼?」
  
  她真的已經累了,好累好累了……
  
  ※ ※ ※

  當晚。
  
  「你說什麼?」抱著桶爆米花,看恐怖片看到正刺激的管娃倏地站了起來,杏眼圓睜地怒瞪著貝念品。
  
  貝念品怯怯地往沙發裡縮去。
  
  「我是有沒有聽錯?」管娃差點摔爆米花。「就為了個爛人跟個賤人,所以你要逃走?」
  
  「不是逃,我只是……」她的聲音消失在對自己的鄙夷和痛苦裡。
  
  是,她是想逃,而且是再一次懦弱地選擇繼續逃。
  
  因為她再也沒有辦法面對這些紛擾和痛苦,她不想要日日活在這些她無力改變的煎熬裡,眼睜睜看著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切再度分崩離析。
  
  她不知道宣原為什麼堅持不肯離婚,但她知道就算回去他身邊之後,一切還是和過去五年一樣,她得活在一樁自我催眠的婚姻裡,不斷告訴自己:我很好,我很幸福,我很快樂……
  
  直到有一天,他再親手打碎她所有的美夢和希望。
  
  為什麼,他們就是不肯饒過她?
  
  難道他們的愛情一定要有她這個觀眾在,才能見證他們倆對彼此的心意有多堅定不移嗎?
  
  實在太傷人了……
  
  管娃氣急敗壞地看著她,又是心疼又是憤慨。「他們是什麼東西,憑什麼讓你一次又一次躲開他們不可?」
  
  「我知道我很傻,很無能,我不該讓他們這樣糟蹋我的人生,可是除了逃,我不知道還能怎麼辦?」她再也忍不住哭了。
  
  管娃儘管氣得暴跳如雷,最後還是在她身畔坐下緊緊環住她的肩,「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如果你真的想和他們斷個一乾二淨,我幫你。」
  
  她已經很久沒有讓誰真正骨折筋斷過了,手可癢的哩!
  
  「管娃,謝謝你,」貝念品淚眼婆娑地抬起頭,「可是我一定要讓自己徹底死心,我、我……」
  
  「你還愛著他,是嗎?」管娃目光炯炯地盯著她。
  
  她淚水滾滾而落,想擠出一個勇敢的笑容,卻怎麼也不成功。
  
  「其實……再見到他之後,我內心深處曾經冒出了一個很蠢的念頭:如果他心底真的有一點點在乎我、有一點點愛我,也許我應該再給我們的婚姻一次機會,也許……這次我們真的會幸福。」
  
  「我們女人是多麼擅長自我欺騙的動物……」管娃的目光因某個遙遠的記憶而顯得迷離,苦澀而寥落地喃喃,「真是笨得沒藥醫。」
  
  「可是在接到蘇紫馨的電話之後,我突然清醒了,原來我的心還很痛,我的傷口從來沒有停止流血。」貝念品緊緊揪著心口的衣襟,悲傷得幾乎無法喘息。「我和宣原之間還剩下什麼?好像早就什麼都不剩了,所有期待的幸福和未來,都已經不見了,沒有了。」
  
  原來,她根本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麼瀟灑、寬容,在她心底最深最深的那個角落,她是怨恨著他的。
  
  她恨他的忽略,恨他的無心,但是更恨自己為什麼允許他這樣對待她?
  
  「既然如此,你更不該再讓他們牽著你的鼻子走!」管娃口氣剽悍凶狠。
  
  貝念品一震,淚光閃爍地望著她。
  
  「去!跟他談判,叫他把離婚協議書簽給你,然後他們想怎麼搞曖昧都是他家的事,從今以後跟你沒有任何干係!」管娃滿臉殺氣騰騰,手一拍胸口,「我挺你!」
  
  在管娃熊熊氣勢的鼓舞下,貝念品憔悴蒼白的臉上浮起了一絲血色和決心。
  
  ※ ※ ※

  他從來沒有追求過女人。
  
  所以當一向乖順的妻子突然心性大變、堅持要離婚,不可諱言的,胡宣原有些陣腳大亂。
  
  可是他依然充滿自信,堅信只要他對她多付出一些關懷,多用一點心,念品一定會打消離婚的念頭。
  
  她的心軟善良,正是他當初會選擇她的一大原因。
  
  所以當第二天早上,他接到她的來電時,並不感到訝異。
  
  「和我碰面?」躺在床上的他倏然翻身坐起,語氣雖沉著平靜,卻有著一絲自己也沒察覺到的如釋重負和喜悅。
  
  「對。」貝念品在電話那端握緊了話筒,深吸了一口氣。
  
  「約在哪?」他下了床,迫不及待地踩過地毯,大步奔進浴室,扭開水龍頭,抓起刮鬍刀。
  
  「你辦公室。」
  
  他一怔。
  
  「九點半見。」
  
  他瞪著斷訊的手機,水聲猶在耳畔喧擾。
  
  胡宣原動作有些機械化地在頰上抹刮鬍膏,刮完了鬍子,刷牙,洗臉,打開衣櫃門,取出黑色襯衫和西裝褲換上。
  
  他在穿衣鏡前穿上灰色西裝背心,打著領帶,看著渾身僵硬緊繃的自己,這才發現,他的手有一絲發抖。
  
  掛上電話的貝念品坐在梳妝檯前,看著鏡面倒映的蒼白臉龐,胃裡像塞了無數團棉花,心口卻空空落落的,好像提不起一絲力氣。
  
  她慢慢地撐起自己,換上工作常穿的毛衣、牛仔褲,用黑色橡皮筋將頭髮綁在腦後,拿過掛在架上的淡藍色毛線外套和吳春光做給她的手工大背袋——裡頭有她的印章、身分證。
  
  她走下盤旋的樓梯,走向飄著食物香氣的餐室,喉頭緊縮著,沒有半點胃口。
  
  「我先出門了。」她對管娃和坐在餐桌邊新來的女房客溫言道。
  
  「真的不需要我陪你嗎?」管娃晶光閃閃的大眼睛關心地盯著她。
  
  新來的房客有著一頭長長的黑髮和清瘦得可憐的小臉,雖然還來不到幾天,她也憂心地望著貝念品,眼底有著關懷。
  
  貝念品搖了搖頭,對她們露出一個希望是燦爛的笑容。
  
  「我很好,你們不用擔心我。」她頓了頓,又道:「晚上見。」
  
  「加油!」管娃用手比了個劃過脖子的動作。「給他好看。」
  
  「我盡量。」她的笑有些虛弱。
  
  出了巴洛克洋房,貝念品信步走向不遠處的公車站牌,可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上。
  
  「爭氣點,貝念品。」她喃喃,下意識將冰冷的手藏進口袋裡。
  
  為什麼今天會覺得分外的冷呢?
  
  明明,就是大晴天啊……
  
  ※ ※ ※

  軒轅國際投顧在台中的分公司,生意看起來同樣火紅。
  
  貝念品穿過電話聲不絕、忙碌的員工們,心裡不禁湧現柔情和與有榮焉。
  
  她一向知道,他是個成功的商業大亨,精心籌劃布局的每一步都帶著必勝的氣勢。
  
  只可惜,他經營愛情的手法卻沒能像他經商的本領那麼果決、乾脆俐落。
  
  他們三個人之間,終究要有人先喊停……
  
  她走到董事長辦公室門前,輕輕敲了兩下。
  
  門開了,胡宣原挺拔身形出現在她面前。
  
  「進來吧。」他退後一步,紳士地禮讓她進來。
  
  「謝謝。」
  
  他關上門,英俊臉龐沈靜如故,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她,「喝點什麼嗎?」
  
  「不用了。」她仰起頭,望進他深邃熠然的眼底,「昨天,蘇小姐打過電話給我。」
  
  從飯店到公司這段車程裡,胡宣原曾設想過她開口對自己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偏偏就是沒有這一句。
  
  「紫馨?」他有一瞬間的茫然。
  
  她努力抑下內心真正的感覺,平靜道:「她謝謝我成全你們。」
  
  他皺起眉,「你在胡說些什麼?」
  
  熟悉的問話,熟悉的先入為主,可是貝念品也許已經是麻木了,她不再感覺到熟悉的受傷和痛苦。
  
  「我不知道你們現在是什麼樣的關係,我也不想知道。」她淡淡開口,「但是我覺得我有必要跟你坦承說清楚,我要跟你離婚,最主要的原因不是蘇小姐,也不是她的女兒,而是我和你之間再也走不下去了。」
  
  胡宣原素來冷靜的面具有一絲崩裂。
  
  「因為我不想再猜測我的丈夫今晚究竟會不會回來?他究竟喜不喜歡我為他做的菜、準備的點心,甚至是打理好的生活?我也不想再過那種只有自己一個人孤零零住在婚姻那四面牆壁裡的日子……坦白說,我累了。」
  
  胡宣原震驚地瞪著她。
  
  「你這麼說並不公平,我從來就不知道——」他試圖反駁她一意偏頗的定論。
  
  「是,你從來不知道我想要的,也不過是希望你可以偶爾回過頭來看我一眼。」她的聲音裡帶著澀然。「五年來,我也曾以為這樣過就很幸福了,只要能夠守在你身邊,只要能夠常常看見你,為你打點這個、打點那個,就什麼都足夠了。」
  
  那為什麼你以前能,現在就不願意了?
  
  心頭閃過的自私念頭讓胡宣原忘了呼吸,心跟著直直往下沉,不禁冷汗涔涔。
  
  「我知道我很忙,一直以來都疏忽了你。」他努力為自己平復罪名。「所以我沒打算用強硬的方法逼你和我回台北,我成立台中的分公司,也是想證明我願意給你時間,我會在這裡等你,直到你答應和我回去的那一天。」
  
  和以前相比,她確實該感到受寵若驚,感激涕零,可是為什麼當她望著他的時候,心底還是覺得一陣酸楚難忍的淒愴?
  
  「太遲了。」她憂傷地注視著他,「我們之間已經結束了。」
  
  胡宣原聽見雙耳轟然作響,他張開嘴巴,試圖說些什麼,卻發現腦中一片空白,胃冷冰冰地刺痛。
  
  「你——我——」他竭力讓自己冷靜,努力擠出些什麼,好阻止世界在自己腳下瓦解墜落。「我拒絕接受這種鬼話,這一切不過是你的藉口!」
  
  在衝口而出的那一剎那,胡宣原就知道自己大錯特錯了。
  
  她臉上血色瞬間褪得一乾二淨。
  
  令人氣窒的沉默沉沉籠罩下來,在歷經一段如永生永世的漫長痛苦時光後,終於,貝念品無半點情緒起伏的開口——
  
  「宣原,我們離婚吧。」
  
  他的胃劇烈翻騰絞擰,胸口像被什麼擊中,有種想大口吸也吸不到氣的恐懼感。
  
  「我不准!」他聽見自己強硬的咬牙聲。
  
  她默默望著他的悲傷眸光,彷彿幾可將他溺死……
  
  「我、不、准!」他重複一遍,心慌得口不擇言,「這算什麼?你今天才告訴我,原來我這個丈夫做得有多麼惡劣可惡,但就算是宣判死刑,也該讓我有上訴的機會。」
  
  「你不用為了誰而改變,尤其是為我。」貝念品低下頭,目光落在自己交握的冰冷雙手上,「勉強是得不來幸福的,過去這五年來我比誰都要明白……也許你是因為一時沒法接受,面子拉不下來,可是時間久了,你就會知道這麼做對我們彼此都好,而且蘇小姐她們母女比我更需要你,你大可以——」
  
  「說到底,你就是為了紫馨和媛媛才堅持要跟我離婚?」胡宣原知道自己在吼叫,失控的吼叫,可是他就是無法壓抑那失控而無助的恐慌感。「好!我答應你,以後我會把你擺在第一位,我絕對不會再為了她們母女而忽視你、冷落你,這樣你可以安心了嗎?你滿意了嗎?」
  
  他還是不懂……
  
  貝念品傷心地望著他,緩緩搖了搖頭。
  
  「我要的,不是有條件脅迫來的愛情。」
  
  「那你到底要什麼?」他在恐懼與暴怒中失去了思考能力,咆哮出聲,「你究竟還想怎麼樣?」
  
  她強忍住滿腔悲憤與絕望地看著他,半晌後,一個字一個字地道:「我、要、離、婚。」
  
  「隨便你!」在狂熾的盛怒和滿滿的挫折之下,胡宣原決絕地背過身去,狠狠地撂下話。
  
  「那……什、什麼時……候……」她的心僵凝,試了好幾次還是沒能把話完整說出。
  
  「下星期一。回台北。」他的聲音冷得像寒冰。
  
  「……我知道了。」
  
  貝念品背脊挺得很直,轉身離開他的辦公室。
  
  她終於要離婚了。
  
  終於得償所願,終於可以回到她想要的平靜日子……
  
  貝念品游魂般地走出那棟商業大樓,她腳下踩的每一步都像是騰空在虛無之中。
  
  好像遺落了、丟失了什麼東西……她舉起顫抖的手緊按在心口處,呼吸低促細碎得像在抽噎,喉頭嚴重梗塞住。
  
  可是她明明很快樂啊,因為她終於結束了一段不屬於她的婚姻,她正式把宣原還給蘇紫馨,把五年前的錯誤糾正過來。
  
  以後,她再也不用苦苦守候、盼望著一個不愛她的丈夫,是不是終有一天可以回過頭來,施捨一些些愛情的殘存餘溫給她。
  
  以後,她再也不用愛得那麼卑微可悲了。
  
  臉頰上有種冰冰涼涼的什麼滑落下來,貝念品伸手想撥開,這才發覺觸著了滿手濕。
  
  原來,她還是哭了。
  
  ※ ※ ※

  他是個成熟理智的男人。
  
  他不會為了私人情感而影響公事,更不會被某些天殺的陌生脆弱情緒左右他一貫的言行舉止和態度。
  
  胡宣原逼自己回到工作崗位上,將一切的感覺遠遠推拒於腦後,他坐在堆滿卷宗報告和筆記本電腦前面——發呆。
  
  直到手機鈴聲響起,他驀然回過神來,急促地伸手入懷接起。
  
  「喂?」他心跳漏跳了一拍,不由自主地屏息。
  
  「這麼開心聽到我的聲音呀?」蘇紫馨噗地笑了出來。
  
  他眸底失望之色一閃而逝,略打起精神,問:「有什麼事嗎?」
  
  「你口氣好冷淡哦。」蘇紫馨笑吟吟的,「怎麼了?不高興接到老朋友的電話嗎?」
  
  有那麼一剎那,胡宣原心底掠過了一絲不耐的倦然感。
  
  是他現在神經過度敏感還是怎的?為什麼他以前從來沒有發現,紫馨對他說話的語氣,隱約有種淡淡撒嬌的曖昧?
  
  他揉了揉眉心,應該是自己早上被念品那番話影響的,也開始疑神疑鬼、胡思亂想起來。
  
  「抱歉。你找我有事?」他定了定神,一邊問,手指輕敲鍵盤,喚醒休眠狀態的筆電。
  
  「我剛好到台中找幾個藝術家朋友,經過中港路,就想說順道去看看你新公司囉!」蘇紫馨心情好極了。「中午一起吃個飯吧,我請客。美術館那邊有家義大利餐廳很棒,待會兒我們就——」
  
  他眼前浮現念品淚眼哽咽,腦海迴盪著她望著他說「我們離婚吧」的情景……
  
  「你有在聽嗎?」
  
  他胸口揪得死緊。
  
  「宣原?」
  
  「對不起,今天我沒有心情,改天吧。」
  
  「可是……」
  
  「紫馨,改天再說。」他極力抑下情緒。
  
  蘇紫馨在電話那端沉默了一下,勉強笑了笑,「我聽得出來你心情不好,怎麼了?胡太太又不開心了嗎?」
  
  一剎那間,他胸口湧現了某種陌生的怒氣。
  
  「不是胡太太,」他低沉的聲音繃得緊緊的,「是『我』太太。」
  
  蘇紫馨自恃與他熟稔,全然沒聽出他語氣裡的緊繃,「所以她真的又找你麻煩了嗎?實在好奇怪,難道你就不能有自己的朋友圈嗎?也難怪,家庭主婦確實比較難理解外面的世界是怎麼——」
  
  「紫馨,我還有事。」他胸膛急促起伏。「再打給你。」
  
  「喂,等等,那午餐——」
  
  胡宣原已經結束通話,將手機扔回辦公桌上,一時間萬千心緒複雜不已。 
 

第九章
  
  貝念品抱著一大束花,穿越馬路,送到一家會計師事務所。
  
  那個收到花的年輕女孩,對著卡片上頭寫著的「親愛的請你嫁給我吧!」又哭又笑,整間辦公室裡洋溢著尖叫、鼓掌和歡呼聲,一堆同事圍上去七嘴八舌祝賀那個幸福的女孩。
  
  貝念品退到門邊,溫柔眸光感動又惆悵地望著這一幕。
  
  她想起了五年前,自己也像那個女孩那般快樂,彷彿在那一剎那擁抱了全世界。
  
  她想起了五年後,在他的辦公室裡,卻是自己對他說:「我們離婚吧!」
  
  曾經,她以為只要願意,愛情可以天長地久,只要有心,婚姻可以是一輩子的事。
  
  可是現在她明白了,愛情、幸福、婚姻……會失去,原來也只是一眨眼的工夫。
  
  今天是星期五,距離她正式離婚只剩下短短三天。
  
  貝念品低下頭,藏住了突然上湧的淚意,轉身走出沸騰著歡悅氣氛的會計師事務所。
  
  在等電梯的當兒,她不由自主回過頭,瞥了遠處那名抱著玫瑰花束的女孩最後一眼,輕若微風地呢喃——
  
  「一定要幸福喔!」她真心希望,在這世上有人是真的、真的很幸福的。
  
  貝念品搭電梯下樓,緩緩走出大門。
  
  她在紅綠燈下站定,冰冷的小手環抱住自己,試圖抵禦深秋的寒意。
  
  綠燈亮了……行人走在斑馬線上來來去去……燈號微微閃爍,又變成了紅燈……
  
  貝念品還是怔忡地佇立在紅綠燈號誌底下發著呆。
  
  而在對街的路邊,停著輛黑色轎車,後座車窗緩緩降了下來。
  
  胡宣原目光陰鬱地望著那個傻傻站在寒風中,僅著單薄的線衫、牛仔褲和綠圍裙,緊環住自己瑟縮發抖的笨蛋。
  
  她堅持要和他離婚,就是為了過這種勞累又清苦的生活?
  
  虧她還口口聲聲說,不想再過以前那種日子,可是現在的她,又把自己照顧得多好了?
  
  氣溫連連降了好幾度,就算是陽光經常露臉的台中,沒穿件外套就出門,她是不是連大腦也忘了帶?
  
  他想著對街那個呆呆立正像是在罰站,又像是想把自己凍斃了的女人,越想越有氣。
  
  「開車。」他暴躁的命令口吻裡有著抑不住的懊惱沮喪。
  
  「是,董事長。」司機趕緊踩下油門。
  
  胡宣原逼自己硬著心腸按下電動車窗鈕,將她與外面的世界一併隔絕在外。
  
  ※ ※ ※

  第二天。
  
  胡宣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跟個偷窺狂沒兩樣,坐在花店對面的咖啡館,隔著落地窗玻璃遠遠看著那個忙碌的纖弱身影。
  
  「先生,您要不要再加點咖啡呢?」美麗的咖啡館老闆娘不斷找機會前來「服務」。
  
  「不用。」他目不轉睛地望著遠處。
  
  老闆娘只得識相蹭回吧檯後,繼續臉紅心跳地看著窗邊坐著的那個高大英偉、充滿了濃濃男人味的大帥哥。
  
  簡直就像是從偶像劇裡走出來的男主角呀!
  
  「可惜就是太嚴肅、太不解風情了……」老闆娘支著下巴嘆氣,「唉。」
  
  胡宣原絲毫沒有理會任何人的心思和興致,連放在手邊,裡頭有著無數待處理公事與e-mail的iPad,從頭到尾連瞥都沒瞥一眼。
  
  他濃眉微皺,看著花店櫥窗後不斷擔擔抬抬花材、盆栽的貝念品,眉頭就越揪越緊。
  
  今天是星期六,不斷有人進進出出花店,她好像忙得連坐下來喝杯水的時間都沒有。
  
  ——肯定連午餐也忘了吃。
  
  他再也坐不住了,倏地站了起來,抓起iPad就往外走。
  
  把iPad丟進停靠在路旁的車子裡,穿著灰色風衣的挺拔身形怒氣衝衝地大步穿過馬路。
  
  門上鈴鐺聲輕響。
  
  「歡迎光臨!」貝念品揮汗如雨地打點最後一批要送往某訂婚會場的花,聞聲頭也不回地喊。
  
  白姊眼睛一亮,笑容滿面的迎了上去。「先生,有什麼可以為您服務的嗎?」
  
  胡宣原銳利目光直直注視著那個在繽紛玫瑰花架上綁緞帶、撒亮粉的小女人,「找人。」
  
  「找人?」白姊傻眼,「先生,你可能搞錯了,我們這裡是花店,不是徵信社。」
  
  「我找我太太。」他目不轉睛地緊盯著那突然僵住的瘦削背影。
  
  白姊隨著他的目光望向一旁始終沉默的貝念品,霎時恍然大悟。
  
  「你、你就是念品那個不負責……咳咳,我是說,她先生?」媽呀,是說念品怎麼捨得離開這麼有男人味的極品大帥哥……她差點嗆到。
  
  「是。」他深沉的眸光總算看向她,「你是這間花店的老闆嗎?」
  
  「是……是……嘿啊……」白姊只覺一顆心卜通卜通亂跳,台中腔都冒出來了。
  
  她忍不住再瞥了無動於衷、默不作聲的貝念品一眼。面對這樣迷人的電眼,念品怎麼有辦法這麼鎮定啊,連她這個台中首席花蝴蝶都快暈船了。
  
  「我太太有勞你照顧了。」他嘴角微微上揚。
  
  「不、不客氣……應該的,應該的啦!」白姊瞬間笑得跟個花癡沒兩樣。
  
  貝念品心亂如麻,強迫自己整理完所有的花架後,這才轉過身,迎視那雙彷彿想探究、洞穿自己一切的眼神。「請問有什麼事嗎?」
  
  「跟我出去一下。」
  
  「我正在上班。」
  
  胡宣原點點頭,轉向看得傻眼的白姊,「我太太下午請假。」
  
  白姊眨眨眼,「呃,哦,好啊!」
  
  「店裡很忙,我也不需要請假。」貝念品臉上露出一絲罕見的倔強執拗。
  
  「走吧。」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就往外走。
  
  「胡宣原!你放開我——」她氣憤地掙扎著。
  
  「噯噯噯……那個……你們有話好好說……」白姊見狀忙打圓場。
  
  「我們會的。」胡宣原打橫將她抱了起來,高大體魄氣勢懾人,連送貨回來的阿傑想上前搭救,也被那一掃而來的眼神震住,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把貝念品「劫」走。
  
  貝念品不管怎麼捶打怎麼抗議,就是沒能自他強壯如鋼鐵的懷抱裡掙脫開來,就這樣被他一路抱過大街,連在路人的驚奇視線下,他還是一派穩健從容、氣定神閒地將她抱進停在對街的轎車裡。
  
  「胡宣原,你、你可惡……你到底想怎麼樣?」她簡直氣怔了。
  
  「坐好!」他態度強硬,動作卻輕柔地將她安置在椅座上,大手越過她的身子,拉過安全帶替她扣上。
  
  「喂!」她一時失了神,半晌後才記起要對他怒目而視。
  
  他回到駕駛座上,按下中控鎖,發動引擎。
  
  「你到底要幹嘛?」貝念品又慌亂又困擾地瞪著他,「我們是星期一回台北辦離婚登記,今天星期六,我還得上班——」
  
  「我餓了。」他沉穩地掌控著方向盤,車子平穩地駛進大馬路上的車流之中。
  
  「你餓了就去吃飯啊!」她一時氣結,「幹嘛把我拖出來?」
  
  「一個人吃很無聊。」
  
  「你——」貝念品瞪著他,氣呼呼地衝口道:「那你不會叫蘇小姐陪你去吃飯嗎?」
  
  「你在吃醋?」他語氣裡有一絲笑意。
  
  「誰、誰吃醋了?你愛跟誰吃飯就去跟誰吃飯,我才不想管呢!」她說得結結巴巴。
  
  「你在吃醋。」他下定論。
  
  貝念品索性氣憤地扭過頭去,不理他。
  
  車裡氣氛變得好安靜,胡宣原的心情卻莫名其妙地好了起來,連日來的煩亂與苦悶登時一掃而空。
  
  這還是他頭一次看見賭氣使性子、對自己不理不睬的她,那張氣嘟嘟的小臉看起來好可愛。
  
  他心下輕輕牽動著,望向她的眸光也越發溫柔了。
  
  頂級法國餐廳裡,布置典雅中帶有濃濃的巴黎風情,透過落地窗看出去,還能飽覽半個大台中的都市美景。
  
  他們坐在景觀最好,也是最不受打擾的貴賓包廂裡,餐桌上水晶杯裡裝盛著幾朵紫色繡球花,和雪白細緻的繡花桌巾搭配起來,更顯得高雅宜人。
  
  輕柔浪漫的法國香頌音樂流瀉在空間裡,一切靜謐柔和優雅得令人恍惚間有種錯覺,好似自己彷彿置身巴黎。
  
  貝念品眉心打結,小巧的臉上一點也沒有開心的樣子,胡宣原卻是好笑地看著她的一臉不爽。
  
  「想吃點什麼?」他吞下笑意,低頭看手裡的那份法文菜單,溫和地問,「幫你介紹?」
  
  一旁的經理恭恭敬敬道:「本餐廳很榮幸今日能招待到胡董事長和夫人,若有任何需要我們服務與介紹的地方,還請兩位不吝指教。」
  
  「謝謝。」貝念品悶悶地道,不忘瞪胡宣原一眼,「胡董事長不用費心,我看得懂。」
  
  胡宣原抬頭看著她,難掩心裡的驚異。
  
  「麻煩你,我要一份Bouillabaisse(馬賽海鮮濃湯),謝謝。」她掩上菜單,對上他詫然的目光,「怎樣?」
  
  他眨了眨眼,神色緩和過來,對經理道:「前菜的部分,給我們兩份Coquilles Saint-Jacques(聖賈克扇貝),湯我要Soup a l'oignon(洋蔥湯) ,主菜一個Homard breton et navet a l'aigre-doux auromarin(迷迭香酸甜蔓菁佐布列塔尼龍蝦),一個Grillade de foiegras de canard normand aux dattes(棗子諾曼底香煎鴨肝)……」
  
  「喂,你點那麼多幹嘛?我們又吃不完。」她忍不住小聲阻止他,「而且這樣很浪費錢。」
  
  縱然點菜時的法文說得優雅動人,但是在這一瞬間,貝念品還是忍不住流露出賢妻良母勤儉持家的「不良」習慣來,因為要真照他的點法,這一餐吃下來夠付她一個月房租還綽綽有餘,就算有錢也不能這麼個花法呀!
  
  看著她有些氣急敗壞的小臉,胡宣原一怔,然後笑了出來。
  
  方才那一剎那間,他彷彿又看到了過去五年來熟悉的那個靦腆賢淑妻子。
  
  天知道他有多麼想念原來的她。
  
  他眸光一柔,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貝念品卻是望著他因為笑而變得更加溫柔迷人的英俊臉龐,心頓時失控地怦跳了起來。
  
  不行!不能再被誘惑,也不能再心軟了……
  
  「沒事,不用管我,」她咳了一聲,別過頭去。「你繼續。」
  
  「再給我太太一份甜品,Tarte aux pommes au Caramel lacteet gingembre(焦糖蘋果塔),然後兩杯Cafe(咖啡)。」他眼底笑意微斂,「就這樣。」
  
  「好的,請胡董和夫人稍候,餐點馬上來。」
  
  待經理退下後,胡宣原慢條斯理地啜飲了一口冰鎮的白酒,微微一笑,「我從來不知道你懂法文。」
  
  「一點點。」她心不甘情不願地補充了一句:「之前有在學。」
  
  「為什麼?」
  
  貝念品小嘴微張,本想說點什麼,最後還是閉上嘴巴,低頭喝水。
  
  都是為了他吧?
  
  胡宣原凝視著略顯羞窘不安的她,胸口驀地發熱,微微揪緊。
  
  可是五年來,他卻從來沒有帶她出門好好吃過一頓。
  
  因為他太習慣每天回到家,享受一切她打點得舒服溫馨的家居生活,因為他太確信她不會喜歡外頭那些衣香鬢影卻虛華無實的宴會,因為——
  
  因為他太有自信,她永遠都會靜靜地守在那個家,等著他回去。
  
  可是,他眼看著就要失去她了……
  
  胡宣原心口絞擰緊縮著,幾乎無法呼吸。半晌後,才硬生生抑下蔓延在四肢百骸的痛苦,勉強收束混亂的心神。
  
  「我只是很好奇,我的太太到底還有多少事是我不了解的?」他輕聲道。
  
  太多了。
  
  貝念品不由得黯然,勉強振作了一下精神,故作平靜淡然地抬起頭,「不需要為了不重要的人與事傷腦筋,反正等後天一到,我們就是陌路人了。」
  
  他沉默不語。
  
  貝念品眸光低垂,長長睫毛掩住了一絲歉然的心疼。
  
  她並不想出口傷人,她只是……不想再對他有任何情感上的期待與牽掛。
  
  明知眼前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是虛妄不實、隨時會消失的海市蜃摟。
  
  「以前,我把太多的事認定為理所當然……」長長的靜默後,胡宣原終於開口,嗓音低沉深鬱,「但我也因此錯失了很多。」
  
  她眼眶灼熱濕潤了起來,喉頭嚴重梗塞。
  
  他永遠不會知道,他失去的何嘗只是一段索然無味的婚姻?
  
  經理親自送前菜過來,本想再介紹一番,見他們默不作聲,氣氛凝重,只得趕緊放下前菜就識趣退下。
  
  「你中午沒吃,也餓了吧?」胡宣原擠出一個微笑。
  
  她憋著氣,胡亂點點頭,生怕被他瞧見眼裡的淚光,低著頭,拿起精緻銀匙默默吃了起來。
  
  在喝了幾口馬賽海鮮濃湯後,原本胃口就小,現在更是食不知味的貝念品輕輕推開湯碗。
  
  「我吃飽了。」她鼓起勇氣望著他,「我可以先走了嗎?」
  
  他持銀湯匙的手頓時停在半空中,在經歷了三個心跳時光之後,才慢慢地放下餐具,抬眼凝眸望著她。
  
  「喝完它,我就送你回去。」他沒有說出口的是——不值得因為我而食不下嚥,搞壞了自己的身體。
  
  她低下頭,猶豫了。
  
  「我說到做到。」他聲音裡隱含著一絲溫柔,又幾乎似是懇求。
  
  貝念品心底交戰掙扎不已,那個「不」字怎麼也說不出口。
  
  最後,她只得選擇了什麼都不說,默默拿起湯匙,把那碗馬賽海鮮濃湯喝完。
  
  胡宣原眼底掠過一抹連自己也未曾察覺到如釋重負的喜悅。
  
  ※ ※ ※

  那天晚上,胡宣原失眠了。
  
  在沐浴過後,身上披著純棉浴袍,他佇立在落地窗前,眺望著宛如繁星流瀉大地的美麗城市夜景。
  
  星期一,不管是否要去戶政事務所辦理離婚登記,他都得回台北一趟,處理堆積滿案的公事。
  
  雖然透過傳真、電子郵件和視頻會議,消化掉了一些工作項目,但是有許多必須由他親自審閱、簽字的文件,甚至是必須親身參與到場的國際商務會議、酒會,也不能丟給旁人去做。
  
  但是,他不想回台北。
  
  他不想面對和她一起去戶政事務所,在戶政人員的見證下簽下離婚協議書,最重要的是,他不想離婚!
  
  他深吸了一口氣,卻怎麼也無法紓解胸口灼燒、緊繃的痛楚感。
  
  這時,手機響了起來。
  
  胡宣原心一跳,一個箭步奔回桌邊,抄起了手機。
  
  「念品?」
  
  「是我。」蘇紫馨的嗓音幽幽傳來。
  
  他恢復冷靜,沈穩地問:「紫馨,怎麼了?有事嗎?」
  
  「宣原,媛媛今天問我,為什麼好久都沒看到宣原叔叔了?」
  
  想起那個蘋果似的可愛小娃娃,他心一暖。「對不起,我最近事情多,沒時間去看媛媛。她最近還好嗎?」
  
  「不好。」蘇紫馨近乎賭氣地道。
  
  「媛媛哪裡不舒服嗎?」
  
  「最近天氣冷,感冒了,已經兩天沒去幼兒園。」蘇紫馨聲音在顫抖,「宣原,你可以回台北來看看她嗎?她這陣子都吵著要找你。」
  
  「我……」他心下有一絲歉疚,「這樣吧,我明天先讓Chad帶媛媛去看醫生,再安排一個專業的保母幫忙照顧。等星期一我回台北後,我一定去看媛媛。」
  
  「你星期一就回台北了嗎?」蘇紫馨不由得雀躍。
  
  他眼神一黯。「……對。」
  
  「太好了,」蘇紫馨語氣裡怎麼也藏不住深情款款的依戀。「那我們等你回來……」
  
  胡宣原彷彿觸電般一震,眸光變得銳利了起來。「紫馨。」
  
  「嗯?」她柔聲問。
  
  「我們是朋友。」他強調。
  
  電話那端頓時悶不吭聲,片刻後,才傳來蘇紫馨刻意壓抑過情緒的聲音,「你不是告訴過我,你就要離婚了嗎?」
  
  「我告訴你的是,念品要跟我離婚。」他蹙起濃眉,正色道:「但我不可能跟她離婚,她是我的妻子,五年前我們在教堂裡許下要同甘共苦、不離不棄的婚姻誓言……」
  
  「不是這樣的,當時你是因為我的事受到打擊,這才選擇了她。」蘇紫馨心慌意亂,再也忍不住衝口而出。「宣原,你不用再騙我了,你愛的始終是我,貝念品只是我的替代品,這五年來你一直等著我回頭,要不然你怎麼會對我和媛媛那麼好?甚至為了我們,不惜冷落她?」
  
  「你說什麼?」胡宣原震驚到了極點,不敢置信地問。
  
  「宣原,對不起。」她在電話那端飲泣,「當年都是我的錯,我不該為了一個錯誤的對象,拋棄真正愛我的人。我真的好後悔嫁給他,更後悔失去你……」
  
  胡宣原大受衝擊,難掩滿臉錯愕之色。
  
  「所以我毅然決然離婚,帶著媛媛回來,就是想彌補你,也將一切都導正回來。」蘇紫馨哽咽,帶著濃濃的期盼和希望說:「現在,貝念品總算接受事實,她總算了解我們兩個才是命中註定要相守一生的,所以她祝福我們,這不是很好嗎?在繞了那麼一大圈之後,我們終於又回到彼此身邊了。」
  
  「你怎麼知道念品的想法?你見過她?」他呼吸濃重急促,握住手機的指節泛白。
  
  「我知道你會氣我不經過你的同意就和她碰面,我也知道你會惱我隱瞞你這些事,可是為了我們的幸福,為了把錯誤糾正過來,我勸了她好幾次。現在好了,她終於成全我們了……」
  
  原來,一切不是念品的疑神疑鬼、嫉妒多心!
  
  胡宣原腦中轟然作響,臉上血色消褪無蹤。
  
  難怪她常常欲言又止,難怪她常常用那種悲傷的、害怕失去他的眸光看著他,難怪……
  
  可是面對她的恐懼與煎熬,他又做了什麼?
  
  他用成堆公事將她遠遠擱置在生命中那個角落裡,他的遲鈍、無心、冷淡,成為壓垮他們婚姻的幫凶、殺手——
  
  胡宣原雙腳突然再也撐不住高大的身軀,踉蹌虛軟地後退,跌坐在軟厚的地毯上。
  
  他緊緊揪住了頭髮,恨不得狠狠重捶、痛毆自己一頓!
  
  「宣原,」蘇紫馨的嗓音輕柔如低語,眷戀依賴地道:「我和媛媛都需要你,我們都愛你。我知道,你也是相同的愛著我們的,否則你不會一直一直都對我們這麼好,不是嗎?」
  
  他緩緩地閉上雙眼,再睜開時,痛楚滿布的眸底只剩一片澀然。
  
  念品說得對,最大的問題不是出在紫馨母女身上,而是他!他始終把其他的人事物凌駕於她的重要性之上,他總是理所當然地認為她的溫柔,單純,順從和善良,會永遠包容他,守候著他。
  
  他從來沒有表現出——他真的愛她。
  
  曾經,他以為他是個頂天立地,有責任感的大男人,也是個最盡責的丈夫。
  
  現在他才知道,他這個丈夫做得有多失敗。
  
  他用五年來的疏離與漠視,深深傷害了他最該細心呵護的妻子,那個他最該捧在掌心疼惜愛憐的女人。
  
  他甚至直到今天,才知道她會用法文點菜,她的法文腔裡有溫柔的甜美和淡淡的巴黎味道;也是今天,他才發現她原來討厭吃青椒,因為她把所有鋪在扇貝底下的各色生菜都吃掉了,只留下了切成細絲的青椒。
  
  還有,她喝水太快會打嗝,小小聲的,像珍珠般的泡泡自海底浮上來細碎消失的聲音;她喜歡繡花的餐巾,總是趁他像是沒察覺的時候,偷偷地翻來覆去,撫摸著上頭細緻的繡工,柔和的目光裡,有著讚嘆之色。
  
  「宣原?宣原?你有在聽嗎?」
  
  胡宣原回過神來,紛亂盪漾牽動的心剎那間穩穩地回到了最初,也是最終的地方——
  
  我滿懷著愛和喜悅給予你這隻戒指。我選擇你做我的妻子,從今天開始,無論是好,是壞,是富,是貧,疾病中或健康時,都相愛相依,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為止……
  
  貝念品,你願意嫁給我嗎?
  
  我願意。
  
  那年,那天,他在婚禮上許下的結婚誓辭,字字句句,都是真的。
  
  「宣原?」蘇紫馨語氣裡再難掩恐慌。
  
  胡宣原深深吸了一口氣,開口道:「紫馨,早在五年前,我們就已經結束了。」
  
  「不是這樣的——」
  
  「這就是事實。我很抱歉這些日子來對你和媛媛的關懷,造成你的誤解,給了你『我們可能復合』的錯誤印象,但是我自問,我從來沒有給過你『我要和你復合』的訊息和允諾。事實上,我記得曾告訴過你,我們永遠都是老朋友、老同學,這一點永遠不會改變。」
  
  「宣原……」蘇紫馨倒抽一口氣,大受打擊,不禁哽咽出聲,「不是的……」
  
  「紫馨,也許你當初的婚姻是個錯誤,我也很希望你和媛媛能夠遇到一個真正愛你們、疼惜你們——一個對的人,但是那個能給你幸福的人,並不是我。」他語氣溫和,態度卻很堅定。「因為早在五年前,我們已經各自做了抉擇,各自走向不同的人生,我選擇了念品做我的妻子,這五年來雖然沒有過得轟轟烈烈,可是……我愛她。」
  
  那一句「我愛她」,剎那間擊沉了蘇紫馨最後一絲的祈盼和希望。
  
  「男人果然本性賤,非得要等到失去了,才會發覺自己手中擁有的,原來是個多麼珍貴、獨一無二的寶貝。」胡宣原苦澀自嘲道,「原來我也是個愚蠢無知的笨男人。」
  
  在電話那一頭,蘇紫馨極力壓抑激動、顫抖的心緒,她絕望地緊緊抓著手機,努力了好久好久,才總算擠出一句話來——
  
  「我們之間,真的沒有可能了嗎?」
  
  「對不起。」
  
  蘇紫馨再也忍不住痛哭失聲…… 
 

第十章
  
  星期日早晨。
  
  管娃手上挽著滿滿一藤籃的食物漫步回來,看見那個站在鑄鐵大門外的高大背影,她心一驚,臉色變得蒼白,剎那間想轉身逃走。
  
  就在她付諸行動的前一秒,那男人聞聲緩緩回過身來——
  
  不是他。
  
  她狂跳的心臟總算恢復正常,不過在看清楚面前男人的長相,管娃忍不住從鼻孔理哼了一聲。
  
  「大名鼎鼎『軒轅國際投顧集團』的胡董事長,」她似笑非笑地挑眉,「久仰久仰。」
  
  「管小姐,」胡宣原眸光銳利地盯著面前身材嬌小、卻笑得跟鯊魚沒兩樣的女人。「方便談談嗎?」
  
  「方便,怎麼不方便?」管娃笑得好甜好甜。
  
  無論是上一個翟恩,還是這一個胡宣原,對於自動送上門的「獵物」,她向來是很歡迎的。
  
  後來,在當天稍晚,貝念品和新房客蘭齊坐在餐室裡邊聊天、邊削午餐要煮咖喱用的馬鈴薯和紅蘿蔔時——
  
  「爽!哈哈哈……」管娃拎著藤籃,邊甩著手,滿臉笑容地走進來。
  
  「你今天心情好像很好?」貝念品抬頭,不禁笑了。「有什麼好事發生嗎?」
  
  「秘密。」管娃對她眨了眨眼,把裝滿食物的藤籃往桌上放。「對了,今天中午別煮了,我請你們吃大餐。」
  
  「咦?」貝念品和蘭齊相覷一眼,微笑裡難掩迷惑。「為什麼?」
  
  「因為生命多美好!」管娃豪邁地一把勾住她們兩人肩頭,「人哪,就是要活在當下,及時行樂,對不對?」
  
  「呃,是沒錯啦……」可是貝念品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怎麼?怕我把你們拐去賣嗎?」管娃小臉瞬間拉下來。
  
  「當然不是。」
  
  「那就行了,十分鐘後客廳集合,稍息,解散!」

  ※ ※ ※
  
  胡宣原眼角淤青,臉色慘白如紙地僵坐在駕駛座裡,眼神盛滿了深深的痛楚和自我厭恨。
  
  腦海中,不斷迴盪著稍早前,被那個看似嬌小如洋娃娃的女人一拳毆中眼角後,她森冷撂下的那番話、那番情景——
  
  「你還敢要我幫忙勸她回你身邊?你算哪根蔥哪顆蒜哪!還有,我為什麼要勸念品回到一個連她流產時都不在她身邊安慰她、照顧她的王八蛋?」
  
  「你說什麼?她、念品……她流產?!」他如遭雷殛,剎那間忘了呼吸。
  
  管娃冷冷地盯著他。
  
  「什、什麼時候的事?怎麼會?」他失了魂般動彈不得,全身冰冷。
  
  念品……還有他的孩子……
  
  「怎麼不會?」管娃殘忍地繼續在他傷口上撒鹽,「我猜,你壓根兒連她懷孕又流產的事也不知道吧?嘖嘖嘖,好個不聞不問、無情無義,完全不管自己老婆小孩死活的負心漢。你說,你還有什麼資格、有什麼臉面要求念品跟你回那個家?」
  
  「我們的孩子……」他悲傷哽結,無法再說下去。
  
  「你以為念品那個愛你愛得要死的笨女人為什麼終於捨得離開你、離開這個婚姻?」管娃出言咄咄,每一字每一句都令他潰不成軍、生不如死。「那是因為你讓她遍體鱗傷,你讓她完全感受不到你有一絲絲的在乎她,你甚至讓她連欺騙自己,繼續維持住這個空殼子婚姻的力氣都沒有。」
  
  「我從來不知道……可惡!」他胸口痛得像是快爆炸開來,聲音暗啞破碎,「我真該死!」
  
  難怪善良心軟的念品會這麼堅決要跟他離婚,難怪她對他、對他們的婚姻連最後一絲信心都不再殘存。
  
  「你倒挺有自知之明的,所以,如果你還有一丁點兒良知的話,就不要再來打擾念品的生活了,因為你沒有權利一次又一次傷害她。」管娃抱臂,眼神殺氣騰騰。「話說回來,是丈夫又怎麼樣?男人又有什麼了不起?告訴你,老娘這輩子最恨的就是你們這種不是東西的東西!」
  
  良久——
  
  「……你罵得一點都沒錯。」他痛楚地開口,「我沒有任何話可以辯解。」
  
  「所以——」管娃瞇起雙眼盯著他,半晌之後,冷冷的吐出一句:「你現在可以放過她了吧?」
  
  他抬起頭,悲傷的雙眸望著一臉鄙夷憤慨的管娃。
  
  你現在可以放過她了吧?
  
  你現在可以放過她了吧?
  
  車子後方催促的喇叭聲驀然大作,瞬間喚醒了失魂落魄、宛如行屍走肉的胡宣原。
  
  綠燈了。
  
  他踩下油門,麻木地握著方向盤,被動地隨著車流前進。
  
  他不知道他要去哪裡?
  
  他也不知道他該怎麼做?
  
  他居然讓他的妻子……他生命中最珍貴最重要的女人遭受到流產、喪子那樣悲慘的重大打擊?
  
  他對念品做了那麼多不可饒恕也不可原諒的事,管小姐說得對,他還有何面目、有什麼資格懇求她回到自己的身邊?
  
  事業再成功又如何?打造出無可匹敵的企業王國又如何?就算他擁有了全世界,那又如何?
  
  一想到從今以後,他的生命裡再也沒有念品,那感覺就像整個世界在他眼前毀滅、崩落了。
  
  思及此,胡宣原胸口劇烈絞擰成一團,再也無法呼吸。
  
  ※ ※ ※

  一整夜,貝念品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好,最後索性起身下床,蜷縮在角落那張紅絨單人沙發椅上,寂寥地看著窗外沉沉的黑夜。
  
  再過幾個小時,天就要亮了。
  
  天一亮,她就必須面對和他一起回到台北辦理離婚手續的事實。
  
  她應該感到如釋重負,可是為什麼心裡卻還是沈甸甸的,像壓了一塊大石頭,一點也不覺得好過?
  
  「貝念品,」她喃喃自責,「你和宣原已經結束了,你們就要重獲自由了,這樣是最好的結局,其他的都不要再想了,知道嗎?」
  
  所有曾經的深情,眷戀,心痛,祈盼,在明天天亮之後,就要畫下休止符。
  
  可是你真的捨得嗎?你真的不愛他了嗎?
  
  內心深處冒出的聲音令她不由得一顫,緊緊咬住下唇,心跳停頓了好幾拍。
  
  過去五年來的時光點點滴滴在眼前流轉而過——
  
  她想起了新婚那一夜,他對她是多麼地溫柔克制,明明知道不得不弄痛她,卻極力放輕了動作。
  
  她想起一開始下廚做菜的時候,廚藝並不好,可是他回家吃晚飯,面對一桌慘不忍睹的可怕菜肴,還是面不改色地默默吃掉。
  
  他常常為了公事疏忽她的存在,但是每當她偶爾搭他的便車,彎腰要坐進車子的時候,他的手都會習慣性地扶擋在她的頭頂上,就怕她會不小心撞到車門。
  
  貝念品眼眶漸漸迷濛了起來,鼻頭發酸,喉頭不由自主地哽住了。
  
  仔細回想,這五年來的婚姻也不全是傷心和孤獨,她記得他也曾在某些不經意的舉止中流露出溫暖與關懷,只是後來漸漸的,他越來越忙,而她也因為越來越寂寞,以至於慢慢都遺忘了。
  
  如果沒有蘇紫馨的出現,或許她和宣原還能繼續像一對老夫老妻那樣平凡卻恬淡地相守過完一輩子。
  
  但正因為蘇紫馨的出現,她突然發覺自己的丈夫原來也有柔情的一面,而且,能夠擁有他溫柔的那個人,卻不是她。
  
  她想起過去五年來的婚姻生活,她是那麼甘於成為一個靜靜在他背後的女人,就算他大步向前,不知不覺將她遺忘在身後,她也毫不作聲,直到心底的孤單和受挫感累積到了壓垮她的最後一絲極限……
  
  我的天!
  
  貝念品悚然一驚,原來一直以來,在這段婚姻裡大錯特錯的人,還有她自己!
  
  是她選擇了這五年來,做一個只知付出、不知溝通,也從來不敢勇於為自己發聲、爭取幸福的女人!
  
  是她在這五年來,只敢安靜地在一旁等待,等待著自己的丈夫有一天能夠回頭看看自己;也是她讓自己在這個婚姻裡變得日益渺小卑微,直到終有一天像影子般無聲地淡去。
  
  如果她對他的愛真是那麼深厚又理直氣壯,如果她真的相信夫妻之間是平等的,那麼為什麼她不敢大聲向他要愛?
  
  ——喂,胡先生,我們可是要相守扶持共同過一輩子的,以後我老了得靠你,你老了也得靠我,所以你現在就要開始對我好一點,不然將來就沒人幫你泡人蔘茶、找老花眼鏡了,知道嗎?
  
  為什麼?為什麼她從來就不敢對他說這樣的話?
  
  就算他會皺眉頭,反正她也不是沒見過,就算他再不耐煩,再不爽,等處理完一整天的公事後,他就會忘得一乾二淨了。
  
  或許……他們可以有再來一次的機會?
  
  貝念品心跳得好快好快,胸口莫名發熱,頭微微暈眩。
  
  但是天一亮,我們就要離婚了。
  
  她像被當頭潑了盆冷水,打了個機伶,整個人瞬間又恢復了清醒。
  
  一切,都太遲了。
  
  ※ ※ ※

  星期一的台北,下著冷得像雪的雨。
  
  回台北的一路上,神情黯然的胡宣原開著車,臉色蒼白的貝念品坐在駕駛旁的座位上,沉默籠罩在他們之間。
  
  他們誰也沒有先開口說話,彷彿只要一開口,就會再度敲碎了些什麼。
  
  兩個小時的車程,像是漫長如一生,又像短暫得只有剎那流光。
  
  終於,在車子下了交流道,要進入台北市區的那一瞬間——
  
  「你的眼睛……要不要先去看醫生?」貝念品遲疑地、怯怯地啟齒。
  
  胡宣原瞥向她,深郁眸光綻出了一抹光彩。
  
  「咳,我是說,你眼角腫起來了,這樣會影響行車安全吧?」她不敢迎視他的目光,別過頭去望向窗外,吶吶道。
  
  他一呆。
  
  「當我沒說。」她深吸了一口氣,硬下心腸,「你那麼忙,我們還是先把正事辦一辦吧!還有,等戶政那邊的事結束後,你不用送我回台中,我自己搭火車回去就行了。」
  
  「念品……」他眼神憂傷地注視著她。
  
  「你放心,我不要贍養費,也不用其他任何條件。」她說著說著,噪音不爭氣地顫抖,「我們……就好聚好散吧!」
  
  他心疼地盯著她,喉頭緊得只勉強擠得出兩個字:「別哭。」
  
  是啊,驕傲如他,自然不愛看她哭哭啼啼的擾人……貝念品拚命警告自己,卻怎麼也無法阻止逐漸紅了的眼眶。
  
  「好……」她嗚咽。
  
  「念品,」他眼底發熱,聲音沙啞,盛著滿滿的心痛。「對不起。」
  
  對不起,我過去常常疏忽你;對不起,我一次又一次讓你傷心;對不起,我還是那個自私的我……
  
  貝念品沒有察覺出他的心事和情緒,她吸吸鼻子,強顏歡笑,「也……沒有什麼對不起的,這些事……不是任何人的錯。」
  
  也許錯只錯在,她記得愛他,卻忘了愛自己,可是當她發現的時候,一切都已經太晚了。
  
  她再也沒有任何勇氣、藉口,再試一次去信任他、擁有他……
  
  她憋著氣,極力克制那不斷自心底深處浮現的感傷和淒涼。
  
  她沒有發覺自己還是哭了,淚水掉得一塌胡塗,也沒有發覺車子緩緩駛近、停在一棟白色建築物前。
  
  「到了。」
  
  貝念品心一震,痛得瞬間話都說不出來,過了好久好久之後,才總算找回意識和聲音。
  
  「嗯。」她胡亂點了個頭,開門下車。
  
  低著頭的貝念品,怎麼憋也憋不住地對著腳下踏出的每一步、踩上的每一個階梯掉眼淚。
  
  她痛恨自己淚水多到像失控的水龍頭,痛恨自己心緒悲慘得好像一個即將被丈夫休離的棄婦,可是她就是沒辦法……
  
  「念品,」胡宣原柔聲開口,「看著我。」
  
  「嗯?」她臉上滿是淒慘淚痕,聞聲抬起頭。
  
  「對不起,我還是那個自私的大混球……」胡宣原牽起她的手,溫柔地凝視著她,「所以我還是沒有辦法放開你的手。」
  
  「你、你在說什麼?」她眨眨淚霧迷濛的眼,頓時傻住。「我們……都到戶政事務所了……」
  
  「這裡不是戶政事務所。」
  
  貝念品環顧四周,這才發覺這裡……這裡不是他們舉行結婚典禮的那座老教堂嗎?
  
  這、這是怎麼回事?
  
  貝念品霎時忘了哭,愣愣地看著幾乎要被一大片淡紫雪白粉紅花海淹沒的教堂。
  
  「紫色繡球花,白色桔梗,粉紅色野薔薇,我問過白老闆了,這些都是你最喜歡的花。」
  
  她緊緊捂住嘴,眼眶又濕了。
  
  「念品,在神的面前,你願意再給我們的婚姻一次重生,再給我一次疼惜你、保護你、珍愛你的機會嗎?」胡宣原握緊她的手,俊臉因彆扭而緋紅,黑眸裡的深情卻真摯堅定如盤石。
  
  「我……」貝念品呆在當場,完全不敢置信。
  
  漸漸地,強烈的幸福感當頭衝擊而來,心臟快樂得就像要爆炸了,但在下一瞬間,她突然又泫然欲泣了起來。
  
  怎麼可能?這怎麼會?
  
  「念品?怎麼了?」他臉色變了,急急捧起她的小臉,慌亂地想替她拭去淚水。「對不起,我又太霸道了嗎?還是、還是我又犯了豬頭病,太自以為是,我——」
  
  「我是在作夢。」她嗚咽著,嗓音含糊細碎。「我一定是在作夢,我肯定是在車上睡著了,作了好夢,到現在還沒醒……」
  
  胡宣原的驚慌失措剎那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臉龐亮了起來,好像她剛剛把全世界都送給了他!
  
  「那是不是代表……」他屏氣凝神,小心翼翼地追問:「你願意?」
  
  貝念品吸了吸哭到塞住的鼻子,終於開始有了真實感,破涕為笑。
  
  他如釋重負,眼神無比溫柔,「所以……你願意?」
  
  「嗯!」她迫不及待點頭。
  
  他幸福地凝視著她,自西裝內袋取出一隻小盒子,輕輕打開,摘下裡頭那個造型精緻可愛的粉紅色薔薇花鑰匙圈,裡頭扣懸著一柄銀色的鑰匙。
  
  「這是什麼?」她睜大眼睛,讚嘆中也有一絲迷惑。
  
  「這個薔薇花鑰匙圈,是我上次到德國出差買回來想送你的禮物。」胡宣原俊臉微微紅了起來,清了清喉嚨,「咳,就……想到連Chad出國都會買貼心小禮物送女朋友,我這個老闆也不能太差勁,每次都被比下去,有點丟人……」
  
  他說得結結巴巴,尷尷尬尬,貝念品卻感動得鼻頭又迅速紅了起來,好不容易才勉強忍住哭泣的衝動,鼻音濃重地問:「那為什麼送我鑰匙?這不是我們家的鑰匙啊!」
  
  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這是我十五樓『私人空間』的鑰匙。」
  
  她先是愣住,隨即再也忍不住哇地哭了。
  
  「別哭別哭。」他心疼地將她擁入懷裡,「我知道你很感動,也知道我過去既混球又幼稚……那麼,你可以原諒我嗎?你願意以後跟我到十五樓運動、健身、打撞球嗎?不然我也可以教你玩足球機,還有迷你高爾夫——」
  
  貝念品仰起頭,踮高腳尖,主動吻上他,也封住了他今天最新培養出來的、一緊張就會叨叨絮絮的不良習慣。
  
  胡宣原繃緊擔憂的身心至此終於得以鬆弛下來,大手溫柔地捧住她的小臉,深情地吻得更深、更纏綿。
  
  心,也終於回到了最溫暖幸福的歸宿。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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