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介紹:

悲情天后匪我思存,2007生死戀歌巔峰之作,愛是得到一切再失去一切之後的一場記憶,當文字也開始哭泣。本書主要講述了一個淒美的愛情故事。本書文字細膩,情節曲折,引人入勝。很多時候我們放棄,以為不過是一段感情,到了最後,才知道,原來那是一生。
本是青澀少年時的一段愛戀,卻因家世懸殊掀起軒然大波。
出身將門的孟和平奮力支撐與佳期的情感,而她卻以最決然的姿勢轉身離開。
父亡家散,為這份感情她拋卻了太多,以為可以保有僅存的驕傲與尊嚴,就此平淡一生,旁人卻心猶不甘。
突然闖入的阮正東像一個謎,霸道蠻橫、若即若離,有著與孟和平迥異的卓然氣質。
他究竟是深藏不露的復仇者還是遊戲人間的紈?子弟?
繁囂都市,三人狹路相逢。無論商界精英或是權貴世子,“情”字面前終究俗世凡人。
任你隻手遮天萬般能耐,情之所動,始知玲瓏不如癡。


 第一章

    佳期萬萬沒有想過,這輩子竟然還能再見著孟和平,只不過不是真人,而是雜誌封面,她拿著雜誌橫看豎看,心裡直犯嘀咕,是ps過的吧,這眼神,這鼻樑,這皮膚……咋就和她印象中的孟和平相去甚遠呢?

    在公司餐廳吃午飯的時候,她終於忍不住問周靜安:“你說,在雜誌封面上看到分離多年的初戀男友,像不像八點檔電視劇?”

    周靜安嘴裡塞滿了魚香肉絲,又用勺子挖了一大勺白飯塞進嘴裡,吃得倍香甜。她連連點頭:“像,而且像青春偶像劇——你初戀誰啊?不會是加油好男兒吧?蒲巴甲還是宋曉波,可別告訴我說是吳建飛。”

    佳期“切”了一聲,說好男兒哪有這麼快上封面。

    周靜安這才瞪大了眼睛,仿佛是被噎住了,將手裡筷子勺子全丟下了,直嚷嚷:“尤佳期你初戀誰啊?竟然上雜誌封面,快八一八,黃曉明還是陳坤?”

    最後一句話聲音稍大,惹得隔壁餐桌的同事都往這裡望,佳期不由沒好氣地答:“梁朝偉。”

    周靜安呀了一聲,滿臉失望,說:“這麼老啊。”

    下午上班的時候,佳期明顯心不在焉,先是將外景地慕尼克看成了布拉格,接著又弄錯平面模特,最後歎了口氣,乾脆放下手頭的事,去泡了杯茶。

    茶是錫蘭紅茶,說出來就覺得小資。其實當年她在學校裡的時候,只會拿不銹鋼保溫杯子泡大葉子綠茶,奢侈點的時候喝雀巢咖啡。第一次上咖啡館也是跟孟和平分手之後,一個人從西環路走到解放路,一直走一直走,也不知走了多久,最後看到街旁咖啡館的燈光,就走了進去。

    那天點了杯藍山,一口一口咽下去,店裡客人很少,隔著桌上黯淡的燭光,很遠的角落裡有一對情侶在喁喁私語。自己都忘了有沒有哭,只記得價格是六十元。後來一直心疼,那麼貴,還不如買兩瓶北京二鍋頭,一仰脖子喝完了,還可以借酒裝瘋。

    紅茶散發著嫋嫋的熱氣,她將雜誌從抽屜裡又拿出來,左右端詳,狐疑到底自己是不是認錯了人,再不然就是同名同姓,可是明明是他,稍見成熟穩重,大模樣並沒有走樣,連眼角那顆小小的痣都還在。封面是黑色底子,襯得人眉目分明,真真的朗眉星目。以前真沒覺得孟和平長得好看,雖然高,但是瘦,他父母長期不在家,阿姨又管不到他,總是饑一頓飽一頓。佳期第一次做蛋炒飯給他吃,他一口氣吃了三大碗,她心疼,覺得他就像是從來沒吃飽過。

    突然一隻手伸過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走了雜誌,她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聽到周靜安連連吸氣的聲音,指著她,嘴張得幾乎要吞下一個雞蛋去。最後總算顧忌格子間裡還有十來個同事,硬生生壓低了嗓門,活像是做賊一樣問:“這就是你初戀?我的天!比梁朝偉還驚人啊!”

    佳期傻笑,說:“你瞎猜什麼啊,當然不是。”

    周靜安點點頭,說:“就是,你要真是他初戀女友,還坐這兒幹啥呀,早就去找他重燃舊情了。”她拿手指點著數雜誌上身家後頭的零,一邊數一邊感慨:“這麼年輕,就有這麼多錢,還是不是人啊。”

    佳期還是傻笑,以前她的口頭禪就是“等咱有了錢”,後來孟和平聽膩了,就專跟她唱反調,她說:“等咱有了錢,咱就買大房子。”孟和平跟著說:“等咱有了錢,咱就專蓋大房子。”她說:“等咱有了錢,就買德國櫥櫃。”孟和平跟著說:“等咱有了錢,咱就在廚房砌中國大灶……”她鼓起腮幫子瞪他,他也瞪著她,最後她哧地笑出聲來,他攬住她,溫柔地說:“等咱們有了錢,我就蓋一幢大大的房子,砌中國大灶,每天讓你做飯給我吃。”

    她拿腳踹他:“你豬啊,想得倒美。”

    周靜安的八卦積極性完全被調動起來了,興致勃勃道:“哎,這孟和平從網路新貴轉型地產新貴了啊,他們公司海澱那個樓盤,貴得要死,還搶手大賣。”

    佳期突然覺得頭痛,眼睛也發脹,端起紅茶喝了一口,太燙,將舌尖燙了,總之是手足無措,仿佛是撞了邪。

    她想起第一次見到孟和平的時候,學校的外語學院與電子學院搞聯誼舞會,她被室友拖去,又不會跳舞,只好坐角落裡喝汽水。孟和平就坐她旁邊,她喝汽水他抽煙,他抽煙的姿勢很好看,並不像有些男生抽起煙來也裝模作樣。後來舞池中間有人沖他大喊:“和平和平!”

    他並沒有答腔,低頭又點燃一支煙。

    他用火柴,佳期許多年沒看到過有人用火柴了,細長潔白的梗子,輕輕地在盒外劃過,騰起幽藍的小火苗。他用手攏著那火苗,指縫間透出朦朧的紅光,仿佛捧著日出的薄薄微曦。佳期覺得好奇,不免多看了一眼,他抬起頭來,就沖著她一笑,露出一口整齊雪白的牙齒。

    見她盯著自己的手,他摸出煙盒給她:“抽煙麼?”

    她頭搖得像撥浪鼓,最後,鼓起勇氣,問:“能不能給我看看你的火柴?”

    他怔了一下,將整盒火柴遞給她。

    許多年後,佳期莫名其妙就有了搜集火柴的習慣,不管是住酒店還是赴宴,最後總是帶走火柴。這麼多年下來,形形色色的火柴,收集了有近千盒,拿紙盒裝了,整整齊齊碼在床下。沒人知道她每天睡在大堆的火藥上頭。

    但是這麼多年來,一直沒有找到一盒火柴,與當年孟和平用的一模一樣,她也明明知道找不到。因為那種火柴是特製的,外頭根本不可能有。

    臨下班前得知要陪一位元重要的客戶吃飯,廣告業競爭越來越激烈,他們公司算是業內翹楚,也不得不挖空心思拼業績。上司還美其名曰“加強溝通”,周靜安對此最反感,說:“真當我們是三陪啊!”但人在屋簷下,哪能不低頭。

    是吃泰國菜,佳期最不能忍受魚露的味道,硬著頭皮喝中藥一樣吞下冬陰功湯,然後還要言不由衷誇獎客戶提出的要求“有創意”,酒過三巡,菜足飯飽,瞅准了上司與客戶言談甚歡,這才藉口去洗手間補妝,趁機溜出去透氣。

    餐廳裝潢很有東南亞風情,走廊又長又空,一面臨水,另一面是各間包廂的門。在過道拐角處有女人在嚶嚶地哭,佳期一直好奇心重,周靜安曾經笑她遲早有天會死在好奇心下。結果好奇心驅使她看到出苦情戲,女主角哭得梨花帶雨,銀牙咬碎:“阮正東你不得好死!”掩面步履踉蹌而去。

    按理說這種瓊瑤場面男主角應該立刻追上去,那阮正東只是笑,深邃狹長的丹鳳眼,笑容裡仿佛透出一種邪氣,就在那裡微微低著頭,劃燃火柴點起煙來。細長潔白的梗子,輕輕地在盒外劃過,騰起幽藍的小火苗。他用手攏著那火苗,指縫間透出朦朧的紅光,仿佛捧著日出的薄薄微曦。

    那火柴盒是暗藍色的,只有窄窄的一面塗了磷,暗藍近乎黑色的磷,在燈光下驟然一閃,仿佛灑著銀粉。佳期情不自禁盯住那火柴盒,直到阮正東將它遞到她手中,她才有些懵然地重新打量這個男人。

    “抽煙麼?”他問。

    聲音很好聽,走廊底下掛著一盞盞的紙燈,燈光是溫暖的橘黃色,他的臉在陰影裡,仿佛曖昧不明,佳期沒想到他會問出這句話來,不覺一呆。

    後來阮正東有句話,說:“就你最擅長發呆。”

    佳期聽著耳熟,後來想起依稀是范柳原。白流蘇擅長是低頭,粉頸低垂,聽著就風情萬種,默默如訴,而她卻只是呆若木雞,聽著就大煞風景。

    以前孟和平也說她呆,叫她傻丫頭。

    佳期一直不知道阮正東是做什麼的,她甚至詫異,阮正東是如何得知自己的姓名職業,竟然隔了數日就差花店送大捧的白色玫瑰上公司來。

    周靜安看著那些荷蘭空運來的白玫瑰,尖聲叫嚷,按捺不住飛身就撲過格子翻花間插的簽名:“阮正東?這人是誰?”

    佳期一下子想到那盒火柴,只詫異此人神通廣大,看看花倒是可有可無的樣子。周靜安已經呱呱叫:“小姐,這種玫瑰要多少錢一枝,你也不去打聽打聽,如今哪個男人肯隨便買這種花大把送人?”

    佳期說:“錢多的就會唄。”

    周靜安只差念阿彌陀佛:“你總算明白了,這麼個有錢的主兒,好好把握啊。”

    佳期說:“把握個頭啊,這人不是好人。”

    周靜安“切”了一聲,說再濫的人也比“進哥哥”要強啊。

    佳期一聽到郭進的名字就頭疼,那郭進是全公司出了名的“進哥哥”。佳期剛進公司那會兒不知道好歹,本著團結友愛的同事之誼,在某個case上主動幫了他一把,誰知就幫出無窮無盡的後患來。一想到這事,佳期就悔斷了腸子,本來不過點頭之交,誰知這郭進竟然在年會聚餐上借酒裝瘋,聲淚俱下地向她表示:“佳期,我知道你對我好,可是我還深深愛著我前妻……我更不能對不起我兒子。佳期,我對不起你啊……”

    佳期當時就嚇傻了,連聲說你誤會了你誤會了,偏偏這還深深愛著前妻的郭進,有事沒事就到他們部門來晃一圈,來了就含情脈脈地凝視,佳期都快被他那“秋天裡的菠菜”嚇出毛病來了,隔了不幾天,又以這樣那樣的理由約她出去。佳期斷然拒絕,他倒是傷心欲絕:“佳期,我知道我不該當著那麼多人指出你暗戀我,但我現在接受了你的感情呀。”佳期啼笑皆非,實在對他的胡攪蠻纏死纏爛打忍無可忍,一度甚至動念想辭職以避之,最後還是捨不得薪水,忍氣吞聲一天天捱下來。

    也許正是周靜安那張烏鴉嘴說中了,晚上下班的時候鬼使神差,竟然在電梯裡遇見郭進,嚇得佳期背上的汗毛都要豎起來。果然,郭進又約她出去吃飯,她說:“我約了朋友。”

    郭進追問:“你約了什麼朋友?”

    佳期冷著臉答:“男朋友。”

    郭進倒笑了:“別騙人了,你哪兒來的男朋友?”油光發亮的一張臉湊上來,“我請你吃飯,嗯?”

    最後那句長長的尾音真把佳期給噁心著了,只恨電梯下得慢,自己不能立刻跳出這牢籠去。幸好手機響起來,她像撈到根救命稻草,立刻接聽。

    “佳期?我是阮正東。”富有磁性的男性低沉嗓音,郭進的眼光嗖嗖地剜在她身上,她只差沒感激涕零這通電話的及時,根本顧不上追究對方是如何得知自己的手機號:“哦,你好。”

    “我在附近,你晚上有沒有時間?”

    她馬上答應:“好,我剛剛下班,你來接我?”

    他笑聲爽朗:“給我十分鐘。”

    郭進真的好耐性,一直在寫字樓前走來走去,直到看到阮正東的那部車,她上了阮正東的車揚長而去,一?那郭進的臉色真令佳期覺得大快人心。她本來不是虛榮的人,但有白馬王子似的人物翩然而至,拯救她於水深火熱之中,不是不感激的。所以上車之後,對阮正東也就特別假以辭色,老老實實陪他去吃了一頓飯。幸好這頓飯也不是他們單獨兩個人,而是一大桌朋友,有男有女。酒足飯飽就湊檯子打麻將,不知道有多熱鬧。他們牌打得極大,誰贏了誰就滿場派錢,凡在場不管是誰的女伴人人有份,起初獨獨她不肯要,於是便有人叫:“正東,你這女朋友前所未有啊。”

    阮正東也只是笑,慢條斯理地往煙缸裡撣著煙灰,隨手將那幾張紅色的鈔票塞到她手裡去:“別不懂事。”語氣溫和,像教訓小孩子。

    翌日,全公司皆知她有位有錢的男朋友,郭進嘴裡說出來的話頗有幾分酸溜溜的味道:“也不知道看上她什麼?”

    其實佳期心裡也奇怪,為此她專門拿出化妝鏡左右端詳,她是典型的中人之姿,皮膚白,眼睛大,但並不甚美,眼神甚至有些呆。這阮正東幾乎是從天而降,到底是看上自己什麼。

    周靜安一直十分八卦地追問她:“做有錢人的女朋友,是什麼感覺?”

    她答:“我不是他女朋友。”

    周靜安怪叫:“那你是什麼?”

    佳期想了想,還真覺得頭痛。其實她覺得阮正東的追求不過是一場鬧劇,所以不溫不火地看下去,何況還可以當擋箭牌,免看郭進那“秋天裡的菠菜”。阮正東約十回,她也跟他出去一兩次,每次都是上大酒店吃飯,呼朋喚友成群結隊,大隊人馬吃喝玩樂,每次雖然玩得瘋,但都是正當場合,他也並不見得對她真有啥企圖。時日久了,漸漸像是朋友。起初雙方都還裝模作樣,他裝正人君子,她裝淑女賢良,其實見面少,十天半月她才見著他一回,見著也不過吃喝玩樂。後來漸漸像是麻木,她索性在他面前很放鬆,所謂的原形畢露。他向來不缺女人,而她又根本無意於他。

    有天晚上阮正東送她回去,也是喝高了,偏偏還將車開得極快,在高架上一路風馳電掣,她提心吊膽,說:“我們還是打車吧,酒後駕駛叫交警攔住了多不好。”阮正東瞧了她一眼,他是所謂的丹鳳眼,眼角幾乎橫斜入鬢,因為喝了酒,斜睨著越發顯得秀長明亮:“怎麼,不樂意跟我一塊死啊?”

    停了一會兒,又說:“我倒想跟你一塊兒死呢,省得每次跟你在一塊兒,你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她聽慣了他胡說八道,也懶得理會。他卻自顧自說下去:“你說,我這個人有什麼不好,一表人才,名校海歸,有風度有學歷有氣質有品味有形象,怎麼著也算青年才俊吧,你怎麼就這麼不待見我?哎,尤佳期,我跟你說話呢,你甭愛理不理啊。”

    她只得回過頭瞧了他一眼,說:“待見你的人太多了,還輪不上我呢。”

    他嗤地笑出聲來,說:“你當她們真待見我啊,那是待見我的錢呢。”

    她也嗤地笑了一聲,說:“阮正東你又上當了吧,其實我比她們更待見你的錢呢,不過我這人的道行高,言情小說看了七八百本,知道你們這種人偏偏最願受人不待見,對踢到鐵板最有興致,所以我欲擒故縱,專門不待見你,好放長線釣金龜,其實我做夢都等著你向我求婚呢。”

    他一笑:“喲,原來你是這樣想的,真沒想到啊,哎哎,既然這樣,不如咱們明兒就去把證拿了吧。咱們兩個壞坯子,才算得是天生一對兒。”

    她說:“兩個壞坯子——不敢當,這世上沒有有錢的壞蛋,只有沒錢的窮光蛋,我可不敢跟你天生一對兒。再說我還年輕,這麼早嫁了你,回頭萬一再遇上個比你更有錢的,我豈不虧大了。”

    他哈哈大笑,眉眼全都舒展開來,車內真皮座椅淡淡的膻味、空調風口吹出的靜靜香氣……他身上的酒氣煙氣男人氣息……她覺得悶,按下車窗,風立刻灌進來,呼一聲將她頭髮全吹亂了。

    他說話從來是這種腔調,真一句假一句,她猜不透,只好一概不信。

 第二章

    一來二去,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阮正東不再帶她去打牌,吃飯也總是只有他們兩個人,甚至偶爾會親自開車到公司樓下等她,佳期漸漸覺得不安,最後終於提出來:“我們以後別見面了吧。”

    阮正東怔了一下,說:“行啊。”頓了頓又說,“那今天我送你樣禮物吧。”開車帶她去珠寶店,看小姐一樣樣地將璀璨晶瑩捧出來給她過目,她不是不虛榮,也喜歡這樣的場面,大粒大粒的鑽石,裹在黑絲絨裡,閃亮剔透如同淚滴,怎麼看都賞心悅目,但不知為何,最後挑來挑去,只選了一根十分便宜的細鉑金鏈子。她習慣了不貪心,因為太好的東西,她總是留不住。

    回到車上阮正東一聲不響,他車開得極快,cd裡放一首老歌,是《斯卡布羅集市》,不留意就闖過一個紅燈,白色炫光一閃,她莫名其妙有些害怕。果然阮正東一腳踩下?車,扳過她的臉,狠狠地吻上去。

    那樣大的力氣,緊緊箍著她,就像要將她生吞活剝。他從來不是這個樣子,這麼久以來,他幾乎連她的手都沒碰過,他身邊的女伴走馬燈一樣,換了又換,亦並不甚瞞她。他將她不遠不近地擱著,像是一尊花瓶,更像是一件新衣,他新衣太多,所以並不稀罕,反正掛在那裡,久久不記得拿出來。有次喝高了,半夜打電話給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跟她說話,後來電話那端隱約聽見遠處女人嬌滴滴的聲音:“正東,你洗不洗澡啊?”他說:“就來。”嗒一聲將電話掛了,剩了她哭笑不得。

    她死命掙不開,最後急得哭了。阮正東終於鬆開手,有些惘然地看著她,後頭的車全在不耐地按喇叭,就在那樣嘈雜的震天響裡,他喃喃說:“怎麼會是你?”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她不懂,眼淚還含在眼眶,一觸就要簌簌地落下來。

    他不肯放她下車讓她打的,最後還是堅持送她回公寓樓下。

    後來好長一段時間,他再沒出現在佳期面前。

    周靜安對這個收場非常失望,狠狠批評她:“尤佳期你這個豬頭,連有錢人都不會牢牢抓住。”

    佳期唯唯諾諾,說:“下次一定,下次一定。”

    佳期的生活迅速恢復平靜,唯一例外是多了那盒火柴。黃昏時分她偶爾坐在桌旁,取出火柴來劃燃一根,目不轉睛看著它一點一點燃成灰燼。這種特製的火柴,自從與孟和平分手之後,她有許多年沒有見到過了。細而長,可以燃很久,一盒卻並沒有許多根,所以她很珍惜,更多時候只是舉起火柴盒在耳旁輕輕搖動,沙沙如急雨,聽到這聲音,就覺得愉悅。

    公事還是冗雜緊張,她和上司去跑一個大客戶,跟了近半個月沒有結果,耐心幾乎消磨殆盡,結果這天從接待室裡一出來,頂頭遇上一個人十分眼熟,佳期不由微微一怔。

    是阮正東的朋友,起初總在一塊兒打牌,就是說她“前所未有”的那人,佳期仿佛記得他姓容。果然上司已經滿臉堆笑:“啊呀容總,幸會,幸會。”將佳期介紹,對方也認出她來,原來這間公司是他名下,得知他們的來意,轉頭吩咐秘書三言兩語,頓時柳暗花明。上司喜出望外,心花怒放,悄悄誇她:“行啊,幾時認得了容少也不吱一聲,真沉得住氣啊。”馬上趁熱打鐵,讓她先留下來與對方協商細節事宜。

    談完了公事,容總才問了一句話:“怎麼沒見你去醫院看正東?”

    佳期猛吃了一驚,還沒等她做聲,容總已經歎了口氣,說:“你去瞧瞧他吧。”

    佳期猶豫了整整兩天,才到醫院去。

    沒想到醫院裡也熱鬧非凡,半條走廊上都堆著鮮花,護士一聽她問阮正東哪間病房,眼神頓時生了異樣:“1708,就是左拐的第四間。”

    門是半開著的,病房是套間,佈置得不比酒店差,四處都是鮮花與水果,地毯踩上去綿軟無聲,里間有人哧哧輕笑,聲音嬌俏甜美。她靜靜地待了幾秒鐘,本來想敲門,最後還是轉身走掉了。

    走廊靜而空,迴響著她自己的腳步聲,這裡是專用病區,佳期曾經來過這裡一次,是陪孟和平。後來孟和平的媽媽說想吃榛子蛋糕,孟和平就下樓去買。

    然後,孟和平的媽媽不緊不慢地對她說了一句話:“你配不上和平,所以請你不要再拖累他。”

    那時的自己,是多麼倉皇和狼狽。

    她模糊地想,走廊那頭出現了一個身影,高大、熟悉,眉目分明是她日夜思念的樣子,她恍惚地想,白日夢的幻覺竟然如此真實。

    對方漸漸走近,她微微仰著臉,近乎貪婪地注視著,連每一根眉毛都如此清晰真實——如同烙印在她心上的樣子,他變了許多,但又似乎根本沒有變,他是孟和平,就是她永遠都記得的孟和平。

    她忽然驚得要跳起來,孟和平!

    他站在那裡,像看外星人一樣地看著她,她目瞪口呆,他也怔住。

    走廊兩側全是鮮花的芬芳,玫瑰與百合、勿忘我與素馨蘭、情人草與海芋……大捧大捧包裝精美的花束與花籃,而他們站在鮮花的河流中央,傻瓜一樣地瞪視著對方。

    佳期忽然手足冰涼。

    是孟和平,竟然真的是孟和平,她竟然會遇上孟和平,在這有生之年。

    狹路相逢。

    分手後的起初幾年,她還曾臆想過與孟和平重逢,從場景到臺詞,一遍又一遍。或許是十年,或許是十八年,就像張愛玲的那部小說,淒清而唯美,說一句,我們再也回不去了。亦或許只是三年五載,再見了面,在歌舞昇平衣香鬢影的場合,如同韓劇一樣唯美心碎。後來她才漸漸心灰意冷,明瞭命運的遙不可及。

    可是她竟然又見著了他——結果事情比她想像的輕鬆許多,她聲音居然流利清楚,既沒有發顫,亦沒有結巴:“孟和平,是你嗎?”

    她從前就喜歡連名帶姓地叫他,孟和平孟和平孟和平……最最撕心裂肺的那一?那,也只是淚流滿面,拼盡了全部的力氣不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音:“孟和平!孟和平……”仿佛只要在心底那樣拼命呼喊,他就會回到她的身邊。

    他隔了片刻,才說:“是我。”輕輕停頓了一下,又問:“佳期,這麼多年你上哪兒去了?”

    她噢了一聲,說:“我一直在這裡啊。”她簡明扼要地將自己這些年的職場翻滾向他介紹了一下,他揚起眉來:“你專業不是西班牙語嗎,怎麼現在做廣告?”

    小語種找工作有多難……尤其是像她這種一流大學二流專業畢業的三流學生,她又笨,永遠考不到翻譯資質。

    何況他碩士學位還是微電子呢,結果現在還不是跑去當了無良地產商。

    真令人喪氣,本該盪氣迴腸的舊戀重逢,說的偏偏是這種無聊又無聊的旁枝末葉。要緊的話一句也想不起來,那樣多那樣多的話,在人生最悲苦的日子裡,一直是她最後的支柱。再難再痛的時候,她也忍了過去,只是想如果可以再見到孟和平,如果可以再見到他——但明明知道不會,命運不會給她這樣的機會,今天真的給了奇跡,她卻全都忘記了——因為他已經忘記了,坦然地、從容地,忘記了。

    他正視她,並且微笑。

    而她直到這一秒,仍不敢看他的眼睛。

    曾經很長一段時間,她躲在暗夜的被窩裡哭泣,唯一僅存的執念是有生之年還可以見到他,然後號啕大哭,將全部的痛,一點一點講給他聽。

    今天才知道是多麼幼稚的事。即使再次見到了他,他也不再是她的孟和平。

    從前的種種都化成了灰,被風吹散在時間裡,一點一屑都不剩下。

    他想起來:“你在這裡做什麼?”

    她說:“來看位朋友。”

    他忽然揚眉:“你來看東子?”

    原來整個十七樓病區,竟只住了一位病人阮正東。

    原來這樣滑稽,孟和平竟同她一樣,都是來看阮正東。

    其實當年她曾聽他提到過東子,甚至還聽他講過由來,因為《閃閃的紅星》裡潘冬子的緣故,東子的祖父才給孫子取了這麼一個小名。據說兩人自幼好得如膠似漆,相親相愛如同胞兄弟。後來東子在國外多混了兩年,革命的友誼才暫時出現了空白。

    而她就正好填在那空白裡。

    其實她一向遲鈍,孟和平過去總說她是傻丫頭,叫得那樣親昵,後來一想到,心裡就是空落落地一酸。

    她是傻,是真傻。

    祥林嫂這句話,要用到這裡才好。

    她其實早該想到的,在看到那盒火柴的時候,這種特製特供的火柴,外頭不會有流傳。

    孟和平的手機響起來,他看了看號碼,並沒有接。不知是不是女朋友打來,也或者是他老婆。她拼命回憶雜誌上的報導,可是中規中矩的財經雜誌,半句八卦都沒有提,壓根就沒說他有沒有結婚。她忽然慚愧起來,有沒有老婆都不關她的事情了,有句話說得好,從此蕭郎是路人。

    “和平!”阮正東不知什麼時候突然出現,“我說你怎麼不接電話,原來已經到了。”

    孟和平上下打量他:“氣色這麼好,還住什麼醫院,不如回家養著去。”

    阮正東笑,微微眯起眼睛:“我倒是想啊,可大夫不幹。”世上難得有人穿睡袍還能這樣得體,站在醫院走廊,跟站在自家臥室似的風流倜儻。但也許是舊情人眼裡出西施的緣故,她覺得孟和平更好看,衣冠楚楚,氣宇軒昂。兩個男人只顧敘舊,還顧不上她,她心裡直發虛,要不趁這機會逃之夭夭,也是好的。

    還沒邁出腿去,病房裡忽然有人探出頭來:“哥,是不是和平來了?”

    聲音嬌俏甜美,正是她适才聽到的那一個聲音,沒想到長相更甜,看上去十分面熟。同阮正東一樣,有一雙伶俐的眼睛,見著孟和平,眼波一閃,亦嗔亦嬌:“不是叫你七點來接我,怎麼這麼早就來了?”一轉頭見了她,也不做聲,只是笑吟吟瞧著她。

    阮正東這才像是瞧見了她:“佳期你來了?”向她介紹:“這是我妹妹阮江西。這是我朋友,孟和平。”然後向那一對璧人含糊其辭地指了指她:“這是尤佳期。”

    她尤佳期二十多年來的人生,從來沒這麼熱鬧過。

    舊歡新知齊齊登場,而且還有情敵夾裡頭——可到底誰是誰的情敵啊,她還真沒攪清楚。

    結果大家到病房喝茶,阮江西對她好奇到了極點,親自替她倒茶。在醫院還能喝到這樣香甜的八寶茶,實在出乎意料。阮江西說:“這茶還不錯吧,是打電話叫老三元送來的。”她不吭聲,免得顯得自己少見多怪,老三元茶莊出了名的“店小欺客”,因為店堂小,位子有限,據說許多明星去喝茶也得預約排號,居然肯送外賣到醫院,這種面子真是首屈一指。

    阮正東不能喝茶,端杯白開水陪著,他是酒喝多了,突然胃出血被送到醫院來的。阮江西描述他暈倒時的場景,繪聲繪色,講到要緊處一驚一乍,抑揚頓挫。饒是佳期這不相干的人,也聽得緊緊提著一口氣。阮正東笑:“甭聽西子駭人聽聞,她是做新聞的,有職業病。”

    佳期這才想起來她為什麼面熟,因為她是新聞評論的女主播,人比鏡頭上看起來要年輕許多,大約在節目裡總是言詞犀利批評時事,所以給人印象很鮮明。其實現實裡也只是嬌俏的年輕女子,口齒比常人伶俐而已。

    跟孟和平真的很般配。

    青梅竹馬,俊男美女,各自事業有成,任憑誰聽了都會覺得是佳偶天成。

    她的電話響起來,她趁機走開去接。是周靜安打來,興高采烈:“快來快來,新世界在打折,有條裙子真適合你。”

    她稍稍提高了聲音答:“啊?老闆有要緊事找我加班?我馬上回去。”

    周靜安莫名其妙:“喂喂,你豬頭了啊,說什麼呢?”

    她答:“你先應付他一下,我半個鐘頭內趕回公司。”

    周靜安還在呱呱亂叫,她已經將電話掛掉,走回去歉意地告訴阮正東:“真不好意思,我得回去了。”

    孟和平說:“我送你。”

    她到底沒忍住,冒出了一句:“不用了,你還要送阮小姐,我打的就行。”

    阮正東說:“那你等一下,我換件衣服送你。”

    她還沒答腔,孟和平已經說:“行了吧,你還在住院呢,我送,回頭我再來接西子就是了。”

    阮正東也沒堅持:“那謝了啊。”

    孟和平笑:“可真不一樣啊,原來替你將這個誰那個誰送來送去,也沒見你道一聲謝。”

    阮正東也笑:“我幾時叫你送過誰了,少在這裡胡扯。”

    佳期覺得胸口隱隱作痛,五臟六腑都在抽搐,仿佛胃也蝕出一個深洞,只怕真的嗓眼一甜,會吐出一口血來。她覺得自己是掉進蜘蛛網裡的蚊蚋,怎麼掙都有更多的束縛裹上來,一絲絲纏上來,喘不過氣,透不出力,只能眼睜睜看著不能動彈,死不瞑目。

    同孟和平一部電梯下去,咫尺空間裡只有他們兩個人,真是形同牢籠,她實在不願再與他同車,於是說:“我還是打的吧,醫院門口的士很多,很方便的。”

    “不行。”他語氣淡然而堅持,又補上一句:“我答應了東子。”

    這般有情有義,她為什麼還想流眼淚。

    他開一部chopster,車內空間寬敞,冷氣??無聲,只有她覺得局促。

    他車開得很慢,仿佛是習慣使然。這麼久不見,他真的像是另外一個人了,就像是兒時記憶裡的《射雕英雄傳》,總記得是那樣美,那樣好,可是不敢翻出來看,怕一看了,就會覺得不是那個樣子——她曾有過的記憶,只害怕不是那個樣子。

    週六的下午,街道上車流緩慢,綠色的士像一片片葉子,漂浮在蜿蜒河流中。而她仿佛坐在舟上,看兩側千帆過盡,樓群林立。

    恰好是紅燈,停在那裡等著。她轉過臉去看車窗外,忽然認出這個路口。

    如果向左拐,再走五六百米,會看到成片舊式的住宅樓,一幢接一幢,像是無數一模一樣的火柴盒子,粗礪的水泥牆面,密密麻麻的門洞窗口,更像是蜂巢。她想起當年,端一張籐椅在狹窄的陽臺上曬太陽,頭頂曬著她的t恤他的襯衣,衣襟或是袖子常常要拂過他們的頭……陽臺外就是沸騰的車聲人聲喇叭聲、小店促銷音樂聲……浩瀚的聲音海洋,就在陽臺下驚濤拍岸。淡金色陽光像瓶子裡的沙漏,無聲無息只是劈頭蓋臉地篩下來,旁邊隔壁家的陽臺,拿大篩子曬著切成片的萵筍——許多年後她都固執地記得,記得幸福的氣息是曬萵筍——乾貨獨特的香氣夾雜著嗆人灰塵……陽臺很小很窄,只能擺下一張椅子,他老要和她爭,最後兩個人擠在一起,也不覺得膩,還揪住他問:“孟和平你幹嗎要叫這個名字?”

    他說:“我爸希望世界和平唄。”

    後來才知道,他出生的時候,他父親正在戰場上,所以才給他取名和平。

    終於到了公司樓下,她說:“你別下車了。”他說:“沒事。”仍舊下車替她開了車門,手扶著車頂,彬彬有禮的紳士舉動。

    原來他多懶啊,只有她知道。襪子脫下來扔在那裡,非得她動用武力威脅,他才肯去洗,還在逼仄的洗手間裡唱歌:“啊啊……給我一個好老婆,讓我不用洗襪子,就算工資上交,就算揪我耳朵,我也一定不後悔……”荒腔走板的《忘情水》,笑得她前俯後仰,伸手去揪他耳朵,他兩手都是洗衣粉的泡沫,頭一側,卻溫柔地吻住她,就那樣晾著滿是泡沫的雙手,溫柔地吻著她。

    她說:“我上去了。”

    他嗯了一聲,她走進了大廳深處才回頭張望。隔著落地的玻璃牆,遠遠看到他還沒走,就站在烈日下,斜靠在車身上,低頭含著一支煙,劃著火柴,一下、兩下……到最後終於劃燃,點著了煙,他抬起頭來。

    她連忙轉身匆匆往前走,只怕如果再多一秒,自己就會流淚。

 第三章

    與他最後分手的時候,也是她轉身離開,他傻子一樣地站在那裡,遠遠望著她。她越走越急,越走越快,只怕自己會忍不住哭,只怕自己會忍不住轉身。最後他終於追上來,抓住她的胳膊,那樣緊緊地抓住,連呼吸都急迫:“佳期,你不能這樣。”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一個男人紅了眼眶,只是緊緊地抓著她,仿佛只怕一鬆手,她就會憑空消失。

    她幾乎用盡了此生的力氣,才忍住眼淚,冷笑著用最無情的字句,仿佛鋒利無比的利刃,硬生生剖下去,將他與她之間最後一絲都生生斬斷:“孟和平,你怎麼這樣幼稚?話我已經跟你說得一清二楚,你怎麼還不明白?我拜託你,我就要保研了,你別耽誤我的前程。”

    “我不信!”他幾乎是在吼,“我不信,我不信你的話,為了什麼狗屁保研,你就要離開我,我不信!”

    她殘忍地微笑:“孟和平,保研對你來說,也許並不值一屑,可是對我來說,很重要、很重要。我不是為了保研而跟徐時峰,我愛的本來就是他,你明不明白?”

    他的手那樣重,捏得她痛不可抑,所有的眼淚都浮成了光,光圈裡只有他的臉,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嘴角……一點一點,在視線中淡虛成模糊的影。

    他的聲音遙遠而輕微:“我不明白,我只知道這個世界上對我而言,最重要的是你。”

    她鼻子發酸,膝蓋發軟,胸口痛得翻江倒海,所有的一切都開始旋轉,她在簌簌發抖,連聲音都變了調子,一字一句,清晰明利:“可是對我來說,這世界上有許多東西,都比你要重要。”

    他看著她,她有一種麻木的痛快,像是自殺的人切開靜脈,那血一點一滴地淌著,漸漸淅淅瀝瀝,於是陷入一種虛空的祥和,四周都是綿軟的雲,再多的痛都成了遙遠的事情,只是麻痹的快意。

    “你嚮往那樣的生活,是因為你不曾經歷過,所以新鮮,但我已經厭倦了,這樣的生活我過了二十一年,那樣平凡,那樣困苦,一輩子隻為買房子奔波,精打細算,穿件新衣就覺得快樂許久。我厭倦了,你懂不懂得?你喜歡這種生活,是因為它瑣碎平凡,你說喜歡這樣的人間煙火氣,是因為你過去二十年,都高高在上,沒有機會體驗。可是我,我在這人間煙火裡呆得太久,已經覺得煙薰火燎面目全非,我希望可以有更好的前途,什麼叫前途,你不會明白,因為你的前途從你一出生,就是康莊大道,一片光明。而我,我和許多許多的人,要怎麼樣地掙扎,怎麼樣地努力,才可以過得更好。你媽媽說得對,我們本來就是兩個世界裡的人,誤打誤撞才湊到一塊兒,不會幸福,不會長久,遲早有一天會分開。而如今我如果離開你,我可以得到許多許多實質上的東西,我為什麼要放棄這樣的機會,我為什麼不能為了我的前途,做一個正確的決定?徐時峰可以和我結婚,你可以嗎?”

    他望著她,過了許久,才說話,聲音低沉喑啞,透著無法抑制的哀涼:“我愛你——佳期,不管你說什麼,我愛你。如果你走了,這輩子我也許永遠沒有辦法再將你找回來。”

    她想將手從他手指間抽出來,他不肯放,她一根一根掰開,掰開他的手指。絕決地用力,彎成那樣的弧度,也許會痛,可是長痛不如短痛。她寧願所有的痛都由自己來背負,只要他受到的傷害最少最小,她寧願所有的一切都由自己來背負。

    他力氣比她大,她掰不動他的手指,她最後終於將心一橫,揚起手來,狠狠給他一記耳光。那樣清脆響亮,如同重重地扇在她的心上,痛得她幾乎無力自持,卻指著他罵:“孟和平你是不是個男人?我都說了不愛你了,你怎麼這麼死皮賴臉,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你給我放手,別再噁心我,我永遠不想再看到你!”

    話說得這樣惡這樣狠這樣絕,他眼底淨是血絲,瞳孔急速地收縮著,瞪著她,就像瞪著一個劊子手,而她屹然不動,他終於絕望,手指一點一點地鬆開,終於鬆開,她絕決地轉身,急急地往前走,走出了很遠很遠,一直走過了整整兩條街,踉踉蹌蹌才回過神來,就那樣蹲在馬路邊上,抱著雙臂號啕大哭,她一直哭了整整一個鐘頭,過來過往的車輛,明亮的燈柱像是眼睛,像是無數雙亮晶晶的眼睛,她哭得一陣陣發暈,摳著人行道的磚沿,將右手食指的整個指甲全摳掉了,也不曉得痛,血一直流,狼藉地擦去眼淚,站起來又往前走,一路走,一路眼淚不停地往下掉。


    她從來不知道,愛一個人會這樣難過,就像將心挖去了一塊,拿刀子在傷口裡絞著,絞著,卻不能停止,像是一輩子也不會停止,書上總是形容說肝腸寸斷,不是寸斷,而是用極快的刀,每一刀下去,就是血肉模糊,痛不可抑,卻毫無辦法,任由著它千刀萬剮。

    孟和平,我愛你,所以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我不能沒有你,可是我願意離開你,我明明知道,這輩子我永遠再也找不回你,可是我心甘情願。只要你過得比我好,只要你比我幸福,什麼我都願意。只要是為了你,哪怕會失去你,哪怕這一生我永遠也不能擁有你,只要是為了你,我都願意。

    後來她一直想,結束得這樣清晰,記得這樣清楚,可是開始,開始的那些事情,全都成了遙遠而模糊的夢囈。

    這世上永遠不會有人知道,知道她到底流過多少淚,才真正將這道傷口深深藏起,永不再示人。

    親近如徐時峰都不知道。

    上個月跟徐時峰吃日本料理,他還開玩笑:“佳期,你真是過河拆橋。想當年我可是為你背負著?名,如今你瞥都不瞥我一眼啊。”

    鮪魚刺身鮮美無比,佳期埋頭大吃,口齒不清地答他:“徐大律師,瞥你的人多了去了,不缺我這一個。”

    徐時峰仿佛無限惆悵:“全世界的人都給了你青眼,獨獨那個人,卻給你白眼。”

    佳期差點被芥末嗆住,辣、辛,喉嚨裡像是長了無數毛刺,每一根都嗖嗖地往裡攢著那辛辣,她灌進大半杯清酒,才緩過勁來,猶自被辣得淚眼汪汪:“大哥,我錯了還不成麼?你別這樣酸我啊。”

    徐時峰又開始語重心長:“佳期,你不小了……”佳期耳朵起了繭,這臺詞她聽了只差沒有百遍,果然只聽他說:“不是大哥愛囉嗦,女孩子正經找個人嫁了,比什麼都強。大哥手裡攥著好幾個青年才俊,什麼時候約一個出來,看不上沒關係,今年又有大票新師弟畢業,你只管放開眼來好好挑。”

    佳期歎了口氣,喃喃自語:“好端端一知名大律師,還本市十大傑出青年呢,業餘愛好偏偏是做媒。”

    徐時峰大笑,兩道劍眉飛揚入鬢,越發顯得英氣,佳期模糊地在心裡想,這樣子仿佛像一個人,但總也想不起來是像誰。她心裡亂糟糟的,忍了半晌的一句話終於還是說出了口:“大哥,我前兩天在雜誌上看到孟和平了。”

    徐時峰怔了一下,才微笑:“這小子,當年可是狠狠揍了我一拳,差點沒打得我視網膜脫落。聽說現在可風光了,混得風生水起。前兩年就聽師弟說,他代理的什麼網遊,紅得發紫,賺了不少錢。”

    話似乎說得很輕鬆,可是她知道他的小心翼翼,還是怕傷著自己。

    不由得心酸,他做過網遊?生命中沒有他的大段空白,空洞得幾乎令人心慌。只知道起初的日子,他在一間it公司,加班總是沒完沒了,有時回家累得連襪子都不脫就可以睡著。那樣辛苦——曾經那樣辛苦,都是為了她——佳期將海膽塞到嘴裡去,醬油與芥末的味道,滑而膩的海腥氣,統統一擁而上,只差沒有被噎著。徐時峰看她被辣得淚眼汪汪,伸手替她倒了一杯茶,苦,還是苦。她吸一口氣,有點慘兮兮地解釋:“芥末太辣了。”

    “別跟我這兒演苦菜花啊,”他拍了拍肩頭,“要哭就放聲大哭,來,大哥肩膀借給你用,按每分鐘二十元收費,你愛哭多久就哭多久。”

    她恨聲:“太狠了,一小時就得一千二,你明搶啊。”

    “人家跟我談一小時得多少錢?人家諮詢我一個問題得多少錢——何況你還是哭呢。”

    “銅臭!”

    “小彈弓,這不是你勸我的嗎?這世上除了錢,沒啥值得孜孜以求的。”

    佳期不勝唏噓,當年她貪玩,是外語學院出了名的“小彈弓”——她們系人少,女生更少,所以雜在英語系的寢室裡住,大早上起來背單詞,一片嘰裡呱啦特貴族氣質的倫敦腔裡,就她大著舌頭發彈舌音,於是下鋪的暢元元給她取了個綽號叫“小彈弓”,後來這名字不脛而走,連徐時峰都叫她小彈弓。

    “青春歲月真是好。”她噯了一聲,“你一叫我小彈弓,我就覺得年輕多了。”

    徐時峰鄙視她:“我面前少裝啊,你敢說那個字試試。”

    她嬉皮笑臉:“我這不沒說嗎。”

    徐時峰歎了口氣:“就你最死心眼兒,這麼多年了,還惦著那孟和平,我就不明白他到底有哪點好了,那渾小子,蠢到家了,整個兒一朽木。”

    佳期替自己斟上一杯酒,徐時峰倒仿佛是自嘲:“瞧瞧我,這是五十步笑百步呢。”

    佳期停了一停,才問:“安琪還沒有消息?”

    徐時峰苦笑:“我這輩子,只怕再找不回她了。”

    我這輩子,只怕再也找不回你了。

    許久許久以前,也有人曾經對她這樣說,佳期心一酸,他卻不知道,她也永遠找不回他了。佳期捧著酒杯,將那清苦一口接一口慢慢咽下去。也好,她寧可不見。

    徐時峰卻問她:“上禮拜六,你是不是上水庫釣魚去了?”

    佳期一愣,這才想起來,自己上星期是跟阮正東去了,想起那情形就十分搞笑,拉了大隊人馬去郊區水庫。山清水秀風景如畫,同去的女孩子們都只當是在沙灘度假,人人架著亮晶晶的墨鏡坐在傘下搽防曬油,仿佛在碧波蕩漾的泳池邊。男人們倒是煞有介事,一字排開釣竿,真有些殺氣騰騰有來無回的架勢。魚一上鉤丁零亂響,立刻兵荒馬亂一片譁然,傘下只聽見又笑又鬧又叫,只怕隔著整個山頭都能聽見。佳期當時就想,這麼熱鬧,怎麼能釣到魚?

    結果水庫管理局派人扔了兩三台增氧機在水裡,又不停地用船撒誘餌,別說是魚了,就是美人魚只怕也會被他們哄得上了鉤,專業手段之高,實在令人大開眼界。當時佳期一個人蹲樹陰下玩水,就想到《慶熹紀事》裡頭那段上江垂釣,不知不覺露出冷笑:擱到今天,沒准還真有人會安排潛水夫。

    冷不丁背後有人問:“想什麼呢?”

    她嚇得猛一激靈,回頭不由瞪了阮正東一眼,這才拍了拍胸口,替自己壓驚。

    他真是天生的衣服架子,連釣魚服這種衣服也可以穿得玉樹臨風,顧不得白衣勝雪,蹲下來替她看釣竿,鉤上的誘餌早就被魚吃光了,他拎著魚線沖她笑:“你怎麼跟姜太公似的,這鉤上啥都沒有,能釣上魚嗎?”

    她振振有詞:“我又不是來釣魚的,我是來釣金龜的。”

    他將臉一揚,只見鶯鶯燕燕全在遠處圍著,男男女女時不時爆發出一陣陣笑聲,不知是不是釣上了大魚。他於是沖她笑:“言不由衷了吧,他們全在那頭,你一個人蹲這兒能釣上金龜嗎?”

    她笑嘻嘻:“金龜確實沒有,土龜倒有一隻來。”

    他作勢要拿魚竿掄她,她靈巧地跳起來,像頭鹿,輕盈美麗,笑吟吟一下子跳到石墩子上去,蹲下來仍舊澆水玩,太陽從樹葉的縫隙間漏下來,碎金子一樣,撒了人滿臉滿身,水花閃閃爍爍,在她手中晃亮如水銀。他眯起眼睛望著她,仿佛是被陽光刺得睜不開。過了半晌,他才問:“哎,說正經的,你怎麼老這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剛才想什麼呢?”

    她說:“想書上的事。”

    “什麼書啊,讓你想得傻笑。”

    “《慶熹紀事》,沒看過吧,你這種人看過《三國演義》就不錯了。”

    他倒答得老實:“確實沒看過,我就只看看《三國》。”

    “不看可惜了啊,”她無限悵惋,“裡頭有江山如畫,美女如雲。”

    “美女如雲?那你看了做什麼?”

    “我看裡面的太監不行啊。”

    他像是啼笑皆非欲語又止,她完全不指望他能明白,所以自言自語一樣:“其實我就想看看,明珠暗投,美玉蒙塵,愛上的都是不該愛的,總得有個結果吧,哪怕慘了點,總是個了局。”還沒有說話,遠處已經有人叫:“正東!正東!魚!魚!”他那根釣竿上鈴鐺正響得嘩嘩啦啦,他撇下她馬上去收魚線。石墩子凹凸不平,硌人得慌,佳期坐不住,又站了起來,就想起跟孟和平去釣魚。

    那時哪有現在這種場面,也只有她跟他兩個人,兩個人在湖邊上曬得跟泥鰍似的,也沒釣上幾條魚,可是快活得不得了。回去後她的臉後來都蛻了皮,好長時間都紅紅的,像蘋果。那時年輕,喝完了牛奶,將瓶子裡剩的一點兒牛奶往臉上一拍,就當做了面膜。刷完牙還忘記洗掉,結果孟和平親她,齜牙咧嘴:“乳臭未乾!”她拿枕頭捶他,他在雨點似的枕頭下逮住她親:“唔,好香!”仿佛小孩子吃到糖,心滿意足。

    太陽太猛了,佳期有些發暈耳鳴,也許是曬得太久了,眼睛望出去四周都是碧茫茫的水,水那邊山的影重重疊疊,像一痕青黛,湖山如繡,遠處笑語喧嘩,可那都是旁人的事。

    與她不相干。

    佳期沒想到這事徐時峰會知道,不由說:“是啊,我釣魚去了,你怎麼知道?”

    徐時峰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這才說:“人家告訴我的唄,我當時還不信呢。好不好怎麼跟那群人混在一塊兒,就沒一個好人。”

    佳期心虛:“我錯了,下回再不敢了。”

    徐時峰倒歎了一聲,說:“我也不跟你囉唆了,你向來最知道好歹,可有時候也太知道好歹了,我告訴你,女人啊,該笨的時候笨一點無妨。”

    佳期笑嘻嘻:“大哥,我還不夠笨麼?”

    徐時峰倒像是十分意外,停了一會兒,才點點頭:“你也確實夠笨的了。”

 第四章

    佳期沒敢告訴徐時峰,今年春天的時候她去機場接人,曾經在候機大廳看到過陸安琪。

    或許那個人並不是陸安琪,也許只是她認錯人,但真的很像安琪,身材還是那樣好,在人群中十分搶眼,所謂鶴立雞群。她一頭天然卷的長髮剪短了,許多大卷卷貼在頭上,襯得一雙剪水瞳子,反倒顯得年輕,活像洋娃娃。她身旁的伴侶是高大英俊的北歐男子,忙著照顧大堆的行李與一對可愛極了的雙胞胎男嬰。

    那一對混血小男孩有著和安琪一樣的天然卷髮,烏黑發亮的眼睛像是寶石,熠熠生輝,他們在嬰兒車內吸奶瓶、吵鬧、吮手指、親吻對方並且打架,然後同時放聲大哭。

    安琪溫柔地安撫其中的一個,另一個抓著她衣袖,咿咿呀呀地叫“mama”,她笑了,輪流親吻兩個孩子,兩個漂亮的混血小男孩終於安靜下來,各自含著奶嘴左顧右盼。他們的父親微笑著親吻妻子的臉頰,輕聲與她交談。

    佳期始終沒有走上前去驚動他們,她只是站在遠處,無聲凝望。

    那天晚上佳期做了夢,夢見晴朗秋天的下午,寢室樓外的法國梧桐大片大片地落著葉子,暢元元還在和美芸絮絮講著話,走廊裡有誰趿著拖鞋答答??地走過,窗簾被風吹得撲撲翻飛,陽光一地。遠處有人吹口琴,斷斷續續的調子,聽不出是什麼歌。那些熟悉的聲音與熟悉的環境讓佳期覺得安逸,而人生最大的煩惱不過是下周要考西語泛讀。

    自從分手之後,佳期從來沒有夢見過孟和平,大約是沒有緣分。

    其實一開始還算有緣吧,因為他並不和她同校,而且她還在念大二,他卻剛回國不久。那天舞會他是被一位高中同學硬拖去的,誰知後來沒過幾天,另一位朋友生日請客,兩人在餐桌上又遇見了。

    本來佳期根本沒想起孟和平來,因為過生日的常劍波恰巧是她室友絹子的男朋友,那天她其實是出於義氣去救場的。

    後來孟和平一直感慨,說真沒想到你那麼能喝。

    佳期只是笑。

    孟和平酒量很好,打小被他爺爺拿筷子沾白乾喂出來的,在遇上佳期之前,據說從未遇到過敵手。而佳期的籍貫是浙江紹興,出文人才子,亦出好酒。最醇的花雕,要深藏地底十八年,拍開泥封,方才是濃香四溢。她是紹興轄下古鎮東浦人,父親釀了一輩子的酒,所以她打從出生,幾乎就是在酒香裡長大的。當事人壽星與孟和平猜拳,卻輸得一塌糊塗,幾乎要醉得人事不省,她只得出來圓場面,幫著常劍波接了孟和平幾招。

    起初孟和平沒將她放在眼裡,覺得這小丫頭不值一提,最後才知道上了當。幾樽白酒下去,她不過是眉梢眼際添了幾分春色。而她猜拳更是一等一的高手,後來孟和平一直鄙視她“貌似忠良”。她那時是那種看起來很老實很乖的丫頭,交手才知道深不可測。

    棋逢對手兩個人都喝得起了興,剩了最後半瓶酒時他說:“我先抽根煙,可以嗎?”佳期說當然可以,他隨手將煙盒擱在桌上,那精緻的煙盒上印著大朵的茶花與十分動人的詩句:“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

    佳期不知為何突然覺得心裡一動。

    他沒找著火,她交給他一盒火柴。他詫異地拿著那火柴,終於認出她來,笑了:“原來是你。”

    她也笑:“是啊,是我。”

    那天在場的人差不多全喝高了,趴下的趴下,歪倒的歪倒,還有人放聲高歌,擊箸而唱。滿桌唯有他們兩個還殘存著一絲清醒,佳期越喝眼睛越明亮,到最後眼波欲流,都覺得快管不住自己了,心裡明白自己是喝高了。孟和平其實喝得也已經八九不離十,喃喃地說:“全都醉了,待會兒怎麼回去?”佳期腦子直發木,吐詞還算清晰:“走回去唄。”孟和平說:“他們是走不回去了,咱們兩個也管不了他們,由他們這兒躺著吧,我陪你走回去。”佳期笑嘻嘻:“別忘了結帳,不然服務員不放咱們走。”

    後來佳期一直愛問:“孟和平,你為什麼喜歡我?”

    孟和平一本正經想了半晌,才說:“你多精明啊,都喝醉了還惦記著叫我先結帳,我這樣的老實人能不上你的當嗎?”

    佳期完全忘記自己曾說過那樣一句話,只記得那天晚上有很大的風,深秋的夜很冷很冷,走在校園的林陰道上,跟孟和平有一句沒一句地東扯西拉。學校的路燈永遠有一半是壞掉的,隔很遠才能看到一點橘紅色的光,像是夜的眼睛,溫暖而寧馨。後來他問:“你冷不冷?”不等她回答,就將自己外套脫下來給她披上。衣服還帶著他的體溫,淡淡的陌生氣息,沾染著酒的芬芳。她兩手籠在長長大大的袖子裡,像一個小孩穿了大人的衣服,可是有一種奇異的熨帖。抓絨襯裡柔軟如斯,也許真的是喝高了,並不是身體上的暖,那點暖洋洋的感覺仿佛是在胸口,一絲一絲滲進去。

    他們說了很多話,從幼稚園吃午飯偷偷扔掉肥肉,到小學時跟同桌劃三八線,初中時與老師唱反調,到高考填志願與家人抵死抗爭,樣樣都是志同道合。說到高興處佳期喜歡比劃,於是長袖一甩一甩,像是唱戲的水袖。他喜歡搶她的話頭,佳期喝多了酒,只覺得渴,然後還是要說,也願意聽他說,兩個人就那樣滔滔不絕地講下去,自己也好笑,不知道從哪裡來的那麼多話,只是要說個不停。最後終於到了她住的寢室樓下,他看到商店的窗子還透著光,於是對她說:“你等一等。”

    他去敲開商店的門,買了兩瓶優酪乳,她像小孩子般歡天喜地,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完,只覺得如玉露瓊漿。他默不做聲,將另一瓶再遞給她。

    “你不喝?”

    “都是給你買的。”

    她啊了一聲,有點不好意思,拿那根管子只是在封塑上劃來劃去。他重新接過去,默默替她插好了,依舊不做聲再遞還給她。

    她咬著管子,默默吸著優酪乳。

    優酪乳很涼,也很稠,這個季節的優酪乳稠得都可以堆起來了。所以她喝得很慢,優酪乳不知道為什麼並不酸,反而很甜。

    他說:“我叫孟和平,你叫什麼?”

    她有點好笑,到現在都還沒有互通過姓名:“佳期,尤佳期。”

    他問:“是‘佳期如夢’的佳期?”

    “是呀。”

    她突然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佳期如夢,這四個字裡正好有她的名字他的姓,但他又不是故意的。

    早過了熄燈時間,寢室樓外的院門已經關了,他打量著那鐵柵門,問:“你打算怎麼進去?”

    她仿佛一下子淘氣起來:“當然是翻過去啊。”把空優酪乳盒投進垃圾桶,拍了拍手:“你瞧著。”

    她身手俐落得叫人吃驚,三下五除二就攀上了鐵齒,踏在兩米多高的鐵門上還沖他招了招手:“晚安哦!”哧溜一下就已經幾步攀下了鐵門,一跳一跳的銀灰色身影,漸漸消失在晦暗的樹影裡。

    孟和平一直記得,記得她穿著自己的衣服,長長大大的銀灰色休閒外套,踏在那樣高的鐵門上,一手抓著鐵欄,得意洋洋地沖他揮著另一隻手。背景是沉厚如黑絲絨般的夜空,沒有月亮,天上有許多碎銀般的星子,風很大很冷,吹得她的長髮絲絲散亂,越發顯得尖尖臉上寶石樣璀璨的眸子,那對眸子比滿天的寒星都要亮,仿佛有光芒正在飛濺而出。她笑起來很淘氣,露出左邊一顆小虎牙,像孩子,更像一個精靈,溜出來誤墮紅塵,睥睨凡世,他不覺久久地仰望。

    佳期回到寢室才發覺自己忘記將外套還給孟和平,外套還很乾淨,但她還是替他洗了。晾在陽臺上,曬得散發著太陽的芳香。絹子看到這衣服哎了一聲,不懷好意地笑:“怎麼不給人家送回去?”

    佳期落落大方:“等明天下午沒課,我再給他送去,就不知道他住哪兒。”

    絹子笑嘻嘻:“你不知道他住哪兒,可我知道啊。”一五一十將地址告訴她,只差拿紙筆來畫示意圖了。絹子咂著嘴說:“人家可因為把衣服讓你穿了,自己凍感冒了正發燒呢。”佳期不信,絹子急了:“我騙你幹嗎啊,不信你自己去看看,真沒良心。”

    下午本來有閱讀課,佳期已經走到半道又轉回寢室,撂下課本拿起那件衣服,終於決心翹課去看看孟和平。

    其實兩間學校隔得並不遠,她學校的東門與他學校的西門就隔了一條馬路。但他住在東區,學校太大,宿舍樓又不好找,她在校園裡兜了一大圈,直走出了一身汗,最後才找到。敲了半天門沒有人應,隔壁寢室倒出來了人,狐疑地打量她:“請問找誰?”

    她有點窘:“請問孟和平是住409嗎?”

    “他病了,上醫院打針去了,剛走。”

    沒想到真的病了,佳期不由有點內疚,想,反正附屬醫院離這兒並不遠,不如走過去看看。於是尋到醫院去,注射區人很多,嘈雜的說話聲,夾著電視的聲音、小兒的啼哭聲……她在一排排的座椅間尋找孟和平,最後才看到角落裡有一個人吊著點滴,看著有點像孟和平,埋頭正在看報紙。

    她在他旁邊坐下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抬起頭來,無意看了她一眼。

    她沖他笑,他不由也笑了。

    兩個人都覺得有點傻,可是他還是很高興,望著她笑,兩個人並排坐在那裡,不知為何反倒沉默起來,最後他一個同學經過,與他打招呼:“咦,和平你也在這裡?”

    “是啊,發燒呢。”

    那同學看到佳期:“喲,有女朋友陪著,發燒也幸福啊。”

    佳期臉不由紅了,孟和平笑了一笑,那同學沒說啥就走了。

    就這樣開始了,週六周日兩個人騎車穿梭在校園裡——從她的學校到他的學校,他課不多,偶爾跑來她們學校蹭課聽,一本正經跟著她上專業課。像所有的戀人一樣,一塊兒去食堂買飯,在草坪上曬太陽。

    那時連陽光都是晶瑩清澈。

    一直到放寒假,他送她上火車,她才覺得捨不得,雖然只有一個多月,可是總歸是見不著他。

    春運期間車票那樣緊張,他還是托人弄到了臥鋪,買了許多水果零食給她路上吃。她一個人睡在狹窄的下鋪,耳朵裡塞著隨身聽,不停地吃零食,仿佛嘴一停下來,就會覺得難過。他買了很多她最喜歡的牛肉幹,她一直嚼得舌頭都起了血泡。耳機裡莫文蔚的聲音一直唱:“這盛夏的果實,回憶裡愛情的香氣,我以為不露痕跡,思念卻滿溢。或許這代表我的心,不要刻意說你還愛我,當看盡潮起潮落,只要你記得我。如果你會夢見我,請你再抱緊我……”

    火車?啷?啷響著,一直向南,一直向南,半夜的車廂,一片漆黑的沉寂。偶爾經過燈火通明的月臺,窗簾的縫隙就會透進一線光亮來。火車停留片刻,又向前疾馳。車廂裡的人都漸漸睡去,她睡不著,起來泡速食麵吃。拿出康師傅的大碗,只見上頭用夜光筆劃了一隻肥墩墩的小豬,尾巴還打了個圈兒,孟和平的字一向寫得大,那一行字寫得更大,在黑暗中發著瑩瑩的綠光:“小豬,小豬,多吃水果,不准吃泡面。”

    她笑得眼淚噗噗往下掉。

    到紹興時天早就黑透了,下著雨加雪,很冷。月臺內外燈火通明,人聲嘈雜。她找到公用電話給他打電話,他寢室的電話久久沒有人接,call他也一直不回電話,也許他回家去了,她只好拖著行李先出站了。

    到家也是半夜了,在家裡總是睡得特別踏實,她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最後被電話吵醒。父親上班去了,家裡沒人,她爬起來接,披著毛毯“喂”了一聲,結果是孟和平,他冷得直吸氣,說話聲音並不清楚:“佳期,東浦怎麼這麼冷啊。”

    她腦子有點轉不過彎來,東浦冷?東浦室內都沒有暖氣,當然冷,但也沒有北方冷吧?等等!東浦冷?!他怎麼知道東浦冷?

    她裹著毛毯跑到窗前去,看到孟和平站在小小的院子裡,沖她揮著手。

    還在下雨,他沒有打傘,冷得直吸氣,口中呼出大團大團的白霧。四周是她再熟悉不過的一切,四圍的白牆黑瓦,舊式的木樓已經泛了黑,小小的青石板中庭裡種著蘭花,蘭花旁卻站著他,冬季南方瀟瀟的冷雨,越發顯得有一種不真實的恍惚,她不由問:“你怎麼來啦?”

    他仰著臉沖她笑。

    他進門之後,她又問了一遍:“你怎麼來啦?”

    他沒有帶多的行李,就提著一個很小的旅行袋,新買了手機,將號碼告訴她。她到自己房間拿出日記本,將他的手機號寫上去。他這才打量她的家,房子很舊,收拾得很整潔。窗櫺上頭還有精緻的鏤雕,不知這樓到底是哪一年建的,後窗下就是河,有小舟咿呀搖過,船上堆滿了酒甕。從半開的窗子望出去,遠處都是黑的瓦白的牆灰的橋,橋上有人打傘走過,疏淡得像水墨寫意。但這裡並不像西塘,鎮上沒有任何旅遊開發的痕跡。冬季疏疏的冷雨裡,連行人都少,偶爾聽見窗外的櫓聲,有的只有一種家常的溫馨。他看著她走來走去,忙著拿幹毛巾給他擦頭髮,給他倒熱茶,將自己的熱水袋翻出來,灌了熱水給他捧著。又問:“吃了飯沒有?”

    “我想你了。”

    她有點不好意思,走過去打開冰箱張望了一下:“要不我給你炒個蛋炒飯?”

    “好。”

    他一口氣吃了三碗,她真怕他給撐著了,所以又掰柚子給他消食。皮太厚,一片片地撕下來,第一瓣最難,他站起來幫忙,拿手使勁一掰,就開了。柚子的寒香散發在空氣裡,他吃了一口,說:“酸。”她說:“我嘗嘗。”剛剛拿起了一瓣還沒有撕開,他的唇就落在她唇上。

    溫軟得不可思議。

    從前他並沒有吻過她,這是第一次,其實他們認識也不過才兩個多月,她身子不由微微發抖,他唇齒間只有柚子的香氣,其實是甜的。

    最後他放開她,河邊有太婆在洗衣服,衣杵捶得“砰砰”響,她心撲通撲通亂跳,仿佛裡頭也有人在捶著衣杵。她臉紅得像要燃起來,揪著他的衣領,踮起腳來飛快地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在小鎮上的那幾天,過得十分悠閒快樂。

    佳期帶他到自己爸爸工作的酒廠去看釀酒,當看到堆積如山的酒甕時,他不由感歎:“怪不得你那麼能喝。”

    她偷偷地笑。

    古鎮東浦是黃酒的發源地,所謂的紹興花雕十之八九出於此間。其實花雕後勁綿長,佳期的父親十分喜歡孟和平,因為他喝起酒來十分穩重。

    佳期的父親說:“酒品如人品。”

    孟和平並沒有問起她為什麼沒有母親。

    黃昏時分她帶孟和平去徐錫麟故居,基本沒有什麼人,冷冷清清的舊宅,數重院落,淡蘭疏竹,像是舊電影裡的場景,光與影都是舊時光的重疊。很冷,又下雨,他一直牽著她的手,故居裡頭連導遊都沒有,她念銘牌上的說明給他聽,兩個人慢慢走。

    她終於告訴他:“我很小的時候,媽媽就走了,我一直沒有見過她。”

    孟和平捧著她的手,呵著氣替她取暖,認真地聽她講。

    “後來有次跟同學吵架,才知道我媽媽是跟別人走了。我不難過,只是覺得有點遺憾,真的。我想過,在那個年代有她的勇氣,實在是難得的。她雖然拋下我,但我並不恨她。”

    她表述得很糟,有點語無倫次,但他聽懂了,並沒有說旁的話,而是輕輕地吻了吻她的額頭。

    她覺得很安心,因為有他。

 第五章

    佳期沒有睡好,隔天頂著黑眼圈上班,偏偏公司借了電視臺的攝影棚拍廣告,佳期守現場,恰巧在走廊裡遇上阮江西。

    她穿套裝氣質高貴,胸襟上式樣別致的黑珍珠胸針端莊得體,明眸如點漆,光亮美華如能照人,對佳期倒是十分親近:“工作結束後可以下樓喝咖啡嗎?”

    佳期答應了她。

    結果兩個人卻跑到附近小店去吃水果冰,仿佛大學時代的室友,烈日炎炎的下午,各自對著一盞雪瑩如山,堆滿了琳琅的水果,空氣裡似有蜜汁的香,慵懶而幸福,令人不知不覺連說話的語調都放慢了。

    阮江西在某些小處神似阮正東,吃到桃子會微微眯起眼睛,抿起嘴角,就像是一隻貓咪。

    她講許多瑣事給她聽:“我哥小時候可皮了,爬高上低,無惡不作,他跟和平兩個出了名的人憎狗嫌。白天的時候車沒停車庫裡,都停操場後的樹陰底下。大中午的,人家都睡了午覺,他們兩個人拿桶舀了沙子,硬將一溜兒小臥車的排氣管全給灌上了。到下午的時候,司機們上車一發動,噗噗兩聲,全熄火趴下了。還以為敵特搞破壞,後來警衛團的人帶著警犬搜車,才知道排氣管全讓人給堵了,彙報上去,我爸氣得大罵,說再沒別人了,准是阮東子跟孟和平那倆小王八蛋。那天我爸把我哥狠揍了一頓,就為這事,我姥爺氣得好幾天沒理我爸。我哥就是叫我姥爺給寵的,後來姥爺過世的時候,我哥還在國外,趕回來的時候已經遲了。我這輩子頭一回看見我哥哭,就是在姥爺的病床前頭,抓著我姥爺的手就是不肯撒。那麼多人勸,說得給首長換最後的衣服,我哥拼死拼活不讓他們將姥爺弄走,最後還是我媽和我硬將他拉開了。你沒看到當時他的樣子,哎……”

    她的眼中有點點的亮光,“其實我哥這個人……”

    佳期靜靜地停了一會兒,說:“他人很好,只是我跟他並沒有什麼。”

    “我知道,”阮江西明亮的眼眸中浮著淡淡的水霧,“他這回吐血,其實不是胃出血,我們都瞞著他,是肝癌——當年我姥爺也是這病,可我哥還這麼年輕,他才三十三歲……”她哽住了泣不成聲,佳期也呆住了。

    肝癌——這兩個字,她怎麼也不能和阮正東連起來,他怎麼可能得肝癌?他那樣一個人,在壁球場上能輕鬆打完英式五局,可以在泳池一口氣游標准道來回……他那樣一個人……怎麼可能得肝癌?

    “醫生說就算做移植,成功率也就在四五成,而且現在肝源緊張,哪怕拿著錢也得等……”她說著說著就痛哭失聲,“我媽這幾天急得和什麼似的,還瞞著我爸爸……”佳期從來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殘忍,而阮江西用手捂著臉,哭得像個小孩子。佳期手足無措,只能遞給她紙巾,聽她斷斷續續地說:“所以我就想……就順著他點……他能高興……”

    大團大團潔白的紙巾濡濕了,握在手中仿佛開得半凋的百合,而阮江西的聲音酸楚:“我哥待你好——旁人看不出來,只有我知道,他就是這樣子,嘴上從來不說。所以,佳期,我請你幫這個忙,哪怕只是哄他,就讓他高興兩天。”

    佳期心裡像是煮沸了的四川火鍋,苦辣酸甜泛在水深火熱,也不知是什麼一種滋味。

    阮正東待她好——這好也像他的人,總叫人琢磨不透。他確實有他的好處,有次她不當心得罪了要害部門,對方有意找碴,連累公司一個重要的case沒法往下做,老闆氣得拍桌子大罵,叫她自己闖的禍自己收拾,她一趟一趟地跑,賠盡了小心,到最後幾乎絕望,站在那棟氣勢宏偉的辦公大樓之前,只差沒有掉眼淚,恰巧遇上他,見到她咦了一聲,問:“你在這裡做什麼?”

    她勉強笑了一下,說沒事,來找人辦點事情,他哦了一聲,她向來不知道他是做什麼的,隨口問:“你怎麼也在這兒?”他笑,說:“我跟你一樣,來看某些公僕的臉色。”只問:“要不要搭我的車?”他開車將她送回公司去,那天她心情出奇惡劣,一路上他也沒有多問,誰知過了幾天,相關部門突然一下子收起晚娘面孔,主動打電話來,見著她也客氣得不得了,不僅痛快地給了批文,最後那主任還專門托她向老總問好,嗔怪她:“原來你們王總是正東的戰友,應該早說的呀,直到昨天正東在電話裡提起來,我才知道。”

    正東正東,叫得她暈頭轉向,後來才想到,原來是阮正東。心想這阮正東扯謊可真不眨眼,自己老闆從來沒當過兵,都能成他戰友。

    她不知道他是怎麼知道來龍去脈的,但他這隨口一句話,已經幫了她的大忙。為此她專門打電話請他吃飯,預備向他道謝。他接了電話,依舊是那種心不在焉的口氣,自顧自說下去:“你請我吃飯?為什麼啊?是不是你生日?我這兩天在國外,吃飯就不必了,生日禮物你自己先上珠寶店去挑,回頭我叫人送卡給你結帳。”

    倒待她與旁人無異,視她主動請吃飯為敲詐勒索,她一時哭笑不得,說:“我不要珠寶,你給現金得了。”

    他頓一下,但乾脆地答:“也行。”

    結果最後這頓飯她還是請了,三更半夜電話鈴聲大作,驚得她爬起來接,結果是他:“前陣子不是說請我吃飯,快來請客。”

    她睡眼惺忪抓起鬧鐘看,已經是將近淩晨一點鐘,她一下子又躺回去:“別開玩笑了,都半夜了,我要睡覺,明天還要上班呢。”

    “佳期,尤佳期,我沒跟你開玩笑,我剛剛從機場回來,航班晚點了,我現在饑寒交迫著呢,快來請我吃飯。”

    她困得幾乎要哭:“你在家泡碗速食麵不就得了。”

    “速食麵那種東西是人吃的嗎?快起來,請我去吃點熱的。飛機上的東西真不是人吃的,我餓了二十多個小時了,快點起來。”

    她幾乎是奄奄一息:“你自己去隨便吃點什麼呀……我要睡覺……”

    “快起來!說話要算話,尤佳期!尤佳期!不許睡,你快下樓,我就來接你。”他在電話裡不折不撓,最終她被吵得沒有法子,垂死掙扎一樣爬起來,洗了把臉就換了衣服下樓,頭髮胡亂綁了個馬尾,連妝都沒有化,清湯掛麵的一個人,只怕連眼睛都是腫的。深秋夜寒如冰,凍得她邊等邊跳,北風瑟瑟,吹得透心涼,冷得直吸氣,只恨沒套上羽絨服。好容易等到了他,他竟然還笑容可掬:“老遠看著你蹦啊蹦啊,跟小白兔似的。”她只差破口大?,被車裡暖氣吹著,半晌才緩過氣來。

    在車上還是七葷八素,結果下車來舉頭一看,餐廳燈火通明,俊男美女衣香鬢影,三更半夜都還衣冠楚楚在吃宵夜,她一時驚詫:“大冷的天,都半夜了還有這麼多人吃飯啊?”

    他拖著她大步流星往裡面走,邊走邊數落:“我還真沒見過你這樣的,只有你這種人才會十點鐘就上床睡覺,真丟人,跟小朋友似的。回頭多吃少說話,少給我大驚小怪。”

    結果半夜吃到熱氣騰騰的蟹黃小籠與煲仔雲吞,湯汁鮮美得她幾乎連自己的舌頭都吞了下去,而且小籠與雲吞能花多少錢,她覺得過意不去,問:“要不點兩個菜吧?”阮正東似也意猶未盡,叫過侍者來:“加一蠱極品天九翅,再給她也來一蠱鮮果撈官燕。”氣得她呱呱叫:“你這人怎麼能這樣心狠手辣?”

    他慢悠悠吃鮮蝦雲吞:“要吃就要吃飽呀,飛機上的東西簡直令人髮指,我一直餓到現在,又說你請客,還不讓我吃飽?”

    魚翅這種東西能吃飽?她狠狠瞪著他。

    他安慰她:“別怕別怕,這裡的魚翅和燕窩都不貴。”

    不貴?不貴才怪。三更半夜拖她出來請客,他竟然就下這樣的毒手。而且這裡地方雖然不大,卻儼然是頂級餐廳的做派,給女士看的那份餐牌上根本沒有標價,這樣的館子絕對便宜不了。等官燕上來,燕盞完整,一勺鮮果澆上去,半晌果汁都滲不開,可見貨真價實。她一陣陣心疼,吃得愁眉不展。

    結果這頓飯吃掉她兩千多塊,付錢之後痛心疾首,反正多想無益。上車之後咬牙切齒指責他“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他只是哈哈笑,吃得飽,車內又暖和,漸漸眼皮沉重,她獨自坐在後座,恨不得倒頭大睡,開始還有一句沒一句地跟他說話,聽他講上禮拜在三藩市認識的臺灣妞,後來暖氣的風絲絲拂在臉上,仿佛小孩子湊上來呵著氣,暖洋洋的,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夢裡像是突然有冷風透進來,她冷得蜷縮起來,緊接著有人替她蓋上被子,溫暖的手指輕輕撥開她的額發。她迷迷糊糊本能地偎向更溫暖處,片刻之後,那溫暖終於攏住她,熟悉而安詳的感覺包圍著她,仿佛是蝴蝶的觸鬚,遲疑地、輕柔地拂過她的唇角,癢癢的。就像是許久之前,每次早晨孟和平先醒來,總是偷偷親吻她。夢裡有淡淡的香煙氣息,還有清涼的薄荷香氣,她咕噥了句什麼,又朦朧睡去了。

    最後被阮正東叫醒,還是神思困倦,她獨自歪在後座睡得極暖和,因為車裡暖氣太足,他將外套都脫下來放在了副駕駛位上。原來已經停在了她公寓樓下,車窗外只有寂寞的橘黃色路燈,萬籟俱靜,只聽見車子引擎低微的聲音。她低頭一看腕表,已經是將近淩晨六點,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敲著椅背問他:“哎,就這麼點路你走了三個多鐘頭啊,你這車不是所謂的邁巴赫嗎,怎麼跟烏龜爬似的?”

    他回過頭反駁:“正因為車好,我才悠著點開啊,就為這車,我都被老爺子訓多少回了,見一次罵我一次,逼得我年初就騙他說已經轉賣給朋友了,萬一出點事再吹到他耳朵裡去,我還活不活啊。還有你是不是屬豬的?在哪兒都能睡著,也不怕我把你給賣了。”

    她“切”了一聲,說你不缺這幾個錢,哪輪得到你去販賣人口。我頂多怕你半道把我給扔東環路上不管了。

    他也“切”了一聲,說就你這樣的,扔東環路上也沒人要,要是美女麼,還怕人劫色,你又沒錢,連劫財都沒得劫。

    說到這個又惹得她心頭急痛:“就是你,一頓吃掉我兩千多塊,你還好意思說。”

    他說:“我不吃掉你兩千多,你哪能時不時就突然想起我來?”

    真不愧是情聖,連這樣的話也可以理直氣壯說出來當甜言蜜語。她又打個哈欠:“不跟你胡扯了,我先上去了,天都要亮了,還得換衣服上班呢,你也早點回去睡覺吧。”

    他從後視鏡裡看了她一眼,懶洋洋地說:“睡不睡覺——那你就不用操心了。”

    她想到剛剛花掉的那兩千多元,於是惡毒地挖苦他:“也是,一走這七八天,不知多少香閨正眼巴巴望著你回來安慰寂寥呢。”

    他突然之間冷了臉:“我上個月就去了美國,待了足足一個多月,你竟然說我只走了七八天?”

    哦?原來去了一個多月,可這有什麼好生氣的?真是莫名其妙的大少爺脾氣,難為大票女友肯忍著他。看在錢的分上嘛,可她剛剛花掉鉅款請他吃喝,憑什麼還受他的氣?於是狠狠瞪了他一眼,下車之後又重重摔上他的車門,隨勢還踹上一腳,只恨沒穿高跟鞋,不然就可以刮花他車門,她惡毒地想,心疼死他!

    進電梯後才覺得冷,抱著雙臂直哆嗦,吸吸鼻子,總覺得不對味兒。又聞了聞自己身上,一股煙味夾雜薄荷的味道直沖鼻子,不由在心裡罵,阮正東這混蛋,一準是趁自己睡著了的時候抽煙,也不顧交通安全說司機不能邊開車邊抽煙,更不顧還開著暖氣,讓她不知不覺被迫吸進了多少二手煙啊,連自己毛衣都被熏透了,實在太卑鄙了。

    後來他銷聲匿跡了很長一段時間,有天接到他的電話,反倒理直氣壯地問她:“你這陣子跑哪兒去了?”

    她無精打采:“上班呢,能跑到哪兒去?”

    “說話怎麼這聲音,感冒了?”

    感冒已經幾天了,發燒還咬著牙跟case,他卻是第一個發現她病了的人,想想不是不心酸的,卻照例沒好氣:“是啊,感冒了。”

    “那出來吃飯,請我吃麻小吧,吃完麻小保證你感冒就好了。”

    還吃啊,何況這季節有麻小嗎?指不定又打算怎麼算計她,沒破口大?純粹是因為吃了感冒藥有氣無力:“我沒錢。”

    他答得倒爽快:“那我請你好了。”

    她有氣無力:“我沒功夫。”

    他氣得啪一聲將電話就掛了,一定難得這樣碰釘子,或許從今後再不來煩她了。她頭痛鼻塞渾身乏力,整個人都昏昏沉沉,只想回家去倒頭大睡。好容易熬到手頭的事情做完,早就過了下班時間,正是整個城市的交通高峰,黃昏時分車流滾滾,卻永遠攔不到一部計程車,而她則實在沒力氣去擠這個時段的地鐵,只好一步挨一步地往前走。

    身後有人按喇叭,她回頭一看,竟然是阮正東那部邁巴赫,這車太招眼了,想不認得都難。

    上車之後阮正東只顧往自己臉上貼金:“看看,我從不跟女人計較。”

    她唔唔點頭,既然有免費車可以搭,那麼就算讓他白話兩句,也是應該的,何況她也實在沒力氣跟他鬥嘴了。等紅燈的時候,她一反常態的沉默終於讓他起了疑心:“你今天怎麼這麼蔫?”忽然就伸出手來,她吃了藥有點迷糊,一時就讓他占了這點便宜。他的手指有些涼,按在額頭上很舒服,但他竟然就那樣久久停頓,像是一下子出了神,不知在想什麼。她終究忍不住:“喂,綠燈了。”

    他啊了一聲,後頭的車子已經在不耐地按喇叭,他在街口卻向左轉:“上醫院去吧。”

    “我回家吃點藥就成。”

    他堅持:“上醫院。”

    爭不過,誰叫方向盤捏人家手裡。結果被他拖到醫院去打點滴,她平生最怕打針,看到護士拿鑷子夾著針頭,就雙膝發軟,恨不得掉頭逃掉。阮正東還在一旁笑:“我還真沒見過你這樣的。”

    天漸漸黑下來,輸液室裡的人漸漸少了,空蕩蕩的空間裡只聽見電視機的聲音,在播新聞聯播了,點滴管裡的藥水卻像永遠滴不完似的。她本來就睡眠不足,整天熬下來實在是累了,過了一會兒就睡著了。

    有人碰她的手,她一下子睜大了眼睛,小護士正替她拔針,阮正東說:“你真是隨便什麼地方都能睡著。”

    她揉眼睛:“幾點了?”

    “快九點了。”

    他按得她很痛,她把手抽回來,自己按著那小小的棉球。餓,餓得肚子咕咕叫,結果他和她一樣:“吃飯去吧。”

    他們在一起,好像永遠只有吃飯的時候,才不鬥嘴。

 第六章

    後來佳期才覺得自己想錯了,因為她和阮正東即使在吃飯的時候,也還會鬥嘴。

    就為吃什麼,兩個人就爭了一路。她想吃涮鍋,阮正東堅持要去吃粥:“病人就應該吃點清淡的。”佳期原以為又是貴得要死的地方,誰知他開著車七拐八彎,在無數越走越窄的斜街之間兜來轉去,直轉得她七葷八素,連東南西北都認不出來了,才在一條胡同口停了車,對她說:“走進去吧,車開不進去。”自己先下了車,她狐疑地張望,雖然有路燈,但看著狹窄曲折,就像最尋常的一條胡同,怎麼也不像曲徑通幽。他卻催她:“快走,晚了人家就關門了。”

    對病人還這樣不溫柔,佳期跟著他深一腳淺一腳往前走,一直拐進了一座四合院,才看到小小的一個燈箱招牌,上頭只寫了三個字:“廣東粥”。

    皮蛋魚片粥生鮮滾燙,米粒早就熬至化境,入口即無,甘香無比。佳期喝著粥,背心出了一層細汗,連鼻子都通了氣,整個人都頓時豁然開朗。阮正東吃一碗白粥,燈光下只見溫糯香甜。屋子裡完全是住家風範,裡外一共才三張桌子,卻坐滿了十來位吃粥的人,人人端著碗吃得滿頭大汗。她不由感慨:“連這種地方你都能找到,你真不是一般的好吃。”

    阮正東似是懶得說話,終究只是吃自己的白粥。就在這時老闆進來了,食客似都十分熟稔,紛紛與他打招呼,稱呼他為“老麥”,老麥大約三十來歲,不知為何卻被稱為“老麥”。他剪著板寸,樣貌清俊,左眉梢有一道疤痕,卻並不觸目,穿剪裁極佳的黑色中式上衣,平添了幾分儒雅,因為年輕,不像是粥鋪老闆,倒似是畫家或是文藝圈的人。可是舉止之間,又隱隱透出一種卓然,負手含笑跟阮正東說話:“喲,這可是頭回瞧見你不是一個人來。”

    阮正東笑:“又不是不給你錢,囉嗦什麼。”

    佳期胃口大開,又吃了一碗雞絲粥,雞絲已經熬化不見,只是齒頰留香。她本來略有些病容,但明眸皓齒,一笑露出小虎牙,像小孩子一樣,只是連贊好吃。老麥眉開眼笑,連那疤痕都淡似笑紋:“我最愛聽人家誇我這粥好,這妹妹,人好,心也好。”

    阮正東說:“誇你兩句粥好,你就說人家心好。虛偽!”

    老麥倒是一臉正色:“我老麥看人從來沒有走眼過,這妹妹心眼好,你別欺負人家。”

    佳期莞爾,阮正東將手裡的勺子一撂:“哎哎,什麼哥哥妹妹的,連人家名字都不知道,就想著當人哥哥。”

    老麥嗤笑:“你也不去打聽打聽,我什麼時候隨便認過妹妹,你這幾年品味越來越差,好歹挑女人的眼光總算長進了些,難得這妹妹投我的眼緣。”對佳期說:“我叫麥定洛,叫我老麥就行了。你要真願意,就叫我一聲哥,保證你吃虧不了。”

    佳期也覺得此人頗有意味,於是爽快地答:“大哥,我叫尤佳期。”

    老麥答應了一聲,十分高興,就告訴佳期:“他要真敢欺負你,佳期你來告訴我,哥哥我替你出氣。”

    阮正東笑道:“怎麼說得我和惡人似的。”老麥拍著他的肩,說:“今天便宜你了,看在我這妹妹的分上,這粥我請了。”

    “小氣,”阮正東似笑非笑,“人家可是實實在在叫了你一聲大哥,你幾碗粥就將我們打發了?”

    老麥笑道:“敲我竹杠呢?我偏不上你的當。”雖然這樣說,卻將自己左手手腕上籠的那串菩提子佛珠退下來,說:“這還是幾年前從五臺山請的。”不由分說就替她籠上,佳期不肯要,阮正東說:“給你你就拿著,別不懂事。”

    儼然又是教訓小孩子的口氣,她狠狠瞪他,他只當沒看見。老麥也叫她拿著,她覺得盛情難卻,而且這種菩提子佛珠為最尋常的法器,論材質倒不算什麼貴重飾物,於是只得道謝收下來。她籠著稍稍嫌大,阮正東說:“我替你收一收。”他伸出手來,替她將串系佛珠的絲繩重新收過,他的手指纖長,指尖微涼,因為絲繩很細,所以他俯身過來,離她極近。

    他身上有清涼的薄荷香氣,還有粥米甜美的氣息。而呼吸輕暖,噴在她下巴上癢癢的,她不知為何就紅了臉:“我自己系吧。”

    阮正東說:“已經好了。”難得看到男子會打那樣細緻的繩結,她只覺得好看。

    其實阮正東的朋友都十分出色,談吐風趣,從容不凡。她雖不知老麥的身份,但總覺得此人頗為豁達爽快,有舊時俠風。出來在車上她忍不住這樣一贊,阮正東咦了一聲,說:“你眼光倒不錯。”

    也不知是誇她呢還是諷刺她。

    他送她到公寓樓下,她獨自搭電梯上去,只覺得人困乏得要命,只想快快到家洗澡睡覺,可是站在家門前翻遍手袋,卻怎麼也找不到鑰匙了。

    她哭笑不得,怎麼又出這樣的烏龍。站在那裡絞盡腦汁,就是想不起來,到底是忘在公司了,還是在醫院翻手袋拿東西的時候掉了。

    但不管怎麼樣,這門是進不去了。

    她在門前發了半晌的愣,十二萬分的沮喪,本來晚飯吃得香甜,人精神都好許多,偏偏老天又來這麼一著——都快半夜了,叫她怎麼辦?

    想來想去,只得給阮正東打了一個電話,請他幫忙找找看,鑰匙是不是掉在車上了。

    結果車上當然沒有,阮正東在電話裡說:“你怎麼連鑰匙都弄丟?”

    她又不是故意。

    在門口又發了半晌的愣,終於決定還是下樓去,去周靜安家裡住一宿吧,可是都這麼晚了,再打的橫穿半個市區?倒不如隨便在附近找間酒店。就這樣想著,走下臺階,遠遠看到夜色中汽車的燈柱一轉,正是阮正東的車駛了回來。

    她十分感激,上車就說:“隨便找間酒店把我撂下就行了。”

    叫人想不到的是,附近大小酒店幾乎全部爆滿。總台小姐都是一臉歉意:“真不好意思,我們沒有房間了。”

    佳期氣餒。

    阮正東說:“正開會呢,酒店當然全是滿的。”

    看來只得去周靜安那裡了,但打她的手機不在服務區,而她家中座機又久久沒有人接聽。佳期急得要命,這周靜安,關鍵時刻怎麼能突然失蹤?她一遍一遍地撥號,只是心急如焚。

    阮正東突然說:“實在不行,到我那裡將就一下。”

    她遲疑了一下,那怎麼可以?

    他似笑非笑:“怕我吃了你啊?”

    他這麼一說,反激起她來,去就去,難不成還真的能吃了她?

    他帶她到城西的一套公寓,地段很好,典型的鬧中取靜。社區入口並不甚起眼,但保安嚴格。車子駛進很遠才看到樓房,疏疏的公寓樓之間隔著大片大片的草坪與綠樹,在這樣寸土寸金的地段,忽然見到這樣開闊的綠地簡直令人覺得窮奢極欲。他住六樓,亦是公寓的頂層了,房子並不甚大,大約不到百個平方,收拾得十分整潔,可以看出典型的單身男人住家氣息,玄關處連拖鞋都沒有多餘的一雙。好在地上全是木地板,又是地暖,佳期赤著腳走進去,裝出一臉失望:“我還想看看豪宅是什麼樣子呢。”

    阮正東倒笑了:“行啊,幾時我帶你去參觀有錢人的別墅,愛看什麼樣的豪宅全能讓你看見。”

    沒想到他會住這樣的公寓,但是一個人,總會想要這樣一個地方吧。不大,裝潢亦簡潔,牆面上連字畫都沒有一幅。沙發黑色絨面發著幽藍的光澤,十分舒適,人一陷進去就像沒了骨頭。她窩在裡面不想動彈,盤膝而坐,舒服得眯起眼睛:“我就睡這裡好不好?”

    他點頭:“你當然就睡這兒,你以為我還有床給你睡啊?”

    佳期哭笑不得,阮正東去找了新的毛巾牙刷給她用,將浴室與洗手間指給她。唯一的浴室附設在主臥深處,於是她有幸在他的帶領下參觀了他的臥室。雖然這事聽起來仿佛很曖昧,而實質上也就是純粹的路過。但佳期還是覺得有些窘,所以有意地講笑話:“有沒有什麼蕾絲之類的香豔遺跡,你趕緊先藏起來。”

    阮正東笑:“那估計沒有,這房子連我媽都不知道,就我妹妹來過一回。”

    佳期怔了一下,但本能覺得他並沒有撒謊,於是點頭:“狡兔三窟。”

    他打開衣櫥,找到一套衣服給她:“新的,我還沒穿過。”

    沒想到他這樣細心,於是接過去。他打開浴室的門,說:“你用吧,我去打會兒遊戲。”

    洗臉臺上只有寥寥幾樣清潔用品,剃鬚刀、刮胡水……純粹的男性氣息,空氣裡有淡淡的薄荷芳香,令人覺得清爽。她關上門,洗了個痛快的熱水澡,她將水調得很熱,滾燙的水線激在肌膚上,帶來輕微的灼痛與舒適。可是洗到一半,她突然發覺了不對勁。

    ——這輩子最尷尬最無奈最要命的,恐怕就是這一刻了。佳期只覺得哭都哭不出來,她忘了自己只要一用抗生素類藥物,生理期就會突然提前而至。

    天啊天!

    太要命了!

    為什麼偏偏要這個時候來?

    欲哭無淚!

    她已經完全想不出辦法來,她今天真是倒楣到家了,如果不是那該死的鑰匙,如果她能找著周靜安,如果她不是一時無奈跑到這裡來……可是她要怎麼辦?

    是誰說天無絕人之路?眼下這情形,誰來給她指條不絕之路?

    花灑的水還刷刷噴在身上,她總不能在這浴室洗上一輩子吧,可是怎麼能出去?

    浴室裡熱氣蒸騰,她頭腦發僵,一點辦法也想不出來,站在花灑漫散的水注下,急得又出了一身汗。最後終於看到架子上擱著大盒面巾紙,急中生智。

    江湖救急,先出去再說。

    草草地處理了一下,穿上衣服走出去,衣服太長太大,她將袖子與褲褲都卷了好幾折,但顧不上了。步步都像是小美人魚,活脫脫像赤足走在刀鋒上。

    連哭都哭不出來。

    阮正東在書房裡玩線上遊戲,聽到衣聲窸窣才抬起頭來。一瞬間眼中似是閃過亮光,仿佛一道閃電,劈開沉寂的夜空。她潔白赤足踏在黑亮如鏡的烏木地板上,宛如靜潭上綻開的白蓮,披散的濕發垂在肩頭,綴著晶瑩的水珠,襯著尖尖的一張臉,黑的眸子在燈光下幾乎如寶石璀璨生輝。衣服太大,套在她身上空落落的,越發顯得像個小孩,那臉頰上也洇著嬰兒般的潮紅,沒想到她脂粉不施的時候,是這樣的乾淨好看。就像一道清淺的溪流,流淌在冬日的陽光下,純淨得幾乎令人屏息靜氣。

    “那個……”她怯怯如小孩,“我要去買點東西,附近有沒有便利店?”

    他怔了一下:“買什麼?”

    她咬著唇不答話,雪白的牙齒一直深深地陷入殷紅的唇,這個細微的動作令他突然覺得喉頭發緊,心裡像有一萬隻螃蟹在爬,暖氣開得太熱,他渾身都在冒汗,手中的滑鼠也滑膩膩的握不住。他丟開滑鼠站起來:“要買什麼,我幫你去買。”

    如果他不立刻出去透透氣,他真不敢擔保自己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不用,”她窘得幾乎要哭,聲音低低,“我自己去買就成。”

    他困惑地盯著她。

    她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窘過,書上老是形容說,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她真的恨不得地上真出現一個洞,讓她藏進去,永生永世不要見人才好。

    他突然像是一下子明白過來,他從來是聰明人。她尷尬得要命,他也尷尬起來,他那樣一個人,任何時候都是從容不迫,可是這一刻似乎同她一樣窘迫不安。但不過片刻似乎就重新鎮定自如,說:“我知道了,我替你去買。”

    她聲音更低了:“我自己去。”

    他轉開臉去拿外套,仿佛滿不在乎地說:“你不方便跑來跑去。”可是在那一?那,她看到他臉都紅了。

    明明一個大男人,但臉紅起來還真有幾分可愛。

    他去了大半個鐘頭才回來,拎回整整兩大袋,各種牌子各種型號,他一準將貨架上見到的全部,統統給她買了一包回來。

    佳期生平第一次失眠,或許沙發太軟,害她睡不著。

    也或許今天實在是倒楣丟臉,所以睡不著。

    或許是腹痛如絞,所以睡不著。

    她翻來覆去,最後終於爬起來,躡手躡腳到廚房去,想給自己倒一杯熱茶。摸索了半晌才摸到燈掣,燈光很亮,她的眼睛半晌才適應光線,卻是一怔。廚房不出意料的一塵不染,半點煙火氣也沒有,出人意料的是空無一物的櫥櫃上,靜靜放著一隻空的紅酒瓶子,洗得晶瑩透亮,軟木塞放在一旁。

    在這一?那,她不知心裡在想些什麼。身後就是黑沉沉的夜,屋子裡寂然無聲,可是廚房裡一室橙色的光暈,頂燈柔和的光線照在那只瓶子上,仿佛平面廣告裡絕佳的攝影作品,剔透如同一隻水晶樽,在聚光下閃爍著晶瑩的光芒。她終於只是將紅酒瓶裡灌滿了開水,塞好塞子抱在懷中。

    她回到沙發上去,鴨絨被十分輕暖,整個人仿佛一下子緩過勁來,藉著懷中那暖暖的熱流,疼痛終於隱隱退卻,她睡著了。

    她是被門鈴聲驚醒的,人迷迷糊糊地爬起來,渾渾噩噩走到玄關按開門,按了好幾下沒有反應,終於留意到那陌生的可視門鈴,才反應過來不是在自己家裡,只驚出一身冷汗。這樣的清晨孤男寡女同處一室,來的人不論是誰,只怕都會叫人誤會。她跑到臥室前去拍門:“阮正東!阮正東!有人按門鈴。”

    阮正東走出來,一邊沖她打手勢,一邊急急往玄關去。她將沙發上的被子枕頭胡亂卷起,顧不上多想統統塞進臥室去,然後自己身子一縮,也躲進了臥室。

    只聽著外頭的動靜。

    隱隱有人說話走動,她大氣也不敢出,抱著枕頭,緊張得渾身汗毛都豎起來了。心裡只覺得好笑,明明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怎麼會像是在做賊?

    那人在外面,只是跟阮正東說話,過了一會兒門鎖哢喀一響,她驚得幾乎跳起來,結果是阮正東,豎起食指在唇邊比了一比。附在她耳畔輕聲說:“我的表弟,突然離家出走跑到我這裡來了,你別出去。我騙他說進來換衣服,帶他去吃早飯。”

    然後她就可以順利地逃之夭夭。她沖他笑,仿佛預謀做壞事的孩子,不用他交代,請她出去她也不打算出去。他離她太近,她還沒有梳洗,但身上依舊有好聞的淡雅香氣,不是香水的味道,這樣的早晨,只覺得清新如露,叫人錯神。可就在這一?那,虛掩的門突然再次被推開,探進一張年輕的臉,洋溢著陽光般的笑容,帶著頑意與促狹,洋洋得意大聲嚷嚷:“我捉到了吧!”

 第七章

    誰也比不上她倒楣吧?清晨六點衣衫不整,懷裡還抱著一個大白枕頭,赤足站在阮正東那張碩大無比的睡床前,而床上被褥淩亂,另一隻枕頭搖搖欲墜,被子則從床上一直逶邐拖到地下,怎麼看這一幕都能讓人生出無限遐想。

    門外的壞蛋已經十分合作地舉手擋住了眼睛,嚷嚷:“我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看見。”從指縫間都可以看到眼珠正滴溜溜轉,阮正東哭笑不得,將他揪出去:“我們去吃早飯。”

    “哥,你不換衣服了?”

    “你先下樓去等我。”

    “好……四十分鐘夠不夠?要不一小時?不要緊,我正好可以在樓下晨跑幾圈,你放心,慢慢來,慢慢來啊……”

    阮正東終於忍無可忍,吼:“吳柏鬱!”

    “我走了,我先走了啊……”吳柏鬱動作敏捷地閃往門邊,最後卻扭頭沖著臥室,賊心不死地高呼:“那個姐姐,對不起啊!”

    在阮正東發飆之前,他順利地逃之夭夭了。

    剩了佳期與阮正東兩兩相望。

    他解釋說:“這小子,跟家裡鬧彆扭,專門打電話問了我妹妹這位址,跑到我這裡來躲他家長。還是小孩子,口沒遮攔的。”

    “呃……”佳期反倒已經無所謂了,“我去刷牙。”

    她還要上班呢,不能遲到。

    結果那天她還是遲到了,那社區門口根本攔不到的士,只得走了老遠坐地鐵。到了辦公室後還被周靜安的火眼金睛給盯上了:“老實交代,昨晚上哪兒風流快活去了?瞧瞧你連衣服都沒換,一臉睡眠不足的樣子,坦白從寬!”

    提起這個佳期就沒好氣:“我還沒問你呢,你昨晚上哪兒風流快活去了?手機不在服務區,座機沒人接。”

    周靜安哀歎:“別提了,昨天相親去了,卻遇上個極品。吃完飯後連aa都不肯,竟然等著我買單,害我沒錢打的,手機又湊巧沒電,想找人江湖救急都不成,硬是等末班公車回家,太衰了。”

    佳期好笑:“你怎麼淨遇上極品啊?”

    周靜安嗖嗖地拿眼風掃她:“你以為人人像你一樣走運,可以遇上阮正東?”

    佳期說:“阮正東除了有錢,有什麼好的?”

    周靜安一副恨鐵不成鋼的口氣:“你這叫身在福中不知福。”

    沒等佳期回答,周靜安已經有事被同事叫開,佳期捧著茶杯發怔。

    自從離開孟和平,她一直以為,自己從此已經和幸福絕緣。

    年輕的時候,總有一點天真,認為什麼都可以把握在手,那些幸福,天長地久。

    孟和平只在東浦呆了三天,天氣一直不好,陰冷潮濕,總是下著瀟瀟的冷雨。每天黃昏時分吃過晚飯,三個人坐在那裡看電視,她就在爐子上烘芋頭給他吃,還有荸薺。小小的荸薺烤得滾燙,兩隻手倒來倒去,剝皮燙得直吸氣。佳期的父親拿鏇子溫一壺佳釀,總是分給他們倆每人一杯。就著烤荸薺喝黃酒,孟和平總贊古意盎然。

    孟和平最喜歡吃佳期父親炸的蟹,小小的,比墨水瓶蓋大不了多少,可是酥脆爽口。

    後來送他搭火車回去,佳期專門請父親炸了好多給他帶著路上吃。

    那天下著一點小雪,春運期間的車站人山人海,候車室裡人滿為患,說話都要提高了嗓門對方才能聽到。於是他們只是默默相對,過了好久,他才笑了一笑,說:“給我打電話。”好像也不必再說別的話了,他要說的,她全都知道,而她想說的,他也全知道。

    他並不是回家,而是去瀋陽過年,他父母常年都在瀋陽,因為工作的關係。

    有些事情他並沒有瞞她,可是告訴她的時候,都只是輕描淡寫。

    到大四的時候開始實習,五一長假也不休息,公司安排她跟幾位前輩同事到瀋陽出差,而孟和平正好放長假,比她早兩天也來了瀋陽。她覺得很高興,給他打電話。趁著她公事辦完,而火車票是明天的,還有一下午的閒置時間,於是兩人見了一面。

    同事們早早離了酒店去逛街,他們兩個也去逛街。

    五月的瀋陽還有一點春天的影子,路旁的丁香花開得如繁如繡,空氣裡似有蜜的香甜。

    兩個人一人捧一大杯珍珠奶茶喝,走到腳軟,後來進了商場,看到賣發飾的地方,圍著許多女孩子,個個都坐在那裡梳頭。佳期的頭髮長,遠遠就被人家兜攬:“小姐,來試一試吧,買我們的髮夾就可以永遠免費梳發盤發。”

    佳期本來不想試,但看中一隻玳瑁髮夾,不由久久移不開目光。

    孟和平於是說:“先試一試吧。”

    早有兩位小姐上來,替她將長髮一一梳起,梳子在頭頂分開發路,然後順勢而下,一梳一梳,將長髮梳順。她忽然明白古時的及笄為何要那樣鄭重其事,因為將長髮綰起,就代表著成年。

    盤好髮辮,最後用髮夾固定,果然端莊沉靜了許多,仿佛整個人煥然一新。

    真的很好看,她的臉小,這樣一綰,仿佛舊時臨窗憑欄的女子,斜斜簪著梅花。而鏡中可以看到他,替她拎著她的包包,站在不遠處,欣賞地望著她笑。

    她覺得很安心,因為不必回頭,也知道他在那裡等著自己。

    那只髮夾很貴,她說:“還是不要了。”

    旁邊的小姐說:“買了就可以梳一輩子的啊。”

    孟和平彎下腰,在她耳畔說:“買下來吧,我喜歡你這個樣子,反正可以梳一輩子。”

    綰發結情終白首。

    她臉紅紅的,終於任由他去付了款。

    買下來後她又覺得不值得,以後又不能經常來瀋陽,哪有機會天天到這裡來梳頭。

    孟和平說:“誰說你以後不會經常來瀋陽。”

    言下之意似乎都要說得透了,她還是有點不好意思,所以快快地走到前頭去,其實那時還是有點傻吧,近在咫尺,孟和平卻無意帶她回去與家人見面,而她竟然也不覺得奇怪。

    晚上兩個人去吃麻辣燙,她吃得臉紅紅,鼻子也紅紅的,一個人吃掉好多豆腐泡,啤酒冰涼,雖然已經是初夏了,但瀋陽的夜晚,還是有點涼。麻辣燙太鹹了,沒等回酒店兩個人就渴得不得了,看到超市還沒關門,於是去買汽水。

    超市前有極大的停車場,附近酒吧的車幾乎全停在了超市的停車場上。

    就是那裡遇上了人,本來那人是去取車的,有著好幾位同伴,看到和平於是停下來跟他說話,十分得意向同伴介紹:“孟和平,軍區孟副司令員的兒子。”

    佳期當時還有點糊塗,根本鬧不清楚大軍區與省軍區,還有軍分區之間的區別。她只是覺得難過,因為孟和平有事情瞞著她。

    其實孟和平比她更緊張,回去的路上,她不開口,他就一直沒有與她說話。

    最後到了酒店前,車道圍著花圃,裡頭種著月季與一串紅,那樣濃烈的紅色,在夜色裡也隱隱能看見,像一痕紅綢,劃開夜的沉黑。

    她停下腳步,孟和平還替她拿著包,他手心裡有汗,低聲叫了一聲:“佳期?”

    她沒有應,他又問:“你沒有生氣吧?”

    她抿著嘴笑起來:“我為什麼要生氣啊?”

    他其實有次跟她提過,說自己的父親在軍區裡任職,但沒說過任什麼職務。於是她問過室友美芸,軍區幹部大約是哪個級別,美芸一邊往指甲上刷指甲油,一邊心不在焉地答:“我也不清楚——最大的那個官應該是正師級吧……”

    “那正師級有多大?”

    美芸想了想:“地市級,就是行署專員地級市市長那個級別。”

    距離是有一點,但距離並不是問題。

    反過來是她安慰孟和平:“我沒有必要生氣的啊,是我們兩個人在一起,又不是舊社會,還要講究什麼門當戶對。再說我沒覺得我家裡有什麼不好的,我爸爸你也見過了,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她認真地強調很好很好,樣子認真,孟和平終於舒展開眉眼,微笑。

    佳期一直不知道,孟和平曾經為了她與家人起過爭執。那天晚上同房間的同事睡了,她才偷偷溜出來給他打電話。

    瀋陽的夜風很涼,佳期走出酒店很遠才找到公用電話,其實也沒有什麼要緊話要說,兩人分手也不過才兩個鐘頭,但是他說:“要給我打電話。”她也答應了。

    不在一起的時候,他的手機都會開到很晚,因為總要等她的電話,這天晚上他聲音卻有些低沉:“佳期?”

    聽出他的倦意,她不由問:“你睡了沒有?”

    “還沒有。”停了一會兒,他又叫了她一聲:“佳期。”

    她有點犯糊塗了:“嗯?”

    “我愛你。”

    這是他第一次說這三個字,清清楚楚地從耳機中傳出來,隔著話筒,佳期只覺得自己臉上在發燒。公用電話像一朵橙色的碩大蘑菇,每一瓣心事都是密密的褶,脆而軟,有許多許多細小無法見到的孢子,輕輕碰觸就會迸散在空氣裡,散發著一種愉悅而令人心慌的氣息。那是幸福的味道,而夜風清涼,吹拂著她滾燙的面頰。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忽然一下子就將電話掛斷了。

    過了不幾秒鐘,她又急急地撥回去。

    他還是很靜,又叫了她一聲:“佳期。”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低低的,低到塵埃裡去,卻開出絢麗的花,仿佛一朵朵的焰火,綻開在心的夜幕上,大而燦爛,照亮整個身心,她說:“我也是。”

    他在那端無聲微笑,沒有出聲,她也知道。

    掛斷電話好久,她就站在那裡。背後是夜色深沉的長街,每一盞車燈都仿佛流星,明亮的弧跡劃過眼晴,小小的白色亮點,即使閉上眼睛也久久不會消失,就像永遠鐫刻的印烙。

    孟和平拿著手機,過了很久才放下來,擱到枕頭旁邊。

    他聽到母親敲門的聲音,沉默地裝作睡著,但是母親還是推門進來了,坐在他的床邊。

    黑暗中母親臉龐的輪廓依舊很美,這麼多年歲月幾乎不曾在她臉上留下多少痕跡,她叫他的名字:“和平?”

    他不做聲,並不是賭氣,只是覺得難過。

    她隔著被子,輕輕地拍了拍他,就像他還是很小的一個孩子。她說:“我們都是為了你好,這麼多年,你不是跟西子一直挺好的嗎?兩個人都互相瞭解,咱們家跟阮家關係又一直不錯。再不然,你那個同學李心悅也不錯啊,她爸爸剛調到成都軍區去當政委,她又跟你念同一所大學,也算是知根知底了……好端端的,你怎麼突然說交往了一位女朋友,還說想帶回來讓我們見一見,你爸爸跟我都反對,那是因為我們不清楚她的底細。”

    孟和平苦笑:“媽,你能不能不干涉我的事情?她一個女孩子,能有什麼底細?你怎麼就草木皆兵呢?”

    “我這不是干涉你,那女孩子雖然念的是名牌大學,但現在地方上的那些大學有多亂啊,你就是不肯聽媽的話,當初要是聽媽的話去讀軍校,你能認識這些亂七八糟的人嗎?”

    “佳期不是亂七八糟的人。”

    “能把你迷得五迷三道的,就是亂七八糟的人。”

    孟和平氣得掀被子坐了起來:“媽,你怎麼能這麼說!”

    “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脾氣真和你爸爸一樣,還沒說上兩句話呢,就臉紅脖子粗了。”

    “因為您不僅在侮辱佳期,而且也是在侮辱我!”

    “孟和平,你怎麼回事你?媽媽辛辛苦苦把你養這麼大,你就是這種態度?我看那女孩子就是來路不清白,不然能挑唆你和家裡鬧?我告訴你,這樣有心機有手腕的女孩子,我見得多了,不就是因為咱們家條件好,她才這樣費盡心機。她迷倒你容易,她要想進這個家門,比登天還難,這輩子也甭想!”

    孟和平反倒平靜下來了:“您都沒有見過她,為什麼就這樣下了定論?如果她不是地方上的一個普通女孩子,而是爸爸那些戰友的女兒,再不然,是軍委哪個領導的女兒,您還會這樣說嗎?媽,您別以為人家都稀罕著咱們家,她愛的是我,不是咱們家。”

    “你知道她愛你呢,還是愛你爸爸是副司令員呢?我就沒見過你這麼傻的孩子,你知道他們家是做什麼的?連她爸爸叫什麼名字、她媽媽是誰你都不知道,你就敢說要帶她回來給咱們過目,我告訴你,你爸爸跟我的態度都是堅決的,不行就是不行。你立刻跟她一刀兩斷,這種女孩子,一旦招惹上了就沒完沒了。弄不好就尾大不掉,萬一鬧出什麼笑話來,你讓咱們在全軍區丟人現眼啊?”

    孟和平放緩了聲音問:“媽,你當年是怎麼認得爸爸的?”

    他媽媽稍稍愣了一下。

    “全軍文藝匯演,對不對?當時你獨唱《二月裡來》,一直到現在,爸爸還說,當年你站在舞臺上,胸前垂著又黑又長的大辮子,一雙大眼睛脈脈的,眼睛裡頭就像有水在流動,唱這首曲子不知有多動人。”

    她有短暫的靜默,仿佛重新回到那座燈火輝煌的舞臺,那樣多的燈,射燈、聚光燈、彩燈打在身上,使人渾身微微發熱。而她站在一切光線的中央,仿佛站在整個世界的中央。整座禮堂坐滿了人,整齊劃一,連軍帽對出來的線都是筆直筆直。前排都是首長們,密密麻麻的人頭看得她眼暈。那時她還年輕,臨上臺前連說話都在微微發抖,帶隊的團長不停地安慰她:“不要緊張,不要緊張,首長們其實都很親切。”

    而她上臺後,燈光迎面一照,兩眼望出去反正什麼都看不清楚,竟就那樣鎮定下來,仿佛對著空無一人的練習廳,從容不迫。

    二月裡來好春光,家家戶戶種田忙,指望著今年的收成好,多打些五穀交公糧……

    那樣優美的旋律,用清甜響亮的嗓子唱出來,她就此一曲成名。連軍委首長們都知道了她,那個唱《二月裡來》的甜嗓子小姑娘。

    後來文工團的領導出面,將孟渡江介紹給她,團裡其他女孩子似乎羡慕得不得了,因為是赫赫有名的孟帥的小兒子。打了戀愛報告她還是糊裡糊塗的,兩個人到樹林裡散步,也總是一前一後,按照當時談戀愛的標準距離,隔著不近不遠總是半米。孟渡江給她寫信,也總是中規中矩地稱呼她“肖雲同志”,大多數是談思想談學習,偶爾也寫一寫生活上的瑣事。

    本來文工團的鋼琴伴奏尤鳴遠與她關係一直很好,他對她的心思她明白,她對他的心思,他亦明白,卻還沒有說破。兩個人只差了那麼一步,如果組織上出面的時候,她能鼓起勇氣,說一個“不”字,也許整個人生就會面目全非。

    可是,一次選擇,就這樣決定了一生。

    “媽媽,當年您也只是出身普通家庭的文藝兵,而爸爸是將門之子,當時全軍最年輕的參謀長。爺爺跟奶奶從來沒有反對過爸爸和您,您今天為什麼要反對我?”

    兒子振振有詞的聲音,不知為何令她覺得十分疲倦,但她還是回應了:“時代不同了,那個年代媽媽的思想有多單純,現在的女孩子是不會有了。”

 第八章

    她說服不了兒子,只好先下樓去。孟渡江在客廳裡看報紙,她坐下來拿起遙控器,心煩意亂地調了幾個台,孟渡江這才看了她一眼:“工作沒做通?”

    “你那兒子脾氣比你還倔,我不管了。說他兩句他就頂嘴,我看他是鬼迷心竅了。”

    孟渡江倒笑了:“我剛才就告訴你,別去兜頭潑涼水,會適得其反,你偏不信邪。再說人咱們都還沒見過,你就急著反對,也是不合理了一點。”

    “等見著人再反對,那就晚了。現在的女孩子,見一面兩面能看出什麼啊?你別在這裡心疼兒子,你看看老許家那小兒媳婦,也是地方上的,長得夠漂亮吧,父母聽說還都是大學教授,好歹也算書香門第吧,結果呢?成天在外頭招蜂引蝶,在家就鬧得雞犬不寧。把老許兩口子給氣得啊,劉大姐見我一次就訴一次苦,最後狠了心把他們家斌斌調到西藏軍區去了,才算消停。我們家要是也弄一個這樣的,我告訴你,你心疼你兒子的日子還在後頭呢。”

    “也不見得地方上的女孩子就個個像那樣,”孟渡江不以為然:“我看你是以偏概全。”

    “我這叫防患於未然。”肖雲更不以為然,“人家西子多懂事的一孩子,人漂亮不說,家教又好。咱們和平就是不開竅,這麼好的姑娘,連近水樓臺都不知道去撈月。”

    孟渡江哈哈大笑:“撈什麼月?和平又不是猴子。”

    “你還有閒心講笑話。”肖雲氣得狠了,“你兒子就是你慣的。當初我就說讓他去讀軍校,你非得說按他自己的意思報志願。後來好好在國外呆著,他偏要回來,你也就慣他,讓他回來讀研。到了今天,你還由著他性子來,你就慣吧,我看你把他慣成什麼樣去。”

    “說來說去,你就是不滿意和平沒按你想的那樣,去跟西子談戀愛。西子那孩子是不錯,可老話說得好,強扭的瓜不甜。”他將報紙疊起來,像是隨口說,“再說了,齊大非偶,不見得就是好事。”

    “就算不跟阮家的孩子,你那麼多戰友的孩子,出色的多了,知根知底的,和平隨便挑中哪一個,咱們都不知道有多省心。”

    “孩子大了,他自己知道選擇。依我說,現在就帶回家來確實不合適,你抽空去一趟他們學校,讓他把那姑娘帶出來給你看看。如果不行,咱們再做和平的工作。”

    肖雲不做聲,孟渡江催她:“上去跟和平說一聲,就說我們答應先看看人再說。去吧,省得兒子賭氣睡不著。”

    “我不去,”肖雲冷著一張臉,“活該他睡不著。辛辛苦苦養了他二十多年,為了個丫頭就跟咱們鬧,白養了。”

    孟渡江哭笑不得:“你看看你,你比你兒子還幼稚。”

    肖雲雖然這樣說,最後還是上去告訴孟和平:“過兩天等有時間了,我到你們學校去,你把她叫出來讓媽媽看看。”

    孟和平這才笑了:“媽,你一準會喜歡她。”

    回學校後,孟和平告訴了佳期,佳期還是有點緊張,立刻慘兮兮地問:“啊?那我可不可以逃跑?”

    孟和平瞪她,她才放低了聲音:“我害怕嘛。”

    “有什麼好怕的,我媽你遲早反正得見的,再說,有我呢。”

    那天是雙休日,全寢室的人都呆在寢室睡懶覺。佳期大早爬起來打水洗了頭,又換衣服,試一件覺得不合適,試兩件還是覺得不合適。暢元元睡眼惺忪地看著,問:“咱們小彈弓今天是不是要去釣魚臺當同傳啊,怎麼就這樣折騰上了?”佳期垂頭喪氣:“真要上國賓館做同傳我還沒這麼緊張,孟和平的媽媽來了,我這會兒腿肚子都發抖呢。”

    這話一說,絹子立刻從床上爬起來了,直嚷嚷:“哎呀,這就得見公婆了啊。你得好好打扮打扮,來來,我的衣服隨你挑,看上哪套拿哪套。”

    暢元元揉著眼睛說:“你就是太愛你們家孟和平了,所以唯恐自己哪點讓他丟了面子。你看看你緊張成這樣,真弄得像党和國家領導人要見你似的。”話雖然這樣說,卻也指點她:“穿得端莊文靜點吧,長輩們都受用那一套,我把我的新絲巾借給你,保證效果出來特淑女。”

    結果在全寢室的齊心協力下,一直到孟和平來接她,才算拾掇完畢。

    絹子看著鏡中的佳期,誇讚:“去吧,去吧,這樣子別說是見孟和平的媽,就是去見西班牙王儲的媽都沒問題。”

    佳期哧一聲笑了。

    在車上孟和平也悄悄地誇她:“今天真漂亮。”

    她還是有點忐忑,但化了淡妝的一張臉,越發襯得一雙清水眼顧盼生輝,仿佛幽著兩汪水,而水裡只映著他的影子。他很少看到她在這個季節穿裙子,於是說:“以後你就這樣打扮吧,我喜歡看。”她有點窘迫:“衣服雖然是我新買的,可絲巾是元元借給我的。”

    他說:“不要緊,到時我給你買一條。”

    路很遠,佳期一直記得那天,初夏的星期六,街道兩旁的槐樹開滿了潔白芬芳的花,一串串像是無數尾鴿子的白羽。那樣鮮亮的綠與白,大篷大篷的槐花香氣,在微風中流淌。她與孟和平坐在計程車的後座,車載電臺裡,交通台的dj報導著交通狀況,西直門立交車禍,二環交通擁堵,提醒司機繞行……那些絮絮的報導,整個城市一鱗半爪的片斷,仿佛十丈紅塵揚起的塵囂,真切而模糊。司機聽完了又調頻道,音樂台一首接一首地放情歌,愛斷離傷,但她的心是愉悅的,就像外面的豔陽天氣。有細密的氣泡從心底泛起,鼓鼓的,叫人難受又好受。

    孟和平一直緊緊握著她的手。

    一直到下車。

    除了門牌號,沒有任何標誌的大院,門口還有值班的警衛,看上去仿佛一個軍政單位。但隔著高牆只能看到無數蔥蘢的大樹,門後的林陰道深不見底。孟和平對她解釋:“招待所,我媽媽這次過來就住在這裡。”

    她還沒有穿習慣高跟鞋,暢元元教她在腳後跟上貼了創可貼,但走起路來還是累。初夏的太陽已經有些猛烈,她走了一身汗,而孟和平一直牽著她的手,空氣裡可以清晰地看到光線中的微塵,像是撒下一道道細微的金粉,樹陰篩下無數細碎的光斑,像是蝴蝶金色的翅,無數細小的金色蝴蝶,棲在黑色的柏油路面上。佳期總有些恍惚的感覺,覺得只要一走近,那些金色的小蝴蝶就會展翅飛走。

    孟和平的媽媽出乎意料的年輕漂亮,佳期輕輕吸了口氣,十分大方向她自我介紹:“阿姨您好,我是尤佳期。”

    “坐吧,你們都坐吧。”她打量了一下佳期,口氣還是很客氣,一面就叫服務員倒茶。

    會客室很大,地毯綿軟沒人腳踝,佳期心裡起先像揣了一面小鼓,後來也漸漸鎮定下來。孟和平的媽媽問一句,她就答一句。

    “和平說你是浙江人?”

    “是,我是浙江紹興人。”

    白瓷茶杯裡泡著上好的綠茶,氣味芬芳,孟和平的媽媽若有所思地問:“你姓尤?是紹興市區的?”

    “不是,我是東浦鎮人。”

    孟和平補上一句:“媽,就是出花雕的那個地方。風景可漂亮了,真正的小橋流水人家,跟陳逸飛的畫一樣。”

    孟和平的媽媽沒有理他,過了好一會兒,才又問了一句:“你爸爸媽媽是做什麼的?”

    佳期有些不安,因為看到孟和平的媽媽手指轉著茶蓋,一圈又一圈,白色描青花的蓋子,那顆細白如玉的蓋頭正被她無意識地用指甲劃著,一下又一下。不知為何佳期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預感讓她覺得不安起來,但她還是如實答了:“我爸爸在酒廠上班,”稍稍停了一下,才說,“我媽媽很早就跟我爸爸離婚了,我沒有見過她。”

    “你爸爸叫什麼名字?”

    “尤鳴遠。”

    會客室裡仿佛一下子安靜下來,靜得連窗外枝頭的鳥叫都能清楚聽見。是一隻灰色的小鳥,樣子很不起眼,但叫聲清脆,像一串流麗的鈴聲,搖碎震盪著空氣,婉轉動人。

    佳期不知道有什麼地方自己說錯了,可是一切都不對頭,一切都不對頭了。屋子裡的氣氛仿佛一下子凝重起來,仿佛滲了膠,一點一點地凝固起來。孟和平也察覺了,說:“媽,佳期的父母離婚,跟佳期沒有關係,那時她還不懂事呢,她是無辜的。”

    “我知道,”孟和平的媽媽神色冷淡地放下茶杯,重新打量了一下佳期,佳期覺得那目光已經徹底改變了,她的神色甚至比剛才還要顯得禮貌,但這禮貌裡已經多了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疏離,她的聲音也透著這種冰冷的禮貌:“尤小姐這條絲巾真是漂亮,如果我沒認錯,是愛馬仕今年的新款吧。聽說尤小姐還在念大學,我都不知道現在的學生都這麼闊了,隨隨便便就可以系條几千塊的絲巾上街。”

    佳期沒想到這條絲巾會這麼貴,頓時漲紅了臉,和平連忙替她解釋:“媽,那是她向室友借的,為了想來見你,打扮得隆重一點。”

    “那就更要不得,現在的女孩子虛榮心怎麼這樣強。”她冷漠地掃了佳期一眼,“是什麼樣子就是什麼樣子,媽媽平生最恨人弄虛作假,你又不是不知道。”

    佳期站起來:“阿姨,我錯了。我就是想給您留一個好印象,沒想到反而會弄巧成拙,對不起。”

    “算了算了,你們走吧。”孟和平的媽媽揉了揉太陽穴,“回頭我還有事,和平,你送尤小姐回去。今天你高伯母和魯伯母還說做東請咱們母子吃飯,你送尤小姐回去後,直接到軍委招待所去,我在那邊等你,可別遲到了。”

    孟和平還想說什麼,佳期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角,輕聲說:“那阿姨您休息一下,我們先走了。”

    回去的路上起了風,槐樹在風中微微搖晃,電臺裡在播天氣預報,內蒙古的沙塵暴不日即將襲來。佳期的嘴角無奈地上揚,天有不測風雲,就是這樣。

    內蒙古,聽著仿佛十分遙遠,而車窗外的城市也只有微風,還是風和日麗的好天氣。亞馬遜流域的一隻蝴蝶扇動翅膀,會掀起密西西比河流域的一場風暴。世界就是這樣,每一處微小的意外,後果卻令人覺得難以想像。而那只無辜的蝴蝶,卻永遠不會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佳期覺得害怕,因為不知道錯在哪裡,她無法改正,可是這錯誤眼睜睜已經帶來了極可怕的後果。

    告別時孟和平忽然親吻她的面頰,他的嘴唇微涼,像新鮮的檸檬,有一種叫人心酸的清涼。他說:“佳期,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情。也許媽媽只是一時誤解了你,我會去說服她。”

    她燦爛微笑,裝作毫不在意。可是明明知道是無力扭轉了,孟和平的媽媽不喜歡她,甚至厭惡她,那種連禮貌都掩飾不了的厭惡,令她覺得灰心絕望。

    晚上的時候孟和平才來找她,她還穿著上午的衣服,那條絲巾已經還給了暢元元,所以脖子那裡顯得空空的,細長的頸下露出精緻的鎖骨,孟和平覺得她今天格外瘦,像是一片葉子,單薄得叫人心疼。

    “吃了飯沒有?”孟和平問她。

    她嗯了一聲,其實沒有吃。回來後全寢室的人都不在,她就忙著洗衣服洗床單洗被套,幾乎把全寢室能洗的東西全都洗掉了。從中午到黃昏,她用掉半袋洗衣粉,手泡得起了褶,可是心裡老覺得空落落的,整個人不能閑下來,仿佛一閑下來,就不由自主地難過,只好把寢室裡裡外外的地又拖了一遍,還把窗戶玻璃全都擦乾淨了。

    擦窗戶的時候正是黃昏,滿天絢麗的紫霞,紫得發藍,像一方染透的絲絨。校園廣播裡正在放《mylove》,和聲部分那樣美,就像這個暮春的黃昏。她踩在凳子上認真地擦著玻璃,一絲不苟地摳去每一個細小的黑點,濕抹布沾洗衣粉擦過,再用濕抹布擦掉泡沫,最後用幹抹布抹乾淨。呵著氣,每一扇玻璃都晶瑩透亮,亮得就像根本沒有。

    廣播裡的歌聲悠揚:“iwonderhowiwonderwhy,iwonderwheretheyare……”

    像不存在,像沒有。

    “toseeyouonceagain,mylove,itrytoreadigotowork,i‘mlaughingwithmyfriends……”

    樓下都是去打飯打水的人,拎著各色的保溫瓶,廣播的聲音那樣嘈雜,可是沒誰留意在聽。遠處都是樹,縱橫交錯的林陰道,古老的樓幢掩映在綠樹叢中。

    她把臉貼在玻璃上,冰冷冰冷的,還有洗衣粉那種添加劑的香氣,而天一分一分地暗下來。

    然後,孟和平就來了。

    以前她也覺得他高,但今天他仿佛又高又遠,她連仰頭望他都覺得吃力,而他的聲音都像是離她更遠了一些,她不得不微笑傾聽他的話,他說:“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她跟著他一直走,風起得更大了,吹亂她的長髮,她覺得冷,可是沒有做聲。

    他也一直沒有說話。

    從一條林陰道到另一條林陰道,出了東門,又進了他們學校的西門。她跟著他一直走,一直走,穿行在校園裡,他緊緊握著她的手,就像是害怕一放手她就會消失一樣。

    他攥疼了她的手指,最後才說:“到了。”

    是一座小禮堂,有時藝術系表演什麼節目,或是大學藝術團排練,都在這裡舉行。不知孟和平從哪里弄到了鑰匙,帶著她走進那黑漆漆的禮堂裡。

    他打開過道裡的一盞小燈,然後將她安置在第一排中央的座位上,轉身就進了後臺。

    過道裡那唯一的小燈也熄滅了,她坐在靜謐的黑暗中,舞臺上追燈突然亮起,碩大圓形光圈,像是一輪雪亮的滿月,而那輪銀色月輪的中央,是一架黑色的鋼琴。

    他從幕後走出來,緩步踏進光圈,就在鋼琴前坐下,佳期從來不知道他竟然會彈鋼琴,更不知道他竟然彈得這樣好。

    他彈的是《山丹丹花開紅豔豔》,佳期從來不知道這首歌還可以改編成鋼琴曲,起先樂曲輕柔舒緩,像是春風拂來,黃土高原上天高雲淡,而綠意方生。中間高潮部分卻如同歡快的浪潮,一浪高過一浪,每一個音符輕盈地跳躍在琴鍵,仿佛一枝枝山丹丹綻開在溝壑,花開得豔紅如雲。一朵朵挨挨擠擠,直湧到視線中來。每一朵都紅得灼痛人的視線,那樣多的花仿佛海洋一般,燃遍了漫山遍野。像是火燒雲,從天上一直燒到地面,紅彤彤的,熱烈得像火一樣。

    她聽不出任何指法或是技巧上的東西,只覺得整個舞臺成了一葉小舟,飄在花雨如箭的河上,而只有她自己,凝視著這夢幻般的一切。

    最後的部分似乎重新舒展開來,一切如同行雲流水,重新恢復那種天高雲淡四野曠靜,只有一枝細弱卻紅豔的山丹丹,還搖曳在山谷的風裡。

    最後一個音符落下之後許久許久,她才想起來鼓掌。

    孤零零的劈劈啪啪的掌聲,在空落落的小禮堂中蕩起回聲。他站起來,微笑著向她鞠躬,如同最具風度的演奏家謝幕。

    禮堂太空曠,隔得那樣遠,她笑著提高了聲音:“你竟然會彈鋼琴,我怎麼一點也不知道?”

    他站在舞臺的中央,也得提高了聲音才能讓她聽見:“我的優點還有很多很多呢。”

    她說:“我知道我知道。”忍不住就笑了。

    他再一次提高了聲音問:“佳期,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佳期此生永遠也不會忘記,永遠也不會忘記那間小禮堂,她站在台下墨海似的黑暗裡,耳邊似乎還回蕩著鋼琴優美的旋律,而面前空曠舞臺上,他站在一切光源的中央,眉與眼都清晰分明,臉上的每一條輪廓,都那麼清晰分明。在雪亮的追燈光柱下,一切都清晰得反而像不真實。連他的整個人,都像夢幻般不真實,這一切都像夢境,像夢一樣美得不真實。

    他問她:“佳期,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第九章

    佳期擁有了生平第一枚戒指,小小的白金指環,沒有任何花紋,就是最簡單最樸素的樣子。因為不是名牌,而當時金價又相當便宜,所以不過幾百塊錢,是孟和平用他自己的補助買的。原來他下午就去買這個了,他替她戴在指上,她的手指非常的纖細,珠寶店的店員向孟和平推薦的號碼,誰知仍是大了一點點,孟和平說:“要不我拿去店裡換一個吧,人家說可以換的。”佳期卻搖頭:“我就要這個,拿毛線纏一纏就可以了。”

    孟和平說:“那不好看。”

    佳期燦然微笑:“我不要好看,我就要這個。”

    那個戒指她拿紅色毛線細細地纏了半圈,是不太好看,像過去老太太戴的金戒指。在老家東浦古鎮上,佳期常常看見老人家坐在河沿一把籐椅上曬太陽,眯起眼睛聽收音機裡的紹興戲。老太太滿臉的皺紋與銀髮,手指上戴著枚發黑的金戒指,拿毛線纏過,連毛線都浸潤了太多的歲月風塵。可是佳期十分喜歡,那是一生一世的天長地久,再多的戰亂離傷,仍是保留了下來,變成時光的記憶,仿佛永恆。

    佳期一直不知道孟和平同家裡鬧僵的事情,只知道他換了一家公司實習,工作非常的辛苦,總是沒有時間休息。

    有一次她想起來問他:“最近怎麼不回瀋陽去?”

    孟和平正吃著牛肉粉絲,他近來臉頰都瘦下去了,佳期有些心疼地望著他,他只埋頭吃粉:“累,懶得回去。”

    他確實累,因為做技術工作,加班的時候總是連軸轉。兩個月後又換了一家公司,並沒有正式簽約,但薪水稍稍高了些,因為畢業不能再住學校宿舍,於是在公司附近的街區租了一套房子。

    星期六搬家的時候佳期幫他大掃除,兩個人拿報紙折疊成帽子戴在頭上遮灰。佳期負責清理雜物,孟和平則負責牆面衛生,站在凳子上拿掃帚綁了雞毛撣子拂去牆角的灰吊子,佳期聽到孟和平邊幹活邊吹口哨,吹的是《我是一個粉刷匠》,佳期想起還是在幼稚園學過這首歌,不禁抿著嘴偷偷笑。

    那天兩個人都累到不行,等最後將屋子收拾出來,真的是精疲力竭,佳期往沙發裡一癱,哀歎:“我真不想起來了。”只是餓,餓得咕咕叫,兩個人中午都只吃了一點麵包就接著幹活,現在都餓得前胸貼後背。

    雖然累,可是看到光亮如鏡的地面磚,看到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廚房,孟和平還是興致勃勃:“我煮面給你吃吧。”

    佳期叫:“不要!”

    上次他泡速食麵,結果水不開,麵條全都硬硬的,佳期從此拒絕他炮製的任何食物。她按了按酸痛的膝蓋,自己跑進廚房去下麵條,油鹽醬醋都不全,煮出來的麵條白生生的,她將麵條端上桌,回頭一看,孟和平已經歪在沙發裡睡著了。

    他睡著的樣子很好看,鼻樑挺直,只是眉頭微微皺著。她小心翼翼伸出手指,去抹平那眉峰。誰知他一仰臉,吻在她的手指上,原來他已經醒了,她癢得咯咯笑,他抱住她,深深吻她。

    麵條很難吃,但他大口大口吃完了,還誇她:“煮白麵都這麼好吃,我老婆手藝真好。”

    佳期不滿:“誰是你老婆?”

    他十分篤定地笑:“將來一定是,而且永遠都會是。”

    雖然兩個人都忙,她偶爾才能過來替他做一頓飯,收拾收拾屋子,可是在一起的時光永遠彌足珍貴。八月份的時候孟和平的公司組織員工活動,去近郊的風景區漂流燒烤,每人都可以攜帶一名家屬。大巴士上笑語喧嘩,都是些年輕人,活像是一班小學生去春遊,氣氛熱烈活潑。跟車的導遊是個黑黑的小夥子,人年輕,嘴也特別貧,咧嘴一笑就露出一口白牙,就像是給黑人牙膏做廣告的。下了高速不久就拐上景區專用公路,結果時機不巧,正趕上這條路在修路,路面全是大大小小的坑,大客車顛來抖去,就有人嚷:“這路怎麼跟麻子似的,大坑小坑的,快把我的腸子都抖出來了。”

    結果導遊小夥子笑嘻嘻蹦出一句:“諸位先生女士,我們現在走的這條道路,正是赫赫有名的迷人酒窩大道。”結果話還沒說完,車輪碾上一塊大石頭,一聲悶響,車身又狠狠地顛了一下,就有人問:“那這是什麼?”

    導遊面不改色:“這是可愛的小虎牙。”

    這一下滿車的人都轟的笑了,佳期也笑,孟和平轉過臉來,隔著車窗,夏日的陽光斜映在他臉上,他長長的眼睫毛被陽光鍍上一層絨絨的金圈。他趁機偷偷地親她,結果車子又碾上石頭,他正好撞在她的鼻子上。她不由得笑,他在她耳邊笑著說:“可愛的小虎牙。”

    他的氣息癢癢地噴在耳朵下,吹拂起她頸中的碎發。

    那天天氣很好,佳期一直以為,這一生都會像那天一樣,豔陽高照,晴空萬里,而孟和平就在她身邊,永遠握著她的手。

    燒烤的時候大家已經廝混得熟悉,她被別人稱為“孟和平家屬”,她稱別人也是誰誰的家屬,一幫家屬在河灘上烤玉米與牛肉,還有許多的雞翅脆骨,出乎佳期意料的是,孟和平烤的雞翅竟十分美味,她本以為他是絲毫沒有烹調天賦的人。那天佳期啃了許多許多的雞翅,喝了許多許多的啤酒,結果震倒了孟和平公司的全體同事。連歷盡“酒精考驗”的市場部經理老劉都被她震撼了,立馬給她取了個綽號叫“啤酒家屬”。

    以至事隔多年,有回偶爾在商務飯局上遇見這位劉經理,他還能一眼認出她:“哎呀,你就是那個啤酒家屬。今天這酒我不喝了,不能喝了。有絕世高手在這裡,真不能喝了。”

    佳期微笑,對方是老江湖了,飯局上把酒言歡,除了這句話,再沒提過旁的,更沒有提到孟和平。

    那天以後佳期才覺得,其實自己十分懷念,懷念被稱作“家屬”的那一天。

    因為那時的一切都是好的,因為是孟和平。

    孟和平其實很心疼她,老叫她傻丫頭,許多的事情,他總是事先替她想在前頭,連徐時峰都十分不解:“孟和平是個好人,佳期,你為什麼要放棄?”

    佳期微笑,神色卻是恍惚的,看著窗外的樹,昔日青青今在否,而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徐時峰覺得擔心,追問:“佳期,你跟孟和平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沒有誤會,過年的時候他陪她回家去,帶著大包小包的行李,春運時節的火車擠得像沙丁魚罐頭,折騰十幾個小時才抵達,孟和平也沒有絲毫倦色,照顧她與行李出站,一切井井有條。

    他做事向來細心,凡事有他在,佳期總覺得可以依傍,可以放心。

    孟和平帶給尤鳴遠的見面禮是兩條煙,佳期看他拿出來時覺得好笑:“這是什麼煙?怎麼商標什麼的全都沒有?拿白紙糊的啊?”

    孟和平笑:“我說要來看叔叔,一位朋友專門替我托人從煙廠弄出來的,聽說是好煙。”

    尤鳴遠看了看煙,又看了看孟和平,沒有做聲就接過去了。

    團年飯是三個人一塊兒下廚做的,本來尤鳴遠不讓他們進廚房,但佳期硬要給父親幫忙,和平也笑著系上圍裙,於是三個人一塊兒下廚,還是尤鳴遠主廚,佳期跟和平當副手。佳期切小蔥切得很快,砧板咚咚咚咚直響,和平笑她:“瞧這架勢夠唬人的啊。”佳期頭也沒抬:“沒你彈鋼琴的樣子唬人。”

    忙著炒年糕的尤鳴遠隨口就問了一句:“和平會彈鋼琴?”

    佳期說:“彈得挺好的呢,起碼我聽不出不好來。”

    和平說:“小時候最恨練琴,因為那時練指法基本功,最枯燥無味。我媽媽有時就是這樣,總覺得她自己是為了我好。”

    佳期問:“阿姨不是唱歌的嗎?為什麼非逼著你練琴?”

    和平說:“我總不能跟她學唱《二月裡來》吧,我媽說男孩子彈鋼琴好,可以培養氣質。”

    尤鳴遠拿著鍋鏟的手忽然停下了,年糕在鍋中??作響,油煙氣嗆上來,佳期不由問:“爸爸,怎麼了?”

    尤鳴遠說:“沒事。”將年糕盛起來,又炒別的菜,忙得團團轉。

    春節晚會依舊像大雜燴,開著電視機不過為著熱鬧。孟和平胃口好,吃了許多的梅乾菜燜肉,佳期教他吃醃莧菜梗,中間果凍樣的梗肉最好吃,用力地一吸,十分下飯。孟和平跟著她學,咕咚一聲吸掉梗肉,覺得十分有趣。三個人喝掉兩壺真正的佳釀,尤鳴遠不知為何話有點少,佳期想,父親也許是因為酒喝多了一點,他一喝酒就比較沉默。

    十二點時遠遠近近的鞭炮已經響了起來,所謂“早放爆竹早發財”,亦算得民俗。佳期家裡也放鞭炮,拿長竹竿纏好了,伸出窗外去點燃,孟和平自告奮勇地放鞭炮,佳期捂著耳朵探出頭去看,天氣很冷,夜色漆黑。風吹在臉上有點疼。而小河對面的人家視窗也在放鞭炮,黑暗裡看到小團小團的金色火光,閃閃爍爍炸開沉沉的夜色,四面都是爆竹聲,劈劈啪啪響聲震耳欲聾。

    孟和平覺得新鮮,一切都像回到了小時候,過年如此有聲有色有光有電,許多年他沒有這樣過年了。他一手執著竹竿,一手塞住自己耳朵,對同樣捂著耳朵的她,誇張地閉合著嘴形,她看了半晌才看出他說的是那三個字。笑嘻嘻也誇張著閉合嘴形說出三個字,鞭炮還在轟轟烈烈地炸響著,他不依,提高了聲音:“哎哎,一句新年好就把我打發了?”

    她的聲音夾在遠遠近近的鞭炮裡:“過年就應該說新年好,再說不也是三個字嗎?”

    “不一樣。”

    佳期反正裝傻:“什麼不一樣,就是一樣。”

    初一早晨要吃福橘,大紅橘子酸酸涼涼,佳期吃的時候將橘子皮撕了一小塊放進炭火裡,滿室清香。只是他們下午就要趕火車回去。尤鳴遠替佳期收拾行李,其實也沒有什麼可收拾的,左右不過裝了些吃的。大學畢業後就沒了寒暑假,回來的日子又這麼短,佳期自幼與父親相依為命,也覺得十分難過,低低地說:“爸,別弄了。”尤鳴遠歎了口氣,摸出一支煙來,悶悶地吸了起來。

    孟和平以為他是對自己不放心,所以叫了一聲“叔叔”,說:“請您放心,佳期有我照顧呢。”他臉色十分誠懇,“現在我們兩個人都畢業了,只要好好工作,過不了多久就可以買房子結婚了。叔叔,我會好好對待佳期,心疼她,不讓她受委屈,讓她一生一世都過得快活。”

    尤鳴遠一直沒有說什麼。

    佳期輕輕叫了聲爸爸,尤鳴遠將煙掐熄了,愛憐地摸了摸她的臉:“傻丫頭。”

    父親的手掌寬厚溫暖,手心裡有薄薄的細繭,指端還有煙草特有的香氣。佳期覺得難過,因為讓父親替她擔心。

    孟和平一直不肯回家,佳期勸了他無數次,他總是沉默。過年之前佳期勸他無論如何得回家看看,畢竟是過年,孟和平說:“我陪你回紹興。”佳期說:“你先回瀋陽,過了年我就來了。”孟和平不幹,佳期幾乎說破了嘴皮,最後實在拗不過他,只得說:“你陪我回紹興可以,但去紹興之前,你得回瀋陽去看叔叔阿姨,哪有跟自己父母這樣賭氣的?”孟和平依舊沉默,佳期幾乎是軟磨硬纏,最後賭氣:“你不回瀋陽,也不用跟我回紹興。”孟和平歎了口氣:“從紹興回來,我再回瀋陽,行不行?”

    他的樣子真得顯得十分疲憊,佳期沒能說服他先回瀋陽,也無可奈何。好在從紹興一趕回來,她就逼著孟和平在火車站直接轉車去了瀋陽。

    只是佳期沒想到會看到孟和平的媽媽,汽車就停在她公司宿舍樓下。

    剛下火車她還提著大包小包,風塵僕僕的,看到孟和平的媽媽從汽車上下來,怔了一下,還是禮貌地叫了聲:“阿姨。”

    “和平呢?”

    “他回家了。”

    孟和平的媽媽冷淡地哦了一聲:“他都半年沒回家了,連大年夜都沒回去,今天倒回家去了。”

    佳期不做聲,孟和平的媽媽說:“你上車,我有話跟你說。”

    佳期說:“阿姨您有話就說吧。”

    孟和平的媽媽冷冷地問:“你知不知道你母親現在在哪兒?”

    佳期心裡一搐,手裡的方便袋太重,細細的挽口早勒進了指間,孟和平的媽媽微微揚著臉,語氣鄙夷:“上車,我有話跟你說。”

    佳期鼓起了勇氣,直直地望著她的眼睛:“阿姨,謝謝您的好意。雖然我很想見到我的媽媽,但我想現在並不是最適當的時機,我並不想打擾她的生活,也請您,不要去打擾她的生活。因為我和孟和平的事情,她肯定一無所知,這一切都不關她的事。我跟孟和平沒有做錯任何事情,如果您不喜歡我,可能是因為我不夠好,不符合您心目中的要求。但是我跟孟和平是真心相愛,我會努力做到讓您喜歡我,不因為別的,只因為您是他的媽媽。您無私地愛著和平,我也同樣愛他。我希望您能給我和孟和平一個機會,讓我們幸福。”

    過了半晌,孟和平的媽媽才微笑:“說得比唱得還好聽,這輩子你就別指望了。幸福?你以為你能給和平幸福?”

    佳期不卑不亢:“他愛我,我也愛他,我們在一起就是幸福的。”

    孟和平的媽媽還是那種輕描淡寫的微笑:“如果你自私地要幸福,你就繼續抓著和平不放。我告訴你,和平本來考上了獎學金,就為著你,他把出國讀博的計畫都放棄掉了。他父親非常震怒他的所作所為,他為什麼半年換了三份工作?就是因為你。你愛他,你愛他就別連累他。你口口聲聲愛和平,你能給和平什麼?你知道你媽媽是什麼人嗎?她生了你就拋下你跟著個小流氓跑了,後來又離了一次婚。你不想見她,你是不是知道她現在是什麼模樣?她成天跟一幫吸毒人員混在一塊兒,為了毒品她什麼不幹?戒毒所派出所她都是常客了,幾進幾出,廣東公安廳那邊的熟人跟我提到她,就用了一個詞來形容,恬不知恥。我還真沒想到你家學淵源,別看你們母女倆二十多年沒見過,可真是一路貨色,只管著自己自私自利。”

    佳期渾身發抖,也不知是氣的還是著急,她並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母親這些年來過得這麼難堪,她總是以為她是幸福的,她並不恨她當年拋下自己,如果她是幸福的,可是孟和平的媽媽字字句句都像利刃,剜在她的心上。

    她的聲音也在發抖,眼晴裡卻有一種異樣的光芒:“阿姨,如果您想用這種方式來羞辱我,那麼您錯了。我並不覺得有任何羞恥,這個世界上的確有許多人不幸福,許多人過得很難堪,但這並不全是她們自己的原因。也許她們是做了錯事,可是您,難道您就從來沒有做錯過任何一件事情?我並不知道和平為我做的犧牲,他是沒有告訴過我獎學金的事情,可是不管他作任何決定,都有他自己的原因。我愛他,信任他,不管他做什麼,我都會支援他。”

 第十章

    有次泡吧周靜安喝高了,捧著杯晶瑩透亮的jackdaniels對佳期不勝唏噓地感歎:“那時候年輕,什麼都沒有,可是有勇氣。”

    每次想起那些遙遠的過往,佳期總覺得周靜安的這句話,又傷感又堅強。

    並沒有過很多年,可是有許多事情仿佛已經是前生,連佳期自己都覺得,那樣執著,那樣堅持,仿佛都是上輩子的事情了。阮正東有一次說:“你有時候真有一種孤勇。”

    不如說她笨。

    自從那個尷尬的早晨之後,他們兩人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見面,阮正東向來神龍見首不見尾,倒也是尋常事。佳期在中午十二點打電話給他,他明顯還沒起床,聲音裡都透著睡意,聽出是她的聲音後仿佛有些意外:“是你?”

    佳期說:“其實也沒什麼事,就想謝謝你——謝謝你幫我找到鑰匙,還專門叫人送來。”他哦了一聲:“原來就為這個啊。”佳期有點內疚:“我就是丟三落四的,鑰匙是在你車上找到的嗎?”他卻沒回答,只是笑:“那你打算怎麼謝我?”

    佳期覺得頭痛,又被他敲竹槓。

    晚上阮正東來接她,因為是週末,下班也比較早,佳期笑吟吟打開車門就問他:“到哪裡去?”

    阮正東瞥了她一眼:“神采飛揚啊,談戀愛了?”

    “哪兒啊,”佳期笑著說,“跟的一個大客戶終於拿下了,老闆一高興,這個季度的獎金給得特別痛快。”

    阮正東不以為然:“你就愛錢。”

    佳期“切”一聲,說:“我要像你一樣有錢,我也不愛錢了,我改愛人去。”

    阮正東微微笑:“等你跟我一樣,你只怕連人也不能愛了。”

    佳期咦了一聲,打量他:“你這是怎麼了,受什麼打擊了?還有誰能打擊你啊?”

    阮正東不搭理她,週末的黃昏,交通塞得一塌糊塗,他們夾在滾滾車流中,簡直是一步一挪。佳期覺得奇怪:“我們去哪兒?”

    “超市。”

    她更奇怪了:“去超市幹嗎?”

    他答:“去買菜,回家你做我吃。”

    她瞪他:“憑什麼啊?”

    他慢條斯理地宣佈:“今天我生日。”

    佳期不信,他騰出只手,取出身份證拿兩隻手指夾著,她接過去一看,竟然真是這一天。佳期氣憤:“你那廚房,跟裝修雜誌上的樣板間似的一塵不染,哪裡能做飯?”

    “缺什麼買回去不就行了。”

    真真是有錢的闊少爺口氣。

    結果他們在超市買了整套的索林根廚刀,一系列鍋碗瓢盆,不同的碟子和碗,還有大小砧板跟不同種類的專用抹布,導購小姐笑眯眯:“兩位是準備結婚的新婚夫婦對吧,我們正在做活動,一次購買廚房用品超過兩千元,送親吻抱枕一對。”

    佳期覺得奢侈,因為僅刀具就已經不止兩千元,何況還有那樣多的細瓷骨碟,樣樣十分精美,叫人愛不釋手。阮正東還一本正經地問導購小姐:“那超過四千送什麼?”

    導購小姐怔了一下,才說:“兩對親吻抱枕啊。”

    買菜時佳期才發現阮正東有多挑食,這個不吃,那個不喜歡,扶著購物車站在一溜長長的冷櫃前,那模樣簡直像古時的皇帝,面對三千佳麗還挑三揀四。佳期不理他:“反正只有我們兩個人,炒兩個小菜就行了,牛肉吃不吃?杭椒牛柳好不好?”

    不等他答話,她彎下腰去挑選牛肉,耳畔有一縷鬢髮鬆散,滑了下來,從側面看去,她睫毛很長,彎彎像小扇子,下頦的弧度柔美得不可思議,嘴角微微抿起,神情專注而認真,倒真的像是下班來買菜的年輕家庭主婦,阮正東扶著購物車的推手,一時走了神。

    “還吃什麼?”她選好了牛肉,轉頭又問他。

    他不說話,一手拖著她的手,一手推了購物車,急急就走,佳期莫名其妙:“哎哎,幹什麼?”

    “買菜心。”

    其實超市的菜架永遠好賣相,菜葉青翠整齊,瓜果繽紛排列,貨架頂部的橙黃燈光一打,顏色絢爛似廣告圖冊,每一張都賞心悅目,連菜心在燈光下都像碧綠的翡翠花束,他選菜心揀最肥最大的往車上放,佳期又一一拿回去:“這些都太老了。”十分盡職盡責地教他,“要選嫩一點的,用指甲掐一下菜莖,掐不動的那就是老了。”

    其實他這輩子也不見得有機會或有興趣再來買菜,她彎腰將兩捆菜心放到購物車中,菜葉上剛剛噴過水,有幾滴落在他的手背上,涼涼的。翠生生的菜心用紅色的塑膠圈系住,紅綠交映,十分好看,好看得不像真的一樣。

    佳期堅持要去買蛋糕,超市麵包房現烤的,十分新鮮,有許多人在那裡排隊,蛋糕麵包特有的焦甜香氣飄散在空氣裡,她回過頭來向他笑:“加忌廉?”

    她的笑容很溫暖,像空氣裡蛋糕甜絲絲的香氣。

    她又回過頭來問他:“上面的水果,芒果多一點,還是火龍果?”

    他沒有回答,她淘氣地伸手在他眼前晃動:“大少爺,回魂啦,我要吃芒果多一點的,好不好?”

    他用微笑掩飾剛才的情緒,說:“那不如去買芒果。”

    “單吃就沒有意思了,”佳期又回頭看了看大玻璃後正在成型的忌廉鮮果蛋糕,一臉的垂涎,“我就愛吃蛋糕上鋪的那一點點芒果。”

    那樣孩子氣,他不禁再次微笑。

    將大袋小袋放進後車廂,阮正東說:“真沒想到一個廚房要用這麼多東西。”佳期則是另一種感歎:“我也沒想到這麼貴。”

    他們買了超過八千塊的廚房用品,結果送了四對親吻抱枕,佳期抱著其中一對:“唔,好軟。”

    “喜歡就拿回去,”他說,“反正我要了也沒有用。”

    “那我拿兩對走,另外兩對留給你。”

    他喜歡這個分配方式,與她一人一半。

    車開得很慢,穿行在初冬的夜色中,長街兩側是輝煌的燈火,仿佛兩串明珠,熠熠地蜿蜒延伸向遠方。夜色溫柔得像能揉出水來一樣,車裡暖氣太充足,佳期臉頰紅撲撲的,告訴他:“大學的時候沒有事,黃昏時分就一個人去坐300路環城,坐在車上什麼都不想,就只發呆,看天一點一點黑下來。”

    他說:“矯情。”

    她想了想,點頭承認:“我有時候是挺矯情的。”

    他沉默,因為其實還有半句話沒有說,她從來矯情得挺可愛。

    她做飯的時候也挺可愛的,神氣活現像指揮官,指揮他拿東拿西,還要洗菜,他站在廚房門口不肯進去,直抗議:“君子遠庖廚。”她正低頭切番茄,連頭都沒抬:“那等會兒你不吃。”

    他捨不得不吃,只得從命。

    等到最後菜要下鍋了,才發現有樣很重要的東西沒有買——圍裙。

    佳期啊啊叫:“油鍋一起,我這衣服算是完了。”

    他說:“你等著。”轉身進臥室,翻出自己一件半新的t恤,說:“系上這個。”

    她看到衣服牌子,??吸氣:“腐敗!”

    她一手端著盤子,另一隻手拿著筷子正拌牛柳,他不假思索替她系上,用t恤長長的袖子在她腰後打了一個結,她的腰很細,很軟,阮正東想到一個詞,纖腰一握。

    他十分克制著自己,才沒有伸手去握一握。

    電飯煲裡有白騰騰的蒸氣噴出,杭椒牛柳也炒好了,她夾了一筷子嘗,他抗議:“不許偷吃!”她瞪了他一眼,只得夾了一筷子給他,真的是很好吃,很香,很嫩,牛柳細滑。他從來沒吃過這樣細滑的牛柳,只覺得好吃。

    做了兩菜一湯,杭椒牛柳、清炒菜心,還有番茄雞蛋湯。

    他溫了紹興酒,說是朋友送的。佳期識貨,用鼻子一聞就知道,哎呀了一聲,說:“你這個是真正的三十年陳,你這朋友真不簡單。這酒國宴上都沒有,因為數量少,都是專供幾位首長。”

    他十分意外:“你怎麼知道?”

    “我家在紹興東浦,我爸爸當時就在酒廠上班的。”她深深吸了口氣,感歎,“真香。”

    兩個人喝掉半壺,阮正東沒想到佳期這麼能喝,差點不是對手。最後吃了很多菜,連佳期都吃了兩碗米飯,吃得太飽,佳期靠在椅背上感歎:“買了一大堆東西,只做了這幾個菜,真是太奢侈了。”

    他也覺得奢侈,這一刻的時光,真奢侈。在薄薄的酒意微醺裡,真奢侈。

    點蠟燭許願,佳期關上了所有的燈,屋子裡只有蛋糕上燭光搖曳,她笑容甜美如同廣告:“許個願吧。”

    他覺得有點上頭,那三十年陳的紹興酒,後勁漸漸上來了,在微微的眩暈裡他哧一聲就吹熄了蛋糕上的蠟燭。

    頓時一片黑暗。

    眼睛漸漸適應黑暗,漸漸可以分辨出她的輪廓,就在沙發的那一端,落地窗外有清冷的夜色,或許是月光,或許不是,淡淡的灰色,投進來,朦朧得讓人能看見她的影子。眉與眼,並不分明,可是是她,明明是她。

    佳期轉過臉來向他笑:“許了什麼願?”但馬上又說,“別說出來,說出來就不靈了。”

    他沒有做聲,她不知為何有點緊張,說:“我去開燈。”

    她從他身邊經過,有一點淡淡的香氣,不知是什麼香水的味道,他分不出來。只是深深地吸了口氣,覺得有一種莫名的感傷。

    燈已經亮了,她說:“生日快樂!”取出小小一隻盒子,也許是剛才在超市買的,他在超市收銀台排隊等付款的時候,她走開頗有一會兒,他一直以為她當時去了洗手間,原來是去買禮物。

    “是什麼?”

    她調皮地笑:“你拆開來看。”

    是一對白金袖扣,十分簡單的樣式,她無比痛心:“花了我兩千多,不許嫌不好。”

    他試戴給她看,誇她:“眼光真不錯。”

    她老實告訴他:“我就直奔七樓專櫃,告訴人家我要最貴的,人家就給了這個。”

    阮正東的表情像是哭笑不得,她說:“哎,還有半壺酒,這麼好的酒,別浪費啊。”

    她去炸了一盤花生米來,就放一點點鹽花,竟然出奇的酥脆好吃。她沒有用筷子,阮正東也用手拿花生米吃,兩個人哧哧笑,覺得這才像真酒鬼。借著花生米,不知不覺又喝了兩杯酒下去,都有了一點微醉,徹底地放鬆下來。佳期索性坐在了茶几旁的地板上,翻檢他的dvd:“哎,這幾部片子不錯,借我看看。”

    阮正東說:“好。”忽然提議,“我們來劃拳吧。”

    佳期笑眯眯:“行,贏了就講笑話,輸了要喝酒。”

    阮正東不幹:“講笑話沒意思,要講一件真事,自己的真事,輸的人出題。”

    結果第一回合她就贏了,阮正東喝掉一杯酒,給她出題:“講一件你最高興的事情。”

    佳期想了想,說:“最高興啊,最高興有一回去漂流,也是喝了好多好多的酒,不過都是啤酒,天氣熱得不得了,人都快曬脫了皮,那天的雞翅很好吃……”她將頭靠在沙發上,沙發上扔著那堆抱枕,抱枕絨面又松又軟,靠在上面真叫人懶洋洋的,他問:“後來呢?”

    “後來沒有了。”

    他笑:“你這個不算,講出來一點高興的樣子都沒有,不能算。”

    她說:“那個時候以為是最高興的事情啊。”

    仿佛有點唏噓的樣子,其實都已經過去了,還一直以為,時光那樣美那樣好,會一直停駐在記憶裡的樣子。

    第二次她又贏了,他給她出題:“講一講你最喜歡的人。”

    她瞪他,他哈哈大笑:“別這樣瞧著我啊,誰叫你贏的。”

    她講自己的父親給他聽,還是很小的時候,自己一個人被關在家裡,父親去上班了,結果自己打翻了開水瓶,半邊身子全被燙傷,自己哇哇大哭,連嗓子都哭啞了,隔壁的陳婆婆聽見了,才喊人來翻窗子開門,把她送到醫院去。

    後來在醫院裡,她第一次看到父親的眼淚,那樣的一個大男人,眼淚嘩嘩地往下掉,只叫她的乳名哄她:“囡囡,別哭啊囡囡。”

    其實他比她哭得更厲害,醫生上藥的時候,他哭得就像是個做錯事的孩子,那樣內疚,那樣傷心,那樣無助。

    “爸爸也只有我,所以我儘量地讓自己快樂,讓自己過得好,因為那樣他才會高興。可是一直到最後……我還是沒能做到……”她低下頭去,手裡是一隻越瓷酒杯,古樸的杯子卻有最美的釉色,“九秋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小時候父親教她背陸龜蒙的詩,背出來後可以得到獎勵,其實也只是兩塊五香香乾,但那時候零食少,一塊香乾她可以吃上大半天,越嚼越香。院子裡的小朋友都很羡慕她,因為爸爸很疼她,會花半個月的工資去杭州給她買一條最漂亮的新裙子,還會托同事從上海買巧克力糖回來給她吃。她曾經是最驕傲的小公主,哪怕沒有母親,可是父親也給了她最完整的疼愛。她也曾經是父親最大的驕傲,任左鄰右舍誰提到她,都會誇讚:“尤師傅的那個女兒啊,又乖又聽話,成績又好。”

    她考取那所大學的時候,整條小巷都轟動了,連小河對面的人家都曉得,尤師傅的女兒考取了最好的大學。酒廠的工會還特意獎勵了她五百塊錢,錢雖然不多,但父親高興極了,因為她的優秀。

    可是這一切,這一切的努力,其實都沒了用處。

    他沉默了片刻,才問:“你爸爸現在呢?”

    “不在了。”那樣痛苦的事實,隔了這麼多年,終於可以沒有障礙地說出來,輕描淡寫,就像是終於認知了那個事實:“是腦溢血,兩次中風,去的很快,沒有什麼痛苦。”

    眼睛裡終於蒙上淡淡的霧氣,她拈了兩顆花生米放進嘴裡,又酥又脆,仿佛毫不在意:“再來再來。”

    這回終於是阮正東贏了,她慢條斯理喝了一杯酒,在燈光下,眼睛亮得像是有波光在流動:“你要講一講你最愛的那個人,不許撒謊。”

    他說:“沒有。”

    她不幹:“騙人騙人,怎麼會沒有?小說裡都有寫,花花公子心底永遠有一個秘密的最愛,所以才變成花花公子。快八一八啦,我也就聽聽,聽過我擔保立刻馬上就忘掉。”

    他笑:“是真的沒有。”神情有點恍惚,嚼著花生米,又喝掉面前的那杯酒,其實不該他喝,因為他劃拳贏了。佳期覺得他有點醉了,所以只是笑,他也只是笑:“如果我編個故事騙你,你也不知道對吧?”

    她很大度地讓步:“那講一講你喜歡過的人也行。”

    他仰著頭想了半天,才說:“我小時候,其實也不小了,十五六歲,喜歡過一個人,是同班的女孩子。”

    她拍手:“這個好,青春之戀,那時候的喜歡才是真喜歡,最單純。”

    “可是那時候很驕傲,從來沒有對她說過,就只遠遠地注意她,還怕被她發現。”

    佳期哧哧地笑:“我真想不出來,你這種人還會暗戀別人。”

    他也笑:“有點傻吧,後來有次我跟我最好的一位發小喝酒,兩個人都喝高了,說到這檔子事,連他都十分驚詫,因為連他都不知道我喜歡過那個女孩子。”

    她覺得好笑:“你當時怎麼不告訴她啊?”

    他微微一笑,低頭轉著那瓷杯,看著杯中琥珀色的酒汁,濃郁如蜜,芬芳撲鼻。三十年,歲月這樣久,才釀成這樣的香醇,那些堆積的心事如果發酵,也會慢慢醞釀出這種辛澀的香辣吧,飲進的時候不覺得,然後慢慢地如一線,從喉至胃,又難過又好受,灼熱的感覺慢慢滲開去,會有微微的眩暈感,也許那就是命中註定。

    “她不愛我,”他聽到自己的聲音說,“所以,我永遠也不會讓她知道。”

 第十一章

    那天實在喝了太多的酒,到最後兩個人都不知是怎麼睡著的。

    佳期醒來是在沙發上,身上倒還蓋著一床毯子,屋子裡暖氣正上來,睡得人身上暖烘烘的。阮正東睡在另一側的沙發上,他大約昨天也實在喝高了,竟然沒有回房間去睡,他連毯子都沒蓋,就伏在沙發上,一隻手還垂在沙發邊,身上一件真絲襯衣早已皺得像鹹菜,胡亂枕著一隻抱枕,懷裡還摟著另一隻抱枕,他向來最修邊幅,哪怕穿著睡衣也能氣質倜儻,這樣睡著看起來十分滑稽,仿佛換了個人。

    佳期輕手輕腳地起來,阮正東睡得很沉,最後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沒叫醒他。

    廚房裡還散放著昨天的碗碟,她打開洗潔劑把碗碟統統給泡上了,又煮了一鍋粥,正忙碌著,忽然覺得光與影的細微明滅,一回頭,原來是阮正東。

    他還穿著那件皺皺的真絲襯衣,抱著雙臂斜靠在門邊,佳期覺得很服氣,一個男人外表淩亂成這樣竟然一點也不難看,反倒讓人覺得有一種不羈的風範。見她回頭,他只是笑:“田螺姑娘啊田螺姑娘,我要把你的殼藏起來。”

    佳期隨口答他:“那倒不必了,一個月一千五,擔保家政公司能替你找著最盡忠職守的鐘點工田螺。”

    他大笑,走開去洗澡,等他重新回來時,佳期正忙著,他卷起袖子:“我替你洗碗,不過你得負責做早飯。”

    佳期詫異:“你會洗碗嗎?”

    他的樣子像是忍無可忍:“我當過兵!”

    還真看不出來,她一時好奇:“你還真當過兵啊?”

    “是在海軍,當時我們艦隊司令員是我姥爺當年的老部下,受了我爸的重托要狠狠地治一治我,把我給管得啊,太慘了,我這輩子還沒那麼慘過。”他不勝唏噓,“那時連我媽都不敢給我打電話,真是眾叛親離的日子啊。”

    她被他逗得笑起來,早晨的陽光透過窗子照進來,明淨清澈,像她的眼睛。

    她煮的粥很香,白粥,配上油條,佳期說:“要有一碟鹹菜就更完美了。”

    阮正東微笑:“已經很好了。”停了一停,說,“太完美的事情,強求不來。”

    他已經換了衣服,休閒的白t恤白長褲,很少有人穿白色的能像他這樣好看,所謂的玉樹臨風,很俗的一個詞,但佳期想不出來別的形容。

    這天是週六,吃完早餐他要去打壁球,順便載她一程,結果半道上佳期接到公司的電話,臨時有狀況讓她去加班。

    阮正東送她到公司樓下,正好被剛下計程車的周靜安看見。進了電梯只有她們兩個人,周靜安便對著她笑顏逐開:“行啊,這麼快就住一塊兒了,這公司也太不人道了,大清早叫人加班,無端驚破鴛鴦夢,還得爬起來當司機,嘖嘖……”

    佳期白眼之:“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誰跟他同居了。”

    “那他最近這麼殷勤,隔三岔五就來接你,你看看他看著你笑的樣子,只差眼裡沒???冒電弧了,我就不信你一點沒覺得。何況今天一大早還開車送你來上班,看看你們兩個那滿臉的春色,你們兩個人要是沒情況,只怕連進哥哥都能成楊過,打死我也不信。”

    一番話倒說得佳期怔了一下,後來仔細想了想,覺得自己確實與阮正東走得太近了,這樣下去終究無益,終於找了機會,對阮正東說不要再見面。

    他不是沒有風度的人,雖然最後買禮物的事情觸怒了他,讓他有些失態,他強吻她的時候,她真的惶急不知所措,他的力氣那樣大,她幾乎以為,永遠也掙不開了。但最終,他放了手,只是看著她,喃喃地說:“怎麼會是你?”

    那一瞬間,他的樣子疲倦,眼中只有一種空泛深切的傷感,望著她像看著一個陌生人,他根本不認得的陌生人。

    她眼眶裡有淚,也不知是急是窘,就要簌簌地落下來。

    再然後,終究是平淡的不再相見,直到她去了醫院。

    佳期覺得不真實,跟孟和平在醫院的那一次重逢,並不真實,總覺得其實沒有發生過,只是自己的臆想,因為這麼多年,她已經想過很多很多遍,如果再見到孟和平——如果能夠再見到他。

    因為想過了很多次,一遍又一遍,最後真的再次見到他,反而仿佛時空倒轉,一切恍如夢境。

    而她幾乎開始害怕再見到孟和平,他離開了她太久,不再屬於她,卻重新走進她的生命裡,這樣殘忍,只能眼睜睜看著。

    她不想當鴕鳥,但又強迫不了自己。

    周靜安問她:“怎麼不去醫院了?有錢人當初對你可不薄,你可不能沒良心。”

    佳期下了很久的決心,才再一次到醫院去看阮正東。

    醫院門口堵車厲害,的士焦糊的尾氣味道熏得人難過,還夾著急救車尖利的鳴笛,仿佛塵囂滾滾。佳期站到很小的一間花店門前,店主趁機大力向她推薦:“去看病人嗎?買束花吧,送鮮花多好,今天的火百合最新鮮。”佳期想起那半走廊的花束花籃,不由覺得好笑。在一片?紫嫣紅中間,突然看到一點點嬌嫩的白,於是伸手一撈,很細的一把花,長長的梗越發顯得花朵伶仃。

    她問:“多少錢?”

    店老闆卻說:“看病人您甭挑這個啊,這個花不適合送病人。買束火百合吧,又好看又喜氣。”

    她愣了一下,但還是說:“我不拿這個送病人,這花多少錢?”

    “十塊。”

    總有好幾年沒有買過薑花了,原來常常買,跟和平到菜場買菜,順便帶一把花回去,兩塊或是三塊一把,沒想到現在要十塊錢了。

    沒想到阮正東見到花倒是很高興:“送給我的?”

    她沒好氣:“想得倒美,我自己帶回去插瓶的。”

    “真小氣。”他生起氣來也會微微眯起眼睛,“每次都空手來,真好意思!”

    “半走廊都是人家送給你的花,還不嫌多啊。”

    門口有人在叩門,不輕不重的三下,其實門是開著的,阮正東一回頭,原來是阮江西站在門口,她身材本來就高挑,遠遠站著仿佛一枝荷箭,有一種淨直勻稱的美。可是笑容甜美,看著兩人只是微笑。

    阮正東問她:“你怎麼來了?”

    “張秘書說媽媽下午要來看你,所以叫我也過來,我看看還早,就先來了。”阮江西跟佳期打招呼,依舊淺笑盈盈:“佳期,”她已經十分熟悉地直呼她的名字,“這花真漂亮,是什麼花?”

    “是薑花。”

    “啊,家裡花園裡好像種了一點,不過是紅色的,像蝴蝶一樣,倒是真好看。”

    阮正東說:“家裡那是虞美人,哪是薑花了。”

    江西說:“明明是薑花——你到底有多久沒回家了?只怕你連家門朝哪邊開都忘記了。”

    正說著話,電話響了,阮正東聽完電話後望了佳期一眼,告訴江西:“張秘書陪媽媽就過來了。”

    佳期覺得不方便,因為阮正東的母親要來,不知為何她有點隱約的不安,說:“我只怕得走了,公司還有事呢。”

    下樓後出了電梯,正碰見別的人搭另一部電梯上去,跟著好幾位穿白袍的醫生,仿佛是眾星捧月簇擁著,正好跟佳期迎面撞見。佳期當時也沒有太注意,因為手袋裡手機正響,她還捧著花,只顧忙著騰出一隻手接電話。

    晚上佳期和周靜安去吃涮羊肉,這間店她們常常來,因為味道好,人永遠多得要命。熱氣騰騰的涮鍋,羊肉香韭花香,還有甜蒜特有的香氣……氤氳著好聞的細白湯霧。周靜安最喜歡這家店,說哪怕不吃,看著就暖和。佳期也喜歡這裡,最重要的是氣氛熱烈,像周靜安說的,看著就暖和。天花板上的電視機正在播新聞,店堂裡人聲鼎沸,講些什麼也聽不清。佳期夾了一筷子羊肉,無意間抬頭看了一眼那電視,羊肉太燙,她被燙到,皺著眉頭直噓氣,問周靜安:“哎,電視上那個人是誰?”

    周靜安瞥了一眼電視,說:“那不是誰誰的老婆嗎?”又問,“怎麼了?”

    佳期搖了搖頭,說:“沒什麼,我認錯了人。”

    晚上接到阮正東的電話有點意外,因為已經很晚了,他又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佳期有點累了,靠在床頭就著壁燈翻著小說,聽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跟她閒扯,說哪個護士漂亮。佳期不由覺得好笑,他連在醫院也不肯閑著,還忙著泡小護士。

    阮正東說:“誰說我泡小護士了,都是她們在泡我。”

    佳期被他逗笑了:“你怎麼說話跟白楊似的?”

    阮正東問她:“白楊是誰?”

    佳期說:“不告訴你。”

    他靜默了一下,又問:“是個男人吧?”

    佳期說:“是啊,還是個挺不錯的男人。”自己倒先忍不住笑起來,“是電視裡的人,你別亂七八糟地想。”

    說了這句話她又後悔,果然他高興起來:“誰亂七八糟地想了啊,我從來不亂七八糟地想。”又問,“你在幹什麼?”

    佳期後悔說錯了話,口氣重新淡了下去:“我在看書,就要睡了。你也早點休息,你是病人別太晚睡,就這樣了啊。”不等他說什麼,匆匆就把電話掛掉了。

    其實她睡不著,從床上爬起來找了本《西班牙語詞典》背單詞,學生時代她就養成了這樣的習慣,一旦睡不著就拿磚頭樣厚的詞典來背單詞。希望能背著背著就會打瞌睡,夜裡很安靜,她盤膝坐在床上念念有詞,覺得自己像唐僧,不由好笑。背到“bailar”這個單詞的時候手機又響了,她一看來電又是阮正東,不由覺得奇怪,但還是接了。

    他問她:“你還沒有睡?”

    “啊?”

    “能不能下來一趟?”

    她滿腦子還是彎彎曲曲的字母,有點轉不過來,傻乎乎地問:“下來哪兒?”

    “到樓下來。”

    她倒吸了一口涼氣,跳下床拉開窗簾,初冬深夜的寒風裡,連路燈的光都是蕭蕭瑟瑟的,照著孤零零一輛計程車停在公寓樓前。

    太高,看不清人,只看到黑糊糊的影子。

    她匆匆忙忙套上大衣就下去了,進了電梯才發現自己除了握著手機還穿著拖鞋,可也顧不上了。出了公寓樓就看到阮正東斜倚在計程車上,他也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黑色開司米大衣,雙手斜插在衣袋中,倒真是一副濁世翩翩佳公子模樣,那樣子就像是靠著他的邁巴赫一樣悠閒。

    她氣急敗壞:“你這是在幹什麼?你怎麼從醫院裡跑出來了?你還要不要命了?”

    他沖她笑,口中呼出大團白霧:“上車再說吧,好冷。”

    確實冷,上了車後,駕駛座上的出租司機樂呵呵:“姑娘,有話好好說,人家小夥子深更半夜地跑來,可有誠意了。”合著以為他們是吵了架的情侶啊。佳期鬱悶極了,司機說完就下車抽煙去了,車子沒熄火,發動機嗡嗡響著,暖氣??地吹在臉上,她問:“你來幹什麼?”

    阮正東說:“你這個人怎麼一點都不浪漫,換了別人,我這樣半夜突然帶病來訪,誰不感動得死去活來啊?”

    佳期覺得哭笑不得:“你快回去好不好,真出了事我負不了責任的。”

    他又笑起來,狹而長的丹鳳眼,斜睨仿佛有一種異樣的神采,在微眯的眼中只是一閃:“怎麼,你打算對我負責呢?”

    佳期真的無力了:“你能不能正經一點?”

    他仿佛理直氣壯:“我從來都很正經啊。”

    佳期覺得被徹底打敗了:“醫院怎麼肯讓你出來的?你快回去行不行,你還是病人呢。”

    阮正東說:“醫院就是不讓我出來,我還是使了美男計蒙蔽了值班的小護士,才偷偷溜出來的呢,你還一臉的嫌棄,我容易嗎我?”

    佳期哧地一笑,但馬上又收斂了笑容:“你還是回去吧,這麼晚了,又這麼冷,別凍感冒了。”

    他問:“你這是關心我呢?”

    佳期再度非常有挫敗感:“是,是,我十分關心你呢。有什麼話明天給我打電話,你先回去行不行?”

    他忽然收斂了笑容,十分坦然地說:“不行。”停了一停,又說,“我來就是有幾句話要跟你說,說完我再回去。”

    車廂裡仿佛一下子靜下來,車前端的空調口,??的暖氣吹拂的聲音都清晰入耳,佳期突然覺得心慌,勉強笑了一下:“你要說什麼?”

    他突然哈哈大笑:“看把你給嚇得,不會以為我是來找你借錢吧?其實我就是想讓你幫忙,給我弄幾條煙來。醫院裡不讓我抽煙,江西也不肯幫我弄,真是快要了我的命了。你說肝炎怎麼偏讓人戒煙,又不是肺炎,這些大夫,一個比一個能胡扯。”

    她真被他給嚇著了,到這時才在心底松了一口氣,微笑:“那可不行,醫生說戒煙肯定有他的道理,我可不幫你弄這個。”

    他氣憤地指責她:“不講義氣,虧咱們還朋友一場,這點小事都不肯幫忙。”

    她搪塞他:“那你平常抽什麼煙?我明天去買。”

    其實她知道他抽什麼煙,也曾經見過幾次,白紙包裝,商標什麼的都沒有,這種煙由雲南特製特供,當年孟和平也曾送過兩條給她的父親。所以每次看到阮正東抽煙,她總會有一種茫然的傷感,可是都過去了。她也知道,這煙外面不可能買得到,所以才這樣隨口敷衍他。

    果然,他想了一想:“我抽慣了的一種,外頭只怕沒有,你得幫我找人弄去。容博你認識吧,我把他的手機號碼給你,明天你找他拿去。”

    容博?她想起來,就是第一回打牌說自己“前所未有”的那位容總,上次一筆業務也多虧了他幫忙,自己老總稱他為“容少”,倒是很有風度的一個人,人長得也帥,阮正東的朋友都是這樣的人中龍鳳,衣冠楚楚,無一不妥。她歎了口氣,說:“你還是別抽煙了,就算沒病,抽煙也不好,何況現在你是病人,醫生既然叫戒煙,就戒了吧。”

    他突然翻臉:“不願意就算了,我找誰幫忙弄不著?你給我下車,你別以為我缺了你就不行。”

    佳期怔了一下,沒有吭聲就推開車門下去了,他是病人,喜怒無常她都可以原諒的,也不跟他計較。可是他從來沒有對她發過脾氣,這是頭一回,也不知是哪裡惹到了他。在樹後避風抽煙的司機看到她下車,把煙蒂扔了,走過來沖她笑:“話說完了?”

    她點了點頭,笑得有點勉強,其實是因為冷,她沒穿毛衣,大衣裡頭空空的,風一吹直往脖子裡頭灌,冷風嗆得人想咳嗽,忙忙的就進公寓裡去了。

    剛進電梯電話就響了,她看了是阮正東,真有點不想接,可還是接了。

    電話那頭長久的寂然無聲,甚至可以聽到他的呼吸,還有隱約呼嘯的車聲,想必已經在路上,可他為什麼還要打電話來?最後還是她忍不住:“有什麼事?”

    他說:“佳期,對不起。”

    她忙忙地道:“沒事沒事,我都已經忘了。你心情不好,沖我兩句是應該的。”

    他說:“不,我錯了。”

    她極力地安慰他:“沒關係,真的沒關係。我真沒在意,就一句話的事,你別放在心上啊。”

    他說:“不是,我說錯了,佳期,我錯了。我今天來,其實不是為弄煙的事,我就想見一見你。佳期,我剛才說的那些全是假話,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可我就是受不了你就那樣跟我裝,你就那樣在我面前裝傻。我就受不了……”

    他停了一停,語音淒涼:“我愛你。”

 第十二章

    佳期睡得不好,夢到醫院,病房走道外頭半夜還有人在低聲哭泣,她走出去看,很年輕的女孩子,也許只有二十歲,伏在那裡低聲地哭泣,哭得很傷心。她想走過去,問問有什麼事情可以幫忙嗎,可不知為何腿卻邁不動,就只能站在原地,眼睜睜看著。後來那女孩子終於抬起頭來,滿面淚痕,竟然就是她自己。

    她就此醒來,出了一身的冷汗,黑暗裡聽到自己的心怦怦在跳,她靜靜地坐了一會兒,摸索到廚房去倒水喝,一杯熱水喝下去,一顆心還是撲通撲通跳著。她重新躺下,可是睡不著,闔上眼睛仿佛就在醫院裡。

    就是那個時候,才知道什麼叫走投無路吧。

    錢像流水一樣地花出去,父親那點微薄的積蓄根本就如杯水車薪,醫院每天下午都會下催款通知書。

    很薄的紙,拿在手裡粉脆粉脆,哧啦作響,密密麻麻列著用藥明細,各種費用,她心急如焚,嘴裡全都起了血泡,可不覺得痛。幾乎沒有了知覺,整整兩天兩夜,沒有合過眼,胃裡空空的,像塞著一塊大石頭。嘴唇全都乾枯起皮,裂出細小的血痕。

    孟和平的媽媽留下的銀行卡裡有五萬塊錢,好幾次她終於把銀行卡插進提款機,又抽了出來。

    她死命地重重磕在提款機上,尖硬的台角磕得頭破血流,一直流下來,糊住了眼睛,什麼都看不見了,只有一片紅色,緩緩凝固。單臂攀著提款機冰冷的檯面,終於慢慢軟溜下去,像是整個人被抽掉了筋。冰冷的大理石牆面,抵在胸前,徹心徹肺的寒冷貼在臉上,仿佛只有這樣,才有機會流淚。

    深夜無人的提款機前,她一個人坐在那裡,默然流淚。

    終於還是把錢取出來了,第二天去銀行櫃檯取的,很厚的幾遝,粉色的鈔票,半舊的,經過無數人的手指,帶著可疑而骯髒的氣味,交到醫院的收款處的時候,收款員用點鈔機點著,刺刺啦啦的響聲,每一張都快速地翻過,連成微小的粉色弧扇。

    而模糊的淚光裡,這一生,就這樣,從眼前刷刷地翻過。

    可是父親沒有能等到出院,他很快就二次中風,比第一次更嚴重,腦溢血,幾乎是瞬間就已經撒手,從此永離。

    第一次手術之後,他曾經短暫地醒來。

    他嘴角抽搐,根本已經無法說話,佳期把耳朵貼近了,才能聽見微弱的呼氣音。

    他說的是:“不……”

    只有一個字,她就懂得了他的意思,有很大很大的一顆眼淚,落下去,落在白色的被面上,淺灰色的濕浮水印,就那樣緩慢地洇開去,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微弱但清晰,說:“爸爸,你放心,我知道。”

    父親一直很瘦很瘦,插著花花綠綠管子的手,瘦得青筋爆出老高,她甚至不知道他有高血壓。

    上小學的時候她被班上的幾個女孩子欺負,因為她成績好,那幾個女孩子說服全班的女生不跟她玩,還罵她媽媽是破鞋。她跟她們打架,打得頭破血流,一個人不敢回家。拎著書包東遊西逛,坐在橋欄上看河裡的船,狹窄的烏篷船堆滿了米,一袋袋壘得老高,從橋洞下穿過去。河裡的水是很深的綠色,漾著白色的泡沫,緩慢而無聲。她一直坐到天黑,家家戶戶的燈亮起來,溫柔的夜風裡她聽見附近人家的電視機播新聞聯播的聲音,熟悉可是遙遠。

    最後父親尋來了。

    並沒有責?她,一路上父親都只是默然,進門之後給她打了熱水洗臉洗手,也沒有問一聲她為什麼打架,為什麼不回家,只拿棉簽給她擦碘酒。

    很疼,滲到傷口裡,她一直緊緊咬著嘴角,不吭一聲。

    父親也一直沒有說話,最後他提了開水瓶下樓去,走到門口才回頭對她說:“吃飯。”

    桌子上罩著綠紗廚罩,她手背上傷了一大塊,鑽心一樣疼,慢慢拿青紫的手掀開紗罩,裡面竟是一盤她最喜歡吃的炒蝦仁,雪白的蝦仁已經冷了,仍舊散發著誘人的香氣。

    她一個人端著碗坐在桌前,默默地扒著飯。

    父親終於走上來了,站在她身後看她吃飯,過了一會兒,摸了摸她的頭髮,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橘子給她。

    那個橘子很大,很紅,顏色明亮。

    當父親把橘子輕輕放到她面前桌上的時候,她握著筷子的手終於開始忍不住輕微地顫抖,然後,就哭了。

    有很多次她夢見父親,夢見自己還很小,早上起床上學,寒冷的冬天的早晨,套上厚厚的棉衣毛褲,手都僵得不聽使喚,冰冷冰冷的,老式的穿衣櫃門上嵌著一面橢圓鏡子,照見她,吃力地系紅領巾,父親在樓下生爐子,從窗子就可以望見。她背著書包下樓去,小小的天井裡飄散著青煙,父親拿火鉗夾著木炭引燃蜂窩煤,一邊扇著一邊咳嗽,熟悉的咳嗽聲。她走下樓梯,從那些嗆人的煙霧裡穿過去,父親卻不見了。

    很心慌,總是從夢中立刻醒來,然後才發現自己淚流滿面。

    她一直不知道孟和平的媽媽,到底曾經跟父親說過些什麼。

    那年夏天的時候孟和平被公司派到貴州做專案去了,荒無人煙的邊陲小鎮,聯手機信號都沒有,打一個電話要走很遠去郵局。很辛苦,但是補助高,孟和平一直想買房子結婚。因為做項目,他們沒有假期,放假之前孟和平也只給她打了一個電話,他老是流鼻血,打電話來時鼻子裡又塞著棉花,說起話來甕聲甕氣,隔著幾千公里的距離,隔著細細的電話,佳期心疼得一直落淚,勸他不要再做了,回來另外找工作,可是他不肯。他說:“再過一個多月就結束了,我就回來了。你放假就回去看看爸爸吧,他一個人太孤單了。”

    因為孟和平拿不到戶籍所在地證明,他們一直沒有辦法領結婚證,佳期也不同意一意孤行地擅自結婚,她並不想傷孟家父母的心,他們畢竟是孟和平的父母,只有他這一個孩子,他們反對也僅僅是因為愛他。

    可是佳期沒有想到孟和平的媽媽會到浙江來,那是長假的第三天,父親一早起床去了杭州,說是幾位老戰友聚會。到了晚上很晚他還沒有回來,佳期沒有睡,心不在焉地看著電視,隔一會兒就跑到窗前張望,後來終於看到父親回來,佳期不由自主叫了一聲“爸爸”,尤鳴遠並沒有抬頭,佝僂著身子,步履蹣跚地慢慢穿過天井,那時在下雨,刷刷的雨聲輕響著,樓下鄰居家昏黃的燈光透過窗子,照見細銀如針的雨絲,織出父親孤零零的身影,他沒有打傘,花白的頭髮在晦暗的光線中一閃,佳期突然覺得心慌,因為他已經走進黑洞洞的樓道裡去了,樓下住的張家阿姨已經尖著嗓子嚷起來了:“佳期!佳期快下來!你爸爸摔跤了呀!”

    她幾乎是沖下樓去的,眼淚嘩嘩地往外流,樓下的孫伯伯幫忙把父親扶起來,她只會哭,連話都說不出來一句,父親的手冰冷冰冷的,衣服淋濕了大半,手裡還緊緊攥著一個信封。

    信封裡只有一張銀行卡,那是五萬塊錢。

    佳期永遠也無法知道,父親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將這張卡拿了回來。

    她永遠也無法知道,父親受到了什麼樣的羞辱。

    她永遠也無法知道,父親受到了什麼樣的傷害。

    當父親最後終於離她而去,她號啕大哭,抱著父親那漸冷的身軀,永遠也不能原諒自己給唯一的親人帶來這樣深重的傷害。他終其一生,視作驕傲的就是自己,可是自己,卻給他帶來最後的羞辱與難堪。

    當他最後說出那個“不”字,她的眼淚簌簌地落下來,她懂得,她懂得父親的意思。

    不要讓人看不起他們父女,不要再讓人羞辱他最愛的女兒,不要再讓人傷害到他最愛的女兒。

    再深的愛情,也無法彌補這種失去。

    她付出的代價,是他們父女二人的自尊,是她唯一的親人,是她最敬愛的父親。

    她是不能不放開手,哪怕有再多的不舍,也是不得不放開手。

    她所執信的一切,最後卻讓她失去了一切,她已經沒有辦法再堅持,那樣一份愛情。

    她沒有告訴孟和平父親去世的消息,他又過了一個多月才從貴州回來,回來的時候她去接他,他頭髮亂糟糟,臉頰上褪了皮,臉頰上甚至還有高原紅,穿去的t恤仿佛又大了一號,空蕩蕩的,遠遠的就伸手抱住她。她只想流淚,他瘦得骨頭都硌著她了。她慢慢伸手環著他的腰,想起當年初遇時分,那樣神采飛揚的孟和平,在舞池旁點一支煙,閑看歌舞昇平。人生於他是那樣的天高海闊,他本不應該愛上她。

    如果沒有她,他可以過得很幸福。

    如果沒有她,他根本不必這樣辛苦。

    回到家裡,她最後一次做飯給他吃,他依舊吃得狼吞虎嚥,她盛一碗雞湯,慢慢替他吹冷了,晾著。他拿起勺子一口氣喝完,笑嘻嘻:“那裡成天牛肉羊肉,什麼別的菜都吃不到。佳期,我想你做的菜,都快想瘋了。”

    他又黑又瘦,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越發顯得瘦,瘦得可憐。

    佳期忍住淚,笑:“你就光想著吃啊?”

    他還是笑:“我還想你啊。”

    他確實很想她,很想她,很想她。

    當午夜時分他終於沉沉睡去,佳期這才慢慢地坐起來,默默地抱膝坐在那裡,看著他的睡容。

    他睫毛很長,睡著了像個孩子,胡亂地蹬著被子,胳膊腿全露在外頭,他的脖子上手臂上還有腿上有密密麻麻的大小疤痕,是蚊子咬的,他曾無意間跟她說過,那裡的蚊子又大又毒,被咬一口要痛癢好幾天,癢得人實在受不了,一抓就會破皮潰爛,更痛,然後就會留下疤。

    而如今他一身的傷痕累累,只是因為她。

    他為了她做了這樣多的事情,吃了這樣多的苦,可是她已經沒有辦法再繼續。

    如果可以重頭再來,她寧願從來沒有遇見過他,就讓他,單純而幸福地,繼續著他那個世界的生活。

    她的眼淚紛紛揚揚地落下來,而他已經睡著了。

    從今後,她將離開他,她有多愛他,他將再也不知道了。

    她開始慢慢地不回家,跟他說要加班,或者說自己忙,幸而孟和平也忙,隔了那麼久見不到她,他忍不住給她打電話,問:“你什麼時候回家?”她說:“晚上我要加班,就不過去了。”他語氣可憐:“那我晚上去接你下班好不好,保證不吵到你做事,我想你,我有十來天沒見著你了。”她忍住眼淚:“同事叫我,我等會兒給你回電話。”掛掉電話,一個人躲在洗手間裡,對著嘩嘩的水龍頭哭到眼睛全部紅腫,然後關掉手機。

    她找到徐時峰幫忙,徐時峰詫異極了:“佳期,孟和平很愛你,我看他對你是真心的,如果有什麼誤會,你不妨跟他談一談。”

    她疲倦極了,聲音裡透著沙啞:“沒有誤會,只是太辛苦——我覺得太辛苦了——他也太辛苦了,我沒有辦法,我不願意這個樣子,我不想再繼續了。”

    徐時峰的目光裡錯綜複雜,或許是了然,或許是憐憫,最後他只是長長歎了口氣:“年輕時我們放棄,以為那不過是一段感情,可是最後才知道,那其實是一生。”

    她知道,她明明知道自己要放手的是什麼,可是她沒有辦法。在模糊的淚光裡,看到窗外梧桐,大片大片的葉子落下去,秋天來了,葉子再也不能呆在枝頭,即使它再眷戀,也只能決然地跌下去,永遠地跌下去,離開。

    這一生,她再不捨得,她也只能眼睜睜地放手,因為,她要不起。

    所有太美好的東西,她都要不起。

    就讓一切的沉痛都由她來背負,她只要他幸福。

    她已經失去了父親,已經讓父親失去了幸福,最後父親走得那樣急,她根本沒有辦法彌補半分,可是孟和平,她還可以放手,不再拖累他,讓他重返本該屬於他的那個世界。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最後是怎樣說完了那番謊言,關於保研,關於徐時峰,孟和平看著她,就像看著一個陌生人,最後,他只是說:“我不相信。”

    他不相信她不再愛他,他不相信她要離開他。

    而她鐵石心腸,一字一句地,將那些最傷害人的字句,全都慢慢地說出來,每個字就像一把利刃,而她毫不在意,就向著他最要害的地方狠狠紮去,她知道血肉模糊,痛不可抑,他的眼神如同心碎,可是她已經沒有了心。

    他一直追問她:“是不是我父母又對你說了什麼?是不是我不在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並不笨,可是她已經沒有退路,只能橫下心來,把一切都生生斬斷。

    當最後,她和徐時峰並肩出現在他面前,她甚至當著他的面挽著徐時峰的手臂,他終於崩潰,再也無法自製,狠狠對著徐時峰揍出一拳。

    正正打在徐時峰眼眶上,徐時峰頓時痛得彎下腰,她又急又怒又痛,只顧去看徐時峰的傷勢,徐時峰捂著眼睛,半晌說不出話來。她回過頭就大罵:“孟和平你給我滾,我永遠也不要再見著你!”

    他站在那裡,穿著一件半舊的風衣,越發顯得人又高又瘦,單薄得像是一道影子,他緊緊抿著嘴,目光裡透著她無法正視的憤怒,可是她不能不正視,一步也不能退縮,他的目光漸漸似悲哀,最後他終於轉身走掉了。

    她一直哭了很久,最後徐時峰將她送回去,他並不勸說她,只是任由她哭泣。

    那樣難,像是將自己最重要的一部分,生生從體內剝離。

    她在樓道裡坐了很久,最後才站起來,站起來才看到孟和平站在遠處樹影的黑暗裡,看著她,只是看著她,眼神悲涼,仿佛絕望。

    在那一?那,她幾乎心軟。

    他向她走過來,他的聲音裡帶著懇求:“佳期,我錯了,請你原諒我,我不能沒有你。”

    他並沒有做錯任何事情,可是他的手在微微發抖,她永遠也不能原諒的是自己。

    硬起心腸,把他割捨掉的自己。

    最後她終於令他絕望,把他趕走之後,她一個人蹲在人行道上,號啕痛哭,把所有的傷心,幾乎都在那一刻哭盡。

    掏心掏肺一樣,哭得她幾乎沒有力氣再站起來。

    她自己放棄,放棄這一生,放棄今後,所有的幸福。

    將一切從自己的生命裡剔除,然後紅著眼眶,慢慢去遺忘。

    而一年一年地過去,就真的以為,已經忘記。

 第十三章

    佳期想了又想,最後還是決定給阮正東發一條短信。

    “好好養病。”

    四個字,用拼音,一點一點,拼得極慢,最後一個病字有沒有鼻音,她拿不太准,南方人多少會有這樣的尷尬。正遲疑的時候,手機螢幕突然閃亮,號碼十分陌生,她原以為是哪位元客戶,誰知竟然是孟和平。

    他問:“有時間嗎?”然後稍作停頓,“能不能出來見面?”

    佳期覺得膝蓋發軟,因為沒有睡好,整個人渾身軟綿綿的,仿佛是在發燒,可還是答應了。

    她下班比較遲,手裡一點零碎的事情仿佛永遠也做不完,周靜安臨走前就問:“你怎麼磨磨蹭蹭,還不下班?”一句話說得她有點發怔,也許她下意識是想逃避,遲得一刻是一刻——其實並沒有什麼好怕的,他與她,早就應該是路人。

    走出大樓看見孟和平的車時,她反而鎮定了,他來找她,或許並沒有其他的事情。

    孟和平開車帶她去一家新開的潮州菜館,明爐燒響螺吃口十分清爽,青梅醬滋味地道,鴛鴦膏蟹更是色香味美。點的菜太多,一大桌子,只有他們兩個人。從前他並不是這個樣子,從前她炒一碟青菜他都能吃得津津有味——這麼多年,許多事情早就變了吧。

    佳期沒有胃口,對著一桌精美菜肴只是食不知味,象骨筷子上鏤雕著精美的圖案,筷頭還系有細銀鏈子,仿佛舊式人家的筷子,有一種家常的奢華與馨軟。銀鏈在掌心搖動簌簌有聲,像是秋天裡的一點急雨,清薄涼寒。

    “佳期,”他倒似若有所思的樣子,終於把餐巾撂開,卻只問,“你怎麼不吃菜?”

    她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能保持臉上的微笑:“我減肥。”索性放下筷子,“有什麼話,你說吧。”

    他反倒有點發怔,過了一會兒才說:“我跟阮江西訂婚了。”

    一個字一個字溜進耳朵裡,佳期有些吃力地將這些字拼起來成句子,腦中仿佛有短暫的空白,翻來覆去想了兩遍,才明白過來。

    她緩緩微笑,說了句“恭喜”,隨手就舀了一勺碧綠碧綠的護國菜,剛剛入口才知道,這看起來沒有一絲熱氣的羹湯,竟然奇燙無比,燙得人喉頭發緊,幾乎連眼淚都要燙出來了。

    幸好手邊杯子裡有冰水,她默默地飲啜,很冷,冰涼一線入腹,已經覺得胃在隱隱作痛。

    “東子的情況很不好,”他慢慢地說,“所以江西希望可以儘快結婚。”

    她手袋裡的電話在響,她說了聲“對不起”,從手袋裡翻出來手機,一閃一閃的螢幕:“阮正東來電是否接聽?”

    她有點恍惚地看著那行字:“阮正東來電是否接聽?”

    最後她還是接了,向孟和平說了對不起,然後起身離開餐桌,到走廊裡去聽。

    走廊裡空無一人,電話裡阮正東起初有點遲疑,叫了一聲“佳期”,她倒是跟從前一樣,信口就問他:“喲,是你啊,今天見到漂亮小護士沒有?”東扯西拉淨講些旁的事情。於是阮正東似乎也放鬆下來,順勢講旁的事,他向來是這樣無所事事,從沒有一句正經。佳期隔很久才嗯一聲,表明自己在聽。她一直走來走去,一趟一趟,兩側都是無數包間的門,磨砂玻璃透出門後的一點光暈,還有隱約的笑聲與歌聲。熱鬧極了的餐館,偶爾有侍者端著盤子從她身側經過,面目清俊的制服男子,側著身子避讓著她,手中盤內菜肴有誘人的香氣……佳期突然覺得餓,有想要立刻大吃一頓的衝動。只聽著阮正東在電話裡胡扯——走廊裡貼著銀灰色的牆紙,牆紙上頭印著一朵一朵小小的花,被燈光一映,每一瓣銀色的花瓣都似凸出來,佳期拿手指去摸索著,才知道其實是平的。她摸索著那些花兒,小小的一瓣一瓣,銀灰底子銀色花,她認了半晌,才認出那是玫瑰,一朵一朵,挨挨擠擠,開在牆上。她又一時疑心,倒覺得那天半夜,自己不曾接過阮正東的電話,他也不曾說過那句話,什麼都不曾發生過——可是她最後終於打斷了他,問:“晚上想吃什麼?”

    阮正東怔了一下。

    她接著說下去:“我過會兒就去醫院,給你帶點宵夜吧,你想吃什麼?”

    他並沒有回答,只是問:“你是在家嗎?”

    她說:“是啊,在家呢,要不我給你做點餛飩。”

    他靜默了良久,才說:“我要吃薺菜餡的。”

    佳期終於笑起來,只說:“這個季節,我上哪兒去變薺菜給你包餛飩?”

    他立刻好脾氣地答:“那白菜餡的也行。”

    佳期說:“你傻啊,哪有白菜餡的餛飩,只有白菜餡的餃子。”

    他遲疑了一下:“佳期?”

    “嗯?”

    “你在哭?”

    她說:“沒有啊。”這才覺察到冰涼的眼淚早就落在手背上,一顆一顆晶瑩透亮,原來自己真的是在哭,舉手一拭,結果眼淚湧出來得更快,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只是覺得很難過,無論如何就是忍不住那眼淚,索性蹲下來,只是默默無聲。

    他問:“你怎麼了?”

    “我沒事啊。”佳期吸了口氣,“我等會兒就過去。”

    匆匆關上電話,到洗手間補了妝才走回包間去,孟和平正在抽煙。包間裡燈光晦暗,淡白的煙霧圍繞著他,看不清他的臉。

    她慢慢地走近,像是怕驚動什麼。

    煙盒被他隨手擱在餐桌上,雲煙,紫紅色的包裝,她想起當年煙盒上的那朵茶花。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每次看到旁人抽那種煙,她都會忍不住張望。可是後來這種煙漸漸少了,最後停產退出了市場。

    這世上有許多許多的東西,最後都會漸漸失落在時光裡,被人遺忘,不再記憶。

    他對她說“對不起”,將手裡的煙便要掐熄了,她微笑,說:“沒關係的。”

    這樣客氣,彬彬有禮相敬如賓,而中間隔著數載的辛苦路,是再也回不去從前。

    最後他開車送她回去,佳期遠遠望見路旁燈火通明的超市,說:“就在這裡放我下去吧,我得去買點菜。”

    他說:“這麼晚?”

    她點了點頭,並沒有解釋。

    她買了芹菜與肉餡,還有面皮,打的回家後洗了手,就開始拌餡包餛飩。

    攤開面皮,放上餡,然後對折,再將兩角交錯對折。一隻只元寶形狀的餛飩,整整齊齊排列在盤子裡,數了一數已經有二十只,便不再包了。起身燒了開水,沒有雞湯,只得用了雞精調味,放了紫菜,最後餛飩都熟了才放了一點點翠綠的芫荽,拿保溫桶裝好,重新穿了大衣出門去。

    到醫院已經十點多了,走廊裡靜悄悄的,她站在病房前敲門,總覺得自己樣子有點傻,還拎著保溫桶。

    門後無聲無息,她又敲了一遍門,還是沒有反應。

    於是走回護士站去問,值班的護士悄聲告訴她:“好像出去了吧。”

    佳期看了一下手錶,已經十點四十五,這麼晚去了哪裡?不是不滑稽,他還是個病人。

    她把手機拿出來,在電話簿裡已經翻到了阮正東的名字,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沒有按下撥出鍵。於是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抱著保溫桶,像抱著一隻貓,暖暖的。這層樓沒有別的病人,所以安靜得出奇,護士站那頭隱約傳來一點細微的人語,過得片刻,又重新岑靜。

    走廓裡也有暖氣管道,就在長椅旁邊,暖暖的烘得讓人倦意頓生,她幾乎要睡著了。可是意識剛剛一迷糊,頭就不知不覺垂下,下巴正好重重撞在懷裡的保溫桶蓋上。“砰”一聲,疼得她雪雪呼氣。不遠處仿佛有關門聲,她人還有點迷糊,心想是不是值班的護士換班了,於是把保溫桶隨手擱在長椅上,一隻手揉著下巴,抬起另一隻手看表,已經十二點了。

    佳期從醫院出來,午夜的空氣寒冽,凍得她不由打了個哆嗦。幸好還有的士在門口等客,上車之後才想起來保溫桶被自己忘在長椅上了,匆忙對司機說:“師傅,真對不起啊,我忘了東西。”幸好司機倒是和氣:“沒事沒事,你去拿。”

    她匆匆忙忙又跑回去,從大門到住院樓有頗長一段距離。晚上走起來,更覺得遠,幸好上樓還有電梯可以搭。出了電梯順著走廊轉個彎,老遠已經看見長椅上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了。

    她的腳步不由得慢下來,走廊兩側隔很遠才有一扇門,幾乎每扇門都關著,唯一一扇虛掩著,從門的縫隙間透出橙色的光,她放輕了腳步,屏住呼吸。

    從兩三寸寬的縫隙裡望進去,窄窄如電影的取景,阮正東整個人深深地陷在沙發裡,只能看見他的側臉,他一定坐在那裡很久了,因為他嘴裡含的那支煙積了很長的一截煙灰,也沒有掉落下來。她幾乎不敢動,只能順著他的目光望出去,茶几上放著她那只保溫桶,鵝黃色的桶身,上頭還畫著兩隻絨絨的小鴨子,在落地燈橙色的光線下,溫暖如兩隻小絨球。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直起身來,佳期以為他會站起來,但他只是掐熄了煙頭,重新拿了一支煙,劃火柴點燃。

    一點小小的火苗,照著他的臉,幽藍地一晃,又被他吹熄了。

    他伸出手去,用食指觸摸那保溫桶外殼上畫的兩隻小鴨子,動作很輕,仿佛那是兩隻真正的小鴨,指尖順著那小絨球的輪廓摸索著,小心翼翼。過了一會兒,也不知想起了什麼來,自顧自微笑。

    他笑起來很好看,眼角深斜飛入鬢,唇線抿起,弧度柔和。

    佳期將頭抵在門側,忽然落淚。

    誰知阮正東竟然會回頭:“是誰?”

    她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咳嗽了一聲,聲音還是啞啞的:“是我。”

    門被完全推開,她整個人沐浴在橙色的細細光線中,他並沒有轉過身來,仍是側面對著她。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問:“你怎麼又回來了?”

    她慢慢地走近,說:“我沒有等到你。”

    他沉默不語。

    她沒有再說話。

    最後,他說:“何必要回來呢,很多時候其實永遠也等不到。”

    佳期固執而輕聲:“可是你一直在這裡。”

    他終於微笑,卻轉開臉去:“也許哪天就不在了。”

    佳期覺得悽惶,心裡空空的,空得叫人難受,讓她不能不說話,她又咳嗽了一聲,說:“吃餛飩吧。”低頭打開保溫桶的蓋子,餛飩燜得太久,早已經糊了湯。面皮都散開來,餡全浸在了湯裡,湯麵上一層浮油,連細碎的芫荽都已經發黑,湯麵上微微地震動,細小的漣漪,原來是自己又掉了眼淚。她咳嗽了一聲掩飾過去,捧著保溫桶轉過身去:“不能吃了,我明天再給你做吧,明天我再來。”

    一直走到門口,她都沒有回頭。

    他突然幾步追上來從後頭抱住她,那樣猝不及防,那樣大力,保溫桶從她手裡飛出去,骨碌碌滾出老遠,湯水淋漓狼藉地潑了一地。

    他將她的臉扳過來,狠狠地吻她,仿佛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吻她,將她死死地箍住,那樣緊,如果可以,仿佛想要揉進自己的身體裡去。

    淚是鹹的,吻是苦的,血是澀的,所有一切的滋味糾纏在舌齒,她幾乎無法呼吸,肺裡的空氣全都被擠了出去,而他那樣急迫,就仿佛來不及,只是來不及。這世上的一切於他,都是來不及。

    他終於放開手,可是他的眼睛還近在咫尺,那樣黑那樣深,倒映著她自己的眼睛,裡頭有盈盈的水霧,仿佛凝結。他說:“請你原諒我。”

    他說:“請你原諒我這樣自私,我不想再放開你。”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看見一個男人的眼淚,很大的一顆,哧的一聲落下去。他狼狽地轉開臉,她緩慢而固執地將他的臉轉過來,遲疑地、猶豫地踮起腳尖。

    濕漉漉的淚痕在溫軟的唇下洇幹,他慢慢地低下頭,他的唇很燙,佳期覺得像是烙鐵,而自己是冰,每一分熱,都會讓自己融化一分,仿佛有水滴,泠泠地落響在暗夜裡,試探又遲疑。他重新擁抱她,深深地,用力地,兩人只顧著唇舌糾纏,這個吻那樣深切而長久,帶著甘冽的煙草氣息,他身上的藥水味道,她身上的溫軟芳香,一寸一寸將兩人點燃。仿佛煙花盛開,明明知道會是化為灰燼,卻盡力燃燒盡力絢爛,盛開出最美最耀眼的火光。

    她終於用力推開他,他的眼中還有迷亂的茫然,胸口在劇烈起伏,似乎還想要再次擁她入懷。

    她用手抵住他,小聲說:“護士來了。”

    護士早就來了,端著血壓計與藥杯,年輕的臉龐上全是窘意:“我過會兒再來。”轉身幾乎是逃之夭夭。

    佳期也窘得厲害,連忙關上門,沉默了片刻,他終於笑起來,先是無聲微笑,然後笑出聲,最後放聲大笑。

    她又惱又窘:“你還笑!”

    他只是笑:“哎,把餛飩拿來我吃,我餓了。”

    佳期說:“全灑了,都怪你。”

    他十分好脾氣地承認:“都怪我。”出其不意,又在她唇上輕啄了一下,忍不住,又吻下去。佳期推開他,說:“你怎麼沒完沒了了?”

    他喃喃說:“我好餓,要不我們出去吃東西?”

    佳期不理他:“都半夜了,你該睡覺了,還是病人呢,我也得回去了。”

    “我餓了一定睡不著,我們出去吃宵夜。”

    他不講理起來就像是個小孩子,非得要到那塊糖不可。

    最後兩個人終於還是溜出去了,躡手躡腳,走過護士站的時候,幾乎是慢動作,活像是做賊。

    那位的士司機竟然還在等她,把車停在車道邊,自己在車裡打盹,佳期覺得十分感動,的哥卻呵呵直笑:“沒事沒事,反正這下半夜了,也沒別的生意。”從後視鏡裡望了阮正東一眼,說:“喲,原來是忘了這麼重要的東西,怪不得回去找了這麼久。”

    佳期哧地一笑,覺得這城市的計程車司機都是名不虛傳的好口才。

    去吃麻辣燙和燒烤,下半夜的小店只有寥寥幾個人,阮正東從沒來過這種地方,只顧打量油膩膩的桌子。桌子中間挖了一個圓洞,嵌進的盆子裡嘟嘟煮著成串成串面目可疑的東西,乍看上去有海帶豆皮之類,還有的像是什麼肉串。一桌上圍坐著三四個學生模樣的人,大冷天的還喝著啤酒,劃拳吆喝,自有他們的快活。另一桌上是一對情侶,很年輕,都沒有二十歲。女的也許是哪個酒吧的招待,剛下了班臉上還有濃妝沒有卸,幽藍的眼影塗滿眼圈,一笑卻顯出孩子般的稚氣,跟男朋友吃著羊肉串,男朋友體貼地替她攪涼滾燙的八寶粥,再放到她面前去。兩個人咕咕噥噥地講話,時不時笑得前俯後仰。

    炭火架拿上來??響著,一股香氣膻氣煙火氣,羊肉串的油滴在炭火上,冒出嗆人的煙,佳期又點了臭豆腐,阮正東狐疑:“這種地方吃這種東西會不會拉肚子?”

    佳期極力安慰他:“我吃過很多次了,一定沒事,你試一試,保證比魚翅好吃。”

    臭豆腐烤上來後,阮正東微微皺著眉,一副敬而遠之的表情。佳期也不勉強他,只是自己大快朵頤。他看她吃得津津有味,終於忍不住:“你吃完這個,甭想再親我。”

    因為辣,她直吸氣,喝了一大口果汁才白他一眼:“誰想要親你了?”

    他湊近她,笑得很壞:“我想要親你。”

 第十四章

    律師事務所位於所謂的cbd黃金地段的寫字樓,全玻璃幕的走廊與開放式的辦公區,大叢大叢的綠色植物。徐時峰的辦公室有270度的全玻璃幕落地窗,冬日的陽光正好透過玻璃照進來,曬得人暖洋洋的。而窗下就是車如流水的街,放眼望去一覽無餘的繁華市景,所謂萬丈紅塵。

    佳期每次來都嫉妒:“你這辦公室簡直可以當花房。”

    徐時峰不以為然:“高處不勝寒。”

    其實他只在辦公桌上放一盆仙人球,佳期知道那是他的寶貝,那顆仙人球還有一個名字叫“如如不動”。佳期覺得這名字真的很合適,因為養了這麼多年,那顆仙人球還是老樣子,都沒有長大過半圈。真難為他留著這顆刺兒頭這麼多年,這中間他還搬過兩次辦公室,每次搬辦公室都是他親自抱著這顆刺兒頭先進去,才算是安身立命。從徐時峰的合夥人、歷任秘書、助手、下屬到事務所負責打掃衛生的歐巴桑統統都知道,徐大律師桌上的那盆仙人球絕不能碰,誰要敢無意間擦掉它一根刺,徐大律師就能拿冷凝的目光殺死你。於是業內同仁紛紛傳說是一位神秘的風水大師指點,教他在桌上放這樣一盆仙人球,就可以驅惡避邪,逢凶化吉。所以徐時峰才可以這樣手到擒來,大小官司都打得揚眉吐氣。

    只有佳期知道,其實那盆仙人球是當年安琪送給徐時峰的,所以才被他當寶貝。

    也只有佳期,敢伸手去捏徐大律師那顆心肝寶貝長長的尖刺,口中還念念有詞:“刺兒頭刺兒頭快開花,開花就娶你回家。”

    徐時峰覺得鬱悶:“跟你說過多少回了,它叫如如不動。”

    佳期歎氣:“如如不動,那豈不一輩子開不了花?”

    徐時峰瞥了她一眼:“又怎麼啦?”

    佳期想了想,還是說了:“阮正東你認識嗎?”

    徐時峰說:“能不認識嗎?說起來我跟他還都是四中出來的,不過他比我低一屆。他爹那會兒還在放外,任省委書記呢,家裡都沒人管他。當年在學校也是個人物啊,好事壞事淨出風頭,聽說他們那屆還有女生為了他一心一意考清華,沒想到高中讀完,他竟然跑去當兵了。把人家給傷心的,可惜那年不要女兵,不然沒准真追到部隊上去了。”

    佳期氣餒:“怎麼歷史就這麼不清白?”

    徐時峰這才生了警惕:“你問他幹什麼?那幫高幹子弟你最好別跟他們攪和,就沒一個好人。”

    佳期不覺好笑:“我跟你攪和了這麼多年,也沒瞧出你是一壞蛋啊。”

    徐時峰隨口就反駁:“少在這裡信口開河啊,誰跟你攪和了,我可是清白的。”

    佳期忽然歎氣。

    徐時峰又批評她:“小小年紀,怎麼就心事重重的。”

    佳期叫了他一聲:“大哥?”

    徐時峰揚起眉,他表示疑惑時總是這個小動作。

    佳期終於問:“你怎麼不去找安琪?這麼多年,如果你真的想要找她,一定可以找得到。”

    午後冬日的陽光,薄薄的像一層紗,虛虛籠在人身上,他的臉一半在陽光的明媚裡,另一半在陰影裡,看不出是什麼表情。過了好久,他往後靠在了椅背上,於是整個臉都在背光裡,才仿佛是自嘲:“我不敢。”

    佳期小心翼翼捧著咖啡杯,低頭呷著又苦又澀的咖啡,不再追問。

    他卻長長吐了口氣:“想不到吧,我竟然是不敢,我不敢知道她的消息,哪怕是一丁點兒。我怕自己知道了就受不了,我真怕我會發狂。我就寧可當鴕鳥,把頭埋在沙子裡,一日復一日,相信她只是離開我,不再記得我,而我終有一天也會忘了她。”

    佳期抬起眼睛望著他。

    “我知道我這輩子,再不會像愛她一樣愛別人了,而有些東西一旦錯過,你就再也沒有辦法把它給找回來。就是這樣子,明明知道,所以不願去面對。我做錯了許多事情,才會失去她,以前我不相信命運,以為一切都可以把握,可以爭取,狂妄自大得幾乎可笑。後來才知道有些東西很脆弱,無法彌補,無法重來。”

    他臉色平靜,聲音也是,但佳期覺得很難過。

    他說:“所以有很多時候要學會珍惜。”

    佳期只說:“大哥,我們去喝下午茶吧。”

    吃飽了,她的心情就會比較好。

    事務所附近有一家環境很好的咖啡館,佳期愛吃他家的芒果布丁,吃掉了兩份,喝了一杯果茶,看到隔壁桌上有人吃霜淇淋,一時嘴饞,於是又點了黑櫻桃與朗姆酒的雙球吃掉,結果終於胃痛。

    徐時峰拿她無可奈何:“你怎麼就這樣能吃,也不怕嫁不出去?”

    她有氣無力地跟他開玩笑:“真要沒辦法的話,那大哥你就行行好,娶了我吧。”

    他敬謝不敏:“謝謝,求婚這種事,我比較喜歡自己來。”

    佳期笑,徐時峰想了想,問她:“你跟阮正東,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佳期的笑容漸漸消失,低聲說:“他病得很嚴重。”

    徐時峰說:“不能吧,不聽說是肝炎在住院?”

    佳期不知該從何講起,顛三倒四,最後也不知有沒有將事情講明白,反正一番話拖泥帶水終於是說完了,捧著杯暖茶,呷一口,再呷一口。

    徐時峰沉默。

    她也不做聲。

    音樂聲很低,是那首《inloveagain》,女聲音色純淨,仿佛自言自語地吟唱:

    “takemetofaraway,awaytoyoursecretplace,takemytearsmyfears,takeallmypainforwhich,i‘llrepaysomeday,withakissandsay,can‘tbelievethati‘minloveinloveagain……”

    歌聲細微低密,就像是耳語。茶杯裡的熱氣嫋嫋升起,佳期看著窗外,隔著大玻璃窗子,外頭是蜿蜒的街,車河無聲流淌,在這樣的下午,冬意是薄薄的一點晴暖。

    最後徐時峰才說:“那你這是要做什麼?憐憫他?還是覺得是在安慰他?”

    她嘴唇發白,有一點虛汗,因為胃痛,隱隱約約,總像是在心口。

    徐時峰說:“你這樣做,是害人害己,阮正東是什麼人,他有多驕傲你知不知道?當年他跟他爹賭氣,竟然自己申請到加州理工的全額獎學金去了美國。就這樣一個人,他要知道你是覺得他可憐,比殺了他還讓他難過。”

    佳期心裡亂,拿手擋住臉。

    徐時峰歎了口氣:“你不要誤人誤己。”

    佳期放下手來,說:“我並不是可憐他,我是真的喜歡他——喜歡他這個人。是的,我目前並不愛他,可是我想幫助他,讓他在生病的時候也能過得比較快樂。我沒有想過其他,我只是正在努力地嘗試,也許這輩子我真的不能再愛別人,也許我是在害人害己,但我就是單純想讓他高興一點。你罵我笨也好,蠢也好,可是過去他為我做了很多很多,讓我覺得很感動,讓我覺得,我要盡我所能。”

    徐時峰連連搖頭:“你怎麼想得這樣簡單?你這樣陪著他,能有什麼將來?即使將來他病好了,你們也沒有希望真能在一塊兒,阮家是什麼樣的背景?你知道他是誰的兒子?”

    佳期靜靜地說:“我知道。”

    她說:“有次我到醫院,結果碰巧遇見他媽媽。我看過幾次新聞,後來認出她。”

    徐時峰一時無語:“尤佳期啊尤佳期,你有時候真是叫人無法可施,你明知前頭是個火坑,你還往裡頭跳。”

    佳期垂下頭去:“大哥,隨便你怎麼罵我,我就是這樣一根筋。我希望他能快樂,哪怕是一天一小時一秒鐘,我都會陪著他。如果他能好起來,將來讓我離開他,我也高興。如果萬一……那麼我更應該陪著他。”

    徐時峰狠狠地掃了她一眼:“你就不替你自己想想,你也不小了,你還有幾年能耽擱,你將來還要不要嫁人?”

    佳期微笑:“大哥,讓我任性一回吧,我是沒想過將來,反正我一個人習慣了,我只要對得住自己就行了。”

    徐時峰終究問了:“那孟和平呢,你真的把他給放下了?”

    佳期仍舊微笑:“是啊,我已經忘記了。”

    她打車去醫院,一路上仍是胃痛,實在疼得受不了,於是到了醫院之後,就順路先去門診掛了個號,正排隊等著,忽然看到前面的人,模樣好像是大學時代的室友絹子。

    佳期以為認錯人,因為絹子畢業後跟著男友常劍波回了上海,後來又出國,漸漸斷了聯絡。所以她雖然覺得像,但連望了好幾眼都不敢先打招呼。最後還是絹子一轉頭看見了她,又驚又喜脫口而出:“小彈弓!”

    沒想到真是絹子,兩個人只差沒在人來人往的門診部擁抱熱吻了。

    絹子懷裡還抱著一個小女孩,大約才兩三歲的樣子,紮著兩個小小的辮子,烏溜溜的大眼睛瞧著人,見著她,沖她樂。

    佳期連胃疼都忘了,簡直愛不釋手:“絹子啊,你怎麼能生這麼可愛的小傢伙,真叫人羡慕死了。”又問,“什麼時候回國的,都不打聲招呼。”

    絹子笑:“八月份才回來,還沒三個月呢。才剛把房子安頓好,亂糟糟的,哪裡顧得上聯絡老同學們。”又問,“你呢?你們家和平還好嗎?”

    佳期怔了一下,才輕描淡寫地說:“我們分手好多年了。”

    絹子也怔了一下:“真沒想到……”

    佳期低頭逗小女孩玩:“你叫什麼名字啊?”

    “我叫吳叮叮,不是釘子的釘,是叮嚀的叮。”奶聲奶氣,可是表情可愛極了,烏溜溜的大眼睛只管打量佳期。佳期十分意外,絹子說:“我跟常劍波離婚了,我帶孩子回國來,女兒跟我姓吳。”

    一切都是物是人非,佳期覺得悵然,當年絹子與常劍波也是一對佳偶,金童玉女,人人羡慕。

    沒想到不過短短數載,已經勞燕分飛。

    看完門診出來,佳期堅持請絹子吃飯:“回來了怎麼樣也該請你吃頓飯。”

    絹子也笑,眼睛彎彎:“行啊,我也不會放過你。”

    下班高峰醫院門口根本攔不到的士,叮叮大約已經覺得肚子餓,扁著小嘴在母親身上扭來扭去。佳期不由有些著急,看到有汽車從醫院的地下車庫駛出來,突然想起來,說:“我有個朋友的車這兩天停在這兒,我找他借車用用。”掏出手機給阮正東打了一個電話,他滿口就答應了,說:“我把鑰匙給你拿下去吧。”

    佳期說:“你是病人你別到處亂跑啊,我上去拿就是了。”

    氣喘吁吁地跑到病房去,阮正東把車鑰匙給她,又問:“老同學是男同學還是女同學?”

    佳期逗他:“當然是男的,不然能這麼急嗎?是我們當年的校草呢,帥啊,這麼多年還帥得驚人。”

    阮正東嗤笑一聲,說:“那你快去吧,我的車絕對能震懾住他。”

    佳期哧地一笑:“你倒挺自信的,我不跟你多說了,人家還抱著孩子呢。”急匆匆轉身就往外走,阮正東突然想起來:“等一下。”

    她以為他忘了什麼要緊話,於是停了腳,他已經追上來,俯身。

    溫軟的唇從她唇上擦過,他說:“我今天還沒親你呢。”

    她踮起腳來,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安慰說:“我晚上來看你。”

    他覺得委屈:“你為什麼不說你晚上會來陪我?”

    倒叫佳期啼笑皆非:“你還是病人呢,思想健康一點行不行?”

    見到那部邁巴赫的時候,絹子果然被震撼了一下:“小彈弓,你這朋友夠有錢的啊。”

    佳期很小心,因為她技術一般,開這樣的車上街需要勇氣,所以安排絹子與叮叮都坐後排。

    絹子就想著母校西門外的小館子,於是佳期先把車開到一家西餅店,去給叮叮買了份蛋糕充饑。叮叮果然喜歡,捧著一口口吃完,絹子笑:“沒想到你對孩子比我還細心,快快嫁人生一個吧。”

    佳期但笑不語。

    黃昏時分堵車正厲害,簡直是一步步在往前挪。兩個人在車上說起當年學校裡的舊事,都十分感歎。絹子說:“那時候真以為將來的人生是可歌可泣,沒想到這一路下來,再尋常不過。”

    生、老、病、死……誰少年時都曾意氣風發,以為無可不為,漸漸才在歲月中磨滅了棱角。

    絹子自嘲:“你看我,連眼神都鈍了。還是你好,佳期,你都沒有變。”

    佳期微笑,其實每個人的心間,都是滄海桑田。

    等紅燈,人流熙熙攘攘從眼前走過。

    忽然有人從車陣裡繞出來,伸手敲後座右邊的車窗玻璃,向車裡頭的佳期和絹子打手勢。

    佳期只看到那人在比劃,一個勁兒指著車胎,像是說她們車胎出了什麼問題。絹子也聽不到他在嚷著什麼,佳期於是按下車窗,誰知車窗一開,那人突然伸手進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拎起佳期放在副駕駛車座上的背包,撒腿就跑。

    絹子完全還沒反應過來,佳期叫了一聲:“搶包!”打開車門就下去追。絹子急得連聲大叫,也要追下車去,但抱著孩子。信號燈又已經變了,後頭的車全在按喇叭,她使勁叫:“佳期!回來!別追了!佳期……”抱著孩子慌張下車,眼睜睜看著在震天響的汽車喇叭裡,佳期越追越遠。

    佳期一鼓作氣就追了上去,橫穿街面,緊追不捨,追了足足有三百米,那人看到胡同口,刷一聲就躥進去了,佳期沒想太多,緊追進去,一口氣又追出三四百米,累得她直喘氣,那胡同越來越窄,那搶包的人怕是條死胡同,跑著跑著一下子停下來,突然一下子轉過身來,狠狠瞪著她。

    佳期這才覺得害怕,那人惡狠狠地道:“臭婆娘,老子今天就教教你!”噌一下拔出柄尖刀,將她的手腕一扭,抬腳就踹在她小肚子上,她只覺得疼得滿頭冷汗,眼前一黑,刀子已經劃過耳畔,火辣辣地疼。心裡只在想,完了。只是本能舉起手來護著頭,那人已是一刀劃過來,這次正好劃在她手腕上,鮮血直流,手上那串菩提子佛珠線斷了,頓時骨碌碌滾了一地。那人又飛起一腳,將她踹倒在地。

    佳期伏在地上只喘氣,那人走近幾步又逼上前來,佳期心裡又急又怕。那人正踩在一粒佛珠上,移開腳去,低頭看了看地上散落的珠子,卻突然停下來。佳期心裡恐懼到了極點,不知他想幹嗎,那人卻用一種十分奇異的目光盯著她,仿佛又是驚訝又是恐懼。佳期只是大口大口喘著粗氣。那人眼中的恐懼卻越來越深,佳期眼尖,看到他身後有人影一晃,想必是有人來了,立刻放聲大叫:“救命啊!”

    那人渾身一哆嗦,把手中的背包和尖刀一扔,轉身撒腿就跑。

    佳期這才覺得手臂與耳側都疼得鑽心,用手一摸全是血,走進胡同來的是位老大媽,也被眼前這情形嚇壞了,半晌才直嚷嚷:“快來人啊!快救人啊!姑娘!姑娘!你怎麼樣?”

 第十五章

    佳期生平第一次有了被急救的經歷,傷得並不重,耳廓上劃了一道口子,手臂上也是,雖然傷口長,但是極淺,位置也不是要害,只是血流滿面所以嚇人。被及時趕來的110民警送到附近醫院,醫生十分仔細地檢查了傷口,說不必縫針,消毒包紮就可以了。

    一旁的員警同志說:“那些搶劫的都是亡命之徒,你膽子也忒大了,一個女孩子,竟然敢下車去追。”

    佳期想想也後怕,不明白為什麼當時自己腦門一熱就追下去了,可是直到被送到醫院裡來,她還沒忘把自己的包撿起來帶走。

    員警問:“包裡有不少錢吧?好在追回來了,不過還是要麻煩你報個大概的數字,我們好寫報告。”

    佳期忽然心一酸,小聲說:“不是,除了手機只有不到一千塊錢,還有兩張卡,但包裡有我的鑰匙。”

    員警同志聽得直搖頭:“什麼鑰匙值得這樣拼命,換把門鎖不就得了?以後再遇上這種事,首先打110報警啊,你一個女孩子,怎麼能單槍匹馬去追搶匪,太不注意自我保護了。”

    訓得佳期唯唯諾諾,突然之間想起來,自己把絹子和叮叮還有那部值好幾百萬的邁巴赫,全扔在路口了,不由慘叫了一聲。旁邊的護士還以為碰到她的傷口,嚇了一跳。

    這一急可非同小可,不說別的,絹子還帶著叮叮,小孩子被嚇著可不得了,何況還有邁巴赫,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她拿什麼去賠給阮正東?

    佳期急得臉都白了。

    剛才跟絹子只顧著說話,也忘了問她新的手機號,現在可怎麼辦。

    員警同志還挺同情她的,說:“打個電話叫家裡人來接你吧,我看你也實在給嚇著了。”

    不能打給阮正東,沒得讓他擔心,於是她撥徐時峰的電話,誰知是已關機,再打給徐時峰的秘書,才知道他臨時有個要緊的案子,半個鐘頭前飛上海了。正想打給周靜安求援的空當,手機鈴聲突然響起來。她看了一下號,還是接了。

    “佳期?你沒事吧?你在哪裡?”

    “我在醫院,我沒事。”

    幾秒鐘後換成了絹子的聲音,都帶著哭腔:“佳期你還好吧?你可把我嚇壞了。”

    “你跟叮叮都沒事吧?”

    “我們都沒事。我拿的英國駕照,你那車是左駕駛的,我都不敢開。後頭的車全堵那兒了,人家司機都快開罵了,幸好遇上孟和平正巧開車經過,才幫忙把車停到路邊。”

    電話又回到孟和平的手中,他說:“我們到醫院去接你。”

    佳期有點發怔,從前他從不用這種口氣,仿佛毋庸置疑。

    今天的一切都有點令她發怔,偌大的城市,數以千萬的人口,怎麼就還是兜兜轉轉,偏又還要遇上他。

    護士剛給她包紮完,孟和平他們就找到了她。

    絹子看佳期包的滿耳朵紗布,都嚇壞了:“你怎麼傷成這樣了?還說沒事沒事,你看看你這樣子——到底要不要緊?”

    佳期強打精神跟她開玩笑:“怕我變成一隻耳啊?其實就被刀子劃了一下,醫生都說可以不縫針,你別嚇著叮叮。”

    孟和平問過了醫生,又跟員警去交涉,最後才回到她們身邊,說:“簽個字就可以走了。”

    他穿灰色西服灰色襯衣,深淺不同的灰,配銀灰領帶,並不觸目。醫院裡暖氣太暖,所以脫了大衣,隨便搭在手臂上,側身與主治大夫交談,聲音低沉悅耳。

    佳期在筆錄上簽了字,他才說:“走吧。”

    上了孟和平那部chopster,她才小聲問:“那個……車……”

    孟和平正倒車,眼睛注視著雷達螢幕,隨口告訴她:“車我幫你停在那路口附近的超市停車場了,你放心,他的車有全球定位,丟不了。”

    佳期有點訕訕,絹子偷偷捏一捏她的手,小聲說:“對不起,我當時慌了神。”

    佳期說:“是我太莽撞了,把你和叮叮丟下。”

    一路上孟和平沉默極了,佳期故作輕鬆,對絹子說:“我好餓,都八點了吧,咱們還是按原計劃,去西門外吃小館子吧。”對孟和平說:“麻煩你送我們去停車場,我自己把那車開回去就得了。”

    她和絹子都坐在後排,從後視鏡裡只能看見孟和平的下半張臉,他似乎比她印象中又瘦了,下頦因為嘴緊緊抿著,曲線看上去十分僵硬。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你那手不能開車。”

    絹子也說:“是啊,都傷成這樣了,要不先送你回去吧。”

    佳期借著車窗外一盞盞不停跳過的路燈光亮,一低頭才發現自己襟前衣上全是血點,鵝黃色的大衣上點點滴滴斑斕淋漓的黑,看上去觸目驚心。而且耳朵上裹著紗布,手臂上包著紗布,狼狽得要命,這樣子去吃飯肯定不妥。於是說:“那還是送你和叮叮先回家吧,真對不住,今天害你也夠擔驚受怕的了。我這模樣真是亂七八糟,只好下回再請你吃飯了。”

    絹子說:“還好你沒事,咱們還說這樣的話幹嗎?我都快擔心死你了。”

    正說著話,電話又響了,佳期用一隻手在包裡摸了好一會兒才摸到,結果是阮正東。

    他似乎心情還不錯,開口就問:“怎麼樣?跟抱著孩子的校草吃完飯了沒有?”

    佳期支吾了一下,說:“還沒呢。”

    他突然笑了兩聲:“今天讓你吃了點虧啊,不過我不是故意的。”

    佳期如墜雲霧中,只覺得莫名其妙:“什麼?”

    “我在浴室裡摔了一跤,竟然半天沒爬起來。還好護士進來聽到了,把我給扶起來了……你男友我當時可穿得有點少,你豈不是間接吃了虧。”

    佳期半晌才聽明白過來,完全沒心思在意他的說笑,只問:“怎麼摔的?要不要緊?”

    “沒事,就膝蓋擦破點皮,也不知道怎麼搞的,突然腦子一迷糊,腳下一滑就摔了,醫院這浴室的地磚根本就不行。”

    是啊,比他家浴室鋪的德國某奢侈品牌的防滑地磚,一定差了很遠很遠。佳期手臂一陣陣疼,沒法子只得又換了左手拿電話。他說:“你晚上來的時候,給我帶點吃的來吧,我想吃你包的餛飩,上次就沒吃著。”

    佳期遲疑了一下,說:“今天晚上啊……我怕回家遲了,來不及做,再說還得去買菜。”她覺得自己樣子太狼狽,到醫院去阮正東看到自然要問,他是病人,讓他擔心總是不應該。她說:“這樣吧,明天我給你做了送去,今天只怕吃完飯會有點晚,我就不去醫院了。”

    他明顯怔了一下,才慢慢地說:“也好。”

    佳期把電話掛斷了,絹子向她微笑,低聲問:“邁巴赫?”

    佳期心亂如麻,胡亂點了點頭。不一會兒絹子家就到了,她抱了叮叮下車,孩子已經睡著了。絹子怕孩子著涼,正思忖間,孟和平已經下車,拿自己的大衣給孩子裹了,絹子十分感動,連聲道謝。他從來是這樣細心,對朋友十分照顧,佳期在心裡想,若不是如此,也不會今天還肯插手管自己的閒事吧。車外夜風如割,冷得說話都大團大團呼出白氣,絹子匆匆對佳期說:“明天我給你打電話,你的傷口要注意,記得去醫院換藥。”

    車門重新關上,狹小的空間重新溫暖起來,他問:“你住在哪裡?”

    她報上地址。

    他沒有再說話,將車掉頭重新駛入主路。

    正是這個城市夜色繁華到極點的時候,一盞盞流動的車燈,匯成流淌的燈河,靜靜蜿蜒向前。而他們的車夾在中間,只是兩個小小的亮點,順著街的弧光,瞬息不見。

    佳期覺得尷尬,車內氣氛沉悶極了,等紅燈的時候停下來,她望著車窗外出神,他突然問:“我能抽支煙嗎?”

    很紳士的問話,她點了點頭,想起來自己坐在後排他看不見,又趕緊說:“可以。”

    他含上支煙,然後劃火柴,劃了好幾下沒劃著,他似乎有點不耐,把煙取下就手揉了。

    信號燈變換,他換檔,車子重新匯入車河,兩人一路只是沉默。

    好容易到了公寓樓下,佳期不自覺松了口氣,說:“就這裡了,謝謝。”

    他將車子熄火,說:“我送你上去。”

    佳期想反對,但他已經替她打開車門,接過她的手袋,二話不說轉身就走。

    佳期只好追上去。

    他腿長步子大,她差點要小跑才跟得上,進了電梯她還微微有點喘。他拿著她的手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佳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一顆心怦怦跳,只好胡亂找話題:“江西還好嗎?”

    他看了她一眼,答了個“好”,就又重新閉上嘴巴,仿佛十分不願與她交談。

    佳期覺得耳痛手痛,而且累,累得不能思考。只能看著控制板上的數位,1、2、3……變換下去,終於到了,電梯叮一聲滑開雙門。

    站在空蕩蕩的走廊裡她努力微笑:“謝謝你送我回來,今天的事情真得謝謝你。”

    他說:“不必客氣。”將手袋還給她,然後將車鑰匙拿出來,“這個是給你,還是我替你把車停到醫院去?”

    她只注意到他的嘴唇在翕張,他的聲音帶著嗡嗡的迴響,她聽不清楚。她十分努力地想要聽清他在說什麼,但他的聲音越來越響,轟隆隆一樣直壓過來,她覺得眼前發黑,突然覺得腿發軟,人已經倒下去了。

    醒來的時候耳朵裡猶有蜂鳴聲,天花板上的燈亮得刺眼,佳期閉了閉眼睛,才能適應光線,這才發現自己是平躺在沙發上。孟和平近在咫尺,他半蹲半跪在沙發前面,衣襟前有銀白色的細碎沙粒,不知是粘到什麼。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好垂下眼簾去,掙扎著坐起來。

    他遞給她一杯開水,聲音儘量鎮定:“我沒找到糖。”

    她有一點貧血和低血糖,累著的時候容易眩暈,他知道她有這樣的毛病,一杯糖水就好。

    她說:“我沒事。”

    空氣漸漸似滯澀,她覺得窘,喝一口白開水,最後還是拿著杯子走到廚房去,一眼看到廚櫃上放的調味盒被他翻得亂七八糟,還弄灑了鹽,雪白的一道弧線灑在櫥櫃檯面上,她這才知道原來他衣襟上粘的是鹽。她踮起腳去開櫃門,他不做聲,從旁邊伸過手來替她打開吊櫃的門,裡面有一隻瓷蘋果,她拿下來打開,原來那就是糖罐。

    她往杯子里加糖,吊櫃底下有一盞燈,幽幽一點橙黃的光,照見銀色的不銹鋼勺。這盞燈原本沒有,是她搬進來後,向房東打了招呼然後自己請人裝的。晚上她常常將這盞燈開著,偶然醒來,看到廚房亮著那點溫暖的橙黃,總會覺得心安。

    從前她睡了,他經常還在加班做事,在外間屋子開小小一盞橙色的檯燈。燥熱的夏夜,窗式空調嗡嗡響著,她在汗流浹背間醒來,睡眼惺忪,總是能看到那點橙黃色的燈光,有無數的小蟲蚊蚋在繞著檯燈飛舞,清涼油與花露水,他拿起來往胳膊上抹,燈光下他的影子仿佛烙印,深深地印在牆上。

    夢裡一直有花露水的氣息,淡薄清涼,他睡得很晚,那盞燈一直一直地亮著,亮在她的夢裡。

    他終於出聲:“佳期?”

    她回過頭。

    “你加了四勺糖了。”

    杯子裡差不多一半全是糖沙,漸漸融化,仿佛崩塌。

    他的眼睛裡只有燈光倒映,仿佛小小的火苗,幽暗而虛浮。

    她微微又覺得眩暈。

    他的呼吸淺而輕,暖暖地拂在她臉上,溫軟的唇終於落到她唇上。

    一?那回憶如同排山倒海,呼嘯著席捲了一切,她腦中一片空白,只是本能般緊緊抓著他。

    她不能呼吸,怕每一次吸氣,都會哽咽。

    隔了這麼久,她真的以為自己已經忘記,可是原來還記得,還記得她曾擁有過的一切,那樣美,那樣好。他緊緊箍著她,仿佛從來不曾放過手,只是近乎貪婪地汲取著她的氣息。而她仿佛溺水的人,再無力掙扎,再無力抗拒,只是沉湎於無可自拔。

    “砰!”

    杯子被她的手無意拂落,摔得粉碎,溫熱的水濺飛一地,有幾滴濺在她足踝上,隔著襪子,那一點濕暖漸漸涼了,是冷的。

    她如夢初醒,用力推開他。

    他站在那裡,並沒有再動彈,只是望著她。

    佳期覺得這一切都像夢一樣,可是終究會醒來。

    最後,他終於開口,聲音陌生而遙遠。

    他說:“對不起。”

    佳期覺得淒涼,這麼多年,隔著山長水闊,當他重新站在她面前,也只得這三個字。

    那樣辛苦,曾經那樣辛苦地愛過,曾經那樣辛苦地割捨過。

    她曾經想過無數次,如果可以遇見,如果可以在他懷中,痛哭失聲。

    而這樣的辛苦,卻是越來越遠,哪怕再次接近,中間卻是不可逾越,她無法,亦不能,只能眼睜睜看著。

    就此放手,再不能回頭。她已經選擇了另一條路,而他們也再回不到從前。

    他終於走了。

    櫥櫃上灑落的那一彎雪白的鹽粒,在燈下仿佛一泓積雪,佳期慢慢用手指去撫散,沙沙的在指端摩挲,遲疑地、試探地放到口中去,是鹹的,抿進嘴裡去,鹹鹹的,鹹得發澀。

    他抱著她進屋時一定十分慌亂,因為他沒有脫鞋,地磚上有他的腳印,淡灰的,一枚、兩枚……淩亂而雜遝。佳期蹲下來,用手一點一點抹去那足跡,擦不掉,手上的傷也被牽扯得隱隱作痛,她只是固執而頑強地擦拭,一點一點,固執而頑強地抹去。

    最後還是去陽臺拿拖把進來拖乾淨,洗過拖把又進了廚房,拿抹布把櫥櫃擦乾淨,所有的調味盒放回原位,一一蓋好,收起糖罐。廚房裡本來地方就狹小,也只有一扇窄窄的窗戶,房東在玻璃上面貼著磨砂的貼紙,看上去一朵一朵,像冬天裡窗子結了霜花。

    現在也已經是冬天了。

    她回到客廳,給阮正東打電話。

    他還沒有睡,接到她的電話,仿佛有點意外。

    她喚他的名字:“正東?”

    他問:“你怎麼了?”

    她一口氣說下去:“我今天倒楣死了,遇上搶包的劫匪,笨頭笨腦追下去,結果被刀子劃傷了,幸好後來有人來了,搶匪才跑了。”

    她聽到他吸了一口氣。

    她含著淚笑著說下去:“我晚上沒敢去看你,是因為我怕我這樣子你擔心,可是現在覺得,如果瞞著你不太好,所以想想還是告訴你。你放心,我沒事,就是劃了兩個口子,一處在耳邊,一處在手臂上,傷口都很淺,醫生說不必縫針,包紮換藥就可以了,也不會留疤。你要是不放心的話,我現在就去醫院讓你看看。”

    他半晌沒有說話,過了好一會兒,才叫了她一聲:“佳期。”

    她嗯了一聲,他問:“你怎麼又在哭?”

    她說:“沒有啊。”舉手拭一拭眼淚,說,“我又不是小孩子,再說傷口已經不疼了。”

    不知為什麼,好像她每一次掉眼淚,他都會知道。

 第十六章

    最後,他說:“我過去看看你吧。”

    佳期不肯答應:“太晚了,再說你自己又剛摔了一跤,你是病人別到處亂跑。要不我明天晚上去看你,我給你帶餛飩。”

    他沒有再堅持。

    第二天佳期還是照常去上班,因為她們小組正跟一個重要的case,大把的事情要做,整個小組都忙得人仰馬翻,她不太好意思請假給同事增加負擔。

    同事們都很關心她的傷勢,因為看起來十分嚇人。吃午飯的時候周靜安批評佳期:“你竟然去追劫匪,你看看你這傷,你說你這種行為,到底該叫勇敢,還是該叫愚蠢?說你笨吧,你有時候心裡頭不知道有多少彎彎,說你聰明吧,你常常又蠢得無可救藥。”

    佳期說:“徐時峰也經常這樣說,哎,你跟他倒是英雄所見略同。”

    周靜安就像是吃到薑一樣直皺眉頭:“拜託!少在我吃飯時提起那種男人。”

    不知道為什麼,這兩個人就是互相看不順眼,每次佳期在徐時峰面前提到周靜安,徐時峰就說“你那個毒牙閨密”。

    而一提到徐時峰,周靜安就說他斤斤計較、小氣刻薄。

    他們三人曾經在一塊兒吃過一頓飯,結果只有佳期一個人埋頭大吃,徐時峰與周靜安則你一言,我一語。從檸檬汁應不應該加糖一直爭執到現代社會男女權益是否真正平等,字字含沙射影,句句綿裡藏針,明槍暗箭槍林彈雨,起承轉合冷嘲熱諷,佳期吃甜點的時候,兩人已經就美國在韓的軍事部署問題激辯到白熱化的程度,戰況之烈實在令佳期歎為觀止。徐時峰倒罷了,反正他是靠耍嘴皮吃飯的,在法庭上不知多能侃侃而談,最擅長把證人繞暈了套辭。而周靜安那天的表現實在令佳期刮目相看,能跟徐時峰鬥嘴而旗鼓相當完全不落下風的女人,佳期還是第一次見。結果周靜安根本不接受她的崇拜,十分不以為然:“這算什麼,想當年赴新加坡,我可是我們學校代表隊的一辯。”

    佳期越發崇拜,只差沒要求周靜安給自己簽名。

    下午的時候佳期忽然請假去派出所辨認嫌犯,周靜安十分驚詫:“電視上不是說這種案子近期頻發,提醒廣大市民提高警惕嗎?這才第二天呢,辦案效率這麼高了?”

    佳期說:“派出所打電話說,是嫌犯今天一大早去自首了。”

    周靜安更意外:“這麼窮凶極惡的嫌犯,會突然良心發現乖乖自首?”

    到了派出所,負責接待佳期的員警同志很熱情,先請她坐,又倒了茶給她,最後取出證物:“你認一下,這串佛珠是你的嗎?”

    佳期認出正是老麥送自己的那串菩提佛珠,當時散落了一地,此時竟然一顆不少地被裝在透明的證物袋裡,連那根斷掉的繩子都在。不由感激:“是我的,謝謝你們這麼細心,一顆顆幫忙找回來。”

    員警同志笑了一聲,說:“這是那嫌犯自首的時候帶來的——這串珠子,他敢不一顆顆找回來嗎?”

    佳期有點疑惑,總覺得他像是話裡有話。

    認人的過程就像電視上的鏡頭,隔著玻璃指證哪個是搶劫傷人的嫌犯。佳期覺得納悶,因為不過一夜之間,那嫌犯竟也受了傷,耳朵上包著紗布,手上也纏著紗布,竟然跟她傷得一模一樣。嫌犯的面貌特徵明顯,佳期一眼就認出了正是那個搶匪。

    認完人出來後,員警又特意告訴她:“等案子了結,佛珠才可以還給你。”

    佳期說:“沒關係。”

    那員警倒又笑了一下,才說:“你放心,重要物證我們一般保護得很安全。”

    佳期這才覺得那佛珠可能不尋常,一時卻也沒深想。從走廊出來正好經過一間大辦公室,幾個員警在一塊兒說話,中間那人捧著茶杯口沫橫飛,正說到:“你們甭瞧那珠子不起眼,是老金線菩提,就那四顆蓮花象牙記子,全城你就找不著第二串來。但凡稍有點見識的,沒一個敢不認識那珠子……”

    佳期不由放慢了腳步,只聽那人講得繪聲繪色:“他們講究的是三刀六洞,但聽說老麥傳下話來,說自己這個妹妹道上原本沒人認識,不知者不怪。所以就只叫那賈猴子照樣劃了他自己兩刀,一刀在耳上,一刀在手上,然後就叫他上咱們這兒自首來了……”

    佳期如聽天方夜譚,沒想到那粥店的老麥竟然是這樣一個人物,怪不得總覺得他舉止之間氣度不凡,頗有舊時俠風,沒想到竟是隱於市井的傳奇人物。而自己這條命,竟然是靠那串佛珠給撿回來的。

    她僥倖了半晌,從派出所出來,就給阮正東打了個電話。原本想請他幫忙替自己向老麥道謝,誰知阮正東的手機關機,又打病房的電話,響了許久都沒人接。

    她覺得有點奇怪,但想或許是做治療去了,也沒太在意。看看時間不早了,就去超市買了菜,又回家包了餛飩煮好,才提著保溫桶攔了部的士往醫院去。

    那層病房一如既往的安靜,她敲門沒有人應,試著扭了扭門鎖,也是鎖著的,於是走回護士站去問:“請問1708的病人是做治療去了嗎?”

    護士小姐抬頭看了她一眼,認得她是常來的,於是說:“1708出院了。”

    佳期一怔,重複了一遍:“出院了?”

    護士小姐說:“是啊,今天早上病人堅持要出院,專家組的幾個教授都不同意,最後管業務的趙院長出面協調,才簽字放他出院走了。”

    佳期不由問:“那他是回家了嗎?”

    護士搖了搖頭,說:“那我們就不知道了。”

    佳期心裡亂七八糟的,提著那沉甸甸的保溫桶,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下的樓。茫然地抬起頭來,才發覺自己已經站在醫院大門口,黃昏時分馬路上車流熙熙攘攘,可一時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騰出手來再試著撥他的手機,還是關機。掛上電話佳期覺得十分茫然,這才仿佛知道,現在自己除了他手機號碼,再沒有別的方法可以聯絡到他,可是他聯手機也關了。

    到了晚上,她已經撥了無數遍阮正東的手機,仍舊是那句請稍後再撥。佳期不由著了急,只擔心他怕是病情有了什麼變化,可是怎麼也想不出他為何突然執意要出院,而且還這樣匆忙。

    她一夜沒有睡好,第二天一整天阮正東的電話仍然關機,她只怕他出事,坐立不安,最後終於打電話去電視臺,輾轉周折,費了很大的勁才問到阮江西的電話。

    阮江西遠在雲南出差,接到她的電話十分意外,聽她說阮正東出院,更覺意外:“什麼?你等一等,我打電話回家問問。”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打電話回來,語氣裡已經有隱約的焦慮:“他沒有回家,家裡的工作人員說他沒回過家。我打電話到他公寓沒人接。西山和密雲兩邊別墅的人也說他沒回去過。這幾天我媽陪我爸出國去了,我哥肯定是瞞著她辦的出院。”

    佳期猛然心一沉,突然就覺得害怕。

    下班的時候,佳期猶豫了一下,沒有像往常一樣搭地鐵,而是走了一站路去乘300路。佳期已經有許多年不再搭這條線,沒想到短短數載,這條線路已經如此擁擠。空調車上仍是摩肩接踵,擠得人幾乎沒有立錐之地。天氣太冷,車窗玻璃上全是白色的水汽,朦朧的車窗外,城市的天空一分分暗下來,而她夾在擁擠的人潮裡,什麼也不願意去想。

    後來上車的人實在太多了,車裡擠得像沙丁魚罐頭,車裡空氣不好,佳期覺得透不過氣來,終於下了車。

    下車後抬頭一看,才知道原來是玉淵潭。

    天氣很冷,許多公汽正在離站,一輛接一輛,所有的人都行色匆匆,唯有她一個人孤零零站在隆冬的寒風裡,仿佛無所適從。

    她把手插在衣袋裡,走到公園大門去,門口的管理員有點狐疑地看了看她,提醒她:“已經快閉園了啊。”

    進公園後,順著路走了很久,她才在一張長椅上坐下。

    這公園她也很久沒有來過了,最後一次來,是跟孟和平。櫻花節人很多,為了搶一個好位置拍照,等了許久,合影又央另一對情侶幫他們拍。

    那些照片後來都沒有了,在落英繽紛、飛紅成陣的花雨裡,他擁著她含笑。

    青春的、憧憬的鏡頭裡,露出幸福的笑顏。

    有老人慢跑從她面前經過,篤篤的步聲,很有節奏。風很冷,凍得她腦子發僵。她掏出手機,翻到電話簿的阮正東,準備按下撥出鍵,可是遲疑著,終於還是關上滑蓋。

    她一直坐到閉園,肚子很餓,於是從公園出來就走到必勝客去,就著熱巧克力叫了咖喱至尊,辣得唏噓不已,最後將披薩吃掉了大半,自己也覺得自己餘勇可嘉。

    吃飽了,人就會比較快樂。

    周靜安常常這樣說。

    可是她現在吃飽了,卻一點也不快樂。

    就這樣渾渾噩噩直到週末,因為忙,人倒有點麻木,阮正東就這樣消失了,仿佛不留半分痕跡。起初她還每天撥好幾次他的手機號,可是永遠是關機,漸漸她不再撥了,她也想過是否再給江西打一個電話,但轉念一想,還是罷了。

    最後一次去醫院檢查傷口的時候,正好下了一場小雪。

    這是今年冬季的第一場雪,雪珠子打在玻璃窗上,沙沙直響。

    醫生說:“傷口癒合得很好,可以不必再來了。”

    只是一周,傷口便只剩了淺淺一道細細紅痕,身體的複元機能快得不可思議。

    下午跟公司人力資源部的同事們去學校做宣講,因為人手不夠,去的又是她的母校,所以臨時抽了她去幫忙。

    宣講十分成功,氣氛很好,他們公司在業界內亦屬知名,所以反響比較熱烈。宣講會結束後她與同事們從報告廳出來,忽然有人追下臺階來:“那個姐姐,請等一等。”

    是個學生模樣的人,氣喘吁吁地追上來,她以為對方還有什麼問題要諮詢,誰知那人很大方地向她自我介紹:“姐姐,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吳柏鬱。”

    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那人舉手擋住自己的臉,從粗疏指縫間望著她,眼底露出一絲頑皮與笑意。

    她頓時想起來了,那個尷尬無比的早晨,自己就是被他給堵在了阮正東的睡房裡。沒想到他竟會是自己的學弟,而且還會這麼巧遇上。

    他笑嘻嘻地說:“姐姐請我吃頓飯吧,我又身無分文了。”

    很坦白可愛的大男孩,在他的要求下佳期帶他去了速食店,他一口氣吃掉兩個漢堡三個雞肉卷,意猶未盡又啃上了烤翅,佳期怕他噎著,忙說:“慢慢吃。”他咕咚咕咚喝掉半杯可樂,然後撫著肚皮感慨:“哎,真痛快。”

    向她解釋:“我不回家就拿不著生活費,我媽就想逼我回去,我偏不,我寧可餓著,也絕不屈服於強權。”

    這公園她也很久沒有來過了,最後一次來,是跟孟和平。櫻花節人很多,為了搶一個好位置拍照,等了許久,合影又央另一對情侶幫他們拍。

    那些照片後來都沒有了,在落英繽紛、飛紅成陣的花雨裡,他擁著她含笑。

    青春的、憧憬的鏡頭裡,露出幸福的笑顏。

    有老人慢跑從她面前經過,篤篤的步聲,很有節奏。風很冷,凍得她腦子發僵。她掏出手機,翻到電話簿的阮正東,準備按下撥出鍵,可是遲疑著,終於還是關上滑蓋。

    她一直坐到閉園,肚子很餓,於是從公園出來就走到必勝客去,就著熱巧克力叫了咖喱至尊,辣得唏噓不已,最後將披薩吃掉了大半,自己也覺得自己餘勇可嘉。

    吃飽了,人就會比較快樂。

    周靜安常常這樣說。

    可是她現在吃飽了,卻一點也不快樂。

    就這樣渾渾噩噩直到週末,因為忙,人倒有點麻木,阮正東就這樣消失了,仿佛不留半分痕跡。起初她還每天撥好幾次他的手機號,可是永遠是關機,漸漸她不再撥了,她也想過是否再給江西打一個電話,但轉念一想,還是罷了。

    最後一次去醫院檢查傷口的時候,正好下了一場小雪。

    這是今年冬季的第一場雪,雪珠子打在玻璃窗上,沙沙直響。

    醫生說:“傷口癒合得很好,可以不必再來了。”

    只是一周,傷口便只剩了淺淺一道細細紅痕,身體的複元機能快得不可思議。

    下午跟公司人力資源部的同事們去學校做宣講,因為人手不夠,去的又是她的母校,所以臨時抽了她去幫忙。

    宣講十分成功,氣氛很好,他們公司在業界內亦屬知名,所以反響比較熱烈。宣講會結束後她與同事們從報告廳出來,忽然有人追下臺階來:“那個姐姐,請等一等。”

    是個學生模樣的人,氣喘吁吁地追上來,她以為對方還有什麼問題要諮詢,誰知那人很大方地向她自我介紹:“姐姐,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吳柏鬱。”

    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那人舉手擋住自己的臉,從粗疏指縫間望著她,眼底露出一絲頑皮與笑意。

    她頓時想起來了,那個尷尬無比的早晨,自己就是被他給堵在了阮正東的睡房裡。沒想到他竟會是自己的學弟,而且還會這麼巧遇上。

    他笑嘻嘻地說:“姐姐請我吃頓飯吧,我又身無分文了。”

    很坦白可愛的大男孩,在他的要求下佳期帶他去了速食店,他一口氣吃掉兩個漢堡三個雞肉卷,意猶未盡又啃上了烤翅,佳期怕他噎著,忙說:“慢慢吃。”他咕咚咕咚喝掉半杯可樂,然後撫著肚皮感慨:“哎,真痛快。”

    向她解釋:“我不回家就拿不著生活費,我媽就想逼我回去,我偏不,我寧可餓著,也絕不屈服於強權。”

    佳期覺得好笑:“那你也不能這樣餓著啊,跟自己媽媽有什麼好鬧彆扭的。”

    吳柏鬱說:“我媽那個人你不瞭解,唉,真是一言難盡,唉……”

    他說了一句話倒歎了兩聲氣,佳期看他一本正經地愁眉苦臉,不由哧地一笑。吳柏鬱說:“姐姐,你別笑啊,是真的,我媽那個人,連我大哥,就是東子哥都怕惹上她——那天早晨我到大哥的公寓去,就是撞見你那天早上,我都沒敢告訴大哥,其實是我媽逼著我去的,你看看,她行事有多惡劣。”

    佳期怔住。

    吳柏鬱說:“我告訴你,你可別告訴我哥,他非生氣不可——前一天的晚上,我媽在超市撞見他買東西,也不知道他都買了些什麼,把我媽給刺激得,回家後一口咬定我哥藏著女人在家,威脅利誘我去替她打探情況。可憐我想著暑假去尼泊爾,不得不被她收買。不過那天我回去後可愣是一個字都沒露給她,真的!我拿人格擔保,不然她早嚷嚷得讓全世界都知道了。我最煩她了,可是親戚們偏愛聽她掰話。這世上的中年婦女最難纏了,你說我哥都多大歲數了,她們還以干涉別人的私生活為樂趣。姐姐你放心,我堅決支持你跟我哥,打死我也不會把你們倆供出來的。”


    他說得慷慨激昂,佳期先是覺得好笑,後來漸漸覺得酸楚。

    想起那一天,他說話時的臉紅,想來他這一輩子也沒有替女人去買過那些東西。

    只是為了她。

    一想到這個,她就覺得心裡有個地方在隱隱發疼。

    她對吳柏鬱說:“你快吃吧。”又拿了幾百塊錢給他,“怎麼也別餓著自己,這錢你先拿著吃飯用,但還是應該回家,怎麼也是自己的媽媽,少跟她賭氣。”

    吳柏郁不肯要錢,說:“我勤工儉學了一把,上個月就幫電教館做課件。過幾天就發錢了,姐你放心吧。”

    佳期說:“還有好幾天你要吃飯呢。”把錢放到他手裡去,叮囑他,“沒課的話還是回家一趟,自己的父母,哪怕有再多的缺點,可他們是你重要的親人,別到失去他們的時候才懂得珍惜。”

    吳柏鬱想了想,點了點頭。

    最後他說:“姐,錢到時候我叫我哥還給你。”

    佳期說:“不用了。”停了停才說,“我還欠著他呢。”

    那天晚上佳期睡得不好,一直做夢,夢見小時候,背著書包去上學,下著雨,巷子又深又長,只有她自己急促的腳步聲,嗒嗒地走著。雨嘩嘩地落著,巷子兩旁白牆黑瓦都在雨霧中變得模糊,大團大團的綠樹,橫過牆頭,雨滴滴答答地從枝頭滴落,而她一直走一直走,鞋子都濕透了,又冷又潮。別的孩子都是家長打傘去接回家,只有她是孤零零一個人冒雨走在巷子裡,天漸漸黑下來,她開始胃疼,疼得蹲在那裡動彈不了,一個人靠著牆,擰著書包帶子,捂著胸口,牆上的白灰蹭在了衣服上,還惦記著想要拍乾淨,因為父親替她洗衣服不容易。她疼得透不過來氣,直冒冷汗。有什麼聲音在遠處響著,單調的一聲迭一聲,仿佛警鈴。

    最後疼醒了,才知道是電話在響,本能摸索著拿起聽筒,人已經出了一身冷汗,可還沒有回過神來。

    她沙著嗓子喂了一聲,那端卻沒有人說話。她看了看鬧鐘,已經淩晨,不知半夜裡是誰打來的電話

    她又喂了幾聲,突然醒悟過來,手忙腳亂連忙爬起來,一不留神拽住了電話線,她怕拽脫了電話線,一著急整個人就失了平衡,咕咚一下子從床上翻了下去,還帶著電話機也啪一聲摔在了地上,她半晌緩不過氣來,揉著被撞疼的肘子與膝蓋坐在地上直吸氣,幸好電話沒摔壞。

    或許是這邊動靜太大,他終於開口,聲音啞啞的:“你怎麼了?”

    佳期只擔心他把電話掛了,小心翼翼地問:“你在哪裡?你跑到哪裡去了?”

 第十七章

    結果他“啪嗒”一聲,還是把電話給掛了。

    佳期氣得要命,捏著聽筒脫口罵阮正東你混蛋,鬱悶的是罵了他也不知道。終於回過神自己還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兩隻腳丫子早已經凍得冰涼。爬到床上去哆嗦了半晌才暖和,只想著明天就去中國電信查通話記錄,不信找不出他來。

    結果半夜這麼一折騰,早上迷糊過了頭。飛奔到地鐵站去正好趕上上班的最高峰,車廂裡擠得人像塊壓扁的棉花糖,出地鐵之後好久都反彈不回原形。氣喘吁吁地趕到辦公室,最後還是遲到了五分鐘,剛坐下就接到老闆秘書的電話:“尤小姐,王總請你到他辦公室來一趟。”

    一大早遲到就被老闆傳喚,不由有點心虛。誰知王總也沒有別的事,只交了幾份資料給她:“知鵬那邊點名叫你去一趟,你去看看到底有什麼事。”

    知鵬房地產是他們一個重要客戶,有多年的合作關係,佳期以為是對方宣傳計畫有所調整,所以需要溝通,也沒太在意,匆忙收拾了一下就去了。

    知鵬所在的寫字樓離她們公司不遠,打的不過十多分鐘。下了的士剛走到知鵬公司的寫字樓下,電話突然響起來,是個很陌生的男人聲音,一口流利而標準的普通話,彬彬有禮:“尤小姐,您好。”

    她誤以為是客戶,答了一句:“您好。”

    對方說:“是這樣的,我是正東的朋友。很抱歉通過這種失禮的方式約尤小姐出來,知鵬公司那邊我已經事先打過招呼,只是借用尤小姐幾個鐘頭,可以嗎?”

    佳期輕輕哦了一聲,卻不得不頓時打起萬分的精神,這樣強勢而不容置疑的手段,用詞卻這樣客氣周到,看來不是等閒好相與的人與事。

    “我們的車就停在馬路對面,您轉過身,看到那部黑色的車,車牌尾數是29。”

    佳期轉身,看到一部看似十分尋常的奧迪a6,車牌尾數正是29。她走過去,一位男子早已經站在車邊,風度翩翩。

    “尤小姐,”他向她微笑,“正東的母親想見您,請隨我來。”

    正東的母親比電視上看起來更年輕,氣質極好,雍容大方。見到佳期笑容親切:“其實早一陣子就想見一見你,但總沒有適當的機會。”又問,“尤小姐還沒有吃早餐吧?現在的年輕人,總是這樣不愛惜自己。”便轉臉吩咐,“開兩份早餐上來。”

    四合院初看起來不甚起眼,卻是數重進深的軒敞宏偉。舊式的老房子十分寬敞,用作餐廳的那間屋子,向南一溜的大玻璃窗,冬日初晴的太陽正好透進來曬得人暖洋洋的。屋子裡的傢俱都是北方的舊式傢俱,一桌一椅漆光油亮如墨玉,在明亮清透的陽光中,鍍上淡淡的萬點金沙,頓時仿佛時光倒流數十年。而舊式黑檀大圓桌上的早餐卻是南方的泡飯油條,還有幾碟地道精緻的南方醬菜,在淺暖的陽光下,碗碟精緻菜色鮮亮,令人食指大動。佳期怕失禮,只是陪著阮夫人在餐桌旁坐下,阮夫人笑吟吟地道:“你也別太拘束了,就是作為一位晚輩,陪長輩吃一頓早餐,也沒有什麼大不了吧?”

    佳期笑了一笑,阮夫人亦微笑,說:“對啦,這就好多了,年輕的女孩子就應該多笑。”

    佳期這才稍放鬆了一些,陪著阮夫人吃完早餐,然後到偏廳去喝茶。阮夫人這才說:“我也不說那些客套話了,東子這孩子太叫人操心了。打小他爸爸和我工作都忙,很少能顧得上他,他姥爺在那麼多孫子、外孫裡頭,又最疼他,所以他那脾氣從小到大都拗,我也拿他沒有辦法。拿這回的事來說,一聲不吭自己出院走掉了……他還是個病人……”她眼中盈盈一閃,仿佛是淚光,“如今我真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才好……”

    佳期沒有想到她會在自己面前露出這樣的一面,有點無措,輕輕叫了聲:“阿姨。”又覺得自己冒失,只說了句:“您別著急。”

    “真是叫人擔心,他自己一個人到上海老房子裡住著,不管家裡誰給他打電話,他就是一口一個沒事。可是他哪裡是沒事的樣子?又不肯回醫院去,他的病不能耽擱,我這心裡都亂了。我本來想叫江西去勸勸她哥哥,可是最後一想,也許他現在真正想見的並不是江西。”

    佳期心裡也亂了,默默無語。

    “尤小姐,在每個母親眼裡,自己的孩子不管多大,都只是孩子,所以請你體諒我的心情。我這樣冒昧地請你來,只不過出於一個母親的自私,希望你能幫助到正東。”

    佳期抬起頭來,很快地說:“您不用說了,我都明白,我這就去上海。”佳期後來才知道接自己來的那位男子是張秘書,此人辦事十分敏捷周到,從四合院出來一上車,便一樣樣交給她:“這是今天中午11點40分飛往上海的機票,你公司那邊,我已經幫你向王總請假,他也已經同意。車子現在會直接送你到機場去。這是正東在上海的位址,這是信用卡和一些零錢,你別推辭,因為你什麼行李都沒有帶,所以帶點錢是必要的,再說這錢我會從正東的工資裡扣出來。”

    佳期完全沒有意料到:“他有工資?”

    不苟言笑的張秘書竟然笑了一笑:“是啊,他有工資。”

    登機之後佳期才覺得有點累,飛行時間是一小時四十五分,因為空中管制的原因晚點十二分鐘降落。龐大的波音客機挾帶呼嘯的氣流,轟鳴著降落在跑道上,緩緩地滑行向前。

    腳踏實地的感覺到底叫人安心。

    上海正在下雨,灰濛濛的天氣,風裹著冷雨撲在身上,冷而潮,仿佛比北京更讓人覺得寒氣逼人。

    佳期因為出差來過幾次上海,每次都是行色匆匆,這次也是一樣無心風景,出了機場就打的,遞給司機那張卡片:“麻煩去這個位址。”

    路很遠,車子順著蜿蜒的高架路,漸漸深入城市的脈絡,穿行在高樓的森林裡。冷雨瀟瀟地敲著車窗,佳期想,自己見著他,應該說什麼才好呢?

    那條路位於這座城市的深處,路兩側有許多高大的法國梧桐,在這個季節猶未落盡黃葉,在半空中枝葉交錯。雨漸漸地停了,無數枝葉拱圍著,將猶有雨意的天空割裂出細小的縫隙,滴滴答答是枝頭積雨跌落的聲音。路兩側都是些頗有歲月的老房子,偶爾能看到精巧的屋頂,掩映在高大的法國梧桐與圍牆之後。這條路靜謐如同無聲,在這樣一個冬日的下午。佳期捋了捋被細密雨絲濡濕的長髮,終於找到門牌號。牆很高,牆裡頭能看到的也只是樹,落盡葉子的闊葉喬木,枝椏整齊如梳地向上伸展著,如果是夏季,想必會是濃翠欲滴吧。

    佳期按了許久的門鈴,沒有人來應門,她再撥阮正東的手機,還是關機。

    她覺得餓,饑寒交迫。

    她慶倖自己沒有行李,因為走了很遠才看到有一家咖啡館。推門進去看著並不甚起眼,像所有的咖啡館一樣有很大的落地玻璃窗,牆是紅色,午後客人稀疏。寥寥幾個似乎都各自窩在沙發裡。

    她點了杯拿鐵,還有原味芝士蛋糕。

    沙發很舒服,她不由自主也深深地窩陷進去,咖啡香氣濃郁,浮有漂亮的葉子拉花,味道十分醇厚。沒想到誤打誤撞還可以找到這樣地道的一家咖啡館,芝士蛋糕還沒有送上來,音樂是輕曼動聽的爵士,她幾乎要睡著了。

    走道那頭的沙發裡有女子在低聲講電話,店中燈光輕柔,將她側影輪廓倒映在大玻璃窗上。佳期第一次看到有人可以將衣服穿得這樣漂亮,一身濃烈的黑,只圍一條大花絢麗的披肩,那披肩綴數尺來長的流蘇,搖動不知多少顏色,如潑如濺,仿佛爛醉流霞淌在肩頭。圍襯出一張燦然如星的臉孔,那種肆意的美麗,竟似托爾斯泰筆下的安娜·卡列尼娜,令人驚豔。

    或許是在與戀人通話,細語喁喁,偶然抬頭,明眸善睞,望之竟如生煙霞。

    這樣的出眾,上天真的偏愛她。

    正好店中音樂在此時靜止,佳期依稀聽到她正說:“那麼你過來接我吧。”

    連嗓音都甜美如斯,或許是熱戀中人的特質。

    幸福得令人感慨。

    芝士蛋糕十分好吃,烘焙一流,佳期本來就餓了,越發覺得香甜可口,吃得近乎貪婪。一塊蛋糕猶未吃完,有客人冒雨進店中來,咖啡館並不大,一眼即可望見來人。佳期正好一口蛋糕噎住,頓時呼吸困難。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拿手按在脖子上,噎得連眼淚都快流出來,別提多狼狽。

    他大步走過來,用力拍在她背上,真的很用力,震得她整個背部都痛,可是那口該死的蛋糕終於順利地滑下去,一口氣好歹順了過來。

    太丟人了,急急捧著咖啡杯喝一口,仿佛是心虛。

    “正東。”

    過道那頭的女子在喚他的名字,嗓音甜美如蜜。

    他沒有動,佳期手裡還捏著咖啡杯的杯耳,心想,敵不動我不動。

    “正東?”

    身後的語氣裡已經有了幾分疑惑,他還是沒有動,佳期乾脆放下了杯子,站起來一本正經地寒暄:“阮先生,很高興在這裡見到你。”

    這樣虛偽透頂的語氣,連她自己都覺得牙酸,他挑起眉頭,仿佛是不滿:“你怎麼會在這裡?”

    這樣的天氣,他只穿一件深色開司米大衣,衣冠楚楚地前來赴美人約會,哪裡有半分病人的樣子。佳期在心裡想,除了臉色難看了一點,倒依舊是風流倜儻。

    在飛機上打了差不多兩個鐘頭的腹稿,結果看來一句也用不上,她乾脆實話實說:“令堂托我來上海看看你,於是我就來了。”

    他哦了一聲,神色冷淡,轉臉向她介紹身後的女子:“我的朋友,盛芷。”停了一停,又向對方介紹她:“這是尤佳期。”

    盛芷笑起來仿佛更美,向她伸出手:“幸會。”

    雖然阮正東身邊向來多美女,但能見到這樣出色佳人的機會也不多,果然是幸會。

    佳期與她握手。

    氣氛有點怪異,或許是因為盛芷嘴角那縷若有若無的笑意,佳期有點憤然,並非她自己死纏爛打追到上海來,再說她怎麼有本事猜到他躲到上海是來會佳人。佳期轉頭望了一眼阮正東,他突然問:“你吃飽了沒有?”

    “啊?”她還沒反應過來,據說人看到美女就會反應遲鈍,果然。

    “吃飽了我們就走。”

    雨已經停了,盛芷自己開一部黑色英國雙門小跑車,灑脫地向他們道別,然後駕車閃電般呼嘯而去。

    天氣很冷,佳期呼出大團的白霧:“不好意思,攪了你的約會。”

    他嘴角微沉,看不出是什麼表情。

    她說:“你媽媽很為你擔心,因為出院的事,其實上海這邊也有很好的醫院,治病總不能半途而廢。”

    他看了她一眼:“你說完了沒有?”

    這樣冷的天氣,剛剛從暖氣充分的咖啡館裡出來,太冷了,凍得人腦子發僵所以反應遲鈍,她脫口又“哦”了一聲。

    “回家去。”

    冷著臉扭頭就朝前走,她跟上去,他走得很快,冷風吹起他的大衣,撲撲地翻開,露出裡面深灰襯裡,仿佛鴿子的羽翼展在風裡。冷空氣嗆在鼻子裡很酸,他步子太大,她跟著吃力,上氣不接下氣。亦步亦趨終於跟到車邊,他拉開車門,乾脆停下:“我叫你回家去。”

    她拉開另一邊車門,把手提袋扔進車裡,十分乾脆地告訴他:“我不回去。我搭了兩個鐘頭的飛機,跑到這裡來不是來看你發大少爺脾氣的。我隱忍你是因為你身體不好,但不代表我就要看你的臉色,被你呼來喝去。我告訴你,我就不回去,除非你回醫院。”

    然後上車,泰然自若關好車門。

    他扶著車門站在那一邊,仿佛是啼笑皆非。

    過了一會兒,終於還是上車啟動。

    他依舊繃著臉:“你住哪家酒店?”

    她想起那張信用卡,賭氣問:“上海最貴是哪一家?金茂君悅還是上海四季?”

    他終於瞥了她一眼,減速將車轉彎掉頭。

    車子駛回她曾按了許久門鈴的地方,大門式樣老舊毫不起眼,駛進去後沿著幽深弧形的車道一轉,視線裡才出現精心佈置的花圃,潺潺的大理石噴泉。花園裡筆直的水杉,只怕都有了數十年合圍粗細。還有兩株極大的香樟樹,依舊濃翠如蓋,掩映庭院深深。車道一直駛到盡頭,才看出樹木掩映後的西班牙式大宅。

    房子頗有些年代,走進去覺得像博物館,因為舊,因為大,客廳空闊似殿堂。傢俱陳設老舊,壁爐裡竟然還生著火,米色的地毯上躺著一條哈士奇,頭擱在爪子上,睜著褐色的眼睛看著她,模樣氣質都像一匹狼,可是那種兇狠被慵懶完美地掩飾了,見她走近亦不動,連尾巴都懶得搖一下,這樣的狗,倒真像是他養出來的。

    “喝什麼?”他十分客氣地問,看來竟打算將她當成一位客人來招待。

    其實她沒有吃飽,還是半饑餓的狀態,而且站在這樣殿堂似的深曠空間裡,人也覺得冷,還是那個詞——饑寒交迫。

    她說:“蛋炒飯。”

    “什麼?”

    “我要吃蛋炒飯。”佳期在心裡歎了口氣,在這種好似電影佈景的大宅中提出這種要求,不知會不會遭打雷劈。

    阮正東請了位很好的廚師,起碼炒出來的揚州炒飯十分地道,蝦仁新鮮,火腿丁鹹香可口,連青豆都顆顆酥軟。廚房送來時配了一碗干貝冬筍湯,這樣的好吃好喝,才像他素來的風格,處處都挑剔,處處都要求最好。

    他坐在很遠處的沙發上,舊式的沙發又寬又深,顯得他的人似乎瘦了一點,仿佛陷在那沙發裡。那條哈士奇就趴在他足邊,睜著那雙褐色的眼睛,她吃飯的時候他從煙盒裡拿出一支煙,並沒有點燃,含了一會兒又取下來。

    吃飽了之後他對她說:“你還是回去吧。”

    語氣已經平淡,她反倒覺得難過,從前她吃飽了就會好過一點,現在漸漸失效,吃飽了仍舊難過。

    “為什麼要出院?”

    “那是我的事情。”不知為何他的聲音有點生硬,“總之請你回去,我自己的事情,不需要旁人來干涉。”

    她靜了一會才說:“原來你都知道了。”

    天色已經黯淡下來,屋子裡沒有開燈,壁爐一點火光映在牆壁上,他的臉在陰影裡,看不清楚。

    他忽然笑了笑:“佳期,從前我還想著,想可以跟你在一起。可是後來我才明白一些事情,有許多東西,不是我想就可以擁有,佳期,你其實很好,可是我不再愛你了。”

 第十八章

    “你撒謊。”

    長久的沉默之後,她看著他的眼睛,開口打破沉寂:“撒謊會長長鼻子。”

    他笑了一下:“我一直都在撒謊,佳期。”

    “我跟和平一塊兒長大,小時候玩打仗,我是連長他是指導員,領著一幫人衝鋒陷陣,遇上敵人都是我帶人突圍他掩護撤退。十多歲的時候跟別的大院孩子們打架,人家操一塊板磚拍上來,和平替我擋在前頭,為這個他頭上縫了好幾針,可愣沒掉一滴眼淚。從小到大,摸爬滾打上樹翻牆,磕著碰著不知有多少次,我從沒有見他哭過。可是佳期,你知道嗎?在幾年前一天半夜裡,我打電話給他,毫不知情地問了一句他跟你的婚期,我這輩子最好的朋友、我的兄弟,只是因為你不要他了,二十多歲的一個大男人,他竟然就在電話裡哭了。

    “我這輩子第一次見到他那樣傷心,他很多次在我面前誇你的好,我一直以為你們會結婚,因為和平這個人特別死心眼,對誰好就死心塌地的一輩子也不會變。他對我好,這輩子就死心塌地地認我是兄弟,他愛你,就能為了你和家裡鬧翻,一點一點地去攢錢,想著能跟你結婚。他甚至還跟我說過,你們的兒子,將來一定要認我當乾爹。他就從來沒想過你竟然會不要他。他哭的時候,隔著整個太平洋,我就在心裡想,我竟然一點辦法都沒有,我最好的兄弟,被一個女人傷成這樣,我竟然一點辦法都沒有。

    “當我第一次遇見你的時候,我就在想,尤佳期,我可認得你了,原來就是你。跟幾年前的照片比起來,你也沒大變,更不見得有多漂亮,怎麼會是你?怎麼就是這麼一個女人,把和平迷得七葷八素,讓他能為了你流眼淚。

    “沒想到你還沒結婚,我想這是報應,你甩了和平,人家最後也甩了你。我就想看看,你到底有什麼本事,我送花給你,打電話給你,約你你也肯出來,我不動聲色地看著你,就想找出你有什麼特別的地方,能讓和平為了你傷心。你要是一上了鉤,我就打算立馬甩了你,替我最好的兄弟報多年前的一劍之仇。我可以輕輕鬆松地覺得,他當年為了你傷心,有多不值得。可是你從來就對我沒半點非分之想,我就想,你要麼是太笨了,要麼是實在太會演戲,把分寸把握得這樣好。既然你要玩,我當然奉陪到底,這麼多年我見的女人多了,時間一長,藏得再好的狐狸尾巴也能露出來。可你就有本事滴水不漏。別的女人,要麼愛我的錢,要麼愛我的家世,要麼愛我的人,總歸有一樣,可你是真的不在乎,成天跟我在一塊兒,就不多瞧我一眼。

    “那天晚上吃完飯,我送你回去,你在車上睡著了。到了之後我想叫你下車,結果你睡得迷迷糊糊,只說了一句:‘孟和平,你別鬧了。’

    “我才知道這麼多年,隔了這麼多年,不止是他記得你,你原來也從來沒有忘記過他。

    “也就是那個時候,我才知道我竟然妒忌和平。

    “那天你睡了兩個多小時,我坐在車裡抱著你,你靠在我懷裡睡著,我在心裡想,怎麼會是你?你既不聰明,又不漂亮,甚至還有點傻乎乎,我怎麼會愛上你?為什麼會是你?難道就為你不待見我?可是我抱著你,就是不願意你醒過來,因為你一醒,我就不能不放手。

    “我活了三十三年,也曾喜歡過別的人,離離合合,也有過動真心的時候。可那天我聽著手上的表滴答滴答,一分一秒地走著,我就在心裡想,每過一秒,我能這樣抱著你的時間,就少了一秒,我能跟你在一塊兒的時間,就少了一秒。我下決心叫醒了你,以後就再也不見你了。

    “這輩子我從來不知道想一個人的滋味,半夜裡醒過來,就會突然想你。不管我在哪裡,不管我在什麼地方,我就能想到你。最後我給你打電話,一聽到你的聲音我就心軟,每次我就想,這是最後一次了,最後一次見你,下次我再不給你打電話了,我要忘了你。

    “最後卻是你先說分手,你蠻不在乎地說分手,你仗著我愛你,你就能這樣毫不在乎地把我給甩了,我跟和平兩個人,竟然就這樣栽在你的手裡。

    “我病了之後,你來醫院看我,看著孟和平的時候你連眼神都在發抖,你這個笨蛋,一點也騙不了人,真是傻,隔了那麼多年原來還愛他,可當年為什麼要跟他分開?也只有我比你更傻,因為我竟然會愛你。

    “我知道我活不了多久,我這病,估計也就是這一兩年的事。那天晚上你到醫院給我送餛飩,你敲門我其實在病房裡,可我沒開門,最後你坐在椅子上,我從門縫裡看著你,一直點頭打著盹,就像個小孩子。我想還是算了吧,你還年輕,我也別害你了。但最後你卻回來了,你跟我說,你沒等到我。為了你這句話,我橫了心留住你,哪怕多一點點時間,多一點點有你的時間,也是好的。

    “那天你受了傷,你叫我別去看你,可我最後還是去了,佳期,你不知道,我看到和平的車停在你家樓下,我就在遠處看著,看著他一個人在那車裡,一直坐到天亮。我是一個男人,我知道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是什麼樣子。他在車裡枯坐了一夜,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可我清楚自己在想什麼,我在想我到底做了什麼?我把我們三個人都陷到這種地步來,我太不仗義了。最後看著天一點一點亮起來,我也下決心把這事做個了斷。

    “你們兩個人真的很像,一樣的死心塌地,一樣的傻頭傻腦,再苦再難都能自己一個人忍著。可是我不一樣,我覺得受不了,我愛的那個人,要全心全意地對我,因為我是全心全意地對她,我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所以不能容忍她心有旁騖。佳期,所以我不愛你了,我不再愛你了。請你也停止自欺欺人,去跟孟和平說清楚,你當年是為什麼要離開他。你們兩個人,自以為是地互相成全,可是卻傷害了更多的人,江西的個性其實像我一樣,都不會容忍,所以請你離開我,再不要回來。”

    他輕鬆地笑了一笑:“佳期,今天我說的全都是真話,而你卻直到現在都還在騙自己,所以,只有你才會長長鼻子。”

    這樣長的一篇話,佳期就跟做夢一樣,她的聲音也輕輕的,小小的,像是夢囈:“可是你不知道,我跟孟和平,不可能了。”

    “哪怕我再愛他,也不可能了。”

    她竟然沒有哭,而是像他一樣,平靜而從容地說出這句話來:“我們兩個人中間已經有了太多的別的東西,我沒有辦法也沒有可能,重新跟他在一起。

    “我沒有騙自己,我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來對你,因為我知道你對我的好。是的,我愛你不如愛孟和平那樣深,因為我從前遇到的並不是你。可我不是個木頭人,你對我怎麼樣,我心裡都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孟和平,也只有你這樣愛過我。在我終於下決心重新開始的時候,你這樣把我推開,我無話可說。但我要說的是愛情是沒有辦法比較的,你是盡了你的全部力氣,我也是盡了全力,如果你認為我愛得還不夠,那是因為我沒有來得及,沒有足夠的時間、足夠的青春,讓我像愛他一樣愛上你。”

    她慢慢地蹲下來,扶著沙發,像要攥住一個什麼依靠:“從前我就像你一樣,我以為犧牲可以成全幸福,這麼多年來我才知道我錯了,犧牲自己卻並沒有讓人得到幸福。因為真正愛著的人,哪怕那個人離開了,另外一個人也不會因此而停止愛他。很多年前我也對一個人說過,我不再愛他了,說那句話的時候,我寧可自己是死了才好,但是現在我才明白,哪怕我當時真的是死了,他也不會停止愛我。

    “在這個世界上,我已經辜負過一個深愛我的人,從前我放棄孟和平,因為我沒有辦法放棄比愛情更重要的一些東西,比如親情,比如尊嚴。如今我不能回到他身邊,因為我們中間已經隔著永遠無法逾越的東西。這輩子我也沒有辦法回去,我只能辜負,對他除了內疚,我沒有別的辦法。我以為一輩子就這樣了,我幾乎打算用這一輩子來還欠他的。可是過了這麼多年,我還能夠遇上你,我還可以遇到另一個深愛我的人,我不希望再辜負你,你為了我做了很多很多,我也就想自私一點,我也就想可以肆無忌憚一回,不管從前的人從前的事。我想重新開始。正東,不管你是不是真的不再愛我,不管你的病怎麼樣,我都希望你不要推開我。哪怕我一廂情願,我想陪著你,我想一直到最後,我可以握著你的手。我希望你給我時間,讓我可以說,我像你愛我一樣,愛上你。”

    她半蹲半跪在沙發前,像個小孩子,慢慢將臉貼在他的膝蓋上,他的身軀竟然在微微發抖。她緩慢而輕柔地伸開雙臂,環抱住他的腰。

    他慢慢伸出手,手指穿過她的長髮,環抱住她的肩。

    雨聲一點一滴地敲在窗上。

    她的臉埋在他懷中,聲音很輕:“你要答應我,好好治病。”

    “好。”

    “你要答應我,不管將來怎麼樣,都不能再叫我離開你。”

    “好。”

    “你要答應我,從此後不能再招惹別的女人。”

    “好。”

    “你要答應我,要像愛我一樣愛惜自己。”

    “好。”

    “你要答應我,不管遇上什麼事,什麼時候你都不能再離開我。”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有冰冷的水滴落在她的發頂,緩緩沁進發間,她一動不動伏在那裡,終於再也忍不住,眼眶轟的一熱,竟然不敢抬頭。

    “好。”

    他慢慢地說:“還有什麼條件?要提就一塊兒提出來。尤佳期,我發現你真的很麻煩,我怎麼會惹上了你,甩都甩不掉。得寸進尺,又得理不饒人,還喜歡管東管西。”

    她噙著淚,笑:“你今天才知道啊,可是太遲了。條件多著呢,你聽好了:從現在開始,你只許疼我一個人,要寵我,不能騙我,答應我的每一件事情都要做到,對我講的每一句話都要真心,不許欺負我,罵我,要相信我。別人欺負我,你要在第一時間出來幫我,我開心呢,你要陪著我開心,我不開心呢,你要哄我開心。永遠覺得我是最漂亮的,夢裡面也要見到我,在你的心裡面只有我。”

    “這麼長?”

    “記不下來就拿mp4錄下來,每天帶著,早上起來聽三遍,晚上睡覺前重溫三遍,有時間就經常在耳邊放三遍。這就叫三個三遍。”

    他終於覺察出不對:“你剛才說的那段話怎麼覺得有點耳熟,好像在哪裡聽過。”

    佳期說:“這麼經典的臺詞你都不記得?是英國bbc的《傲慢與偏見》。”

    “胡說八道,明明是張柏芝的《河東獅吼》。”

    她抓住了把柄:“好啊,還自稱從不看粗製濫造的港式文藝片,那你怎麼知道是《河東獅吼》?”

    “我是從來不看,不過那會兒我正追一個小妹妹呢,所以陪她去了一回電影院,看了這部片子。”

    她伸手掐他:“你還敢說,你竟然還敢說!”

    他被她掐得齜牙咧嘴,直求饒:“你輕點,輕點成不成?以前怎麼沒發現你還這麼暴力?”

    “才知道啊?哼,你有沒有陪小妹妹看過《野蠻女友》?”

    “沒有,真沒有!”

    “我不信。党和人民的政策你清楚,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真的沒有,請黨和人民相信我這一回。”

    “你的歷史太不清白了,相信你太難了。”

    “可我已經把歷史遺留問題都坦白交待了啊,再說,要允許人犯錯誤,更要允許人改正錯誤。”

    “那你要好好改造思想,爭取寬大處理。從今天起,你每天得陪我看一部港產文藝片,一直到把香港出產的文藝片全都看完,就算你改正錯誤了。”

    “我不幹,那我這輩子不就完了嗎?一天一部,看到下輩子我也看不完啊。”他不懷好意地笑,“能不能罰我每天陪你做點別的事啊?比方說……某些適當的、有益身心健康的運動?呀!呀!你怎麼又掐我?再掐我親你了,我親了,我真親了……”

    他的聲音低下去,湮沒在纏綿的唇齒間。

    他們吻了很久很久。

    有濕漉漉的溫熱小刷子在刷佳期的腳踝,一下一下,有節奏,熱烘烘的。過了一會兒,又去舔阮正東的腳背。

    見他們完全不理會,被忽視的狗狗停止討好的舔,豎著尾巴低吠了數聲,試圖喚起主人的注意:“汪!汪汪!”

    他終於微微移開唇,喃喃:“甲骨文,別吵。”

    甲骨文不折不撓地繼續吠叫。

    她用力掙了一下:“它為什麼叫甲骨文?”

    “我們上樓去好不好?上樓我就告訴你,這狗不乖。”

    甲骨文被重色輕寵的主人惹怒了,咬住他的褲角就是不放。

    她顧左右而言他:“我要看文藝片。”

    “能不能換成我剛才那提議……”

    “你想得倒美,我告訴你,這就是輕的了。要不你每天陪我看臺灣八點檔連續劇,從瓊瑤全集開始。”

    他求饒:“我們還是看港片吧。去我臥室看碟好不好?我房間裡有一套很好的家庭影院。”

    “你跟盛芷是怎麼回事?”

    “啊?”

    “少裝糊塗。”

    “你喜歡看誰的片子?是喜歡去電影院,還是喜歡在家看原聲碟?咱們先看王家衛,還是先看爾冬升?要不吳宇森?”

    “吳宇森拍過文藝片嗎?”

    “沒拍過嗎?”

    “盛芷是怎麼回事?”

    “你怎麼還記得啊?”

    “我會記一輩子呢,我忘了告訴你,我這個人最小氣。”

    “我愛你。”

    “什麼?”

    “你哪怕再小氣我也愛你。”

    “那盛芷是怎麼回事?”

    “不會吧,”他哀叫,“我連惡俗文藝片的殺手?都使出來了,你還問。”

    “你不告訴我,我就一輩子追著你問。”

    “你說的,說好了一輩子,少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能算一輩子!”

    她醒悟過來,“你老實交代,當年跟誰看的《霸王別姬》?”

    “你怎麼這麼能吃醋啊,我跟陳凱歌一塊兒看的。”

    她根本不信,“騙人。”

    “真沒騙你,九三年這片子上海首映,我正好休假在家,宣傳部那邊給了大把的贈票,正閑著所以去看了。”

    她激動地抓著他,“你真去了?那你有沒有看到哥哥?天啊,《霸王別姬》的首映,十三年前,哥哥那個時候一定有如天人。你有沒有找他簽名?有沒有合影?有沒有保留首映紀念卡?”

    他終於敗給她了,“你怎麼這麼花癡啊?”

    “你才知道啊,我既野蠻,又暴力,還小氣,特別愛吃醋,特別花癡,可惜啊,被騙了吧,知道得太遲了吧。”

    他親吻她的臉頰,如同親吻一個小孩子。

    而後溫言道:“我只後悔一件事情,我後悔沒有早一點遇上你。讓你吃了很多苦,而我自己多走了許多冤枉路。”

 第十九章

    早晨醒來的時候,才知道下著小雪。

    雪花又輕又柔,落地即融,窗外一切變成濕漉漉的。兩株梅花開了,幽幽寒香沁人心脾。

    她在窗前稍稍站了一會兒,阮正東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下樓來了,玻璃窗上有他淡淡的身影,她沒有回頭,只是微笑,他在玻璃中亦微笑,然後告訴她:“這兩株梅花都有幾十年了,一株馨口,一株檀香。”

    老房子,處處都有舊時光的印記,偏廳的牆壁上有裝裱精緻的行書條幅,寫的是“梅花香自苦寒來”,筆鋒矯健飄逸,雖然沒有落款,佳期對書法更完全是外行,但是仍認出了是誰的手跡。

    “小時候練字,可練慘了,一放假就得在家臨碑帖。”阮正東告訴她,“那時候哪靜得下心來寫大字?成天就惦著溜出去玩。一直到出國之後,被我媽逼著非得每週給家裡寫一封信,結果我爸給我的回信上,劈面頭一句就痛批我的字。”

    其實他的字寫得很好,佳期見過他寫小楷,字跡酷似他的外祖父,遒勁挺拔,一望即知下過功夫,頗有風骨。

    佳期說:“我小時候挺喜歡上書法課的,那時候常常用舊報紙練大字,買幾張宣紙,要仔仔細細地掐出米字格,醞釀好半天,才敢往上頭寫呢。”

    阮正東說:“有一段時間我常常在想,想知道你小時候是什麼樣子。”

    佳期問:“為什麼?”

    他倒笑了一笑:“我也不明白為什麼——可總覺得對你的事知道太少了,就想著能多知道一點。想知道你小的時候,是什麼樣子,過得好不好。這二十多年,你高興的時候,我並不知道,你傷心的時候,我也不知道,所以總覺得遺憾。”

    佳期慢慢地伸手,握住他的手,說:“我小的時候,其實跟別人家的孩子沒有什麼兩樣。有時候也調皮不懂事,讓我爸爸傷腦筋。”

    他笑:“真看不出來你還能調皮搗蛋。”

    佳期說:“小孩子啊,當然有不懂事的時候。放寒假了,爸爸要上班,家裡成天就我一個人,開始幾天時間把作業寫完了,就想跟隔壁的幾個小女孩兒一塊兒跳皮筋。有一天玩得太久,結果忘記回家封爐子。等晚上我爸爸回來,爐子裡的蜂窩煤已經熄了。你沒用過煤爐你不知道,重新生爐子得一兩個小時。眼看著天黑了,還不能做晚飯。我心裡害怕,結果爸爸一句話都沒有責怪我,反而帶我出去吃餛飩。”

    小鎮那座橋頭拐角有一家小飯館,佳期記得自己被父親帶著去吃餛飩。冬天的夜晚,青石板的小街濕漉漉的,一側的店鋪門裡投射出暈黃的燈光,一側就是去流無聲的小河,埠頭下有晚歸的人在拴著烏篷船的纜繩,黑暗裡遙遙跟父親打招呼:“尤師傅,吃過了呀?”

    父親客氣地答:“還沒有呢。”

    她落在父親後頭老遠,低著頭惴惴不安,雖然父親沒有責備,可是知道自己做錯了事。聽得到自己膠鞋落在青石板上嗒嗒的腳步聲,父親回過頭來,遠遠向她伸出了手。

    父親的手指細長柔軟,她不知道媽媽的手應該是什麼樣子,可是父親的手永遠是這樣溫暖,叫人安心。

    阮正東很認真地聽她講,一直到最後,他還握著她的手。他的手指微涼,因為掛著點滴的緣故,雖然沒有回醫院去,但護士住在樓下的一個房間,而且每天醫生會準時過來,每天上午總是要打點滴。很多種藥水,一袋接一袋經常要掛整整半天。

    佳期給他在掌心下墊暖手寶,可是他聯手肘總是冷的,打完點滴還得吃一瓶蓋一瓶蓋的藥丸,吃藥的時候他還笑,說:“這麼多種,不知道醫療保險給不給報銷。”

    他說話算話,每日打完點滴後就陪她看許多的舊電影。

    都是香港出品的文藝片,雖然俗氣無聊可是他們兩個也樂在其中,舊式的沙發又寬又大,兩個人窩在裡面,她哢嚓哢嚓地吃著薯片,喝很好的都勻毛尖,茶香清溢,她拿來配薯片配巧克力甚至配曲奇,阮正東說她從來只會暴殄天物。

    她不服氣:“薯片配綠茶最好吃了,不信你試試。”

    話說出口立刻後悔,因為他不能喝茶,更不能吃薯片,於是端起阿姨替他準備的彌猴桃汁給他:“這個也好喝啦。”

    他就她的手喝了兩口,皺著眉頭說:“酸。”

    佳期不理他:“你甭想再騙我親你。”

    他笑嘻嘻湊近她,不懷好意:“你怎麼知道我想親你?”

    佳期怔了一下,忽然轉過臉去,說:“看電影吧。”

    這天看的是《大城小事》,黎明與王菲主演。

    分手,偶遇,俊男美女,漂亮的畫面,動聽的配樂,因為相愛所以不離不棄,尋找,在偌大的城市裡,奔忙回顧。即使情節弱了一點,可結局那樣甜蜜。

    大篷大篷的煙花盛開在上海的夜空,仿佛千萬道璀璨琉璃割裂光滑的黑緞夜幕,每一朵都絢麗燦爛不可思議,這座城市繁華到了俗世的極致,可是再平凡的情侶,也能得到一個成全。

    佳期喜歡這部片子:“哪怕內容再無聊,只要結局好,就是好的故事。”

    阮正東說:“比起《sleeplessinseattle》差遠了。”

    她承認兩部片子相差甚遠,但執意於此:“我就喜歡這一部,你看,站在金茂大廈俯瞰煙花,焰火照亮彼此的臉,讓人覺得真的是天長地久,一生一世。”

    他不以為然:“煙花一轉眼就沒了,怎麼能算天長地久一生一世?”

    佳期說:“可是那樣美,叫人永遠都不會忘記,一生一世都不會忘記,怎麼不是天長地久?”

    他微笑,沒再說話,只是揉了揉她的頭髮。

    最後,他說:“佳期,我們訂婚吧。”

    “如果可以,我想娶你為妻。從前有人對我說過,一個男人對女人表示最大的誠意,就是求婚。我很想娶你,可是我擔心將來。所以我們訂婚吧,即使不是正式的結婚,我想讓全部的人都知道,我要娶你,如果可以,將來我要你做我的妻子。”

    電影裡的孟老先生正在請周醫生聽一首黑膠碟老歌。

    留聲機裡的聲音,帶著一種歲月的沙沙聲,甜美的嗓音仿佛穿透時空。

    許多人用了一生去緬懷一段感情。

    電影裡並沒有說,為什麼分離,浮華至夢幻的場景,泛黃的記憶,愛情的片斷支離只是令人唏噓,而直到生命的最後,他也沒有等到他要等的那個人。

    阮正東微笑:“你瞧,我可不願意像他一樣,等到八十歲了還錯過那個人。”

    佳期覺得心酸,終於說:“都沒有鑽戒。”

    他仿佛恍然大悟:“原來是為這個悶悶不樂啊?早知道我就去買只特別特別大的鑽戒。”

    他伸出手來,指間已經捏著一枚精巧的指環,拉起她的手替她戴到中指上去,指環鏤花精緻,微有磨損,看得出是頗曆歲月時光的舊物。戒指恰好落在她無名指的第二個指節下,不大不小,剛剛好。

    “我外祖母的戒指。據說是我曾外祖母的遺物,她一直戴著,當年她離家出走投奔延安的時候,什麼都沒帶走,只帶走這個。”他輕輕摩挲著佳期的手指,“外公去世不過兩年,她也走了。臨終之前將這個交給我,我真希望外婆還活著,她一定會說我沒有挑錯人。”

    佳期見過壁爐上方大大小小的黑白照片,曾經的青鬢朱顏,那樣美麗的雙眼。解放後也有許多照片,與家人或朋友的合影,穿著灰色軍裝,剪著齊耳的短髮,是那個時代最樸素的裝束,可是明眸皓齒,仿佛時光永遠停駐。也有晚年的幾幀合影,兩位老人都已經是白髮蒼蒼,並坐在籐椅上,平靜閒適。身後是花開堆雪的梨樹,春深似海。

    佳期不由覺得好奇:“他們真的沒有吵過架?”

    阮正東哈哈大笑:“這世上哪有不吵架的夫妻,我外婆的脾氣,那才真叫一個厲害,這兩個人生了氣,誰也不理誰,所以他們總是讓西子去叫外婆吃飯,外婆若是肯跟外公一塊兒吃飯,這場架就算吵完了。”

    是真的很愛很愛,所以才可以這樣吧。

    數十載不離不棄,即使最艱難的歲月,也始終執子之手,終於與子偕老。

    佳期最喜歡其中的一張舊照片,半身像,眸如點漆,端然而坐,目光明淨清澈,透過鏡頭幾乎都能覺得那種靈秀逼人。十六歲家世優越的少女,烏黑柔亮的短髮,身著洋裝,無憂無慮,舊時閨秀的嫺靜美麗,沒有半分能讓人聯想到後半生的波瀾壯闊。

    她說:“外婆一定很失望,你挑來挑去,結果最後選了我,既不漂亮,又不聰明,很多時候都傻乎乎的。跟她老人家年輕的時候比,差得太遠了。”

    “我就喜歡你這樣的啊,有什麼辦法。”

    她終於笑一下。

    “哎,終於笑了,真難啊。早知道買只大鑽戒,說不定能笑得再燦爛點。”

    “油嘴滑舌。”

    他抱怨:“你今天都沒親過我,怎麼知道我油嘴滑舌?”

    她溫柔地仰起臉親吻他。

    過了許久,她忽然想起來:“甲骨文呢?今天怎麼沒看到它?”

    “關禁閉呢。”

    她笑:“你把它關起來幹什麼啊?”

    “明知故問。”

    他不放手,繼續吻下去,她推他:“電話在響。”

    他簡直氣餒:“當沒聽到行不行?”

    磨磨蹭蹭最後還是去接了電話,過了一會兒走回來告訴她:“西子明天來上海。”停了停又說,“和平明天也過來。”

    過了一會兒,他才說:“要不你別跟他們碰面了。”

    佳期怔了一下,但搖頭說:“沒關係,反正遲早大家得見面。”

    他說:“也好。”

    第二天,佳期醒得很早,洗完臉刷了牙卻又回到床上怔了很久,結果阮正東敲門進來:“怎麼還沒起來啊?”

    她急急扯過被子:“我還沒換衣服。”

    倒教他一時窘在那裡,其實她穿一套嚴嚴實實的睡衣睡褲,小方格泰迪小熊圖案,倒像個孩子。

    她的確沒有拿定主意穿什麼衣服。因為來得匆忙她根本沒有帶什麼行李,到了之後才臨時添置了幾件。而阮家在上海有用了多年的裁縫老師傅,那也是佳期首次訂制衣服,量了尺寸之後幾天內就陸續送過來,只是幾套家常的便服,樣式簡單而衣料熨帖,佳期覺得很舒適。

    阮正東走過去打開了衣帽間的門,往裡頭張望了兩眼,說:“你還是不是女人啊,登樣些的衣服都沒一件。”

    佳期說:“我又不是美女,不必像盛芷那樣穿。”

    他一時氣結:“小氣鬼,小醋缸,只愛翻舊賬。”

    她還嘴:“大花心,大蘿蔔,心虛還不讓人說。”

    他走過來按住她就親,佳期覺得透不過氣來,於是拿手推他,可是越推他倒是越按得緊,兩個人的呼吸漸漸都重起來,他的手也不老實,滑到了被子底下,佳期只覺得他的掌心燙得嚇人,他熱熱的呼吸噴在她頸中,癢癢的,他的手已經像一條魚,滑進了她寬大的袖子裡,順著她的手肘還在往下溜,佳期心慌意亂,只覺兵敗如山倒,一時情急,死命地蹬了他一腳,正好踢中他,他悶哼了一聲,終於閃開一旁,痛楚地彎下腰去。

    佳期知道自己是踢重了,嚇得連忙爬起來:“不要緊吧?”

    他還是不吭聲,佳期著了慌:“踢著哪裡了?”

    半晌他才從牙齒縫裡擠出一句:“沒事。”

    佳期老大過意不去,從前跟室友鬧著玩,情急之下她也誤踢過人,把絹子的小腿弄得烏青老大一塊兒,好幾天才消,絹子從此總笑她是屬騾子的。

    可見是踢重了,佳期說:“我看看,踢哪兒了?”

    他一下子面紅耳赤,手一摔竟然奪路而逃,倒把佳期撂在那裡。佳期這還是第二回看見他臉紅,突然醒悟過來,臉頰上頓時跟火燒一樣,一雙赤腳踩在地上,老柚木地板烏黑發亮,烙在腳心裡又冰又冷,真想有本事掘個地洞鑽進去躲著不出來。

    過了一會兒下樓再見著阮正東,還是覺得窘,都不好意思跟他說話,一直到江西來。

    江西還是那樣美麗,活潑地與佳期擁抱:“我跟主任說如果再不讓我休假,我就投訴他,他才批准我的年休。正好和平出差過來,我就拖著他一起來了。”立刻留意到她手上的指環,“啊……這個戒指……”拉著佳期的手,轉頭直笑,“哥,你也太不夠意思了,這麼大的事,都不告訴我們一聲。”

    阮正東只是笑:“難道還遍邀親朋昭告天下?”

    “當然要的呀,”江西慧黠地一笑,“也不必昭告天下,請所有在上海的親朋好友,尤其是你那些前任女友們來聚一聚,就行了。”

    阮正東斜睨,一雙丹鳳眼更顯冷俊,江西根本不怕他,孩子氣地向他扮鬼臉。

    孟和平一直站在那裡,佳期覺得微笑很難,可是十分努力地微笑:“喝茶嗎?要不咖啡?”

    他說:“謝謝,不用。”

    江西說:“你別理他,他這個人有點古怪,只喝白開水,跟蔣委員長似的。”

    佳期頓了一下,說:“我去倒茶。”

    阮正東說:“叫李阿姨去弄吧,再說西子跟和平又不是外人。”

    佳期還是走到廚房去幫李阿姨泡茶,李阿姨說:“西子最喜歡檸檬蜂蜜茶呢。”於是她幫著切檸檬,檸檬太新鮮,一刀下去果汁迸濺,正好濺到眼睛裡去,頓時酸澀難當,立刻睜不開眼睛。李阿姨啊呀了一聲,忙忙拿了乾淨毛巾來給她,她按在眼上,笑著說:“真是沒用,這點小事都做不來。”

    李阿姨說:“這個濺到眼裡最疼了。”

    是很疼,讓人忍不住流淚。

    端著茶盤回到客廳裡,眼睛紅紅如小白兔,阮正東立刻看到了:“怎麼了?”

    她不由自主又揉了一下:“檸檬汁濺到眼睛裡去了。”

    他說:“叫你別弄,你還要逞能。”

    江西還在一旁添亂:“吹吹,哥,快替佳期吹吹就不疼了,真的。”

    阮正東作勢要給江西一個爆栗,她一縮就躲到孟和平身後去,只是笑嘻嘻。

    因為添了兩個人,空曠的大房子似乎一下子熱鬧起來。連李阿姨都格外高興,忙著準備晚餐,佳期在廚房裡給李阿姨幫忙,江西在廚房門口探頭:“要我幫忙嗎?”李阿姨直念佛:“西子你就別來添亂了,還是去陪和平吧。”

    江西還是進了廚房:“他跟我哥下棋呢,那兩個人,一下起棋來,誰還在他們眼裡?”

    佳期也不讓她動手,江西笑:“我這回可真是反主為客了。”倒說得佳期有點不好意思,於是裝作不在乎的樣子讓她幫自己撿菜心,江西弄好之後似乎覺得余勇可賈,又幫忙剝蓮子。看著佳期切菜,頓時幾近崇拜:“天啊,佳期,你這動作跟李阿姨一樣專業啊。”

    李阿姨笑顏逐開,說:“我都快下崗了呢,東子就愛吃佳期炒的小菜。”

    江西說:“我還沒吃過呢,我哥運氣真好。”

    佳期笑了一笑,江西忽然感歎:“其實好多年了,我小時候那會兒,就羡慕人家家裡,一家人在廚房裡說說笑笑,做一頓飯出來,那才有家的樣子,有人間煙火氣。沒想到今天還可以這樣。佳期,你早點跟我哥結婚吧,以後我天天上你們那兒蹭飯去。”

    李阿姨說:“真是,西子,你也快要跟和平結婚的呀,結了婚怎麼還好上哥哥嫂子家蹭飯。”

    江西說:“孟和平忙著呢,哪有空在家吃飯,所以我以後大把機會去哥哥家蹭飯,是吧,嫂子?”

 第二十章

    佳期手中刀一滑,只覺得指尖一辣,血已經直湧出來。江西失聲“哎呀”,李阿姨慌忙跑出去拿藥箱,整瓶的雲南白藥按上去,壓住傷口。佳期勉強笑,說:“也不知道是怎麼了,我今天這是……”江西手忙腳亂地幫她包傷口,說:“好多血,要不要上醫院去?”佳期說:“沒事,這麼點小口子還上什麼醫院。”李阿姨也著了慌,說:“我去叫王護士來。”佳期說:“沒事,真的沒事,你看這血已經止住了。”李阿姨看看那傷口果然已經止了血,於是幫佳期用藥棉與創可貼裹好傷口,說:“你們還是出去看電視吧,你們在這裡,我這心裡都七上八下的,再傷著碰著,可讓我不安寧。”

    佳期也覺得不好意思,於是跟江西出來看電視。過不一會兒快開飯了,江西於是上樓到書房去,只見房間裡靜悄悄的,孟和平與阮正東坐在桌子兩側,面對黑白格子上的棋子,都在凝神思索。

    江西見棋盤上只餘寥寥幾枚棋子,於是問:“誰贏了?”

    阮正東抬頭見是她,於是站起來,說:“走,吃飯去。”

    孟和平笑了笑,手心裡玩轉著一枚棋子:“輸了就要跑,這麼多年都是這樣。”

    阮正東笑:“誰輸了,這局不是還僵著,頂多是個和。”

    “你的皇后都已經無路可退,怎麼沒輸?”

    “可你也將不了我的軍,怎麼不是和?”

    江西搖著孟和平的手:“別爭了,走吧,走吧,我都餓了。”

    下樓之後阮正東看到佳期包著藥棉的手,明顯地怔了一下,才問:“怎麼了?”

    江西說:“切菜時弄的,心疼吧?看下回還叫人家下廚,洗手做羹湯,你只管享福。”

    阮正東只說:“吃飯吧。”

    不知道為什麼,這頓飯吃得十分沉悶,連江西都似乎覺察到了什麼,吃完飯後悄悄問佳期:“我哥怎麼擺一張臭臉?”

    佳期只得答:“我不知道。”

    “你別理他,他就是這個脾氣。”江西倒反過來向她解釋,“我哥這個人最奇怪,不高興了擺一張臭臉,真高興了也板著臉,說好聽點叫高深莫測,說難聽點叫喜怒無常。”

    佳期笑了一笑,江西慫恿她:“咱們上街花錢去,當男人不可理喻的時候,我們就花他們的錢。”

    正巧阮正東走過來,聽見她最後一句話,伸手敲她的頭:“說什麼呢?”

    “在說至理名言。”江西只是拖佳期,“咱們走,別理他。”回頭又叫:“和平,給我們當回司機,送一送我跟佳期。”

    佳期說:“你跟他去吧,我有點困了,想在家睡午覺。”

    江西拿她沒轍,只得罷了。

    佳期站在那裡看他們預備出去,只不過寥寥數日不見,孟和平卻似乎比印象裡的更高一點,大約因為瘦,或許是因為隔得遠,總覺得面目是模糊的,看不分明。他替江西拿大衣,江西一邊系著圍巾,一邊跟他說著什麼,遠遠可以看見江西的側臉,流麗嬌俏,笑得很甜。

    她挽了他的手,相攜而去。

    佳期忽然覺得累,分外疲倦,身畔就是樓梯,冰冷的雕花柱子,讓人倚靠在上面。

    “佳期。”

    她回過頭去,阮正東不知什麼時候就站在她身後。

    她在一?那間非常虛弱,幾乎沒有力氣站穩,他慢慢張開雙臂,她閉上眼睛,任由他抱緊自己。

    她一直以為自己非常堅強,今天才知道原來自己懦弱得可悲。

    他低下頭,深深吻她。

    他的嘴唇微涼,而她的臉頰滾燙,她的腦中一片昏昏沉沉,只是深深沉溺在這個吻裡,只願永不再想,過去的一切,將來的一切,如果可以永遠忘記,那麼該多好。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停下來,她有些迷惘地順著他的目光回頭。

    孟和平站在玄關處,靜靜地看著他們。

    隔得太遠,他的面目依舊是模糊的,看不清楚,客廳格外深暗沉寂,他的聲音帶了一點嗡嗡的迴響。

    他說:“我忘了帶車鑰匙。”

    他走過來,那串鑰匙就放在茶几上,他一直走到茶几旁邊,阮正東忽然上前幾步,正當孟和平要伸手去拿的時候,阮正東已經搶先彎腰拿起那串鑰匙。

    孟和平戴著手套,純黑的皮手套,細膩的小羊皮,十指修長。

    還是念大學的時候,有一天,她在階梯教室自習,他尋了來。從後面捂住她的眼睛,孩子氣一樣,不做聲,只是不做聲。

    她的手指按在那雙手上,將臉一揚,朗朗笑著叫出:“孟和平!”

    她一直記得,記得那修長的指節,記得他指間常有的淡淡煙草氣息,記得他十指在黑白琴鍵上急速靈巧跳躍。

    回過頭,會看到他同樣明朗如陽光的笑容。

    阮正東伸手將鑰匙遞給他。

    他伸手欲接,伸到一半又縮回去,脫下了右手手套,攤開掌心接過去了。

    而後說:“謝謝。”

    他走得很急很快,但沒有忘記關上大門。順著門廳穿出去,然後是寬闊的門廊,走下臺階一級、二級、三級、四級、五級。

    車就停在臺階下。

    他打開車門,車裡的空氣撲在身上,夾雜著細細的香味,是江西用的tresor香水,甜而膩的氣息,熟悉得那樣陌生。

    他把鑰匙插進,點火啟動,鬆開手?,踩下離合。

    然後加油門。

    發動機輕微的轟鳴聲漸漸有規律,突然一下子靜止,熄火了。

    他再次啟動。

    剛剛踩下油門,再次熄火了。

    他重新轉動車鑰匙,每天要重複無數遍的動作,點火、鬆開離合、加油門,閉著眼睛都能完成的這一切,可是這時做起來都這樣難,他的手心裡全是汗,真皮方向盤仿佛打了滑,膩得握不住。

    車子第三次熄火。

    江西終於問他:“怎麼了?”

    他沒有回答她,只是坐在那裡,用那只沒有戴手套的手拭過自己的額頭,仿佛想拭去什麼東西,只覺得手指與額頭都是冰涼的,仿佛有冷汗。

    過了好一會兒,他再次啟動車子。這次終於沒有再熄火,他駛下車道。順著車道轉過弧線,後視鏡裡那座樹木掩映的大宅往後退去,慢慢退去,從視線中退去。

    原來沒有下雨,他一直恍惚聽見雨聲,瀟瀟的聲音,卻原來並沒有下雨。黑色的柏油車道從面前延伸開去,他沒有辦法再回頭看。車子已經駛出了花園的鐵門。順著這條安靜的馬路一直駛出去,然後拐彎。

    車子拐進了另一條馬路,忽然仿佛豁然開朗,眼前已經是繁華的街。

    兩側依舊是法國梧桐,枝節楂椏,倒映在車窗玻璃上,飛速地掠過,像流水一樣,一點淡淡的樹枝陰影,仿佛是海藻的波紋。

    他這時才問:“去哪裡?”

    “恒隆廣場啊,”江西說,“剛才不是跟你說了一遍。”

    他哦了一聲,放低了車速以便留意路標,但一時沒有看到指示牌,隨口問:“那現在要往哪邊走?”

    江西有點詫異:“這不是在淮海路嗎,你今天到底是怎麼了?”

    他這才仿佛醒過來,四周的一切都那樣熟悉,熟悉的建築,熟悉的馬路,熟悉的方向,統統湧上來,淹沒他,湧上來。這座城市的繁華最深處,曾無數次這樣駕車駛過,原本應該熟悉如同掌紋的道路。而且車載螢幕上閃爍的小紅點,沿著地圖正緩慢閃動,提示著他們目前處於的位置。

    科技已經如此昌明,幾乎在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角落,哪怕在遙遠的大洋彼岸,都可以被gps的衛星找到。

    但是有些東西,明明近在咫尺,你卻沒有辦法找到它。

    像所有的女人一樣,江西也愛逛街,孟和平其實很少陪她逛,因為忙,而江西平常也忙,兩人很少能湊一塊兒,即使湊一塊兒她也並不像別的女孩子,總膩著他不放。更多時候,她都是跟朋友一塊兒逛街。

    去買鞋,名店的店員半跪在地板上,將樣鞋一一比對給江西看,很漂亮的義大利小牛皮鞋,有精緻的鏤花與細碎的水晶,散發著熟革特有的皮質膻香。

    江西問他:“哪一雙好?”

    他同店員一樣跪蹲下去,認真端詳了半晌,才說:“白的這雙好。”

    江西微笑:“我也覺得這雙好,穿裙子一定會很漂亮。”又說,“不過你們也太固執了,連九折都不肯打。”

    店員小姐只是好脾氣地笑:“阮小姐一直知道我們的規矩,這是明年春季的新款,剛剛上架,所以只能九五折,您有白金卡才可以有這個價格呢,您是知道的,要不是我們會員的話都是原價,連九九折都沒有。”

    孟和平說:“喜歡就買了吧。”

    江西說:“不過這雙不合腳,稍微大了一點,換雙小點的給我再試下。”

    店員說:“我們記得您是穿七號的呀,不過我叫他們再拿小一碼的來給您試試。”

    孟和平忽然記起,於是說:“她穿六號的鞋。”

    阮江西抬頭看了他一眼,另一位店員小姐豔羨得不得了,說:“阮小姐,您男朋友對您真是好,又細心又體貼,連您穿多大的號碼都記得。”

    不一會兒店員已經捧了另一雙鞋來讓江西試穿,她踏進鞋裡試了一試,太小了。

    兩雙鞋擺在那裡,江西將原來的那雙又試了試,還是覺得踏進去太松,可是六號的那雙根本不能穿,中間卻沒有碼號了。

    孟和平說:“要不就買這雙吧,松一點不要緊。”

    江西抽回腳,穿回自己的鞋子:“算了,不買了,還是不買了。”站起來已經走到了店門處,又停下腳步,想了一想,忽然轉頭對店員說:“六號那雙我要了,替我包起來。”

    店員連聲說:“好的,好的。”

    孟和平說:“不是小了嗎?”

    江西似笑非笑:“我願意要。”

    他平常很少見到她這個樣子,於是不再說什麼,打開錢包抽出信用卡來遞給店員,另一位店員已經動作熟練地將鞋子包好,裝進購物袋,殷勤地說:“阮小姐有空再過來看看,我們下周還有新款陸續到貨。”

    江西這天似乎心情不錯,走了一家店又一家店,試了許多衣服,也買了許多。左一個袋子右一個袋子,孟和平替她提著。雖然時值隆冬,但各店裡的春季新款都剛剛上架,嬌豔柔嫩的顏色,叫人想到春天的氣息,新鮮而清新。

    “好不好看?”她穿一件斜格的毛衫,配沙灰色的褲子,流光溢彩的一張臉,笑吟吟地對著他問。

    他只答:“好看。”

    信用卡劃過,短促嘀的一聲,更多的袋子拎在手裡,最後回停車場去,大包小包,堆滿了後座。

    江西長長籲了口氣:“真痛快。”又說,“上個月我們去越月的節目裡客串嘉賓,不知道你看過那期節目沒有。不過我想你一定沒看過。”

    那是一檔頗有名氣的女性談話節目,孟和平倒的確沒有看過。

    “那期談話主題是物質與愛情,最後我們公認,有物質條件保障的愛情,會比較長久。”她停了一下,“可是,這個定律卻不能反推,因為即使有物質保障,也不一定就會有愛情。”

    她在孟和平面前從來很活潑,他只覺得她此刻似乎格外嚴肅,於是笑了笑:“怎麼突然發這種感慨?”

    江西聳了聳肩:“回家吧。”

    他卻遲疑了一下:“晚上我們兩個就在外面吃飯好不好,去汾陽路吃你喜歡的烤肉?”

    江西側頭想了想,說:“也好。”

    那家日本料理店中文名字叫仙炙軒,開在白崇禧故居裡,舊式的花園大宅,改造之後頗有風韻。最關鍵是東西好吃。江西最喜歡那裡的日式烤肉,幾乎是百吃不厭。

    她酒量頗為不錯,喝清酒,兩頰起了微紅,孟和平因為要開車,所以沒有喝酒,見她一杯接著一杯,於是說:“今天怎麼這樣高興?”

    江西仰著臉想了一會兒,說:“因為有星星啊。”

    玻璃天花板,抬頭就是夜空,果然有星星,只是這城市的寒冷冬夜,閃爍著無數燈光霓虹,淡而模糊的星子,肉眼幾乎不能分辨。

    “我在英國讀書的時候,曾經看過一部電影,連名字我都已經忘了,可是裡面女主角說過一句話,我卻一直記得。”

    她目光晶瑩瀲灩,仿佛流動著燈的光,或許是因為喝了酒的緣故,也或許是芥末的緣故。

    他問:“是句什麼話?”

    她卻調皮地一笑:“我不告訴你。”

    吃過飯江西又拖著孟和平去泡吧,她本來就是愛熱鬧的人,在酒吧裡不過幾個鐘頭,已經混熟了一大票朋友,連孟和平都被他們廝混得熱鬧起來,搖骰子劃拳猜枚真心話大冒險,搭積木挑木棍拼七巧板,所有能玩的幾乎全都玩了,玩得太瘋,最後連孟和平都喝了好幾瓶喜力。

    他生平頭一回酒後駕車,只覺得輕而快,難以抑制。高架路上呼嘯而過,這城市的深夜依舊繁華如斯。無數燈火層層疊疊,每幢大廈都仿佛水晶的巨塔。遠遠近近迎面逼迫而來,幾乎傾塌,直往頭頂壓下來,可是順著高架蜿蜒的曲線,又被輕快地拋到車後。

    江西打開了車窗,風呼的一下子灌進來,吹起她頸間的圍巾,細長的流蘇拂過他的手臂,像是誰的手指,輕而柔。他覺得頭腦清醒了些,可是心底還是一片混沌。

    紅燈,他緩緩停下車。

    江西忽然傾過身來,吻他。

    她身上有香水的氣息,酒香,脂粉香,溫而軟,就像她的手臂,抱著他,依偎著,不能思考,也不願意思考。

    後頭車上在按喇叭,還有人在吹口哨,她終於稍稍離開他,一雙晶瑩的眸子卻仍舊注視著他,忽然連名帶姓叫他的名字:“孟和平。”

    他沒有應,嗓子眼兒裡直發酸,在身體左邊第二根肋骨下有一個地方,酸得發疼,疼得鑽心,像是有小錐子在那裡,搗進去,再拔不出來。眼眶裡熱熱的,冰冷的風吹在臉上,像是刀子一樣。沒有一個地方是暖和的,都是冷的,如今都是冷的。

    她卻只是這樣叫了他一聲,沒有再說話,緘默而安靜,後來慢慢地歪了頭,就那樣,睡著了。

    她睡著了也像一個小孩子,蜷在那裡,縮得小小的。

    他將車開回去,一直駛進熟悉的鐵門。夜已經深了,只有車道兩側的路燈一盞盞,寂寞地亮著。樹木掩映的宅子裡透出一點朦朧的燈光,他將車停下,沒有熄火,車內空調的暖風呼呼地吹拂著,轉臉看到江西還沉沉睡著,有一絲頭發散了,垂滑在臉畔,臉上紅撲撲的,更像個孩子。

    他拿出煙盒,取出一支煙,點上,熟悉而甘冽的煙草氣息,透入肺部,深深地呼出。

    沉寂的黑暗裡只有煙頭上那一點紅,仿佛是顆璀璨的紅寶石。

    他想起那一夜,也是這樣寒冷而晴朗的冬夜,北京的夜空難得能看到星星,模糊的,不分明的,而他坐在車裡,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煙,仿佛只有煙草,才可以麻痹那種淹沒一切的疼痛。

    直到天明時分,他駕車離去。倒車的時候,他才注意到不遠處有部車子,同樣停了整整一夜。

    他想起在餐廳裡江西說的那句話,不由抬起頭來,按下鈕打開了車頂天窗,隔著玻璃,星子遠而淡,模糊得幾乎看不見。

    江西並不知道,他其實知道她說的是哪部電影。

    他記得,女主角說的是:“每當想要流淚的時候,我就會抬起頭來看星星,這樣眼淚就不會流下來了。”

 第二十一章

    走廊一端是廂房,另一端則是廚房及儲物間,廚房裡頭裝修的竟是最舊式的,砌著傳統的大灶,細而筆直的煙囪,令她覺得十分罕異。

    問他,他只是說:“每次開車在鄉間,遠遠看到炊煙,就會讓人動了歸心。”

    她信口就猜:“那這套房子,你難不成是為自己建的?”

    他說:“是啊,總是做夢自己將來老了,可以住在這裡,養些小雞、小鴨,在後院種一架葡萄。黃昏時分到山上散步,遠遠地看見炊煙,就下山回家吃飯。”

    她說:“那是小龍女與楊過,神仙眷侶才做得到。要是你愛的那個人,不願意住在這麼遠的郊區怎麼辦?再說這種中國大灶,有幾個人會用這個做飯?”

    他沒有做聲,過了好一會兒,才笑了一笑:“所以我說自己是做夢啊。”

    暮春的太陽那樣好,斜斜地穿過簷角,照在他臉上,他的臉一半在花蔭裡,一半是明亮的,但他笑起來仿佛有點不真切,那笑容是虛的,眉心微微皺著,神色憂鬱而怔忡,仿佛想到了什麼,又仿佛什麼都沒有想。她忽然突兀地想要伸出手去,撫平他的眉心。

    開車回去的時候天色已經擦黑,那條路正在翻修,他那時開一部半舊的三菱越野,車況並不好,結果一路顛簸,車壞在了半路。他打了電話給修車行,離市區太遠,拖車過了很久都還沒有來。他們兩個人枯坐在車裡等,四處漆黑一片,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而車外萬籟俱靜,夜空岑寂深邃,星子大而明亮,她從未見過那樣美麗的夜空,春季晴朗的夜空,堆堆擠擠的星星,像黑絲絨裙裾上綴滿冰涼的水鑽,低得仿佛觸手可及。

    北方四月的夜晚,春寒猶重,車內的溫度越來越低,她打了一個噴嚏,他問:“冷不冷?”不等她回答就將自己的外套脫下來給她,她接過去穿上,外套還有他的體溫。

    坐著越來越冷,他們只得儘量說話來分散注意力。從小時候各人的糗事講到最近的財經新聞,能講的話題幾乎都被他們挖空心思翻出來講了。江西覺得饑寒交迫,又餓又渴,也不知過了多久,最後終於看到雪亮的燈柱一晃一晃,出現在遙遠的路端,車聲轟隆隆的漸漸近了,終於可以看出是拖車,她高興地拉開車門跳下去,回頭只笑:“可算是等到了。”

    他的外套籠在她身上,又長又大,袖子太長仿佛戲臺上的水袖,而她笑盈盈地回頭,臉大半融在黑暗裡,在閃爍的車燈裡她看到他注視著自己,溫柔而眷戀。

    她的心忽然一動。

    後來過了幾天,她抽空去了趟他的公司,將外套還給他。

    才不過早晨八點,秘書剛上班,見到她對她說:“孟總昨天加班,又睡在辦公室呢。”

    她敲門卻沒有人應,推開門進去,屋子裡也是靜悄悄的。桌子上橫七豎八放的全是圖紙,地上散放著七零八落的樓盤模型,她小心翼翼繞過雜物,回過頭才看到他原來窩在牆角的沙發裡,裹著毯子還沉沉睡著。

    在夢裡他的眉頭還是皺著的。

    她小心翼翼地彎下腰,試探著伸出手去,終於觸到他的眉心。指尖的感覺溫暖而柔軟,她忽然膽子大起來,慢慢湊近,終於吻下,吻在他的眉間。

    他突然驚醒,睜開眼睛,一?那目光裡仿佛有幾分迷惘,過了好一會兒,才說:“西子?你在幹嗎?”

    她被逮到,反倒光明磊落:“我在親你,我剛才偷偷親你了,你要是覺得討厭,我馬上走。”

    他怔了一下,像是小時候被她捉弄,哭笑不得的樣子:“妹妹,你別玩了行不行?”

    她揪著他的衣襟,再次吻他。

    他終於呆掉。

    就是這樣開始的吧,也算是開始了,反正她老愛跟他在一塊兒,常常給他打電話,跑去看他,陪他加班。他做事的時候她卻偏跟他搗亂,他偶爾還是脫口叫她“妹妹”,把她當小孩子。

    漸漸還是論到婚嫁,因為孟和平的母親特別喜歡她。

    孟媽媽有胰腺癌,已經到了晚期,一直在住院治療。

    江西陪他去看過孟媽媽一次,孟和平跟他父母的關係並不好,不知道為什麼。尤其是他的母親,每當他母親說話的時候,他永遠只是沉默。而且那種深沉的憂鬱,總會隱約浮現在他眉宇間,讓她覺得,即使站在萬人中央,他仍孤獨而煢然,令人心疼。

    孟媽媽見了她,總是長籲短歎,說:“和平也快三十歲了,幾時把你們的事辦了,我死也就瞑目了。”

    可是直到臨終前,她也並沒有等到他們結婚。

    孟媽媽病危的時候,孟和平正在珠海出差,她先趕到醫院,最後孟和平終於趕回來了。

    臨終前,孟媽媽一直拉著她的手,那時孟媽媽的意識已經不太清楚了:“媽媽……錯了……”她的聲音斷續而零亂,“和平……”

    孟媽媽的眼睛一直望著他,流露出企盼。

    他終於握住母親的手,另一隻手輕輕地放在江西的手背上。

    他的手很冷,甚至比他母親的手更冷,當孟媽媽的手漸漸冷去,他仍維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不動。

    那是她第一回看見他哭。

    默默流淚。

    是從那時起,她就下了決心,自己以後要再不讓他的眼睛裡,流露出那種悲傷痛楚的神色。

    而盛芷總是笑她:“你真是厲害,竟然能受得了跟孟和平在一塊兒。我就不行,從小一塊兒長大,跟你哥在一塊兒總會讓我有種亂倫的錯覺,這輩子註定只能當手足。”

    哥哥曾經很喜歡盛芷,但也許只是喜歡。她沒有想到,哥哥還可以愛上別人。

    李阿姨到書房來找她,就在門外敲門告訴她:“西子,和平的電話。”

    他在電話裡問她:“等會兒出去吃飯好不好?我在外灘三號訂了位置。”

    她答應他。

    然後回房間換衣服,重新化妝,一切妥當下樓去,阮正東與佳期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回來了。看到她,佳期問:“晚上要不要跟我們一塊兒出去吃飯?”

    阮正東說:“你看看她已經換了衣服,就知道她有約會,怎麼會跟我們出去。”

    佳期已經換了拖鞋,阮正東於是問:“怎麼一回來就把鞋換了?過會兒反正還要出去呢。”

    佳期說:“你從來不拖地,所以不知道張阿姨拖一次地有多累。再說那鞋是高跟,回家穿拖鞋多舒服,只有宋美齡那種女人,才成天在家也穿高跟鞋。”

    阮正東哈哈笑,說:“可是我認得另一個女人,在家也成天穿高跟鞋。”

    佳期哼了一聲,說:“盛芷是不是?”

    阮正東最頭痛她提這個名字,連忙打岔:“晚上去吃本幫菜好不好?”

    佳期還沒有答話,江西忽然問了句:“佳期,你穿多大的鞋?”

    阮正東說:“她穿六號。”

    他陪她買過一次鞋子,所以知道。可是記得這樣清楚,佳期怕西子笑話,不由微有窘意,誰知江西卻說:“我昨天買了雙鞋,買小了,正是六號的,你要不嫌棄的話,送給你好不好?我一次都沒穿過的。”

    佳期聽她這樣說,如果推辭倒怕江西見怪。於是江西就將鞋拿下來,讓她一試,倒是恰到好處,不大不小。

    阮正東說:“這雙鞋挺漂亮啊。”

    江西說:“是啊,只可惜我穿不了。”

    阮正東聽她語氣悵惋,不由笑了:“我知道這個牌子不便宜,要不我再給你買一雙,省得你心疼。”

    江西倒笑起來:“真沒誠意,對我也這麼小氣,起碼要買兩雙給我才行。”

    她手機響起來,是孟和平打來的,問:“我現在過去接你?”

    她說:“不用了,我自己過去就可以。”

    外灘三號的“jeangeorges”餐廳頗為知名,江西與孟和平來過幾次,江西以為孟和平又在這裡訂了位置。誰知他攜著她上瞭望江閣的頂層,頂層包間的貼身管家已經在餐廳門口等候他們,笑盈盈替他們推開門。

    包間很小,江西聽說過這個地方,所有的人都說是絕佳的二人世界,小得果然只容得下兩個人。小小的一張圓桌,錯落地燃著燭光,點綴鮮怒似火的玫瑰。

    而透過玻璃,整個外灘盡收眼底。黃浦江兩岸,所有的建築都仿佛由璀璨的水晶堆砌。沿著浦江西岸,無數舊時代的建築,在迷離的燈光投射中仿佛籠著歲月的金沙。外灘流淌著車燈的河流,而江上流動著兩岸燈光的倒影。遊輪曳著灩灩的流光緩緩駛過,浦東的建築遙遙看去,如晶瑩剔透的瓊樓玉宇,更像是反射著日光的水晶簇,叢晶林立,光芒四射,仿佛天上所有的星,正紛紛墜落,連綴天上人間,只是璀璨的星海。

    良辰美景,舉世無雙。

    再華麗的言辭亦覺失色,從這個角度望出去,城市最繁華的一端浩然鋪陳,俯瞰眾生繁華。

    他說:“盛芷向我推薦這裡,她說這裡是全上海最浪漫的求婚場所,而且據說直到目前,這裡求婚的成功率都是百分之百。”

    他微笑:“我希望,能借助這個百分百的運氣。”

    香檳鎮在冰桶裡,散發著絲絲白霧,細長的水晶香檳杯旁放著一捧玫瑰,鮮豔怒放,豔紅如滴。而落地長窗外就是奢華繁美的外灘燈火,華麗如同世上最浪漫的電影佈景,每一個鏡頭都美侖美奐,教人沒有任何抵禦之力。

    他微笑,抽了一朵玫瑰,替她簪入烏雲般的髮鬢。玫瑰的香氣混合著發香,然後輕輕地低下頭,吻在她鬢上。

    她閉上雙眼,終於聽到他說:“嫁給我,好不好?”

    這一刻,她擁有這世上最幸福的?那。

    黑絲絨盒子裡璀璨的鑽石,在燈光下閃爍著銳白的光芒,仿佛他伸手擷下的是天上最亮的那顆星辰,就在他的掌心,閃爍著這世上最美麗的光芒。

    江風吹起抽紗的落地窗簾,燭光搖曳,她臉上的笑容也仿佛搖曳不定。

    他看著她,可是她眼神仿佛透過了他,投射在他身後某個虛無的空間。露臺外無數景燈射燈交相輝映,勾勒仿佛天上人間,星海燈海盡成一色。她的臉逆對著這世上最繁華的夜色,無數細碎的光影在她的髮際跳躍。

    她的臉龐上仿佛有笑,那笑是春天裡的冰雪,一分一分地在日光下融化,燭光下她的側影十分美麗。

    很多年前,在黑暗的小禮堂裡,她站得遠遠的,整個人都籠在黑暗裡,可是他仿佛能看到她的眼睛,他知道她的雙眼裡有著光與熱,熱情而真摯地注視著自己,她將手攏在嘴邊,大聲地回答他:“我——願——意——”

    整間小禮堂回蕩著她清脆的聲音。

    那是世上最幸福的一?那,那是世上最美好的回答,每一個字都帶著甜蜜的暖流,滲進他的心底,深深地滲入每一處血脈骨肉,永不能夠再拔。

    他握著戒指的手忽然開始發冷,指尖的寒意沿著血脈,一直滲入心臟,在那裡緊縮,擠壓,不能抑制,無法強迫,迸出強烈的疼痛,他無法抑制,手竟然在發抖。

    胸腔裡驟然迸發的痛楚令他幾乎無法呼吸。

    那最重要的一部分,隨著靈魂都已經漸漸死去,苟延殘喘,可是到了最後一?那,卻本能般垂死掙扎,希冀那最後一縷空氣。

    而面前的人,卻不是那一個。

    “對不起。”他終於聽到自己的聲音,仿佛穿透遙遠的距離,無力而徒勞,“西子。”

    她嘴角微微顫抖,像是想要說話,可是終究忍住。

    “我一直以為我可以,但現在我才知道我沒有辦法,因為在我心裡,我深深愛著的那個人才是我的妻子,我不能夠娶別人。”

    他的聲音終於由顫抖而漸漸平靜:

    “我很喜歡你,可那只是小時候喜歡你這個妹妹的那種喜歡。這麼多年,我從未停止過愛另一個人,她是我這一生,唯一愛著的人。我知道自己永遠不能再找回她,我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再愛她,可是我無法控制。這麼多年,即使她離開了我,即使我不得不離開她,但我沒有辦法停止愛她,將來也永遠不能停止。因為她是我最重要的一部分。除了她,我沒有辦法再愛別人,即使旁的人再美、再好,可是我沒有辦法,像愛她一樣去愛別人。我全部的一切都給了她,再不能給別人。所以,江西,請你原諒我,我不能娶你,因為在我的心裡,我的妻子永遠都只是她。”

    夜風吹動,雪白的簾紗仿佛波瀾,起伏不定。

    她轉過臉去,極力地仰起臉,凝望著露臺外黑絲絨般的夜空,那些閃爍的星星,就像一把銀釘,每一顆,都深深地釘入夜幕。被這樣璀璨的燈海湮滅,每一顆肉眼都幾乎不能看清。

    她慢慢地說:“每當想要流淚的時候,我就會抬起頭來看星星,這樣眼淚就不會流下來了。”

    “可是真正愛著我的那個人,他應當永遠也不會讓我流淚。”

    她的眼裡有晶瑩的淚光,在身後咫尺,就是這個城市最繁華最明豔的夜色,而她素顏青鬢,落寞如雪:“小的時候玩過家家,我就是你的新娘,可今天你終於打碎了我最美最好的一個夢,真殘忍,讓我不得不醒來。我知道這麼多年,有個人一直令你念念不忘,可是直到今天,我才敢確定那個人究竟是誰。”

    他看著她,她神色落寞而悽楚:“怎麼會是她?”

    他抑止不住心中的那種疼痛,不能言語,無法控制。

    “對不起。”

    命運如同一場局,到了最後,每一顆棋子都是動彈不得,千羈萬絆,生不如死。

    她終於笑了一笑,可是那笑卻比哭還淒涼。

    “和平,謝謝你,因為你讓我知道,原來這世上有種感情獨一無二,無法有一絲一毫的將就。我覺得她真幸運,能有你這樣愛著她,可我也覺得我真是幸運,能有你,像哥哥一樣愛護我這麼多年。最重要的是教會我,怎麼樣去愛一個人。用盡自己的全部,不管對方是否知曉,不管將來如何,不管有沒有希望,只是沒有退縮,只是盡自己全部去愛著。”

    他看著她,她的眼睛裡閃爍著淚光,模糊而明亮,像是破碎的星子。

    “可是你不能,把她從哥哥身邊奪走。因為哥哥愛她,就如同你愛她一樣。不管你們過去是怎麼樣的,但現在你不能把她從哥哥身邊奪走,因為如果你那樣做,哥哥他會死的。你知道他目前的情況,他這麼多年,從來沒有像愛她一樣愛過旁人。她是你最重要的一部分,沒有了她,你很難過,可如果沒有了她,哥哥會活不下去。如果你要跟我說對不起,我可以原諒你,因為那是你無法控制的事情,就像我無法控制自己愛你一樣。你不愛我沒有關係,我們從此以後可以像從前一樣,只是做兄妹。但是無論如何,我不會讓哥哥失去她。”

 第二十二章

    孟和平來得很早,他有早起的習慣,處理了幾封電郵,然後給秘書打電話。所有的事情辦妥後,他才從酒店開車過來。

    客廳裡靜悄悄的,只有李阿姨在餐廳裡忙碌,看到他笑著說:“東子和西子都還沒起來呢。”問他,“吃了早餐沒有?”

    餐桌上的早餐很豐富,他拿塊三明治,走出後門想去花房看看蘭花,沒想到在後廊會遇見佳期。

    她蹲在那裡正給甲骨文洗澡,那條狗難得這樣聽話,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可是渾身全都是泡沫,濕漉漉的毛全貼在身上,平常看慣了這狗威風凜凜的樣子,突然變成皮包骨頭,瘦得一根根肋骨分明,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她神色專注,拿著花灑給狗狗沖著,嘴裡還在哄著:“小甲乖,馬上就好了。”

    水從她白皙柔軟的指隙間漏下去,灑在狗狗身上,她用專門的梳子一邊洗一邊梳,甲骨文卻睜著褐色的眼睛,神色憂鬱齜著雪白的尖牙,仿佛很怕水。

    他站在那裡看著,只是移不開腳步。

    佳期聽到腳步聲,以為是阮正東,頭也沒回地說:“大懶蟲可算起來了,自己的狗都不管——把大毛巾給我。”

    他看到架子上搭的大毛巾,於是遞給她。

    她接過去包住甲骨文,過了幾秒鐘,忽然又轉過臉來,看到是他,有點倉促地低下了頭,沉默地給狗狗擦拭著毛皮。

    她瘦了很多,也許因為冷,臉色顯得有些蒼白,眼圈底下有淡淡的青黑,她睡不好就會有黑眼圈,從前她其實很能睡,上床不一會兒就能睡著,而且總也睡不夠,有時在地鐵上都能靠著他打盹,他總是叫她小豬。每次一叫她小豬,她就揪他的耳朵:“大豬頭!大豬頭!”

    甲骨文朝他低吠了兩聲,他不知道自己手裡的三明治攥碎了,碎屑灑落一地。

    他終於轉身走開。

    佳期這才發現自己的手在抖,拿著電吹風的手,一直在發抖,吹得甲骨文身上那些長毛全飛豎起來,絨絨的亂糟糟一團。

    她關掉電吹風,過了一會兒又重新打開,繼續給甲骨文吹幹,電吹風嗡嗡響著,麻木單調的聲音,而她麻木地替狗狗梳著長毛,也不知過了多久,身後的腳步聲卻回來了。

    她蹲在那裡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他說:“我向江西求婚。”停頓了很長時間,他才又說,“我們或許會出國去舉行婚禮,也許乾脆不舉行婚禮。這樣對大家都好。”

    電吹風嗡嗡地響著,靠得太近,有一點點熱風吹在她臉上,她抱著甲骨文,一遍一遍地給它刷著毛毛,專心致志,仿佛這樣才可以心無旁騖。

    他站在舞臺的中央,提高了聲音才能讓她聽見:“我的優點還有很多很多呢。”

    她說:“我知道我知道。”忍不住就笑了。

    他再一次提高了聲音問:“佳期,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她此生永遠也不會忘記,永遠也不會忘記那間小禮堂,她站在台下墨海似的黑暗裡,耳邊似乎還回蕩著鋼琴優美的旋律,而面前空曠舞臺上,他站在一切光源的中央,眉與眼都清晰分明,臉上的每一條輪廓,都那麼清晰分明。在雪亮的追燈光柱下,一切都清晰得反而像不真實。連他的整個人,都像夢幻般不真實,那一切都像夢境,像夢一樣美得不真實。

    他問她:“佳期,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那一切都像夢境,像夢一樣美得不真實。

    甲骨文舔著她的手背,熱乎乎的舌頭,她低著頭,聽到自己的聲音輕而微,幾乎低不可聞:“我知道了。謝謝你。”

    他終於走掉了。

    她抱著甲骨文,一直蹲在那裡,腳上發了麻,可是不能動。甲骨文拱著她,掙扎著將頭從她雙臂間透出來,它的鼻子濕濕涼涼的,觸在她臉上,伸出舌頭來舔她。

    她聽到自己喃喃地說:“小甲乖,別走開。”

    停了一會兒,還是說:“別走。”

    甲骨文舔著她的臉。

    蹭著她。

    她將臉埋進甲骨文絨絨的毛皮裡,它鬆軟的長毛粘在臉上,癢癢的,熱辣辣的,漸漸地滲開,只是慢慢地、無聲地、徒勞地想要抱住它。

    它嗚咽著,腦袋再次從她的臂膀間鑽出來,磨蹭著她的臉。

    她的聲音小得幾乎連自己都聽不見:“別走。”

    她不知道在那裡呆了多久,直到阮正東來找她,很遠就看見她:“佳期。”

    她站起來,向他微笑。

    她陪著他在花園裡散步,甲骨文亦步亦趨地跟著他們。以往在一塊兒他們總是有很多話要說,今天兩個人卻都沉默。

    最後,他說:“今天我打電話給老爺子,說了我們的事。”

    她望著他。

    “他不同意我們在一起,我沒有辦法說服他。老爺子這兩年身體也並不好,他要操心的事情太多,我不想再在這上頭惹他生氣。”他自欺欺人地轉開臉去,“佳期,你走吧。”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說:“好,我今天下午就走。”

    他站在那裡,身體仿佛有點發僵。甲骨文繞在他足畔,毛絨絨的身子蹭著他,而他一動不動。

    “我回去向公司把手頭的事情全交代好,然後辭職,就回來一心一意地陪著你。不管我能夠陪你多久,不管誰是否同意我們在一起。但你別總找這樣那樣的藉口,想讓我離開你。”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笑了一笑:“你有時候,真有一種孤勇。”

    不如說她笨。

    但她就是這樣笨,認定了就一往無回。

    她打電話回公司去,主動說明自己短期內無法銷假上班,要求辭職。公司向來都是一個蘿蔔一個坑,人手十分緊張,她離開這數日,已經連累她那組的同事焦頭爛額。

    她搭航班回去辦手續,臨行前叮囑阮正東:“我頂多兩三天就回來,你要照顧好自己。”

    他說:“我又不是小孩子。”仿佛不滿。

    她踮腳親吻他:“乖乖等我回來。”

    北京當然比上海更冷,離開了兩個星期,仿佛已經離開了半個世紀。

    周靜安一見面,就給了她大大的一個熊抱,然後就罵:“連電話都不肯打一通,我還以為你真的被拐賣了。”

    她反問:“那你為什麼不打給我?”

    周靜安“切”了一聲:“我敢嗎?全公司上上下下都傳說你跟某人的公子私奔了,既然是私奔,我幹嗎那樣不識趣去打擾你?”

    她笑:“我真要跟人私奔的話,也會事先告訴你的。”

    周靜安聽說她要辭職,不以為然:“為什麼要辭職?聽說老闆跟人力資源部都交代好了,說算是給你放長假,薪水一分錢也不少你的。”

    她說:“我不想占這種便宜,公司本來人手就緊張,何必呢。”

    周靜安說她:“死腦筋,這麼多年你從沒休過大假,對公司就算沒功勞也有苦勞啊。再說老總都發話了,你只要順水推舟就行了。”

    佳期說:“我希望全心全意去陪著他。”

    周靜安直搖頭:“傻瓜,就沒見過你這樣傻的。怪不得徐時峰說你是榆木腦袋,你何止是榆木,簡直是朽木,沒得治了。”

    佳期先是笑,後來突然回過神來:“咦,徐時峰?你不是最討厭他嗎?”

    周靜安若無其事:“哦,前兩天我有個朋友要打官司,我陪著上他那兒諮詢了一下,所以跟他說了幾句閒話。”

    佳期抬頭望著天花板:“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說吧,主動交代問題,我就放過你。”

    周靜安嗤笑:“什麼交代不交代的,誰會跟他有什麼瓜葛。”

    佳期不相信,可是見她一臉正氣凜然,於是只是笑,不再追問。

    她把手頭的事都仔細跟同事交接清楚,包括自己歷年來跟的客戶,還有全部的相關資料。

    用了兩天時間才辦妥了一切。

    同事們都以為她是要結婚所以辭職,紛紛嚷著要吃糖,最後卻是副總謝小禾出面,邀了同事們替她餞行。

    謝小禾原是佳期所在部門的經理,後來升了副總。當年是她招佳期進入公司,而佳期工作向來得力,謝總很捨不得她。

    聚餐很熱鬧,人太多所以在很大一間包廂裡開了兩大桌,謝小禾端起酒杯,說:“我們的目標是……”

    馬上有同事介面:“沒有蛀牙。”

    大家頓時笑得東倒西歪,謝小禾也笑:“其實今晚我們的目標是灌醉佳期。這麼多年,我們從來沒有實現過這個目標,今晚一定要做最後的努力,不然以後都沒機會了。”

    同事們哄然大笑,然後真的輪流來向佳期敬酒。

    佳期覺得十分感動,在公司數年雖然辛苦極了,但有苦有樂。同事們不僅朝夕相處,而且一直以來都是相扶相助的夥伴,一旦離開,真令人不舍。

    同組的搭檔來跟她碰杯,紛紛說:“佳期,祝你以後永遠幸福。還有,幸福著也別忘了咱們啊。”

    她連連說:“不會忘的,我一定不會忘的。”

    平常並沒有覺得,離開的時候才發現,其實同事們都很真誠。

    最後連“進哥哥”都來向她敬酒:“佳期,希望你今後一切順利。”然後竟然沒有旁的廢話,只一仰脖子將酒喝幹了。

    佳期受寵若驚,連忙將酒喝了。

    郭進回去他們那桌了,周靜安才悄悄告訴佳期:“進哥哥最近認識了一位元女朋友,聽說對他很好的,對他兒子也很好,他一心一意正談戀愛呢。你瞧,他連說話都俐落多了。”

    佳期微笑,愛情是最好的良藥,可以撫慰哪怕殘損不堪的心靈。

    那天晚上佳期喝了很多很多的酒,但謝總終究也沒有實現她的目標。最後倒是謝小禾與周靜安都喝高了,兩個人一塊兒搶話筒唱《桃花朵朵開》,正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佳期接到阮正東的電話。

    他笑著說:“你那邊聽起來真熱鬧。”

    她走到包廂外頭來講電話,告訴他:“他們都以為我辭職去結婚呢,所以都說我應該將你帶來跟大夥兒見個面,說不能叫你就這樣把我拐跑了。”

    阮正東笑著說:“那等咱們結婚的時候,把他們統統請來,讓他們送咱們大紅包。”

    佳期說:“我明天就回去了,還要我給你帶什麼嗎?”

    他只是笑:“你把你自己帶回來就行了。”

    那天玩到很晚。

    出來後才知道在下雪。

    大雪如飛絮扯綿,簌簌落著,路燈下只見無數急雪片片亂飛,不遠處的黑色的柏油路面、路中央的隔離綠化帶、遠處的樓頂,都已經全白了。

    雪夜不好打車,謝小禾雖然醉了,但仍記得安排一位有車的同事送佳期回去。佳期喝了不少酒,微有醉意,下車跟同事道別,然後往公寓樓那邊走,冰涼的雪花撲在她臉上,臉頰是滾燙的,並不覺得冷。她一邊走一邊想著收拾行李的事,腦子裡正是亂七八糟的,手機忽然響了,她剛從手袋裡翻出來,卻又掛斷了。

    她打開滑蓋,看清了號碼。

    有一朵絨絨的雪花落在手機螢幕上,然後,是第二朵、第三朵……她呼出的熱氣融化了雪,水珠順著手機螢幕滑下去,那一串阿拉伯數字仿佛並不分明,她沒有將這個號碼存進過電話簿。

    可是他打過第一次之後,她就已經記得。

    遲疑了很久,還是撥回去了。

    熟悉的鈴聲突然在不遠處響起,而她站在那裡,雪不停地落著,天地間一片白茫茫。

    怎麼會在這裡?

    他什麼時候回來了?

    終究還是轉身。

    孟和平就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隔著密密的雪簾,兩人都覺得對方仿佛十分遙遠,遙不可及。

    最後,他說:“去喝杯咖啡,好嗎?”

    她知道他不過是想找個地方說話,可是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說的?

    他並沒有開車來,兩個人走到附近的咖啡館去。

    咖啡館已經快打烊了,只有他們兩個客人,燈光與音樂都是幽幽的,若有若無。

    他面前那杯咖啡紋絲未動,也許因為他現在只喝白開水。

    而她一口一口啜著自己那杯藍山。

    從前她不喝咖啡,他有點悵然地看著她,許多事情已經改變,無法再挽回。而歲月的長河挾卷著他們,只能隨波逐流地向前去。

    “我明天早晨的航班去紐約。”

    她問:“和西子一起?”

    他說:“我先過去,西子也許遲一點再去。”他仿佛是解釋,“有一些瑣事,我得先過去處理好。”

    她說:“我明天下午回上海,要不我送送你,是幾點的飛機?”

    他將航班號告訴了她,卻說:“不用去送我了,我就只是來跟你道個別。”

    隔了很久,他才又說:“佳期,照顧好東子。”

    她說:“我會的。”又說,“你也照顧好自己。”

    他點了一下頭。

    他將她送回公寓去,兩個人走著回去,隔著半米左右的距離,沉默地走著。夜已經深了,又下雪,只偶爾有車經過,路上沒有別的行人,只有他們。

    佳期落在後面幾步,他放慢了腳步等她。忽然想起小時候看過的電視劇《上海灘》裡最經典難忘的鏡頭。那時候追著看意氣風發的許文強,並不甚理會柔弱嬌美的馮程程。可是小小年紀也記得那一段雪中相遇,她是一心一意仰慕著他的女子,他亦是一心一意心儀著她的男子。落雪無聲中兩人並肩而行,圍著白圍巾的許文強風度翩翩,傾身含笑,而他的程程亦是明眸皓齒,溫婉動人,所謂的佳偶天成。

    曾經以為那是天長地久一生一世,曾經以為那是兩情相悅永偕白頭。

    誰知中間會隔了家恨父仇,萬重恩怨。

    眼睜睜看著她卻嫁了旁人。

    直到最後,只餘了最後一口氣,他才可以說:“我要去法國。”

    只是因為他的程程在法國。

    而浪奔,浪流,萬里江水滔滔,一切都是物是人非。

    她終於跟上來,腳步輕淺,就像雪花,落地幾乎無聲。有一朵潔白的雪落在他的睫毛上,絨絨的,眼前的一切模糊起來,整個世界仿佛都模糊起來。

    走得再慢,也終究只能送她到樓下。

    “再見。”她立住腳,對他說。

    “再見。”

    他目送她進去,她的身影融進公寓樓廳溫暖的光線裡,漸漸模糊了輪廓,終於消失不見。

    他站在那裡很久很久,直到遙望到樓上的視窗,屬於她的那盞燈光熄滅。

    路燈寂寥地亮著,雪越下越大,落在他臉上,落在他身上。他的手始終插在大衣口袋裡,一直握著一樣東西。

    他將手抽出來,那只玳瑁髮夾在路燈下散發著幽暗的光澤。

    她離開他的時候,幾乎沒有帶走任何東西。

    而如今他要離開她,也沒有辦法帶走任何東西。

    他彎腰,將玳瑁髮夾端端正正放在潔白的雪地上,最後一次用手指撫摩著它柔膩的弧面。

    捨不得,可是不得不割捨。

    這麼多年,他一直留著這髮夾,可是終究也沒有機會將這個還給她。

    他伸出手,接住一瓣雪花,精美的六角冰花,瞬間已經融化在掌心,變成小小的水珠,微涼。

    地面上的積雪已經越來越厚,風卷著雪吹在臉上,他蹲下去,用手指,慢慢地一橫一豎,劃過雪面,寫下了三個字。

    雪不停地落著,紛紛揚揚,他站起來,就靜靜地佇立在那裡,看著那三個字,無數的雪花落下來,那三個字漸漸湮沒,漸漸模糊,字跡淡去,最後終於隱約難以辨認。

 第二十三章

    清晨時分佳期突然醒來,窗簾閉合,臥室裡四處暗沉沉的,她就那樣突然醒來。

    床頭櫃上的鬧鐘,已經指向八點二十六分。

    他搭乘的航班呼嘯著沖天而去,離開這座城市,已經是幾個小時前的某個?那。

    而她也即將離開這裡。

    她起床洗漱,然後開始收拾一些零碎的行李。其實也沒有什麼可收拾的,只是些衣物,裝了小小一隻行李箱。

    下樓去吃早餐,社區外不遠處有一家小小的小吃店,那裡的豆漿十分醇正。佳期叫了一杯甜豆漿、一根油條,這才發現老闆換了人。

    豆漿還是那樣醇厚好喝,新老闆是一對中年夫婦,告訴她原來那對年輕夫婦回四川去了。

    “小老闆娘懷孕了,小老闆笑得嘴都合不攏,心疼老婆做早餐太辛苦了,所以兩口子回老家生孩子去了。說是將來等孩子大一點,再出來。我們就把店子頂下來了。”

    這喧囂塵世裡,即使再紛擾熙攘,亦容得下一對最平凡的夫妻,生兒育女,其樂融融地過著他們的日子。

    時間還很早,佳期想起阮正東前幾天偶爾提到,說是想吃梅園的奶卷,想著反正上午沒有事,不如去替他買些帶回上海去。

    她站在街邊等的士。

    正好隔壁是一家電器店,落地大玻璃窗裡無數台電視機,正在播放整點新聞。

    相貌端正的女主播,連微笑都中規中矩,以標準的普通話播報著新聞:兩會出臺最新草案後,市民反響熱烈;春節臨近,春運人數到達頂峰,火車站裡出現排隊買票長龍。昨天雪夜發生數起交通事故,市政部門出動全部鏟雪車,並噴灑融雪劑,保證了交通暢通……

    她漫不經意地聽著,雪後的計程車最難等,來來往往的的士都載著客。

    “下面播報本台剛剛收到的消息,今天上午九點二十七分,中國國際航空公司的一架波音七四七墜毀在俄羅斯境內。目前已經證實這架飛機上有乘客二百三十二人,機組人員十三人。這架航班號為‘ca980’的波音客機,是於今早時分從北京首都國際機場起飛,執行前往美國紐約國際機場的日常飛行任務。失事前七分鐘,失事飛機曾向俄方空管局發出過緊急求救信號。發出信號後不久,即與地面失去聯繫。目前已經證實飛機墜毀在俄國上揚斯克山山脈附近,由於當地氣候惡劣,正處於暴風雪天氣,俄方救援人員無法前往墜機現場。目前失事地區氣溫低達零下43℃,機上乘客生還機率十分渺茫……”

    佳期抬起頭來。隆冬的上午,雪後的太陽好得像金葉子,一片片覆在人身上。

    孟和平!

    孟和平在那架飛機上。

    他昨天晚上來向自己道別,曾經告訴過自己,他是搭那趟航班。

    她搖搖欲墜,幾乎無法站立。

    她以為一切已經重新開始。

    過去的一切早就已經結束了,她以為不過是重新開始,隨著疲憊的空乏,隨著深沉的痛苦,硬生生地將曾經最重要的那部分從她生命裡剔除掉了,全都剔除掉了。一乾二淨,不剩分毫。她曾經失去過那樣多,那樣重要的一切,以為終其一生都不能再找回。她下定決心割捨掉一切,只要自己真的可以忘記,只是做全然陌生的路人。把曾有過的全部的幸福都一一檢點,把全部的笑與淚都努力忘卻。只要,做一對全然陌生的路人。

    站在世界的這端,遙望對方在另一側的大洋彼岸,只要知道,就好了。

    可是命運偏偏要這樣殘忍,連最後的一分企望都不留給她。

    在這個世上,連他最後的存在都不肯留給她。

    他就這樣離開,永遠離開。

    她不能接受,沒有辦法,她可以失去一切,她也已經失去一切,可是為什麼還要這樣殘忍,這樣殘忍地對待她,把最後他的存在都奪走。

    她沒有哭泣,整個人就像是在噩夢裡,只是掙不開,只是拼命地想,不是,不是這樣的。

    他怎麼能就這樣離開她。

    她幾乎不能呼吸,因為每一次吸氣,就會疼痛得無法自抑,因為劇痛,反倒令她麻木不仁,只在想,這是做夢,只要是做夢,終有一刻能醒來,能醒來知道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她呆了很久才伸手攔了部的士,隨口說了地址後伏在車窗上看街景,那麼多的車,滾滾如流,夾雜著她坐的小小車子,熙攘向前。而她像是夢遊一樣,又像是被魘住了,怎麼掙扎都不能醒來,周圍的一切都是恍惚的,而她的人也是恍惚的。

    “小姐,到了。”

    她如夢初醒,手忙腳亂地看計價器給錢,攥著一大把零錢下車來,的士絕塵而去,她這才發覺自己站在大片的舊式社區前,一幢幢火柴盒樣的房子,視窗密集如同蜂巢。

    怎麼會到這裡來?

    手機在響,她掏出來看。

    阮正東來電是否接聽?

    螢幕上不停震動著這行字,一遍遍地問,阮正東來電是否接聽?

    她隨手將手機關了,不知不覺往後走去。向左拐,再向西轉彎,看到熟悉陳舊的門洞,貼滿了花花綠綠的小廣告:“專業疏通”、“綠源純淨水”、“宜衛清潔”……殘破的紙片粘在牆面上,還有粗黑噴漆字跡一路觸目驚心狂草疾書:“13xxxxxxxx辦文憑”。

    牆角有個小小的黑色方框,裡面是“快速開鎖”,底下漆噴的電話號碼已經褪了顏色,零落模糊的阿拉伯數字,根本已經辨不出哪是“0”哪是“6”哪是“9”。但她記得自己那會兒剛找到工作,公司在城西,得搭兩個小時公汽才能回來。每天累得東倒西歪,人在車上都能盹著,有次她的包在車上被小偷割了,錢包和鑰匙都不翼而飛,偏偏孟和平也加班,她一個人坐在樓道上吹了半宿冷風,凍得牙齒直打顫,幾次下狠心想打這電話叫人來將鎖給撬了,但最後還是強忍下來,硬是等到孟和平下班,人都幾乎被凍僵了,被他好一頓罵。

    後來進門之後,她抱著熱水袋,他抱著她,半晌她才緩過勁來。後來就發燒,高燒不退,他急得請假在醫院照顧她,那一次病了很久很久,她身體向來都很好,從來沒有那樣病過,整個人像是一下子虛弱下來。每天進出醫院,打點滴,一袋一袋的藥水,手背上的血管已經不太好找到合適的針位,護士拍打著她的手背,悶生生的一種疼,可是有他在,他會用手輕輕遮住她的眼睛,不讓她看見針頭刺入皮肉的那一?那。

    她一步步上樓,樓道狹窄陰暗,大白天的,腳步稍重,聲控燈也會亮,四樓左側,看到熟悉而陳舊的綠色防盜門,漆都已經剝落了,許多地方發黑,露出裡頭的鐵,一根根的鐵柵欄。她伸手在包裡摸索,沒有,夾層裡袋統統伸進手去摸,沒有。索性將包裡的東西統統倒出來,蹲在地上一樣樣地找。

    手機、錢包、化妝鏡、口紅、粉餅、紙巾、鑰匙……她耐心地一樣一樣翻,將包裡每個旮旯都翻過來,最後終於有只小小的絨線袋跌出來。

    絨線袋裡裝的鑰匙,匙圈上頭還系著一隻桃木小牌,一面刻了三個字,“九月生”,另一面是彎彎曲曲的平安符,是和平買給她的,她是陰曆九月生。所以他買了這個桃符給她帶著辟邪。有些地方他就是這樣孩子氣,甚至還有點迷信,她老笑他是唯心主義者。她總是忘記帶鑰匙,所以他拿絨線袋替她裝了,總是記得替她擱在隨身的包裡。這麼多年她換過一個又一個手袋,只有這個絨線袋,總是牢牢記得擱在包裡。

    這是家的鑰匙,當那天歹徒搶走她的包,她不假思索就追上去,因為包裡有這串鑰匙,她不能沒有這串鑰匙。

    那是回家的鑰匙。

    那是他與她的家門鑰匙。

    她手心裡有一點汗,捏著鑰匙硬硬的,硌手。

    房東並沒有換掉防盜門,但鎖肯定早已經換掉了。

    她覺得悲哀,眼淚突然簌簌地掉下來。

    她再也回不去了。

    他就這樣離開,永遠地離去,就這樣拋下了她。

    曾經有過的幸福,如今已經與她隔了千山萬水,她曾有過的一切,都曾經在這扇門後。咫尺之遙,觸手可及,她曾有過的一切。她抓住門的鐵齒,不想讓自己哭出聲。可是終於沒有忍住,她拼命地拍著門,就像瘋了一樣,一面拍一面哭:“孟和平!孟和平!我回來了!孟和平!你開門,孟和平,你開門……”

    她知道自己是發了瘋,底下樓道裡的燈驟然亮了,她抓著門上的鐵柵欄,任憑眼淚刷刷地往下淌,整個世界早就遺棄了她,他已經遺棄了她,拋下了她,自顧自地走了。如同這把鎖,已經換掉,已經摒棄,將她放逐在外,再也回不去。整個世界早就已經摒棄了她,她再也無法得回那一切。她一面哭一面胡亂將鑰匙往鎖眼裡塞,絕望般用力扭動,哪怕讓她再看一眼,哪怕讓她再回去一天也是好的。那些曾經有過的幸福,那些她永遠再也無法得到的幸福。他怎麼能就這樣拋下了她,殘忍地自己走掉。

    她曾有過的一切,都只在這扇門背後。

    “孟和平!我回來了!你開門,孟和平……”

    她抓著鐵齒,絕望地扭動著鑰匙,就像瘋了一樣,他不能就這樣自己走掉。

    她不要他就這樣自己走掉。

    門鎖哢嚓一聲被她擰開了。

    她傻瓜一樣站在門口。

    房東並沒有換掉鎖。

    屋子裡一切都整整齊齊,像是她從來沒有離開過。所有的傢俱都在原來的地方,小小的一室一廳一目了然,所有的東西都在原來的地方,包括她在超市花三百多塊錢買回來的簡式掛衣櫃。臥室實在太小放不下,只得塞在客廳裡。這衣櫃還在原來的地方,連灰塵都沒有落上半點。

    地剛剛拖過,瓷磚上還汪著水。孟和平拖地從來不絞拖把,所以瓷磚上總會汪著水。桌子上兩杯茶還騰騰冒著熱氣,她性子急,喜歡喝冷的,所以他喝茶總是替她也涼上一杯。兩隻杯子並排放著,不遠不近,嫋嫋冒著熱氣。向陽的窗臺上擱著一隻玻璃花瓶,瓶裡插著一捧薑花,白色芬芳的花朵,像是一隻只的白蝴蝶,而蝴蝶早就應該飛走了。

    她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連步子都不懂得邁,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麼走到裡面。通往陽臺的紗門開著,北風浩浩地吹進來,風吹到臉上是冷的,又是熱的,滾燙滾燙地滾下去……

    陽臺上放著籐椅,他一個人窩在裡面,臉上蓋著大疊的小報,仿佛是睡著了,手臂垂在扶手外,指間夾著一根煙,那一星紅芒已經燃得快要燒著他的手。

    她站在那裡,就像是做夢一樣,只有眼淚不停地往外湧,她不敢動,她怕一動,這個夢就會醒來。她只怕自己是在做夢,只怕眼前的一切都是自己瀕臨崩潰前的幻覺。

    他動了一動,卻沒有掀開報紙,聲音很輕,像是自言自語:“佳期……我剛剛又聽到你在叫我開門。”

    他一動未動在那裡,聲音低低的:“你怎麼老是忘記帶鑰匙。我一直隔幾天就回來一趟,收拾收拾屋子什麼的,你總不回家,家裡也不能變狗窩啊。我只能等這最後一次了,明天我真的就走了。你別以為我是等你呢,我是沒遇上一個好的——我要真遇上了,哪還會等你啊。可是尤佳期,我這麼多年找來找去,就沒能再找著第二個你。”

    她咬著嘴角哭出聲來,俯身終於伸出手,慢慢將他臉上蓋的報紙掀掉,他的臉一點一點地露出來,原來並不是做夢,原來這一切並不是自己在做夢。她的眼淚很大很大的一滴,重重地落在他的臉上,他身子震了一下,他的呼吸沉而重,終於慢慢睜開了眼睛。這是隔了這麼多年後,她第一次這樣近地看到他的臉,隔著模糊的淚光,只覺得瘦,瘦了許多,眼角已經有了細紋,不再是當年那樣光潔飽滿。她的眼淚簌簌地落在他的臉上,順著他的臉頰滑下去,仿佛他與她在一同流淚。

    他仿佛是夢囈一般:“佳期?”

    她拼命點頭:“是我,是我。”

    她問:“你為什麼沒有走?”

    他說:“我怕你萬一回來,見不到我。”

    她緊緊地抱著他,他伸開雙臂,也緊緊地抱著她。

    她不能說話,只能流淚。

    “佳期,我今天早上到了機場,快進安檢的時候我就想,我這一走,也許就再也見不到你了。就像那年你離開我,我本來打算出國去讀博,也是臨上飛機前那一刻,我忽然就覺得,我不能走,我已經跟你隔得那麼遠,怎麼能還離你越來越遠。我沒有辦法離開這裡,因為你在這裡。”

    她不能說話,只能流淚。

    “我一直怕,怕見著你。”他喃喃地訴說著,像個小孩子,“可是我更害怕,怕你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她只是流淚。

    “我媽媽是前年過世的,佳期,我代她向你說,對不起,請你原諒她。其實到了最後,她後悔了,可是她跟我都知道,有些錯誤已經沒有辦法彌補。我一直不敢去找你,因為我根本沒能讓你幸福,而是讓你吃了那麼多的苦,這麼多年,我沒有資格再愛你,我怕再見到你,可是我沒有法子,我沒辦法讓自己忘記你。”

    她流淚滿面。

    任由他緊緊地抱著自己。

 第二十四章

    她終於給阮正東打電話,說自己還有點事情沒有辦完,所以推遲一天回去。

    他並沒有疑心,語氣輕鬆地回答她:“行啊,遲一天就遲一天,不過我要收利息。”

    他向來喜歡如此說笑,她沒有太在意。

    那一天是怎麼過去的,像是做夢,可是又清楚而分明。

    孟和平開車帶她去了西郊,她見到他當年開發的第一個樓盤,山清水秀,別墅隱在其間,十分幽靜。

    其中有一套四合院,卻是他自己的。

    當她看到那寬敞的舊式廚房,看到那套中國大灶時,他只是含笑:“我答應過你,終於能夠辦到。”

    當年的一句玩笑話,可是他一心一意地做到了,這麼多年,他辛苦地賺錢,終於是做到了。他給她蓋了大房子,砌了中國大灶。

    “那時候我一直想,我們要養些小雞、小鴨,在後院種一架葡萄。然後生幾個孩子,夏天的晚上我們在葡萄架下吃飯,孩子們也許會問,爸爸,你是怎麼追到媽媽的,等那時我就可以把我們這麼多年的辛苦,一點點講給他聽。”

    她含笑聽他講著,深冬一點溫暖的陽光照在他的額頭,輕淺躍動,而他亦是含笑。

    明明知道是回不去了,明明知道一切都已經回不去了。可是這樣清醒,任那疼痛,一點一點地侵襲。

    他們都不提明天,只是如舊友重逢般默契。然後開車去附近鄉間農家,買了一些菜。

    她第一次用大灶做飯,結果兩個人嗆得直咳嗽,費了好大的勁才生起了火,飯蒸稀了,菜也炒得並不好,可是總算是做熟了。

    終於能坐下來,對著一桌的小菜。她笑著說:“火太大了,又不能像煤氣一樣關掉,弄得我手忙腳亂,還是炒糊了。”

    他沒有動筷子。

    最後,她說:“吃吧。”

    他低下頭,慢慢地夾起萊,放進嘴裡。他們兩個人都吃很慢,一點一點,將每一顆米飯吞下去。

    他跟她曾有過的一切,那樣美,那樣好,縱然無法重新拾起,可是這樣經歷過,總是值得。

    吃完飯後她去刷碗,雖然有洗碗機,可她站在水槽前,一隻只清洗乾淨,她洗得很用心,一點點洗著,把每只碗、每只碟子,都洗得潔白無瑕。孟和平拿了一塊幹抹布,站在水槽旁邊,將她洗好的碗一隻只擦乾。門外的陽光投進來,照見他的身影,瘦長瘦長的影子映在地上。

    佳期把一摞洗乾淨的碗,放進消毒櫃裡去。

    就在她踮腳的時候,他忽然從後面,抱住她的腰。

    她動了一下,卻停在了那裡,並沒有回頭。

    他將臉埋在她背上,她還是那樣瘦,肩胛骨單薄得讓人覺得可憐。隔了這麼多年,他也能知道,那是她的味道,他記得。

    那是他的佳期,是他有過的她。

    “佳期。”他的聲音很低。

    她沒有應他。

    他說:“將來,你一定要過得比我幸福。”

    水喉的水還在嘩嘩地淌著,他就像是石雕像一樣,一動不動,過了很久,才說:“你一定要過得比我幸福,因為我會一直等你。”

    他說:“我會等著你,一直等,一輩子。”

    “如果這輩子,我等不到你,我還會等,我等到下輩子。”

    “哪怕下輩子我仍舊等不到你,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我會一直等,一直等,直到等到你為止。”

    她不能言語。

    水嘩嘩地流著,就像是在下著雨,而生命的豪雨如注,仿佛繩索,無窮無盡抽打卻是無法停止。

    他們都不能夠,再走回去。

    那些年少執狂的愛戀,那些刻骨銘心的時光,一點一滴,鏤在心上,無法碰觸,無法遺忘。

    她終於說:“請你,答應我一件事情。”

    他說:“好。”

    他說:“不管你要我答應什麼,我都答應你。”

    他送她到機場。

    她的行李只是小小的一件,她提在手裡,對他說:“我們說好的,你不許下車,不許進候機廳,你要轉過臉去,不許看著我,我走的時候,你不許再記得我,從今以後,你要永遠忘了我。”

    她每說一個“不許”,他就笑著點一次頭,重重地點頭,始終微笑。

    最後,她說:“我走了,你把臉轉過去。”

    他聽話地轉過臉,背對著她。

    她拎著箱子,下車,急急地往候機廳去。

    他坐在車上,一直聽話地,背轉著臉。

    他從後視鏡裡,看著自己,極力保持著微笑的樣子,眼淚卻靜靜地淌了滿臉。

    他明明無法做到,可是全都答應下來。

    只要是她要的,他都可以答應下來。

    不管她說什麼,只要是她要的,他都可以答應下來。

    身後是巨大的機場,無數架飛機轟鳴著起落,進出空港。

    而有一架飛機,載著她,離開他。

    他答應了她,絕不回頭看,絕不看,她離開他。

    從此之後,人各天涯。

    佳期走得很快很急,進候機大廳時,廣播正在最後一遍催促:“飛往上海的fm1521次航班已經開始登機,請搭乘該次航班前往上海的旅客,儘快辦理登機手續。”

    大廳裡都是人,無數熙熙攘攘的旅客,從這裡離家,或者回家。而她站在人海中央,只覺得自己軟弱而茫然。

    阮正東總是說,她有一種孤勇,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其實那是因為怯懦,所以總是努力命令自己勇敢,便以為自己是真的勇敢了。

    她所謂的勇敢其實只是蝸牛的殼,看似堅固,實際上卻不堪一擊。

    她卻只是懦弱地想要逃避。

    她沒有辦法命令自己,身邊那麼多人走來走去,可是她覺得孤單得令自己發抖。

    她的腿發軟,幾乎沒有辦法再站立。終於將行李放下來,坐到椅子上。

    川流不息的人從她身邊經過,而她腦中一片空白,只覺得累極了,她想要回家去,她只要回家去。只是累,像是要哭,可是哭不出來,累到了極點,只想快快回家去,蒙頭大睡一場。可是心裡知道不是要回自己的公寓,而是要回家去,回到有父親的那個家去。溫暖的、小小的家,可以是一個小孩子,什麼都交給爸爸替自己去操心,而自己可以什麼都不想。

    只要有家在,她只是要回家去。

    她困倦到了極點,只是想要回家去。

    如果可以,變成小小的孩子,回到家裡去,寧靜而安全的小小舊房子,那是她的家。

    她再也沒有力氣堅持,她再也沒有力氣勇敢,只想要回家。

    把一切都放下。

    那樣遙遠,可是不過一個多小時的飛行。

    出了機場她攔了一部的士,天色正黯淡下來,這座城市的黃昏,仿佛比北京更冷。

    司機並不情願跑長途,她加了一百塊錢他才同意。

    直接上了高速公路,隔離帶中的冬青被剪得平平的,因為車速快,夜色朦朧中,那些排列整齊的植株仿佛是柵欄,幾乎連在了一塊兒。而橙黃色的小圓點,反射著車燈的光,排成漫長而寂寞的佇列。

    的士司機一直在放歌,cd的效果並不好,唱到中間有點卡,有輕微的吱吱聲。

    一首老歌,反反復複地唱:“等你愛我……等你愛我……”

    很俗氣的歌,是許多年前一部電視劇的主題曲,那樣執著,那樣堅定,可是誰有足夠的勇氣,真的將愛情進行到底。

    小鎮的夜色在點點燈光中顯得格外寧馨。

    自從父親去世後,她再也沒有回來過。

    走下了橋,站在熟悉的巷口,兩側房子裡電視機的聲音隱約可聞,她卻不敢再往前走。

    明明知道,知道那一切都不會再有了,她曾有過的一切。她的家,還有最疼她的父親,都已經不在了。

    冬夜晴朗的天空,滿天都是璀璨的星子,而冷風吹得她手足冰涼。

    父親去世後,為了償還那五萬塊錢,她把同父親一起住了幾十年的房子給賣了。還有廠裡給的一點撫恤金,她自己上班攢下來的一點點錢,東拼西湊,將因為醫療費而用掉的錢全部湊齊,存回那張銀行卡,然後寄到瀋陽去。

    她不要欠一毛錢,父親也不要欠一毛錢。

    對於那個人,那件事,她不願意父親有任何屈辱的姿勢。

    那是她欠父親的債,她連最後的家都保不住,她不得不用他們的家,換取父親最後的尊嚴。

    那是她與父親生活了將近二十年的地方,去讀大學之後,每年的寒暑假,回家的日子總覺得彌足珍貴。每一次回家,遠遠地看見牆後小樓的一角,心裡就會覺得驟然一松。

    她是回家來了。

    哪怕在外頭再難再累,只要想到還有家,還有家在那裡,她總是能夠忍辱負重。

    只要有家在那裡,她的家在那裡,永遠有一盞溫暖的燈光,會等著她。

    不管是在什麼時候,不管是在什麼地方,不管她最終走出多遠,她知道,父親會在家裡,會在家裡等著自己。

    可是如今,她再也沒有家了。

    她竟然不得不把它出賣,去換取僅存的尊嚴。

    賣房子的那天,她並沒有哭,卻真正知道了,什麼叫心如刀割。從出生開始她就生活在那幢小樓裡,她知道每一級臺階、每一道窗隙裡,記憶的都是她與父親的時光。她知道每一扇櫃門、每一張椅子,都留下父親摩挲過的指紋。

    那是她最珍視,也是她唯一僅存的一切。

    可是她連這記憶都留不住,她不得不出賣,在無路可走的那時候。

    是那個時候才懂得什麼叫做絕望,什麼叫做破碎。

    她把最珍視的東西出賣掉,而換回來,卻是永遠的失去。

    她再也沒有顏面回來,回來面對與父親同有過的一切。

    那些最美最好的時光,那些最溫馨最溫暖的記憶。

    她拖著箱子又重新走回到橋頭上去。

    橋欄的石板冷沁如冰,坐下來,仿佛還是許多年前,很小的小女孩,放了學,忘了帶鑰匙,只好在這裡等爸爸回來。

    只要再等一會兒,爸爸就會推著自行車,從橋頭那邊走上橋來,熟悉的身影會一點點出現在視野裡。

    河水無聲,風吹得很冷很冷,河水裡倒映著兩側人家的燈光,蕩漾著溫暖的橙色光暈。

    可是再沒有人會回來,替她打開家門,再沒有一盞燈,會是她的家。

    這麼多年,最辛苦的時候,她也曾經流淚,躲在被子裡,默默哭泣,可是再不會有人,用溫和的手掌,替她拭去眼淚。

    這麼多年,她一無所有地回到這裡來。

    兩手空空,身心俱疲,什麼都沒有,連一顆心都成了灰燼。

    她不知道自己在那裡坐了多久,直到遠處人家的燈光,一盞接一盞地滅了,夜濃稠如墨,風吹得人冷徹心扉。

    而她是再也回不去了。

    令人絕望的空虛與寒冷,讓她一直發抖。

    她是再也回不去了。

    橋下的河水在黑暗裡無聲流淌,她抵在橋欄上,視線一點點的模糊。

    “爸爸,我回來了。”

    “爸爸,求你幫幫我,我沒有辦法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爸爸,我要回家去,我想家。”

    “我只想回家去,求求你,讓我回家。”

    老街的那一邊新開了家客棧,很小的招牌,嶄新的粉刷,門口還掛了一對大紅燈籠。因為近年來遊客漸多,所以鎮上也有了幾家像模像樣的旅館。

    燈還亮著,於是她敲了門。年輕的老闆娘並不認得她,但是很熱情地把她迎進去了。

    樓上的房間裡一切都是新的,連窗簾都是新鮮而熱鬧的橙色圖案,房間是所謂的標間,還有小小的洗手間。燃氣熱水器,老闆娘耐心地教她調水溫。

    她洗了一個熱水澡,午夜時分,整個古鎮幾乎都已經睡去,嘩嘩的水聲,寂寞而清晰,而熱水打在身上,泛起一陣輕微的痛楚。

    沒有帶吹風機,濕淋淋的頭髮用毛巾隨便擦了一下,佳期只覺得累到了極點,竟然就那樣睡著了。

    到快天亮的時候她迷迷糊糊醒來,全身都是滾燙的,皮肉仿佛一寸寸全都是酥的,被子摩擦著就生疼。

    她知道自己是在發燒,可是人倦到極點,仿佛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只是昏昏沉沉睡著。口很幹,嘴唇上全起了皮,緊得發疼,只覺得呼出的氣都是滾燙的。自己爬起來倒了一杯水,因為燙,喝了兩口又倒下去睡著。

    有亂夢,恍惚間是小時候生病,父親摸著自己的額頭,看有沒有退燒。父親的手清涼而輕柔,像是羽毛,拂過她的額頭。

    再過一會兒,卻夢見上次在醫院裡打點滴,她睡著了,護士替她拔掉針頭,而阮正東俯過身看她,溫和地替她按住藥棉。

    突然之間,卻只剩了她一個人在空蕩蕩的醫院裡,醫生、護士一個人都沒有,很長很長的走廊,卻寂靜如死地。她渾身發冷,推開一間間病房的門,門後卻都是空的。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麼,仿佛是什麼要緊的東西丟了,可是找不到,也不知道要找什麼,只是一直發抖,驚恐交加,把每一扇門都推開,卻總是找不到要找的東西。

    她從夢裡醒來,透過窗簾,陽光是一方影子,仿佛有橙色的光。

    她覺得心悸,用手按在胸口,半晌不能動彈。

    或許是發燒的緣故,虛弱無力到了極點。

    終於掙扎著起來,慢慢走去了鎮上的醫療站。

    這麼多年,醫療站還是那麼簡陋。醫生護士都是些年輕人,她一個也不認識。

    醫生開了藥,想不到最尋常不過的感冒,卻讓她病得這樣無力。

    藥水滴得很慢,過了許久還沒有打完。輸液室裡只有她一個人,她獨自坐在長椅上,看藥水一滴滴落下。她從昨天晚上開始就什麼都沒有吃,可是並不覺得餓,人像是發了木,機械而遲鈍。

    有人從門外的走廊上經過,都已經從她面前走過去了,忽然又回過頭來,遲疑著喚她:“佳期?”

    她認了許久才認出來,原來是在自家樓下住了十幾年的鄰居孫伯伯。

    孫伯伯又驚又喜:“佳期,真的是你?你回來了?你怎麼會在這裡?”

    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好努力微笑。

    孫伯伯是來取藥,卻一直陪她打完針。

    他堅持要她跟他回家,說:“咱們樓上樓下住了十幾年,你就跟我自己的女兒一樣,怎麼可以不回家看看。而且你現在又病了,回家讓喬阿姨給你熬熱粥,受涼感冒,熱熱的吃下去就好了。”

    她只得點頭。

    停了一會兒,孫伯伯卻說:“佳期,其實我們一直在等你回來呢。”

    這句話她沒聽懂,直到走進熟悉的院門,看到熟悉的房子,她站在天井裡,仰望那熟悉的小樓,那熟悉的窗子,那自己曾有過的一切,鼻子一酸,差點就要掉下眼淚。

    孫伯伯說:“怎麼不上樓去看看?”

    而她只是搖頭。

    她不敢,她一直以來所謂的孤勇,只不過是沒有了家,所以不得不孤注一擲。

    她是沒有家的孩子,一切都只有自己,所以不得不勇敢。

    不論面對什麼,她都沒有任何支撐,所以才這樣自欺欺人,以為自己勇敢,而實際上,她只是軟弱地不敢承認,自己根本沒有退路,沒有支持,所以不能不勇敢。

    她沒有資格號啕大哭,所以把全部的眼淚,都忍回心底。

    因為她沒有回家的路,家於她,已經是失去。

    孫家伯母看到她的樣子,也紅了眼圈。

    她說:“好孩子,已經買回來了啊,他已經替你把房子買回來了,你別再難過了。”

    佳期沒有聽懂,直到孫家伯伯拿了鑰匙來,孫家伯母牽著她的手,陪她上樓。

    當鑰匙插進鎖孔,當熟悉的門被推開,房子裡的一切出現在她眼前。

    一切的一切,都還在原來的地方。

    她與父親的家,還在這裡,竟然還在這裡。

    她一直以為,在這個世上,自己是再不會有家了。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再無法站在這裡了。

    她一直以為,這個世界上,不會有這樣的奇跡。

    她抑制不住自己的身體在發抖,用手捂著自己的嘴,才沒有哭出聲。

    孫家伯伯說:“你現在有這麼一個男朋友,對你這樣好,你爸爸若是知道,一定也會覺得放心的。上個月那位阮先生來的時候,說想把這房子買下來,老李本來不肯的。最後阮先生出到十五萬塊錢,都能在鎮上買套最好的新房子了。我們都覺得好奇怪的,那位阮先生才說,其實是想替你買回來,說你在這裡住了這麼多年,這房子對你來說,就是家。他就是想給你一個家,再新再好的房子,對你來講,都不是家,只有這房子,只有這裡才是你的家。

    “當時老李一家和我們鄰居們都覺得他真不容易,花這樣的心思,跑到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來,為了你。所以老李二話不說,只要了六萬塊錢,就將房子賣給他了,而且第二天就著手找房子搬家。當時啊,那阮先生一直感謝老李,還說謝謝鄰居們在中間幫忙,請我們在鎮上最好的餐館裡吃飯。這位阮先生人真好,就是不會喝酒,我們勸破了舌頭,他也只喝了一小杯,還說是因為大家太熱情,把你當女兒看待,更沒把他當外人看待,所以他不能不喝。當時我們就說,我們東浦的女婿,怎麼能不會喝酒呢,等你們結婚後,佳期,你一定要把他酒量給練出來。”

    孫家伯伯說得直笑:“他最後把鑰匙給了我,再三地拜託我,請我平日幫忙打掃一下房子,等你哪天回來了,再把鑰匙還給你。他還要付我們清潔費,我說我們樓上樓下住了這麼多年,不過幫你平常打掃一下,怎麼能要他的錢。等你們結婚回來擺酒席的時候,我們多喝兩杯喜酒就行了。”

    孫家伯母說:“佳期,你遇上了好人,你下半輩子,一定會幸福的。”

    她一直流著眼淚,仿佛這一生的眼淚,都會在這一刻流盡。

    裝著家門鑰匙的信封裡,是阮正東的字跡,那樣流利飛揚,只寫了一句話:“佳期,終於等到你回家。”

    他一直在等,卻沒有告訴過她,他為她做過這樣一件事情。

    在一個月以前,在他離開北京的時候,他就來了這裡,替她買回了這房子,他竟然替她把家找了回來。

    他卻從來沒有告訴過她,他為她做過這件事。

    他從來沒有告訴過她,他為她做過什麼事。

    在任何時候,在任何地方,他為她做的事情,他都不曾告訴過她。

    不管是幫她在工作上解決麻煩,不管是那次幫她找鑰匙,她永遠也不會知道,他到底在身後,花了多少時間,花了多少氣力,替她一一擔當,替她一一尋覓。

    他說過:“因為我是全心全意地對她,我用盡了全部的力氣。”

    他一直以來,真的做到,他用盡了全部的力氣來愛她,不管她待他到底是如何。

    他一直等著她。

    等著她愛上他。

    她生病,他第一個發現,她遇上麻煩,他總是幫忙,每一次她哭,他都能知道。

    因為他全心全意,那樣子愛她,不管她在想什麼,他都能知道。不管她發生什麼事,他都能知道。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因為感動,而到了現在,她沒有辦法再覺得感動。

    她讓他等了這麼久,一直等到現在,一直等到了今天,她才是全心全意。

    年輕的時候她愛上一個人,以為兩情相悅就是天長地久。

    後來發生了那樣多的事,她一直以為,自己再也沒有力量,去愛上另一個人。

    當她轉過身,他卻一直在那裡,一直在那裡等她。

    她用了這麼多的時間,一點一滴,漸漸遺忘,漸漸成長,在掙扎與彷徨中一路走到了現在,在最後的選擇面前她甚至動搖。直到今天她才知道真的愛一個人,是什麼樣子。

    直到今天,她才覺得自己,有勇氣重新開始。

    把全部的過往都忘記,把過去的一切都結束。

    一直到今天,他才等到她。

    一直到今天,她才等到他。

    她要回去,如果來得及,如果還可以,她要重新開始,全心全意。

 第二十五章

    走出機場剛剛打開手機,忽然接到江西的電話,語氣焦慮而驚慌:“佳期,你在哪裡?哥哥突然昏迷,我們現在在醫院裡。”

    她忽然心悸,有一種前所未有的驚懼與恐慌。

    問清了醫院的地址,立時趕過去。

    幸好並非是高峰時段,道路並不擁堵,佳期趕到醫院,江西出來接她,眼睛紅紅的已經哭過,說:“醫生說情況很不好,媽媽已經趕過來了。”

    佳期覺得恐懼到了極點。

    她一直跑到病房去,穿過長長的走廊,兩側無數病房的門,她拼命往前跑,江西在後頭追著她:“在icu。”

    阮正東在icu裡,只能隔著大玻璃窗,看到醫生護士忙碌的身影。

    “昨天你沒回來,哥哥一整天都沒有說話。今天早上起來,他說不太舒服。他從來都不說不舒服的,他從來再疼都是忍著的。我去打電話叫醫生,結果電話還沒打通,他就已經倒下去了。”

    佳期痛悔交加。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她猶豫了那麼一天,也許事情就不會發生,這一切都是她的錯。

    是因為她懦弱,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她腿發軟,扶在牆上,仿佛只有這樣,才可以站穩。

    張秘書走過來,輕輕跟江西說了幾句話。江西轉過臉來對她說:“媽媽要見你。”

    佳期心如刀割,因為前所未有的恐懼和驚惶,人反倒有點發木,麻木地跟著人走,一直走到一間會客室去。

    她視線模糊,看到沙發上的人,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低頭無語。

    阮正東的母親嗓音略有些沙啞,神色疲倦而憔悴,這一刻,她也只是個平凡的母親。

    她說:“我向東子的父親提過你,說你對東子很好。”稍停了停,她說,“那天東子給他父親打電話,他父親沒有同意你們的關係。主要是考慮東子病著,而你還年輕,只怕耽擱了你。”

    她終於落淚,說:“不是。”

    哽咽著,又說:“是我不好,我沒能及時回來,讓他擔心。”

    再多的話都是蒼白無力,她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

    “眼下這個樣子,你能回來,我就很高興了。”

    她默默垂淚,阮夫人洞若觀火,顯然對一切都了然於胸。

    “你是個懂事的孩子,而且善良。有你在,我放心。”她輕輕地在佳期手上拍了拍,“醫生說他會醒過來的,希望你能讓他安心。”

    阮正東是晚上醒來的,在他自己的堅持下,轉出了icu,住進了特別病區。

    他的臉色並不好,因為用了鎮痛劑,精神尚可,看到她還是吃力地笑了,說話的聲音仿佛有一點啞:

    “你回來了?”

    他說得很慢,幾乎每說一個字,就要停頓一下。

    只不過幾日不見,他就似乎瘦得脫了形,躺在那裡,越發顯得瘦。

    她伸手握著他的手,因為一直吊著點滴,他的手很冷,她用兩隻手捧著,用自己掌心的體溫暖著。

    他說:“你別擔心,我就是暈了一下子。”他說話很慢,也許是因為疼,可是還是笑著,“比上次還丟人,上次是在浴室裡滑倒的,這回就在客廳裡,被地毯絆的。”

    阮夫人說:“你就是不聽話,如果肯乖乖住院,哪會有這麼多事,現在不住也得住了。”

    “媽,我好著呢。”他慢慢說,“不信我爬起來,跑三圈給你看?”

    阮夫人嗔怪:“還貧嘴。”

    “您怎麼來了?”他停了一下又問,“沒驚動我爸吧?如果驚動了老爺子,我罪過可就大了。”

    “你病成這樣,媽媽能不來嗎?西子在電話裡急得直哭,幸好我這兩天在江蘇考察,所以能這麼快過來。你爸還不知道呢,你呀,盡讓我們操心。”

    阮正東似乎很疲倦,跟母親說了一會兒話,就不知不覺又睡著了。

    佳期不敢動,還是江西走過來,輕輕將阮正東的手,從她手中抽出來放下。

    她卻一直不敢動,也不敢多說話,只怕自己會哭。

    過了許久抬起頭來,才發現江西望著自己,那眼底分明有淚光。

    而她連哭都不敢。

    她只怕他突然就離開,在她剛剛明白,在她剛剛覺得,一切都還可以再開始,他卻就這樣,決定離開自己。

    她沒有辦法原諒自己。

    她一直不敢動。

    只怕驚醒了他,可是卻更害怕一種無以言喻的恐懼。

    她不能動彈,像是小小的蟻,在無窮無盡的黑暗裡,蜷縮成最小的一團,只是希望,能有一線光。

    可是光明卻永遠不能籠罩她了。

    她覺得害怕極了,她從來沒有這樣害怕過,一直怕得發抖。

    阮夫人還要趕回南京去,因為行程安排,第二天有外事活動。

    江西和佳期送她離開醫院。

    臨上車前,她握了一下佳期的手,語氣感傷而鄭重:“佳期,謝謝你。”

    佳期心中一慟,幾乎失態:“阿姨。”

    她握著佳期的手,過了很久一直握著,最後才輕輕拍了拍,上車離去。

    江西神色也十分憔悴,佳期勸她回家去休息,她卻說:“我餓了,你也還沒吃飯吧,你能不能陪我去吃點東西?”

    江西其實同她哥哥很像,她是想讓佳期去吃點東西,卻會用這種婉轉迂回的說法。

    江西向來同阮正東一樣挑剔吃喝,尤其嗜美食,向來不委屈自己。今天卻似乎並不在意,隨便順著馬路找了家最近的餐廳,就坐下來點菜。

    佳期一直怕她會說什麼,自己會無言以對,誰知她什麼話都沒有講,只是默默吃飯。

    江西吃了很多,她一直吃,默默無言,反倒是佳期幾乎沒有吃下什麼。

    最後,江西才說:“好飽。”

    佳期說:“我有一個朋友,曾經說過,吃飽了就會比較不難過。”

    江西歎了口氣:“你那朋友說得不對,如果真的難過,即使吃得再飽,也不會覺得好過。”

    佳期說:“是啊,可是能吃飽我還是儘量吃飽,因為如果餓著,我會更難過。我爸爸教過我,即使再苦再難,也要努力對自己好。”

    江西說:“可是你都幾乎沒吃。”

    她說:“我已經努力了,只是吃不下去。”

    江西凝視著她:“其實我昨天真的以為,你不會回來了。”

    佳期說:“我答應了你哥哥,我叫他等我,我怎麼會不回來?”

    江西說:“我真的很佩服你,以前我不明白,你到底有什麼好,現在我知道了,那就是努力。旁的人也許不會像你這樣努力,你一直努力對別人好,你也一直努力地對自己好。你希望別人幸福,你也希望自己幸福,你會動搖,你會懦弱,你也當過逃兵,可是每一次你還是勇敢地回來,堅強地面對。當你覺得應該犧牲的時候,你毫不猶豫地犧牲自己,你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並且不計較會得到什麼。面對困苦你也會哭,但更多的時候你隱忍痛苦。正因為這樣,他們喜歡你,因為你活得很自然,你只是一個平凡的人,一個普通而平凡的女人,你有血有肉有缺點,但活生生的,讓人覺得,這樣才是活著。”

    佳期說:“你別這樣誇我啊,我沒有這麼好。”

    江西說:“你就好在沒有這麼好。”

    她說:“哥哥真是幸運,能夠有你。

    “雖然他眼下情況不是特別好,可是我相信,你們兩個一定可以在一起。因為哥哥很勇敢,你也很勇敢。如果將來你們遇上任何阻力,我也會覺得放心,因為你不會放棄,你不會害怕。”

    佳期輕輕地說:“不,我害怕的,我第一次見到你媽媽都害怕得不得了。”

    她現在更覺得害怕,這害怕甚至是恐懼。

    恐懼她無法面對的事情。

    江西有點吃力地岔開話,勉強擠出一個微笑:“告訴你一個秘密好不好,連我哥都不知道的,其實我偷偷地把你的照片,給我爸爸看過。”

    佳期看著她。

    她有意放輕鬆語氣:“我選了最漂亮的一張照片,真的,就是我哥那天拍的,你跟甲骨文在草坪上玩水的那張。把你拍得多活潑可愛,漂亮動人。你別這樣瞧著我啊,我也是被逼的,我哥跟老爺子在電話裡吵起來,吵完了老爺子讓秘書打個電話來,說,人不讓他見,照片總得給他瞧瞧吧。我哥不幹,我沒有辦法,只好偷偷傳給他們一張。”

    佳期不知說什麼好,江西說:“其實我爸最疼我哥,他一直偏心眼,別瞧他表面上對我哥很嚴厲,其實他比我媽對我哥心軟多了。他每次對我哥發脾氣,都像夏天裡打雷,轟轟烈烈,可是不見得就真下雨。你放心,前景是光明的,只要搞定了老爺子,我媽就不能起什麼阻礙。”

    江西吃力而起勁地講著,仿佛將來還有許多許多的問題要解決,她不能停下來,只怕自己一停下來,就會流淚。

    而佳期認真地傾聽,不管她說什麼,她都微笑,她都點頭。

    將來,還有很長遠的將來,她都得同他一起,只要是同他一起,她一定可以,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他們都可以,在一起。

    阮正東的情況終於逐漸穩定,只是依賴鎮痛劑。他精神還算好,也能夠下床活動,卻一天比一天沉默。

    從前他的話很多,佳期跟他在一塊兒,總要拌嘴,可是現在佳期費盡心機地逗他,他也頂多只是微笑,摸摸她的頭髮。

    她覺得沮喪,因為這待遇和甲骨文差不多。

    甲骨文撒嬌時,他就只是拍拍它的頭。

    除夕的上午,醫院方面終於鬆口答應,放阮正東出院一天,讓他們回家過年。

    家裡很熱鬧,江西幾天前就找了一幫朋友來,把偌大的房子佈置起來,只是佈置得像過耶誕節。

    江西聽到阮正東這樣評價,鬱悶得不得了,拉著佳期要她主持公道。

    佳期說:“看著是有點像耶誕節啊,到處都是彩燈閃啊閃,雖然貼了福字,可是又掛了紅果。”

    喜氣洋洋,雖然俗不可耐,其實佳期就喜歡這種熱熱鬧鬧的氣氛,可是嘴上偏不承認。

    江西說:“哼,你現在就向著我哥,你重色輕友,你蔑視你未來的小姑子。”

    李阿姨等人都放假回家了。偌大的房子裡只剩了他們三個人,可是還是很熱鬧。江西出主意,按北方的習慣包團圓餃子,三個人在廚房裡,邊看電視邊如臨大敵,卷起袖子擺出大幹一場的局面。江西事先準備了大袋麵粉,無數肉餡,還有各種調料。

    佳期負責?面皮和拌餡,阮正東和江西負責包餃子。

    他們兩個人都包得很慢,但阮正東包餃子像模像樣,比江西包的好很多。為此他十分得意:“我們當年在部隊裡,過年都得包餃子,全體官兵一塊兒包。到了除夕夜,軍委首長下基層來看望大家,看了我包的餃子,都連連誇不錯不錯。”

    江西不服氣,嘀咕:“他們幾乎都是看著你長大的,能不誇你嗎?你別看我包的這些不好看,我包的這些餡大,好吃。”

    阮正東笑:“你那個一煮就散了,不信你問佳期。”

    江西說:“不用問她,她反正向著你,你反正欺負我,人家是娶了媳婦忘了娘,你倒好,連妹妹都打算忘掉。”

    阮正東只是笑。佳期特意包了一個糖餡的,說看待會兒誰吃到,來年的運氣一定好。

    電視裡正放新聞聯播,照例播放全國人民喜迎新春,各省各市歡度除夕,《焦點訪談》也只是報導春晚的準備工作。

    阮正東說:“你們台怎麼就數十年如一日,一點驚喜都沒有。”

    江西說:“穩定壓倒一切,我們台長說了,這種舉國同慶的時刻,不要驚,只要喜就夠了。”

    餃子煮熟了,一人一碗,江西包的那些果然全散了,可是三人都吃得津津有味,連阮正東都忍不住吃了好幾個。

    他最近幾乎已經吃不下什麼。

    阮正東忽然“呀”了一聲,佳期忙問:“怎麼了?燙著了?”

    他只是笑。

    原來他吃到糖餡的甜餃子,江西喜滋滋,說:“哥,明年你一定會跟佳期結婚,有糖吃啊。”偷偷就在佳期手腕上捏了一把,佳期對她笑,知道她已經知道自己曾經在餃子上做過暗記。

    江西湊到她耳邊說:“你跟我哥一樣,就只會偏心眼兒。我明天非得找我哥要個大紅包不可,你也得給一個大的給我。”

    佳期只是微笑。

    守歲,本來應該一直守到十二點鐘倒數。

    佳期怕阮正東身體吃不消,於是到了十點左右就勸他去睡覺。他不肯幹:“你們都玩,叫我睡覺?”見江西沒注意,悄聲對佳期說,“除非你陪我去。”

    佳期說:“好。”

    倒叫他一怔,江西只是笑:“我什麼都沒聽見,我什麼都沒看到。”

    佳期陪阮正東上樓,她回臥室換了睡衣回來,他卻已經把臥室門關了。

    她敲門:“小白兔乖乖,把門兒開開,我不是大灰狼,我不會吃了你的。”

    他在房間裡哈哈笑,把門打開讓她進去。

    他的床很大,西班牙式的舊式大床,四面都有雕花立柱,已經頗有歲月。佳期覺得這床太軟,躺著有點發暈。兩個人在床上躺著,看電視,她回身抱著他,將頭伏在他的胸口,他低下頭親吻她,但只是親吻,卻沒有別的意思。

    春節晚會的節目跟往年一樣無聊。

    載歌載舞,相聲無趣,小品生硬,獨唱難聽。

    佳期開玩笑:“廣電總局的局長你認識嗎?給他打個電話反映反映啊,真的是不好看。他要聽取一下群眾的呼聲啊。”

    他一本正經地想了想:“嗯,我好像認得,可我忘了他的電話。”

    她笑得將臉藏到他懷裡去。

    他講小時候的一些事給她聽。

    “原來姥爺還在的時候,不管多忙,到了春節家裡人都會趕回來,一大家人聚在一起,大人孩子有二十多人,熱鬧著呢。姥爺去世,家裡人就再也沒聚過了。後來我爸工作越來越忙,每年過春節,他和我媽反倒要出去過年,家裡只有我和西子。”

    “今年雖然只有我們三個人一塊兒,可是我很高興,真的,家裡好久沒這麼熱鬧了。這才像是家的樣子。”

    她說:“那咱們明年還這樣過,最好咱們明年已經結婚了,這樣可以陪你爸爸媽媽一塊兒過春節。”

    他不滿意:“求婚這種事,你怎麼可以搶先?這個得我來求的呀。”

    她笑:“你一直都不肯,我只好先開口了。”

    他笑了一會兒,卻沒有再說話。

    過了很久很久,他忽然問:“佳期,你愛我嗎?”

    不等她回答,他說:“其實,你還愛著和平吧?這樣也好,真的,雖然你跟我說,要我給時間,讓你愛上我。可是我現在覺得真慶倖,你還沒愛上我。這樣我萬一哪天不在這裡了,你並不會太傷心。”

    她不敢動彈,更不敢開口說話,只怕自己稍稍一動,滿滿的熱淚,就會全部溢出來。

    他說:“還好,你還沒來得及愛上我。”

    他的嘴唇吻在她的額頭上,她沒有說話,也沒有動。就那樣,讓他抱著自己,久久地,親吻著。

    最後,他一直沒有動,佳期手臂發了麻,慢慢地抽出來,才知道他已經睡著了。

    她凝視著他的臉,他近來瘦了許多,睡著像孩子,額發淩亂,因為暖和,蒼白的臉頰上有了一點血色,看著更令她難過。

    過了一會兒,她也睡著了。

    半夜裡她突然驚醒,卻不敢動。

    他沒有開燈,朦朧的黑暗裡可以看見,他疼得身子發顫,蜷伏著伸手在床頭櫃上摸索鎮痛劑,連呼吸都因疼痛而顫抖,卻小心翼翼,只怕驚醒了她。

    她在黑暗裡靜靜躺著。

    他最後終於摸到了藥片,就那樣吞下去。

    她不敢動,一直那樣靜靜躺著。就那樣聽著他輕而淺的呼吸,他因劇烈的疼痛而隱忍地吸氣,藥效漸漸發揮作用,他在極度的疲憊中慢慢睡著了,而她閉著眼睛一直到天亮。

    她連眼淚都不可以流。

    一直等到阮正東醒來,兩人的睡姿很親密,像兩個小孩子,她枕在他的手臂上,窩在他懷裡。

    他注視她,微笑:“唉,昨天晚上生米做成了熟飯……你以後要對我負責啊。”

    她故意順著他說八點檔臺詞:“我喝醉了,我什麼都不記得,不過我會負責任的。”

    他抱著她,而她的臉貼在他的胸口,聽著他的心跳,砰咚,砰咚……貼得太近仿佛是一種震動,讓她覺得既安心,又仿佛不安。

    “佳期。”他的聲音仿佛是從胸腔裡發出來,甕甕的。

    “嗯?”

    她貼在他懷裡,很溫暖,很安靜,而他終究什麼也沒有說。

 第二十六章

    起床後阮正東吸了一會兒氧氣,又吃了藥,精神好多了。他和江西給父母打電話,阮正東跟父親說了數句,忽然說:“爸,您等一下,我讓佳期給您拜年。”然後就將電話塞給佳期。

    佳期一下子嚇得呆掉,拿著電話半晌說不出話來,聽筒那端終於傳來笑聲,十分親切地說:“佳期,新年好。”

    她輕聲說:“新年好。”

    “叫西子來講吧,我聽到她在旁邊笑啊。”

    佳期答“是”,馬上把電話給江西。

    倒是江西講完後,阮正東的媽媽又特意讓她接電話,問她阮正東的情況,又叮囑她自己保重身體,跟她說了許多話。

    中午的時候阮正東有點疲倦,他回自己房間午睡。

    下午三點他仍未起床,佳期有點擔心,走上樓去看他。

    輕手輕腳到他的房間去,他背對著房門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似乎還睡得正香。

    佳期忽然覺得恐慌,急急地走過去,一顆心怦怦跳,伸出手,試探似的按在他肩頭。

    他微涼的手指突然按在她手上,倒把她嚇了一大跳,他沒有轉過身來,依舊躺在那裡,卻握住她的手,聲音似乎很平靜:“你放心,我不會偷偷死掉的。”

    佳期大聲說:“大年初一,不許說這種話,呸,呸,百無禁忌。”

    他轉過身來,向她笑了一笑:“好,童言無忌。”

    過了一會兒,卻又說:“佳期,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你別在我身邊。請你一定要走開,不然我會受不了的。”

    她幾乎失態,連聲音都走了調:“你再說,你再說一個字,我馬上就走掉,永遠也不回來,你信不信?”

    他笑了一下:“我倒真的希望你現在就走,如果可以,永遠都不要再回來。”

    她眼淚簌簌地掉下來:“我不許你說,你不許再說!”

    他竟然還在笑:“說說我又不會馬上死掉。”

    她恨極了咬他,眼淚突然就往外湧,牙齒隔著衣服,還是深深地陷到皮肉裡去,只是抑不住地嗚咽,像是受傷的小動物,沒有辦法再保護自己。腿發了軟,於是蹲下去,環抱住自己,希望可以蜷起來,蜷到人看不到的地方去。她從來沒有這樣軟弱過,覺得像是被剝了殼的蝸牛,只有最軟弱最無力的肉體,沒有任何遮掩地暴露在空氣裡。她一直以為可以有機會,可是他偏偏這樣殘忍,命運這樣殘忍,指出她最害怕最畏懼的事實。

    他也下了床,伸開雙臂慢慢抱著她:“佳期,我以後再不說了。”

    她根本沒有辦法控制自己:“阮正東,你欺侮人,你怎麼這樣欺侮我……”揪著他的衣襟,手指扭曲難以抑制地戰慄:“你怎麼可以這樣欺侮我,你騙我,你讓我相信。你把我騙到這種地步,你卻要撇下我。你怎麼可以這樣,你答應過我,什麼時候都不再離開我,可是你騙我。你騙我。”

    他抱著她,慢慢哄著她:“我不說了,我以後再不說了,我錯了,我再不說了。”

    她緊緊抓著他,她沒有別的辦法,只有緊緊抓著他。如果可以,就這樣抓著他。

    她知道自己不該哭,可是她控制不了自己,長久以來的壓抑幾乎在崩潰的邊緣。一直是這樣,從來就是這樣,太好的東西,她永遠都留不住。

    不管是什麼。

    不管是相依為命的父親,還是孟和平,到了如今,她將更徹底地失去一個人。

    她一直以為,無法再開始,可是等她醒悟,一切卻早已經開始。

    而她掙不開,逃不掉,眼睜睜看著,只是千刀萬剮,身受這世上最可怕的淩遲。

    他用手指拭她臉上的眼淚,她的身體還在劇烈地顫抖著,深深地低著頭,不肯抬起來,讓他看見自己的淚痕。

    他說:“佳期,別哭了,是過年呢。”

    他說:“我想要你陪我,就我們兩個人。”

    佳期一整天陪著他。

    兩個人在家裡看電影。

    《theenglishpatient》。

    當背景音樂響起,鋼琴沉重而悸動,交響樂驟然爆發出情感的噴薄。

    在落日如金的沙漠裡,搖搖晃晃的飛機終於出現在視線裡,沙發裡的佳期靠在阮正東的肩頭,不知不覺已經淌下眼淚。

    他只是將紙巾盒遞給她。

    她含淚笑著,說:“越來越沒出息了,看部電影也會哭。”

    他還是很輕鬆:“早知道就看喜劇了,《河東獅吼》就挺好的。”

    佳期說:“那片子太老了,都是好幾年前的了,我要看《滿城盡帶黃金甲》,這片子耶誕節前上映的時候錯過了檔期,我都沒看到。”

    他說:“那片子不是喜劇啊。”

    她說:“花了三億拍出來還不是喜劇啊?那中國大片真的沒救了。”

    引得他笑。

    他笑起來很好看,眉眼全都舒展開來。容顏清減,但依舊風流倜儻。

    傍晚佳期自己開車送他回醫院。

    已經快要下高架了,他忽然說:“我們在外面吃晚飯吧,醫院的菜實在太難吃了。”

    她說:“可是我們答應俞院長,要按時返院的啊。”

    “只是遲幾個小時嘛,讓我再吃頓好的吧,今天是新年第一天,你總不能讓我餓著呆在醫院裡吧。”

    她拗不過他,只得問:“那我們去哪兒吃飯?”

    他想了一想,說:“金茂俱樂部。”

    那麼遠,還在浦東,得過江。

    而且又貴得要命,上次和周靜安出差來上海,結果慷慨的客戶請她們在金茂俱樂部吃過一次飯。餐廳位於第86樓,光是上去就換乘了三部電梯,走過迷宮似的通道,幸得有專門的服務生領路。

    事後,周靜安說:“下回誰要是再請我在那裡吃飯,我立馬要求折現金給我得了。”

    佳期陪著阮正東上樓,他現在走路很慢,可是她不敢攙他,只好裝作挽著他的手,慢慢地陪著他走。

    可是氣氛很好,餐廳裡弧形通透的落地觀景玻璃,視野開闊。傍晚時分,窗外整個上海幾乎盡收眼底,高樓林立的萬丈紅塵,而遠處暮色沉沉,天地遼闊。

    身在這樣高處的瓊樓玉宇,只是俯瞰眾生。

    招牌菜水晶蝦仁吃口一流,海鮮湯極鮮,水果拼盤更是食色動人,在盤底乾冰的縷縷白煙下,每片水果都晶瑩剔透似藝術品。

    阮正東似乎胃口不錯,吃得很香,他有很多天沒有這樣吃過東西了。他對佳期說:“這裡以前是會員制,十分安靜,現在客人好似多了些。雖然這裡的菜式一直尋常,可是風景好。”

    佳期說:“買櫝還珠。”

    他微笑:“誰叫我偏偏不喜歡那顆珠子,而是喜歡那只盒子呢。”

    佳期沒有說話,他忽然說:“我還有一件禮物想要送給你。”

    她說:“你給我的已經太多了,我不想要什麼了。”

    他微笑著向她伸出手:“跟我來。”

    有人在餐廳外等候他們,阮正東向她介紹,原來是酒店的公關部經理王先生。

    那位王先生引著他們搭乘員工電梯上樓,然後穿過嘈雜低矮的機房,阮正東相當吃力地慢慢走著,可是他儘量走得很穩,只是沉重地呼吸。佳期心裡難受,卻只能放慢腳步,根本不敢伸手攙扶他。

    他們走得很慢,短短的路程,卻走了很久才走到。

    隱隱約約已經猜到一點,可是當那條熟悉的孔形通道出現在眼前,她仍舊幾乎不能置信。

    那通道並不長,圓形的甬道,通向黑絲絨般的夜幕,盡頭只是天,而他含笑,向她伸手。

    她將手遞到他手中,一步步往前走。

    他們走得極慢,他攥著她的手,大半個身子已經不得不倚靠著她,她就這樣握著他的手,一步步往前走。

    一直走到圓形的孔窗前,風吹拂著她滾燙的臉頰,而視野豁然開朗,他們立在金茂之巔,立在瓊樓玉宇之巔,立在這城市之巔。幾乎如同立在這繁華世界之巔。

    天與地之間,是陸家咀無數樓宇,不遠處的東方明珠,剛剛亮起燈。

    幾乎是突然之間,對岸外灘建築物所有的燈齊齊亮了,華然璀璨,像是一顆寶石,熠熠生輝,流光溢彩。無數金色的燈光燈柱,射燈掃勾出建築的輪廓,仿佛一卷雕鏤精美的金箔畫,華麗得幾乎奢侈,鋪陳出眼前的盛世繁榮。

    風吹動他們的衣裳,飄飄拂拂,衣袂若舉,而她幾乎說不出話來。

    仿佛是做夢一般,明明知道即將發生什麼,可是不能相信,喃喃說道:“新聞從沒有預告,說今晚上海會燃放焰火。”

    他微笑:“是啊,可後來有關方面突然覺得,如果今晚不燃放焰火,不能體現歡樂祥和的新年氣氛。”

    冠冕堂皇,理直氣壯得如同一個真正的謊言。

    她不能置信,無法言語。

    天空中隱約傳來沉悶的“?”的一聲,一朵碩大無比的金色絢麗花朵突然綻放在夜幕上,越開越大,越綻越亮,幾乎點燃大半個夜空。

    美麗得幾乎不可思議。

    兩三秒鐘後,又是沉悶的一響,一朵更大的璀璨花朵劃燃夜空,炫目如琉璃碎絲般的弧光割裂整個夜空,隱隱似有無數人在驚呼,浦江兩岸的人流幾乎在?那間停止湧動,無數人抬起頭來仰望天空。

    煙花一朵接一朵地在空中綻開,將夜空點燃如同白晝,紫的、紅的、橙的、藍的、綠的……無數顏色夾雜著無數金色銀色的弧光噴簿,像是最絢目的花園,?紫嫣紅盛放在黑色夜幕。又像是噴濺的無數道流星雨,在空中劃出最迷離最流灩(?)的弧跡,把黑絲絨般的天幕,割裂成流離的碎片。在這些明豔的光線裡,每一朵煙花盛開,她的臉就被映成最明亮的光彩,而每一朵煙花凋謝,她的臉就朦朧未明。在無數煙花盛放與凋零的間隙,她只是凝望,任憑人間最絢爛的顏色,在自己面前呈現最美麗的景致。

    數萬人在仰望著驚豔的時刻。

    這城市在這一刻,綺麗風華,傾城絕代。

    她只是凝望著那絢目不似人間的美麗景象,而他只是凝望她。

    絢麗、盛開、綻放、璀璨……即使每一次凋謝也美得那樣絢爛。

    他說:“佳期。”

    她的臉頰被煙花絢爛的顏色映得忽明忽暗,她輕輕用手挽著他,另一隻手攬著他的腰,讓他站立得更穩。

    她含淚說:“真是太美了,美得讓人無法想像,我這輩子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美的景象。”

    他微微含笑。

    他此生也沒有見過,這麼美的景象。

    他終於說:“佳期,你說過,這樣美,你會記得一生一世的。”

    是呵,這樣美,令人刻骨銘心,會永遠記得,一生一世,天長地久。

    “所以,你一定會記得我,一直記得我的。”

    他聲音很低:“佳期,如果你真的愛我,我永遠也不會原諒自己的。”

    她慢慢地轉過臉來。

    無數煙花正盛開在夜空,而他微微含笑,神色寧靜而安詳。

    “佳期,我很感謝你,這麼久以來,有你在我身邊,我覺得很滿足。可是現在我想要你離開我。”

    她問:“為什麼?”

    他還是笑著的,卻說:

    “因為我愛你,我希望你能過得幸福。所以,請你離開我。

    “你到上海來,說了那樣一篇話,騙了我,也騙了你自己。你明明沒有辦法,這輩子你都沒有辦法再愛別人,可是你卻說服了自己,也說服了我。

    “你有時候真的很勇敢,勇敢得近乎愚蠢,我一直說,你有一種孤勇。其實,我只希望我所愛的女人,平凡而孱弱,不必事事自己擋在前頭,當有任何事情發生,都可以有人替她遮擋風雨。有人盡力照顧她,疼愛她。我只希望你可以從容而幸福,跟你所愛的人,安寧地過完下半生。我不需要你勇敢,我只要你幸福。”

    她只能說:“你給了我很多,和你在一起我是很快樂的。”

    “可是你不幸福,這世上能給你幸福的人,並不是我。”

    大朵的煙花還在她身後綻開,淚默默地淌過她的臉。

    “你沒有回來的那一天,我知道你是跟孟和平在一起。我想了一整天,最後我終於明白了,其實,這樣更好。真的,因為我可以放心。”

    藍色紫色的弧光滑落,像是無數道流星,帶著萬點碎金,散落在夜空裡。

    那句話,她卻不能說。

    她只是固執:“我要跟你在一起,不管你怎麼說,我都要跟你在一起。你答應過我,在任何時候,都不可以再離開我。”

    她只能說要和他在一起,他答應過她,要跟她在一起。

    別的話,她卻不能說。

    他微笑:“是啊,我答應過,可是我沒有辦法做到。你要我給你時間,讓你愛上我,可是我沒有時間了,即使我有時間,你也不能像愛他一樣愛上我。你怎麼就這麼傻,還有孟和平,你們兩個怎麼就這麼傻,我原以為我是這世上最傻的了,可是卻遇上你們兩個。

    “今天下午,我打電話給孟和平,我把他痛?了一頓,我就沒見過他那樣的男人,硬把你往我這兒送。如果我是他,我死也不會放你走。”

    她不能說話,風吹亂長髮,絲絲拍打在臉上,又痛又辣。

    可是那一句話哽在喉嚨裡,怎麼也不能夠說出來。

    她無論如何不能夠說出來,她絕不能夠說出來。

    “可是我真的覺得很放心,因為你將來是幸福的。離開了我,你會很幸福地活著。所以我真高興,你並沒有愛上我。不然的話,我會內疚一輩子,我會覺得自己真是對不起你。放你一個人,孤孤單單在這世上,我會一想起來,就覺得難過。”

    他將她攬進懷裡,聲音寧靜得仿佛剛剛醒來:“佳期,請你原諒我。幸好你還沒有來得及愛上我,幸好我還來得及,讓你得到你自己的幸福。”

    他最後一次,吻她,鹹鹹的淚夾雜在唇齒間,他那樣專注而眷戀,而她身體劇烈地顫抖著,無力地抓著他的衣袖,似乎害怕一鬆手,他就會從眼前消失。

    而她不能說,她什麼都不能說。

    他總是說她有一種孤勇,可是她覺得這一刻,自己幾乎軟弱得就要說出那句話來。

    如果可以,如果來得及,如果真的可以,她願意。

    她願意用她現在有的一切,去換取。

    她只要跟他在一起。

    因為她愛他。

    就如同他愛她一樣,全心全意,用盡了全部的力氣。

    她如今的幸福,只是跟他在一起。

    可是他卻不能夠知道,她也不想讓他知道。

    她幾乎沒有辦法,而他慢慢地離開她,他的唇角還有笑意,狹長的丹鳳眼,秀長而明亮,煙花還在無窮無盡地綻放,焰火的光芒倒映在他的瞳孔裡。大篷大篷的煙花盛開在上海的夜空,仿佛千萬道璀璨琉璃割裂光滑的黑緞夜幕,那樣絢爛,那樣美麗,照亮他們兩個彼此的容顏。

    “我這輩子不可以了。所以,下輩子我一定會等著你,我要比所有的人都早,早一點遇見你。”

    尾聲

    她在上海又留了兩個禮拜,阮正東的情形時好時壞,因為病情持續惡化,不得不服用大量的止痛劑,很多時候他都是昏昏沉沉睡著的。

    醫生並沒有太多辦法,這醫院有全國最優秀的肝膽外科醫生,可是也只是盡力。因為肝癌晚期,全世界的醫生都束手無策。

    只能用鎮痛劑減輕痛苦。

    佳期去看他,靜靜地呆在病房裡,江西默默地離開,而她也只是坐在那裡,安靜地看著病床上,他的睡容。

    偶爾他醒來,劇烈的疼痛令他滿頭大汗,可是見到她還是微笑:“你走好不好?”

    她知道他不願意讓她看見,於是總是點頭,默默走開。

    他一直讓她走開,可是她真的捨不得,哪怕多留一天也是好的。

    他卻一直讓她走開。

    她一天天挨下去,因為每一分,每一秒,都如此痛苦,都如此珍貴。

    最後一次她去醫院看他,他的精神實在不錯,很難得地下床走動了一會兒。

    他已經很瘦很瘦,體重劇減,虛弱得只能依靠營養液維持,已經有好幾天沒能下床了。

    但今天他精神出奇的好,在病房裡走動了一會兒,又打開窗子透氣。

    佳期陪他站在窗前,他看窗外太陽很好,暖暖的,仿佛春天已經來了。

    他說:“真快,上海今年的春天,仿佛來得特別早。”

    她說:“是啊,花又要開了。”

    他微笑:“還是冬天呢,正月都還沒有過完,等到再過一個月,才是真正的春天了。”

    上海的春天會比北京早。

    時光在這裡,總是特別的匆忙。

    每一分,每一秒,都特別的匆忙。

    他說:“你今天走吧,我給和平打電話,讓他去機場接你。”

    她說:“我明天再走。”

    他說:“你昨天就說了,今天走,怎麼說話不算數呢。”

    她說:“我明天走。”

    他說:“一定哦。”

    她說:“一定。”

    他微笑伸出手來:“拉勾。”

    這樣小孩子氣的動作,有很多年沒有做過了。她微笑著伸出手來與他拉勾,他的手很涼,因為體重急劇下降,所以瘦得指骨分明。

    她的尾指終於鉤住他的尾指,輕輕地搖了一搖。

    他低聲說了句什麼,她似乎並沒有聽見。

    第二天她終於離開,江西開車送佳期到機場,一路上,她們兩個人都是沉默的。

    直到最後,江西才說:“佳期,認識你我很高興。”

    佳期說:“我也很高興。”

    江西反而笑了:“你瞧,我們還算是有緣分,不過這輩子好像緣分淺了一點,所以不能做一家人。”

    佳期努力微笑,可是抑制不住,總仿佛想要流淚。

    “我真的覺得很幸運,和平他教會我,怎麼愛一個人。哥哥他教會我,怎麼樣用另一種方式愛一個人。

    “愛一個人不僅僅是獨一無二。愛一個人還希望她比自己幸福,比自己快樂。佳期,一度我很嫉妒你,可是現在我覺得,我一定可以找到我的那個人,愛我就像和平或者哥哥愛你一樣,那樣獨一無二,那樣堅定,不管能夠得到什麼,都執著而無悔地付出。”

    她輕鬆地笑起來:“你放心好啦,我會照顧好哥哥的。哥哥他也很堅強,早晨我去醫院看他,他還說了,叫你走的時候別哭,還有,結婚的時候別忘了他的請柬,他給你們預備了一個特別驚喜的大紅包。還有,將來你們的孩子,一定要認他當乾爹,還有,他還叫你一輩子都別忘了他,好叫孟和平吃一輩子的醋。真是囉唆,對吧?”

    佳期想像著阮正東說這番話的樣子,笑得眼淚哧哧地掉下來。

    江西說:“哥哥不讓你去醫院看他,也沒別的原因,就因為早上他要做化療,他說做化療太難看了,不願意讓你看見,真的。”

    佳期一直點頭:“我知道。”

    機場終於到了,江西把車停在停車場,說:“我就不送你進去了,我最害怕候機廳送人那種場合,我怕我會哭的,我可是公眾人物,知名女主播,哭起來會上小報花邊新聞的。”

    佳期一直點頭:“我知道。”

    江西張開雙臂,用力地擁抱她:“替我向和平哥哥問好,你們要保重。”

    “我知道。”

    “佳期,再見!”

    “再見。”

    江西看著佳期走進機場,一直看著佳期漸漸地消失在玻璃牆內,她整個人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力氣,軟綿綿的,靠在車內,連手指都無法再抬起來。她竟然能夠做到,她一直以為,自己沒有辦法做到,自己會在任何一秒鐘,忍不住放聲大哭。

    電話一直在響。

    她終於接聽。

    “江西,我是張秘書。你是不是回醫院一趟,很多後事要跟你商量辦理。還有東子的一些遺物,要處理一下。從今天淩晨到現在,首長一直十分悲痛,滴水未進,我真擔心首長的身體也會一下子垮下去。希望你能勸勸他。”

    淩晨時分,她和父母守在哥哥的病床前,他最後一句話是:“不要讓她知道。”

    她一直點頭:“我明天會去送她,哥哥,我答應你,絕不讓她知道,讓她安心離開。”

    佳期走進機場,嘈雜的候機廳,人來人往,廣播裡在播放著登機啟事,有小孩子的笑聲,還有推車滑過地面的聲音,那樣嘈雜,那樣熱鬧,這個世界,一如既往的熙熙攘攘。她低頭極快地走著,一直低著頭。

    佳期很快地辦完手續,然後登機。

    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來,一直等到起飛。

    當滑行由慢至快,當機身仰起的一?那,當飛機脫離地心引力的瞬間,她終於抬起頭。

    相鄰座位上是一位年輕的母親,和她的孩子,小男孩大約才四五歲,解開安全帶後,就爬上爬下,好奇地打量四周,沒有一刻肯安分。

    最後,小男孩稚嫩的聲音,壓得極低,偷偷問自己的母親:“媽媽,你看那個阿姨,她為什麼一直哭,一直哭?”

    年輕的母親低聲哄著:“乖,阿姨一定是很疼,所以哭了。”

    他不想讓她知道,她就不知道。他想讓她安心地走,她就安心地走。

    他讓她安心,她也要讓他安心。

    她永遠也不能忘記,那一天晚上在醫院裡,她站在病房門前,從兩三寸闊的縫隙裡望進去,窄窄如電影的取景,他整個人深深地陷在沙發裡,只能看見他的側臉,他一定坐在那裡很久了,因為他嘴裡含的那支煙積了很長的一截煙灰,也沒有掉落下來。她幾乎不敢動,只能順著他的目光望出去,茶几上放著她那只保溫桶,鵝黃色的桶身,上頭還畫著兩隻絨絨的小鴨子,在落地燈橙色的光線下,溫暖如兩隻小絨球。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直起身來,只是掐熄了煙頭,重新拿了一支煙,劃火柴點燃。

    一點小小的火苗,照著他的臉,幽藍地一晃,又被他吹熄了。

    他伸出手去,用食指觸摸那保溫桶外殼上畫的兩隻小鴨子,動作很輕,仿佛那是兩隻真正的小鴨,指尖順著那小絨球的輪廓摸索著,小心翼翼。過了一會兒,也不知想起了什麼來,自顧自微笑。

    他笑起來很好看,眉梢斜飛入鬢,唇線抿起,弧度柔和。

    她將頭抵在門側,忽然落淚。

    他說:“你怎麼又回來了?”

    她說:“我沒有等到你。”

    其實他一直在那裡,他始終都在那裡,只要她回頭,她就能夠看見的。

    他一直在等她。

    過了這麼久之後,她才知道,原來早在那一刻起,她遇見他。

    他的字跡飛揚流暢:“佳期,終於等到你回家。”

    他說:“我這輩子不可以了。所以,下輩子我一定會等著你,我要比所有的人都早,早一點遇見你。”

    她卻不能說,她其實已經遇見他,在他等著她的時候,她其實已經愛上他。

    這麼多年,她花了很漫長很漫長的時光,才學會結束,才學會重新開始愛上一個人。

    可是他卻不能在那裡,他卻沒有時間給她。

    在最後的時候,他以為她愛的並不是他,所以,他安心地離開。

    就這樣,她讓他安心地離開自己。

    當我終於愛上你,我卻永遠也不會告訴你,因為怕你覺得來不及,怕你覺得對不起。

    怕你會對我內疚,怕你會覺得不安心。

    你一直等著我,而我,會用這一生來記得你。

    當他的尾指勾住她的尾指,他說:“一百年,不許變。”

    他和她約定了一百年,她不會變,她會一直記得,一直記得,一百年。

    淚如同小蟹,猙獰地爬過每一寸臉頰。

    她會一直記得。

    她與他的一百年。

    小男孩忍不住,歪著頭看著。過了好一會兒,突然想起來,從自己口袋掏出半包紙巾,遞給佳期:“阿姨你別傷心了,我媽媽說,如果你傷心的話,疼愛你的人會更傷心的。所以每回我摔跤的時候,雖然很疼很疼,可是我從來不哭,因為我怕我一哭,我媽媽會更傷心。”

    佳期接過紙巾,流著眼淚,卻努力想要微笑:“謝謝你。”

    她一定會照顧好自己,因為如果她傷心,那麼疼愛她的人,會比她更難過。

    她一定要過得幸福,不管是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都要幸福。

    她答應過他,一定要讓自己幸福。

    幸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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