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三年

  「辟裡,啪啦」鞭炮炸響的聲音不時的傳來,濃重的火藥味兒順著風從牆外飄來,還帶著一些碎屑,我靠在窗口的塌子上看了會兒,忍不住伸手去接了來,小小的但重重的紅色映入了眼底,是那樣的喜氣,嘴角不自覺地彎了起來…

  「主子,又笑什麼呢」,小桃兒笑嘻嘻的從我身後冒了出來,手上還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燕窩粥,「小心風涼,沒得大節下的弄得傷風頭疼」說完用小勺攪了攪粥,又輕吹了吹,遞過來,抬眼笑說,「快吃吧,涼了就沒性力了「。

  我微微一笑接了過來,「謝啦,桃兒管家」,小桃哧的一笑,「主子就知道拿我窮開心」,我笑著朝一旁點點頭,小桃兒會意,一偏身坐在了我身旁,順手拿過桌几上的針線笸籮,取出一付鞋底子納了起來,嘴裡卻還是有的沒的跟我說著閒話兒。我笑著聽著,思緒卻又飄到了窗外……

  三年的時間到底有多長,我現在已經沒了概念,原本應該是很難熬的歲月,卻眨眼間就滑了過來,仔細想想之前都幹了些什麼,卻沒什麼清晰的印象。如果說苦難能讓人印象深刻的話,那幸福只能讓時間過得飛快,卻留不下什麼痕跡…

  三年,原該頹廢絕望的胤祥,卻依然朝氣蓬勃,每日裡興致勃勃地看書,寫字,練武,或陪著我種樹,看我做飯,伺弄花草,釣魚,甚至折騰傢俱擺設,讓自己一刻也不得閒,日子看起來過得很是充實。就這樣,他的身子骨反到打熬得更好。

  只是偶爾會站在花園裡的假山上,向外望去,有次剛好被我碰到,卻只說是登高望遠,雖說這假山不高,可還是比平地望得遠些,我聽了哈哈一笑。過了兩日,自己一個人走上去,遠遠朝他看的方向的望去,卻才發現隱隱約約的紅牆綠瓦現了出來…心中忍不住一悸,那應該是雍和宮吧…

  雖說是被圈禁,可日子過得並不差,日常物品一應俱全,與之前所用的品質也絲毫沒有改變,不過這是在兩年前。之前的那一年過的甚是艱苦,不過也是看跟誰比,若是比尋常百姓家,那自然還算得上錦衣玉食了。

  當時的十三對這些卻是毫不理會,想必他心裡對這些早就心知肚明,皇室裡被圈禁的下場還會好的哪裡去。只是轉年下,內務府送來的東西卻突然變好了,奴才們自然是欣喜萬分,甚或私下裡嘀咕,十三爺是不是要翻身了。

  胤祥卻只是挑了些好的紙墨筆硯什麼的給我瞧,嘴上沒說什麼,只是眼裡有著淡淡的喜意一閃而過,我也是隨著小桃她們高興,心裡卻明白,是四爺…具體的時間雖然記不清了,但在歷史上,他早晚是要掌控內務府的。

  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感覺,但是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康熙皇帝看來是越發的信任四爺了,內務府這種掌握皇帝貼身事務多多的衙門,可不是任誰都能去的。那也就是說,我的事情與四爺並無什麼影響,看來當初想的是對的,若不是有康熙皇帝的默許,四爺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沒用吧。

  偶爾也想過若是康熙皇帝執意要我的命,那四爺他會怎麼做呢,救我還是…心裡突然一冷,趕緊把這個念頭打消,命令自己不要在想了。只是由不得一陣苦笑,笑自己明知道結果的事情,何苦還去想它,平白的讓自己痛呢。

  胤祥的好精神在秦順兒這些真心護主的奴才眼裡自然是好事兒,橫豎認定,因為有我,才有他主子的好心情。對於這樣的評定我也只笑納,也曾拿來與胤祥玩笑,心裡卻萬分的清楚,他所做的一切,無非就是那八個字,「厲兵秣馬,養精蓄銳」而已。

  若說以前的他對四爺是忠心耿耿,經過了他被圈禁而我又「死而復生」的這件事情之後,對四爺恐怕已是以命追隨了,更何況皇帝的態度又是恁般曖昧。胤祥的一腔雄心壯志恐怕從不曾打消過,想到這兒忍不住又是苦笑,就算他以為我已不在的時候,也不曾吧…

  這些也都還算好,人若沒了想頭兒,活著也就沒什麼意思了,只是偶爾提起八爺他們來,胤祥的眼神讓我打從心裡寒起來,忙得拿話岔開了,也不曉得他知道了沒有,但是以後我們再也沒有提過八爺他們的名字。

  十三對於外面發生的一些事情似乎瞭然於心,想必四爺自有法子通知了他,更何況內務府也在他們手中握著。這些事情我全然不想去管,雖說是被囚禁在這一畝三分地兒裡,可心裡倒是覺得比先前的富貴日子強了許多。

  在我進來那年府裡的奴才換了不少,可像小桃兒,秦順兒這樣的還是留了下來,剩餘一些新人倒也好,見了我也不太認識,也許是裝不認識,反正沒人見了我就突眼咧嘴,彷彿白日見鬼似的。倒是那幾個與我同時進來的丫頭,見胤祥如此待我,有兩個長的拔尖的心裡不忿兒起來。

  剛過了頭三個月,那兩個丫頭把心中的恐懼,不平,小心謹慎都壓了下去之後,見胤祥如此人品,又不像是被監禁起來那一臉的晦氣樣子,心裡自然都存了些想頭兒。她們原是四爺旗下包衣奴才家生子兒,出身雖不高,可到底是在旗的,給一個被圈禁的貝子做身邊人,倒也不算不配。

  可一來見胤祥對我千依百順,竟不似個爺對丫頭的樣子,就是一般夫妻也做不到的,二來府裡的太監總管是秦順兒,內府的丫頭們又是小桃兒在管,他們兩個人,對我一如胤祥,忠心耿耿,全心全意。

  她們的心裡頭不禁存了些疑問,曾私下言語試探,被我三言兩語的擋了回去,橫豎我又不能告訴他們,胤祥本就是我老公,小桃她們就是伺候我的云云。

  又過了兩日,竟被一個聽到秦順兒私下裡叫我叫溜了口,轉過身來,就有人背後酸言酸語地說什麼,都是奴才丫頭,竟也被叫起主子來了…

  可終也有幾個伶俐的看出事情頭尾來,雖然不知道為什麼胤祥他們如此對我,但是見了我總是客客氣氣的,甚或也以主子來看我。我只是笑著說大家都是好姐妹,平和相處就好,沒什麼主子奴才的。可懂事的不說她也懂,那不明白說什麼也說不明白了。

  又過了一個月,有一天正在看書,忽然聽小丫頭嘀咕些什麼,打得狠云云,有些好奇,叫她們進來問也不敢回,還是小桃兒進了來,說是一個丫頭犯了錯,十三爺讓人打了她一頓,攆到柴房去了。

  我一愣,胤祥向來對下人寬和,很少計較什麼,怎麼這回…心裡想著順口問了句,誰呀?小桃兒抿了嘴眼睛滴溜亂轉就是不答,一旁的小丫頭嘴快說了出來,被小桃狠狠地剜了一眼,嚇得忙退出去了。

  我心裡猜到了個大概,又聽小桃說什麼不用管那起子□,心裡的感覺不免有些詭異。似乎自打我認識胤祥之後,只是見他對我不三不四,瘋言瘋語,倒沒見過他把別的女孩兒放在眼裡。

  若論在長春宮,長的比我好的女孩就不少,更不用說外面的花花世界了,他卻也從不曾招惹,要麼客客氣氣,要麼就是主子款兒,與我婚後更是如此。唯一一個疑似的可能就是七香,可還沒等我弄明白,人就已經送出去了,再沒人來礙我的眼,情敵二字與我而言就是空話。

  今天這一遭對我而言倒是挺新鮮的,可是很顯然,我和敵人還沒有正面遭遇,就已經被胤祥提前幹掉了,想著想著不禁有些好笑。小桃兒見我不生氣,也鬆了一口氣,嘴裡雖不明說,也嘮叨出些前因後果來,簡單的說,就是某人的馬屁拍在了馬腿上……我問明了未曾傷及人命,也就不再提了。

  夜裡胤祥倒是笑瞇瞇的跟我說了大概,大有表功之意,我點頭承認,說是要是被那女人佔了你便宜,我豈不是吃虧了,胤祥大笑…此事煙消雲散,再沒人提起了。只是自那以後,人人見了我都規規矩矩的,並以主子相稱,我還想說什麼,秦順兒卻說是胤祥發的話兒。我原也怕惹了麻煩,胤祥卻說這地方天高皇帝遠,蚊子都飛不進來,倒想著飛出去呢。

  我雖然還是有些不安,一來被人叫習慣了,二來日子漸漸長了倒也不太覺得有什麼彆扭了。另外,也不知道為什麼,自打圈禁以後,夏天的蚊子確實少了不少,看來禁衛軍圈的果然很嚴實,因而心裡踏實了不少。有一次在飯桌上說起來,胤祥一口湯全噴在了桌子上,小桃兒她們也笑得不行。

  日子就是這樣一天天的過去,雖不像以往光彩照人,卻還能讓人有苦中作樂的能力,而且這是我來了這裡以後,所經歷過得最平靜的生活,沒有天下,卻有自己一方天地,沒有忙碌爭鬥的十三爺,卻有一個朝夕相伴,心意相通的丈夫,而且這裡沒有他…….

  「又在胡思亂想了,嗯…」一個清朗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溫暖的臂膀已圍了過來,心裡突的一跳,回過了神來。這才發現手裡的粥碗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被取走了,小桃兒也不見了,我呼了口氣,捋了捋頭髮,順勢靠在了胤祥的懷裡。

  「想什麼呢」,胤祥笑嘻嘻的在我耳邊說,暖暖的風吹得耳朵癢癢的,忍不住去撓,被他一把握住了手,卻換了自己的下巴來揉搓,鬍子碴兒弄得我更癢,忍不住笑了出來。癢得受不了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在他的衣領處蹭了起來,胤祥一聲低笑。

  「這手裡是什麼」,胤祥順勢掰開了我的手看,我一低頭才看見方纔的炮竹紙竟被汗水粘在了手心兒,見胤祥有些若有所思的,我笑說,「方纔正在想今天佔了便宜呢」。

  他一愣,我指著牆外不時傳來的乒乒乓乓的聲音,「你聽,別人花錢買炮,我們免費聽響兒」。胤祥「噗嗤」一聲噴笑了出來,臉埋在我脖子裡,極低的叫了一聲「小薇」。每次只有再沒人的時候,他才會這麼叫,又彷彿這樣我們就回到了從前,他意氣風發,而我---名正言順…
  我反握住他的手,摸著他修長手指的薄繭,輕聲說「我倒覺得這樣好,自己家裡開開心心的,不用大過節的去傻笑給別人看,反正咱們這歲數也沒紅包可拿了,嗯…」。胤祥抬起頭一笑,又親親我的頭髮,卻不再言語,只是抱著我輕輕搖晃。

  我深知道他的心事兒,不論如何,那個神采飛揚的拚命十三郎,落到連過節放鞭炮的權利都沒有的時候,心裡又如何會好受,他總是覺得虧欠了我,讓我和他一起受苦。

  見我看著他,他突然作了個鬼臉兒,笑說「既是佔便宜,那咱們就來個徹底的」,我忍不住笑了,「你還要幹嘛」,胤祥笑而不答,只是回頭揚聲,「小桃兒,去,把那個斗篷拿來,主子們要去假山上坐坐,讓廚房擺酒」。小桃兒忙應著去了。

  見我愣愣的,他低頭笑說「光聽響兒沒意思,說不定還有哪個冤大頭放焰火呢,高處看得清楚些」。我哈哈一笑,見他高興起來,心裡也高興,扶著胤祥的手正要起身,「砰砰」幾聲巨大的炮響傳了進來。

  我只覺的胤祥的手突然僵住,捏得我生疼,可又不覺得的疼,心臟跳的彷彿要衝出喉嚨來,不禁下意識的用手握住了喉嚨……這聲音太熟悉又太陌生了,已經整整三年沒聽過了。

  突然覺得手在哆嗦,看了一會兒才明白那是胤祥的顫抖,我只覺得口乾舌燥,心裡慌得不行,可還是鼓起勇氣看向他,一條青筋暴在額際,臉頰的肌肉也在不自覺地抽動,神情有些可怖。

  感受到胤祥的情緒激動,我突然平靜了下來,伸出另一隻手輕輕的握住了他的手腕兒,他一顫,低頭看我,見我一臉平靜笑意,一怔…我微微點點頭。

  就這麼過了會兒,一抹笑意突然出現在他唇邊,未等我再說什麼,胤祥回頭揚聲到,「來人,給爺更衣,備香案,接聖旨」……。

 

第二章 重逢 上

  胤祥轉身向屋外走去,到了門口頓了頓,手在門框邊捏了又鬆,猶豫間還是沒有回頭,終是大步地走了出去,「呼」…我出了一口長氣,向後重重的靠在了棉墊上,只覺得腦子裡白茫茫一片…棉布簾子一掀,門外的小桃兒輕手輕腳的走了進來,臉上有些驚懼,又有些期盼,她慢慢的走到了我跟前,緩緩地跪靠在了塌子邊兒上。

  我低頭對她微微一笑,她一怔,表情倒是放鬆了些,不說話,只是用手揉搓著塌子上綢緞布面的邊角兒。窗外頭早站齊了伺候的丫頭們,卻偏偏一點兒聲響也沒有,方才乒乒乓乓響個不停的鞭炮聲,已是半點兒也聽不到了,那殘留的些許喜氣,也彷彿被眼前的壓抑無聲無息的吞沒了。

  「這些年,辛苦你了」我低聲說,他們夫妻分別三年未曾見面,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兒,對她我心裡一直有一份愧疚。低著頭的小桃兒一個哆嗦,也不抬頭,聲音裡卻帶了幾分哽咽,「小姐…別這麼說,這幾年,小桃兒過得很好…知足…」

  還未等我再開口,小桃兒猛地抬起頭來,半仰著身兒,急急的說,「主子,您別也擔心,據奴婢看,十三爺應該沒什麼凶險的,應該沒…」後半截子話她越說越低…我強笑著點了點頭,「我明白的,你放心吧」,小桃兒也勉強一笑,又木木的坐了回去。

  我轉頭望向窗外,庭園裡的那幾棵槐樹,早就只剩了禿禿的枝子,正無力的被無情的北風隨意拉扯著。我並不擔心胤祥此去會有風險,若真是那樣,就不會大張旗鼓的放炮傳旨,而是悄沒聲兒的一杯毒酒了事了,我擔心的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嘴裡喃喃的說了出來。

  小桃兒有些迷茫的半抬頭看我是否說了什麼,我還未及說些什麼,就聽見外面一陣急急的腳步聲響起,小桃兒臉色一下子慘白起來,我的心也忍不住狂跳,快得有種讓人作嘔的感覺,只覺得熱血一下下地往頭上衝,手腳卻偏偏冰涼起來…

  「唰」,布簾子一下子被人掀了開來,秦順兒幾乎是踉蹌著衝了進來,「主子…呼…主子..」他一下子跪在我面前,只是急促的呼吸著,乾嚥著吐沫,臉上似笑非笑的憋的紫脹,大冬天的卻滿臉是汗。「嘶…」我忍不住吸了口涼氣,好痛,低頭一看,才發現指甲正狠狠的掐在手心裡,四道紅印兒清晰的印了出來。

  不知怎的,心裡突然安靜了些,「你慢慢說,別著急」我輕聲說,看我平平靜靜的,秦順兒一頓,又喘了兩口氣, 「是,主子,十三爺沒事兒,是宮裡傳了旨,皇上想見他,命他即刻進宮,也讓我告訴主子一聲,別擔心,有信兒立刻來告訴的」,他一氣兒的說了出來。

  小桃兒一聲兒喜極而泣的嗚聲響起,「小姐,小姐」,她淚流滿面地只會這樣叫著,秦順兒也是滿臉的喜意,傻乎乎的笑著,屋外一下子嗡的響動了起來,歡呼,低泣,笑聲,那樣毫不掩飾的喜悅瞬時充滿了每個空間,縫隙…

  就這麼過了會兒,小桃兒和秦順兒慢慢的靜了下來,卻只是看著我。我知道應該高興的,為胤祥高興,為他的東山再起,前程似錦高興…可是我真的高興不起來。勉強咧了咧嘴,「你們下去吧,我想靜一靜,該怎麼做你們都知道,要是有什麼信兒,立刻來通知我就是了」。

  「是,那奴才告退」,秦順兒拉了一把還想說些什麼的小桃兒,轉身一同出去了,低聲說了兩句什麼,我也未曾聽清,只是外面立刻安靜了起來。

  早就知道有這一天不是嗎,史書上對胤祥被圈禁了多久本就很有爭議,只是沒有想到居然這麼快,不禁苦笑,心裡難道竟然盼望這樣長長久久的被禁錮下去嗎。決定進來陪伴十三對於我而言是一種解脫,可現在呢….

  這三年平淡卻安穩舒適的生活,不自由的身體,卻有著自由的心和言論,沒有爭鬥,沒有惡意,沒有防備,也沒有那麼多的愛恨情仇,這一切馬上都要結束了…最重要的是,胤祥邁出這個大門的一剎那,他還是光明正大的十三貝子,鳳子龍孫,從不曾改變。而我呢…我到底是誰….

  太陽穴一陣突突的跳,忍不住用手使勁的按了按,才覺得好些了。算了,不去想了,我不想來的時候來了,不想死的時候死了,以為不能活的時候又活了過來,一切都在被一隻無形的手撥弄著,半點兒不由自己。

  想想外面的世界,也不免有兩分心動,若是初來之時,就被禁錮於此,恐怕瘋了的心都有吧,如此想來,上天待我不薄,還算是讓我循序漸進的去受罪,訕笑著咧了咧嘴,放鬆的躺了下去,命令自己什麼都不要再想了……

  迷糊中覺得很熱,搖了搖頭,張眼看看四周有些昏昏暗暗的,猛地驚醒過來,這才發現胤祥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了,把我抱到床上去,就在我旁邊和衣睡了。我有些怔怔的,看著他紅紅的彷彿還有幾分笑意的面孔,睡的沉沉的,一股濃烈的酒味兒飄散在四周,心裡不禁一滯,他有多久沒喝這麼多酒了。

  不自禁的伸手過去輕輕撫摸他熱熱的面孔,一股股溫暖的呼吸均勻的吹拂在我的手上,烏黑的眉毛,挺直的鼻樑,線條堅硬的唇際,卻有一條明顯的笑痕印在嘴角。心裡不禁一暖,這幾年還能讓他時時開心,是我最成功的事情了。

  「啊」,我低低叫了一聲,撫在胤祥唇邊的手被他一把握住,人卻沒有醒,只是在枕頭上蹭了蹭,含糊不清的叫了聲「小薇」,又睡去了,手卻是牢牢地抓住了我的不肯放鬆。我靜靜地坐在旁邊,看著他的睡顏,不知怎麼,突然想起了那年冬狩,胤祥被熊所傷,我去照顧他的那一夜。

  那時的他也是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繼而抓住了我的心,有些痛,更多的是歡喜,一如現在,從不曾改變…四周薄薄的床帳,罩住了我和他,籠住了一方天地。彼此溫暖的呼吸纏繞在一起,就算只剩下一點點空氣,也要一起分享,直到今天才明白,這靜靜的一方天地,原來才是我想要的,而自己已經擁有了這麼久…

  「主子,你看這個好不好」,小桃兒笑瞇瞇的在我身邊擺弄著一堆堆的布料,這些綾羅綢緞,要麼是皇帝的賞賜,要麼是那些爺的賀禮,我全然不在意,只是隨著小桃兒折騰。自那晚捋順了自己的心意,我就一心一意地替胤祥高興著,打算著。

  胤祥對我的心事兒也猜到幾分,原也怕我太過憂慮,又或橫生枝節,見我現在一付平和喜悅的樣子,雖不太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他也沒有多問,但顯然是放下了心來。我知道他拒絕了再添加或更換奴才,明裡是說,剛蒙皇上開恩,應當報效皇上,為朝廷效力,而不是整理私宅,私下裡自然是不希望再有生人進府,於我不利。

  皇上的聖旨說得很清楚,原本胤祥跟廢太子之事有牽連,雖是無心,也要略作薄懲,現已三年,看他表現良好,因放了他出來,為朝廷效力,以彌補過失云云…說到底,這道聖旨不過是一塊包裝精美的巧克力,扒掉層層外衣,不過也就剩了些甜甜苦苦的滋味罷了。其中滋味胤祥自然瞭解,不過對他來說,還是甜大於苦吧…

  胤祥已是恢復了過去的生活節奏,每日裡上朝,去六部辦差,竟似比原來還要忙些,天天都是天不亮就出門去了,夜深了才回來,可精神卻越來越好。私下裡言談皆是豪情,外面卻又是一付謙和謹慎的樣子,我只能低歎,這才是那個未來的第一賢王吧…

  府裡的東西都要換過,一來是因為胤祥已恢復了品級,日常用度自然不同,二來也是要去去晦氣,這些圈禁時用的東西,都要拿去燒掉。人人是歡聲笑語,精神百倍,我卻再也沒有那時裝修的心情了,只是躲在自己房裡,每日裡看書寫字,甚至寧願笨手笨腳的做針線,也不想出了門去。

  這麼鴕鳥了些日子,連忙碌的胤祥也覺得不對了,看他欲言又止的樣子,我只是笑說,現在府裡來來往往的人太多,若是一個不小心,被人看見了就不好了。他抱住我只是沉默,最後在我頭頂只低低說了句,「委屈你了」…我眼眶一熱,啞聲說了句「在你身邊我還沒受過委屈呢」,胤祥沒再說話,只是更用力的抱緊了我。

  「小姐,這個好不好」,「啊」我回過神來,看了看,「嗯,挺好的」,小桃兒撇了撇嘴,「問了您十幾回,都是這一句,嗯,挺好的」。我哈哈一笑,「就是挺好的,橫不能挺好的東西我說不好不是」,說得小桃兒也是一笑。

  門外的小丫頭回了聲兒,「十三爺就回來了」,我一愣,與小桃兒對看了一眼,「今兒怎麼這麼早」,「秦總管沒說,只是說一會兒子主子馬就到了」,「嗯,知道了,你去吧」,門外的丫頭退了出去。我想了想「小桃兒,你去準備些粥水,先給十三爺暖暖也是好的,天太冷,容易受寒」,「是,這就去」小桃兒忙應了去了。

  看著小桃兒的背影,突然想起來,前兩天和她說過讓她回家看看,她滿眼淚水的樣子。我起身向書房走去,想來胤祥回來若沒到我這兒,就應該在書房,讓小桃兒出門去見外人,雖說是她的丈夫,但不管怎樣也還是要跟十三說一聲兒的。

  府裡的奴才本就少,最近又忙得不行,基本都在前面伺候著,後院的人少了不少,我也樂得清閒自在,慢悠悠的溜躂著。心裡有些日子不曾這樣安適了,因此更是放慢了腳步,雖然四周光禿禿的,水面也已經結了冰,只有幾隻麻雀還是那樣肥肥笨笨的跳來跳去覓食。

  眼瞅著到了書房,門口竟沒有太監伺候著,想想可能是人還沒有過來,不會是去找我了吧,突然覺得有些好笑,搖了搖頭,正想轉身回去,轉念一想,可別又走岔了,乾脆到書房裡等他就是了,那邊兒找不到我,自然會來這邊兒。

  抬腳上了台階,心裡想著上次看到胤祥書架上放了一本雜人遊記,不知道現在還不在呢。現在不能出去玩了,看看這一類的旅遊指南也是好的,一邊順手推了門,邁步進去,那書放在哪兒呢,轉眼看去,層層疊疊的都是書。

  正憑著上次的記憶墊腳伸手去上面的書架去翻,剛抽出一本,忽聽到身後門扇被推開的聲音,勉強回了頭笑說「你到底把那本書放…」,看到一個人影兒正直直的站在門口,「啪噠」一聲書重重的摔落在地上,眼前突然模糊一片,「你…」

  瘦長挺直的身材,有些蒼白的面色,略帶了幾分譏誚的嘴角兒,還有…那雙黑得彷彿見不到底的眼,眼前明明是模模糊糊的,可偏偏又是看的那樣的清楚,四爺…

  四爺一手扶在門扇上,看來正要推門進來,現在卻是僵直的站在那裡,表情漠然,只是手指卻已捏得泛了白。「他要的,我也要」…「這也是你的選擇嗎」…「對,從你掰開我手指的那天起,我就瘋了」…「我還會再見到你的,是不是」…

  他曾說過的一句句的話如同炸雷一般充斥著我的腦海,或有情,或無情的迴響著…「啪」的一聲,眼淚落在了地面,聲音竟是那樣響亮,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四爺眸色一暗,只覺得眼前的身影兒閃動,我不禁張大了眼…「咦,四哥,幹嗎站在門口不進去」,十三爽朗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四爺身形一滯,我下意識的轉了頭,快速的在臉上抹了兩把。

  「四哥,你」十三笑嘻嘻的出現在門口,抬眼看見我也是一愣,眼光閃了閃,還沒等我看明白,他笑著說了句,「四哥快進來吧,站在門口搪風怪冷的」,四爺臉色淡淡的點了點頭,邁步走了進來,自去坐在了一旁的太師椅上,順手拿起了几案上胤祥寫的一幅字端詳起來。

  十三轉頭沖外面喊了句,「順兒,快上茶來,就是前兒三爺送的那個老君眉」,說完回頭沖四爺笑說,「四哥,你也嘗嘗,三哥把這茶誇的瓊漿玉液似的」,四爺抬眼,略扯了扯嘴角,又低下頭去。

  胤祥轉過臉來笑看著我,彷彿一無所覺得樣子,我心裡一抽,腦袋脹得要命,嗡嗡的一片嘈雜,可直覺已讓腿自動自發的邁了出去,端正的福下身去,穩穩得說,「奴婢給四爺,十三爺請安」,胤祥大大的一愣,一時笑容竟僵在了臉上,四爺卻一動不動。

  過了一會兒,又好像是很久,「嗯,起來吧」,四爺低沉的聲音響起,一如從前冷冷的,淡淡的,我心裡卻是一熱,「是」,低低的應了一聲,只覺得心裡雖然一片空白,情緒卻像是掉光了葉子的楊樹,光禿禿的很難看,但也算去掉了累贅,落得幾分輕鬆。

  正要起身,一隻手伸了過來,輕輕卻緊密地握住了我的手腕兒,我一頓,借力直起身來,抬頭看過去,胤祥淡淡卻滿足的笑顏順時印入眼底,他用手輕觸了觸我的眼角兒,停了會兒,收了手,卻只低聲問了句「找我有事兒」,我搖了搖頭,「也沒什麼大事兒,回頭再說吧,你正事要緊」,他點了點頭。

  我向四爺坐的方向又福了福身兒,就低頭轉身退了出去,關門的一剎那,忍不住抬眼,卻只看見四爺低頭的側影,還有他手中已捏得不成形的字紙…

  一隻手突然輕貼在了我的額頭,不禁被嚇了一跳,一抬眼就看見小桃兒關心的臉,「您怎麼了,不舒服,打剛才就臉色不好,早上還紅潤潤的,是不是方才出門受了風」,說完又摸摸自己的額頭,喃喃道「不熱呀」。

  我強笑了下,「我沒事兒,你別一驚一乍的,我又不是關公,哪能一天到晚老紅著臉」。小桃兒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一旁的小丫頭也是抿嘴偷笑,她也就不再說什麼,只是讓小丫頭把飯擺上來,胤祥早就讓人來回,說是今兒個要和四爺一起吃飯,不用等他了。

  小桃兒讓其他丫頭都退下了,就坐在一邊兒陪我吃飯,這樣說話也方便些。她不時地夾這個夾那個給我,我只是有一口沒一口的吃著,嘴裡發苦,吃什麼都好像在嚼渣滓,喀拉喀拉的。以前的事情卻不停的在我腦海裡顯現著,初見,相識,相知,還有…

  都說人一過了五十歲就會不自覺地回憶著過去,以感覺生命曾經輝煌的存在,不論生理還是心理,年齡越老想的就會越多…不禁苦笑,自己回想了這麼久,難道自己的心也老了嗎,雖然還有一張二十多歲的臉,心裡命令自己不要再想了。

  「主子…」,「啊」我一愣神,看向小桃兒,她正好笑得看著我,「您這又是神遊太虛到哪路神仙那裡去了」,說完用手指了指,我順勢一看,才發現自己正在用筷子喝湯…臉一紅,瞥了正抿嘴偷笑的小桃兒一眼,放下筷子,拿起碗來咕嘟咕嘟的就喝了下去…抹抹嘴兒,看看小桃兒目瞪口呆的表情,心情突然好了很多。

  小桃兒好笑的搖了搖頭,把我手中的湯碗接了過去,嘴裡喃喃的嘀咕了些什麼「做派,破落戶」的,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主子,先兒聽秦順兒說,今年的正月兒燈會辦的時間長,各地都派了能幹的工匠來京城紮彩燈 ,一定很熱鬧」。

  我看了看她,想想小年那天胤祥獲釋,轉眼已是小二十天了,正月十五在即,未圈禁之前年年都是要去宮裡請安,一同賞燈,後來流離失所的在外頭,窮鄉僻壤的也無燈可賞。

  不禁有兩分心動,反正今年胤祥還是要去宮裡的,只不過跟我卻再沒半點關係了,心裡冷笑了一聲,那鬼地方不去也罷了。看著小桃兒眼巴巴的看著我,想想許久她也未曾回家了,剛才雖然沒說成,想必胤祥也不會反對。

  這幾年下來,經歷了這些事情,小桃兒也不是當年那個一根腸子通到底的小丫頭了,什麼該說什麼不該,她心裡有數兒。心裡隱隱察覺到自己最近心態太過糟糕,也許出去走走心裡會好得多,各何況這麼多年沒有出府門半步,外面的變化一定不少,雖趕不上中國改革開放那樣的日新月異,但多多少少總是有變得吧。

  想著不禁一笑,「知道了,你快吃吧」,小桃兒見我開心,知道出門有望,心裡也極高興的,又唧唧呱呱地說了起來,以前看過的燈怎樣的好,今年一定又會怎樣怎樣。

  到了晚間,我早早地睡了,許是下意識的不知道見了胤祥要說什麼,雖然睡得極不踏實,反反覆覆的,可怎樣也不願醒來,只是迷迷糊糊中彷彿聽到有人歎息,而後額頭一熱,再睜眼時天已大亮,胤祥早就出門去了,還留話說,晚上有席,回來的遲。

  梳洗的時候見小桃兒一臉的喜意,一問才知道,昨兒晚上胤祥見我睡了,就問了小桃兒我下午找他去做什麼。小桃兒說大概是為了讓她回家看看的緣故,上午還曾聽我提過,胤祥想了想,也就允了,只是說讓她自己小心些。小桃兒自然明白這話中的暗示,雖然警醒了一下,可還是歡天喜地的應了。

  我撓了撓臉頰,在鏡中對正給我梳頭的小桃兒笑道「選日不如撞日,今日如何」,小桃兒手一頓,眼眶頓時紅了起來,咬著嘴唇兒只是不說話。看她情緒有些不對,問了問才明白她竟然有些近鄉情怯,「我陪你去如何」,小桃兒一驚,未等她說話,我搖了搖手「第一我也想出去走走,晚些好了,帶上斗篷遮住頭臉,天色暗的話,別人也看不清,二來,你回家也不可能沒人陪著不是,這是規矩,三者,趁現在沒到十五,花燈卻應該已經做好了,趁著人少,正好去看看」。

  小桃兒一臉的猶豫,「那要不要告訴…」,「不用了,我們速去速回,帶著侍衛,不會怎樣的」。小桃兒還是擔心,我卻渾不在意,昨晚上做了一夜噩夢之後,早就決定,橫豎死過一回,就是再來一遍,之前也要過得痛快些,真要發生些什麼也不是我患得患失,藏頭露尾就能躲得過去的。

  這一天在小桃兒又慌又喜,而我略有期待中迅速的滑了過去,我不太想告訴胤祥,既不想讓他擔心,也不想讓他阻止,只是覺得自己很久沒有為自己活著了,今天無論如何要去透透氣兒。

  到了晚晌,我讓小桃兒叫了秦順兒來,他恭敬的站在了門外,「主子有什麼吩咐」?我清了清嗓子,「小桃兒今兒個要回家看看,你十三爺許了的」。「是,那奴才這就去準備車」,「嗯」我點了點頭。秦順兒回頭想一邊兒的小桃兒笑道,「恭喜你了,夫妻團圓」,小桃兒臉一紅,低了頭去。

  秦順兒笑著轉過頭來,「主子,那叫誰跟著,嫣紅還是雙喜」,「都不用」,他一愣,「不用,主子,這不行吧,這是規矩,奴才要回家,都…」他話未說完,看我披著斗篷走了出來,他眼珠子差點兒沒掉出來。

  「呵呵,今兒秦順兒可是嚇壞了」,小桃兒在車上笑嘻嘻的說,倒是忘了她自己也擔心的要命。方才好說歹說,秦順兒都不肯,我只好跟他說,他要是再說,我就脫了斗篷,大踏步的走出去,古人還錯把陽虎當孔丘呢,我怕什麼。

  秦順兒雖不明白什麼陽虎孔丘的,可見我鐵了心要去,也只能加派侍衛隨從,令叫了兩個小丫頭跟著,又千叮嚀萬囑咐的才算罷了。

  我笑說,「反正他現在再跑去給你十三爺告密也來不及了」,小桃一笑,又看了我一眼,我歎了口氣,「知道了,姑奶奶,等你敘了舊,咱麻利兒的回家,我絕不亂跑的」,小桃兒笑出聲來,這才算踏實些。

  走過了一段路,漸漸的熱鬧了起來,我的心也跳了起來,那麼多的人,這麼嘈雜的聲音,各種混合的香氣,都令我的心沸騰起來。感覺自己好像是第一次進城一樣,拚命的伸著頭看,過了會兒才想起小桃兒還在一旁,怕她笑話,可回頭看去,她早就牢牢的粘在窗邊了,原想笑,卻忍不住歎息了一聲。

  賣硬面餑餑的,賣半空兒的,賣年糕的,路上到處洋溢著過節的喜氣,人人也都是齊整了許多,歡聲笑語,新衣新鞋的,更多的是路邊商舖人家扎的花燈,各形各色,果然漂亮。

  恍恍惚惚中,車已經到了靠近城西南邊的七爺府,人漸漸的稀了起來,路也變得寬闊多了,看著小桃兒緊緊張張,猜東想西的樣子,我也只能笑著安慰她,一會兒見了不久什麼都知道了嗎。

  早就吩咐過車伕去走邊門,到了不遠處,發現正門似乎車馬喧騰,嘈嘈雜雜人很多的樣子,心裡有些詫異,但人已經來了,也不好說人多就回。只是隔著簾子,讓車伕小心些,別往人多的地方去。

  眼瞅著小桃兒小心翼翼的下了車,另外車上的小丫頭和一個太監跟著去了,我沒再多看,就放鬆地靠著車中的背墊兒,只是把窗上掛的棉布簾子掀開了一些,一陣子寒風順勢吹了進來,只覺得在家只感到寒冷的風,在這裡竟然有了幾分清爽。

  在燈火隱約下,七爺府的正門熱鬧無比,想是在操辦著年下的宴席,當初我也是疲於奔命的參加各種推無可推的酒席,曾對十三笑說過節比打仗還累,打仗若看看對方不順眼,殺了就是,可是宴席上,不論對方多討厭,可還是得衝著她們傻笑假笑個不停,胤祥聽了大笑。

  想到這兒不禁微微一笑,角門兒的靜悄悄與正門的喧騰,交叉出一種奇異的感覺,突然覺得旁邊燈火閃耀,伸頭往外看去,竟是一片的花燈,交織在圍牆之側,牆裡高處隱隱約約的一個涼亭現了出來。

  看看四周除了我們,只有幾個七爺府的家丁在私下裡巡視守候,我想了想,掀簾子走下車來,揮手止住了要跟的侍衛們,「我就在燈那兒看看」,他們看看不遠,也就停下腳步,只是眼珠不錯的盯著我。

  荷花燈,八角燈,走馬燈,等等不勝凡數,構思巧妙,做工精美,真是在現代再也看不見的精巧物件兒,各何況心裡明白,這裡放的只是一般的,更好的自然放在七爺府裡頭,供他們自己玩賞。

  心裡好久沒這麼放鬆了,也就放鬆地在燈影兒裡轉悠,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正看著一個走馬燈上的謎語琢磨著,身後一陣車馬響,心裡一怔,回頭看去。

  這邊兒偏暗,看的不是很真,但看著跟來的從人,馬車規格,來的人地位不低,而這邊兒對於我來說有些太亮了,我忙得低頭拉了拉斗篷,快步往侍衛們所在的地方走去。

  不遠處的角門也打了開來,小桃兒正快步的帶著丫頭們走了出來,她自然看到有人來了,因此也是加快了腳步,等我走到馬車邊上的時候,小桃兒也快到了我身前。

  不遠處剛來的那群侍衛太監看看我們的服色馬車,也知道是哪個皇子府裡的人,因此並沒有過來盤問,只是把那輛油布馬車圍了個嚴實,一群丫頭婆子正伺候著裡面的人下車。

  眼見小桃兒走得近了,我對著侍衛們揮揮手,他們忙的去掀簾子,擺放腳踏,好伺候我們上車。許是小桃兒走得急了,剛到我身邊就「哎喲」叫了一聲,一個趔趄差點摔倒,我忙伸手扶了她一把,她臉色有些蒼白,隱見淚痕,見我瞇了眼端詳她,連連說沒事兒。

  我心知就是現在有事兒也不好問她,也就沒再多少,正想扶了她的手上車,身後一陣腳步響,一愣,回頭看去,一個丫頭正碎步走來,「這位姐姐請留步」,我和小桃兒面面相覷,我迅速地轉過身去,而小桃兒上前兩步迎了上去,就聽她笑問,「這位姑娘有什麼事兒」。

  我的心忍不住猛跳了兩下,就聽那個丫頭笑說「我們主子聽著姑娘聲音熟,想請過去一下」,我皺了眉頭,小桃兒過去經常陪我出入各個皇親國戚的府第,有人認得她並不奇怪。

  反正胤祥已被開釋,下面的丫頭從人出來轉轉倒也不是什麼大事兒,心裡一鬆,只想著自己還是先上馬車為妙。還未及行動,身後的更多的腳步聲傳來,「小桃兒,是你嗎」,一個我從未聽過的聲音傳來,帶著幾分溫柔,心裡不禁一怔,這是誰,她認得小桃兒,為什麼我不認得她…

  未及細想,卻聽見身後的小桃兒清清楚楚地倒吸了一口涼氣,我下意識的想偏頭偷瞄一下到底是誰,還沒等我動,就聽到小桃兒顫顫巍巍的叫了一聲「二小姐」…

第三章 重逢·下

  四周突然變得安靜起來,只有那花盆底兒踩在石板路上的「卡卡」聲,越來越近,一步步的,慢慢的,彷彿踩在我的心上。突然覺得一陣眩暈,這才發現自己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低低地喘息了兩下,腦海中各種念頭一起閃現,你推我擠,只覺得腦袋都漲了起來。現在應該迅速地躲了我這個「妹妹」才對,可是背對著她很無禮,走開又不可能,躥上馬車也來不及了,那要是回過頭去……我咧開嘴苦笑。 

  正胡思亂想的時候,她已經走了過來,心裡忍不住地想,這個妹妹好像叫茗蕙,進宮前她隨著二太太回江南探親去了,一直不曾見過。直到嫁了胤祥回門的時候才見到,不言不語的一個小姑娘,眉目還很青澀童稚,見了我們也只是低頭輕聲問安,連頭也不肯抬。 

  不用說我本不是她親姐姐,兩人也不是一母所生,就聽著太太素日的口氣,對她們母女也只有厭的,並無其他親密。不用想也知道為什麼,二太太雖是側室,出身也是寒門小戶,可畢竟有一個貌端體健、大有前途的兒子擺在那裡。 

  打那兒之後,我回去的次數本就極少,心中也不曾留意,可現在想起來竟是再也未曾見過她的,倒是那個很是精明的弟弟還見了幾次,其間他語言試探,神情曖昧,總是搞得我精神緊張,血壓上升,所以更是不願意回去。 

  「小桃,果然是你。」那個柔和的聲音再度響起,夜空裡分外清晰,仔細聽來竟與我的嗓音有幾分相似,心裡一怔,轉念一想她和茗薇本是同父異母的姐妹,長相會相似,嗓音自然也有可能

  「是,奴婢給二小姐請安。」小桃的聲音微微的有一絲顫抖,不仔細聽倒也聽不出來,一旁眾人只會以為她是奴才見了主子畏懼,並不知道她畏懼的是主子見了主子該怎麼辦…… 

  這時一旁十三府的侍衛太監都已經躬身兒打千兒請安,我忙得往暗處蹭了幾步,也迅速低頭轉身,福下身去。「嗯,都起來吧。」一干從人謝恩站起,我也隨著起身,又不著痕跡地再退了兩步,閃到了一個太監的身後。 

  偷偷略抬頭打量她,高挑兒的身材,雪白的肌膚,杏眼柳眉,圍著一件雪狐皮斗篷,眉眼長得真與我有幾分相似,與年幼時大不相同,不過……我自嘲地抿了抿嘴角兒,她長得可比我漂亮多了。正想著,茗蕙的眼風兒隨意地掃了過來,我一凜,忙低下頭去,心裡怦怦直跳,好在黑燈瞎火的,她並未在意。 

  「許久沒見你了……」茗蕙的聲音裡帶著一絲飄浮感,聽起來有些虛無的感覺,我心裡一愣,只覺得與印象中的彷彿有了些許不同,忙又凝神去聽,「已經多少年了,自從……」話未說完,她的聲音一滯,後面的半截子話吞了回去,一時間周圍靜了起來。 

  「是……」小桃囁嚅著回了一句,我不敢抬眼去看,只是心裡猜測著茗蕙現在的表情,她究竟在想什麼呢…… 

  「側福晉!」一個略尖的婦人聲音響了起來,「這時候兒不早了,福晉和其他側福晉早就過去了,您看……」她又咳了兩聲兒,有些刺耳,「這各府的內主子們也都在呢,再晚了進去就太招眼了不是?再說這兒天涼,您這身子要是有個……」我忍不住皺了皺眉頭,這女人…… 

  「嗯,我知道了。」茗蕙的聲音一肅,音調也沉了少許,「陶嬤嬤,你先去知會一聲兒,我即刻就來。」 

  那女人噎了半晌,乾笑著說:「是……那奴婢就先去了,您快著些就是了。」一陣衣服簪環響動,而後腳步聲響起,往正門的方向走去,我稍偏頭抬眼皮兒瞟了一眼,只看見一個瘦高的女人身影兒,正快步離去,衣飾鮮亮,看起來是個身份不低的嬤嬤。 

  我正琢磨著那個嬤嬤的語意態度,茗蕙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小桃,你今兒是做什麼來了,怎麼會在這兒?」 

  「是,奴婢得了十三爺的允許,來七爺府看尋奴婢的丈夫。」小桃恭聲回道。 

  「哦,是這樣,你們也是許久未見了吧?」茗蕙的聲音有些若有所思。「那你知不知道……」她略頓了頓,一笑,「算了,你自己保重吧,我先去了,若是有閒,見了再說吧。」茗蕙淡淡地說了一句,步履聲響,已是轉身離去,一旁的小桃和一干從人都躬身相送,我自也不例外。 

  心裡雖有不少疑問,可眼前最重要的卻是趕緊離開。小桃回頭看了我一眼,我做了個眼色,她會意地點點頭,拔高了聲調說:「好了,大夥兒收拾一下,趕緊回府吧。」說完就轉身往馬車邊走來。

就這麼靜靜地過了一會兒,又彷彿很久,「卡」的一聲響起,是花盆底兒敲在石板路上的聲音。我心裡一悸,頭越發的低,這個妹妹竟不肯放過我嗎?這些年來十四待她不薄,難道還有什麼我不知道的內情,還是說……一時間心亂如麻,拳頭也握得死緊。

  「爺,時辰不早了,您看……是不是該進去了?」我一愣,抬頭看過去,十四阿哥也是一怔,有些迷茫地看向了她,茗蕙卻是一臉的溫柔笑意,恍若對眼前的一切渾不在意似的。十四阿哥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神色多了幾分探究。茗蕙雖在笑,手卻未曾從旗圍上放下,溫柔的神色中卻隱隱帶著一股倔強。「唉!」我在心裡低低歎了一口氣。茗蕙看起來像個賭徒一樣,迫切地想知道現實的她與虛幻的我在十四心中孰重孰輕。女人好像都這樣,只有確定了自己在男人心目中的位置,才能夠放寬了心懷去看待其他。 

  看著十四注意力不在這裡,我下意識地挪動了腳步,想往後退,身子剛一動,「卡啦」一聲,好像踢到了什麼小石子一類的東西。十四阿哥雷擊般地回轉了身子,邁步向我走來。茗蕙被他的身形帶得退了半步,一雙眼怔怔地盯著十四,已是淚盈於睫…… 

  我正暗暗叫糟,右邊突然傳來一陣人聲兒,十四阿哥頓住了腳步,轉頭往那邊看去。茗蕙偷偷抹了抹眼角兒,略整了整衣裳,也轉身望了過去。夜色隱約中數個人影兒走了過來,一聲朗笑:「十四弟這麼久,怎麼還不進去呀?」 

  聽到來人的聲音,十四阿哥下巴的線條一硬,挺直了背脊。茗蕙怔了怔,臉上的表情讓人有些看不懂,彷彿籠罩了一層薄霧。我心裡有些奇怪,正揣摩著,胤祥已大步地走了過來,一身貝子朝服,皂黑的朝靴,玉帶圍腰,帽簪東珠,真真的英姿颯爽,許久不曾見他如此正裝的我也不禁看呆了。 

  「哈哈……」十四阿哥朗笑兩聲,邁步迎了上去,「十三哥怎麼也來了這裡?」臉上的表情甚是欣喜。 

  胤祥也是笑著快走了兩步,「早聽奴才們說你到了,卻老半天不見你,這戲眼瞅著就要開鑼,七哥都急了,今兒你這兒主客不來,戲可怎麼唱呀,這不,我就自告奮勇出來迎迎你呀。」胤祥揚眉笑說。 

  十四已是一個千兒打了下去,見胤祥伸手來扶,邊順勢直起身來,邊笑說:「這還不是皇上的天恩,賜了貝勒名號,七哥和眾位哥哥們也抬舉我,快十五了,大夥兒湊在一起樂和樂和不是,主客兩個字可是萬萬不敢當的。」 

  「呵呵,十四弟太謙虛了,這幾年你在兵部當值,又去了青海、甘肅勞軍,歷練得越發出息了,昨兒個皇上還誇你呢。」胤祥滿面含笑地拍了拍十四阿哥的肩膀。 

  我在一旁愣愣地看著他們兄慈弟恭哥倆兒好的親熱樣子,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從前的往事,倔強的十三,憊懶的十四……可是看著現在的他們,過往的種種卻越發的模糊了,心裡隱隱泛起了幾分苦澀來。 

  「茗蕙見過十三爺,爺吉祥。」茗蕙柔美的聲音將我從回憶中拉了回來,我悄悄甩了甩頭。 

  就見胤祥點了點頭,伸手虛扶,溫言道:「弟妹快請起。」茗蕙起身退在十四身旁,胤祥略打量了她兩眼,只轉頭沖十四一笑,「幾年不見,弟妹氣色不錯,上回還是你們成親的時候見的呢。」 

  十四阿哥的眼睛一直沒離了胤祥的臉,見胤祥見了茗蕙淡淡的樣子,目光閃了閃,突然哈哈一笑說:「可不是嗎,我記得那時候十三哥見了她,還愣了很久,差點認錯人呢,哈哈……」一旁的茗蕙臉色一暗,又強扯著嘴角兒笑了笑。胤祥眉頭幾不可見地皺了一下,轉眼便破顏一笑,「十四弟說笑了,呵呵。」 

  十四見胤祥不為所動,眼光轉向了我這裡。沒等我反應過來,胤祥也隨著他看了過來,見了我,一頓,偏頭看看十四,又回來看看我,眉頭忍不住皺了起來,他看了看我身後的馬車,一轉眼看見了一旁候著的小桃,眸光一閃,「嗯哼」地乾咳了一聲,沉聲問:「這不是小桃嗎,你怎麼在這兒?」 

  小桃忙上前兩步,福身下去,「爺,您不是准了奴婢來探望家人嗎,奴婢的男人就在七爺府,秦總管按規矩派了這些太監丫頭陪奴婢一起過來,現下正要回去呢。」 

  「哦……」胤祥略點了點頭,「你不說我倒險些忘了,既然沒什麼事兒,那你們就回去吧,順便告訴秦順兒,今兒爺回去得晚,要有來客,請他們明日再來吧。」 

  「是,奴婢知道了,奴婢告退。」小桃福了福身,轉身向我這邊走來。 

  十四阿哥臉色一沉,抬腳欲往這邊走來,胤祥略一偏身兒,正好半攔住了他的去路,嘴裡卻笑說:「十四,快走吧,別讓他們等急了。」他朝茗蕙方向看了看,嘴角兒微微一翹,「再說,讓弟妹大冷天兒的站在這兒也不是個事兒呀,女人身子虛,受不得寒,前兒個聽四嫂說,她不是有身孕了嗎。」十四本來臉色有些陰沉,聽胤祥這麼一說,下意識地回頭去看了看茗蕙,我看不見他的神色,茗蕙的表情卻是柔順裡帶著幾分委屈,隱現淚光的眼只是癡癡地盯著十四看。 

  「咱們走吧。」這兒會子工夫,小桃已走到了我身邊,也不敢有稱呼,只是簡短地說了一句。 

  我眨了下眼,也沒說什麼,心裡卻踏實了不少。只要胤祥在這裡,十四阿哥橫豎不能強行過來扯了我過去,沒有這樣的規矩,除非他想和胤祥撕破臉,看來不論他心裡有多少疑問,現在也只能嚥回了肚子裡去。 

  我已打定了主意,反正最近是絕對不再出門了,今兒個一時的心血來潮,已夠我消化一陣子的了。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胤祥,心裡不禁苦笑,看來晚上回去有我好瞧的了。 

  「您小心。」小太監伸手用力扶我上去。 

  「哦,謝謝。」我挽住了車簾兒,習慣地道了聲謝。一片安靜裡竟是分外的清晰,自己也是一愣,十四阿哥已是雷擊般回了頭來,狠狠地盯住了這邊,一條青筋漲在了額頭。我刷地一下放下了車簾兒,心裡撲騰得厲害,小桃半張著嘴僵在一旁,外面卻悄無聲息。 

  過了一會兒,「來呀,好好地照顧著側福晉進去。十三哥,咱們也走吧,今兒人也多,正經說起來,做弟弟的還沒給你接風洗塵呢,改天定要登門拜訪。」十四阿哥一聲朗笑傳來。 

  我豎起了耳朵,只聽胤祥哈哈一笑,「十四弟肯登我的府門兒,那還真是求之不得呢,請!」 

  聽著外面一陣腳步聲響起,轉瞬間人已走了個乾淨,「呼……」我長長地出了口氣,對一旁的小桃揮了揮手,小桃點了點頭,「走吧。」外面的車伕應了一聲,鞭子一甩,馬車吱呀呀動了起來。

  小桃兒整好了靠墊兒,扶著我坐好,自己個兒掏出手絹兒擦了擦額頭,「我的好主子,今兒個奴婢的壽最起碼短了十年」,她苦笑著對我說,我幹幹的咧嘴一笑,心裡只是一片的茫然…外面漸漸的人聲鼎沸起來,車子正從正門附近通過,來來往往的都是權貴的馬車,我只想趕緊回了家去,可是車子走得慢也是沒辦法的事。

  突然馬車猛地一陣兒搖晃,「啊」小桃兒尖叫了一聲,我下意識地咬緊了嘴唇,經過剛才那一聲,是再也不想發出半點聲音來,「怎麼了」小桃兒略定了定,厲聲問,「姑娘,前面車多人擠,咱們的車被迎面來的蹭偏了軸,卡住不能動了」,車伕的聲音從外面傳來,「您們得下來,小的們把車扶正了才好走的」。

  小桃兒回頭看向我,我迅速的盤算了一下,要是這麼當不當正不正的停在正門附近太久,事情反而麻煩,我咬了咬牙,伸手把臉蒙好,沖小桃兒點點頭。小桃兒會意,伸手去掀了簾子,外面的小太監們早就趕了過來,扶我們下車。

  我一下車就閃過了一旁的樹下,青石路邊用木質欄杆挑掛著的燭台在燃燒著,順著風勢微微搖晃,照得前面明鏡似的,倒是後面黑了不少,小桃兒也是擋在了我的前面,侍衛還有太監們上去推車,馬車伕也拚命的吆喝著。旁邊與我們相蹭的車,也是下了人來,他們的車也卡住了,眼前一陣的忙碌。

  對方過來個打頭的,原本有兩分氣勢洶洶,十三府的領頭侍衛上去說了幾句,那個侍衛頭兒一愣,往這邊看了看,點點頭,又不曉得說了些什麼,轉身就回去了,反正各自去推自家的車子,隱隱約約的看不太清楚,不知道是哪家的貴婦,看架勢,不比茗蕙來的差,也不想再惹什麼麻煩,下意識的又往後縮了縮。

  這裡離正門已有一段距離,那邊下來的人也是在原地等候,想來是不想徒步走了過去,對於這些盛裝而來的貴婦而言,那樣既不方便也太沒面子,還不如在這裡等的好,眼看著她們一群人走過來,站在了燭台的另一側嘰嘰喳喳的在說些什麼,我拉著小桃兒悄悄的又往後退了兩步。

  過了一會兒,馬車終於被弄好了,兩邊的車伕各自把車子往前面帶了帶,小太監兒已跑了過來請我們上車,我眼看著另一輛馬車上的人已走了過去,這才和小桃兒往自己的馬車走過去。

  剛經過蠟燭邊,不經意低頭,突然看見兩個眉清目秀的小男孩正蹲在燭台邊,不知在地上挖些什麼,我腳步一滯,心裡有兩分不安,看看小桃兒一無所覺的還在往前走,正想著要不要讓那倆孩子離那兒遠點兒。

  對面的馬車那兒已是一陣慌亂聲,「三阿哥呢,四阿哥呢」,一個本應溫雅但現在卻很急切的聲音響了起來,我一怔,這聲音好耳熟呀…正想著,兩個孩子聽到召喚,大的那個猛地一下子站了起來,一頭撞到了欄杆上。

  欄杆晃了晃,上面懸掛著燭台也跟著搖晃了起來,裡面的蠟燭搖搖欲墜,大的那個一愣,轉身往自家的馬車處跑去,小的那個卻正要站起身來,我眼看著巨大的蠟燭就要掉了下來,腦海裡雖一片空白,人卻已一步衝了過去,伸手去拉那孩子,剛拉住他的手,就聽小桃兒尖叫了一聲「小心」……

 

第四章 自由

  「主子,該換藥了。」小桃小心翼翼捧了一碗湯藥和一盒子藥膏進來,身後的兩個小丫頭也端著熱水、白巾什麼的。我伸了個懶腰,「嘶……」臉上一陣抽痛,忍不住上手去摸,「啪」的一聲被小桃拍了下來。 

  我一愣,看看有些紅的手背,轉了眼去瞪她,這丫頭眼瞪得比我還大,嘴角兒卻是一絲笑意。轉身把手裡的東西遞給另一個丫頭,小桃輕手輕腳地來揭我臉上的布巾,嘴裡還在叨念著:「爺早就吩咐了,您要是再用手去碰傷處,允許奴婢們打的。」 

  我向上翻了個白眼,「真不知道他想什麼呢,竟跟你們這麼說……哎喲……」傷口熱熱的,我忍不住叫出聲兒來。小桃越發地放輕了手勁兒,小心翼翼地在我臉上熱敷著。 

  「大夫不是說了嗎,這傷口不能碰,過些日子就好了。」小桃把熱布從我臉上取下,回手接過小丫頭手裡的藥膏輕輕地塗抹在我的臉上,一陣清涼傳來,我閉上了眼睛。 

  「其實又不重……」享受著藥膏帶來的舒適感覺,我小聲嘀咕著。 

  耳尖的小桃鼻子裡「哧」了一聲兒,「那麼燙的蠟糊在臉上,還說不重,幸好有那塊布擋著,沒弄上多少,要不然這臉可就沒法看了。」 

  見我不說話,小桃也沒再說什麼,只是手腳麻利地幫我換完了藥,低聲吩咐了小丫頭們些什麼,就讓她們退下了。儘管閉著眼睛,我還是感覺到她坐在了我身邊,好像在端詳著我。我微微睜開眼,「怎麼了」。 

  她開心一笑,「今兒看著可真是好多了,疤痕眼瞅著越來越小,四爺找來的這個大夫可還真靈。」我抿了抿嘴,別轉了眼睛,心裡有些茫然。「唉!」小桃突然低歎了一聲,「主子,您受傷可就這一回了,再來一次,爺的命也沒得要了。」我心一緊,一股酸熱的感覺佈滿了胸臆,咬住了嘴唇兒,一痛…… 

  過了會兒,小桃也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我靜靜地靠在榻子上,回想受傷那天的情形,手不自覺地又往臉上摸去,剛碰到臉就想起小桃方才轉述十三的那番話,有些想笑,但不知怎的一陣淚意卻湧了上來,閉了閉眼,緩緩地把手放下了。胤祥…… 

  聽到小桃一聲尖叫,我下意識地偏轉了臉,一陣炙熱的感覺猛地襲來,幾滴滾燙的燭淚落在了我臉上。「啊……」我忍不住叫了出來,又忙摀住了嘴,把剩下的尖叫慾望生生嚥了回去,只覺得入手一片黏膩,臉上卻是火辣辣的疼。 

  一旁早有老媽子和僕婦太監們跑了過來,一把就要將那個小男孩從我手裡拉過去。那孩子悶哼了一聲,一雙讓我看起來有些莫名熟悉的黑眸正安靜地盯著我看,我才發現自己的手正緊緊地握住他的,忙鬆了手。那孩子也不哭不叫,就這麼靜靜地被自家下人們抱了過去。見人群圍了過來,我忙用手摁住油糊糊的遮面布,往一旁退去。 

  小桃三步並作兩步地衝了上來,「主……你覺得怎麼樣,燙著沒有?快給奴婢……我看看。」 

  我一邊拉著她往自己的馬車那兒走去,一邊強笑著安慰她說:「沒事兒,沒事兒,一點點疼而已。」 

  「那快給我看看……」小桃的聲音已帶了哭音兒,我臉上也是一陣陣抽搐的疼,可還是強忍著拉她上了車。小太監伶俐地把車簾子給我們掩好了,我這才稍微放鬆下來讓小桃幫我看看傷勢。 

  「天呀,這可怎麼是好」,小桃顫顫巍巍地幫我把面布摘了下來。我聽著她的低呼,心裡也開始打鼓,難道傷得很重?心一沉,可現下也沒有鏡子,就是有,以清代銅鏡的工藝水平,在這陰暗的光線下要是也能看出個好歹來……心裡不禁苦笑,那估計離毀容也就不遠了。 

  「主子,這邊臉燙腫了,上面的蠟燭膩子奴婢也不敢揭了去,不小心會留疤的,幸好您遮了那塊兒布,沒傷了眼睛,咱們還是趕緊回府去,請大夫瞧瞧要緊。」小桃藉著窗外的光線,仔細地瞧著我的傷口,又不敢用手去碰。 

  「嗯。」我強忍著疼微點了點頭,小桃挪過去略掀了車簾子,正要吩咐他趕緊走,府裡的小太監兒領著一個侍衛走了過來。小桃一頓,偏了偏身想把身後的我遮住。 

  「姑娘,您是十三爺府上的人?我是四爺府侍衛副統領瑞寬,請問方才是哪位姑娘護了我們小主子,我們側福晉想見見。」那侍衛十分客氣地問道,又抬眼向馬車裡望了望。 

  「正是……」小桃有些遲疑地答了一句,可又不敢回頭來看我,只聽她頓了頓,就溫聲說,「是這樣的,剛才是我們府上的一個丫頭,可現在不太好讓側福晉見的,一來方才被燈油糊了臉,這會兒子臉腫得厲害,實在不雅相;二來也正要送她去看大夫,時間長了,怕更不好了,再說奴才們護主原是應當的,煩勞副統領代為回稟主子一聲吧。」 

  我臉上雖痛,可還是忍不住微微一笑,小桃真的進益了,再不是以前那個天真無邪的小姑娘了。想到這兒,一陣無奈卻襲上了心頭,她不再是她,我又何嘗是我了…… 

  外面那個侍衛想了想,點點頭,「既然如此,那姑娘名字是什麼,我也好回話的。」小桃僵在了那裡,她實在不知道這該怎麼說,我心裡迅速地盤算了一下,十三府裡就那麼幾個奴才,要是說謊很容易就被查了出來,雖說傷個奴才是小事兒,未必有人計較來查,可還是…… 

  「魚寧。」我低低地說了一句。 

  小桃輕顫了一下,「魚寧。」她轉述了出去。 

  那侍衛低低念了一句,笑說:「那我就去回話了,也請那位姑娘好好休養吧。」說完點頭施禮,轉身而去。 

  小桃不再多話,對車伕說了一句:「快走。」就縮身進了馬車來,我們相視無語,直到馬車逐漸淡出人們的視線,才不約而同地呼了一口氣出來。 

  「主子,現在感覺怎麼樣了?」小桃探了身兒過來問。 

  我擺了擺手,方才因為緊張覺得還好,她這一說,臉上又疼了起來,雖然覺得應該沒有燙到太多,可心裡還是有些惶然。就算我不是美女,可也絕做不到對自己的容貌毫不在乎,心裡著急,忍不住往外張望,想看看到哪兒了。小桃見我這樣,也是連連催促車伕加快速度。 

  偏偏臨近十五,城裡的人流大於往日,就算有侍衛們開路,終還是七扭八拐地走了一陣子,人才漸漸少起來,馬車的速度也提了起來。我皺緊了眉頭歪靠在車壁上,小桃不時地拿著手帕給我擦著額頭的冷汗。 

  「還有多久?」小桃向外問了一句。 

  「姑娘,過了這條街,離府裡就很近了。」車伕邊答邊揮舞著鞭子吆喝著。 

  見小桃急得也是滿頭大汗,我衝她安慰地笑笑。臉猛地抽痛了一下,我還未及呼痛,一陣急劇的馬蹄聲突然在我們身後響起。我心裡一怔,還沒等想明白,聲音已經到了跟前,馬車刷地晃動了一下就停了下來。小桃正在彎身兒看我,一個猝不及防,被晃了個趔趄。我一隻手扶著板壁,另一隻手捂著臉,還沒來得及開口問她怎樣,車簾子刷的一聲被人從外面扯了開來,「啊!」我情不自禁地叫了出來…… 

  一滴滴的汗珠不停地從他的額頭上流下來,濃眉緊皺,急促的呼吸帶動著胸膛上下起伏,翕張的鼻翼,還有那雙強自壓抑的眸子,擔憂、驚惶、急迫,種種情緒生生地撞了進來,一時間馬車裡悄無聲息,只有那粗重的呼吸充斥其間…… 

  人的眼睛到底能訴說多少情感呢,我的痛明明白白地落入了他的眼底,而他的眼回應的卻彷彿是千百倍於我的痛……我勉強地咧了咧嘴,「別擔心,我沒事兒,你怎麼來了……」話未說完,一股熱流卻順著眼角滑了下來,不禁苦笑了一下,似乎每次受傷見了他都會哭。「啊!」我低呼了一聲,眼前一暗,已被一個充斥著汗味兒卻溫暖無比的懷抱擁入其中。 

  「小薇……」胤祥啞啞地低呼了一聲兒,聲音裡隱隱的脆弱讓我眼淚流得更多,他輕輕地挪開我緊捂著左臉的手,仔細看視著。一旁的小桃早伶俐地從外面拎了一盞小巧宮燈進來,在一旁照明。 

  「還好……沒傷了眼睛,只是被油脂子燙破了皮,現下有些腫。」仔細看過之後,胤祥有些安心地噓了口氣出來,又輕輕幫我捋了捋有些散亂的鬢髮,低頭看我,柔聲說,「別怕,燙得不是很厲害,來前兒我已讓人去請醫生了,咱們這就家去,啊。」我點了點頭。 

  說完他讓小桃幫著我把臉蓋好,又裹緊了我的斗篷,他先出了馬車,把我從裡面抱了出來。一旁的侍衛早就牽過馬來,伺候著我們上了馬。胤祥一手抱緊了我,另一隻手去帶韁繩,口裡呼喝一聲,駿馬揚蹄而去。耳邊聽著呼嘯的風聲,心裡卻甚是安寧,臉上的痛彷彿也輕了許多,我悄悄地抓緊了胤祥的衣服,「對不起。」我含糊地說了一句,胤祥好像什麼也沒聽到,他的手臂卻是一緊。 

  疾馳中的胤祥不停地呼喝著馬匹快跑,不知為什麼,我倒是有點希望路途遙遠些,只覺得好像很久沒有這麼貼心的感覺了。「灰」馬兒一陣嘶鳴,往前帶了兩步,終於停了下來。府門口站了不少人,秦順兒帶著人第一個衝了上來,小心翼翼地從胤祥手中接過了我。 

  「小心著點兒。」一個聽著耳熟卻又不想不起在哪兒聽過的聲音響了起來,我轉眼想看過去,卻看到正要下馬的胤祥身形一頓,繼而他又翻身下馬,從秦順兒手裡接過了我往府裡走去,我只覺得被他抱得緊緊的。 

  「秦全兒,你怎麼在這兒?」胤祥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 

  我一怔,秦全兒?這名字……「啊!」我忍不住低呼了一聲,胤祥顯然也聽到了,他的步子滯了滯,又接著往前走,我下意識地用手摀住了嘴。 

  「回十三爺的話,是福晉讓奴才來的,福晉聽說救了小主子的,呃……姑娘傷得不輕,趕緊讓奴才去請了個好大夫來,也算有個交代。現已在路上了,說話就到,爺去見見就知道了,這個大夫治外傷的手段在京城可是出了名的。」秦全兒邊走邊說,聲音有些喘。

胤祥的聲音裡顯然有些詫異:「你說的可是陸文洪,前太醫院醫正?」 

  「啊,正是。」秦全兒恭聲答道。 

  「哦……我知道了,四嫂一向心慈,那你回去吧,告訴四嫂一聲,多謝她惦記了,改天我定上門道謝的。」胤祥淡淡地說了一句。我心一緊,他的聲音彷彿含了什麼,讓我想探究卻又有兩分畏懼…… 

  「啊,是……那,奴才先告退了。」秦全兒的聲音裡有兩分猶疑,很顯然他沒想走,但是胤祥話已出口,他自然不能再說什麼。心裡一陣熱血湧動,眼睛有些模糊了起來……他方才說的話我一句不信,什麼四福晉云云,要真是她,來的就不該是他秦全兒了,胤祥也心知肚明的吧。我臉上突然一陣火辣辣的疼,心裡也堵了起來,有些憋氣,眼前突然一陣暈黑…… 

  迷迷糊糊中,覺得有人在碰我的傷口,想躲又躲不開,正想掙扎,身上一麻,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再清醒過來,已是小桃在一旁伺候了,見我醒了,她高興得不行,說是快一天一夜了,可是醒了;忙去吩咐小丫頭兒去前頭請了胤祥過來,又看我口乾舌燥的,就用棉布沾了水,往我口中送。 

  我醒了醒神,就想伸手去摸傷口,被小桃擋住了,現在並不是很痛,有一種清涼的感覺覆蓋在上面。轉眼打量了一下四周,發現竟不是在自己的臥室裡,而是以前用來會客的內廳,不禁有些奇怪。可轉念一想,可能昨兒個也不好讓那個大夫進臥室,畢竟我的身份還是個「丫頭」。 

  小桃一邊餵我水,一邊兒念叨著,說是大夫說了,我的臉若是養得好,應該不會留下什麼疤痕,但是飲食要清淡,還要多食用一些對皮膚好的食物,按時服藥,過了這陣子傷口長新皮的時候會很癢,不要碰水,也不要用手去摸云云。 

  聽她這麼說,我心裡也鬆了一口氣,嘴裡再說不在乎,可要是真的容貌受損,只怕天下沒有哪個女人受得了,我自然也不例外。轉眼看見床榻前放著一件胤祥家常穿的外襖,見我看了過去,小桃忙說:「剛才有急事兒,爺才去了前頭,昨兒看了您一宿呢。」我心裡一暖…… 

  「主子,那大夫真厲害,先兒您昏昏沉沉的不知道,只是一直叫痛。」小桃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對我笑說,「就您那傷口看著可真嚇人,他不知用了什麼藥,輕輕巧巧地就把那些髒東西弄了下來,又給您下了兩針,您立刻就不叫痛了。」說完她轉手拿了個瓶子來,八寸高的一個瓷瓶子,看來毫不起眼。我伸手接了過來,在手裡轉著,湊到鼻子跟前,一股藥草氣息隱隱地透了出來。「聽說這是他家的祖傳秘方,當初皇帝爺親征時受了火傷,就是他家老爺子用這個治好的。

  我一怔,擺了擺手,示意不想再要水了,小桃回手放下棉布和水碗兒,幫我擦擦嘴角兒又說:「我聽秦順兒說,皇上為這個賞了他家什麼……」說了一半兒她皺起了眉頭,「什麼來著……」小桃輕拍了下自己的臉頰,「瞧我這記性,昨兒說的,今兒就忘了。」我閉上了眼,也渾不在意,不管怎麼說,這大夫大有來頭就是;管他黑貓白貓,會治病的就是好貓,想到這兒,心裡不免有兩分好笑。 

  她又想了想,一笑,「反正就是一般的王公大臣也不能去隨意請他看病,這回要不是四爺的面子,大夫才不肯來呢。這陸大夫好像欠了四爺很大一個人情兒……」我猛地張開眼睛,昨晚見了秦全兒心裡隱約就猜到了,可現在……小桃卻沒注意,只是自顧說著,「這是秦順兒聽他兄弟說的,聽說好像是四福晉求了四爺還是怎麼的,說是要為了小阿哥積德積福,不能不管……」我愣愣地看著她的嘴一張一合。 

  「主子,你怎麼哭了,又疼得厲害了?」小桃突然有些驚慌地說,「您可別哭,淹了傷口就不好了,要不奴婢再去燉些止痛的藥來,大夫留了方子的。」說完她轉身要走。 

  「不用了。」我一把拉住她,嗓子有些嘶啞。 

  「可是……」沒等她說完,門口的小丫頭請安聲響了起來,簾子一掀,胤祥大步走了進來。 

  見我清醒地望著他,胤祥一臉的喜意,可走近了兩步看見我臉上的淚痕,他不由得一怔,轉眼看向小桃,「這怎麼回事兒?」邊說著邊走上來坐在了炕沿兒上,伸出手來摸了摸我的額頭。我從被裡抽出手來,輕輕握住了他的手,他一頓,回手緊緊地握住我的。 

  看著一旁囁嚅的小桃,我不想讓她多說,「你下去休息吧,辛苦你了。」小桃一頓,忙福了福身兒,轉身出了門去。 

  「疼得厲害嗎」胤祥溫聲問。 

  我略閉了閉眼,「總會有點兒,不痛就不正常了。」說完想坐起來。 

  見我掙扎著想起來,胤祥忙按住我,我扯了扯嘴角兒,「躺得我頭暈,身上也乏,想起來松乏松乏,再說只是臉上傷了而已,不礙其他的。」胤祥見我堅持的樣子,無奈地搖了搖頭,輕手輕腳地把我抱了起來,半靠在他身上。就這麼過了一會兒,誰都沒有說話,只是緊緊地靠在一起。 

  「我……」 

  「你……」我撲哧一笑,「你想說什麼?」 

  胤祥聲音裡也帶了笑意,「你又想說什麼?」我抿了抿嘴唇,被他這樣一問,突然不知道怎樣開口,一低頭看見他環住我的手,就伸手去撥弄他的扳指兒。胤祥也沒催促,只是伸開手指包住了我的手,十指交錯……我愣愣地看著,只覺得胤祥在我額側印下很輕但又好像很重的一吻。 

  「對不起。」我低低說了一句。 

  胤祥輕笑了一聲,「知道偷偷跑出去不對了?」 

  「不是為這個……」 

  胤祥身子一硬,過了半晌兒,伸過手輕輕抬起了我的下巴,把我的臉轉向他,他定定地看住了我,眼裡有些不確定,「那是為了什麼?」他微瞇了眼,沉聲說。 

  我微微一笑指了指臉,「我已經有些老了,現在又變醜,覺得有些對不住你。」 

  胤祥一愣,呵呵笑了起來,「原來為這個。」他低喃了一句。 

  「你說什麼?」我聽得不是很清楚。 

  正想再問,胤祥哈哈一笑,低頭笑嘻嘻地說:「老話兒不是說了嗎,丑妻薄地家中寶,本來我也沒倆錢兒,就這一畝三分地兒,現在丑妻也有了,這回寶貝終於湊全和了。」 

  「嗤……」我輕笑了出來,看著他溢滿了笑意的黑眸,我垂下眼定了定,抬頭看向他,「昨天我……」 

  胤祥輕輕地撫住了我的嘴唇,微微搖了搖頭,認真地說:「你沒事兒就好……你的心,我明白。」我眼眶忽的一熱,他用手細細地摩挲著我另一側臉頰,悄聲說,「可別再嚇唬我了,嗯?」一頓,他又低低地說了一句,「很疼的。」我有些哽咽地輕點了點頭,看著他朗然一笑,溫暖一如往日。 

  「我有沒有說過,真的很高興嫁了你?」我輕聲說。 

  胤祥一怔,烏黑的眸子瞬間有些濕亮,「沒有。」他啞聲說。 

  「我很高興嫁了你!」 

  「嗯……」胤祥什麼話也沒說,只是抱住我的手臂收緊了起來。 

  「嗯哼!」秦順兒的招牌乾咳聲在外面響了起來,想來又有事兒來找胤祥了。我和胤祥相視一笑,我拍了拍他的手臂,胤祥卻開玩笑似的不肯放開,我瞪了他一眼,剛想開口,秦順兒囁嚅的聲音從窗外飄了進來,「爺,有客來訪……」 

  舊北京城的外圍,仍是一片原野景色,人口稀少,保留了大自然最動人的某些特質。我緊緊地裹住了斗篷,坐在青石上悠閒地環望四周。 

  昨夜一場大雪將大地變成白茫茫一片,天上仍不停地飄著零星的雪花兒,遠處的青山,近處的白雪,四週一片寂靜,偶爾有幾隻喜鵲飛過,喳喳的叫聲隱約迴響著。 

  「呼……」我大大地做了個深呼吸,空氣中的甜味兒直入胸臆,多久了……到底有多久不曾這樣放鬆了?想想那天指導著廚子如何調底湯的時候,聽見秦順兒小聲地和小桃嘀咕,「你說,主子有多久沒這麼開心了?」 

  聽見這話心裡有些愣,竟沒聽見小桃回答了些什麼,只是想著之前的這幾年我也是在笑的,雖然有時候是強迫……想到這兒不禁有些自嘲,看來我的表演功力還是不夠呀。 

  「阿嚏……」一陣冷氣弄得鼻子癢癢的,身後的小桃終於等到了機會,伸頭看看我,「您看,受風了不是,還是趕緊回去吧,剛才上了藥的。」我揉了揉鼻子沒說話,一個噴嚏還不至於就感冒了吧,新鮮空氣我還沒吸夠呢,好不容易從屋裡出了外面來,適度的運動對於傷口恢復也是有好處的。 

  見我裝沒聽見,小桃轉了轉眼珠兒又想出另一套說辭來,「今兒爺就過來了,上次不是和您說好了,要吃鍋子的嗎,現兒東西還都沒弄呢。」我抬眼看看她,糟了,我把這茬兒給忘了…… 

  連忙起身,「趕緊回家。」小桃笑嘻嘻地上來幫我收拾,一臉的勝利光輝。我好笑地衝她做了個鬼臉兒,她笑得更歡,伸手扶了我又吩咐身後的小太監歸置東西,然後才拉著我往回走。 

  這是胤祥在城外的一個莊子,不大,卻修建的別有一番情趣。那日胤祥出去見客,轉回頭來就說送我去外面的莊子休養。看他臉上雖然笑瞇瞇地說不忙,可眼裡卻有著隱不住的幾分急切,我把到嘴邊兒的疑問嚥了下去,回頭就吩咐小桃準備打包走人,胤祥沒再說什麼,只是揉搓著我手指的氣力略重了幾分。 

  第二天胤祥陪著我到了這兒又住了一晚,轉天兒一早兒就回京城去了。那時候我還睡得迷迷糊糊的,等我徹底清醒了才發覺這是一個天高皇帝遠的好地方,看書、寫字、鍛煉身體,一時間彷彿回到了數年前,那相對幸福的時光。 

  就這樣過了快一個月,胤祥也時常來看我。雖然享受著難得的悠閒時光,可偶爾也會擔憂,現在雖沒到了「無自由,毋寧死」的地步,可是嘗過自由滋味的我,不知道還能否心甘情願地再投入到京城那一團污水中去。 

  想著想著不禁有些失落,可轉念再想,京城裡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胤祥為什麼要把我送到這裡,我也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就是,無論如何我現在也不會捨了胤祥而去就是。想到這兒,心裡也是一鬆,不再胡思亂想,該幹什麼幹什麼去了。 

  那幾天不知怎的非常想吃火鍋,辣鍋子對皮膚恢復不好,可現在清朝的鍋子跟現代的火鍋還是有很大差別的。我一頭扎進廚房裡,教廚子如何吊湯,如何調醬料。 

  我雖然不會做,只會吃,說得也是七七八八的,那廚子倒也明白,估計這一行的原理都是差不多的,雖然前後差了幾百年,廚師們的心也還相通。這切肉倒是不必擔心了,他的刀工比現在的片肉機強多了,拎起來看真的是透明的,讓我佩服不已。 

  到了晚上,我早已讓廚子燉了一鍋豬蹄兒,倒在牛骨吊出的高湯裡,用銅鍋子端了上來。正經的銀霜炭紅彤彤地燒著,一點兒煙也沒有,香氣咕嘟咕嘟地冒了出來,湯汁雪白。我忍不住連連地嚥著口水,丫頭們看著我的饞相,都偷偷地笑,我也顧不上,只是催促著小桃給我弄調料來。 

  相應的菜蔬肉品早擺了一桌子,這也就是皇親貴族,在冬日依然能吃到新鮮的蔬菜。招呼著小桃坐下,這火鍋人多了吃才香,她猶豫了半天才落座,我看她都這樣,其他的人也不必招呼了,就埋頭吃了起來。 

  哲人說過讓自己感到幸福的理由其實都很簡單,只是往往人們都視而不見自己身邊的幸福,而總是去追求前方看似幸福的東西,所以那麼簡單的兩個字才會變得那麼辛苦。現在對我而言,幸福的確很簡單,一鍋豬蹄兒就好了。 

  小桃吃得滿臉大汗,只說這鍋子跟以前吃過的不一樣,香得很,出汗也出得爽快。我暗笑,等過兩天自己的臉皮長好了,弄個辣鍋子出來,再拉她一起吃,估計她就不止汗出得爽快了。 

  第二天胤祥就過來了,見我吃飯時懶洋洋的,以為是身體不舒服,就想要找大夫,忙被我攔住了。問為什麼,我忍不住漲紅了臉期期艾艾地說不出口,胤祥越發的奇怪,最後還是小桃強忍著笑告訴他,我沒什麼大事兒,只是昨兒晚上的豬蹄兒吃撐了而已。 

  胤祥一愣接著就放聲大笑,屋裡的奴才們也都別轉了臉偷笑,最後見我臉上有些掛不住了,才止了笑。又問什麼東西那麼好吃,小桃連說帶比地講述,讓他也起了興趣,說是要嘗嘗,讓我做了給他。 

  可第二天京裡來了人,胤祥忙忙地關照了幾句,又說下次再吃,就飛身上馬走了。這一去就是小十天。昨兒個秦順兒派人來說,胤祥一切都好,今兒就要過來。我原不以為意,可小桃私下裡打聽了說,胤祥這些天都在宛平。 

  當時心裡就有些怪怪的感覺,我曾聽他說過,宛平駐紮了綠營好幾千人,他們是火器營,火力在禁衛軍裡那是算一等一的,胤祥一個皇子去那裡做什麼呢?那天走得又那麼急,可算算日子最近應該沒有什麼大的動靜兒才對…… 

  心裡有疑問也不好露出來,只是暗暗想著要不要試探一下,可心裡又有兩分猶疑,我從不插手政事,以我的那點子心思,恐怕沒有兩句話就能被胤祥看了出來,他又會怎麼想我呢…… 

  唉,忍不住低低歎了口氣,只好見機行事了,想來這九子奪嫡已是到了關鍵時刻。康熙皇帝在位沒有幾年了,身體也肯定是一天不如一天,用腳指頭想也知道這些個皇子定然會用盡了狠辣手段,排除異己。胤祥和四爺自然也不例外吧…… 

  「主子,你聞聞這個香不香?」小桃端了個青花瓷碗兒過來。 

  我聳了聳鼻子,「嗯,這新芝麻就是不一樣。」我笑了笑,回頭看看準備得差不多了,對一旁的小桃說,「不知道你十三爺什麼時候到。」 

  小桃一邊擺放著碟子一邊笑說:「剛才來了人,說是過會兒就到了,先來回稟一聲兒。」 

  「這樣,」我想了想,「那我到門口看看去。」 

  小桃「嗤」地笑了一聲,剛要張口,我笑瞇瞇地說:「對,我就是等不及,怎樣?」 

  「哈哈——」小桃好笑地搖了搖頭就要跟上來。 

  我擺了擺手,「不必,就在門口,丟不了的。」小桃想了想沒再多說,只是把厚厚的斗篷拿過來給我圍好。「謝啦!」我衝她眨了眨眼,轉身施施然出了門。 

  這個莊子依山勢而建,我登上高處,正好能看到前方的官道。攏緊了斗篷,還沒坐上五分鐘,一隊人馬已經出現在了我的視線範圍內,我輕笑了兩聲,來得還真快……剛想站起身揮揮手,又覺得不太對勁,從來沒見過胤祥騎馬走這麼慢的,而且帶來的人也太多了些……揉了揉眼睛,運足目力再看過去,隨著他們離我越來越近,打頭的竟是三騎並轡前行,雖看不清長相,但肯定不是胤祥,會是……誰呢? 

  正想著,一張溫和斯文的臉孔突然飄進了我的腦海。我猛地一頓,「咳咳」忍不住輕咳了兩聲,下意識地探起身兒望過去,難道是……

 

第五章 距離

  一行人越走越近,甚至馬蹄踩在積雪上的「咯吱」聲都清晰可聞,容貌也越來越清晰,貂皮氈帽,天青斗篷,白皙的臉龐,嘴角看起來總是噙著一抹和善的笑意,雖不像三阿哥那樣書卷氣十足,卻也稱得上溫文爾雅——八阿哥胤祀。 

  我輕輕用手摀住了嘴,突然很想咳嗽,現下也只能強忍著。心裡略盤算了一下,若是現在走下去,馬隊離我的距離雖不算很近,可萬一有個眼尖的瞧見了,反而是麻煩,更何況並不知道他們的來意,是否會停留…… 

  向兩旁看看,除了眼前坐著的青石,就是一些乾枯的樹杈,也真沒什麼遮擋。實在沒辦法,我只好緩緩地移動著身體,悄無聲息地蹲在了青石的後側,若不抬頭仔細看,應該發現不了。 

  「哈哈……」一陣大笑聲傳來,在這空寂的雪地中,分外清晰。我忍不住苦笑,許久不曾聽見十爺這肆無忌憚的笑聲了,雖稱不上懷念,可還是能隱隱泛起一些過去的回憶。 

  「八哥、九哥,」十爺的粗門大嗓又響了起來,「前面的莊子就快到了,我說什麼來著,不可能會記錯的。」八爺、九爺的回答我雖聽不到,可馬匹不時打著響鼻的聲音卻越來越近,我下意識地又往裡縮了縮。 

  「這是老十三的莊子吧?以前聽老十四說過,不過今兒倒是第一次來。」一個略微嘶啞卻仍不掩金石之音的聲音響了起來,清晰得就如在我耳邊一樣。心裡一寒,九爺的聲音就是炎炎夏日裡聽起來,我也會冷…… 

  心裡忍不住地想,對於這些個皇子而言,若是我擋了他們的路,恐怕他們都會下手把我除去,但是第一個動手的卻必是九爺無疑。八爺、十四爺可能還會想一想,而他恐怕會毫不猶豫地就這麼做吧。打我們認識的第一天起,敵人兩個字似乎就已經刻在了彼此的腦門上了,我對他從無好感,而他亦然…… 

  一雙烏黑淡漠的眸子突然閃現在腦海中,那要是他呢……我忍不住輕輕打了個哆嗦,閉了閉眼,把那個只會讓我無端痛苦的念頭壓了回去。 

  「咱們就這麼進去,也不知道方不方便。」八爺溫潤的聲音響了起來,我慢慢地略偏了頭,從上往下看去,八爺他們都已駐馬於莊子入口處,身後的隨從們離他們倒有個五六十米遠近,想來是不想讓人聽到他們說什麼吧,不過離我很近,就在我所在的小山坡的斜下方。胤祥的莊子小,下人也沒有幾個,這會兒不知道門房兒去幹什麼了,想想方纔我出來的時候也未見到他…… 

  「有什麼不方便的,咱肯進他的莊子,還是賞了他臉呢,一個剛放出來的罪臣,要不是今兒有事兒耽擱了,誤了驛站不得休息,我他娘的還不願意來呢。」十爺大大咧咧地說道。我忍不住皺起了眉頭,怨不得老話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個草包還真是口無遮攔,這要是當初,我早就……心裡突然一滯,是呀,這要是當初……可現在早已不是當初了,他仍是天皇貴胄,而我則是個無名無分的小丫頭而已,一陣苦澀泛起,原來人沒了名分兩個字,就會少了那麼多…… 

  「老十!」八爺輕斥了他一聲,「別滿嘴的胡勒,皇上早已下旨免了十三弟的錯處,你還胡說八道些個什麼。」 

  「哼哼。」十爺滿不在乎地冷哼了一聲兒,「是呀,他命好,有人幫他頂著,誰讓人家娶了好媳婦呀,他……」 

  「別說了!」八爺突然低吼了一聲,我嚇了一跳,很少聽八爺發火,除了那次……十爺一時也沒了聲音,只偶有兩聲壓抑不住的粗喘隨風飄了過來。 

  「好了,好了,八哥,老十,咱們也別站在門口吃風了,既已來了,有什麼話屋裡說吧。」九爺打圓場地說了一句,頓了頓,他又說,「這兒的奴才也真不曉事兒,爺們都在這兒站這麼久了,也沒個人出來應承一下,不會沒人吧?」 

  「不會。」十爺回了一句,「前兒保勝不是來回說,胤祥那小子最近淨往這邊兒跑,我估摸著他和老四也在打綠營的主意,好在那兒有咱們的人,他們……」我豎起了耳朵,綠營?那不就是…… 

  「行了,」八爺淡淡地打斷了他,聲音已恢復了平常的溫和,「招呼個人進去探探,今兒都走了半天了,天寒地凍的,再不歇歇,人受得了,馬也受不了了。」 

  「成!」十爺答應了一聲兒,回身兒就要叫人,不遠處卻又響起了一陣馬嘶,我心裡一喜卻又有些擔憂,應該是胤祥來了,可現在看十爺的態度,不知道一會兒又會怎樣,更何況還有一個身份未明的我呢……思緒輾轉間,我悄悄地探了點兒頭出去,現在大家的注意力應該都在門口,不會注意這裡才對。 

  眼看著胤祥一行人快到了莊園門口,很顯然胤祥看到了八爺他們,加速催馬上前,不一會兒,他已到了莊子門口。「灰灰」,胯下駿馬一陣嘶鳴,又往前帶了兩步,胤祥朗笑道:「今兒是什麼日子,竟然能得八哥、九哥、十哥一起大駕光臨。」 

  八爺呵呵笑了兩聲,「十三弟不會不歡迎吧?」 

  胤祥已翻身下馬,一個千兒打下去;八爺也早已下馬,伸手去扶。胤祥邊直起身邊笑說:「瞧您說的,這可是請都請不來的。」說完又轉身要給九爺、十爺行禮,被九爺一把拉住,「行了,咱們兄弟就別這麼多規矩了。」我微微一怔,九爺臉上的笑意我還真是第一次見。 

  「十三弟,氣色不錯呀。」十爺大剌剌地站在一邊哼笑著說。 

  胤祥轉頭一笑,「十哥的氣色才好呢。」 

  「哼哼,我跟你可沒得比,老十三你可是結結實實地養了三年,也不用操什麼心,哪像我們,一年到頭地操勞,為皇上效命。」十爺瞇眼盯著胤祥,撇了撇嘴角兒。我忍不住緊緊地握住了拳頭,這傢伙…… 

  胤祥倒彷彿什麼也沒聽懂似的,哈哈一笑,「說的是,這些年十哥你們一定辛苦了,倒是偏了兄弟我了,成,那以後要是有什麼吩咐,火裡水裡的,做弟弟的沒二話。」 

  「哈哈……」兄弟四人一陣仰頭大笑,老十也上前拍了拍胤祥的肩膀。看著他們言笑晏晏,一片合樂,我心裡卻湧起了一陣無奈的疲憊,可能是我太怯懦,總裝著不知道胤祥同他們一樣,也會鉤心鬥角,心狠手辣的,彷彿那樣就不會破壞心裡僅存的那塊聖地。 

  胤祥回頭吩咐跟來的秦順兒:「趕緊進去收拾一下,準備迎接貴客。」趁著八爺他們沒注意,胤祥使了個眼色,秦順兒會意地微點了點頭,轉身忙往莊子裡跑。我心裡明白,胤祥定是讓他去找我的。我忍不住苦笑出來,這回好了,要是八爺他們歇歇腳就走還好,若不然,看來我就得被迫進行雪地生存訓練了。 

  「八哥,你們這邊請。」胤祥笑著一伸手,八爺點點頭,隨著胤祥往莊子裡走,九爺、十爺跟著,身後自有從人們去照顧馬匹。「聽說八哥這是去了趟運城,好像說那邊的糧庫出了點問題?」胤祥隨意地問了一句。 

  八爺微微一笑,「也還好,今年雪天兒多,壓垮了不少民房,糧食收成本就不好,饑民一多,這放糧的事情就亂,皇上讓我過去看一下,也算那兒的縣令還有點腦子,沒惹了大事出來。」 

  「好像山西知府是朱天賜吧,康熙四十年的探花,挺有學問的一個人,看著也很正氣,這些年怎麼才混了個縣令啊。」胤祥邊走邊笑說。 

  八爺輕歎了口氣,「這人太正,就是這樣的結果,不過也確實有些不知變通。」 

  「行了行了,兄弟這麼久沒見面,就別再說這些讓人聽了就心裡污塗的話。老十三,你這兒有什麼好東西招待哥哥的?」十爺大咧咧地笑說,「今兒和九哥為了迎八哥回來錯過了時辰,現在餓得肚子正較勁呢。」 

  胤祥哈哈一笑,「好東西不敢說,野味兒還是有的,一會兒十哥嘗嘗。」 

  一旁的八爺笑說:「老九和你一樣,也沒見他喊天喊地的。」 

  十爺一咧嘴,「那是,九哥是神仙,兩杯水就能頂一天,咱可沒那本事兒。」 

  說得眾人哈哈一笑,眼瞅著他們從我眼下走了過去,我屏住了呼吸……裡面突然衝出個人來,胤祥他們順勢停住了腳步。我仔細看了看,竟是看門房的張成。 

  「奴才給爺請安。」他扎手紮腳地打了個千兒。 

  「行了,你這渾小子剛才跑哪兒去了?現在才露臉兒。」胤祥笑罵道。 

  張成訕笑著一躬身兒,「是,回爺的話,方才人手不夠,奴才幫著弄了兩捆柴火,然後……」 

  他還要往下說,胤祥揮揮手比了比身後,「好了,別廢話了,你趕緊幫著招呼一下,帶他們去休息就是了。」說完就對八爺他們笑著說,「咱們走吧。」 

  張成應了一聲卻沒動,伸頭伸腦地往後看去,又往我這邊看。胤祥一怔,頓住了腳步,八爺他們也停了下來。我忙縮回了頭,人緊緊地團成一團兒。 

  「你這是幹什麼,怎麼還不去?」胤祥低聲問,語氣裡有了兩分不滿。 

  張成忙回說:「啊,不是,爺,奴才這就去,只是方才小桃姑娘跟奴才說,寧姑娘出來迎您了,你沒見著嗎?」 

  有些怪異的靜默氣氛包圍了山莊門口,一時間四周安靜得似乎連呼吸聲都聽不到了,我緊緊地抓住衣領,死死地閉上眼睛…… 

  「哦,這倒是沒看見……也沒什麼,一會兒你去那邊兒看看,若是碰見了,讓她回來就是了。」胤祥很隨意地說了一句。 

  那邊的張成估計有點兒愣神,遲了遲才說:「啊,是,奴才知道了。」接著踩雪的嘎吱聲音響起,就聽他招呼,「那邊的老幾位請跟小的來,馬房在這邊兒。」 

  一陣忙亂的聲音過去之後,四下裡又變得靜悄悄的,我屏住了呼吸也不敢亂動,方才忙亂聲音之中也沒聽清胤祥他們進去了沒有,又不敢伸頭去看,心裡緊張,外面的空氣又太冷,直想咳嗽,伸手捂了,才發現手抖得厲害。 

  「哼哼,老十三你艷福不淺呀,這荒郊野外的竟藏了個貼心的美人兒,啊。」十爺哼笑著說道。 

  胤祥哈哈一笑,「十哥您說笑了,一個丫頭而已,美人兒兩個字倒也還算不上。」 

  「這麼惦記著你的,不是一般的丫頭吧?」十阿哥怪腔怪調地說。 

  胤祥笑道:「還行,也算知冷知熱……那咱們進去吧。」 

  我忍不住扁了扁嘴,知道自己不算美人兒,也知道胤祥本意,可聽他這麼一說,心裡還是有兩分不爽,只是不知道他們現在各是什麼表情呢…… 

  「老十三你就別客氣了,待會兒請出來也讓哥哥們開開眼嘛,啊……」十爺卻還是不依不饒。 

  「行了行了,」一直沉默的八爺輕斥道,「人家的丫頭,你非要追著看,這是什麼道理,一點兒當哥哥的樣子也沒有。」 

  一旁的九爺也幫腔說:「就是,你自己家的丫頭還看不過來呢,又非要看人家的……好了,咱們快進去,這腳凍得厲害,雪太深,這麂皮的靴子也擋不住寒了。」 

  胤祥哈哈一笑,道:「估計火盆子早升好了,那快進去吧。剛才已經讓下人去備酒了,咱們兄弟要痛飲一場,一來許久未曾一起樂和了,二來全當給八哥接風洗塵了,請……」 

  「呵呵,那我可就不客氣了……老十,快走吧。」八爺輕笑了兩聲,一陣腳步聲響起。 

  就聽十爺哈哈一笑,邊走邊說:「倒也不是對美人兒感興趣,只覺得十三弟眼這麼高,就是想知道這還有什麼人比得上她呀……哼哼,怪不得人人都說男人薄情呢,這也就三年吧……」 

  「老十!」腳步聲一頓,出聲喝止的居然是九爺。我心裡一愣。 

  「行,行,我知道了,既然十三弟你捨不得,那就免了,估摸著早晚也見得到的不是。你這兒有什麼好酒啊,可別小氣,拿出來給哥兒嘗嘗。」聲音越行越遠,只隱隱地聽胤祥答了句什麼。 

  「呼……」當四周終於安靜下來的時候,我長長地出了口氣,似乎每次遇到八爺他們的時候就沒有好事兒,重者送命,輕者……我四下裡看看,苦笑,就是在這裡挨凍。 

  這會兒子無論如何不能回山莊去,雖然是康熙皇帝默許的,但畢竟不能拿到檯面上;八爺他們若想興風作浪,難為胤祥,順帶扳倒四爺,那我可還真是一個手拿把攥的證據。靠在石頭邊兒上想了想,就算是從後門偷偷溜回去,可馬房就在後門那邊,那裡現在人多口雜的,這顯然不是個好主意。再說這莊子小,碰上十爺那樣混不吝的主兒,保不齊他真的跑到後院去看那個寧姑娘了。仔細想了想,突然想起前天出去遛彎的時候,不遠處看見一座小房子,問了底下人才知道那是個獵房,雖然在官道邊兒上,可平時也沒什麼人去,那兒未必有火盆什麼的,可也總比在這荒地裡受凍的強。更何況胤祥和小桃他們知道我在外面也走不遠,必會派人來尋我……拿定了主意,我略微探出頭看看,莊子前面有兩個侍衛在站崗,顯然是下不去了。沒辦法,看來只能順著後面的土坡溜下去了。 

  我悄悄地站起身來,忍不住「嘶」地倒吸了一口涼氣,腿蹲得太久,站起來的一瞬,那麻刺的感覺就如針扎一般。我死死地咬住了嘴唇兒,不敢發出一點兒聲音,只是一小步一小步的往後面挪。

  好不容易到了小山坡的後面,腿部的血液循環也恢復了正常,我探頭探腦的察看了一番,還好,後面這地方僻靜,山體雖倚著院牆,但是離後門還是有一段兒距離的。

  我盡量找平緩的地方,扶著枯枝往下蹭,悄無聲息實在是做不到,也只好盡量小心外帶祈禱神佛保佑了。小心翼翼的折騰了十來分鐘,終於到了山坡兒的下面,我看看四周確實無人,連忙撩起斗篷,大步往小屋那邊兒走去。

  「呼哧,呼哧」我大口的喘著粗氣,想想上次這樣在雪地裡狂奔,還是去踢小熊的那次,忍不住地想,那隻小熊不知怎樣了,媽媽沒有了,不曉得它能不能順利成長。

  轉念再一想又忍不住苦笑,就算它順利成長了,我也絕不想再見到它,它母親給我的刺激已經夠我回味一輩子的了,想想看,那麼大一隻熊站立在你跟前,紅眼,暴牙,流口水…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奮勇前進,眼瞅著小屋已近在眼前…

  「吱呀」一聲,木門被我輕輕推開,好在並沒有上鎖,想來這附近也沒什麼人煙,這屋子又沒什麼怕丟的。屋裡有些濕冷,木柴倒是有,可想了想還是算了,就算有火石,若是被人看見有煙升起反而不好。

  屋子裡佈置得很簡單,放置了一些獵具,還有一些柴火,草料什麼的,窗邊倒是放了個木頭墩子,下面是些稻草,也能當椅子坐。我方才走的很急,口渴起來,四下裡看看,好像沒有水缸,倒是有個白瓷粗碗放在隔板上。

  那起來看看裡面有些土,那雪水涮涮應該可以用,只是不知道我要是喝了雪水會不會拉肚子呢,正琢磨著…「灰…」一聲馬嘶突然傳來,我手一抖,瓷碗掉在了地上,好在是站在了草料堆邊上,並沒發出什麼聲響。

  只覺得這會兒喉嚨火燒的厲害,我悄悄地蹲下了身子,慢慢的往窗口靠了過去,今兒是怎麼了,群英會嗎?又會是誰呢…應該不是八爺他們的人,除非他們會占卜,才能派人到這兒來找我。難道是胤祥派出來找我的人,可仔細聽聽,人數兒卻不少…他應該不會這麼大張旗鼓的來找我吧。

  我有些猶豫,可又不太敢探出頭去看,只好貼著窗根兒下的稻草堆蹲好,小腿不免又傳來一陣酸痛,心裡不禁有些自嘲地想,恐怕A級通緝犯的蹲功也不過如此了,現在只希望他們是過路的,不會想進了屋來,不然的話,就算是生人,這荒郊野地的也是個大麻煩。

  聲音越來越近,估摸著離這小屋也就十來米遠「爺,前面就快到了,奴才上次來,記得過了這屋子,就沒多遠了」,一個清晰的男聲傳來,我心裡一愣,這聲音有些耳熟,好像最近在哪兒聽過,在哪兒呢…轉頭想想,突然覺得鼻子一陣癢癢,一根細細的稻草不知道什麼時候掃了過來。

  一股酸熱直衝頭頂,我還來不及用手去遮,「阿嚏」,一個響亮無比的噴嚏就打了出來,我手忙腳亂的用手摀住了鼻子和嘴,心知不好,頭一陣陣的發懵,正沒了主意,「匡啷」一聲,木板門已被人一腳踹開,「什麼人在這兒」幾聲怒喝傳了進來,幾個侍衛服色的人持刀站在了門口。

  正想掙扎著站起身來說話,那明晃晃的光芒已向我揮了過來,我下意識的抱住了頭,尖叫了出來「不要」…「住手」,一聲斷喝從屋外傳來,我一怔,停止了尖叫,這聲音…我心裡一鬆

  步履聲響,「你們都出去」,那聲音再次傳進了我耳中,「爺,這…」,侍衛們有些猶豫,「出去」,那清冷的聲音淡淡地說,一陣腳步聲迅速響起,屋裡的人霎時走了個乾淨。

  我抱著頭蹲在哪兒,心跳彷彿如重錘一樣,一下下的擂在我的胸膛上…身旁腳步聲響起,一雙烏黑的皂靴停在了我的右側,上面還沾了一些水漬,想來是方才走進來時沾到雪水化了,他向來有潔癖,不像十三,水裡泥裡的都渾不在乎……

  他為什麼來這兒,又或我為什麼在這兒,這些問題彷彿都不重要,沒有人開口去問,只覺得心裡就如亂麻一般,屋裡寂靜無比,只有彼此間交錯可聞的呼吸聲,才是最真實的存在。

  一時間我不動,他也不動,就這麼僵持在這兒,過了會兒,腿麻的感覺又上來,我齜牙咧嘴去揉腿,頭頂上一聲輕笑,我怔了怔,這笑聲…突然一股大力傳來,我已被人從地上拉了起來,忍不住「哎唷」了一聲,身子一歪。

  一雙修長的手扶了過來,我下意識的扶了一下,然後放開手,趔趄著退到了一邊,抬頭望過去,四爺背脊挺直的站在我面前,他的面龐一如以往的清,薄薄的嘴唇緊抿,那雙沉如深潭的眸底卻依然清亮,原本因為我揮開的手而微皺的眉頭,卻因為看見我臉上的傷痕而柔和了下來。

  感到氣氛有些沉鬱,我努力的想笑笑,可雖然心裡拼了命的命令自己扯動臉皮,卻依然感覺臉上好像被凍住了一樣僵直。「讓我看看」,四爺低低的說了一聲,「啊」我一愣,下意識的用手去遮住了傷口,忙又扯扯嘴角,強笑說,「沒什麼事兒了,已經好了…」,四爺略瞇了眼,眉頭復又皺了起來,「真的」我囁嚅了一句。

  每次都是這樣,四爺若說話還好,他一不言不語,那一種莫名的壓力就會讓人覺得喘不過氣來…見他不說話,只是盯著我看,我強壓住心跳,只想隨便找點什麼話說,舔了舔乾干的嘴唇,不敢再看他,我低了頭輕聲說,「嗯,那大夫挺好的,開的藥劑也很有效,說是祖傳的…嗯…」。

  我清了清嗓子,「對了,您回去幫我謝謝福晉,那天幸好那位大夫來得及時,不然臉上真的就沒法看了,聽下面人說,大夫是滿頭大汗的騎馬過來的,可事後也沒容我去謝」,我又幹幹的笑了笑,「若來晚了,他的命也別要了」,四爺淡淡地說了一句。

  我微微的一哆嗦,忍不住抬了頭去看他,原來我沒猜錯,果然是他…「那天,也多虧你」,四爺啞聲說了一句,我心裡一熱,微微笑了笑,「孩子沒事兒就好」,四爺定定看著我的笑容,臉色也越發的柔軟下來。

  四爺往前走了兩步,輕輕的伸出手來,我怔怔的看著他修長的手指,心裡苦笑,他們兄弟都是一樣的堅持,不達目的決不罷休,我慢慢的放下了手,偏轉了臉,露出了還有些疤痕的側臉。

  四爺的指甲修剪得很整潔,我垂了眼看著那指尖越靠越近,竟發現他有些微微的顫抖,我心裡一顫,近在毫釐的指尖傳出一股熱氣,隱隱約約的透過毛孔傳到我臉上……

  「啊,各位侍衛大哥是四爺府裡的吧,小的是十三爺府裡的,您們這是…」秦順兒的聲音突然從門外傳來,四爺的手一僵,我心裡一鬆,卻也隱有些失落。

  我不敢去看四爺的臉色,只是低轉了頭,看著四爺的手臂慢慢的收回垂在身側,拳頭握的死緊,青筋畢露…我的眼眶有些濕熱,心裡卻只能低低的歎息,到了今天才終於明白,原來一毫米的距離,竟然會有那麼遠……

  「匡當,匡當」馬車勻速的在官道上行駛著,這裡離別院已經很遠了,京城的輪廓在薄霧中若隱若現。「謝謝了」,我伸手接過加了新碳的手爐,輕聲對小桃兒說,小桃兒抿嘴一笑,幫我把手爐的位置又調了調。

  爐子裡加了水檀,一股子暖香緩緩的包圍了我,只是這股暖意卻怎樣也到不了心裡…窗簾子掩的嚴嚴實實的,車廂裡有些暗,雖說是為了保暖,可更是為了保密吧。

  自從那年從避暑山莊被秘密送回來起,因為那十幾天的暗無天日和惶恐絕望,讓我對黑暗的馬車空間特別的敏感,甚至可以說心裡有隱隱一種恐懼存在,只是這話從未對任何人說過,胤祥亦然。而自那之後的逃亡,躲藏和圈禁,都讓我再沒機會去體驗,可今天……那時的惶惑又漸漸的滲入了我的心底,我緊緊地握住了手爐。

  「我說,劉四兒,你小子能不能再快點兒」,秦順兒的聲音從馬車外傳了進來,我的心緒不禁飄到了方才…

  我低頭愣愣的站在那裡,只是盯著四爺的衣襟兒看,耳邊卻傳來窗外秦順兒跟人套近乎,拉關係的打探聲。過了會兒,眼看著那皂靴一轉,四爺轉身往門外走去,我悄悄得抬起眼來看著他的背影,輕輕的吐了一口氣出來,從方才起就彷彿被細繩緊緊捆綁住的心臟,現在才覺得有了自由…

  四爺到了門口突然回了頭過來,看到我一臉如釋重負的表情,不禁微微的皺了眉頭,我嚇了一跳,忙得又做出一付恭敬表情,無言的福了福身恭送他出門,禮數兒周全…

  一抹隱隱的好笑劃過了他眼底,四爺薄唇動了動,「我…」,頓了頓,這話終未出口,四爺微微搖了搖頭,毅然轉身出去了,我怔怔的看著他背影兒,他到底想說什麼呢…

  而秦順兒顯然被四爺的出現嚇了一跳,外面一陣沉默之後,才響起了他急急忙忙的請安聲,四爺淡淡的應了一聲。秦順兒頓了頓,突然壓低了聲音說句什麼,我一怔,「你們先去那邊準備,這就走」四爺吩咐了侍衛們一聲。

  見他打發走了侍衛,隱約猜到是什麼機密之事,我下意識的豎起耳朵,微探了身子去聽,卻只隱隱聽到一句綠營,管帶什麼的…心裡一驚,正在想是不是往門口靠靠再聽仔細些,外面的聲音一頓,我猛地立直了身子,木門被輕輕推開,秦順兒探了頭進來,見了我,一笑,閃身進了來。

  「爺,咱們是不是現在就走」門口傳來侍衛恭敬的詢問聲,「嗯」四爺的聲音頓了頓,「走吧」,馬蹄聲響起,下人牽了馬過來,一陣衣物摩擦的聲音,又過了會兒…「駕」四爺清喝了一聲,馬蹄聲如暴雨一般響起,轉瞬就遠去了。

  秦順兒這時候才小心翼翼的走了過來,說是胤祥讓他帶我離開這兒趕緊回京,八爺那兒他自會拖住他們的。看他一臉的著急,我也沒好在細問,只是點點頭,他交待我在這兒稍等片刻,人就閃出門去了。

  等他領了馬車過來,我一上車就發現小桃兒已經在裡面了,不禁微微一笑,胤祥的細心令我心中一暖…馬車吱呀一聲開始緩緩前行,身後的草屋離我越來越遠。

  突然覺得這些年來,我和四爺之間就如同上下運行的纜車,不時地循環交錯而過,說遠卻總能看清彼此,說近又從不能靠近,每當視線相逢的一剎那,就意味著分離…「給您」小桃兒塞過來一個手爐,我低頭一看,竟是胤祥日常使的那個。

  一怔,發現小桃兒正在一旁抿嘴偷笑,又衝我手裡的手爐努努嘴,順著方向一看,才發現一張小紙條兒正掖在棉套裡。我抽出來一看,胤祥挺拔剛勁又有些潦草的字體龍飛鳳舞的寫著,「今兒個湊或先抱它吧」,「哧」我忍不住笑了出來,眼底卻是一熱,忍不住低低的歎了口氣,攏緊了這捧溫暖,閉上了眼睛……

  「主子,馬上就到京城了」秦順兒貼近了車窗說了一句,我一愣,甩了甩頭,低聲說「知道了」,回頭對小桃兒說「快兩個時辰了吧,坐得我腰酸背痛的」。小桃兒輕笑了一聲,「方纔看您一直閉著眼,是不是睡著了」,「啊,是呀」我笑了笑,也不想多說什麼。

  外面的人聲漸漸多了起來,雞鴨牲畜的叫聲混合其中,亂糟糟的,我卻很喜歡聽,以前喜歡安靜,現在卻發現這種嘈雜卻更令人有一種還活著的感覺…

  估計附近小吃的攤子不少,過去基本上都是一個扁擔就是一個攤子,各種食物的香氣衝破厚厚的門簾兒飄了進來,我聳了聳鼻子,「真香,是茶湯的味道」,小桃兒「噗嗤」一笑,「有那麼香嗎,那趕明兒個奴婢讓人買了來,就是不曉得乾不乾淨」。

  我一笑,「我吃過得最好吃的茶湯,那是在濟南府大明湖畔」,想想當時女扮男裝的和胤祥去逛廟會,射箭,湊熱鬧,那時候是多麼的……小桃兒卻沒想那麼多,見我高興,她也興頭起來,說是明天就讓人來買…

  馬車緩緩的隨著越來越多的人流往城門方向湧動,突然外面一陣騷動,我只覺得馬車一轉,往前又走了兩步就停了下來,我與小桃兒面面相覷,就聽見一陣馬蹄聲從我們身後的方向傳來..…

  不及多想,馬匹已是嘶鳴著停在了馬車附近,我心裡一緊,就聽見一聲大笑,「秦管家,你這是急著去哪兒呀」…

 

第六章 宮門

  我緊緊地屏住了呼吸,這個聲音我從未曾聽見過,可聽著他好像跟秦順兒很熟的樣子,誰呢…… 

  「奴才給德大人請安,今天這兒是您當差呀?」外面傳來秦順兒翻身下馬請安的聲音。 

  「德……」我低低念了一句,抬眼看向小桃,她微微搖了搖頭。 

  就聽那位德大人哈哈一笑,「秦大總管,這是去哪兒?我記得你不是陪著十三爺去了別院嗎,怎麼這會兒又跑到這兒來了?」 

  秦順兒陪笑了兩聲,「是,奴才原本是伺候著爺去的,只是府裡頭有點事兒,奴才這才先回了來。」 

  「哦——」那德大人長長地應了一聲,彷彿在思考著什麼,又問,「那這車裡的是……」 

  秦順兒一頓,忙賠笑說:「是伺候十三爺的貼身丫頭。只是其中一個身子不爽,可別院那邊又沒什麼大夫,爺這才命了奴才帶她們回來,好請大夫瞧瞧的。」 

  「哼哼,十三爺還真是體貼下人呀。」德大人哼笑了一聲,「好了,那撩開車簾子給我看看。」那個德大人隨意說了一句。秦順兒一時沒了聲音,像是愣住了,他可沒想到這個德大人會提出這種要求。我心裡也是一緊,若說是平常,這些人哪有膽子去查皇子府的人,秦順兒方纔已言明我們是胤祥的貼身丫頭,更何況他們不怕胤祥,難道也不怕他身後的四爺嗎? 

  「德大人,這……這不太方便吧?她們可是十三爺的身邊人。」秦順兒稍稍提高了調門,語意裡隱隱有了兩分威脅。 

  「呵呵,秦管家,咱是奉的皇差,最近有江南亂黨流竄到京城鬧事,皇上下令九門嚴查,你不會不知道吧?」德大人冷笑著說,「你看看城門那兒,過往車輛不是都在查?雖說是十三爺府的,可也不能例外;再說又不是福晉們,秦管家何必為難我們這當差的呢。方才十一爺府的也是查了才放進去的。」德大人的聲調很平和,彷彿並不把秦順兒的話放在心上,但我心裡明白,看來今天是不能善罷甘休了,腦子飛轉了起來…… 

  秦順兒一時也沒了主意:「那您稍等。」就聽腳步聲響起,秦順兒走到車窗旁,壓低了聲音快速地說,「姑娘,是九爺的人,但以前沒見過您的,他要搜查,這個……」 

  我低低說了一聲:「不妨事兒,讓他們查吧,我自有主意。」 

  秦順兒一頓,雖知不妥,但現在也沒了法子,只聽他轉身說:「德大人,要查就快吧,這姑娘的身子可受不得風。」 

  我緊緊地拿棉布摀住了面孔,他們只說有亂黨,又沒看見亂黨長什麼樣子,橫不能還要扳了臉過來看個清楚;那個德大人我也從未見過,他應該不認得我才對;可若是要非看不可,那也只能證明一件事,就是八爺他們已經知道了。要真是那樣,我心裡冷笑了一聲,死過一次還會害怕第二次嗎? 

  小桃的手指冰涼,她緊緊地抓住了我的衣襟兒。我對她微微地搖了搖頭示意她鎮定,小桃微微點點頭轉而低下了頭。我半靠在板壁上,做出一副身體不適狀。只聽得外面馬蹄聲緩步響起,秦順兒突然驚叫了一聲:「何義,你怎麼在這兒?」 

  我略吃了一驚,何義,這名字聽著有些耳熟,能讓秦順兒如此驚慌,想必是認識我的人了,我的心一沉,果然……只聽車外一個略微尖細的聲音響了起來:「秦大哥,小弟是奉了九爺的命令來協助德大人的。」他呵呵一笑,「畢竟各府裡的內眷來來去去的,讓這些兵痞子衝撞了可不太好,倒是咱們這樣的奴才行事方便一些。」他頓了頓,又笑說,「今兒也算公務在身,就不和您多說了,趕明兒個兄弟請您喝酒。」說完就聽見他翻身下馬,向這邊走來。 

  我腦子如陀螺般轉了起來,在別院的八爺他們一定是猜到了或知道了些什麼,不過這信兒傳得還真是快,雖然不知他們怎麼辦到的,但是想必他們自有法子通知了京裡的人。但若說當街就揭破了我的身份這種蠢行,想來如八爺、九爺那樣的精明人,大概還做不出來。他們八成只是想確定一下我的身份,偏生趕上那些所謂的亂黨鬧事,正好給了他們一個查驗的借口。 

  舉凡有腦子的人,就會想到四爺若沒「他」的允許,是怎麼樣都不敢把我這樣的欽犯弄出皇宮去的,我又不是那樣沒名沒姓,少了也沒人知道的奴才。八爺大概是想賭一把,看看能不能抓一張底牌吧。康熙皇帝若活著,我自然什麼也不是;可皇帝若死了,那我就是對付四爺他們的一把利刃…… 

  我腦中各種念頭一擁而出,心裡盤算著。車外的秦順兒卻結結巴巴的,攔也不是,不攔也不是,「秦大哥,您讓讓,兄弟看一眼就好,這邊兒德大人好交差,您也好帶著姑娘去看病不是?」車簾子被微微地掀開,何義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頓時映入我眼中,忍不住苦笑出來。對他,我還真有印象,唯一一次去八爺府,正是他引了路帶我進去的。 

  心裡微微一歎,怪不得書裡說,和平是靠戰爭才能得來的,一味地退讓躲閃不會給任何人帶來幸福,哪怕我想做個只會偶爾享受一下陽光的鼴鼠都是奢望。退一步海闊天空這句話,對於這些為奪嫡已殺紅了眼的皇子而言,就如同戰敗宣言一樣吧,就算前面遍佈荊棘,也要前行,因為只要退一步,身後就是萬劫不復的深淵。 

  眼看著那個何義慢慢地撩開了簾子,我悄然低了頭,捏緊了拳頭準備著……突然一陣破空之聲響起,「撲」的一聲,馬車裡瞬時又是一片陰暗。小桃已經嚇愣了,我定定地看住了前面,如果我沒聽錯的話,那應該是一支箭——一支把馬車簾子牢牢釘起來的利箭! 

  馬車外一片寂靜,車裡只有陣陣急促的「呼呼」喘息聲。我偏了頭去看小桃,她正睜大了眼看著我,一隻手緊緊摀住了自己的嘴巴。我這才反應了過來,原來這粗重的呼吸是自己個兒發出來的。我只好勉強對小桃咧了咧嘴。 

  「嗒嗒……」一陣如暴雨般的馬蹄聲響了起來,我下意識地想去偷偷掀了窗簾子看看是誰,卻發現自己一下也動不了,只能僵坐著。一聲馬嘶之後,外面再度安靜了起來,只偶爾聽到馬兒噴鼻的聲音。 

  「奴才給十四爺請安。」翻身下馬的聲音紛紛響起。 

  「唔,起來吧。」十四阿哥隨意地說了一句。我的心一悸,之前雖已隱隱猜到是他,做了些心理準備,可現在猛地聽到他的聲音,心裡還是…… 

  「爺,您怎麼來了?您不是行獵去了嗎?您這是……」過了一會兒,德大人囁嚅的聲音響了起來。 

  「哼哼,我怎麼來了?爺倒想問問你,之前邀你去打獵,你不是推說腹有不適,連床都下不了了,怎麼這會兒子又活蹦亂跳地跑到這兒來了?」十四阿哥笑嘻嘻的聲音響了起來,只是其中隱含的冰冷讓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啊,十四爺,奴才這也是公務,耽擱不得,所以就是身子再不爽,這不是也得來嘛,呵呵……」德大人乾笑著辯白了兩句。 

  「哈哈——」十四阿哥笑了起來,「德陽,你小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為國為民呀,真是佩服。」 

  德陽……我皺了眉頭,這名字聽著好耳熟,腦中念頭一閃而過,他不就是那個……「十四爺,是……」德陽壓著聲音低低地說了幾句什麼。我雖伸長了耳朵,也只隱約聽到個「九」字,忍不住輕歎了口氣,看來八爺他們一定是知道了些什麼…… 

  想想也是,這麼多年了,四爺這大變活人的把戲瞞得也夠久了。這世上本沒有不透風的牆,更不用說那些時刻伺機而動,等著抓住對方弱點而將其撕得粉碎的皇子們。胤祥的開釋就如同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種種惡意傾巢而來,如果說之前的圈禁只是沒了自由,那麼開釋之後就是除了自由,而其他的什麼都沒有了。 

  只是心裡有幾分奇怪,看樣子八爺他們應該不是今天才知道的,要不聽方纔他們對話的意思,好像九爺他們想把十四支走似的,可是之前聽十爺的口氣卻不像是知道了什麼的樣子……一時間心亂如麻,隱隱有個念頭在腦海中飄浮著,只是怎樣也想不清。 

  「秦順兒!」十四突然呼喝了一聲。 

  「是!」窗外的秦順兒忙答應了一聲,「您有什麼吩咐?」 

  「這車裡的是你們府裡的丫頭?」十四的聲音變得有些僵硬。 

  「回爺的話,是伺候十三爺的丫頭,只是有個在別院病了,這才送回來給大夫看的。」秦順兒恭敬地答道。 

  「唔。」十四阿哥沉吟了一下,「那你們走吧。」 

  我一愣,車外的秦順兒也是一頓,忙答道:「是,那奴才們先去了。」他頓了頓,「呃,爺——這支箭?」

「哼。」十四阿哥輕嗤了聲,「佟希福,去。」 

  「奴才遵命!」一個沉厚的男聲響了起來。我忍不住倒吸了口涼氣,佟希福,那不就是冬蓮癡心相戀的那個侍衛的名字嗎,他怎麼去了十四阿哥身邊,那冬蓮呢,她…… 

  心思混亂間,只聽「噗」的一聲輕響,那支箭已被拔了起來。車簾子被風輕輕帶起了一點兒縫隙,十四阿哥正挺立馬上,瞬也不瞬地看著車裡,雖知他看不見,我還是下意識地用手捂緊了嘴巴,外面的秦順兒忙麻利地把車簾子掩好,招呼著車伕趕緊出發。 

  正要走,「十四爺,您這樣,奴才對主子不好交代呀。」德陽突然出聲制止。 

  十四冷笑了一聲,「不用你交代,我自有交代,你去辦你的正事兒吧,嗯。」我雖看不到十四的臉色,但是聽著他揶揄的語氣,可以想見,就是再借那個德陽一個膽子,他也不敢去攔這個出了名膽大又火暴的十四貝勒。 

  雖不明白十四阿哥心裡到底在想什麼,可不管怎麼說,他畢竟還是放了我一馬,心裡有些酸澀。馬車搖晃著走起來還沒兩步,突然又停住了,我的心還沒放回肚裡,就又懸了起來。 

  「十四爺,您這是……」秦順兒有些惶惑的聲音響起。 

  「哼哼,上次不是和十三哥說了嗎,他的那副弓箭要送我,今兒正好也沒什麼事兒,跟你回去取了來。」十四阿哥狀似隨意地說,「這個是十三哥出城之前答應我的,說就在府裡放著,讓我隨時去取,怎麼,沒什麼不方便的吧?」 

  「啊……那倒沒有,只是……」秦順兒尷尬地說道。

  十四阿哥哈哈一笑,「既然沒有,那就走吧。」 

  馬車緩緩地動了起來,小桃顫抖著靠了過來,我強笑了笑,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心思已轉到車外跟隨著的十四身上了。他到底想做什麼,不讓八爺他們揭穿我的身份,可自己又偏偏跟過來……城外這一鬧,胤祥和四爺都應該得了信兒了吧。其他的皇子呢?他們的眼線可不是瞎子。八爺他們又會怎麼做?還有那個人……心念起伏不斷,馬蹄一聲聲彷彿都踩在我的頭上,太陽穴一陣陣地抽搐著,沒等我想明白,馬車已行進至離府門不遠的小街上。 

  我聽著秦順兒在外面嘰嘰咕咕地,在跟十四阿哥說些什麼,翻過來倒過去地就是想讓他先進了府去,可十四阿哥卻一反常態,什麼也不說,就這麼好性兒地由著秦順兒嘮叨個不停。我心裡苦笑,八成胤禎根本就沒聽清楚秦順兒在說些什麼吧……日日怕見面,要是真的見了……我抿了抿嘴唇,那也就罷了。 

  感覺到馬車的速度緩了下來,我做了個大大的深呼吸,回頭對一直僵著的小桃一笑。她一愣,我笑說:「聽說過三十六計嗎?」她傻傻地點了點頭,「其實還有第三十七計的。」我衝她眨了眨眼。 

  小桃也眨巴著眼睛,剛要張口,車伕「吁」的一聲,馬車停了下來,我來不及再和小桃說什麼,只是轉回了身,挺直了背脊,等著與十四面對面的一剎那。心裡雖平和了些,卻仍忍不住苦笑,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只剩下第三十七計,裝傻充愣,死不認賬了。 

  等了一會兒,外面卻毫無動靜,我不禁有些奇怪,心裡只是想著,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如果他抻著半個鐘頭都不來,那我還真不敢保證,到時候這勇氣還能剩下多少…… 

  正胡思亂想著,一陣腳步聲傳來,卻是府門的方向,心裡一怔…… 

  「奴才給十四爺請安。」一個略微尖細卻不慌不忙的聲音響了起來,聲音一入耳,我方才挺直的背脊就彷彿被急凍住了一樣,一寸寸地斷裂著,甚至那卡卡的聲音都萬分清晰地迴響在耳際…… 

  這個聲音是我永遠也忘不了的,如果說初生的動物會把第一眼看見的事物牢牢記在心裡,那人也會把死前最後見到的人和聽到的話牢牢地記在心…… 

  車外的李德全聲音雖然不大,卻如同魔咒一般,讓每個人都僵直在原地,無法動彈。隱隱約約聽他低低地和十四阿哥說了幾句什麼,十四阿哥卻沒再發出半點兒聲音。 

  已顧不得緊張得彷彿隨時會昏倒的小桃,我的心裡一片空白……原本也曾想過,隨著胤祥的開釋,康熙皇帝對於我的再次出現會有怎樣的反應。不是沒想過最壞的結果,原以為能坦然面對的,只是事到臨頭才發現,死過一次的人還是會怕死,嘴裡一陣苦澀泛起,伸手想揉揉太陽穴鎮定一下,這才看到手一直在不停地抖。

  車簾子一動,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之後好像就再也不動了,一隻手伸了進來,緩緩地撩開了簾子,李德全那熟悉的臉孔露了出來。他掃了我一眼,見我死死地盯著他,他卻彷彿不認識我一樣,臉上的筋肉動也不動,只是又轉了頭看向小桃,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下車。 

  驚慌失措的小桃顯然也認出了他是誰,人彷彿凍住了一般,直直地盯著我看,嘴唇不自知地微微抽搐著。李德全倒也好性子,什麼都不說,就這樣站在車前靜靜地等待,只是微微側著身子,擋住了外面那些窺測的目光。我深深地吸了口氣,沖小桃點了點頭,雖然想擠出來個笑容來安慰她,可是……一股熱意卻不期然地衝上了眼眶,忙閉了閉眼,只向她揮了揮手。過了會兒,耳邊傳來小桃窸窸窣窣下車的聲音,車裡一暗,馬車又動了起來。 

  就這樣,一切彷彿如昔日重現,我又坐在這一片黑暗中,被帶向另一處黑暗,卻什麼辦法也沒有,只能被迫感受著心被恐懼一點點蠶食的痛苦…… 

  京城應該已經被暮色籠罩住了吧,馬車裡越發地陰暗起來,我攏膝靠在車窗邊,猜測著現在走到哪裡了,是景山,還是……慢慢伸出手去,悄悄掀起一點縫隙,昏暗中,那抹大紅色看著越發地沉重了起來,不遠處宮門上的門釘卻被燈籠折射出了點點微光。我縮回了手,想自嘲地笑笑,卻怎麼也咧不開嘴,繞了那麼久的圈子,終於還是回到了原點。 

  「站住!」一聲呵斥傳來,腳步聲響起,想來是守衛宮門的衛士們來盤查。「啊,李公公,怎麼是您呀。」一個討好的聲音響了起來,李德全卻什麼話也沒有說。我不知道李德全做了什麼,外面靜默了一下子。「快,開宮門。」方纔那個聲音呼喝了起來。一陣雜亂,沉重的宮門「吱呀呀」緩緩打開的聲音傳了進來,我只覺得那緊澀的門軸擠壓的彷彿是我的心,忍不住伸手按住了心臟。 

  馬車走了半晌,外面卻是萬分安靜,一路上不曾聽見一點兒人聲,只有車輪軋在青石板路的「嘎嘎」聲。「好了,就停在這兒吧。」李德全吩咐了一聲。我心裡一頓,嚥了口乾沫,瞪大了眼睛盯著車簾子。「你們都先下去吧。」一陣離去的腳步聲響起。過了會兒,車簾子被輕輕掀開了,外面的宮燈發出了柔和的微光,照著車門口。 

  李德全一臉的平淡,既不趾高氣揚,也不卑躬屈膝。「嗯哼,」他清了清嗓子,「您先下車吧。」 

  我微微一愣,以我現在的身份,自然不能再稱什麼福晉、主子,但他並沒有直呼我的名字,也沒有叫聲姑娘,而是用了這個很模糊的「您」。心裡不禁揣測,這個康熙皇帝身邊的大總管,用了這個還算客氣的稱呼,對我意味著什麼呢?皇帝的意思是……看著他肅手站在外面,我壓下心裡的疑惑和恐懼,慢慢從車廂裡挪了出去。 

  一隻手伸了過來,我猶豫了下,伸手扶住他借力下了車。李德全的手和我的手一樣冰涼,只是他的乾燥而我的手心都已經濕透了。不禁有兩分不好意思,我悄悄在衣襟兒上抹了抹手心,囁嚅著說了聲「謝謝」。他卻彷彿一無所覺,只是挑起一桿燈籠,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我跟上。 

  又回到這還算熟悉的地方,緩步其中,看著那些似曾相識的亭台樓閣,心裡倒是有些安定起來,我不是不曾為自己的生命努力過,只是結果卻從不是由我自己來決定,既然如此……我冷笑了一聲,自己卻是一愣,許久不曾這樣了,那時候冷笑最多的時候還是在宮裡吧,心裡突然有些好笑,難道冷笑這種怪癖,一直留在宮裡等著我回來嗎…… 

  「這就到了。」李德全突然停住了腳步,回過頭來卻看見我臉上淡淡的笑意,他一怔,那一直像張白紙似的表情,終於有了褶皺。我撇了撇嘴角兒,心裡倒有了幾分解氣似的感覺,也不開口,只是像他之前那樣安靜地站著。 

  李德全垂了垂眼皮,再抬眼又是一臉的平常了,「您跟我來吧。」 

  我微瞇了瞇眼,這老油條……我點了點頭,跟著他轉向,順著一道迴廊往下走著,路上依舊沒有碰到半個人影兒,看看四周,我可以肯定這裡不是西六宮,難道…… 

  沒走多久,一個在迴廊深處的院落露了出來,再往前看去,似乎那是一個很大的院落群,隱約燈火閃爍,人影憧憧,只是這個院子最靠外圍,卻一片黢黑,看著很不協調。我忍不住皺了眉頭,這到底是哪兒,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從未來過這兒。雖說宮裡沒去過的地方不少,可如果是后妃宮女可以去的地方我都去過,沒有去過的只有…… 

  李德全腳步不停地走了過去,輕輕推開了院門,沒上鎖,裡面也沒有人出來應答。他肅手請我進去。我心裡的疑惑越發地重了起來,可也沒有辦法,再放緩的腳步,終究也是會走了進去的。 

  這是個不算小的四合院,與宮裡其他院落的格局也沒什麼不同,我打量著四周,房屋廊柱都是簇新的,地面也打掃得很乾淨,與我上次被拘禁時住的蘊秀宮大不相同,心裡不禁苦笑,看來這次就是死,待遇也比上次強多了。 

  「您這邊兒請。」掩好了院門的李德全走了過來,伸手指了指左手的一間耳房,「您暫時先歇在這兒吧,東西奴才都準備好了。」他頓了頓,垂眼說,「很多事兒就算不說,想必您也明白,奴才就不再囉唆了,您歇著吧,明兒奴才再過來。」 

  聽他一口一個奴才,我心裡越發地混亂起來,真的不知道這再入宮門究竟是禍是福,可心裡也明白,若是想從這太監那兒弄個明白,那只是白費心思罷了,可不管怎麼說,這應該是皇帝的意思吧。 

  心裡千回百轉,看著四周黑沉沉的屋宇,一種說不出的任人擺佈,卻又無法掙脫的絕望突然湧上了心頭。看著李德全一副看似恭敬的樣子,忍不住淡淡嘲諷了句,「不敢當,公公您也太客氣了,奴才這兩個字我可受不起。」 

  可惜這樣的諷刺微風彷彿連他的眉毛都沒吹動,他只是略彎了彎身,放了一隻燈籠在地上,就轉身出去了。外面「匡啷」一聲,我忍不住扭了扭嘴角兒,這還用鎖嗎,我又不會飛簷走壁。 

  院子瞬間安靜下來,只有那只燈籠隨著晚上的寒氣或明或暗。方才一直精神緊張也不覺得冷,這會兒一靜下來,那股寒意似乎不可抑制地從心裡泛了出來,與四周的寒風一唱一和。 

  「阿嚏——」我揉了揉鼻子,無奈地搖了搖頭,彎下腰從地上拾起了燈籠。也許皇帝有千百種方法除掉我,但最起碼我還可以選擇不是因為肺炎。邁步向耳房走去,下意識地往正房方向照了照,「懋勤殿」三個字清晰地現了出來。 

  我猛地頓住了腳步,喃喃地念著:「懋勤殿……」心裡已經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彷彿連苦笑的力氣也沒有了,沒想到有一天居然會來到康熙皇帝日常起居的地方。 

  懋勤殿,位於乾清宮南面,是它的一個組成部分,裡面收藏著御用圖書、文房四寶以及為皇帝準備日常用到的頒賜文件等等。怪不得這裡收拾得這麼乾淨,平常應該有懋勤翰林們當值的吧。 

  快步進了耳房,強迫自己不要多想。借亮兒點燃了書案上的蠟燭,發現案上放著我再熟悉不過的食物盒子和暖斛子,又覺得屋子裡並不冷,四下看看,發現床榻前早生好了一個熟銅火盆兒。走近前看,床帳被褥也都是新的。 

  我解了斗篷放過一邊兒,順勢坐在床上,心裡亂糟糟的。今兒一天經歷的驚險和意外,比我這之前三年的總和還要多得多。每當我以為我已經明白了什麼的時候,就會又有一個變數衝了出來,衝我齜牙咧嘴地咆哮。只覺得頭痛欲裂,「呼——」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床上。帳子邊緣垂下來了點點流蘇,正隨著室內的空氣微微飄動著,紅艷的牡丹繡在帳頂,不禁讓我想起了上次皇帝送的那件福晉行頭,也是這樣的大紅牡丹。 

  我忍不住地想著,胤祥一定急壞了吧?他會不會又像上次那樣闖進宮來大鬧一場?四爺呢,他也一定知道了,這次他還能怎樣?人不能踏入同一條河流兩次,幸運也是一樣的吧…… 

  「匡啷——」我嚇了一跳,驚醒了過來,猛地坐起身來,眼前一片暈黑,過了會兒才恢復了視力,四周看看才明白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連鞋子都沒脫。 

  我使勁搓了搓臉,站起身來向外走去,門一推開,一股清新冷冽的風迎面吹來,身上一寒,精神卻為之一爽。看看大門口,一個新的食盒和——一個乾淨的馬桶擺在那裡,我踱步過去,看了這頗為怪異的組合一會兒,苦笑著拎了進去。 

  就這樣過了整整七天,每日都有人按三餐送這些東西過來,卻從不露面。屋子裡倒是放了不少書本紙墨,可正殿和其他的房屋卻都統統鎖緊了,我也渾不在意,每日裡只是看書,要是實在胡思亂想的受不了了,就到院子裡跑步。 

  不知道這些天外面是驚濤駭浪還是波瀾不驚呢,我隱隱覺得皇帝似乎無意殺我,只是不到最後關頭,這也只是種妄想而已。像上次那樣給胤祥的萬言交代似乎也沒了必要,這已經證明過了,沒有我,他也能活下去,不是嗎,想到這兒,忍不住苦笑……

  「呼呼——」嘴裡吐著白氣,我繞著院子不停地跑著,身上熱汗不斷冒了出來,身體雖累,心裡倒是舒服了不少,一天到晚老是想東想西的,真怕自己最後得了抑鬱症什麼的。 

  雖不知道往後結果如何,沒命也就罷了,若是有命,身體卻壞了,那不是和沒有一樣嗎,人與人之間的勝利往往不是誰擁有得多,而是看誰活得更長。 

  身後門口那邊突然「匡啷」一響,我一愣,今兒來得好像早了些,這還沒到晌午呢,心裡一邊想著一邊放緩了速度停了下來。快速地做了幾個深呼吸,平復一下心跳,我轉過了身來,「啊!」我低叫了一聲,倒退了兩步。 

  秋香色的常服,暗金色的蟠龍馬甲,麂皮靴子,腰間的明黃荷包,冠冕上鑲著一塊溫潤美玉,已然有些花白的鬍鬚,依然精芒閃爍的眼和永遠高傲翹起的嘴角兒……我愣愣地看著,數年不見,康熙皇帝竟然老了這麼多。 

  康熙皇帝並不開口,只是面無表情地背著手站在門口,微瞇了眼看著有些氣喘吁吁的我,眸色深得讓人看不清其中的真實,那曾感受過的沉重壓力又重新壓上了我的心頭。 

  「嗯哼。」皇帝身後的李德全見我只是不言不語地站著,就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我心一抖,下意識地就想跪下,可膝蓋硬得如鐵鑄一般,費了半天的勁兒才緩緩地跪下來。 

  心裡突然明白過來,我根本不想再跪這個曾讓我假死過一次的人,正確地說我是根本不想再回到那種鉤心鬥角、爾虞我詐的日子裡去。不管心裡怎樣想,想生存下去的意欲還是讓自己磕了一個頭下去,只是「奴婢」兩個字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只是含糊地說了一句,「給皇上請安,皇上吉祥。」 

  「唔,起來吧。」康熙皇帝淡淡地說了一聲。我拙手拙腳地站了起來。康熙看了我兩眼,沒再說話,只是往耳房的方向走過去。李德全忙趕了上去,恭敬地撩起了門簾,康熙一偏身走了進去。 

  李德全並沒有放下門簾兒,而是轉了頭看向我。我心一緊,暗自做了個深呼吸,邁步向房裡走去。經過門口,我掃了一眼李德全,他低著頭,也看不出個所以然。我咬了咬牙,一低頭進了門去。

  一進門發現康熙皇帝已坐在書案後,正端詳著我早上寫的一幅字,我忍不住微微皺了皺眉,那上面就幾個大字,「不經死之懼,焉知生之歡」。見康熙並不發話,我實在不想跪了,就悄沒聲地站在了一邊。 

  「字寫得不錯,比那時倒多了幾分挺拔。」康熙皇帝突然開口。 

  「啊——」我一愣,「是,您過獎了。」我低低地答了一句,這種生死一線天的時刻,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壓住心裡的慌亂,以不變應萬變了。 

  在這以精明睿智聞名的帝王面前,像第三十七計那樣的餿主意,我是別想了,忍不住苦笑出來…… 

  「恨嗎?」我心思一滯,回過神來才看見康熙不知道什麼時候已放下了手中的字幅,正目光炯炯地盯著我。 

  我微微垂下了眼,「不。」 

  「哦,為什麼?」康熙放鬆地靠在了椅背上。 

  我雖低著頭,仍能感覺到那目光如利劍般穿透了我。我低喘了一口氣,「沒什麼好恨的,人能活著最重要。」 

  「哦——」康熙長長地應了一聲。屋裡又安靜了下來,那種沉默的壓力,恍如浸透了水的沙袋一樣壓在我的心上,手無法自抑地顫抖起來,我只能用力握緊了拳頭。

  「這幾年,胤祥的身子打熬得倒還好,」康熙彷彿自言自語一樣淡淡說道,「沒有枉費朕留了你一條命。」我的心猛地一抖,睜大了眼看向悠然看著窗外的皇帝。一種無法言喻的情緒湧了上來,想放聲大哭,更想憤怒尖叫,原來這才是他讓我活下來的真正理由嗎?我一直知道皇帝很無情,可真當這種視人如草芥般的無情落到自己身上的時候,那種悲憤的感覺不是用憤怒、恐懼、狂喊或大哭所能表達的。 

  康熙皇帝顯然並不理會我心裡如岩漿般翻滾的情感,「你說過,都是朕的兒子,手心手背都一樣,不應該保了誰又捨了誰……」窗外的陽光清晰地照在康熙皇帝花白的鬢角上,眼角的皺紋彷彿堆滿了疲憊。我一怔,心裡翻滾著的各種情緒迅速冷卻了下來。 

  我心裡彷彿抓住了什麼,皇帝今天來的目的看來不是想要我的命,不然他不會親自來,難道他殺人還需要解釋嗎?那是為什麼……難道,一個念頭如雷擊般閃過腦海。我愣愣地看著康熙皇帝,難道說他…… 

  「老十三就像他額娘一樣,是個極重感情的人。人人都說滿人多情,哼,多情——」皇帝回過頭來,目光如刀如劍,「你是個難得的女子,可是再難得,朕也不能讓你毀了朕兩個兒子。」 

  我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手緊緊地抓住了胸口,這就是他今天要跟我說的話嗎?皇帝見我一臉的蒼白,目光閃了閃,轉了頭沉吟著說:「那時你肯為了老十三捨了一條命……」他回轉了頭,「現在呢?」 

  「一樣。」我連猶豫都沒有就回答了出來,我說的是真心話,更何況在我內心深處一直藏著一個念頭,要真是這樣,也許一切就都結束了,這只是一場充滿了甜蜜與無奈的夢而已。 

  皇帝頓了頓,眼中精光一閃,他慢慢地說:「要是他和四阿哥只能救一個,又怎樣呢?」 

  我的心彷彿被人重重打了一拳,眼淚瞬間不可抑制地溢滿了眼眶,果然問到這個問題了,當年十四阿哥問我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就知道,早晚這個問題會變成一個劫數。 

  我頑固地不想讓眼淚掉下來,雖然淚眼模糊,卻還是牢牢地盯著康熙皇帝,耳邊傳來自己如同背書一樣清晰的聲音,「胤祥。」只有這一個答案,不是嗎?我的心不停地抽搐著,如果不這樣說,我會害了三個人,而當初我早就發誓,我會讓一個人過得幸福,而為了另一個人…… 

  「是嗎?」康熙淡淡地應了一聲。 

  「是。」我緩緩地跪了下來,「四爺對我是很好,可我不是為了這個才……」我頓了頓,「是因為他對胤祥的好,對胤祥是真正的兄弟情分,這在百姓家原本平常,可在這兒太難得了。所以我,是真心地敬他,敬他——如兄長,只是這樣。」我認真地說出了這番話。 

  康熙皇帝什麼也沒說,只是若有所思地盯著我看。看著他閒適的表情,從方才起一直壓抑著的種種情緒,如海潮般拍打著我的胸膛。我腦中一熱,話衝口而出:「其實這很正常,人人都自私,出了事,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自己最愛的人。」我抬起眼看向康熙,「不要說是四爺,就是您和胤祥一起出事,我也只會選擇救胤祥的。」 

  康熙微微一怔,瞇了眼看著我。我輕扯了扯嘴角兒,「這不關乎什麼綱常倫紀,這只是人之常情,不是嗎?」說完我急速地低喘了一聲,人也癱坐在小腿上,該說的都說了,他要怎樣就怎樣吧。 

  屋裡一片安靜,其間只有我偶爾低促的呼吸聲響起。 

  「哈哈——」康熙皇帝突然放聲大笑,我一哆嗦,越發地低了頭,「人之常情,哼哼,說得好。」一陣步履聲響起,一雙麂皮靴子慢慢踱了過來,在我面前站定。我暗暗握緊了拳頭。 

  衣履聲響,皇帝竟然半彎了腰,明黃的荷包就在我眼前輕輕搖晃著,他低聲在我耳邊說了一句,「別忘了你今天說過的話。」我情不自禁縮了縮身子,看著他緩緩抬起身兒,轉身往一旁走了兩步,突然抬高聲音,「李德全!」 

  「奴才在!」屋外的李德全應了一聲,掀了簾子走了進來,肅手躬身。 

  「去,叫十三阿哥到這兒來。」康熙低聲吩咐了一句。 

  「是!」李德全打了個千兒,躬身往外退去。 

  康熙皇帝轉頭又往書案後走去。我心裡一陣熱一陣冷,他叫胤祥過來,是不是說這關算過了? 

  「起來吧。」康熙隨意地說了一句。 

  我一怔,「啊,是,謝皇上。」我用手支撐著身體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不知道一會兒見了胤祥,他是什麼樣的表情呢? 

  康熙又拿起方纔那張字幅,看了兩眼,見我望著門口,突然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對外面說了一句,「老四,你先進來吧。」……

 

第七章 正室

  「是。」外面傳來一聲低低的應答。又過了會兒,門口的簾子慢慢地掀了起來,一陣冬天特有的凜冽空氣飄了進來,我微微一抖。 

  一片淺藍色的長襟兒先露了出來,午後的陽光將他的身影拉得細細長長的。我低著頭站在了一旁,看著那雙皂黑的靴子,一步步走了進來,在距我身側還有幾步的距離停了下來,肅手站立。 

  屋裡安靜得彷彿連呼吸聲都聽不到。「老四,」康熙皇帝突然出聲,「你來看看,這幅字寫得怎樣?」 

  「是。」四爺應了一聲,邁步上前,恭敬地接了那幅字來看,展開的紙張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我心裡涼涼的,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彷彿結了冰。方才就覺得康熙皇帝問的那些問題有些奇怪,讓人摸不清其中深淺,我明明白白地知道皇帝會這樣問,皇帝也萬分清楚我會怎樣答,可他為什麼還要這樣做。現在見到了四爺我才明白,那就是一個警告,一個砍在我身上,卻會讓四爺流血的警告。 

  「寫得真不錯,那份挺拔,很像……」四爺頓了頓,「很像十三弟的筆意。」 

  康熙皇帝哈哈一笑,靜了靜,又隨意地轉了頭對我說:「前兒聽說你燙傷了,現在怎樣了?」 

  「唔,」我下意識地應了一句,「已經好了,謝皇上關心。」如果心臟上也會長汗毛,那現在一定都已經直豎起來了吧。我忍不住苦笑,還有什麼事情是皇帝不知道的呢?不知道四爺心裡是怎麼想的,到現在我也沒有勇氣和膽量抬起頭來看他一眼。他心裡應該什麼都明白吧,從他開始想要這個皇位起就…… 

  突然發覺藉著屋外透射進來的陽光,四爺單薄的影子與我的恰好相融在一起,我似乎只要微微動動手指,就可以碰觸到他臉龐的側影,心裡一陣欷歔…… 

  一個清朗的男聲在屋外響起:「兒臣胤祥給皇上請安,皇上吉祥。」我心猛跳了一下,胤祥來了…… 

  「老十三呀,進來吧。」康熙笑答了一句。 

  簾子一掀,一個人影兒迅速地走了進來。先環視了一下四周,與我的目光一碰,那樣的熱烈、擔憂、喜悅,種種情緒如洪流般向我傾瀉而出。我情不自禁地咧嘴一笑,衝他微微點了點頭。 

  「哼哼。」康熙皇帝在一旁輕笑了兩聲。我一凜,又忙低了頭。倒是胤祥向前跨了兩步,躬身打了一個千兒,笑嘻嘻地叫了聲:「皇阿瑪吉祥。」 

  我偷眼看去,康熙一臉的平和,眼中不似方才精光四射,卻帶了兩分柔和打量著胤祥,又轉眼看向一旁恭敬肅立的四爺。 

  我下意識地隨著他的目光看向四爺,他略微蒼白的臉上沒有笑容,也沒有痛苦,沒有喜悅,也沒有失意,就是這樣安靜地站在那裡,什麼表情也沒有……我緊緊地握住了拳頭。 

  這樣的表情我彷彿也曾見到過一次,那好像是小秋跟她相戀快十年的男友無奈分手的時候吧,她就是這個樣子,什麼表情也沒有,很是讓我無從安慰。而她自己卻是以這樣平靜的表情對著惶惶然的我說:「小薇,你聽過心碎的聲音嗎?我就聽到了,喀吧喀吧的,還真響呢。」 

  「喀吧喀吧的……」我在心裡低喃。 

  「老十三,上次問過你的事情,想得如何了?」康熙狀似隨意地問了一聲。 

  「皇上——」胤祥的聲音一凜。我怔了怔,回過神兒來。胤祥已無方纔的愉悅,雖還在笑,眼底卻有了兩分勉強。 

  我忍不住皺了眉頭,胤祥悄悄轉了目光來看我,眼裡竟然有幾分無奈……我抿了抿嘴唇,轉眼看向康熙,「呵」我嚇了一跳忙別轉了眼,皇帝正面帶微笑地看著我,眼神中卻閃爍著讓人看不懂的光芒。 

  「德妃前兒些日子提醒了朕,經過這些年,胤祥也該有個正室了,更何況你也一直沒有……」康熙皇帝沉吟了一下,伸手捻了捻下頜的鬍子,一旁的四爺臉色變得有些凝重。胤祥的濃眉緊緊地皺了起來,卻沒什麼意外的表情,想來這個話題,皇帝之前已經和他提過了。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句話在過去不知道壓死了多少女人,而這麼多年一無所出的我,卻在胤祥的遮擋下,無風無雨地走了過來。這壓力若不在我身上,那胤祥必然……我不禁有些歉疚地對胤祥忌勉強笑了笑,他一愣,嘴角兒一彎,回了一個讓我安心的笑容。 

  「皇上,」胤祥低身跪了下去,恭聲說,「兒子上回就和您說了,小……她身子一直不太好,等好了自然就……兒子一直也不急,所以這件事兒……」 

  「哼,你起來吧。」皇帝輕哼了一聲打斷了他。胤祥一滯,張了張嘴還想說話,四爺略微偏頭做了個眼色給他,胤祥閉了嘴站起身來。 

  我順勢看向康熙皇帝,他不理胤祥卻只是輕笑著問我,「若是朕再賜一門婚事給胤祥,你又當如何?」胤祥身子震了震,抬了頭想要開口,康熙卻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見胤祥蒼白了臉,低下頭去,我的心一緊。 

  「唔——怎麼不說話呀?」皇帝緊盯著我不放,我腦子裡亂糟糟的,也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只是看著康熙那咄咄目光,下意識地囁嚅了一句,「一哭二鬧三上吊吧……」 

  康熙皇帝一愣,捻鬍子的手頓了頓,而原本低著頭的胤祥卻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抬頭看向我,一旁的四爺彷彿沒聽到似的,只是嘴角兒幾不可見地彎了彎。 

  「咳咳,這樣就行了嗎?」皇帝輕微咳嗽了兩聲,有些感興趣地望著我。 

  我臉一紅,低低地清了清嗓子,「不行也就這樣吧,反正爭取過了,不讓自己覺得後悔就是了。」 

  「哦——爭取過了,是嗎?」皇帝若有所思地說了一聲。突然微微一笑。我低下了頭,卻不期然地對上了胤祥帶笑的眼,心裡一暖……「老四,這件事兒辦得怎麼樣了?」康熙突然問了一旁的四爺一句。我心裡一愣,抬眼看過去,胤祥也別轉了眼,看向四爺。 

  「是,兒子已問過了馬爾漢,他說福瑞本就是他三服裡的兄弟,他的女兒原本就跟自己的女兒差不多,現又有皇上天恩,他是求之不得,相應的事務也都已經辦好了。」四爺沉聲地回說,面無表情,胤祥卻是一臉瞭然的狂喜。 

  「馬爾漢?」這個名字一入耳,我腿不禁一軟,身子晃了一下,跪著的胤祥和正低頭回話的四爺都迅即轉了頭來看我,我忙站穩了身子,對胤祥笑笑示意不妨事,四爺那裡卻是看都不敢看。 

  「這樣就好。」康熙低喃了一句,「兆佳氏·魚寧。」 

  我一愣,抬頭看看,卻看到皇帝、四爺的眼光都放在了我身上,這才反應了過來,忙得跪下了,輕聲應了一句:「是。」

「朕已讓戶部尚書馬爾漢認了你做女兒,戶籍文書也都已經辦了,一會兒你就先回他府裡去吧,他家夫人自有分寸的。」我心裡五味雜陳,難道我就這樣變成了那個兆佳氏了嗎,這實在是…… 

  不管心裡怎樣想,我還是磕了頭下去,「謝皇上天恩。」 

  康熙微微一笑,溫和地說:「朕也是念你一番真情,你只要別忘了自己說過的話就好。」我伏在地上忍不住打了個哆嗦。「胤祥。」他又喚了一聲。 

  「兒臣在。」胤祥低下頭去。 

  「朕現將戶部尚書馬爾漢之女賜予你為正室,回頭找了好日子,就行婚事吧。」 

  「謝皇阿瑪!」胤祥大聲地應道,聲音裡充滿了喜悅。 

  康熙輕笑了一聲,調侃道:「馬爾漢好幾個女兒呢,你也不問問朕把哪個給你?」胤祥嘻嘻一笑,撓了撓頭卻沒說什麼。 

  腳步聲響,四爺踱了過來,啞聲說:「恭喜你了,十三弟。」他聲音裡充滿了克制著的情感。胤祥臉色一正,什麼也沒說,卻端正了身子,一個大禮行下去,四爺一把拉住了他。 

  「四哥,謝謝您了!」胤祥充滿了感情的聲音響起,他頓了頓,「這回又麻煩您了。」 

  四爺淡淡地笑了笑,「兄弟之間客氣什麼。」看著他們握在一起的手,我心裡一熱…… 

  突然覺得一道目光射了過來,我背上一寒,抬頭去看時,卻只看到康熙皇帝看向四爺和胤祥的眼光,神色溫和,就和一般人家慈祥的父親沒什麼兩樣,我卻覺得更冷了,這樣親密的兄弟關係,才是他想看到的吧,而我…… 

  「李德全。」康熙喚了一聲。 

  「奴才在!」門口守候著的李德全進了來。 

  「你派人先送兆佳氏回尚書府吧。」 

  「喳!」李德權一個千兒打了下去,到我面前滿面堆笑,「您請跟我來吧。」 

  我點了點頭,轉身向康熙福下身去,他微笑著輕輕揮了揮手。我深吸了口氣,又轉身向四爺福下身去,他手虛抬,啞聲說:「不必多禮。」一旁的胤祥早過來扶起了我,我只感到他的手炙熱。 

  李德全打起了簾子,胤祥送我出來,低低地在我耳邊說了一句:「這些天自己保重,好好休養,想吃什麼使人來告訴我,我找機會去看你。」 

  我笑著點了點頭,悄聲說:「放心吧,這方面我從來不虧待自己。」 

  胤祥噴笑了出來,抬起我的下巴笑看了兩眼,突然在我額角印下一吻,就轉身回去了。我臉一紅,忍不住瞟了一旁候著的李德全一眼,他側了臉,眼睛正看著遠處,一副什麼都不知道,什麼也沒看見的樣子。我乾咳了一聲,他這才回過臉來,笑著領我往外走去。 

  沒走了兩步,就聽到康熙皇帝在屋裡笑言:「『不經死之懼,焉知生之歡』,說得好,哈哈,老四,你拿了去吧,也算胤祥他們的謝禮了。」 

  我不想再聽,低頭快步往外走,李德全一怔,也沒多問,只是隨著我的速度加快了腳步。宮裡的景色好像並沒有什麼變化,我也毫無心思去追思回憶些什麼,雖不知道在那尚書府裡會如何,可我現在只是想快些離開這裡。 

  李德全帶著我繞過了一個迴廊,已能看到守衛的侍衛們了,來往的太監宮女也都多了起來。我見了生人,下意識地就想把自己的臉遮起來,可轉念一想,李德全都敢帶著我光明正大地在宮裡走,我又何苦「做賊心虛」。 

  那些宮女太監侍衛見了李德全都是躬身行禮,眼睛也都不往我這兒瞟一下,但我心裡明白,現在的一切都已落入有心人的眼裡吧,恐怕西六宮那邊……不由得方才想起康熙說的那句話,「德妃提醒的朕……」心不禁一擰。 

  沒走多遠,就到了一個影壁牆的後頭,遠遠的宮門在望。李德全停了下來,「您在這兒稍候,奴才這就叫人套車過來。」他微笑著說。 

  我點了點頭,「辛苦了。」 

  他一彎身兒,「您別折煞奴才了。」說完轉身往一旁走去。 

  我靠著影壁站了會兒,許是方才刺激受得太多,只覺得這日頭曬得人頭發暈。看看李德全還沒有過來,不遠處站著一些目不斜視的侍衛,我張望了一下,看見左側有個小小的門。我緩步過去,在台階上靠著玉石門墩兒坐了下來。 

  正想著,不遠處一陣腳步聲響起,我估計是李德全回來了,正想睜開眼叫他一聲,突然一個驚駭莫名的聲音響了半聲,卻又彷彿被強制嚥了回去似的,「你……」 

  我輕輕地噓了口氣,早就想到既然自己已經這樣光明正大地亮相,那麼隨之而來的熟人浪潮,必定會洶湧而來……我慢慢地睜開了眼,看了過去。 

  白淨的面孔,身材修長,俊秀的眉目倒與我有幾分相似,原來是他……明暉,這麼多年不見,當初那個有些狡猾的孩子,現在也變成了一個男人了。 

  我心裡無奈地搖了搖頭,他的神情看起來萬分地吃驚,只是他吃驚的好像不是我還活著,而是居然能在這兒看到活著的我。

  我伸手撐住門墩兒慢慢地站起身來,心裡盤算著要怎麼開口呢,還是當做根本就不認識…… 

  「明暉,你怎麼還在這兒,不是讓你去……」一個粗豪的聲音響起又生硬地打住,隨後一陣腳步聲傳來。 

  我不禁苦笑,雖然明白長痛不如短痛的道理,可這樣接二連三的「短痛」,還真讓人有些吃不消呢。看著十爺張大的嘴巴,一口白牙映著日頭兒,心裡突然有些想笑的感覺,只是轉眼就看到了跟在他後面的八爺、九爺,卻說什麼也笑不出來了。 

  整了整衣裳,我緩步下了台階,一步步地向他們走了過去,到了跟前兒,我沒有抬眼,只是穩穩當當地福下了身去,恭聲說:「臣女兆佳氏,給各位爺請安。」等了一會兒,頭頂上卻沒有半點兒聲音,許久不曾請安,缺乏鍛煉的腿已然有些酸麻了。

  「快請起。」八爺溫潤的聲音在一旁響起。我又福了福,徐徐地站起身來,略抬眼看去。 

  明暉已退到了八爺他們身後,臉色有些青白,只是驚疑不定地看著我。見我抬眼看他,竟轉了眼去,我心裡感覺怪怪的。十爺還是大張著口,上上下下不停地打量著我,臉上的表情很奇怪。我倒是第一次見他臉上有著如此複雜的表情,但是唯一能夠看出來的就是,他大概是眼前這幾個人裡,唯一不知道或者沒猜到我還活著的人。 

  九爺什麼話也不說,只是負著手看我,薄唇抿得緊緊的,眼底充滿了陰鷙。我下意識地調轉了目光,卻與他身旁的八爺碰個正著,那雙烏黑的眸珠裡,有驚疑,有猜測,有閃躲,卻也有一絲隱約的欣慰。

  「兆佳氏……」十爺哼了一聲,兩步就跨到了我的跟前,我下意識地就想往後躲,但馬上反應了過來,因此身子只是晃了晃。十爺慢慢地低下了頭,近得呼吸可聞,我忍不住偏了偏頭,皺了眉頭看向他,卻是一怔。他的臉上充滿了類似於憤恨的表情,彷彿受了天大的騙似的。我不禁有些好笑,真的要憤恨那也應該是我吧?不等我多想,他冷冷一笑,「兆佳氏,是誰家的?」 

  餘光看到八爺彷彿想開口說些什麼,他身旁的九爺卻不動聲色地輕咳了一聲,八爺頓了頓,低垂了眼,沒再開口。 

  我心裡盤算了一下,想想方才皇帝說過的,溫聲回說:「回爺的話,家父馬爾漢。」十爺一怔,一旁的八爺、九爺也怔住了,明暉更是白了臉。 

  我心知肚明,戶部尚書馬爾漢原本也是他們極力拉攏的對象,而現在卻變成了「我」的父親,這其中意味著什麼,八爺他們再明白不過了。想到這兒,不禁更加佩服康熙皇帝,這就是所謂的帝王心術吧。這些兒子們在想些什麼,做些什麼,恐怕半點兒也逃脫不過他的眼去。 

  算算時間,離皇帝歸天的日子大概還有不到五年的時間,看來康熙在這個時候就已經決定好了,由誰來繼承大統,而他現在所做的一切,也不過是在為了那個人的將來鋪路而已。 

  看看眼前驚疑猜測著的八爺、九爺、十爺,一種有些嘲諷又有些憐憫的情緒浮了上來,他們這般碌碌經營,上下盤算又怎樣,結果他們只是別人登基路上被除掉的石頭而已…… 

  「別忘了你今天說過的話。」方才康熙皇帝說過的話,突然在我腦海裡響了起來,心裡一冷,這才想到,我也是那個人登基路上不可躲避的一塊石頭吧?心裡一陣苦笑,看不見未來的自己竟還有心去憐憫別人。 

  「馬爾漢的女兒嗎?哼。」十爺的聲音已經徹頭徹尾地充滿惡意了。我挺直了背脊看向他,見我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十爺的嘴角擰了擰,大聲說:「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跟一個人長得很像呀,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哼哼。」 

  八爺、九爺同時皺起了眉頭,可十爺話已出口,已是收不回來了,他們身後的明暉卻深深地低下了頭,看不太清他的神色。我閉了閉眼,抬眼看向正死盯著我的十爺,淡淡說了一句:「有呀。」他一愣,我微微一笑,「方纔皇上就是這麼說的。」 

  十爺還未及說些什麼,一旁的八爺已上前一步喝道:「老十,別再說了!」十爺瞪了瞪眼,還想說話,九爺卻給他使了個眼色,神色冰冷。十爺頓了頓,生生把話嚥了回去,只看見他的胸膛一起一伏的,四周安靜了下來。 

  「呃,奴才給八爺、九爺、十爺請安。」一聲乾咳之後,李德全的聲音響了起來。我偏了頭,這才看見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回來,身後還跟著幾個小太監,正在躬身行禮。 

  「李公公快請起。」八爺溫和地說了一句,伸手虛扶,李德全借勢站了起來,滿臉帶笑。「各位爺來得這麼早,皇上還在書房呢,奴才這就使人去看看,若是得閒,好給您各位通報一聲。」 

  「勞煩公公了。」八爺一笑。一旁的九爺也是面帶笑意,「李公公,這回八爺回來還帶了不少好酒,回頭讓人給你送去,唔?」 

  李德全忙得又打了個千兒,「那奴才真是生受了。」他客氣了兩句,就回身恭敬地跟我說,「那您請跟我來吧。」 

  我點了點頭,剛要邁步,一直沒說話的十爺大剌剌地開口問:「老李,你這是送這位姑娘去哪兒呀?」李德全一愣,看了我一眼,又看看一旁的八爺、九爺,他們卻都沒說話。 

  「嗯哼,」李德全咳嗽了兩聲,恭聲回說,「奴才奉旨意送兆佳氏回府待嫁。」 

  「待嫁,什麼待嫁?」出聲的竟是九爺。我微微一怔。 

  李德全倒是不慌不忙的,微笑著回說:「方纔皇上恩旨,已將兆佳氏賜婚於十三貝子了,擇日嫁娶。」 

  「嘩啦——」一種金屬器具掉在地下的聲音嚇了我一跳,眾人也都向我身後看去。「你說什麼?」一個有些嘶啞的男聲響了起來,我頓了頓,慢慢地回過頭去,正對上十四阿哥那蒼白得有些透明的臉…… 

  「辟辟啪啪——」炕邊兒銅盆裡的火炭不時地爆裂著,我掩了掩身上的貂皮小坎兒,看了一上午的書,這會兒覺得眼睛有些酸澀。緩緩伸了個懶腰,放下書轉手拿了放在一旁的銅棍,隨意地撥弄著燒得紅紅亮亮的炭灰。 

  這幾天一靜下來,想到的不是胤祥就是當時十四阿哥那張蒼白的臉,他的眼中有著太多強烈情緒,多到我只能視而不見。記得那時八爺他們的臉色也很難看,原本以為他們是因為我再次嫁給胤祥,便宜了我們而心有不甘,所以並未放在心上。 

  可過了兩天靜下來仔細想想,我才漸漸地明白過來,原來我的「再度復活」不僅是康熙皇帝對四爺的警告,也是對八爺他們的警告。心裡不免自嘲,自己彷彿就是一個隨時會爆炸的手榴彈,只可惜導火索卻不是握在自己手裡,只能無奈地被別人隨意揮舞著。 

  「寧姐姐,你在吧?」一聲清脆的呼喚在門外響起。我思緒一亂,有些無奈地笑笑,這個聲音現在我已熟悉無比,兆佳氏·瑞喜,馬爾漢大人最小的女兒,也是唯一一個沒有出嫁的,她才應該是真正的兆佳氏…… 

  自那日偶然在她母親房裡見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竟喜歡上了我,日日地往我這裡跑,拉著我做這個做那個,姐姐長姐姐短的親熱地叫個不停,絲毫不在意我有意無意下的淡漠。 

  「你進——」我話未說完,門「吱呀」一聲已被推了開來,一張帶著甜蜜笑容的小臉兒先露了出來。「寧姐姐你又在看書了,仔細眼睛要緊。」我眨了眨眼,就聽著她身後的貼身嬤嬤低低地念叨了她兩句規矩什麼的,她衝我吐了吐舌頭就笑嘻嘻地邁步走了進來。 

  「今兒個你又要幹什麼?」我好笑地搖搖頭。這是個精力充沛的丫頭,雖然只有十五歲,可看起來已是個美人的樣子了,要不是那日聽馬爾漢夫人烏蘇氏念叨著什麼該給她找婆家了,她在我眼裡就是一個愛玩愛笑的小姑娘。 

  「姐姐,今兒有我一個自小相熟的朋友要來,一會兒你和我去見見,好嗎?」她笑著坐到了我身旁,伸了手去烤火。我揚了揚眉,這些天陪著她畫畫、寫字、刺繡、擰胭脂,我並未拒絕,這樣找些事情做也可以不再胡思亂想,可是去見外人,就算我現在已有了光明正大的身份,可還是有些…… 

  見我皺了眉顯然是不想見,她忙說:「我跟額娘回了的,我這個女伴兒,人可好了,又溫柔長得也好,就是以後你們也會常見到,所以額娘也說無妨的。」我一怔,以後會常見,這是什麼意思……沒等我開口問,瑞喜就笑說,「對了,我讓人擺了桌子在沁香閣那邊招待她,經過這兩場雪,那兒的梅花開得可俊了。」她猛地站起身來,伸手來拉我,「姐姐,咱們先去看看如何,有好的摘兩枝下來給額娘她們送去好不好?快走快走。」說完竟是等不得似的連連拽我起來。 

  我哭笑不得被她拉了起來,眼瞅著就要被她拉出門去,「等等,你總得讓我穿上件兒大衣裳吧?」她回頭看了看我的坎肩兒,不好意思地一笑。一旁的丫頭早伶俐地拿了大氅過來給我穿上,嬤嬤們只在一邊笑說,姑娘這聽風就是雨的性子可怎麼是好。 

  瑞喜也不在意,拉了我就出了門去。一陣寒意撲面而來,我緊了緊領口兒。一路上就聽著她嘰嘰喳喳地說笑個不停,心裡真是半點心事兒也沒有,最起碼這個小姑娘在此刻還很單純吧。 

  我只是笑著聽著她說,一邊隨意地看著四周的景物,這還是我這些天第一次來花園。尚書家的園子雖不大,但也可見其間所花的心思。馬爾漢大人只與我見過一面,一個很精明但人品還算正直的人,我的身份他提也不提。他自己卻以臣下自居,對我是十分的恭敬,除了感謝天恩,只說了一些什麼我為兆佳氏一族添彩之類沒什麼用的話,然後就是讓他的夫人仔細地照顧我。 

  我不禁暗想,就算與歷史不合,以這位尚書大人為人處世的風格,皇帝也會選上他吧,聰明卻不多話。她的夫人烏蘇氏是個以夫為天的傳統女性,以前並未在那些個貴婦的聚會上見過她,想來馬爾漢已經暗示或明示過她我的特殊,因此她對我也是萬分客氣照顧,一切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比起她自己的女兒也是只好不差。 

  我知道她一直在忙著幫我準備嫁妝,其實那些大半都是皇帝的賞賜和四爺的操辦,四爺……從那天過後,我就命令自己再也不要去想他,康熙皇帝已給了他明確的選擇,這樣的機會也只有一次吧,他無從反對,也不想反對吧。心裡忍不住苦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和四爺之間就只剩了苦澀,應該是從他做了那個選擇開始…… 

  「姐姐,」瑞喜拉了拉我的衣袖,「臉色怎麼突然白了起來,是不是太冷了?」 

  「啊,」我勉強一笑,「是有點兒,應該快到了吧?」我順勢轉了話題。 

  瑞喜也沒深究,只是伸手拉了我加快了些腳步,「看,前面再轉過假山去就是了。那兒的火盆早就命人燒上了,咱們快些走就是。」 

  我一笑,「好。」抬眼看看一座怪石嶙峋的假山已是近在眼前。 

  「對了,寧姐姐,我跟你說啊,一會兒你見了她,一定會吃驚的。」剛轉過假山,瑞喜略偏了頭對我笑說。 

  我不在意地笑笑,「是嗎,那是為什麼,她有兩個鼻子還是三隻眼呀,唔?」瑞喜撲哧一笑。 

  我心裡有些好笑地想著現在還有誰能讓我吃驚,我不嚇到別人就不錯了。突然覺得自己這些年雖然過得躲躲藏藏,可現在有這麼多人陪我玩睜著眼睛說瞎話的遊戲,感覺也不錯。一種想冷笑的感覺浮上了心頭,我淡淡地抿了抿嘴角兒。 

  瑞喜嬉笑了一陣,又說:「姐姐,那倒不是,只是你見了她的長相就知道了,跟你真有五六分相似呢。」 

  我腳步一頓,「你說什麼?」瑞喜見我停下腳步,不明所以地也停了下來。 

  「真的,所以那天在額娘屋裡見了你才有些吃驚,她是英祿大人家的二小姐,現在是十四爺府裡的側福晉,聽說十四爺對她很好呢。」說了一半,瑞喜突然往我跟前湊了兩步,壓低了聲音說,「您知道嗎,聽說她的姐姐就是十三爺原來的側福晉呢,不過好像是病死了,她家都不讓人提的,我也是前兒偷聽額娘她們說才知道的。」說完她還四處瞅瞅。 

  我只覺得手心兒一陣陣的冷汗冒了出來,「寧姐姐,你沒事兒吧?」瑞喜輕輕碰了碰我的肩膀。 

  「啊。」我下意識地搖了搖頭,嚥了口乾沫。 

  她見我有些恍惚的樣子,眼睛轉了轉,突然明白了什麼似的一笑,「您不是怕她來找你晦氣吧,放心吧,她跟那個姐姐不是一母所出,感情也淡,以前都沒怎麼聽她提過的。」 

  看著瑞喜一副你放心的樣子,我乾笑了笑,心裡只是想,我倒是不怕茗蕙為了「姐姐」二字來找我麻煩,只怕她是為了那個「茗薇」…… 

  正想著,就聽瑞喜輕叫了一聲:「喲,她怎麼已經到了,也沒人來通報一聲,這些個奴才……」 

  我垂了眼默默地做了深呼吸,抬起頭往前望去,一個素白的身影正站在前面的亭子裡,好像在望著亭下的梅林,聽見身後的動靜,她慢慢地轉過了身來,遠遠的表情有些看不太清楚,可是十四那天蒼白的臉卻清晰地浮現在了我眼前……

  瑞喜加快了腳步向前走去,嘴裡已經笑著招呼上了,我不緊不慢地跟了上去。心裡隱約能猜到她的來意,也知道早晚有這麼一天與她面對面,更明白以她現在的身份地位,是不敢對我怎樣的,執意要見我一面,也不過是她心有不甘吧。 

  「蕙姐姐,你什麼時候到的,怎麼也沒讓人通傳一聲?」瑞喜邁步上了亭子,伸手去握住了茗蕙的手,「喲,這麼冰。」 

  茗蕙溫柔一笑,「已經使人去找你了,我只是看這兒的梅花好,停下來看看而已,沒承想你倒過來了。」 

  「那還真是巧,對了,你身子怎麼樣,孩子好不好,還有……」瑞喜像機關鎗似的問個不停。茗蕙只是笑著,偶爾細聲答兩句。我站在台階上,看著她一臉的溫柔笑意,只覺得她笑起來跟我真的很像。 

  「這位是……」借了個空,茗蕙把目光轉向我笑問了一句,她看起來一副根本就不認識我的樣子。 

  我心一冷,瑞喜已轉過頭來,「哎呀,跟你說話都忘了,寧姐姐,快過來。」 

  我淡淡笑了笑,往前走了兩步,站在了茗蕙的跟前直視著她,她的眼中彷彿罩著一層薄霧,若有似無地掩蓋著一些不為人知的情緒。見我這樣看她,她微微一怔,與我對視了一眼,勉強笑了笑,就有些不自然地轉了眼去。 

  一旁的瑞喜衝我一笑,清脆地說:「寧姐姐,這位是十四爺府上的側福晉,雅拉爾塔·茗蕙,你看,長得是不是和你有點兒像?」她又轉頭笑向茗蕙,「蕙姐姐,這是我那就要出嫁的姐姐,魚寧,她比你大幾歲。」 

  「茗蕙見過魚寧姐姐。」茗蕙緩緩地向我福了福身。 

  我一伸手虛扶了一下,淡淡地說了句:「側福晉不必客氣,姐姐二字可不敢當。」 

  茗蕙頓了頓,直起身來,垂眼輕聲說:「茗蕙見了姐姐就覺得很親,自然就這麼叫了出來,您不會介意吧?」見她連魚寧兩個字都省了,我忍不住微微皺了皺眉頭,還未及開口,茗蕙已轉頭對瑞喜一笑,「你方才不是說要摘梅花給你額娘送去嗎,我身子不方便,就不和你下去了,在這兒和姐姐說說話兒等你可好?」 

  瑞喜一愣,看看她又看看我,我微點了點頭,她眼睛轉了轉,突然一笑,「那也好,你們先聊,我一會兒就好。」說完轉身帶了從人向下面的林子走去。 

  瞬時亭子裡一片寂靜,只有亭下瑞喜的笑聲不時地傳來。看著靜靜站立的茗蕙若有所思的樣子,她不開口,我也不想說話,就溜躂了兩步走到亭邊向下看去,瑞喜那紅色的斗篷分外地顯眼…… 

  「聽說姐姐就要和十三爺大婚,以後就是十三貝子府的嫡福晉,是正室,真是恭喜您了。」茗蕙溫柔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正室……我揉了揉臉,轉回身來看向正盯著我看的茗蕙,微微一笑,「多謝,瑞喜說過你有孕在身,我這裡也恭喜你了。」

  茗蕙笑容一僵,垂下了眼,彷彿有些無奈似的一笑,「這也沒什麼,爺府裡頭的阿哥已經不少了。」說完她抬眼看向我,眼中有著羨慕,有著無奈,有著疲累,還有那麼一絲她極力隱藏著的陰沉情緒,「倒是十三爺是個癡情人,這麼多年都一心一意的,不管以前怎樣,姐姐你終究是個有福之人。」 

  我心裡有些堵,她這些話句句溫和,可我句句聽著彆扭,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生硬地扯了扯面皮。她頓了頓,突然低頭撫了撫自己的肚子,臉色更加溫柔,「我已經不想那麼多了,人得學會知足,懂得守本分,只要保有自己的就好了,不能再去奢求別人的,這樣才能過得好,您說是不是?」她抬起頭看向我,嘴角兒翹了翹,目光咄咄。 

  我一怔,她這是什麼意思,話裡有話嗎?瞇了瞇眼,只覺得從方才就一直強壓著的厭煩情緒呼地一下衝了上頭。我剛要張口,一個清朗的男聲突然從亭外傳了進來,「哼,說得沒錯,這做人是得學會守本分……」

 

 

第八章 離京

  我猛地回過頭去,胤祥正負手站在亭下望著這邊兒,臉上神色倒還平和,只是翹起的嘴角兒略帶了幾分嘲諷,見我回頭,他眼光一柔,笑了開來。我下意識地回了他一笑,一旁一道冰冷的目光掃了過來,我有些彆扭地斂起笑意,衝他略點了點頭,就轉回頭避過了十四阿哥那有些陰沉的面孔。 

  茗蕙蒼白如雪的面容瞬時映入眼簾,她的嘴唇有些神經質地顫抖著,眼睛卻死死地盯著站在下方的胤,隱約淚光閃爍。我低低地呼了口氣,那雙眼睛中流露的不是恐懼、害怕,而是深深的受傷……她突然一低頭,彎身福了福,我一怔。 

  「寧兒。」胤祥的聲音低低地在我身後響了起來。 

  「啊!」我嚇了一跳,轉過身去才看見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了我身後。胤祥彷彿想伸手過來擁住我,可能是記起了我身後還有人,緩緩地放下了手,只是他眸中溢滿了笑意與溫柔,其中的深義讓我覺得臉上一熱。「你怎麼來了?」我垂下眼定了定才仰起臉笑問他。 

  「今兒正好有事來找馬爾漢大人商量,順便過來看看你。」胤祥笑著說。 

  「哦——」我抿了抿嘴唇,低低應了一聲。 

  「怎麼了,不高興見到我啊?」胤祥見我面色有些古怪,打趣地問了一句。 

  我微微一笑,「那倒不是,本來以為你是特意來看我,還想著要不要痛哭流涕地表達一下我的感激之情,既然是順便,那就免了。」 

  「呵呵,」胤祥輕笑了出來,他往前走了兩步,低了頭在我耳邊說,「剛才先碰見了馬爾漢大人,我也只能這麼說呀。」 

  「哧——」我低笑了出來,輕聲說,「原來如此,那我一會兒表達給你看。」 

  胤祥臉上笑意更深,他伸出手輕觸著我臉上傷口癒合之後留下的傷痕。我清晰地感受到了他指腹上薄薄的繭,垂眼看著他修長的手指,緩緩地滑過我的肌膚,那種有些粗糙的感覺卻讓我有一種很安全的感覺。我抬眼笑看向胤祥含笑的眉梢、眼角兒……突然一個念頭滑過了腦海,真正的幸福不是你得到了什麼,而是有那樣的一個人因為你的存在而感到幸福。 

  「喀啦——」一個小石子蹦蹦跳跳地從我身後滾落了過來,我偏轉了身子看去,發現茗蕙一手捂著嘴,一手護住腹部,往後退了兩步又站定了身子,眸子卻瞪得大大的。我轉回身兒來略偏了頭從胤祥肩頭看過去,不知道什麼時候十四阿哥也上了亭子來,正默默地站在台階上看著我和胤祥,面無表情,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我與他目光一觸即離,心裡正覺得有些彆扭,一隻溫暖的手輕卻緊密地握住了我。我抬頭,胤祥衝我微微一笑,回了頭笑說:「老十四,你不是來接你媳婦兒的嗎?我這兒還有些事兒,就不打擾你們了。方才說的那件事兒,你別忘了就是。」 

  說完也不管十四阿哥他們,回頭幫我理了理斗篷,拉了我就走。我下意識地想回頭看看茗蕙,可隨即就打消了這個念頭。經過方纔,我就已經明白,我與她之間的溝壑,不是隨便用幾鏟親情、溫情或指天發誓的泥土就能填平的。 

  低著頭剛走到十四阿哥的身邊,他身形一動,我頓住了腳步抬眼向他看去,白米細牙正緊緊地咬著嘴角兒。我一愣,人人都說他和十三處處相似,倒像一母所生,只是這個動作卻令我想起了那個人,我被皇帝勒令拘禁的那個夜晚,他也是這樣,緊咬著嘴唇兒,瞬也不瞬看著我…… 

  「十四弟,」胤祥一邁步很技巧地擋在了我和十四阿哥之間,「明兒個我們早朝時見吧,我估計這兵部一職定跑不了你去,皇上定要召見你的。」說完他笑著拍了拍胤的肩膀。 

  十四看見胤祥擋在他面前時微微一愣,眼神恍惚了一下轉而就恢復了一貫的犀利,他伸手抹了抹臉,再放下手時又是他平常那彷彿什麼都不在乎似的笑臉,「十三哥,這個現在可還說不準,一來是皇上的天恩,二來是哥哥們的提攜,我就只有以命報效而已。」 

  胤祥哈哈一笑,「咱們兄弟裡就你最懂軍事,方才在上書房,四哥、八哥他們都是這麼說的。行了,不管怎麼樣,咱們等皇上的旨意就是了。」說完他回頭看了我身後一眼,「這亭子竄風,你這側福晉有身子了,小心些才是。」胤笑著點點頭,眼中彷彿有什麼一閃而過,卻快得令我抓不住。 

  未及細看,「走吧。」胤祥已低了頭對我輕聲說。我點了點頭,伸手扶了他的手臂,小心地下了台階。一陣輕微卻有些冷冽的寒風迎面刮過,我下意識地偏轉了頭伸手擋住了面部,一轉眼間,卻看見十四阿哥和茗蕙還站在原地動也沒動,只有衣角兒隨風飄搖著…… 

  「這是去哪兒?」眼瞅著胤祥拉著我往大門的方向走去,我忍不住問。原本以為他是送我回房間的。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胤祥衝我擠了擠眼,我好笑地搖了搖頭,卻也沒再多問,只是安靜地跟著他走。

  一路上竟沒碰到什麼下人,想想方才胤祥說過的他碰到了馬爾漢大人,看來這也就不足為奇了。看著拉我緩步前行的胤祥,突然發現這些日子不見,他看起來越發地沉穩,英氣勃勃中又帶了些以前沒有的威勢,那應該是權力所帶來的自信吧,我輕歎了口氣。 

  據我那淺薄的歷史知識所知,現在的四爺、八爺還有十四阿哥的權力飛漲得最是厲害,四爺掌握了戶部,內務府,甚至順天府;而八爺的影響卻是無處不在的。聽方才胤祥的口氣,十四爺也馬上要掌握兵部了吧,這顯然又是一個各方權力博弈的結果,所以十四阿哥他方才才會…… 

  不期然想起了康熙皇帝那仿如黑洞般的微笑,有多少人的生命之光就這樣簡單地被那微笑吞噬了呢。人們最珍視的東西,對於帝王而言,恐怕也只是一個簡單的加減計算;而身為一個小小的算盤子兒的我,現在被他撥到了上方,那什麼時候再被撥下來呢。 

  「到了。」胤祥停下了腳步,我也忙收住了腳。 

  一輛馬車正停在我面前,「你這是……」我轉頭看向胤祥,「不是說這期間我不能出門的嗎?」他笑著眨了眨眼,突然一把將我抱了起來,「啊!」我差點尖叫了出來,趕緊伸手摀住嘴。 

  這時才看到馬車後側站了數個侍衛,我臉大紅,剛要掙扎,突然發現那些面無表情的侍衛都是胤祥的貼身侍衛。一怔,胤祥已把我妥當地放入車廂,「好好坐著,唔?」他笑著說完就放下了簾子。 

  「喂!」我叫了一聲。 

  就聽他呼喝了一聲:「咱們走。」 

  「匡當」一聲,馬車動了起來,我晃了一下,趕緊扶穩了,挪到窗邊,掀起一角兒簾子看去,胤祥已翻身上馬,引馬走到了馬車旁邊。他低頭見我正看著他,就笑嘻嘻地做了個保密的手勢,我吐了吐舌頭做了個不屑的鬼臉兒,就放下了簾子。 

  「哈哈!」就聽到外面的胤祥大笑了兩聲,「快點兒走啊!」他大聲呼喝了一嗓子,嗓音中全是愉悅。我回身兒拍了拍車中的墊子,放鬆地靠坐在板壁上,一抹難以克制的微笑從心底浮了上來,讓我合不上嘴,就這樣一路傻呵呵地笑著。 

  大概走了小半個時辰,一陣馬嘶,車子緩緩地停了下來,聽著胤祥吩咐侍衛們去一旁等候。門口一亮,他的笑臉露了出來,「先聲明,我自己下車,要不我寧可在車裡待著。」我笑瞪了他一眼,胤祥嘻嘻一笑,滑稽地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等我下了車來,看看四周的景物,才發現這彷彿是在玉淵潭附近,在現代那裡以櫻花出名,而現在……「你看。」胤祥輕輕地攏住我,我順著他手勢看去,才發現在我們的下方是一大片梅花林子。 

  跟我以前見過的都不同,不同於皇宮中的名貴,也不是馬爾漢府上的那種雅致;而是成片成片的紅色,紅得那麼艷,那麼恣意,那麼生命盎然……隱隱的暗香隨風飄來,我深深地呼吸了一下。 

  「喜歡嗎?」胤祥略低了頭,用下巴輕蹭著我的額側,我笑著用力地點了點頭。 

  「為什麼想到帶我來這兒?」我輕聲問,眼睛依然盯著眼前的美景。 

  「那次送完你從別院回來,偶爾發現了這兒,我就覺得你一定會喜歡。」胤祥頓了頓,聲音突然有點沙啞,「可沒等我帶你來,你已被皇阿瑪帶走了。」 

  我的心酸澀了起來,想抬頭卻動彈不得,胤祥緊緊地抱著我,臉緊貼著我的額側,彷彿不想讓我看到他的表情,我只好靜靜地依在他懷裡。 

  「對不起。」 

  「對不起。」 

  我們同時開了口,又同時一頓,我勉強抬了頭看看他,胤祥的黑眸也定定地盯著我。「呵呵。」我輕笑了起來,和著胤祥清朗的笑聲,我們越笑越大聲。「咳咳」我笑得忍不住咳嗽了起來,胤祥笑著輕拍著我。 

  我做了兩個深呼吸,微喘著說:「知道嗎,我以前就跟皇上說過,我是個頭髮長見識短的女人,看不了太遠的。」胤祥笑容一斂,眼中帶了些疑問,我伸手握住了他的臉,他抬手反握住我的手,「你看看這兒,有你,有我,這就夠了,這就是我能看到的,我也很知足了,所以,你永遠不用跟我說對不起,也不要讓自己有理由跟我說這三個字,」我頓了頓,「我自己也一樣。」

  胤祥怔怔地看了我一會兒,我突然覺得眼前一暗,已被胤祥攏入了懷裡,只覺得他在輕輕地摩挲著我的頭髮,過了一會兒,才聽到他啞啞的聲音從我頭頂上飄了下來,「好。」 

  在胤祥溫暖的懷抱裡,我覺得自己的心好像泡在了巧克力裡,那麼甜蜜又那麼溫暖,可隱隱還是有著一點點苦澀。我不想再想些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就抬了頭向胤祥笑道:「你帶我來這兒,不是只讓我遠觀吧,我眼神兒不太好,若不近看,明兒個別人問起這兒有什麼,我只能回說,紅啊紅啊一片紅呀……」 

  「撲哧——」胤祥噴笑了出來,「說的是,咱們這就下去看看。」看著他神色中又帶上了慣常的頑皮,我也是一笑,扶著他的手臂順著小道走了下去。一走進林子裡,就看見無數的梅花千姿百態,那樣天然地美麗,有的梅花上還帶著殘雪,清冷又驕傲地開放著。 

  那原本淡淡的香氣也濃烈起來,裹在風中肆意飄散,我深深地呼吸著,甚至覺得寒風也沒有那麼冷了,只是不知道是因為香氣,還是因為陪在我身旁笑意盈盈的胤祥。 

  「在唱什麼?」胤祥突然問我。 

  「啊?」我正伸手去撫摸一朵開得特別紅艷的梅花,聽他這麼一說,才發現自己正無意識地哼唱著什麼,微微一笑,「隨便哼哼罷了。」 

  胤祥端正了面容說:「請隨便哼哼給我聽。」 

  「嗤——」我低聲笑了出來,看著他含笑的臉,突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上次唱歌給他聽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呢……我轉回身兒來隨意地在梅林中漫步著,聽著胤祥跟隨著我的腳步聲,一邊輕聲唱著:「……我能想到最幸福的事,就是和你一起變老,直到我們老得哪也去不了,你還依然把我當成手心裡的寶……」 

  「小薇——」胤祥在我身後不遠處輕輕呼喚了一聲,我心裡一熱,只覺得臉上燒得厲害,正想轉過身來,「小心!」胤祥突然厲聲喝了一聲,我僵在了原地,只覺得一股大力傳來,「砰」的一聲我被撲倒在了地上。

  一聲尖叫噎在了喉嚨,一種快要窒息的感覺緊緊地壓在我的心頭,一陣頭暈目眩之後我才明白是胤祥緊緊地壓在了我的身上,恐懼的浪頭迅速淹沒了我,「胤祥,你怎麼樣?回答我,胤祥,說話呀!」我胡亂地叫著他的名字,又反手去推他,我明明是在大聲地呼喊,可聲音卻弱得連自己都聽不清。 

  「我沒事兒。」胤祥啞聲答了我一句,我心一鬆,差點哭了出來。林子外侍衛們的呼喝聲和雜亂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胤祥手撐在地上,把我翻了過來,急急地上下看了我一遍。 

  我忙說:「我沒事兒,我沒事兒……這是怎麼回事兒,發生什麼事兒了?」 

  胤祥衝我安慰地勉強一笑,「來,快起來,咱們先離開這兒再說。」我點了點頭,知道肯定發生了什麼,而現在不是問問題的好時候。胤祥迅速地站起身來,伸了手就要拉我起來。 

  他身後一道光芒一閃,隱帶風聲。我大驚,張大了嘴卻什麼也叫不出來。胤祥卻敏捷地一閃,一個人影從他背後衝了過來,一把明晃晃的劍瞬時出現在我面前,青布衣衫,臉上是青色的蒙面巾。我手腳冰涼地看著這個人,胤祥方才和我過來時,並沒有帶佩劍,這可怎麼是好…… 

  「胤祥小心!」看著青衣人緩緩抬起的手腕,噎在喉嚨的恐懼終於衝口而出。那個青衣人一頓,回頭看向我。我忍不住縮起了身子,目光下意識地對上他的,那個本來充滿了殺氣的眸子一愣,我也張大了眼,那雙眼睛我彷彿似曾相識……

  我眨了眨眼睛,突然覺得眼前一花,轉瞬間已被那個人拽著脖領子拉到了一邊兒。「咳咳——」一種干刺的感覺勒在喉部,我忍不住咳嗽了出來。 

  「小薇,你沒事兒吧?」胤祥焦急的聲音響了起來,只是離我好像有些距離,聽得不是很清楚。 

  「沒事兒,咳咳,我沒……」我一邊用手揉著嗓子,一邊抬頭去看胤祥。這才發現他正站在十幾步之外,濃眉緊緊地皺起,一向暖如秋陽的眼眸卻染上了一片我從未見過的殺意,隱隱有幾分壓制不住的焦急流露出來,臉上卻是強自克制的平靜。 

  見我抬頭看他,他快速地打量了我一下,我下意識地干咧了咧嘴。胤祥眸色一沉,他彷彿想邁步過來,可又馬上頓住了腳步,只看見他的手不自覺地在一張一合。 

  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響過,那些跟隨我們來的侍衛已經呼喝著叢林外衝了進來,「爺,您沒事兒吧?奴才來遲了,方才外面有幾個人在搗亂,奴才們去追,他們卻跑了……」那個侍衛頭有些氣急敗壞地說著。 

  胤祥不耐煩地一揮手。侍衛頭頓了頓,忙帶了幾個人跑去圍在了胤祥的身後。其他的人本想朝這個刺客殺過來,可一眼就看見了坐在地上的我,回頭看看陰沉著臉的胤祥,他們都停住了步伐,只是腰刀出鞘殺氣騰騰地瞪著這邊兒。 

  我順了順呼吸,正想站起身來,突然覺得頰邊一涼,我一頓,停住了動作,低喘了兩口氣,慢慢地調轉了眼光……一把明晃晃的劍正準確地對著我脖頸上的大動脈,銳利的劍刃清晰可見。 

  本以為自己會嚇得哭出來,可最後還是苦笑了一下,怪不得胤祥他們不敢輕舉妄動,用腳指頭想也知道,最起碼現在作為人質的我還是安全的。我不自禁地看了看光亮的劍身兩眼,只覺得有一股細薄卻堅韌的寒意滑過心頭。 

  心裡有些不舒服,下意識地將眼光上移……一隻幾乎可以稱之為白皙的手正穩穩地握著那把劍,再往上看,那雙讓我有著熟悉感覺的眼,正瞬也不瞬地與胤祥對視。 

  「這位朋友,我不知道你是誰,到底想做什麼,不過你最好放開她,我保證不為難你,即刻放你離去。我的侍衛都已經過來了,雙拳難敵四手,你的身手再好,帶著個女人也不方便行事吧?」胤祥的聲音響了起來,聽起來似乎一如既往,好像什麼都不在乎似的。 

  我轉眼看了負手站立的胤祥一眼,忍不住打了個哆嗦,認識他這麼多年,與他相識、相知、相戀……到了今天才知道他生起氣來是什麼樣子,那個會笑嘻嘻地和我一起照顧初生小狗的胤祥,現在卻是一副毫不猶豫就可以把這個刺客的脖子給扭斷的嗜血表情,雖然他在笑。 

  「十三爺果然一如傳聞中的豪爽,只不過……哼哼——」那個青衣人低啞地笑了兩聲。 

  他話音未落,「嗖」的一聲,一支箭破空而出,深深地釘在了我身後的樹上。我僵在原地,只覺得手腳冰涼,那支箭方才就擦著我的臉飛了過去…… 

  對面的侍衛呼啦一下把胤祥圍在了中間,胤祥的臉色變得鐵青起來,這麼多人居然都沒人發現還有人隱藏在周圍。那個青衣人轉頭看了那支與我擦身而過的箭一眼,手輕微地抖了兩下。 

  「哼哼……」他有些不自然地輕笑了兩聲,「十三爺,你也看到了,在下若不能全身而退,你這位沒過門的福晉自然也就……」他話一出口,胤祥怔了怔,我也是一愣。 

  這回的賜婚不同於上次,知道的人並不多,可他竟然清楚地知道我是胤祥「未過門」的福晉,難道他是八爺他們派來的?可是他分明就是那個人呀……更何況八爺他們又怎會在天子腳下暗殺皇子?可若不是這麼回事,難道他真是所謂的亂黨……我的腦子一陣混亂。 

  對面的胤祥臉色也是陰晴不定,青衣人又說:「所以暫借您的福晉一用,只要在下確定自己和一班兄弟無恙……」他低頭看了我一眼,不等我反應,他抬頭一字一頓地說,「定當完璧歸趙……在下並無意去為難一個女人。」

  胤祥冷笑了一聲,一揚眉頭,「話說得倒挺漂亮,我不知你來意,憑什麼相信你,你又怎樣來完璧歸趙,唔?」 

  青衣人低聲一笑,有些嘲諷地說:「就只憑我這一句話,人也定會送還,至於十三爺你應不應,那就在您一句話了。」眼見著胤祥的胸膛急速地起伏了兩下,他閉了閉眼,這才調轉了眼光看向我。 

  他眼中有著憤怒、焦慮、憐惜以及太多太多的情緒,我定定地看著他,只覺得整個人都被他的眼光攏住了。突然發現在這樣的眼波之下,我一點也不介意因為坐在地上太久已經被殘雪浸濕的冰涼棉褲,和脖子上架著的那把閃著冷光的劍。 

  眼前的情況不容我多想,不論怎樣,不能再讓胤祥留在這裡,太危險了,若是再冒出幾個人來可如何是好?我微微笑了笑,對他點點頭,無聲地說了一句:「放心吧。」胤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就轉眼看向站在一旁正看著我們的青衣人,瞇著眼緩緩地打量了他一遍,突然對他笑了笑,一揮手,「你走吧。」胤祥的嘴角兒有些扭曲,其間隱約露出幾分嘲諷與冰冷。 

  青衣人不禁怔了怔,握劍的手也有些用力,手背上青筋也有些浮凸。對面的胤祥聲音並不高,卻彷彿字字都如千斤重一樣,一個個地砸了過來,「不過你最好記得你說過的話,不然我會讓你後悔帶著痛覺生到這世上來。」 

  青衣人身子筆直地站在原地動也沒動,彷彿什麼也沒聽到,只是呼吸隱約間有些粗重。我忍不住低頭一笑,原來這樣冰冷無情的話聽起來也是可以感到萬分溫暖的…… 

  「哎喲!」我低叫了一聲,已被青衣人一把從地上拉了起來,見我叫痛,他緩了緩,握住我手臂的力氣也輕了幾分。站起來,風一颼,只覺得屁股有些涼,下意識地伸手去摸,身後濕漉漉一片,不禁有些個尷尬,正想伸手去拽衣服掩了…… 

  「走吧。」青衣人低聲說了一句,伸手輕推了推我,「十三爺,您最好別讓人跟著,在下認識路,就不勞您惦記了。」他略微抬高了聲音。 

  我看了他一眼,強忍著再去看胤祥一眼的衝動,轉過身往青衣人所指的方向走,手裡還不忘勉強遮掩著濕處。沒走兩步,不遠處傳來一聲再熟悉不過的輕笑,我臉一紅,心裡卻安穩了許多。 

  僵僵直直地走了兩三百米遠,感覺那青衣人應該是跟在我身後的,不過是憑直覺,而不是靠耳力。越往前走路越發崎嶇起來,並不是我與胤祥方才來的那條路,又是一陣擔驚受怕,不禁有些氣喘起來,步伐有些踉蹌。正在想要不要問他一句會不會輕功什麼的,如果他會,我並不介意他夾著我還是扛著我走。 

  「別出聲,抓緊了。」他突然低喝了一聲。 

  「啊!」我剛想回頭,已被人一把抓了起來放在肩頭往前飛奔起來。我忙緊緊抓住了他後背的衣衫,一陣熱力透過指尖傳來,雖然沒有我想像中輕功該有的那麼快,但還是能讓我覺得屁股被風吹得涼颼颼的,只是胃被他的肩頭硌得生疼。勉強抬了眼看著梅樹一棵棵地往後退去,被顛得有些難受,心裡卻無意識地估算著他的速度有多麼快呢……突然覺得他腳步猛然一頓,一陣天翻地覆之後,我人已經被送進了一片黑暗。

 頭一陣眩暈,眼前發黑,我一手扶了太陽穴,一手摸索著撐到了一邊的板壁。閉眼定了一會,才覺得眼前的暈黑感覺緩緩地消散了。我睜開眼適應了一下,再四下看看,不禁有種想哭的感覺,怎麼又進了馬車呢。 

  最近跟馬車好像很有緣,自己家的、別人家的、皇家的,不知道坐了多少,這要是在現代,就相當於把法拉利、寶馬、奔馳那些好車都坐了個遍,這倒也罷了,可偏偏是在清朝,坐的是吱吱嘎嘎的馬車。 

  看看眼前的這個,心裡不禁苦笑,今天看來要坐夏利了。正在胡思亂想,外面傳來一聲輕喝,馬車緩緩地開動起來。我悄悄地靠近窗邊,想往外看,這才發現窗子已經被厚油布封死了,忍不住皺了眉頭。 

  簾子一掀一個人影兒閃了進來,靠在另一側坐了下來,臉上的蒙面巾依然沒有揭下,他也不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我。我悄悄地做了個深呼吸,心裡盤算了一下,故意不去看他,只是合眼靠在了窗邊休息。 

  過了一會兒,就在我快忍不住想睜開眼的時候,「你的身份還是多變呀!」他有些沙啞的聲音響了起來。我定了定神,慢慢睜開眼,看了他在陰暗中熠熠閃光的眸子一眼,微微一笑,「彼此彼此,原本以為是唱正旦的,沒承想居然是唱武生的。若是知道您有這種本事,那次的壽筵還真是我太多事兒了。」我頓了頓,笑說,「您說是不是呀,趙老闆……」 

  青衣人的眼光彷彿有些意外似的閃了閃,什麼話也沒說,就低下了頭不知在想些什麼。馬車裡頓時安靜起來,我們兩個人只是隨著車子的前進而輕微搖晃著。 

  「居然……」他低聲說了一句什麼。我睜大了眼,可沒等我再細聽,他突然一抬頭伸手把蒙面巾拉了下來,一張清俊的面孔霎時現了出來。車裡雖暗,可隱約間還是能看得見那挺直的鼻樑,細薄的嘴唇,當然還有那標誌性的鳳眼,我瞇眼又仔細看了看,他果然是在八爺府時想要伸手救我的那個人。 

  趙鳳初見我上下地打量著他,彷彿有些不自在,他略偏了眼光,「嗯哼!」又作勢清了清嗓子,這才轉頭看向我,好像揚了揚嘴角兒,他輕聲說,「側福晉還真是好眼力呀……」我有些怔,他的聲音已不再如方纔那麼低啞,只是他說到「側福晉」這幾個字時,聽著似乎加了幾分嘲諷的重音。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可心裡還是有些不舒服,我只笑了笑,隨意地說:「那是自然,像您這樣比女人還漂亮的男人不多,想忘也不容易。」話一出口,對面的趙鳳初一愣,他定定地看著我,我也是眼珠不錯地看著他……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有些自失地一笑,「趙某一個戲子,難得您還記得。」 

  我忍不住皺了皺眉頭,他現在的樣子和我印象中的那個身份低微卻有些傲骨的趙鳳初好像大不相同了。不過轉念一想,連我自個兒也跟當初不一樣了,就更別提這些跟皇親貴戚有著盤根錯節關係的人了,只不過,他到底是誰呢,或者說,他屬於誰……

  任憑腦海中各種念頭呼嘯盤旋著,我臉上卻是淡淡的,而趙鳳初說了那句話之後也沉默了下來,只是隨手捏著那個蒙面巾在指間把玩著,也不再看我。我仔細地想了想,不管他說與不說,我總得探探他是哪個部分的,雖然知道此時的胤祥已經行動起來了,不過我當初在公司上安全課的時候,老師曾經說過,不論遇到何種情況,自救才是逃生中最重要的。 

  「嗯哼!」我清了清嗓子,對面的趙鳳初聞聲抬眼看了我一眼,潤了潤嘴角兒,我笑問,「趙老闆,你還在唱戲嗎?」 

  他頓了頓,打量了我兩眼,顯然在想我為什麼這麼問,過了會兒才說:「在下都一把年紀了,唱不動了。」 

  「哦——」我拉長了聲點了點頭,又問,「那明復清反,母地父天?」 

  他一愣,「你說什麼?」 

  我看著他一臉的疑問,心裡琢磨著他要真的是亂黨,應該能聽得懂我這句話,或多或少也該有些反應。 

  「您這話是……」趙鳳初坐正了身子,手臂搭在了膝蓋上,「在下不太明白。」 

  我暗暗咬了咬牙,「我是說,你是不是搞反清復明運動的?」說完我緊緊地盯住了他,藉著車簾縫隙中透來的光看去,他的面容平靜得很,聽我說了這句話,只是微微一愣。 

  「運動?什麼叫運動?」頓了頓,他又有些好笑地說,「我從來沒聽說過。」 

  我看他的樣子好像真的跟那些事兒無關的樣子,只能乾笑了兩聲,「我也只是隨便問問。」 

  趙鳳初看了我一會兒,就放鬆了身體又靠了回去,「難道側福晉認為我是亂黨嗎?」

  我搖了搖頭,「倒也不是,只是對你的身份有些好奇,把能連到一塊兒的事情放在一起想而已,畢竟你向十三阿哥行刺,又綁了我不是嗎?」 

  趙鳳初把那塊兒布巾攥成了一團兒,聞言只是一笑,「難道在下只能和亂黨連在一起嗎?」 

  我聽他一口一個亂黨說得萬分自然,看來他真的不是那邊的人,我一笑,「我見過你的次數不多,也沒什麼好連的,宮裡一次,」我頓了頓,「再有就是在八爺府了。」他手指的動作一僵,我心猛跳了兩下,難道他真是八爺的人,那他……

  「啪——」突然馬車外一聲鞭子脆響,我正全神貫注地盯著趙鳳初看,猛一聽不禁被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往窗邊瞅了一眼,再回眼來……「啊!」我低叫了一聲,趙鳳初不知何時已挪到了我跟前。 

  見我睜大了眼睛,那雙細長的鳳眼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突然一笑,「很可惜,這回您又猜錯了,還是別費這個力氣了吧。」我眨了眨眼,不以為然。他突然用手中的蒙面巾在我臉前晃了晃,瞬時一股甜膩的香氣襲來,想閉氣的時候眼前已是一黑,昏沉間只想到這就是傳說中的蒙汗藥嗎…… 

  「她怎麼還不醒呀?」一個好像很清亮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噓,你小聲些,師傅說了不能吵醒她的。」另一個清脆卻壓得低低的聲音傳了來。 

  「可是,我又沒要吵,唔……」那個很亮的聲音一悶,好像被人用手摀住了似的。 

  我努力睜了睜眼,眼前頓時一陣暈黑,忙閉上了眼穩了好一會兒,頭暈的感覺才漸漸過了去。慢慢地張開眼,入眼就是一個看起來有些年頭的承塵,上面的蛛網隱約可見,轉眼看看旁邊的牆壁,也有些斑駁了。 

  「你醒了?」方纔那個聽起來很清亮的聲音在我耳邊響了起來。 

  我緩緩把頭轉向了右側,一個唇紅齒白的笑臉頓時映入了眼底,「你是……」我剛說了兩個字,就覺得嗓子燒得難受。 

  抬了手握住嗓子正想咳嗽,「小六,你讓開!」隨著清脆的聲音,一個秀氣的小女孩走了過來,伸手輕推開了靠在我床邊的那個小孩兒。 

  「大姐姐,你喝點兒水吧。」她未語先笑,一個酒窩頓時現了出來。我下意識地回了她一笑,勉強掙扎著坐起來。那個小女孩一手端水,一手還要來扶著我。我笑著擺了擺了手,自己慢慢地坐了起來。 

  一邊喝水一邊打量著四周,這顯然是一間民房,除了桌子板凳炕頭兒,就只有一個水缸擠在牆角兒而已。打量了一會兒,突然覺得有些不自在,低了頭才看見那兩個小孩兒正一齊盯著我看。我衝他們笑了笑,想想方才聽到他倆說的話,我啞聲問:「你們師傅是不是姓趙?」他們倆互相看了看,一起點頭。 

  那個小點兒的伸手拽住了我衣袖兒,有些興奮地說:「師傅說讓您踏踏實實地住在這兒,別想太多,時候到了自然送你回家,他還說……」小男孩兒皺起了眉頭,「師傅還說,要您別節外生枝,說一說您就會明白的。」一旁的小女孩兒清晰地補充說道。 

  就這樣過了整整一個星期,我偶爾還是會有想吐的感覺,不禁暗自咒罵那個姓趙的到底給我下了多少蒙汗藥,不過想想現在自己已是在河北易縣的地界上了,若是下少了,他是怕我這一路上給他添麻煩吧。這幾日我就是安安靜靜地待在這間屋子裡,倒不是不想「節外生枝」,只是還沒找到機會而已。 

  又過了幾日我才慢慢地弄明白,那個趙鳳初早就離開京城,自己與人合開了一個小小的戲班子,一般就在易縣周圍演出。那個周老闆出了些錢,而他則負責教戲,那日在我房裡的小五、小六,正是他所收養的兩個孤兒,也是年紀最小的兩個弟子。 

  可那日送我來的並不是趙鳳初,而是那個車伕,正確地說是一個女車伕,若不是那日小六問起來,我還真的不知道。 

  「寧兒姐姐,你認不認得蘭兒姐姐,她很厲害的。」我當時正在翻皇歷。這幾日實在無聊,讓小六幫我找本書來,跟他說只要有字就行,結果他找到的書就是我手中翻的這本皇歷。無奈之下,只好隨便地翻著,心裡想著我和胤祥去看梅花的那天,是不是寫著不宜出行。 

  聽小六問我,我也沒往心裡去,只是隨口笑答了一句:「什麼蘭兒姐姐呀,我唯一認識的很厲害又叫蘭兒的就只有慈禧一個。」 

  「喔,那個慈什麼姐姐會射箭嗎?要是不會,那就沒有我們的蘭兒姐姐厲害了。」 

  「哧……」我忍不住噴笑了出來,「慈禧姐姐」,呵呵,不知道西太后要是知道有人這麼叫她,會是什麼表情呢…… 

  他一說射箭,我突然想起了那天擦著我頰邊而過的利箭,不禁怔了怔,轉了頭看向一旁正跟著我傻笑的小六,「你們那個蘭兒姐姐箭射很好嗎?」小六大大地點了點頭,「是呀,師傅都說她好厲害的,那天就是蘭姐姐送你回來的。」我心裡一悸。 

  這個有些神秘的蘭兒姐姐我是又過了三天才見到的,本是想去找小六的,結果推開門卻看見一個藍衣女孩兒正站在院中和小五他們說話。細細的眉,黑白分明的眼,看起來不像俠女,倒像是小家碧玉的樣子,見了小五、小六是一臉的笑意,看見我卻是迅速地冷了面孔下來。 

  其中的原因我隱約猜到了,唯一慶幸的是那天她沒有徹底了結我,已經算是很克制了,因此也沒想再去跟她攀什麼交情。因此只是笑了笑就退了出去。沒走兩步卻聽見裡面隱隱傳來一句:「清狗!」我一愣,腳步遲了遲,又趕緊加快了步伐回了自己屋子。 

  那個蘭兒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她的口吻分明就是……可趙鳳初看起來又不像……心裡正想著,小五臉紅撲撲地從屋外跑了進來,看樣子是剛練完功,我也曾因好奇去看過一次,可卻再也不想看了,那種練習根本就不是「辛苦」兩個字可以說明的。 

  「寧兒姐姐,你是不是想家了吧?」小五仰了小臉兒看著我。聽著那清清脆脆的聲音,小巧兒的酒窩兒時隱時現的,我不自禁一笑,小五和小六都是很貼心的孩子。拿出手絹正要給她擦汗,外面「嘩啦」一聲,那個周老闆破口大罵的聲音響了起來。 

  「你個臭小子,架了個屎盆子在老子門口,以為老子看不見?你過來,到我屋裡去,我讓你這小兔崽子先嘗嘗滋味,你還跑……你給我站住!」小五的臉色一白,忙推開門跑了出去。 

  我輕輕地搖了搖頭。先兒趙鳳初給這個周老闆留的話兒,說我是他的一個親戚,暫時借住一下。周老闆也曾上我這兒來打探過一番,被我不鹹不淡地頂了回去。居移氣,養移體,這些年來我主子做慣了多少也有些威儀,那周老闆雖渾,可他吃不準也不敢把我怎樣。 

  只是他好酒又好賭,是極不成器的一個人,原本祖傳了幾分田地,手裡也有倆錢兒,可早早地就被他抖摟乾淨了。我懷疑就是因為他不成器,趙鳳初才會選擇跟他合作。 

  小六一向淘氣,而周老闆人既刻薄又常在背後說趙鳳初的不是,因此小六經常偷偷地和他對著幹,若是被周老闆發現了,不是打就是罵,可小六不在乎,打完了罵完了,還照做。 

  今天估計他又輸了錢找小六撒氣,從我到這兒如此的吵鬧已經有過三次了,我心裡冷笑了一聲。第一次見他打小六打得狠,我給了他一隻鐲子,他兩眼放光,樂呵呵地走了;後來是對兒耳環,再後來是我頭上的簪子,這些東西價值不菲,而最重要的是,首飾內側都刻著兩個字:宮制。 

  我曾無意間在那本兒皇歷中找到了兩張周老闆的當票,上面只蓋著鮮紅的指印,當票上印製著由官府監製的文字抬頭,那就說明了兩件事兒,第一他常去的當鋪是官當而不是私當,第二他不識字。 

  易縣是個小地方,要是一連十天連著收了三件宮制首飾,任誰都得掂量一下,更何況以古代人行進的速度,胤祥他們定然猜測這幾天我們跑不了多遠,附近縣鎮應該早就收到查訪公文了。 

  不過應該是暗中進行的吧,不然縣城要是一貼文檔告示,戲班子裡的人肯定就會知道的,可這些天還是風平浪靜的,並沒有聽誰談起過。我一邊往外走,一邊想著今天該給周老闆些什麼呢,身上的首飾剩的不多了,我不禁有些後悔,早知今日,我就應該盛裝打扮了再出行。 

  一伸手摸到了脖子上綴著的扳指兒,心裡一暖,但這個我可不想給了那個周老闆,可是……猶豫中剛要開門,突然發現院中沒了聲音,我下意識地站住了腳,等了會兒,輕輕打開門,周老闆沒了人影兒,小五、小六也不見了。 

  心裡有些奇怪,也隱約有些不好的感覺讓我不想留在屋裡,推開了院門,發現戲班子所租住的這幾個院落都很安靜,不若以往耍刀弄劍、吊嗓子、念道白地亂成一團。 

  正想著是不是要出去看看,忽然前面的院門有被打開的聲音,我心裡一急,四下瞅瞅,看見側面有一扇壞了的院門正斜靠在牆角兒,我忙踮著腳藏了進去。沒過一會兒,那個蘭兒跑了進來,直向我的屋子衝了進去。

  不一會兒看她推門出來,我忙縮好,閉住了呼吸,「趙大哥,她不見了,這可怎麼辦,我再去找找。」蘭兒有些氣急敗壞的聲音響了起來。 

  「不用了,官兵馬上就到了,你趕緊走吧。」趙鳳初清亮的聲音響了起來,聲音聽著離我有段距離。我一怔,他什麼時候回來的,方纔我怎麼沒看見他,轉念一想,這些人都有輕功,我沒聽見倒也正常。 

  「可是……」蘭兒還要說些什麼,也不知道趙鳳初是什麼表情,總之蘭兒沒了聲音,過了一會兒才聽她有些哽咽地說,「那我先走了,你千萬要小心,我在教坊等你。」 

  「嗯。」趙鳳初淡淡地應了一聲。 

  聽著蘭兒彷彿跺了跺腳,轉身走了,我覺得自己憋氣憋得都快要暈過去了,可是又聽不到趙鳳初走開的聲音,我也不敢亂動。正盤算著這什麼時候是個頭兒呀,院門一響,一個有些急促的腳步聲響起,「希福,你怎麼來了?」趙鳳初低低地說了一句。 

  一個有些低沉的男聲一笑,「裝模作樣地放那些亂黨們走而不讓他們發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兒。」接著他聲音一肅,「那件事兒怎麼樣了?」我心一沉,這個聲音雖然聽得不多,可是我卻是記得清清楚楚的。佟希福,是冬蓮的心上人,更是八爺的親信。 

  「咱們先離開這兒再說,」趙鳳初壓低了嗓門,「萬一被人看見就不好了。」 

  佟希福輕聲說:「也好。」接著他又笑謔了一句,「你的膽子好像變小了,不像當初徒手搏虎的勇士了,不是唱戲唱的吧,濟爾海。」 

  「胡說些什麼,快走吧。」趙鳳初沉聲回了一句,他好像很匆忙,一直在趕著佟希福走。 

  聽著他們的聲音越行越遠,我僵直在門板後又等了會兒,才緩緩地挪了出來,順著牆壁溜坐了下去。我不是沒想過趙鳳初在玩間諜的把戲,可萬萬沒想到他竟然會是滿人,一時間腦子亂糟糟的,自以為想明白的事情都被剛才發生的一切給推翻了。我愣坐了會兒,突然反應過來現在不是發呆的時候,不論方才是不是他有意放我一馬,這會兒八爺的人馬就在外面,要是落入他的手裡……我忍不住打了個冷戰,忙翻身站起,一時間只覺得心跳得厲害,呼吸也亂得彷彿在跳快步舞。 

  四周亂瞅的時候突然想起前天小六說我屋子背靠的是一座小山,裡面有好些野兔云云。現在正門肯定不能走,後門估計也被封了嚴實,我忙退回到自己的院落往後看,房子後面果然是隆起的小山脊。現在只剩下華山一條路了,我一咬牙,把衣襟兒別在褲腰裡,踩著屋角的柴堆努力上房。千辛萬苦終於攀了上來,我盡量放鬆地伏在上面,天曉得這種茅草房子承重是多少,我雖不胖,可是…… 

  正想著怎麼往後面的山坡爬去,院門「嘩啦」一聲,已被人一腳踢開了,一堆穿著號褂子的兵卒衝了進來,一陣雞犬不寧之後,周老闆被人帶了出來。我悄悄地探了點頭往下看了看,這才看見周老闆他們那群人早就被綁在了眾人住的大房裡。 

  見有兵卒向我這兒跑來,我忙縮回了頭,就聽見身下的房子裡面是叮光亂響。過了一會兒,「去跟佟大人回,這裡確實沒人在。」一個兵卒低聲說道,卻是一口地道的京片子。我越發縮緊了身子,只覺得心裡涼津津的,閉緊了眼,心裡玩命地祈禱著,但願這房子能撐得住我,千萬別有人想到房頂上來看一看…… 

  「你說,這是怎麼回事兒啊?嗯?」一個聲音響了起來,卻是當地的口音。就聽周老闆哭天抹淚,指天發誓說不關他的事兒,然後又不停地念叨著他死定了什麼的……那當官的不耐煩起來,一聲腰刀出鞘的聲音,「你要是再雞貓子鬼叫,老子要你的命,說,這誰的屋子,你的?」周老闆立馬沒了聲音,只嗚嗚了兩聲。 

  我暗暗地想,若是想讓他們死,趙鳳初早就可以悄悄地把他們滅了口,沒必要搞得動靜這麼大,現在這樣倒彷彿在做給什麼人看似的,看來一時半會兒的這周老闆還死不了。正想著,就聽到「光啷」一聲,那當官的鬼叫了一聲:「他奶奶的,你這個混蛋,敢弄個屎盆子給老子。」我一愣,這才想起了方才周老闆說小六怎樣怎樣的,「嗤——」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忙伸手握住了嘴,看來周老闆這回是真的死定了。一陣腳步聲響,聽著這些個兵卒都奔著那個當官的去了,我悄悄地往後挪了挪。 

  看來這房頂還算結實,正想著要不要現在就往後爬,以免一會兒有人真的爬上來就糟了,可又怕有人看見。正猶豫著,身後突然傳來「嘎吱」一聲,我大驚,正要回過頭去,一隻手伸了過來,一把摀住了我的嘴……

 

 

第九章 紅粉

  下意識的尖叫被生生憋了回去,我瞪大了眼睛,一股股的熱氣從翕張的鼻翼急促地噴出,一張端正又不失英氣的臉龐瞬時映入眼底……隱隱只覺得這張臉好像似曾相識。見我滿眼的驚惶,他微微湊近到我的耳邊,聲音壓得極低,「您別怕,奴才瑞寬,是四爺的人。」 

  我一愣,瑞寬……好像是那日在七爺府門前過來問話兒的那個侍衛首領,後來也曾見過的。仔細地打量了他一下,雖然當時看得不是很清楚,但還是可以認得出來。我命令自己放鬆下來,又衝他微微地點了點頭。 

  他見我示意明白,輕輕地放開了手,又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自己悄悄地往前挪了一點兒,向兵卒們集中所在的地方張望了一下。正房那邊依然在喧鬧著,聽著彷彿兵卒們在盤問著些什麼,高聲喝問與哭叫討饒聲交織成一片。 

  瑞寬回過頭來,對我輕輕擺了擺手讓我待在原地,他先低著身子往房後退去,眼見他半截身子沒入房後,低下頭彷彿跟誰說了句什麼,又抬頭示意我過去。我嚥了口乾沫,盡量悄無聲息地移動著,至於樣子好不好看,現在卻是顧不得了。一點一點好不容易蹭了過去,扒著後房簷兒才看見瑞寬站在了一把梯子上,底下有兩個人正牢牢地扶著。我忍不住咧了咧嘴,看來他們想得還真周到,知道我不會高來低去的功夫。轉而又想到若是他們沒來,我自己一個人想要下去還真不是件容易事兒。 

  瑞寬不知道我在胡思亂想些什麼,見我過了來,先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臂,進而將我整個人慢慢地拉了過來,低聲說了句:「奴才失禮了。」就將我半抱了起來放在肩頭,然後小心地下了梯子。底下的兩個人忙伸手扶了瑞寬,直到他站定將我放了下來,那兩個人才鬆手,沒說話只是給我打了千兒。我忙得伸手虛扶了一下。瑞寬跟他們做了個眼色,那兩個人點點頭,轉身朝山坡下的小樹林裡奔了過去。 

  「福晉,咱們這就走,有什麼話兒等離開這兒再說。」瑞寬神態恭敬地彎腰說道。 

  我微微福了福身,低聲說:「真是有勞了。」 

  他忙又彎了彎腰,「您折煞奴才了。」這才引著我往樹林裡走去。 

  沒走多遠,就聽到了馬匹的噴鼻聲傳來。我張望了一下,方纔那兩個人已經坐在馬上了,一輛天青油布的馬車就在他們身後靜靜地停著。瑞寬快走了兩步,將腳蹬放好,又掀起了簾子。我忙也快走了兩步,手腳並用地爬上了車去。 

  轉回身兒正要坐好,一抬眼看見瑞寬一隻手伸在空中,有些愣地正看著我。我不禁有些奇怪,可轉念就想到方才自己上車的身手好像太麻利了些,我臉一紅,乾咳了一聲,「這個,逃命要緊,咱們快走吧。」 

  瑞寬臉頰抽動了兩下,一低頭,沒說什麼就放下了車簾。只聽見他輕喝了一聲,馬車晃晃蕩蕩地動了起來,馬車裡雖不豪華,卻佈置得很舒服。一股讓我異常熟悉的檀香味隱約浮散在空氣中,我做了個深呼吸,順手拿過一旁的靠枕抱入了懷裡,心裡這才稍微覺得平安了些,一陣疲累傳來,我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福晉,再過一會兒咱們就進皇城了。」瑞寬靠近馬車朗聲說道。 

  「我知道了。」我輕聲應了一下。 

  冬日早上的北京城分外地安靜,只有馬車車輪壓出的嘎吱生分外清晰。在路上走了整整三天,曉行夜宿,雖然瑞寬一直都是以我的舒適安全為第一位,但看得出來他心裡是很著急返回京城的。 

  這幾天聽他大概說了一下我離後京裡的情形,有些事他不說,我也沒問。心裡頭兒明白得很,不論是因為他不知道,還是不能說,總之我問了也是白問。但瑞寬卻因我沒有追根究底而鬆了一口氣。 

  我失蹤的事情並沒有鬧大。康熙皇帝親自下了旨意,表面上婚事一切照舊,對我只是暗裡查訪。一個皇子福晉被人綁走,傳了出去皇家臉上無光,於我的名節也有礙。 

  就在三天前,胤祥已經成親了,鑼鼓喧天,八抬大轎把「兆佳氏」娶回十三貝子府。日子是早就定好的,既然我「沒失蹤」,自然要按照欽天監選的黃道吉日成婚,至於那個「新娘」,隨便找誰都可以代替吧。 

  胤祥被困在京裡騰不出身來,找我的事情自然就落在四爺身上,八爺他們雖然暗地裡明明白白的,可畢竟不能搬到檯面上來說。這回兩邊人馬博弈的結果,在我的自救和趙鳳初有些不明的態度之下,彷彿是四爺贏了這一局。 

  而瑞寬急著送我回來的理由,就是所謂的三朝回門。今天是面聖謝恩的正日,也是我在各親貴福晉們面前正式亮相的機會,娶親時新娘披著個蓋頭看不見臉面還好,可是親戚見面時總不能還帶著蓋頭出來吧。 

  雖說能以我身子不爽為由推了這次妯娌相見,可這畢竟是萬不得已的辦法。胤祥被人說天生晦氣已經說的夠多了,我再不想又因為我而讓人在背後嘲笑他,因此也是催著他們快走。 

  「呼……」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只覺得這會兒臉上熱得很,正想伸手摸摸自己的額頭是不是有些燙,卻一眼看見了袖口邊兒滾的水貂皮。愣愣地看了一會兒,才放下手來,今兒一早兒,瑞寬就告訴我,一套正福晉的冬服冠冕就放在馬車裡。 

  這會兒這套可以稱之為豪華的禮服就穿在我身上,拜之前做側福晉時的經驗所賜,這衣服穿戴起來雖複雜,倒也難不倒我,更好在冬日的冠冕是冠帽而不是扁方兒,只梳個盤髻就是了。 

  這些都還好說,只是方才進了宮門之後,好像有人來和瑞寬說了幾句什麼。過了會兒他才來跟我講,今兒皇上身子不爽,特旨免了晉見,而胤祥正往我這邊兒來。我心裡一喜,雖不知道康熙是真的身子不好還是他不想見我,這個結果對於我都是求之不得的。 

  可我咧嘴剛咧了一半兒,瑞寬又大喘氣地告訴我,作為照看胤祥長大類似於養母身份的德妃要見我,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那個看似溫和寬厚的女人……若是不知道我真正身份,按照禮數兒,她應該是等我去拜見她,而不是單獨提出要召見,既然她知道了,那…… 

  「主子,請跟奴才來。」一個小太監畢恭畢敬地垂手說。 

  「啊……哦,走吧。」我舔了舔嘴唇兒,對他輕揮了揮手。瑞寬送我到了西六宮側門就不能再前行了,臨去在我耳邊快速地低語了一句,我只聽到兩字:「不要……」正想問他什麼不要,裡面的太監已迎了出來,瑞寬忙躬身退下了。 

  看著四周熟悉的宮牆、樓閣、甬道,沒過一會兒就到了長春宮門,抬頭看了眼那熟悉的三個字,我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福晉?」小太監見我站在門口不動,輕喚了我一聲。 

  「嗯,走吧。」我勉強笑了笑。 

  「十三福晉,您在這兒稍等,奴才去通報一聲。」小太監將我帶到了長春宮的後花園裡。 

  我知道按照德妃的習慣,冬日裡她一向是在花園東頭兒的暖閣裡起居的。「勞煩公公了。」我笑說了聲。

  小太監忙打了千兒,「那奴才去了。」說完轉身往東暖閣快步走去。 

  我緩緩地環視四周,有多久沒來了?好幾年了吧。這裡的一草一木,竟彷彿沒有什麼變化,就好像皇宮裡那些宮規一樣,不論合不合理,就那樣沉默而堅硬地存在著。而唯一改變的就只有人。方才進了長春宮,一路碰上的宮女、太監,竟沒一個人是我認識的。 

  我漫步走到假山邊兒往上望去,廊子還是曲曲折折地向上盤去,那個書房是不是依然靠窗放著書案,多寶格上擺滿了價值連城的古董字畫,旁邊是一個舒適的榻子?以前我經常和胤祥靠在那裡談天說地……一股難以克制的笑意浮上了心頭,我忍不住彎了嘴角兒,記得那次在書房…… 

  「喲,這是誰呀?」一個嬌俏的聲音突然在我背後不遠處響了起來。我一頓,苦笑了一聲,這個聲音還真是熟悉呀,她說話時總帶了一點兒甜膩的尾音,年氏…… 

  「是不是十三爺的新福晉呀?」一個溫婉的聲音輕輕地響了起來,「福晉不是說了嗎,今兒娘娘要見的。」 

  「妹妹你說的是,瞧我這記性兒,昨兒爺剛說的,今兒就忘了,聽說十三爺這回又是寶貝得緊,成親那天都不讓人鬧洞房的,我倒是真想見見呢,看看她比……」年氏嬌笑了一聲,語氣裡有幾分好奇,卻也就有著幾分幸災樂禍,「又是」兩個字咬得分外清晰。 

  「姐姐。」鈕祜祿氏急促地低喚了她一聲,顯然是怕她再說出些什麼,讓我面子上過不去。我微微一笑,腦子裡浮現的不是鈕祜祿氏那溫和秀麗的臉孔,而是她的四阿哥,未來的乾隆皇帝弘歷那張沉靜的小臉兒。 

  我默默地吸了口氣,心裡突然有了類似於歡愉的感覺,這會兒年氏說什麼我都不會在乎的,別說她想看看我怎樣,就是不想,我也會讓她看的。 

  我扯了扯嘴角兒,擺出一個端莊有禮的笑容來,低頭慢慢地轉回身來福了福身,朗聲說:「兆佳氏·魚寧見過兩位姐姐。」

  對面一陣靜默,「妹妹快請起。」鈕祜祿氏過了一會兒才忙忙地說道,聲音裡卻有了兩分猶疑。 

  「她的聲音怎麼……」年氏囁嚅地說了一句。 

  我直起了身子,抬頭看向她們,笑問:「我的聲音怎麼了?」 

  「啊!」一聲有些淒厲的尖叫長長地響了起來。 

  「卡啦」一聲,年氏踉蹌地退了兩步,花盆底兒重重地敲在青石地面上,聲音甚是刺耳。原本脂粉嬌艷的臉,襯著她因驚恐而大張的眼睛,反而變得粉底慘白,胭脂血紅。 

  眼看著她腿一軟,想要伸手抓住身旁的鈕祜祿氏,鈕祜祿氏卻只是愣愣地盯著我,並沒有理睬她。年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握著絹帕的手青筋突起,一隻細長的手指哆嗦著指向我,嘴唇兒也不自知地顫抖著,嘴裡卻含糊不清地在說些什麼。 

  原本在不遠處候著的宮女太監忙擁了上來,對面一陣混亂。我心裡冷笑了一聲,掉轉目光看向從方才起一直默默無語的鈕祜祿氏。她還是怔怔地看著我,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看我的目光裡有驚訝,有瞭解,也有著些微的恐懼,而與年氏不同的是,她的眼底還有兩分釋然的放鬆。 

  為了她這兩分釋然,我衝她微微一笑,不管我的存在對鈕祜祿氏有什麼意義,她能為了我還活著而喜悅,儘管只有一點點,但那也足夠了。見我衝她微笑,鈕祜祿氏也回了我一笑,一個包含太多情感的笑容,彷彿是困擾了她很久,可現在卻恍然大悟,溫柔而無奈…… 

  鈕祜祿氏穩了穩情緒,正要開口。「你們都放開!」年氏一聲厲喝。我轉頭看了過去,她已被宮女們從地上扶了起來,冠冕有些歪斜,一個丫頭正想幫她擺正,卻被她一把推開。那雙美麗的杏眼兒圓睜,臉上恢復了血色,胸膛也急速地起伏著,紅艷的嘴角兒高傲地翹起,兩個碧綠的翡翠墜子不停地在她耳邊搖晃著,目光如利箭般不停地向我射來。我低低地哼笑了一聲,看來方才受了驚嚇之後,她已經明白過來了,我是人不是鬼。

  看著她盈滿了怒火、嫉妒、憤恨的眼睛,我不禁想,如果可以選擇,大概她寧願活見鬼,也不願意見到我這張臉吧?更何況她討厭這張臉的理由,不是為了我長得像誰,而是因為——我就是我。 

  「哼哼……」思緒飄轉間,年氏已是跨前一步,不顧一旁伸手欲拉她的鈕祜祿氏,有些尖銳地笑了一聲,嬌聲說,「咱們這十三福晉長得還真像一個人呀!」 

  我忍不住輕嗤了一聲,這種攻擊對於我而言連微風都算不上,往前緩走了兩步,我抬眼看她,笑說了一句:「是嗎?這倒未曾聽說過。」 

  年氏碰了個軟釘子,她急速地喘息了兩口,下死眼地盯著我,顯然是在盤算著說些什麼才能刺痛我。「姐姐,咱們還是進去再……」一旁的鈕祜祿氏怕她再生事,連忙走了上來溫聲說道。年氏卻彷彿沒聽到一樣,頭也不回,不耐煩地反手甩了正扯著她袖子說話的鈕祜祿氏一把。鈕祜祿氏冷不防兒,不禁往後栽崴了一下,伺候著的丫頭們忙伸手扶了她一把。 

  鈕祜祿氏穩住了身子,臉色不禁一沉,示意丫頭們放手。她看了年氏一眼,一抹怨氣瞬間滑過眼底,她沒再說話,只是悄沒聲地往後退了一步,安靜地站在年氏身後不再言語,垂下了眼,只是手裡的帕子攥得死緊。

  年氏許是被我的再度復活氣瘋了心,一時竟不想想這是哪裡,我又是為什麼可以這樣大搖大擺地出現,她彷彿是個被激怒的黃蜂,揮舞著毒刺向敵人一次次地攻擊著,渾然不在意最後的結果是同歸於盡。

  她嘴角兒生硬地擰了擰,「哼,沒聽過嗎,妹妹大概不知道吧,以前沒了的側福晉可是咱十三爺的心尖子,比自個兒的命看得都重,雖說現在人死了,可在十三爺的心中……」她頓了頓盯住我雙眼,語帶嘲諷地說了一句,「跟個死人爭,妹妹以後可辛苦了,哼哼。」「死人」兩個字說得分外重,顯是譏刺我的「死而復生」。 

  我原本面帶微笑地聽她說個不停,心裡明白,她不過是個想拚命霸佔自己男人全部卻不得的可憐女人罷了。可聽她一口一個沒呀,死呀的,最後竟當著我這個大活人說什麼死人,心裡不禁有些添堵。 

  「哼,」我輕笑了一聲,年氏原本得意笑著的面容一整,我笑看著她,清晰地說道,「謝謝這位姐姐提醒了,不過——」我也頓了頓,挑眉笑道,「與死了的人爭自然不容易,可總比跟活人爭要容易多了,不是嗎?」 

  年氏的臉刷地一下變成慘白,身子晃了晃,彷彿比剛才初見我時更甚,她下意識地將屈起的指節頂在齒邊,神經質地輕嚙著,眼中射出的光芒已不是用「惡意」兩個字就可以形容的了。 

  她身後的鈕祜祿氏也猛地抬起頭來看向我,眼中的神采彷彿是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我微微一怔,都已經過了這麼多年了,她們怎麼還是對我疑心重重,難道說……我忍不住皺了眉頭。 

  「咳。」一絲輕微的咳嗽聲突然傳入耳中,我聞聲轉回身兒看去,與冬暖閣相連的廊柱邊,正站著幾個旗裝麗人,也不知來了多久了。一個端莊秀麗的臉龐先映入了我的眼簾,李氏正用帕子緊緊地捂著嘴,可忍耐不住的咳嗽聲依然從指尖傳了出來。見我看見了她,她勉強一笑就別轉了眼,又忍不住地輕咳了一聲,印象中一向精明厲害的眼,這會兒竟只有一絲疲累現了出來。我有些奇怪地又看了她了一眼,就調轉了眼光看向一邊身量兒略矮的那個女人。平順的娥眉,挺直的鼻樑,抿得緊緊的嘴角兒,細長的丹鳳眼這會兒看起來深得彷彿看不見瞳仁兒,面容看起來卻十分的平和高貴——四福晉那拉氏。看著她唇邊兒緩緩漾起的微笑,恢復了清明的眼,不知怎的,我心裡突然一冷,方纔那話她也聽到了吧。 

  那拉氏緩緩地走了過來。看著那笑容越來越近,我猛地反應過來,正要福身下去,她已走到我身前,一把拉住了我。我下意識抬眼去看她,幾年沒見,歲月已讓她的眼角兒有了輕微的紋路,可皮膚看起來依然白皙柔潤。「魚寧妹妹吧?」她笑問。我點了點頭,嘴唇兒動了動,卻發現自己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想行禮,手臂又被她拉得死緊,只好幹幹地笑了笑。那拉氏對我的尷尬卻彷彿視而不見,只是笑說,「我是你四嫂,今兒你四爺不在家,前兒就出城了,所以只有我帶著幾個妹妹過來了。」她上下仔細看了我兩眼,好像在探尋我這些年的變化,又笑說,「對了,娘娘正等著見你呢,方才小太監一來說,我就自動請命來迎你了。」看著她的笑容,我心裡突然有了幾分無奈,這種明知是假還要當真的話,究竟還要說多少…… 

  我忙低垂了眼,壓下心底的不耐煩,只是微笑著說:「怎麼敢勞煩您過來迎,這豈不是亂了規矩,魚寧愧受了。」 

  那拉氏溫和地笑了笑,「你知道的,你四爺和老十三一向處得最好,你在我眼裡就和自己親妹妹差不多,哪來的那麼多規矩呀,妹妹多慮了。」說完她笑看著我,臉上彷彿只有初見妯娌時的溫婉和善。 

  我的心猛跳了兩下,這話一入耳,我彷彿又看見了那次在馬車裡,說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的那個那拉氏,也是這樣溫和彷彿又有些無奈的表情,可結果……「你知道的,你四爺和老十三一向處得最好」,這話是說給我聽的嗎?那這是她自己想說的話,還是東暖閣裡的那位讓她先給我提個醒兒呢?

不及我細想,那拉氏已是轉手過來拉住了我的手掌,笑說:「那咱們快走吧,別讓娘娘等急了。」我只覺得她的手指冰冷,握著極不舒服,下意識地想掙脫,忙又克制住了,任憑她拉著我往東暖閣走去。 

  身後細碎的腳步聲響了起來,我知道年氏、鈕祜祿氏她們定然跟了上來。離東暖閣越近,我的心跳得越快,德妃——那個看起來寬和,卻如母獅般守衛著自己領地的女人,她會如何對我呢?或者說,皇帝又會讓她如何對我呢? 

  不論心裡多麼不想見,與她的距離還是越來越近。眼瞅著正門上的猩猩氈門簾被人掀了起來,有人從裡面出來了,我一怔,那拉氏腳步也是一頓,再仔細看是個小太監。他一抬頭看見我們過來,忙得快走了兩步,到了我們跟前一個千兒打了下去,「奴才給福晉們請安。」 

  「起來吧。」那拉氏和聲說了一句,「你不在裡面伺候,怎麼又出來了,娘娘著急了?」 

  那小太監一笑,「回福晉的話,是方才有人來回,四爺從城外趕回來了,這會兒同了十三爺正往這邊兒來,娘娘讓奴才去迎的。」 

  對這小太監所說的話還來不及反應,只覺得握著我的手指一緊。「啊!」我忍不住輕呼了一聲,下意識地轉眼去看那拉氏,她略偏了臉看不到表情,只能看到隱隱哆嗦著的緊抿的嘴角兒…… 

  沒等我再仔細地看她,那拉氏已經回過頭來衝我微笑著說:「妹妹,咱們還是快進去吧,沒的叫娘娘等得心急。」 

  「嗯,您說的是。」見她調轉了目光過來,我忙微微低下了頭,輕聲應了一句,至於背後年氏的輕哼聲,我寧願當做沒有聽到。 

  「那你快去吧。」那拉氏吩咐了那小太監一句,就又拉了我往屋裡走去。門裡伺候著的小丫頭們早就把門簾子掀了開來,見了我們進來都福身請安。那拉氏和聲說了句:「起來吧。」又很隨意地對我笑說,「娘娘今兒一早就念叨你呢,看來心情好得很呢。」 

  我勉強一笑,德妃心情很好的時候不算多,通常只意味著三件事兒:皇帝好,十四爺好或是四爺有了好事兒;但絕不會包括了我。 

  一進屋子一股熟悉的香氣飄進了鼻端,多寶格子上的擺設也沒有改變,我情不自禁地瀏覽著屋內十分熟悉的一桌一椅。 

  「妹妹。」那拉氏輕呼了我一聲兒。「啊?」我下意識應了一聲,見她向我努了努嘴,做了個眼色。我順勢抬頭看去,暖閣子裡一個貴婦正半歪在那裡盯著我看,容長的臉面,略微隆起的鼻樑兒,白皙的皮膚,烏黑的髮髻,雨過天晴色的旗裝,一雙丹鳳眼兒裡透著柔光,只是眼角兒卻多了幾道淺淺的紋路。我不禁眼前一晃,感覺彷彿回到了多年前初見的那一天…… 

  多年不見,德妃的容貌彷彿並沒有什麼大的改變,看起來依然是個溫和瑞麗,卻又隱含著一股讓人不敢輕視的皇族威儀的女人,若是沒有四爺和十四爺的關係,她對我也不算差了。見我直直地站在她跟前,德妃略微抬起了身子,目光緩緩地上下打量我一回,眼中隱隱也透著回憶,有幾分憐惜,卻也有著更多讓我讀不懂的情緒。 

  見我怔怔地站在原地,既不行禮也不說話,那拉氏悄悄地拉了拉我的衣袖。「唔?」我猛地警醒了過來,忙福下身去,恭敬地行了一個宮禮,朗聲說:「兆佳氏·魚寧給德妃娘娘請安,娘娘吉祥!」 

  「快起來吧。」德妃溫和地說了一句。 

  「是,謝娘娘。」我緩緩地站直了身。 

  沒等我完全直起身子來,德妃輕聲說了句:「孩子,來,到我這兒來。」我身形一頓,有些愣地抬頭向她看去,德妃已坐直了身子,一臉溫和地笑看著我。 

  一旁的那拉氏輕推了我一下,笑說:「妹妹怎麼愣著,娘娘叫你呢。」 

  我往前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了正笑著的那拉氏,以及她身後表情各異的李氏、年氏和鈕祜祿氏一眼,暗自在心裡做了個深呼吸,就微笑著低頭向閣子邊走去。沒走了幾步就到了德妃跟前,心裡正飛快地盤算著,要怎樣開口,又應該是怎樣的表情。可沒等我盤算好,一隻溫暖的手就握了過來,不是很緊,卻好像令人無法掙脫,我只覺得自己手臂上的肌肉不自覺地一硬,忙下意識地看了她一眼。 

  「來,」德妃卻彷彿一無所覺朝我微笑著,一臉的慈祥和藹,「過來坐我身邊兒。」她拍了拍身旁的墊子,我張了張嘴剛要推辭,德妃的手稍稍用了用力,我不敢掙脫,也只好順勢坐下。 

  「娘娘……」我只覺得嘴巴乾得很,囁嚅著說了一句卻又不知道怎樣接下文,不知道為什麼,有些時候德妃比康熙皇帝更讓我害怕。正想著要如何開口以避免這樣的尷尬,德妃突然伸了另一隻手過來輕撫上了我的臉。我現在已經不是手臂僵硬而是全身僵硬了,只覺得她放在我臉上的手彷彿是一個又重又硬的碾子,緩緩地在我臉上碾過來碾過去。雖然大腦條件反射下所發出的命令是要對著她笑,微笑也好,傻笑也好,但我卻不能確定自己的嘴角兒是否有努力去執行命令。 

  德妃一邊輕輕地撫摸著我的臉龐,一邊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渾然不在意我甚是明顯的僵硬。「這些日子,真是辛苦你了。」她突然開口,緩緩地說了這兩句話,我心猛跳了兩下,心知肚明德妃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這些年德妃或許一直認為,我嫁給胤祥,多少跟她的那番警示有很大關係。只是她不明白,我是因為真心想嫁才嫁的。雖然自從來了這裡,我謹小慎微盡力不露了半點兒言語我來自未來,也盡量以一個古人行為準則來生活,但心的自由我從不打算放棄,這會兒聽著德妃彷彿有些感謝似的言語,心裡不自禁地泛起一陣冷笑。 

  我垂下了眼,掩住了眼底可能會映出的真實情感,恭敬地答道:「回娘娘的話,還好,也不算辛苦。」話聽起來有些乾巴巴的。 

  「唔,那就好。」德妃點了點頭,卻不甚在意,她微微抿了抿嘴角兒,「準備婚事也是很麻煩的,規矩太多,偏又一樣兒也不能少。」她笑著對一旁捧著茶盤走上來的那拉氏笑說了一句,又慢慢地收回了手。我心裡不自禁一鬆,只覺得壓力驟減。 

  「娘娘說的是。」那拉氏笑答了一句。 

  德妃伸手接過了那拉氏親自捧過來的茶,一邊兒用蓋碗兒輕撇著茶葉沫子,一邊狀似不經意地問了一句:「那胤祥對你可好?」我覺得自己的眼皮急速地跳了兩下,不及多想德妃問這句話的意思,腦海中已自動地映出胤祥那張爽朗的笑臉。 

  我情不自禁地窩心一笑,過了會兒才想起來還沒有回答德妃的問題,趕緊抬頭向她看去,扯了個笑容正要張口說些什麼,卻看見德妃臉上的笑容越發深了起來,眼裡也透著兩分愉悅,與方纔的笑容大不相同。 

  「娘娘,看來十三弟疼媳婦兒疼得緊,您就放心吧,看妹妹那一臉的甜意,還用她答嗎?」一旁的那拉氏笑謔了一句。 

  下面的李氏也賠笑著說:「就是,看魚寧妹妹的樣子就知道了。」她頓了頓,又說了句,「妹妹真是個有福之人,你們說是吧?」她輕推了推站在她身旁的鈕祜祿氏一下,鈕祜祿氏不善言辭,只是微笑著點了點頭。年氏雖也笑著,只裝作沒聽見,嘴角兒卻不以為然地擰了下,又拿著手帕子輕沾了沾唇邊兒做掩飾。 

  我應景地擺出了一副嬌羞的笑臉,任憑她們打趣,心裡卻明白種種做戲的言詞和表情根本瞞不過眼前那些女人的眼睛,就更不用說德妃了。只有方纔我想起胤祥時的笑容,才是這屋裡到目前為止唯一的一個真實表情吧,也正是因為這個表情,才讓德妃和四福晉鬆了一口氣。 

  「妹妹,你也嘗嘗這參茶。」那拉氏微笑著也捧了一碗茶給我,我忙站起身來恭敬地接了過去,道了聲生受。煙霧繚繞中,一抹人參特有的藥味兒傳了出來。 

  我撇了撇沫子,剛端到嘴邊想喝,年氏嬌笑著說了句:「娘娘還真是疼新媳婦兒,這茶是皇上賞的,前兒拿了來,娘娘今兒才喝,就賞了魚寧妹妹。」我一愣,眼角兒卻不經意看到德妃拿著碗蓋兒的手頓了頓,那拉氏卻是一副有些惱怒卻不得發作的樣子,只是尷尬地抿嘴笑了笑,我腦海中不期然地想起方才瑞寬說的話,「不要……」 

  手裡這杯參茶轉眼變成了燙手山芋,不論好與不好,我都不想喝卻又不能不喝。我裝模作樣地吹沫子、撇渣子地拖時間,可再折騰下去茶就涼了。一旁的德妃並不說話,只是慢條斯理地品著茶,那拉氏也轉了頭去和李氏她們說起了家常。 

  我將臉埋入煙霧中,心裡仔細想了想,不管怎樣,也得作勢喝一口。我慢慢地將茶放在了嘴邊,咬了咬牙,正要喝,門口太監的尖厲嗓音響了起來,我第一次覺得這種聲音如此悅耳,「回娘娘,十三阿哥給您請安來了!」 

  屋裡突然一下子安靜了起來,一抬頭,就看著一旁的那拉氏對我笑說了一句:「這十三弟來得可還真快呢。」我笑了笑沒說話,只是順勢把茶杯很自然地放在了一邊,站起身來等著胤祥進來,忽然發現自己的手竟然在微微顫抖。 

  德妃將手裡的茶杯遞給了那拉氏,又緩緩地坐直了身子,她輕微地咳嗽了兩聲,「快讓他進來吧。」小太監應了一聲。

  沒過一會兒,就聽門外的腳步聲響起,簾子一挑,胤祥一偏身兒進了來。心臟猛跳了兩下,我只覺得臉上有些燒,手心兒汗漬漬的,還在不停地抖。胤祥進門來卻沒先看我,而是笑著快走兩步,一撩前襟兒跪了下去,朗聲說:「胤祥給娘娘請安,娘娘吉祥。」說完磕了一個頭,又笑說,「四哥在皇上那兒呢,他過一會兒子就過來給娘娘請安。」 

  德妃一臉的笑容,忙伸手虛扶,「快起來,你這孩子,這兒又沒外人,行這大禮做什麼。榮琳,快讓老十三起來。」德妃笑著對那拉氏說了一句。 

  那拉氏忙笑著答應了,往胤祥跟前走了兩步,看胤祥笑著還要給她打千兒行禮,趕緊伸手攔了一把,笑說:「往常十三弟可沒這麼多規矩,今兒是怎麼了?」 

  胤祥朗然一笑,「這回多虧了娘娘還有四嫂幫我張羅,我給你們請安行大禮那是應當的。」 

  「嗤!」德妃輕笑了一聲,「原來是為這,看來要不是幫你娶了媳婦兒來,咱們還等不來你這大禮了。」一屋子女人都笑了起來,胤祥也混不在意地嬉笑了兩句。 

  「好了,去和你媳婦兒坐吧,咱娘倆兒也好久沒像現在這樣說說閒話兒了,一天從早到晚的你們都忙,倒不似那時候……」德妃話音一頓,又聽她說,「去,叫人備桌席來,這眼瞅著快晌午了,你們就都在這兒用吧。」屋裡眾人忙賠笑答應了。 

  我低垂著眼站在德妃的身邊,眼看著一雙天青皂面的靴子出現在了眼前,我只覺得屋裡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地盯住了我們,如芒刺在背。穩了穩情緒,我輕輕福下身去,「給爺請安,爺吉安。」一隻大手迅速地扶了過來,牢牢地握住了我的手腕,又熱,又緊。 

  我只覺得手腕上緊得都有些痛了,隱隱一絲顫抖沿著手腕一直蜿蜒到我心裡,我潤了潤有些乾澀的嘴角兒,原本以為是自己還在緊張,可過了會才發現竟是胤祥的手在抖,很輕,很輕,那感覺卻萬分的清晰,那絲顫抖彷彿一根細細的釣魚線,用力地繫在了我的心上…… 

  下意識地抬眼看了胤祥一眼,他臉色不是很好,雖然臉龐修飾得很潔淨,但看著就有一股隱不住的疲憊感覺,而那雙烏黑眸珠之中的千言萬語只化為了兩個字,心疼……被那樣的眼光看著,只覺得眼底不禁一陣熱流湧動,眼前頓時有些模糊,我忙低頭閉了眼,努力地想把這股淚意憋回去。 

  耳邊傳來年氏一聲嬌笑,「娘娘您瞅瞅,這新婚燕爾的就是不一樣,這才幾個時辰沒見,就這麼分不開的。」 

  那拉氏也笑說:「就是,十三弟,快和你媳婦兒坐下吧,娘娘還等著和你說話兒呢,再說以後日子還長,要看多久有不成的。」眾人一陣笑聲。 

  胤祥一轉頭笑說:「古人不是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嗎,我們也有小半日不見了,這裡外裡就一年半了,見著了親熱些也不算過吧,嫂子。」屋裡的人都笑了起來,李氏、鈕祜祿氏拿著帕子捂著嘴,年氏聽了想笑,可看了我一眼又不想笑,表情瞅著不禁有些怪異。「咳咳——」德妃笑得咳嗽了起來,那拉氏邊笑邊在一旁給她輕捶著。 

  「好了,好了,聽你胡扯,你的臉皮厚,這兒還有你媳婦呢,還不快坐下說話。」德妃微喘著笑說了一句,又輕輕拍了拍那拉氏的手,衝她朝自己身邊點了點頭。那拉氏抿嘴一笑,就拿捏著挨著德妃坐了下來,眼底下隱隱有兩分得意,底下還站著的女人們眼中都迅速地滑過了些什麼,可再仔細看,卻還都是一臉溫婉恭謙的笑容。 

  胤祥笑答了一聲,就拉我坐在了右邊的軟榻上。我原不想和他坐得那麼近,可胤祥的手卻如同銅澆鐵鑄一般,偷偷用力往外扯了扯卻沒拽動,感受著屋裡各人若有似無的窺視目光,我心一橫,貼著他就坐了下來,擺出一副低眉順目的羞澀狀。 

  「前兒聽老十四說,吃過那藥後,娘娘的咳嗽已經好些了,今兒看著彷彿還有些不自在似的。」胤祥恭聲問了一句。 

  「我感覺好多了,你也知道,這是老毛病了,一過冬就犯,過了春分就好了。」德妃說著又拿手帕子掩住嘴輕咳了一聲,那拉氏剛想站起身,李氏已捧了一碗蓋茶過來,遞給了那拉氏。那拉氏接了過來,輕輕地撇了撇沫子,這才恭敬地遞給德妃。德妃喝了一口就放下了,又笑說,「我聽老十四說了,那止咳散是你尋來的,藥效還算不錯了。」 

  胤祥一笑道:「娘娘若是覺得好,回頭再讓人送來,配藥的東西也不是什麼貴的,性力好是正經。」 

  「也不急,我這兒還有呢。」德妃隨意地用手帕擦了擦嘴角兒,不知道心裡在想什麼,熟悉她習慣的我一看就知道她心裡有話,正在合計著該怎麼說。不知道為什麼,我情不自禁地去看了方才放在一旁的那碗參茶一眼,忍不住微微皺了眉頭。 

  「嗯哼,老十三……」德妃清了清嗓子,正要開口,一個太監掀了簾子進了來,「回主子,席面已經備齊了,都放在耳房了。」德妃停了停,又向眾人一笑,「這時辰過得可真快,既然不早了,就不等老四了,咱們還是先用飯吧。對了,吳安,去把上個月山西府進上的汾酒拿一瓶來。」 

  「喳,奴才知道了。」小太監打了千兒,退出了屋子。 

  看德妃站起身來,那拉氏忙伸手扶了德妃往外走,李氏她們也都跟在身後伺候著。德妃對胤祥笑說:「我雖喝不了,看著你喝也是高興的。可惜老十四不在,沒人陪你,你四哥也不怎麼喝酒,醉了也不妨,回去放倒了頭睡,橫豎這幾天皇上也免了你公務了,唔。」 

  胤祥一笑,「既然娘娘今兒這麼有興致,那兒子可就放肆了。」 

  德妃笑著扶著那拉氏的手往耳房走去,一干人等也都伺候著去了。我往前剛要邁步,就被一股大力扯了回來,一個又濕又熱又重的吻壓了過來,一陣天旋地轉之後,人已被胤祥緊緊地摟在了懷裡,一股股熱氣噴在我耳邊,「小薇——」胤祥極低地喚了我一聲。 

  我只覺得有些腿軟,方才退去的淚水又退而復回,我忙吸了吸鼻子,只覺得心裡頭有千言萬語,一時間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憋了半晌,只在他懷裡悶聲說了一句:「我沒事兒,你放心吧。」 

  胤祥稍微放鬆了些,低頭打量我,眼中已有了喜悅,卻與方才和德妃她們說笑時的笑意盈盈不同,眼睛也有些濕潤過後的清亮。我不禁一笑,輕聲說:「看來這回被你搶了先了。」胤祥微微一怔,眼裡打著問號。我示意他低低頭,在他耳邊輕聲說,「說起來咱倆每次分開再見面,都是得哭的,一般都是我來,只是這回我還沒開始,你好像倒先……」 

  「嗤——」胤祥輕笑了一聲,「我又不是女人,哭什麼,那是……」 

  我嘻嘻一笑,「我明白,那只是沙子進了眼。」 

  「哈哈!」胤祥大聲笑了出來,嚇了我一跳,忙伸手去捂他的嘴。胤祥笑著伸手握了我的手,正要說話,方纔那個小太監掀了簾子探了個頭進來,看見我們正靠在一塊兒,嚇得忙縮回了頭去。我把手抽了回來,瞥了胤祥一眼,低聲說了句:「有話回家再說吧。」胤祥挑眉一笑,又裝模作樣地咳嗽了一聲,就往外走去,我跟在了他身後。 

  一出門口,看見那小太監正目不斜視站在門外伺候著,彷彿剛才什麼也沒看見似的。見我們出來,他忙恭敬地引著我們往耳房走去。一進門不免又被這些個女人嬉笑了一番。胤祥臉皮厚,這樣的玩笑話自然不在乎,我卻突然發現自己的原來也不薄,這臉紅還是生生憋出來的,心裡不免有了幾分惶惑,生怕自己以後會不會變成了個厚顏的女人。 

  胤祥挨著德妃坐,原本讓我坐在她另一邊,我連忙推辭,最後還是挨著胤祥坐了下來。德妃左側的位子空著,那拉氏只是坐在了空位的旁邊,李氏她們順次坐了,我知道那位子是留給四爺的。 

  鈕祜祿氏在有意無意的安排下正好挨著我坐,那邊胤祥在給德妃敬酒,又說笑話,我也藉機跟鈕祜祿氏談了兩句,這才知道十四阿哥帶著家人都出城了,說是去行獵。我心裡想了想,雖然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去打獵,但是這會去搜尋我的工作,八爺、九爺應該不會讓他去做,可是那個佟希福…… 

  「魚寧妹妹。」鈕祜祿氏輕喚了我一聲。 

  「啊?」我偏了頭看她。 

  「你怎麼不吃呀,是不是不合你胃口呀?」鈕祜祿氏笑問了我一句。 

  「沒有,可能是早上吃得太飽了。」我隨便找了個借口搪塞了過去。最近可能是奔波勞累,又或對蒙汗藥有過敏反應,我的胃口一直不是太好,現在滿桌的美酒佳餚,卻提不起我半點兒興趣來。 

  「你看,娘娘今兒看起來還真高興呢。」鈕祜祿氏薄薄地抿了一口酒,又對我笑說。我應和地笑著點了點頭,心裡卻在想,這看起來很高興和確實很高興,它們之間的距離恐怕有從北京故宮到瀋陽故宮那麼遠吧……

  正想著,卻聽年氏笑說了一句:「這新人是不是得喝個交杯酒呀什麼的?這回的婚事是奉了皇上的旨意一切從簡,我們也都沒能去湊個熱鬧。」她這話一出口,在場的七個人裡倒有一大半都變了臉色。 

  那拉氏偷偷看了眼德妃那古井無波的臉色,又看了眼胤祥,微微皺了眉頭。正想開口,胤祥朗笑了一聲,站起身來,「側福晉說的是,怎麼著我們也得跟娘娘和各位嫂子敬個酒。」他低頭對我使了個眼色,我忙站起身來,捧起了自己跟前的那杯沒動過的酒。胤祥舉起酒杯,朗聲說,「那我們就先乾為敬了。」說完與我碰了碰杯,他自己一仰頭喝了下去。我拿到嘴邊,汾酒那沉重的酒麴味道撲面而來,我忍不住一陣噁心。可箭在弦上,好在杯裡的酒倒得不多,我嚥了口乾沫,一揚酒杯,就把那半杯酒生嚥了下去,抹了抹嘴,我慢慢地坐下身去。耳邊聽著胤祥跟德妃她們又說笑了句什麼,眾人復又大笑了出來,我雖沒聽清,卻也只是隨著乾笑,只覺得胃裡燒燒的。 

  鈕祜祿氏可能看我一直沒怎麼吃東西,又喝了這半杯酒下去,怕我不舒服,忙給我夾了一筷子糟鴨脯放到我碟子裡,「妹妹,吃點兒吧,墊墊胃也是好的。」 

  我勉強一笑,「謝謝姐姐了。」 

  雖然不想吃,可胃裡確實不舒服,我夾起了那塊鴨子,剛要送入嘴裡,一股子油腥味飄進了鼻端,我忍不住乾嘔了一下,忙把筷子放下,用手帕掩飾地擦擦嘴。只覺得一股股難受的感覺往胸口頂去,門口進來個小太監回了句什麼,我都沒聽清。

「寧兒,你怎麼了?」胤祥低了頭過來輕聲問了一句。 

  屋裡不知什麼時候安靜了起來,顧不得別人,我看著胤祥有些擔憂的眼,正想安慰地笑笑,可那股噁心的感覺卻猛地頂了上來,我忙站起身子,向外跑去。 

  「寧兒!」 

  「妹妹。」 

  身後一片呼喝聲,我也顧不得許多,伸手正要去掀簾子,簾子卻從外面被掀開了,一個人影兒一閃,我心裡一怔想停卻已來不及,人就這麼一頭撞了過去。 

  被人這麼一碰,那股子難受的感覺再也忍耐不住,我「哇」地一下干吐了起來,那人卻一把扶住了我。我一天沒吃東西,只是吐了些清水出來,全都濺在了那人的衣襟兒上,身後的驚呼聲和桌椅碰撞的聲音交雜了在一起…… 

  吐過之後覺得舒服些了,我用袖子擦著嘴,一邊喃喃地道歉:「真是對不住了,我……」 

  正想抬頭,卻聽見身後的年氏喊了一聲:「哎喲,爺,您的衣裳……」

 

 

第十章 新生

  年氏那聲呼喚之後,屋裡一下子安靜了起來,我覺得自己的脊椎彷彿被急凍了一下,動也不能動,隱約間似乎都能聽到關節間「嘎巴嘎巴」的聲響。一時間連想吐的感覺都沒有了,只有手指僵硬地攥緊了方才下意識抓住的那片衣袖,而四爺身上那淡淡的佛香味道卻在不經意間纏繞了過來…… 

  過了一會兒,「寧兒?」胤祥在我身後低低地喚了一聲,聲音聽起來卻有些堵塞之意。 

  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猛地驚醒過來,這才發覺屋裡靜得有些嚇人,不用抬頭我也猜得出眾人現在臉上的表情和心裡的盤算,腦子飛快地轉了轉,「哇」的一聲,我又吐了起來,不過這回卻是實實在在的「乾嘔」了。我的嘔吐聲彷彿是一個解咒的衝鋒號,屋裡原本僵直無聲的人們又都活動了起來。 

  就聽見德妃一邊吩咐人去給四爺取衣裳,一邊又命人去宣太醫,身後一陣紛亂的腳步聲響起。一雙溫暖有力的手臂先環了過來,我藉機鬆了手,依入了胤祥懷中;不知誰遞了塊手帕子給我,我順勢接過來摀住了嘴。一轉眼間,看見那雙修長的手在空中停了停,就緩緩地收了回去,身旁一陣香風掠過,年氏和李氏已靠了過去,半蹲下身要去幫四爺收拾。 

  四爺站起身來,揮退了一旁的李氏和年氏,略躬了躬身,「娘娘,恕兒子失儀,先換了衣裳再來給您請安。」四爺慢聲說了一句,音調一如既往的低緩卻吐字清晰。 

  「快去吧,那西屋裡暖和,穿得單薄些也不妨事兒,去那兒換吧。」德妃溫和地說了一句,語調中透著關心。 

  「是。」四爺應了一句。一旁的那拉氏只吩咐了李氏、年氏兩句,自己卻留在了這裡,鈕祜祿氏也沒動。眼看著四爺腳步欲往西偏房走去,不知為什麼又頓了頓,這才往外走,李氏她們忙帶著丫頭跟了出去。我別轉了眼。 

  見我乾嘔不止,胤祥一邊輕輕地拍著我的背部,嘴裡一邊喃喃念叨些「別這麼用力,輕點兒……好了,好了,沒事兒了……」等等這樣沒有什麼實際意義,可聽起來卻很熨帖的話。 

  真的嘔吐固然是件難受的事情,可假裝嘔吐也好不到哪裡去,本來就覺得不舒服,又這麼折騰一下子,不一會兒我就覺得臉上熱得厲害,嗓子也干燒了起來。 

  「還愣著看什麼,快去外頭尋了翠雲,讓她去取我備用的衣裳來,她知道放在哪兒了。」那拉氏有些焦急的嗓音響了起來,一個小太監忙著答應了去了。 

  再吐下去就真成了表演了,若不是有方纔的真吐墊底,估計這些人尖子們,早就看了出來,反正現在眾人的注意力都已經分散開來,氣氛已不若方才詭異,我捂著嘴咳嗽了兩聲,又做了兩個深呼吸,就抬起頭來想說話。 

  一抬頭正對上胤祥滿是擔憂的眼,英挺的眉頭也皺了起來,見我看他,他卻迅速放鬆了表情,安慰地衝我笑了笑,「這會子覺得怎麼樣?」說完又扯了袖子,來擦我額頭上的汗。 

  我咧了咧嘴,「好些了,許是早上吃的不合適了,你別擔心。」話一出口,這才覺得嘴裡一股嘔吐過後的噁心味道。 

  「妹妹,給,快漱漱吧。」鈕祜祿氏不知什麼時候拿了一盅子茶來,這會兒子得了空,忙給我遞了過來。我趕緊說了聲多謝,沒等我伸手,胤祥早接了過來,先試了試溫度,這才送到我唇邊。我忍不住微笑了一下,才湊了過去漱了幾口,早有那機靈的丫頭,捧了痰盂兒伺候在一邊。 

  我剛把手裡的茶杯遞出去,胤祥已不管不顧地一把將我抱了起來,快走了兩步,將我放在了緊裡頭的暖榻子上。德妃本坐在桌旁,見狀也不禁一愣。原本我正不舒服,也沒想那麼多,可胤祥一起開身子,我的目光與德妃對個正著,我臉一紅,心裡卻一冷,德妃看了看我,又看了胤祥一眼,只微微笑了笑。 

  「福晉,衣裳奴婢已經取來了。」一個丫頭的聲音響了起來,鈕祜祿氏忙走了上去,伸手接了過來。 

  那拉氏轉了身對正偏身坐在我旁邊的胤祥笑說:「妹妹的衣裳也弄髒了些,一會兒太醫就過來了,看著也不好,再說穿著也彆扭,不如先換了乾淨的才是。」那拉氏頓了頓,又對德妃賠笑說,「娘娘,橫豎這飯在這兒是用不成了,不如您先回東暖閣,讓十三弟陪著您先說說話兒,他一個男人在這兒也幫不上什麼忙。」 

  德妃微笑著點了點頭,胤祥低頭看了看我,我眨了眨眼示意無妨,他一笑,這才起身來對那拉氏略躬了躬身,「還是四嫂您想得周道,那就麻煩您了。」 

  那拉氏抿嘴一笑,「十三弟你還跟我客氣什麼。」 

  德妃站起身來,對我溫聲說了一句:「小心別再受風了,一會兒再來和我說話。」我忙低頭恭聲答應了。

  胤祥扶著德妃往外走去,臨了又回頭看了我一眼,這才去了。那拉氏和鈕祜祿氏帶著丫頭們上來幫我收拾,屋裡的空氣中還漂浮著嘔吐過後的味道,雖說我只吐了些清水出來,可畢竟不太好聞,我喃喃地道歉了幾句。 

  鈕祜祿氏撲哧一笑,「妹妹可別太客氣了,怎麼跟十三爺一個樣子。」 

  那拉氏一邊我幫收拾一邊笑說:「這才是夫妻呢,自然什麼都一樣的。」屋裡的人都笑了起來,我也乾笑了兩聲。 

  快弄完了的時候,德妃派個丫頭過來傳話,說是收拾好了就趕緊回東暖閣,一來那裡暖和,二來娘娘不放心,要親自看太醫診脈。那拉氏忙站起身來答應了。過去的女人穿穿戴戴的實在麻煩,饒是弄得簡單,也還折騰了一會兒。 

  那拉氏原本還要找兩個小太監抱了我過去,我忙推卻了,只說自己已經好多了,那拉氏也沒再堅持,只是和鈕祜祿氏一邊一個扶了我出門。我原本想拒絕,可仔細想想,不管她們是真的關心我還是只是做給他看的,總比那兩個壓根不管我的要好些,因此也就「弱不禁風」地任她們扶了我出去。

剛走到門口,已經有小太監來回,太醫已經候著了,四爺和十三爺正陪著德妃。他話音剛落,就聽裡面傳來年氏的一陣笑聲。我倒還好,那拉氏和鈕祜祿氏卻同時皺了眉頭,又都狀似不在意地瞅了我一眼,我只當做不知道。沒走了兩步,正要上台階,聽著裡面的德妃說了句什麼,聽不大清,只聽年氏玩笑著回了一句:「娘娘,您別太著急,肯定沒什麼大毛病,這女人吐了,除了腸胃不適就是有喜了,這才成婚,總不會是魚寧妹妹她……」 

  她話還沒說完,「啪」的一聲,一個茶碗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我也不禁愣住了,她說什麼,有喜……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猛一聽這消息彷彿是在說別人,心裡感覺一片空白,我嫁給胤祥已經多年了,從無任何消息。雖然一開始我並不想要什麼孩子,總覺得自己的出現如同一場夢,私心裡不想有著太多的牽絆,而當後來真的想要的時候,卻也沒有什麼結果,也不是不曾胡思亂想過,自己是否也如同項少龍般,於時空轉換間出了什麼問題…… 

  「妹妹,咱們先進去吧,你剛才好些,別又吹了風。」身旁的那拉氏輕聲說了一句,語氣裡卻有了幾分心不在焉。我扭頭看了她一眼,她略衝我笑了笑,就率先抬腳往屋裡走去,只是眼中有著掩不住的思疑揣測,臉上表情雖還鎮定,可卻連扶著我走都忘了,門口守著的小太監忙得掀起了門簾兒。 

  倒是一旁的鈕祜祿氏默默無聲地站立了一會兒之後,繼續扶著我往上走。我心裡一時間也說不清是什麼滋味,只是下意識地轉頭想對她笑笑,以示感謝,卻看見她正低著頭,眼光卻彷彿放在了我的腹部。 

  一進門,就覺得屋裡的空氣彷彿是一鍋放了太多調料的高湯,又熱又黏,五味雜陳。方才進了門去的那拉氏正賠笑著跟德妃說,我已經好些了云云。鈕祜祿氏放開了手,只默默地行了個禮,就自走到李氏、年氏身旁,侍立站好。 

  我還來不及去看眾人的表情,德妃已暖聲問道:「怎麼樣,你這會兒子可覺得好了些?」 

  我忙福下身去,「回娘娘的話,已然好多了,方才真是失禮了,擾了娘娘的席。」 

  德妃輕咳了一聲,「你這孩子,快起來,人都不舒服了,還在乎這些,來,過來給我瞧瞧。」 

  「是。」我應了一聲,正要站起身往前走,一陣虛弱猛地襲上了膝頭,身體不禁一晃,一個人影兒罩了過來,胤祥的大手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 

  「寧兒,小心些。」胤祥的聲音壓得極低,彷彿在努力克制著什麼,手熱得如同著了火,我不禁抬頭看了他一眼,又低下了頭,眼眶一陣酸熱。若說方才聽年氏那樣信口一說,我還只是有些驚疑不定,那現在我寧願被人說婚前不檢點,也希望她所說的是真的。 

  沒走兩步就到了德妃坐著的暖炕前,胤祥小心翼翼地讓我坐好,又有些手足無措地想幫我整理,可手伸了伸終還是克制著縮了回去。他轉身往一旁的太師椅走去,我順勢看了一眼,一雙天青色的麂皮靴子瞬時映了眼簾,胤祥的腳停在了那雙靴子旁邊,他一撩衣襟兒坐下了。我不露痕跡地轉回了眼,稍稍吸了吸鼻子,這才抬頭看向德妃,心裡不禁一激靈,可又強自鎮定地與德妃對視。她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兒,緩緩垂下目光瞟了一眼我的腹部,又抬眼看向我的臉。雖然是在看我,可她眼中卻有些迷離,彷彿一時間陷入了對過去什麼事情的回憶中去了。 

  對於德妃,一直有一份隱隱的畏懼存在於我心底,我對這個看似溫和的女人,向來是能躲就躲。可方才胤祥的表情卻給了很大的勇氣,我的手情不自禁地放在了肚子上,背脊卻挺得越發地直了。 

  屋裡眾人也都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只是種種揣測的目光,像X光機一樣,在我週身掃瞄著。估計年氏方纔那番自以為是的笑話也都把她們驚到了,在這些女人眼中,我大概就是一隻不會下蛋的母雞,雖然我自己對於能不能的問題,也一直懷疑著,但我並不在乎。可方纔那拉氏、鈕祜祿氏還有德妃的眼光、表情才讓我切身體會了,胤祥這些年所受的壓力和閒話,心裡不禁泛起類似於委屈的情緒,眼眶也越發地熱了起來。 

  德妃突然輕輕歎了一口氣,眼神也漸漸恢復了清明,正與我的目光一對,她明顯地微微一愣。我雖不知道自己目光裡到底包含了些什麼,但是為胤祥心疼的感覺超越了一切,我直直地看著德妃,臉上雖恭敬,眼光卻毫不退讓。 

  屋裡越發安靜了起來,就這麼過了會兒,德妃突然微微一笑,表情有些無奈又彷彿有些憐惜,只是看起來朦朦朧朧的,恍若罩了一層薄霧,並不真實。我情不自禁地怔了怔,眼看著她慢慢伸出手來拽過了我的手,手指有些冰涼,不緊卻令人不敢掙脫地握了起來。她用另一隻手在我手背輕拍了兩下,突然若有所思地說了一句:「你這孩子,一直都是這個樣子。」我低低地吸了一口氣,不禁有些驚訝,除了康熙皇帝與我那次密談之外,德妃是第一個表現出在跟「茗薇」說話的人。底下也隱約傳來了一絲抽氣聲,我偏了眼去看,卻看見了那拉氏因為某些事情吃驚而張大的眼,她正有些呆愣地看著德妃。 

  我忍不住瞇了眼,可沒等我再細看,她表情一滯已迅速地低下頭去,只是拿手帕子掩飾地沾了沾唇邊兒。我不經意卻快速地調轉了眼,正好看到德妃從那拉氏身上收回的目光,眼底的壓力一如她同我「談心」的那次,我忍不住手心一涼,冒了些虛汗出來。 

  德妃表情如常,彷彿剛才什麼也沒發生,手還是牢牢地握著我的。她正要開口,門口簾子一掀,一個中年太監走了進來,一個千兒打下去,「奴才何義給德主子請安,太醫已經候著了,您看……」 

  德妃點了點頭,「起來吧,今兒是哪位太醫當值呀?」 

  那太監一躬身,「回主子話,是太醫院醫正林德清。」 

  「唔。」德妃揮了揮手,「你去讓他來吧。」又回頭對我笑說,「寧兒,先讓丫頭們扶了你去裡屋。」她頓了頓,又說,「不管怎樣,看看總是好的,嗯?」 

  我一低頭,低聲應了句:「是。」心裡卻想著,不管怎樣嗎…… 

  一旁的丫頭們早已走了過來,伸手扶了我往裡屋走去。胤祥身子一動也想跟上來。我對他笑了笑,示意無妨。胤祥一頓,想了想,就對我暖暖一笑,又坐了回去。可身後那道炙熱的視線直到門簾放下,彷彿還緊緊地貼附在我身上,至於另一道……我微用力地搖了搖頭,讓自己不再去想。一旁的丫頭有些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卻也不敢多問,只是伺候著我躺好,又放下了簾子。 

  就聽著屋外的德妃讓那拉氏她們去另一旁的耳室先迴避一下。雖然這是規矩,可經過方纔那一陣,我隱隱覺得德妃似乎是做了什麼決定,一個跟我來之前完全不同的決定,方纔那拉氏的表情也說明了一些……只是不知道這決定對於我而言,是好是壞罷了。

  聽著屋外窸窸窣窣的一陣衣物摩擦的聲音響過,想必那拉氏她們已經都退下了,不管她們心裡怎麼想,顯而易見的是德妃不想讓她們知道看診的結果。 

  「臣,林德清給德主子、四爺、十三爺請安。」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響了起來。聽起來有些耳生,過了這麼些年,想必太醫院的醫正也換過好幾茬兒了。 

  「林太醫,快請起,這也有些日子不見了,上次你開的方子我都照服了,感覺好多了。」德妃溫和地說了一句。那林太醫忙自謙了兩句。德妃笑說,「既然這樣,你就先去診脈吧,有什麼結果,立刻來告訴我。」說完就使喚人帶他進來給我診脈。 

  丫頭們把我的手從簾帳裡拿了出來,又用帕子蓋了,這才有幾隻手指輕輕地按在了我的脈絡上。我心裡也不免有了幾分緊張,只聽林太醫在帳外恭敬地笑說:「夫人不要緊張,放鬆才好,不然脈象亂了,臣下不好診治。」 

  我忙深呼吸了兩下,穩定了一下,輕聲說:「那麻煩您了。」林太醫忙道不敢,又細細地切起脈來。我仰望著帳頂,心裡不停地默念著九九乘法表,讓自己不要再胡思亂想。 

  這麼診了一會,林太醫又要求換只手。一番折騰之後,太醫大人又細細地號了一遍脈。就在我不知道背了幾遍九九八十一的時候,他突然收了手。我心猛跳了一下,嘴巴張了張,卻什麼也沒問出來,只是任憑丫頭們把我的袖口挽好,又放回了帳裡。 

  耳聽著林太醫的腳步聲往正屋走去,我忍不住豎起了耳朵,只聽他剛說了一句:「回娘娘的話……」 

  「林太醫!」德妃輕喝了一聲,那屋裡立刻沒了聲音,我只覺得自己的耳朵再用力豎的話,恐怕就會掉下來了,可還是什麼也聽不見。 

  「呼——」我長出了一口氣,算了,不想了,愛誰誰吧……攤開了手臂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床上,心裡拚命地讓自己想些別的事情,可滑過腦海的還是…… 

  「刷」的一聲,簾帳突然被扯了開來,日頭一下子照了進來。我眼前一刺,忍不住用手遮住了眼,「怎麼回事兒……」話還沒說完,人已被一股大力拉進了一個懷抱中,我大吃一驚下意識地想掙扎,可那熟悉的體味立刻就飄入了鼻中。我手一頓,顧不得被晃得金星亂冒的眼,忙抱住了胤祥,只感覺到他的頭深深地埋入了我的頸窩,「胤祥,怎麼了,你……」我話沒說完就頓住了,因為一股熱流正順著我的脖頸淌了下來…… 

  我頓了頓,下意識地伸出手,輕輕地拍著胤祥的背部,他卻只是密密地攏著我,頭埋在我肩膀也不說話。我心裡隱隱地猜到了是為什麼,一時也說不清是什麼滋味,只有一種好像突然中了大獎,卻被告知在這段時間,中了獎要拿百分之九十去交稅的感覺。時機好像不太對。 

  屋裡的氣氛卻很安逸,只有一個自鳴鐘發出「卡嗒卡嗒」的搖擺聲,窗外的陽光薄薄的灑了進來,外屋也是一聲不聞。我也不想說什麼,只覺得上次這樣拍撫著胤祥的時候,好像還是十幾年前,他跟人幹架的那個夜晚,那晚我的存在對於他來說,就是全部吧,想到這兒不由得心裡一陣溫暖。 

  感覺著胤祥好像慢慢地平靜了下來,卻還是不抬頭,我不禁猜測著他是不是因為方才太過激動而不好意思抬頭看我,可不管他好不好意思,我的肩膀已經有些承受不住了。我翻了翻眼皮,笑說:「你最好是有什麼好消息告訴我,也不枉費我溫柔地拍了你這麼久。」 

  胤祥「哧」地一笑,一股熱氣直直地噴進了我脖領子,我情不自禁地扭了扭脖子,他順勢抬起了頭,手略微放鬆卻依然環著我,笑問了一句:「要不是好事兒,你又怎樣呢?」 

  我裝作不在意地看了他一眼,還好,雖然眼圈有些微紅,但眼裡的神采卻是我從沒見過的,有著滿足,有著喜悅,還有著更多的驕傲。我心裡不禁歎息了一聲,我們那次大婚的晚上,胤祥也是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卻沒有這樣驕傲的感覺,也許一個再出色的男人終還是需要兒女來證明他的「驕傲」吧,至少在這個朝代……

  雖然心裡各種念頭兒翻攪著,我嘴裡卻只是笑著說:「要是不好,那就捶,雖然拍了半天已經有些累了,但這點子力氣還是有的。」胤祥咧嘴一笑,沒說話,只是又上上下下地仔細打量起我來。 

  被他看得有些毛,我嚥了口乾沫,剛要張口,胤祥突然伸長了手臂,一隻大手就那麼輕輕地覆在了我的腹部。感覺好像暖暖的,我下意識地去看他的手,他湊在我耳邊,輕聲說了一句:「兩個月了。」我只覺得一股熱血猛地衝上了心頭,燙得彷彿心都疼了,眼淚卻刷地一下流了下來。 

  雖然方纔已經猜到了,可現在親耳聽到,感覺是那麼的不同。我不想哭,卻彷彿身體裡所有的水分都變成了眼淚,就這樣不停地流淌著。胤祥拿手帕子擦了又擦,見還是止不住,乾脆將手帕扔到一邊兒,反過手來輕拍著我,嘴裡又習慣性地開始嘟噥著一些言不及義的安慰之語。 

  淚眼矇矓中,看著胤祥溫柔的臉,溫暖的眼,還有那輕柔的拍撫,我突然明白了過來,自己這麼多的眼淚,是在替他流著。這麼多年,胤祥心裡一定有太多哭不出來,又不能哭的眼淚了吧…… 

  當我在胤祥的肩頭開始打嗝的時候,他的外衣已經被我的眼淚浸透了,有多久沒有這麼痛快地哭過了?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放縱地表達自己的情感也變成了一種奢侈。

 一塊手帕遞了過來,看著胤祥的笑臉,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衝他笑了笑,伸手接過來抹了抹臉,又擤了擤鼻涕。 

  胤祥低笑著問了一句:「要不要洗把臉?」 

  我忙搖了搖頭,「不要,叫人笑話。」他輕笑了兩聲,也沒再堅持。哭過之後,心裡也清爽了起來,眼下能想到的問題立刻冒了出來,我忍不住轉頭往外屋看了一眼。 

  沒等我說話,胤祥已在我耳邊輕聲說:「你放心,娘娘既肯在她屋裡找太醫來診脈,心裡自然有數兒,更何況,原本叫的不是這個太醫。」我一怔,轉過眼來看向胤祥,他翹了翹嘴角兒,眼裡閃過了些什麼,又低聲說,「方纔娘娘見你吐得這樣厲害,就打發了人,專門請的這個太醫來,這姓林的做了醫正,可是四哥保舉的。」 

  「唔——」我下意識地點了點頭,臉上也不知道該做什麼表情,一時間也想不清這之間的利害關係,或者說不想去深想。 

  「嗯哼!」屋外突然傳來了一聲輕微的咳嗽,我立刻就聽出是德妃的聲音,雖然她一直都有痰症,但這聲聽起來實在是刻意無比。 

  胤祥也站起身來,對我做了個安撫的眼神,我點了點頭,他轉身往屋外走去。聽著屋外傳來了低聲交談的聲音,我也沒有刻意去聽,心裡頭已壓了太多的事兒,不想再去猜東想西的,眼神卻情不自禁地落在了自己的肚子上,孩子嗎…… 

  門口簾子一動,一個人低頭走了進來,我沒抬頭,只是緩緩地做了個深呼吸,心知肚明德妃一定會跟我說些什麼的。一抹冷笑情不自禁地浮上了嘴角兒,又忍不住摸了摸肚子,定了定神,才以一種可以稱之為毅然的表情抬起頭來向她看去…… 

  一雙烏眸卻正正地撞進了我的視線,「啊!」我忍不住低呼了一聲…… 

  四爺踱了兩步,負手站立在了窗邊,一言不發只是靜靜地從頭到腳掃視了我一遍,眼光又落回了我的臉上,冷靜的眼,平淡的臉,被遮擋住的日光,在他臉上折射下了不明的陰影……可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覺得他的思緒彷彿並不在眼前,而是飄搖在一個我已無法觸及的地方。 

  屋裡安靜得好像連呼吸聲都聽不到,我低垂下眼睫,沒有勇氣也沒有力氣再去與他對視。四爺的存在對於我而言,就像一道膝上的傷口,不論表面的皮膚看起來恢復得有多平滑,可一遇到陰天下雨或疲勞的時候,內在的傷處總是會隱隱作痛,而且會這樣伴隨一生。 

  午後的陽光漸漸西移,離床榻不遠處,四爺的身影被拉得有些歪斜,我下意識地盯著那道影子,看著它被拉得越來越長,也彷彿離我越來越遠…… 

  「太醫囑咐過了,你要多休息。」四爺那冷靜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我微微偏了臉,不想去看他,只覺得自己的嘴唇兒動了動,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你身子太虛,心血太虧,太醫已開了方子出來,切記按時服用……」聽著四爺乾巴巴地轉述,我心裡突然泛起一種奇怪的預感,彷彿這是一種告別,以後很難再有相見的感覺了。 

  按理說他不應該出現在這兒,這些泛泛的醫囑,不論誰來告訴我也用不著四爺他親自……思緒翻轉間,也不知道他說了多久,我忍不住抬起頭來,看向立在窗邊的四爺,這才發現他已停了口。光影搖曳間,四爺的表情有些模糊,我下意識地瞇了瞇眼想看清楚。 

  四爺突然往前跨了一步,他身後的原被擋住的日光一下子刺了過來,我下意識地伸手擋了一下,眼睛猛地受了刺激,只覺得一些光點不停地在眼前飛舞,不禁伸出手去揉了揉。 

  我努力地想睜大眼睛看清楚,可滿眼的光影卻讓四爺的表情在我眼中依然模糊,恍惚中只看到了一雙彷彿如海浪拍岸般翻騰著萬千情緒的眸子。隱約間一隻修長的手抬了起來,微張的手指隔著空氣順著我臉部的輪廓,緩緩地滑了下去,一瞬間,我彷彿感覺那冰涼的手指,就在我頰邊掠過…… 

  我用力地眨了眨眼,再睜開,眼前的圖像彷彿是被拍打過的電視機,嘈雜的雪花一下子變得萬分清晰。四爺看向門外的眼,以及那淡淡的表情,都清楚地定格在我眼中,而方纔那樣的火熱情緒好像從沒出現過似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覺。耳邊卻傳來一句再淡漠不過的吩咐:「不管怎樣,你好自為之吧。」 

  我一怔,還來不及說什麼,四爺已轉身向屋外走去。眼看他伸手要去掀門簾,卻半截停住了,「我定會……」四爺突然極低地喃語了一句什麼。一個念頭突然電光火石般地劈進我心裡,儘管腦子裡還有些混亂,我猛地打斷了他的話,嘴裡恭敬卻也淡漠地說了一聲:「謝四爺關心,魚寧恭送四爺。」聲音清晰穩定。 

  四爺背脊硬了硬,微微地側了頭,卻終沒有回過頭來再看我一眼,就這麼站了一會兒,一掀簾子邁步走了出去。 

  門簾兒飄落的瞬間,德妃端坐在外屋暖榻上那有些單薄的身影兒現了出來。她臉色蒼白得彷彿有些透明,怔忡地不知在想些什麼,見四爺出來,她作勢要站起身來,四爺向她走了過去。 

  屋外傳來了關門的聲音,顯然德妃和四爺離開了這間屋子,也許他們之間的交談不想再讓我聽到吧。愣愣地看了會兒不再飄動的簾子,我緩緩地調回了眼光,一時間只覺得方才四爺那彷彿火熱的眼光和冰冷的話語,不停在我胃中翻攪,剛想靠回軟墊,突然覺得自己的背脊有些酸痛,這才發現自己一直在挺著背脊,伸手先去後背揉了揉,這才再靠了回去。

  我閉上了眼睛,方纔的一幕幕走馬燈般從腦海中滑過,德妃、那拉氏、胤祥,還有四爺……看起來德妃原本對我是有什麼打算的,那拉氏也知道,而胤祥和四爺顯然也猜到了什麼,不然就不會有瑞寬那句我沒有聽明白的警告,可我突如其來的「喜訊」,顯而易見地打破了某種平衡,而德妃也改變了主意。 

  我情不自禁地用手摸了摸肚子,在外頭漂泊的那幾年,因為我身體虛弱,經期不准,福嬸兒曾請了兩個大夫來給我看診,雖然是鄉野大夫,但他們的答案基本趨於一致,那就是我的體質極寒,天生的氣血不足,總之一句話,不太容易受孕。 

  這些話的前半部分,以前來給我看診的太醫們都曾說過,可那最後一句,卻從沒傳進我耳朵,我忍不住咧了咧嘴,胤祥的笑臉在我腦中一閃而過……而四爺又和德妃做了什麼樣的承諾或者是交易呢,我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想著四爺方纔那奇怪的表現,我之前那種感覺越發地強烈起來,以後我可能再也看不見他了,方纔他進來說那些沒什麼意義的話,彷彿就是一個告別,一個在德妃監督下的告別。 

  眼底不禁一陣酸澀,很熱,卻沒有半滴淚水流出來,只是覺得眼角兒漲漲的……我忍不住低低地歎了一口氣,雖然今天我和四爺進行了相識以來語氣最冷漠距離最遙遠的一次談話,但是卻感覺彼此的瞭解從沒有這樣深;所以我能理解他莫名的出現與冷漠的理由,他也一定明白我那時之所以會打斷他的原因…… 

  我用力地呼了口氣出來,真想把所有壓在心頭的沉重,一股腦地傾瀉出去。眼睛有些酸痛,我伸手捏了捏鼻樑,突然覺得身下有些硌,到墊子下摸了摸,這才發現是一面小小的銅鏡,不曉得什麼時候被落在了這裡。

  順手抽了出來,枝葉繁複的花紋覆蓋了整個鏡子,做工甚是精良。我下意識地照了照,不知怎的,腦中突然想起紅樓夢中的那個風月寶鑒,不知道會不會照個骷髏頭出來,「嗤——」我輕哼了一聲,好笑地搖了搖頭。 

  一張雖有些模糊卻很淡漠的臉孔映了出來,我不禁一愣,忽然發現自己的表情看起來很像一個人,也是那樣淡淡的眼,平白的表情,是那麼熟悉……我愣愣地看了一會兒,慢慢地把鏡子放了下來,只覺得心裡堵得要命,原來那人不是天生的一副淡漠表情,他不哭不笑是因為他不能哭,也不能笑,就一如我現在…… 

  我用手背覆住了眼,腦子裡彷彿被壓了塊醃菜的石頭,冰冷沉重卻什麼也不能想……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覺得不對,拿開手張眼看去,胤祥正默默地斜靠在門邊看著我。 

  靜靜對視了一會兒,胤祥突然咧開嘴衝我做了個鬼臉兒,我情不自禁笑了出來。剛要說話,卻看見胤祥的眼神轉到了我手中,我下意識地順著他的視線低頭一看,握著的銅鏡中,卻閃爍著一雙來不及收回的笑眼,忍不住用力握緊了鏡子。 

  「呼——」我輕噓了一口氣,放下了手中的鏡子,抬起頭對一直盯著我的胤祥笑說,「我想回家,現在可以了嗎?」 

  胤祥微微一笑,邁步走了進來,我這才看見他手裡拿著一件貂皮外氅。他彎下腰幫我將外氅裹緊,一把將我抱了起來,這才對我笑說:「放心吧,娘娘說,讓你回家好好休養,一切有她。」他對我眨了眨眼,又低聲說,「別擔心。」我點了點頭,閉上了眼睛,這些日子的經歷讓我疲憊不已,我現在只想回到那個熟悉的地方,那個唯一讓我感覺溫暖的…… 

  胤祥抱了我剛要走,突然又停下了,我不禁有些奇怪,睜眼看向他,胤祥卻往床上看了一眼,轉眼笑問我:「那鏡子,你不要了?」我一頓,眼光不禁轉到了那面鏡子上,那淡漠的表情一滑而過…… 

  我搖了搖頭,「不要了。」我頓了頓,清晰又堅定地說了一句,「本來就不是我的,不能要。」胤祥一愣,沒說話,只是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我只笑了笑,「這屋裡,除了你,沒什麼是我的。」 

  胤祥聞言一怔,「哈哈——」接著就放聲大笑,我的耳朵緊緊地貼著他的胸膛,感受著那無比熟悉的震動。胤祥低下頭來,眼中閃爍著愉悅的光彩,他低聲說了一句,「咱們回家。」 

  我點了點頭,「好,回家。」

 

 

第十一章 明黃

  「薔兒,笑笑給額娘看。」我輕輕揮舞著小巧的撥浪鼓,左右搖擺的鼓槌兒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引得炕上的小嬰兒伸長了手臂,努力地想要觸到那晃動著的物體。她小嘴兒微張,咿咿呀呀的,不知在說些什麼,只露出了光禿禿的柔軟牙床,一雙再熟悉不過的清亮黑眸,正盛滿了純然的喜悅。 

  忍不住伸出手去,輕摸著嬰兒特有的柔嫩的肌膚,卻被她一把握住了食指,「呵呵——」我輕笑了出來,扯動著手指跟她進行一場拉鋸戰。嬰兒雖小,力氣卻蠻大的,把我的手指攥得死死的。 

  「薔兒,你個子不大,力氣倒是很大,跟你阿瑪一樣啊……」 

  「那是當然,不看是誰的女兒。」一聲朗笑在我背後響起,我回過頭去,不知道胤祥什麼時候回來的,一臉笑意地站在門口,秦順兒正幫他解外氅系扣兒。 

  胤祥等得有些不耐煩,伸手扯了一把領口,一個琺琅的絆子兒從領口崩了出來,落在水磨地上蹦了幾蹦,發出幾聲脆響兒。薔兒停止了與我的拔河,轉過頭來想往地上看,胤祥已大踏步地走上來,從我身前壓過去,低了頭親向女兒的臉龐,「我的心肝薔兒,給阿瑪親親。」一股室外特有的冰涼又清新的氣息,從我鼻端飄過。 

  薔兒鬆開了我的手指,改為伸手去抓摸她老爸的臉皮。嬰兒的指甲甚是尖利,胤祥卻渾不在意,還不停地往她的手指上吹熱氣,忽然又用嘴唇含住她的手指,做出要吞下去的樣子,薔兒卻興奮得尖笑了出來。 

  我笑著搖了搖頭。「主子,給。」小桃笑著走了上來,與我對視了一眼,眼中也充滿了好笑,她把一個官窯手爐遞了給我,熱騰騰的。我微笑著點了點頭,轉手把手爐塞進那個眼裡只有他寶貝女兒的父親手裡,胤祥張開手握住了,一邊暖手,一邊不停地逗弄著孩子。 

  我往後坐了坐,靠在了大抱枕上,順手撿起了早上還沒有做完的小棉襖,有一針沒一針地縫製起袖口來。學會縫製衣物,是我流浪那幾年來最大的成就。屋裡的炭爐不時地辟啪作響,窗台上水仙正開得萬分嬌艷,幽香淡淡地染過了這屋裡每一個角落。

看著胤祥滿懷愉悅地與女兒逗弄著的樣子,我忍不住微笑了起來。從薔兒來到這世上,她所享受的愛,大概是這皇室裡所有女孩子都得不到的,因為她有一個不計較性別而全心全意愛她的父親。 

  雖然能懷上這個孩子近乎奇跡,但是我懷孕的過程卻異常順利,沒有任何不良反應,甚是輕鬆自在地走完了這個對女人來說相對艱難的過程。而胤祥緊繃的神經,卻是直到看見我和孩子並排躺著的笑臉時才放鬆了下來,我猶記得那時他寬大的手臂覆蓋著我和薔兒,是那樣地輕,又是那樣地嚴密…… 

  「在想什麼,笑成這樣兒,嗯?」胤祥不曉得什麼時候湊了過來,一手攏住了我,另一隻手卻握著我拿針的手腕兒,顯是見我心不在焉的樣子怕嚇著我,不小心再刺到了我自己的手指。孩子安靜地躺在他身後,顯是方才折騰了一陣有些倦了,胤祥已幫她嚴實地蓋好了小被子。 

  一陣窩心的溫暖溢滿了我的胸膛,忍不住仰起頭,湊了過去輕輕親了親他的臉龐,又笑說:「沒什麼,胡思亂想罷了。」 

  胤祥笑瞇了眼,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做出一副色迷迷的樣子,邊笑說:「胡思亂想的好。」 

  「哧——」我垂眼輕笑了一聲,嘴角兒不能控制地又翹了起來,眼前一暗,胤祥低了頭用額頭抵住了我的。我禁不住抬起眼看向他,那雙總是熠熠生輝的眸子,此時卻幽然得一如仲夏的夜晚,一時間我彷彿感受到那輕柔又溫暖的夜風從我心頭吹過……

  「嗯哼!」一聲明顯拿捏了分寸的輕咳響起。我伸手擋住了胤祥離我不過三寸的唇,一陣不滿從他眼裡滑過,我笑瞪了他一眼,探頭從他肩膀上看去。小桃正站在門邊,臉上的表情有些尷尬,但卻不是因為她看到什麼,而是因為她又打斷了什麼。我心頭一陣無力,估計這府裡奴才們都已經對我和胤祥之間時不時的「激情澎湃」見怪不怪了,學會適度適時的咳嗽已經不再是秦順兒的專利了。 

  「福晉,小格格該餵奶了,奶娘候著呢,奴婢過來抱格格。」小桃兒恭聲說。 

  「嗯。」我點了點頭,「去吧,她有些睏,要是實在睜不開眼,待會兒再吃也不妨。」 

  小桃兒一笑,「是,奴婢知道了。」她走了過來萬分小心地把孩子抱起,又對我們福了福身,這才轉身往側屋走去。 

  「今兒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我輕輕掙脫開胤祥的懷抱,走去一旁的案几上,幫他倒了杯茶。 

  胤祥一轉身靠在了方纔我靠著的抱枕上,一手接過了熱茶輕噓著,一手撫著剃得發青的頭皮。「過兩天就該是皇上六十五歲壽筵了,這回要大操大辦,八哥他們也都摩拳擦掌地想要在老爺子面前露露臉兒,把這筵席辦得漂漂亮亮的。」胤祥邊說邊喝茶,可不知是因為水燙還是別的什麼,他皺了眉頭。 

  「哦。」我虛應了一聲,伸手拿過方才放在炕邊的小棉襖繼續縫著。

我一笑,突然覺得自己的手一緊,低頭看去,一雙烏亮的眸子正盯著我看,小小的手卻穩穩地握住了我的手。我對他微微一笑,他這才轉過臉去接著看鈕祜祿氏逗孩子,四阿哥——弘歷,未來的乾隆皇帝。不論他以後是否會變成那個好大喜功、驕奢好色的乾隆,眼前的他卻是一個知書達理、聰敏體貼的孩子。最特別的是,一個七歲的孩子,卻有一雙那麼冷靜的眼,不知道這是不是康熙皇帝欣賞他的理由之一。 

  今天是陰曆三月十八,康熙皇帝的六十五歲壽辰,我正和鈕祜祿氏同乘一輛車向紫禁城進發。鈕祜祿氏知我不喜熱鬧,自身的存在又比較特殊,所以特意跑了來,揀了個人少的時辰與我一起進宮。 

  人若是沒有朋友,活著一定很痛苦,親情,愛情,友情,對一個完整的人來說,應該是缺一不可的吧。鈕祜祿氏對我不善表達卻堅持不斷地交往,我心裡一直感激,也曾想過,也許就是這樣的特質,才讓她有那樣的善終,一個活到八十幾歲享遍人間榮華富貴的太后娘娘。 

  「今兒的壽筵好像放在了清音閣那邊,聽說是皇上親自在神佛面前捻的戲,咱們也跟著樂樂,沾點兒皇上的福瑞。」鈕祜祿氏笑著對我說。 

  「是。」我應了一句,又問,「那咱們是不是得先去娘娘那兒?」 

  鈕祜祿氏點了點頭,「是啊,先去給娘娘看看,看主子怎麼說,橫豎今兒是皇上想見他的小孫女兒。」說著她又低頭哄著薔兒,「看我們的薔兒,長得多俊,大了肯定是個美人兒,弘歷,你說是不是?」小男孩兒認真地上下看了一遍,莊重地點了點頭。我和鈕祜祿氏同時一笑。 

  馬車一路暢通無阻地直奔長春宮而去,眼瞅著進了夾道,卻突然停了下來,我和鈕祜祿氏對視了一眼,就聽外面一個太監聲音響起,「兩位福晉,德主子特命奴才在這兒等著,娘娘已和四福晉、十四福晉和各位側福晉去清音閣了,二位福晉也請跟奴才來吧。」 

  「知道了,那走吧。」鈕祜祿氏應了一聲。 

  「喳!來,這邊走。」那太監應了一聲,馬車轱轆轆地又向前走去。 

  沒過一會兒,就隱約聽著絲竹之聲傳來,到了側門,門口早有小太監跑來放好了腳踏,伺候著我們下了馬車。 

  「妹妹,咱們……」鈕祜祿氏剛開口,門裡突然閃出個人來,我們嚇了一跳,藉著燈影兒一看,竟是大太監李德全,我不禁一怔。 

  「奴才給二位福晉請安。」他一個千兒就要打下去。 

  鈕祜祿氏忙伸手虛扶,「李公公不必多禮,平常伺候皇上,也受累了。」 

  李德全順勢站直了身子,嘴裡恭謙地說了兩句這是奴才的本分之類的話,話音一轉,他又笑說,「側福晉,德主子她們都在萬字樓那說話兒呢,奴才這就讓人帶了您過去。」說完他轉身對我略一彎腰,「十三福晉,請您帶著小格格跟奴才來。」 

  我點了點頭,轉頭對鈕祜祿氏笑說:「那姐姐您先過去吧,我一會兒就來,幫我和娘娘說一聲。」鈕祜祿氏點點頭,什麼也不問,只是將薔兒小心地遞了過來,又伸手拉住弘歷,跟著一個小太監往側門裡走去,我眼瞅著她進了門去。 

  「那您跟我來吧。」李德全輕聲說了一句。 

  我幫薔兒掩了掩包裹著她的小被子,這才笑說:「請公公帶路。」李德全道聲不敢,一轉身領著我也進了側門,走的卻是另一條路。沒走多遠就到了一個小院子,上面寫著「聽鸝」兩字,李德全卻沒停腳,又往前走了一段,一個角門兒露了出來,門口有兩個小太監守著,見了我們過來,忙開門讓我們進去。 

  順著一個小廊子走了沒多遠,燈火閃爍下的正房露了出來,李德全卻猛地停住了腳步,我一驚,也忙頓住了腳步。他的臉色有些驚疑不定,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不禁也嚇了一跳,三爺、四爺、胤祥、八爺他們還有十四阿哥竟然都站在院子當中,垂手肅立。 

  「福晉,您在這兒稍等,奴才去稟報一聲。」李德全急急地說了一句,不等我回答就加快腳步往正房走去。三爺他們聽到腳步聲,都往這邊看來,我隱在陰影兒裡,一時倒沒人注意,他們的目光都放在了李德全的身上。李德全匆匆打了個千兒,就要進門去,一個小太監閃身過來,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麼,李德全表情有些驚愕,他皺了眉頭想了想,也快速地跟那小太監說了一句什麼,就掀開簾子進去了。 

  我也不禁有些奇怪,可既然八爺他們都在那兒,我不想露了形跡惹麻煩,正想著是不是再往後躲一躲,一個身影兒輕巧快速地走了過來,我仔細一看,正是方纔那個攔住李德全的小太監,不知道他從哪兒繞了過來。

  他快步走到我跟前,打了個千兒,低聲說:「福晉,李總管讓您先跟奴才來。」我點了點頭,心裡大概能猜出,在李德全去迎我的這段時間,肯定出了什麼大事兒,估計今天皇帝沒有心情來見我們了…… 

  我剛轉了身跟著那小太監往外走,就聽屋裡「嘩啦」一聲巨響,彷彿什麼東西被踢倒了,我嚇了一跳,懷裡的薔兒也哆嗦了一下就想哭,我忙輕輕掩住她的嘴,低聲地哄慰了兩句。 

  「好啊,你們還想瞞朕到什麼時候?全軍覆沒,只跑回來六個人,好,好……」康熙皇帝怒吼聲中竟帶了些哆嗦,顯然氣急攻心…… 

  我猛地轉回身來,看向院中那群神色各異的阿哥們……青海大敗,十四阿哥即將出征,眼前的一切嚴絲合縫地按照著歷史的軌跡發展著。 

  「唉——」我忍不住長出了一口氣,為了那明黃的座位,最慘烈的爭奪終究還是開始了…… 

  「嗚……」許是小孩子對周邊的氣氛最是敏感,我懷裡的薔兒終是忍不住,嗚咽了起來。聲音雖輕,可在這連呼吸聲都幾不可聞的院落裡,聽起來分外清晰,院裡原本表情各異的阿哥們都抬了頭,向我這裡望來。 

  我盡力壓低了聲音哄著孩子,薔兒睜著烏亮的眼睛看著我,哭聲不高,可身子卻不安分地扭動著。我心裡雖惶急,可還是做出笑容安慰著她,薔兒漸漸地沒了聲音,眼睛轉動著,開始對周圍的物事兒感起興趣來,我輕噓了一口氣。 

  「福晉,」見孩子安靜下來,一旁被薔兒的哭聲弄得乾著急的小太監忙湊了過來,低聲喚了我一句,「您看,咱們是不是先走?許是小格格冷了才哭的,那邊偏房裡暖和。」 

  我點點頭,這個小太監很機靈,看來是李德全的心腹,「請公公帶路。」 

  小太監忙道聲:「不敢。」一弓腰,就要引著我往先兒來時的路上走。 

  「誰在那兒,給我……」一聲呼喝傳來,我腳步一頓,那小太監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停住腳步,回頭往院子裡瞧去。 

  懷裡的薔兒哆嗦了一下,顯然被這一聲吼嚇了一跳,我忙輕輕晃了晃她,卻忍不住皺了眉頭,這個十爺,大晚上的鬼叫什麼…… 

  十爺聲音突然低了下去,八爺低斥他的聲音隱隱傳來,可是聽不清在說什麼,只聽著十爺自以為低聲地嘟噥了一句:「分明有人在那兒嘛。」 

  我正想跟小太監說不必管他,趕緊走路就是,就聽身後突然安靜了下來,眼前的小太監也只垂手低頭站立不動。我緩緩地轉回身來,卻是李德全走了過來,他乾咳了一聲,「皇上口諭,朕因身子不爽,今晚的宴席著三阿哥、四阿哥和八阿哥代朕出席,其餘皇子各司其職,都散了吧,欽此。」 

  院子裡的眾阿哥一齊跪下,獨三阿哥、四阿哥、八阿哥口呼:「兒臣領旨。」李德全揮了揮手示意他們離去,自己卻沒有回屋去,而是轉了身往我這邊走來。十爺從地上一躍而起,嘴裡招呼著眾人;八爺卻看了我這邊一眼,又側頭和九爺說了兩句什麼,九爺站起身來,伸手扯了十爺率先往外走去,十四爺卻沒理會十爺回頭招呼他一起走的手,只是默不作聲地背手站在了八爺身邊兒。

  看著李德全越走越近的身影兒,我心裡微微一怔,難道在康熙心情如此不爽之際,還會想見我這個對他而言可以說是「不吉」的女人?但轉念一想,他再不爽,橫豎也不能把我們娘兒倆燉了下酒。「哼——」我低低地冷笑了一聲。旁邊的小太監聞聲抬起頭來看向我,臉上有些好奇,一抬眼看見我正微笑著看著他,他臉色一肅,忙又低下了頭去。 

  轉眼間,李德全已走到了我身前,「福晉,」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乾澀,不若以往那聽起來很乾脆的保定口音,「請您跟奴才來。」我沒說話,只是點點頭,抬腳隨他往下走去。院子裡的人已散了個七七八八,偏偏我最不想看見的那幾個還磨蹭著沒有離去,聚在院門處一起小聲地商討著什麼。 

  聽到我們的腳步聲,三爺、四爺、胤祥、八爺、十四爺一齊轉了頭看過來,其他人臉上的表情看來都很平常,彷彿並不驚訝於我的出現;只有自打胤祥被圈禁之後就沒再見過我的三爺睜大了眼睛看著我,只是眼光裡閃爍的卻非驚訝,而是——果然如此……他們看了我一眼之後,眼光又都不約而同地移向了我懷中的孩子,臉上原本平靜的表情或多或少的都波動了起來…… 

  胤祥本來皺著眉頭,見是我們,眼光一閃,臉上的表情卻溫和起來,今兒皇上要見我,四爺和他都是知道的,他低聲和三爺他們說了一句什麼,就大步地走了過來。我調轉了目光,只看著一身朝服朝冠穿戴周正的胤祥,停下腳步,又半轉了身子護住了薔兒,將那些或火熱或冰冷的視線隔在了身後。 

  轉眼胤祥已走到近前,先笑著伸手摸了摸薔兒的臉蛋兒,又探頭輕輕親了一下,薔兒咯咯地笑了一聲,我卻只覺得身後如芒刺在背,那幾道目光彷彿想在我背上盯出個洞來。薔兒的笑聲卻如火上澆油一樣,原本如炬的目光,瞬間卻彷彿化為燎原的熊熊火焰,我不禁哆嗦了一下,忍不住地聳了聳肩膀,似乎這樣就可以把這種灼熱從自己背後抖掉。 

  「寧兒?」胤祥輕喚我了一聲,伸手輕捏了捏我的肩。 

  「啊。」我下意識地應了一聲。 

  還沒等我再說話,李德全已靠了過來,恭敬地說:「十三爺,您先去忙吧,這兒有奴才伺候著呢。」李德全話雖說得婉轉,確是再明確不過的逐客令。 

  胤祥放在我肩膀上的手頓了頓,就收了回去,他面色不變,只朗朗一笑,「那就麻煩公公您了。」 

  李德全躬了躬身,「這奴才可不敢當。」 

  胤祥藉著給薔兒整理被子,輕輕又堅定地握了一下我的手。他的手溫暖乾燥,那股暖意一時間彷彿順著我的手指,蔓延到了心底,我忍不住微微一笑,輕輕點了點頭,胤祥咧嘴一笑,轉身往四爺他們那裡走去。 

  「福晉,請。」李德全一伸手,門口的簾子早已打了開來,一股龍涎香的味道撲面而來。康熙的威儀彷彿也融進了那香氣,心猛地一縮,我忙做了個深呼吸,這才邁步向屋裡走去,進門的一剎那,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又忙轉回頭來。 

  秋香色的簾子飄落在我身後,將屋裡與外面隔成了溫暖和寒冷兩個世界。可那一眼所看到的一切卻都緊緊地跟隨我進了來,胤祥的隱憂,三爺的若有所思,八爺的怔忡不明,十四阿哥的銳利陰沉,還有四爺那猝不及防下沒有來得及收回、看起來彷彿有些茫然的眼光…… 

  「嗯哼。」李德全輕咳了一聲。我身子一抖,這才回過神來,抬起頭看過去,幾步之外的康熙皇帝正歪靠在大靠枕上閉目養神。李德全對我擺了擺手,轉身退下了。一個小太監悄無聲息地走過來,在我面前擺了一個軟墊,又躡手躡腳地退了下去。 

  看著那墊子,我忍不住在心裡翻了個白眼,卻還是得跪。等我規矩地跪好,屋裡又靜了下來,皇帝不開口,也輪不到我說什麼。我只是低了頭看著這會兒睏倦起來的薔兒,一個小小的哈欠,水嫩的小嘴兒,柔軟的牙床……一抹微笑不可抑制地從心底浮了上來。 

  突然一種被人盯視的壓力襲了過來,我一抬頭,正對上康熙皇帝那探究的目光,看著那堆滿了皺紋的眼角兒,我下意識地垂下了目光,輕聲說了一句:「兆佳氏給皇上請安,皇上吉祥。」 

  「唔。」過了一會兒,康熙才淡淡地應了一句,那種壓力繼而也消失了。 

  「這就是薔兒嗎,李德全……」康熙皇帝慢聲問了一句。隱在我身後的李德全聞聲走了上來,彎了腰要從我手裡抱走薔兒,我下意識地不想鬆手。李德全的手頓了頓,卻彷彿一無所覺似地笑說:「福晉您先放右手,這樣奴才抱得穩妥些。」我看了他一眼,輕輕地鬆開了手,眼看著他小心翼翼地抱著薔兒向康熙走去。 

  「皇上,您看,小格格好像是困了,眼都睜不開了。」李德全將薔兒抱到康熙眼前笑說了一句。康熙只是轉頭看了看,臉色卻還是淡淡的,他突然轉頭看了我一眼,我心裡一驚,忙得垂下頭,又坐跪了回去,這才發覺自己因為緊張,方才竟一直挺直著身子。 

  「起來吧。」康熙吩咐了一聲。我低聲謝恩,慢慢站起身來,偷看過去,康熙正伸手出去隨意地摸了一下薔兒的臉蛋。 

  「咯咯……」可能薔兒困得迷糊了,以為摸她臉的是她老爸,又或真有什麼血脈相連之說,薔兒竟脆脆地笑了一聲。 

  康熙的手一頓,接著坐直了身子,伸手從李德全的手裡把孩子接了過來,姿勢可以稱之為熟練地把薔兒抱在了懷裡,臉上的表情也溫和了起來。薔兒卻一無所知地大大地打了個哈欠,皇帝微微一笑。 

  我悄悄地吐了口氣出來,看著正輕輕地拍撫著薔兒的康熙皇帝,從方才起一直緊緊捆綁著心的繩索彷彿鬆開了一些。 

  「前兒聽德妃說,你給老四府裡那些孩子們,每人都做了雙鞋?」康熙看似不經意地問了我一句,聲音卻刻意地壓低了些,目光也還是放在薔兒身上。

 我也聽不出是褒是貶,姑且就當是誇獎聽了。「皇上過獎。」我恭敬地回了一句。 

  康熙一愣,瞇眼看了我一下,我謙遜地笑了笑。康熙倒沒怎樣,一旁的李德全卻有些目瞪口呆地看著我。

  「年氏不是與你不和嗎,以前她還……」康熙頓了頓又說,「我聽說這回薔兒過百日,獨她送的禮厚,你給她小格格做的鞋子也分外用心,這是為什麼?」康熙轉手將薔兒交給了李德全,又伸手接過了小太監捧上來的參茶,慢慢地抿著。 

  我情不自禁地看著抱在李德全懷裡已經睡著的薔兒,李德全卻做了個眼色給我,我這才反應過來康熙皇帝還在等我回話。「皇上,只是禮尚往來罷了。」一陣譏諷的冷笑突然浮上心頭,年氏想什麼我再清楚不過了,四福晉她們心裡想的不是都一樣嗎?女人啊……「更何況魚寧曾聽人說,這世上沒有永恆的朋友或敵人,只有永恆的利益,年氏現在變得友善也不足為奇吧。」我清晰地回道。 

  皇帝的手微微抖了一下,目光變得有些迷離,嘴裡卻只是喃喃地念叨著:「永恆的利益嗎……」 

  「說得好!」康熙突然緩緩地笑了出來。「說得好……」那股熟悉的壓力又冒了出來。我半垂了目光,看著康熙有些花白的鬍子和隱在其中那譏誚的嘴角兒,只覺得自己的身子不自覺地緊縮著。「先是人之常情,現在又是永恆的利益,朕有時也覺得很奇怪,英祿那古板性子是怎麼生出你這麼個女兒來的,唔?」康熙微笑著說了一句。我的心猛跳了跳,情不自禁抬眼看了一眼康熙,他正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一時間我甚至有種被看穿了的感覺,雖然明知道不可能,可還是打從心底裡發起冷來,只能勉強咧嘴乾笑了一下,卻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唔……」李德全抱著的薔兒哼唧了兩聲,估計是被我們說話的聲音吵醒了,小小的身子也在扭動著,彷彿想哭。康熙轉頭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掩飾不住滿心惦念的我,對李德全點點頭。李德全這才走了過來,將孩子交給了我。那熟悉的奶香又包圍住了我,我的心情一下子平靜了下來,只是輕聲哄慰著她。 

  「好好照顧孩子吧。」皇帝淡然地說了一句。 

  我抬頭看向康熙那又恢復了波瀾不驚的表情,彎了彎身,「魚寧現在只想這一件事。」 

  康熙盯了我一眼,過了會兒才說:「那就好,你去吧。」說完又靠在軟墊上閉目養神。 

  我無聲地行了禮,轉身隨著李德全往外走去。屋外寒冷的空氣霎時包圍住了我,我卻覺得這寒冷比屋裡更溫暖。 

  李德全默默地領著我往前走去,一陣彎彎繞繞之後,絲竹之聲越發地清晰起來。「福晉,前面再走一點,就是萬字樓了,德娘娘她們都在那兒,您放心,那沒有外人,娘娘早吩咐過了的,奴才不便陪您過去,先行告退。」 

  「辛苦公公了。」我彎了彎身。李德全躬身連道不敢,我忙虛扶。他直起身來看了我一眼,卻沒再說什麼,只是自行轉身往回走去。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月亮門後,我這才緩緩地吐了口氣出來。 

  康熙對我顯然早有打算,可我不是紫霞仙子,連開頭都猜不出,更不用說結尾會如何了。我隱隱可以感覺到,現在讓我活著對皇帝的「大計」更有利,不然又何來這一次又一次或明或暗的警示呢。從胤祥走出圈禁大門的那時起,甚至應該說,從四爺不顧一切要救我的那一剎那起,皇帝就已經有了決定了吧。 

  可不管我的命運會如何,四爺的命運卻是顯而易見的一件事,皇帝心裡繼承大統的人選,應該已是四爺無疑了。不然我的存在與否,對一個宗室王爺來說,根本不算什麼,可對皇帝……而最有競爭力的十四阿哥,馬上就要被派去邊疆了吧? 

  皇上對自己的兒子們再瞭解不過,真論有勇又有謀,可以和四阿哥一爭長短的,就只有十四阿哥一個。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皇帝早早地打發了他走,離開這是非之地,細算起來,未嘗不是對他的一種愛護……我忍不住苦笑出來,康熙皇帝對自己的兒子都如此算計,那我又算得了什麼呢? 

  「阿嚏!」薔兒打了個小小的噴嚏。「啊。」我低呼了一聲,自己一個人在這兒胡思亂想,竟忘了這寒冷的天氣。我四處張望了一下,前面那燈火輝煌的萬字樓,我實在是不想去。根據經驗,舉凡宮裡有大宴會的時候,外圍的偏房都會升起爐火,以備茶水、奶子、羹汁什麼的,這樣可以給那些主子們提供更快捷的服務。

  轉身往右側走去,燈火隱約中看得出,是宮女們當值時輪班休息的偏房。過了這麼久,宮裡能認得出我的下人屈指可數,所以我也不甚在意。一進去,迎面就碰上一個小丫頭,她雖不認得我,卻認得出我的服飾品級。吩咐了她去熱些奶子來,我轉身進了一間耳房,果然大熟銅的火爐燒得正旺。我拖了個杌子,在火邊坐下,爐火照亮了薔兒的臉,紅彤彤的,她高興地用力轉著頭,想去尋找那溫暖的所在。 

  「呵呵。」看著她著急的樣子,我不禁笑了出來,伸手去握住她的小手,「很暖和是不是?」門口簾子一響,估計那小丫頭回來了,「奶子拿來了?先給我吧。」我一邊逗弄著薔兒,一邊伸手去接,一個溫熱的杯子遞了過來,「謝……」我正要道謝,卻看見握住杯子的是一隻修長有力的手,我的手不禁僵在了半空中。 

  「拿著呀,怎麼,怕有毒嗎?」我身後的十四阿哥淡淡地說了一句。 

  杯子穩穩地停在我頰邊不過數寸,一動不動,一股股熱氣就那麼若有若無地飄了過來,不一會兒就覺得頰邊有些濕潤。「唔……」懷裡的薔兒不舒服地扭了扭身子,我這才發覺自己的手臂有些僵硬。垂下眼看了看薔兒被屋裡的熱度熏得紅撲撲的臉,心裡突然一鬆,一股平靜的感覺迅速抹過了心頭。我轉手要去接過杯子,十四阿哥的手卻一緊,彷彿沒想到我會接,停了停,才鬆開手。 

  杯裡牛奶熱熱的卻不燙手,我低頭聞了聞,就咕嘟咕嘟地喝了起來。一邊喝一邊心裡感歎,這新鮮牛奶就是好喝,什麼添加劑也沒有,本來在現代是十二分地討厭老媽每天早晨強迫我喝牛奶的,在這裡我卻愛上了這股味道,溫溫厚厚的,一如他…… 

  「你倒信得過我,就不怕有毒嗎?你不是一向避我們如蛇蠍……」十四阿哥冷哼了一聲。 

  「啊?」我聞言抬起頭來看向他,屋裡明暗不均的燈火不停地閃爍著,一片陰影兒虛攏著他的臉龐,看著有些虛幻,我眨了眨眼。 

  見我抬起頭來,十四阿哥原本看起來有幾分譏誚的臉色卻是一怔,「哧」一聲輕笑傳來,他略略地偏過了頭,笑容頓時軟化了他那譏諷的嘴角兒和有些陰沉的眼。 

  一瞬間,我不禁有些恍惚,彷彿又看到了那個倚著月亮門兒,笑得有些無賴卻很陽光的少年。一方柔軟的絹帕撫上了我的嘴唇,不禁嚇了我一跳,剛要往後躲,「別動!」十四低喝了一聲。 

  我不自禁地僵了一下,可轉眼就覺得不對頭,又想去推他的手。十四濃眉一皺,哼了一聲,突然鬆開了手,手絹順勢飄了下來。我下意識地伸手抓了起來,手絹上面沾了些牛奶的殘跡,淺淺地暈了半個圈兒。我的臉不禁一熱,這才明白方才喝奶時胡思亂想,竟不小心弄了個「白毛鬍子」出來,忙得又趕緊在嘴邊兒擦了兩把。一股淡淡的麝香味飄入了鼻端,猛地反應過來這是十四的帕子,不禁感覺有些尷尬…… 

  「啊……」我輕呼了一聲,帕子已被十四從我手中抽走了。他看也沒看我,只是順手把手帕塞回了袖口裡。我乾笑一聲,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什麼或做什麼,只能用手背又隨意地抹了抹嘴角兒,突然覺得身旁一暗,轉頭一看,十四阿哥竟坐在了我旁邊,彼此之間近得彷彿呼吸可聞。 

  我忍不住微微皺了眉頭,正想著往旁邊挪一挪,十四淡淡地說了一句:「這是薔兒?」 

  「是。」我微微地點了點頭。 

  「能讓我抱抱嗎?」 

  我一怔,看著十四沉穩的面孔以及那似乎從不曾在他臉上見過的清澈眼神,不由自主地輕輕伸手將已睡著的薔兒遞了出去。

  十四阿哥小心且平穩地將孩子接了過去,手法甚是熟練地將薔兒抱在了懷中。看著他輕車熟路的樣子,不知怎的,茗蕙那白皙秀氣的臉龐浮在眼前,我心裡一緊,下意識地甩了甩頭。 

  十四伸了手指輕觸著薔兒的臉龐,臉上若有所思,眼底卻潛著一絲溫暖。我好像從沒看過十四阿哥安靜無語的樣子,任何時候他都是要麼神采飛揚,要麼嬉笑怒罵,要麼冷眼譏諷,總之不是現在這樣,平和沉默。 

  心裡隱隱覺得有些奇怪,正想著,就聽十四說了一句,「這孩子長得像老十三呀。」 

  「啊,是,要是不像就糟了。」我順口接了一句,說完才覺得這話怎麼聽著怎麼彆扭。 

  「呵呵。」十四阿哥輕笑了出來,抬眼看向我,眼底一片溫暖。我扯了扯嘴角兒就轉開了眼睛,不想再看他,他的眼神讓我覺得不安…… 

  「唔……」薔兒在十四的懷裡扭了兩下,彷彿也知道睡在了陌生人懷裡。我忙伸手去拍撫,想把孩子抱回來,可又怕惹了這位爺的性子上來。十四倒還好,低頭看了看欲醒的孩子,又看了一眼有些著急的我,沒說什麼就將薔兒抱還給了我,我不禁感激地對他笑了笑。我低頭輕哄著孩子,薔兒漸漸地安穩了下來,又沉入了夢鄉,我卻不想抬頭去與十四阿哥面對,只感覺到他的目光直直地盯著我看。 

  「小薇……」十四突然低低地喚了我一聲。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他的聲音裡所包含的不是柔情,也不是怨恨,而是一種痛…… 

  嘩啦一聲,門口放置的小花盆不知被誰踢了一腳,靜夜裡破碎聲聽起來分外的響亮。沒等我抬頭,十四阿哥已經沉聲問:「誰在外面?」聲音裡竟含了一股殺意。 

  「十四叔,是我。」弘歷清亮的童音在門外響了起來……

第十二章 詔書·上

  我心裡一緊,想不到會是這孩子,那會是誰讓他來的?鈕祜祿氏,那拉氏,德妃,還是他……一張張面孔迅速地滑過腦海,我的眼光卻落在了十四阿哥的臉上,他的表情平滑如絲,看不出一絲情感的褶皺,只是默默地盯著火盆中不停跳躍著的火焰。 

  「哼。」他突然極低地哼了一聲,轉頭看了我一眼,清亮的眸子裡閃過一絲類似於嘲諷或是自嘲的情緒,沒等我分辨清楚,一抹朗然的笑意已浮上他的面孔,我一怔,十四阿哥揚聲說,「是弘歷呀,快進來吧。」 

  看著他新換上的一臉愉悅,我忍不住低低地歎了口氣,十四阿哥也好,八爺也好,甚至四爺和胤祥,彷彿人人都在懷裡揣著數個面具,在需要的時候,可以隨時取出附在臉上,久而久之,笑也好,哭也好,估計連他們自己都分不清真假了。 

  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剛和胤祥成婚的那段日子,新婚燕爾,那時他黏我黏得緊,我曾半開玩笑地問他,我到底有什麼好。胤祥攢眉扁嘴地想了半天,說了一句,你什麼都好。 

  我當時大笑,拍著他的肩膀說,想不出來沒關係,不用如此痛苦為難,我不會因為這個把你休了的。胤祥噴笑了出來,卻沒說什麼,只是笑瞇瞇地看著我,可過了一會兒,他突然說了一句,你笑就是笑,哭就是哭,這樣最好。 

  當時我不明白,還笑說他誇獎人還要打啞謎,胤祥卻只一笑,不再多說什麼,隨口說起了別的,就把這個話題繞了過去。可現在想想,「笑就是笑,哭就是哭嗎……」我低喃了一句。 

  忍不住又看了十四阿哥的笑容一眼,不知道為什麼,瞭解他越多,卻越發覺得他只是個可憐人罷了。門簾子一掀,一股冷空氣迅即躥了進來,一個小小的身影踩著穩重的步伐走了進來。 

  到了十四跟前,他停住腳步,「弘歷給十四叔請安,十四叔吉祥。」弘歷朗聲說,又一彎身請了一個安。

  「呵呵。」十四一笑,伸手扯了他起來,「快起來,給十四叔看看,有些日子沒見你了,聽說前兒太傅還誇你來著,皇上聽了也很歡喜呢。」 

  弘歷笑瞇瞇地一抹鼻子,「是,太傅說我寫的字不錯,有些像十四叔您之前的風格呢。」 

  「是嗎,」十四哈哈一笑,「敢情兒,看來還真是叔侄,字寫得都像,趕明兒個,你寫篇字來,給十四叔瞧瞧,唔。」 

  「好。」弘歷響亮地回了一聲。 

  我怔怔地瞧著這一大一小,叔侄兩個,十四的溫和慈藹雖不曾見過,但也不出意料,可弘歷略帶撒嬌的孩童口吻,卻讓我覺得有些彆扭。之前見他數次,每次都是穩重有禮,少年老成的樣子,那雙冷靜的眼,讓人覺得他彷彿不是一個七歲的孩子。可今天看起來,他倒像是一個七歲的孩子了,可反而讓我覺得更不自在…… 

  沒等我琢磨過味兒來,弘歷一轉身就向我靠了過來,嘴裡甜甜地叫了一聲「十三嬸」。「啊!」我下意識地應了一句,弘歷已半倚在我身邊,伸手去輕輕摸了摸薔兒熟睡的臉龐,壓低了聲音說了一句,「妹妹睡著了?」 

  「是啊。」我笑著點了點頭,眼角兒不經意間掃到十四阿哥看著弘歷那若有所思的眼光,心裡不禁一跳,忙鎮定了一下情緒,才笑問,「你怎麼來了?」 

  弘歷嘻嘻一笑,「方纔有小太監來回,說您這就過來了,可等了半天不見您,娘娘就問怎麼還不來,福晉和額娘怕您迷了路,要自己出來找,我就請命了。」 

  我忍不住一笑,「你額娘放心你一人出來?」 

  弘歷一吐舌頭,「我後面跟著一堆太監嬤嬤,再說正戲剛開始,福晉她們也不好走開的,宜主子和其他幾位娘娘也在呢,一屋子人,三哥又跟阿瑪在一起,沒在這兒,所以我就來了。」說完又低頭去看薔兒。 

  「喔。」我點了點頭,伸手摸了摸他這會兒被火烤的有些紅撲撲的臉,「那辛苦你了。」頓了頓,我又狀似不在意地問了一句,「今兒唱的正戲不會是《滿床笏》什麼的吧?」 

  弘歷一愣,抬頭看向我,傻傻地問了一句:「您怎麼知道?」 

  我微微一笑,「若是唱《挑滑車》那一類打來打去的武戲,你才不會出來找我呢。」 

  「哧!」一直默然無聲的十四阿哥噴笑了出來,我下意識地看了他一眼,那暖暖的眸子和他真像……我忙轉回了眼,身旁的弘歷臉卻越發紅潤,他扭股糖似的叫了一聲「十三嬸」,我微微一笑。

「好了,戲都開演了,你和弘歷也快回去吧,讓娘娘她們等急了也不好。」十四阿哥笑著對我說了一句。他活動了一下肩膀,站起身來又問,「弘歷,你阿瑪他們都已經去萬壽亭了嗎?」 

  弘歷忙站直了身子,恭敬地答了一句,「是,阿瑪和各位叔伯都已經過去了,侄兒出來時,碰見九叔了,他正吩咐人去找您和十叔呢。」 

  「唔。」十四阿哥點了點頭,「誰在外面伺候著呢?」他揚聲問了一句。 

  「回十四爺的話,是奴才,秦全兒。」一個聽起來很爽利的聲音響了起來,我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秦全兒是四爺的身邊人,不論是誰派他來的,一定知道我和十四阿哥在一起,如果被有心人看到,估計又是謠言滿天飛,雖然這會子,這皇宮裡知道這件事的人,一雙手外加兩隻腳都數不過來,可該掩著的事還是要掩著的。

  十四阿哥一聽見他的聲音,就先低頭看了我一眼,眼中的嘲弄之色更濃,他擰了擰嘴角兒,瞇眼盯著我,卻對外面說:「你進來幫著收拾一下。」 

  「喳!」秦全兒應了一聲,一掀簾子進了來,先麻利地請了個安,接著就走了過來,肅立在我身邊。 

  我給薔兒略收拾了一下,就要站起身來,「哎喲。」我忍不住低叫了一聲,方才一直全神貫注地應付十四阿哥,竟一無所覺,這會兒子想站起來才覺得腿麻得不行。身子一晃,我又坐倒回凳子上,一旁的弘歷和秦全兒忙伸手扶了我一把,他們身後的十四阿哥卻緩緩地收回了他欲伸出的手,緊握成拳。 

  「福晉,讓奴才來吧。」秦全兒賠笑著說,「您抱了小格格這麼久,手臂也酸了。」 

  我點了點頭,「那麻煩你了。」 

  「主子,您折殺奴才了,來,您給我。」秦全兒半彎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接了薔兒過去,又輕又穩地將孩子抱在了懷裡。 

  他一轉身在門口輕咳了一聲,簾子一挑,門口露出一個小太監的臉,眉精目靈的,雖然從沒見過,但他能出現在這兒,那自然是「自己人」。秦順兒一偏身出去了,十四掃了我和弘歷一眼,一轉身,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十三嬸,我扶你起來。」一旁的弘歷輕聲說了一句。我下意識地看了他一眼,弘歷對我微微一笑,那雙令人萬分熟悉的眸子裡再沒有撒嬌的柔軟,而是洋溢著一片冷靜,我心裡忍不住苦笑起來,什麼也沒說,只略略借力站了起來。 

  弘歷見我站起身來,卻沒鬆手,將他的小手送入我手中,又牢牢地握住了我的,無論如何,這溫暖的小手還是一個孩子的手,我略用力握緊了他的,弘歷仰頭對我咧嘴一笑,童真的笑容一閃而過。 

  一出門,冷風迎面吹來,我不禁伸手緊了緊領口,先看了一眼正緊緊抱著薔兒的秦全兒,他對我點點頭,眼光一飄,我順著他的眼光看去,這才發現十四阿哥還沒有走,正背著手站在院門口,仰頭看著天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聽見我們走出來的聲音,十四慢慢地轉過身來,靜靜地看著我,冷冷的月光灑在他臉上,映得他的臉色有些蒼白,眼中有著欲言又止的神情。我在心裡低低地歎了口氣,不論他好與不好,悔與不悔,我都沒有辦法做出半點回應,哪怕是恨意或憤怒。 

  低頭深思中,突然覺得周圍的氣氛有些奇怪,一抬頭,卻發現十四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我跟前,眼睛卻望著我身後,臉上的神色十分古怪,嫉恨、不屑、狂傲……種種情緒猛地一起出現在他臉上,讓他的臉看起來有些扭曲。 

  我忍不住地想要往後退一步,躲開他身上突然冒出來的戾氣,「啊!」我低叫了一聲,左手緊緊地被十四握在了手中,我下意識地往外扯動著,十四的手卻如銅澆鐵鑄一般,牢牢地圈在我的手上。 

  一旁秦全兒睜大了眼睛,半張著嘴,什麼也說不出來,他身後的小太監把頭低得不能再低了。只覺得弘歷的手忽地一下濕熱了起來,可我卻沒法分辨那是我的汗,還是他的。 

  「你……」我嘴唇囁嚅著,一時間卻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只是努力地掙脫著,儘管十四握得更緊。不一會兒,手腕就有些麻辣辣地疼起來,心頭一熱,一股火氣躥了上來,我正想著是給他手腕一口還是踢他膝蓋一腳的時候,十四突然低了頭,嘴唇離我的耳朵彷彿只有半寸,一股熱氣噴了過來。 

  我大驚,可沒等我反應,十四阿哥低聲說了一句:「你不是又想咬我吧?」我一怔,雖然是他不對,可是猛地一下被人猜中了心思,臉上還是不禁一紅。十四呵呵輕笑出聲,又問了一句:「如果我出了事,你是不是還是不會來救我?」 

  我一怔,情不自禁側過臉看了十四阿哥一眼,他在笑,笑得有些吊兒郎當,可他的手在抖,微微弱弱的,可確實在抖。這絲顫抖卻讓我已到嘴邊的「沒錯」兩個字,怎樣也說不出口。 

  嘴唇兒不自覺地哆嗦著,可這句話終還是沒說出來,我呼了口氣出來,只能把頭轉了開來。突然覺得十四的手不抖了,可一股溫熱柔軟卻覆蓋在了我的手心。等我順勢低頭去看時,十四阿哥已經抬起了頭,咧嘴一笑,笑容滿是愉悅,白牙明晃晃的,「保重。」他低聲說,恍若道別一樣,我不禁一愣,說完他直起身來,深深地往我身後看了一眼,轉過身大笑著走了。 

  一時間被十四阿哥搞得暈頭轉向的,我下意識地看了看手心兒,十四阿哥嘴唇的溫熱觸感彷彿還留在上面,忍不住用力搓了搓。一旁一直愣著的秦全兒乾咳了一聲,「福晉,時候不早了,咱們是不是……」他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那小太監也乖巧地一直沒有抬頭。 

  我點了點頭,「走吧。」 

  秦全兒微微一躬身,對那個小太監低聲吩咐句什麼,自己的眼神卻情不自禁往我身後飄去。我忍不住皺了皺眉頭,剛要邁步,才發覺弘歷一直很沉默,微微扭頭不知在往後看什麼。 

  「弘歷?」我輕輕地喚了他一聲。 

  「喔,十三嬸,我們快走吧,這兒好冷。」這孩子彷彿才反應過來,見我看著他,忙拉著我就走。 

  我沒說什麼,卻隱隱猜到了弘歷和秦全兒為什麼會出現在這兒,心裡一燙,面上卻還是自然地隨著他往外走去。秦全兒走在了頭裡,那個小太監撐了一盞宮燈,跟隨在我身旁。到了院門口,我邁步走了出去,終是忍不住地往後看了一眼,屋子廊柱後,一襲天青色的襟角兒隨風飄了一下,又瞬間消失不見了…… 

  一種莫名的感覺瞬時填滿了內心,彷彿二氧化碳一樣,無色無味卻沉重。我略微加快了步伐,只覺得手裡一緊,低頭一看,弘歷正被我突然加快的速度,扯得踉蹌了一下。 

  他卻一聲不吭,頭也不抬地努力加快了腳步,我不禁有些歉疚,忙放緩了腳步。弘歷若有所覺地抬起頭看向我,見我正看著他,他咧嘴一笑,一口細米白牙也是亮閃閃的,我忍不住回他一笑。 

  「福晉,再走不遠就是萬字樓了,您看……」秦全兒略緩了腳步,側過身恭敬地問了我一聲。我邊走邊用手揉搓著眉心,每次見了宮裡的人,男也好女也罷,明裡暗裡刀槍劍戟的,總覺得長此以往,人會短命。 

  「知道你十三爺在哪兒嗎?」我低聲問了一句。 

  秦全兒一愣,又瞥了一眼走在我們旁邊的小太監,那小太監忙回道:「回福晉話,奴才方才見到秦順兒公公拿著十三爺的手爐往戲檯子那兒去了,估摸著十三爺應該在那兒。」 

  「哦……」我慢應了一聲。 

  秦全兒機靈地問:「福晉,要不要小的去請十三爺過來?」 

  「不用了。」我笑了笑,「回頭你去給德主子回,就說薔兒可能受了風,有些發熱,我先帶她回去了,回頭再來給娘娘請安。十三爺那兒,你看他閒了,告訴他一聲就是了。」 

  「啊,是。」秦全兒一怔,又忙應了一聲,他自然知道該怎麼回。我也不在乎德妃信不信,反正她最明白讓我今天進宮來的目的,既然皇帝已經看過了我們母女倆,她見不見的根本無所謂吧。 

  正想著,不遠處突然一陣光亮閃動,應是有人往這邊走來了。沒等我說話,秦全兒已回頭跟我賠笑著說:「福晉,走了這麼會兒,要不要歇歇?」我不禁一笑,點了點頭。秦全兒轉身領著我們往旁邊走去,那兒有個小小的廊子,被幾個奇形怪狀的山石半掩著,夜色昏黑之下,還真看不太清楚。 

  我剛剛踏上了廊子,就聽到一陣嬌笑傳來,腳步不禁一頓,才又慢慢地坐了下來。弘歷卻沒坐下,只是半依在我身邊。聽著那只聽了一晚卻再也不會忘記的笑聲,八福晉那嬌艷的面孔不期然地浮現在了我的腦海。

  八福晉那嬌媚又帶了不容別人質疑的話語聲越來越近,嘰嘰喳喳地無非在說些女人瑣事。「福晉,咱們快些走吧,良主子早就陪著宜妃去了萬字樓了。」一個溫和的聲音響了起來。「哼。」八福晉重重地哼了一聲,「知道了,就這麼急腳鬼似的,就算你婆婆氣性大,也不至於嚇成這樣。」八福晉的話一出口,四周立刻沒了聲音。 

  我用手輕捋著弘歷光滑柔軟的辮子,大致能猜到方纔那個溫和的聲音應該就是那一向很少見面的九福晉。以前見過她兩次,看著是個溫和沉默,少言寡語的女人。 

  敢在宮裡明目張膽說宜妃脾氣不好的,大概除了皇帝也就是這八福晉了。想到這兒,我不禁苦笑,要是這樣說來,那次在八爺府,她對我還算客氣的了。 

  正想著,就聽見外面有人乾咳了幾聲,笑說:「聽說今兒的戲不錯,那個紅角兒不比以前的趙鳳初差,嗓子清亮得很呢。」一旁眾人剛應和了兩聲,就聽見八福晉哼了一聲:「聽見這些戲子的名字我就煩,沒有一個好東西,說起那姓趙的,我就想起那個女人……」話未說完,她又嚥了回去。 

  外面又是一陣尷尬的沉默,我忍不住笑了出來,這八福晉還真是難伺候,別人幫她轉話題,她居然一點面子也不給,怨不得八爺失勢的時候,連她娘家人都躲得遠遠的。轉念又想起她方才說的話,那個女人,難道是指…… 

  隨著越來越近的腳步聲,這些貴婦身上隱隱約約的脂粉香氣也隨風飄散了過來,我忍不住皺了皺鼻子。就這麼會兒,風越發大了,我正想回過頭去看看薔兒會不會冷,就聽見一個太監細聲細氣喊了一句:「誰在那兒?」 

  我扭回頭看了看,才發現原來小太監手裡半掩著的燈籠猛地被風一吹,竟搖晃了起來,光影閃爍間被個眼尖的看見了。我不禁皺了皺眉頭,無論如何,這當口我可不想去見八福晉這個母老虎。 

  沒等我想出對策來,弘歷已經站直了身子,對我笑了笑,又躬身行了個禮,轉頭朗聲說了一句:「是我。」說完邁步走了出去。秦全兒沖一旁的小太監一抬下巴,那小太監忙追了出去。 

  「侄兒給八嬸兒、九嬸兒請安。」就聽弘歷恭敬地給八福晉和九福晉問了聲安。 

  「喲,是弘歷呀,這黑黢黢的,你怎麼躲在那兒,就帶了這麼一個小太監?」八福晉顯然沒想到會是弘歷,頓了頓才說話。

  「是,侄兒方才聽戲聽得悶,就帶著小六溜了出來,可又有些內急,所以……」弘歷奶聲奶氣地答道。

 「哼哼……」八福晉不以為然地嬌笑了一聲,一旁的女人們也都笑了出來。 

  「弘歷,福晉和你額娘她們都在萬字樓了吧?」九福晉笑問了一句。 

  「是,和各位主子在一起。」弘歷朗聲答了一句。 

  「天兒這麼冷,你就別在外面跑了,小心凍著,讓你額娘擔心,跟九嬸一塊兒回去吧,我有好東西給你玩,好不好?」九福晉溫柔的聲音聽起來很舒服,並不虛假。九爺那張陰沉的面孔不期然地出現在我眼前,我忍不住搖了搖頭,想不到他竟娶了這樣一個性子和順的女子,可那溫文爾雅的八爺,卻是…… 

  「行了,咱們快走吧,你剛才不是急得很嗎,這會子又跟個孩子說個沒完了。」八福晉不耐煩地打斷了九福晉,說完抬腳就走,花盆底兒敲得青石地面分外的響。 

  「八嫂……」九福晉低喃了一句,雖然看不見,可我也能想像九福晉那尷尬的面容。倒是弘歷清清脆脆地應了聲「好」,又追問給他什麼好東西,多少挽回了一些九福晉的面子。就聽她笑語了兩句,帶著弘歷和一干人等追了過去。 

  人聲越來越遠,我又靜坐了一回,這才站起身來和秦全兒笑說:「咱們走吧。」秦全兒點了點頭,悄沒聲息地跟在了我的身後。 

  雖然沒了燈籠的照明,可四周隱約透出來的光華,還是能讓人看得清路,黑暗所帶來的模糊反倒給人一種被保護的感覺,我的心慢慢地放鬆了下來,在這皇宮中,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平心靜氣的感覺了。 

  轉過了一個涼亭,秦全兒趕了兩步上來,低聲說:「福晉,奴才這就去叫人備車,您在這兒先等一會兒,十三爺那邊,奴才自會命人去通稟。」 

  我伸出雙手接過了薔兒,對他笑說了句:「多謝。」秦全兒沒再多說話,只打了個千兒,一轉身向右側走去。我看看薔兒睡得熟熟的小臉兒,不禁一笑,低頭輕輕親了親她。 

  抬頭看看四周,這兒離著萬字樓好像還有段距離,但是戲曲的咿咿呀呀之聲不絕於耳,聽著挺清晰的,可黑糊糊的也實在判斷不出這兒到底是哪兒。想了想,我轉身走了兩步,半靠半坐在了亭子的台階下,這兒正好背風,而且就算有個人來人往的,也是我看得見他,他看不見我。 

  一個人坐了一會兒,就越發覺得冷了,我抱緊了孩子,正在心裡默默地哼著「為了你受冷風吹……」一陣細微的腳步聲傳了來,我凝神聽了聽,不是花盆底兒而是靴子的聲音,那應該是秦全兒回來了,可再聽聽,又彷彿不是一個方向傳來的。 

  我閉緊了嘴巴,只是安靜地坐在原地等待,要說這些年在宮中得到的教訓之一就是,不論你聽到任何聲音,請不要隨便起立走動,不然很可能會踩到雷。 

  「九哥,你怎麼才來,我等你半天了,老爺子那邊兒有動靜了嗎?」十爺刻意壓低的聲音突然傳了來,我身子不自覺地一僵。就聽十爺念叨著,「這老十四也真是的,這節骨眼的,一轉眼兒人就沒了,八哥已經派人去找了,說什麼這回也不能讓老四他們再佔了先。」 

  「哼,」九爺輕哼了一聲,「怕是英雄難過美人關吧。」語意帶了兩分不屑,更多的卻是森寒。 

  我心裡一涼,十爺的聲音卻是一滯,過了會兒,才訥訥地說了句:「你是說他去找……」 

  「好了。」九爺打斷了他,「有什麼話回去說,張廷玉他們方才被宣進去了,我送太醫出來的時候,剛好碰到,咱們先去找八哥聽戲吧,你出來得太久,多少人盯著呢。」 

  「喔。」十爺愣愣地應了一聲。 

  我平心靜氣地坐在原地不動,卻能猜到他們在說西征的事情,估摸著九爺是剛從康熙那兒回來。在這時分,康熙宣了首輔們進去,自然是去商討這場自熙朝以來最大的戰敗了,也難怪一眾阿哥都蠢蠢欲動,百萬雄兵在手,就等於王權握了一大半,更何況康熙沒有再立太子,誰能帶兵,自然可以看出所謂的「聖意」。 

  「哼。」我忍不住低哼了一聲,就是因為對這「聖意」的錯估,八爺和十四阿哥才會兵敗如山倒吧。 

  「誰在那兒?」九爺突然厲喝了一聲。我的心猛地一跳,差一點叫出聲來,我沒動也沒出聲,他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沒等想明白,就聽到一個小太監有些驚恐的聲音:「奴才劉貴給九爺、十爺請安。」 

  我緩緩地吐了口氣出來,嚇我一跳,還以為…… 

  「唔,你來這兒幹什麼,鬼頭鬼腦的。」十爺大咧咧地問了一句。 

  「回爺的話,奴才過來找十三福晉,她要的車備好了……」 

  那小太監話還沒有說完,我已經悄悄地站起了身,貓著腰一步步地往亭子上走。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九爺他們定料不到我非但不躲不閃,反而往那最顯眼的地方去。 

  「九哥——」十阿哥低促地叫了一聲。 

  「行了。」九爺輕喝了他一聲,頓了頓,又衝那小太監說,「我們沒看見什麼十三福晉,誰讓你來的?」

  那小太監恭敬地回說:「是德主子宮裡的陸公公。說是小格格不舒服,十三福晉要先回府,吩咐了奴才到翠波亭這邊兒來迎,陸公公也沒說得太清楚,估摸著福晉可能帶著小格格在廂房那邊。」我忍不住微微一笑,秦全兒果然精靈得很,知道這種事兒跟四爺越不沾邊越好,先去回了德妃,讓她再去吩咐人送我回去。 

  「唔。」九爺淡淡地嗯了一聲,「那你去吧。」 

  「喳。」小太監應了一聲。腳步聲響起,聽著是往我方才來的方向去了。 

  等那小太監去得遠了,底下突然安靜了起來,只偶爾傳來些窸窸窣窣的聲音。我緊緊地抱住了薔兒,縮在了亭子的柱子後面,大氣也不敢喘一聲。寂靜中,彷彿都能聽到自己心臟怦怦的搏動聲。 

  過了會兒,「九哥,我這邊兒沒人,你那兒呢?」十爺雖然壓低了嗓門,靜夜裡聽來還是分外清晰。我忍不住又往裡縮了縮。 

  「沒有。」九爺冷回了一句。 

  「那丫頭那麼精,就算人在這兒,估摸著一聽咱倆說話的聲音,早跑了。」十爺大大咧咧地說了一句,好像放下了心來,嗓門也大了起來。 

  「算了,在不在這兒都無所謂了,哼。」九爺陰沉地說了一句,「咱們先回去吧,這又耽誤了不少工夫了,八哥估計都急了。」 

  「哦。」十阿哥渾不在意地應了聲,然後突然問了一句,「咦,九哥,你手裡……」他話沒說完突然沒了聲音,支吾了一下,才大聲說了一句,「那咱們走吧。」說完靴子聲響,不一會兒就沒了聲音。 

  我微微探了頭出來,剛好看到不遠處九爺、十爺的背影一閃而過,可心裡並沒有躲過一劫的安定感覺,反而跳得越發厲害。想想方才臨走時,十爺說的那句,手裡什麼的,雖然沒聽清楚,可是……我不禁皺了眉頭,心裡越發覺得不對頭,胤祥的笑臉突然從腦海裡一閃而過,我心一悸。 

  再等了一會兒,我慢慢地探出了身子,四下裡張望了一下。登高好望遠,方才在亭子下面,只覺得四周黑漆漆的,不辨方向,可這會兒底下的宮牆殿宇,花園走廊就著搖曳不停的延綿宮燈,瞬時出現在我眼前。 

  九爺他們離去的那條路,是通往暢音閣方向的正路,而它的右邊還有清音苑,清音廊曲折相連,左邊才是萬字樓。方才聽秦全兒說,一干貴婦們都在萬字樓,而阿哥們則陪著皇親國戚們在暢音閣聽戲。 

  我咬了咬嘴唇,站起身飛快地下了亭子。往右走不多遠再一拐就是清音廊,這會兒子大部分的太監侍衛都伺候在了暢音閣,清音廊反倒異常地安靜,只有被風吹得明暗不定的宮燈,偶爾飄動一下。

  我做了個深呼吸,抱緊了孩子開始發足狂奔,心裡一邊慶幸,今天穿了雙麂皮宮靴而不是花盆底兒,不然我可沒本事踩著高蹺跑百米。「嗯……」薔兒顯然感受到奔跑中的顛簸不適,她不舒服地哼了一聲。 

  肺中燒得彷彿被人生生塞了一把辣椒面進去,我大口地呼吸著,瞪眼咬牙地往前跑著,天曉得,自打我從學校畢業不用再趕早自習之後,有多久沒這樣狂奔了。更何況,那時候是校服運動鞋,一身的輕便,哪像現在,就聽到頭上光裡光啷的,珠釵和步搖相互撞擊響個不停。 

  一時間也顧不得薔兒,只能玩了命地往前跑。眼瞅著燈火輝煌的暢音閣越來越近,人聲也隱約傳來,我這才放慢了腳步,一邊緩著自己的呼吸,一邊輕聲哄著不停伸手伸腳掙扎著的薔兒,薔兒漸漸地安靜了下來。 

  沒走多遠,清音廊與暢音閣相連接的月亮門現了出來,門口站著兩個太監守衛著,而不遠處的正門,數個手握腰刀的侍衛正站在門前,負責伺候上菜的太監宮女們川流不息。 

  我站住了腳,這會兒子胸膛裡那股火燒火燎的感覺才輕微了些,身上的熱氣卻依然蒸騰。我偏了身兒隱在了廊柱後面,只覺得臉上熱乎乎的,順手用袖子抹了抹臉。 

  方纔只是覺得心裡有事兒,只想趕快離開那裡,趕在九爺他們前頭找到胤祥,可到了跟前,我反倒有些不知所措,直覺讓我快跑,可直覺沒告訴我跑完之後要怎麼辦啊……我不禁苦笑出來,總不能衝進去告訴胤祥,你老婆第六感發作,趕緊跟我回家。

  心裡一陣猶豫,不一會兒汗一落,身上頓時覺得涼颼颼的。不遠處還是一派歌舞昇平的景象,彷彿什麼事情也沒發生,正想著是不是要先離開,那邊兒的月亮門裡人影兒一閃,又有兩個太監走了出來。 

  我忙又往陰影兒裡縮了縮,就聽著那兩個太監從我身邊走過,一個聽著有幾分耳熟的聲音小聲說道:「你趕緊去找十四爺,他和十三阿哥他們現在都在清音苑,別忘了剛才告訴你的,要讓這個耳環看著是從十四爺身上掉下來的,知道嗎?」 

  「小的明白。」另一個太監應了一聲,迅速地跑走了。 

  「耳環……」我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耳朵,右耳卻空空如也。「呼——」我輕輕地吐了口氣,一種類似於笑意的情緒緩緩了浮了上來,嘴角兒下意識地抽動了下,只是這種感覺好像剛上浮了一半兒,就那麼不上不下地卡在了半截,讓我再也笑不出來。 

  這樣的把戲到底還有多少,我忍不住伸手捏了捏鼻樑兒,突然想起了中學時很流行的一款簡易電子遊戲,就是一個小人兒在窄小的屏幕中,不停地閃躲著從頭上飄落下來的刀槍劍戟,雖然每次過關都會暗自慶幸,可真正能放鬆下來的時候,卻不是因為過關,而是遊戲結束的那一剎那,儘管那意味著「死亡」…… 

  「好!」一陣叫好聲突然傳來,我下意識地往那個方向看了看,清音閣……胤祥的笑臉立刻從我眼前滑過,我忍不住低頭看了薔兒一眼,恍惚間,那熟睡中的小臉兒與那張溫暖的笑臉有些重合。 

  我閉了閉眼,這一年多來的是是非非,如走馬燈般在我腦海裡轉了起來。胤祥的朗笑,四爺冰涼的手指,康熙似笑非笑的高傲眼神,還有德妃那看似溫和卻如同連光線都可以吞沒的黑洞一般的笑容……長久以來被壓抑住的感覺彷彿如熔岩一般從我心中淌過,胸膛裡突然覺得有些燙得厲害,這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物極必反吧。我睜開眼微微一笑,好吧,既然躲閃的遊戲我並不擅長,那今天就改玩「拳王」好了…… 

  我慢慢地從廊柱後面走了出來,眼前一片清亮,抬頭看看,才發現今晚的月亮還真是澄澈。不遠處傳來一聲低呼,顯是那兩個守門的太監發現了我,我回過頭沖那兩個人笑了笑,他倆就那麼傻乎乎地看著我,一時都沒反應過來,我到底是打哪兒冒出來的又要幹什麼。我才懶得管他們怎麼想,轉過身兒來就往清音閣走去。 

  沒走多遠,太監侍衛就多了起來,人人見了我都是一臉的驚詫,倒不是因為認識我,不過我一身皇子福晉的袍褂,他們倒都認得,只是這地方是那些爺們待的地方,我的出現實在是太扎眼了,一時間他們反倒愣住了。 

  眼瞅著清音閣的門口近在眼前,一個品級不低的太監跑了過來,一個千兒打下去,「主子,這是清音閣,萬字樓在那邊兒,要不要奴才領路?」 

  「起來吧。」我笑著說了一句。 

  「是。」那太監站起身來。 

  我打量了他一眼,二十來歲,長得挺白淨的,一臉的忠厚老實,只不過我沒印象,不認識。看他的表情應該也從沒見過我,不過這只是應該,這皇宮裡的人,人人都戴著面具,看他年紀不大,卻已是總管級別,用腳趾想也知道,他臉上糊的面具絕不止忠厚老實這一層。心裡想著,我嘴裡卻只是笑說:「這是清音閣不是萬字樓?」 

  「正是,那要不要奴才……」那太監一哈腰恭敬地回說。 

  我沒等他說完,就接口說:「太好了,我去的就是清音閣,看來沒走錯。」那太監愣愣地抬起頭看著我,沒說完的那半句話彷彿是塊干饅頭似的卡在他氣管裡,噎得他的臉有些發紅。我衝他微笑著點點頭,抬腿就往裡走,心裡倒也不是很急,只要我人到了那兒,那耳環別說是從十四阿哥身上掉下來的,就是戴在他耳朵上,我也不怕。門口一個小太監見我走了過來,出於職業本能地就給我掀開了簾子,我進了門,回頭笑說一句,「多謝。」 

  那小太監卻恍如未聞,只是臉色發白地看著我身後。我順勢往後面看了一眼,正好看到那個太監低下去的頭。我沒再說話,只是邁步往裡走去,心裡大概能猜出來,這太監必是八爺黨中某人的心腹吧。想到這兒,我不禁加快了些腳步。這個太監過來攔我,那就證明八爺他們肯定得到信兒了,雖然我人在這兒不怕他們再搞什麼小動作,不過俗話說得好,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不管怎樣,先去把那個耳環弄回來要緊。 

  二樓傳來的笑鬧聲不絕於耳,我也不管這屋裡伺候著的太監宮女們,見了我都是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只是心裡邊走邊盤算著如何才能把這件事擺平。還沒等我上樓,一聲輕呼傳來,「十三福晉。」我一愣,這兒居然有人認識我,再一抬頭,樓梯上秦全兒那瞠目結舌的表情頓時躍入眼簾。 

  我心裡怔了怔,立刻就明白了,他肯定是來跟四爺回話,說是我已被送出宮了云云……我不禁有些又好氣又好笑,要不是他找了個說話不過腦子的小太監來接我,我又何苦跑到這兒來,我低聲說了一句:「你過來。」 

  秦全兒迷糊了一下,才恍然大悟似的三步兩步就從樓梯上躥了過來,「福晉,您這是……」他低促地問了一句。 

  我搖了搖頭,只是伸手把薔兒遞給了他,「好好看著孩子,一會兒再來找你。」說完我就往樓上走。想了想我又停了下來,回頭問了有些惶然的想跟著我上樓的秦全兒一句,「十四阿哥在上面嗎?」秦全兒一愣,下意識地點點頭,「那八爺他們在嗎?」秦全兒忙搖了搖頭。 

  我點了點頭,心說那就好辦了,做了個阻止秦全兒再跟上來的手勢,就一個人往樓上走去。越靠近二樓,裡面的吵鬧聲也就越大,許多聲音聽起來甚是陌生,倒是三爺那溫文爾雅的聲音,一下子就能辨認出來,戲曲絲竹之聲也越來越清晰。

一上二樓,迎面就能看見一幅幅檀木精雕的隔扇,上面挑著宮燈,若隱若現的,彷彿就是數個包房,把裡面聽戲的廊道和外面的樓梯走道分隔開來。我忍不住一笑,這樣最好,要是那麼多人都在一間屋裡,我還真得琢磨琢磨要不要來個集體亮相。可接著又忍不住苦笑出來,這麼多隔扇,我怎麼知道十四阿哥在哪個「包房」裡,自然也就沒法找到那個伺機而動的小太監了,難道要一個個的去窺伺,那我不成了……我有些沒轍地揉了揉太陽穴,豎著耳朵聽了聽,別說十四,就是胤祥的聲音我都沒聽到。 

  每個隔扇外面都有兩個小太監隨時伺候著,自打我一上來,他們人人都瞪圓了眼睛看著我,彷彿看見了外星人一樣。我往裡走了兩步,下意識地掃了他們一眼,正想著與其亂找耽誤時間,還不如下樓問一下秦全兒來的要快些。 

  其中一個小太監本來正探頭探腦地往一個隔扇裡看著什麼,剛好回過頭來與我掃視的目光一對。他一怔,瞇眼看了看我,突然神色有些不對,猛地就低下了頭。我一愣,仔細地看了他兩眼,燈火陰暗下,也看不太清長相,只是周圍其他的小太監也不敢與我對視,但都是規規矩矩地垂下了目光而已。我彎了彎嘴角兒,大概就是他了,邁步踱了過去,在他面前負手站立好。那小太監的頭越發低,也不請安,一旁的小太監卻是傻掉了,只知道愣愣地看著我。我在腦海中努力地回想,四爺和康熙每次這麼站著的時候,都是怎麼看我來著? 

  「老十四,你今兒怎麼了,剛才還跟吃了嗆藥兒似的,鬧著和四哥喝酒,這四哥他們剛一走,你怎麼又蔫了,這麼會兒就上頭了?」我剛站定,就聽見胤祥熟悉的戲謔聲從隔扇裡傳了出來,要不是到了近前,還真聽不到。 

  我心裡一熱,果然沒找錯人,接著又是一冷,看來八爺、九爺早就知道他和十四阿哥坐在一起,這種事情鬧開了,不論事情真相如何,沒臉的只會是胤祥,一個連自己老婆都看不住的男人,謠言的威力不在於人們信不信,而在於有太多人去說……心裡一陣怒火上湧,我暗暗地做了個深呼吸,往下壓了壓。聽著胤祥方纔的話,我盤算了下,按照時間來看,我和四爺他們大概是前後腳兒,這小太監應該還沒有下手,心裡不禁一鬆。

  我也不說話,只是下死眼地盯住了那個小太監,自己明白沒有康熙和四爺身上的那種威儀,因此只好在硬件上下工夫了。就在我覺得自己的眼睛瞪得都快要凸出來的時候,那小太監的頭越發的低,而左手卻也握得越發的緊了。 

  我心裡忍不住一笑,不管是自己照貓畫虎的功力高,還是這小子做賊心虛得太厲害,只要達到效果就好。我往前踱了一步,那小太監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身子,我略偏了偏頭,指了指自己的右耳,齜牙一笑,低聲說:「還給我,不介意吧?」 

  那小太監瞪圓了眼睛,鼻翼翕張,牙關咬得死緊,無意識地搖著頭,可壓制不住的粗氣偶爾還是噴了出來。我皺了皺眉頭,看他的神色,彷彿還在是老老實實地把東西交出來,還是頑抗到底為主子盡忠的選擇中游移。 

  旁邊另一個小太監已經有些傻了,其他伺候著的小太監們也都是伸脖瞪眼地往這邊探望著。我不禁有些急了,再拖下去,驚動屋裡的胤祥也就罷了,一會兒八爺他們趕了來,事情可就沒這麼好收場了,更何況這樓上還有這麼多人,就算有個把人出來上茅房,看見我都是個問題……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我猛地往前跨了半步,一把握住了那小太監的左手,正要去掰,那小太監卻是下意識地猛力掙脫了一下。我沒想到他有那麼大膽子,一下子被他甩了個趔趄,我心裡的火兒一下子躥了上來。正想再衝上去,那小太監抽回的手肘卻是重重地打在了那檀木隔扇上,「嘩啦」一聲,隔扇搖搖欲墜地晃了兩下,我嚇了一跳,忙衝上去扶,一旁傻站著的那個小太監也反應過來伸手撈了一把,隔扇勉強地又立在了那裡,二樓頓時安靜了許多。 

  握著我耳環的那個小太監已經嚇呆了。沒等我再有動作,就聽隔扇裡面一聲暴喝:「這是誰呀,他娘的搞什麼鬼!」眼瞅著各個包房裡人影兒閃動,我下意識地一把將那個小太監推進了隔扇,自己也跟著跨了進去。差點被那個小太監絆了個跟頭,一隻手伸了過來一把扶住我,看著那熟悉的綠玉扳指,我嚥了口乾沫,抬起頭衝著眼睛瞪得溜圓的胤祥乾笑了一聲,「是我……」

 

第十三章 詔書·下

  一旁滿臉戾色的十四正要站起身來,一抬眼看見我,身形頓了頓,又瞇起了眼,看了看倒在他腳下的小太監,又看了看我,一時間彷彿不相信自己看到的。我不自在地對他點頭示意了下,就轉開了頭。 

  一轉頭我才發現,一個年紀較輕的阿哥也坐在屋裡,手裡的筷子正伸到半空中,就那麼愣愣地看著我。有些眼熟,我卻不記得他是誰了,忍不住仔細地看了幾眼。他見我看他,突然咧嘴一笑,一口白牙明晃晃的。 

  「小……」胤祥低低地喃語了一聲,我這才收回了打量的目光。沒等我再說話,一股柔和的力量傳來,轉眼間我已安穩地站在了胤祥的身旁。看看他微皺著眉頭正要開口,我忙做了個稍等的手勢,胤祥濃眉一斂,臉色有些古怪,卻還是閉上了嘴巴。 

  我自轉身走到那個仍然趴伏在地上的小太監身邊,彎腰說了句:「現在可以給我了吧?」小太監一臉的驚嚇過度,嘴角兒不自覺地抽搐著。我忍不住在心裡歎了口氣,今兒這事兒不論最後結果如何,這小太監的下場都可想而知。方纔的一團火氣頓時低了不少,正想著叫這個小太監先站起來,我微微伸了伸手,「你先起……」我話未說完,小太監原本用來半支撐著身體的左手,神經質似的就往回縮了縮。看著那捏得死緊的拳頭,我不禁有些又好氣又好笑,真不知該說他是愚忠呢,還是天生一根筋。 

  我正要再張口說,「啊……」那小太監突然痛叫了出來,臉色頓時慘白如紙。我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一隻烏黑的皂靴正牢牢地踩在那小太監的左臂上,他的左手因為疼痛而五指大張,一隻精巧的珊瑚耳環現了出來。 

  我愣愣地看著一隻修長的手拈起了那個耳環兒。燈影兒下,那耳環紅得分外鮮明,就那麼輕巧自在地在十四阿哥的指間微微搖晃著,只是十四阿哥略偏了頭,一時間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 

  「哎,這個小太監好像是十哥府上的吧?」一旁一直無聲無息坐著的那個年輕阿哥突然大大咧咧地插了一句。背後隱隱傳來了一聲極低的粗喘,我下意識地回過頭去,胤祥的眸色越來越深,太陽穴突突地跳著,他顯然明白了些什麼。那個阿哥一說話,十四阿哥彷彿被驚醒了一樣,慢慢地轉過頭,看了我一眼,就伸手把耳環遞到我跟前來。 

  我心裡緊了緊,那眼神很古怪,就好像玩俄羅斯輪盤賭一樣,當對方飲彈身亡,自己開槍慶祝時,卻發現裡面原來還剩下一顆子彈……我正遲疑著要不要伸手,一隻大手已伸了過去,不知什麼時候站起身來的胤祥笑說:「謝啦,老十四。」 

  十四阿哥的手下意識地躲了躲,看了一眼已是滿面春風,彷彿沒有半點兒芥蒂的胤祥。他突然懶懶地一笑,就任憑胤祥拿走了耳環兒,又踢了一下在地上咬牙忍痛的小太監一腳,抬了抬下巴,那小太監忙半爬著退到了屏風外頭。 

  胤祥一回身兒,低頭看了看我,把耳環遞了過來,低聲笑說了句:「這怎麼就掉了?」 

  我伸手接了過來,握緊,又清了清嗓子,「是我方才等車回家的時候,不小心掉的,回來找,遠看著被個男的撿走了。」我頓了頓,又笑說,「這不是你送我的嗎,所以就趕緊追來了,他的腿腳兒快,我緊趕慢趕到了這兒,就聽著這小太監說什麼耳環的,就忙跟了他進來,誰曉得那麼巧,他是來伺候你們的,後面的事兒你就都知道了。」 

  「哦,還真是巧呢……」胤祥長長地應了聲,眼底閃過一抹銳氣。 

  屋裡有些安靜,十四阿哥垂下了眼,那個年輕阿哥卻是一臉玩味地應了一句:「可不是巧,哼哼。」我心裡略輕鬆了些,真話假話他們自會分辨,只要能明白八爺他們的「意思」就行,我就算沒有白跑這一趟。 

  胤祥突然咧嘴一笑,「你找個人來尋就是了,還自己巴巴地跑來。」 

  「呵呵,」我也打了個哈哈,「一著急,就沒想那麼多。」 

  「這不是十三哥你送的嗎,嫂子自然急得昏了頭,這可是情意呀,哈哈。」一旁的年輕阿哥戲謔地說了一句。按說我應該臉紅一下以做羞澀,可今兒碰到的事情太多,已沒有多餘的力氣去用來害臊了,我只能乾笑了下。 

  「老十七,你少在那兒胡扯。」倒是胤祥笑罵了一句。一旁一直安靜坐著聽我說話的十四阿哥卻冷冷地咧了咧嘴角兒。十七阿哥胤禮,我恍然大悟,怪不得看著眼熟,以前也見過幾次,只不過那時候他年紀輕,現在他的樣子變了不少。 

  雖然很少聽胤祥提起,但我卻從書中知道,在四爺登基前的那幾年,他都在古北口練兵,甚至最後控制了豐台大營,是四爺順利繼承大統的一大助力,現在他應該算是鐵桿兒的「四爺黨」了吧。想到這兒,才明白,怪不得他剛才點了一句這小太監的來路。 

  在方纔我那番虛實交加的描述之下,眼前這三位人精自然都已明白,這個耳環原本要用來做什麼用的了。若說今日之事,只是讓胤祥他們越發多了層防備,卻會讓十四阿哥心中添了一根刺吧。看著談笑風生的胤祥和十七,還有依然鎮定自若地喝著酒的十四,我心裡只能苦笑,他們這份深沉功夫我這輩子是練不來了。 

  「老十七在咱們成親的時候,還在外頭練兵呢。」胤祥回頭對我笑說一句。

 十七阿哥已是站起身來,笑著給我打了個千兒,又說:「那時候也沒來得及送份賀禮,嫂子不怪罪吧?」 

  我忙虛伸了伸手,神差鬼使地說了一句:「您別客氣,以後送也行。」 

  「噗——」在一旁坐著喝悶酒的十四阿哥一口就噴了出來。胤祥卻放聲大笑,眼睛都快笑沒了。十七阿哥憋笑憋得嘴角兒有些扭曲,卻故作正經地給我躬身行了個大禮,「小弟明白了,謹遵嫂子令。」 

  我滿臉通紅,第一次嘗到了手足無措的尷尬滋味,正想著不顧一切地轉身衝出去。「十三弟怎麼這麼高興,說來也讓我們樂樂,嗯?」八爺的溫和笑語聲從屏風外飄了進來…… 

  胤祥的笑聲頓了一下,彎著腰做戲的十七阿哥也緩緩地直起身來,與胤祥快速地對視了一下,又都齊齊地看了我一眼,倒是十四阿哥恍若未聞似的給自己又斟了一杯酒。 

  「呵呵,是八哥來了。」轉眼胤祥已扯開了笑臉,給我做了個眼色,就轉身往屏風外迎去。十七阿哥也跟在了後面,我則情不自禁地往裡面退了幾步,緊靠著屏風的另一側昏暗角落裡,放著一個半人多高的衣裳搭子,上面搭著胤祥他們的大氅。 

  我一閃身靠了進去,又貓著腰縮了縮,抬頭想看看是否能藏得密,卻正對上十四阿哥似笑非笑的眼神,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又低下了頭,心裡暗自琢磨著能不能趁著胤祥他們出去說話的時候,自己神不知鬼不覺地從這兒溜出去。 

  可要是十四阿哥揭破了怎麼辦,又或是八爺他們非要找麻煩又該怎麼辦?下意識地偏頭從衣裳縫隙中看出去,只看見十四阿哥正垂了眼,捏著手中的杯子緩緩轉動著,臉上的神色卻如地上的青石一般,平滑而堅硬。

  如意算盤還沒撥了幾個子兒,一陣笑聲傳來,人影兒一閃,八爺已瀟瀟灑灑地邁步走了進來,身後卻只有九爺相隨,倒沒看見十爺。我苦笑著咧了咧嘴,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就算這兒的視線再昏暗,要是仔細去看,有人沒人還是分得清的,我的頭越發低了。 

  八爺他們一進來,卻只是看著胤祥他們,眼光根本不往我這兒看,「快起來。」八爺一把扶住要給他行禮的胤祥和十七,又笑說,「咱們兄弟私底下哪還有這麼些個規矩,大面兒上不錯也就是了。」胤祥咧嘴一笑,「八哥隨和才這麼說,這規矩可不能亂。」 

  八爺呵呵一笑,又轉向一旁的十七阿哥笑說:「十七弟,你回來幾天了?今兒才見到你,要不是我們來找十三弟,還看不見你呢!」聽到八爺話中有話,十七阿哥卻笑嘻嘻地又打了個千兒,「先給八哥九哥賠個不是,我這一回來就去跟皇上回話,然後就被皇阿瑪指到兵部去和他們打擂台,家都沒回,要不是今兒是皇上大壽,這還不算完呢,不信您問十四哥,還是他今兒去了兵部,我們碰上一起來的呢。」 

  「喲,這有些日子沒見,老十七的嘴皮子倒是越發利索了啊!」九爺在八爺身後笑說了一句,「哈哈……」屋裡幾個人也都心思各異地跟著笑了起來。「老十四,怎麼一個人喝酒,也不說話?」八爺轉臉笑問了一句,臉色一如平常,倒是九爺的眉頭動了動。 

  十四阿哥站起身來,手裡還握著酒杯,有些搖晃地沖八爺彎了彎身兒,就大咧咧地一笑,「看著八哥你們親親熱熱地聊天,我心裡高興,聽著就好,還有什麼可說的?咱們兄弟也好久沒在一起說說閒話兒了,是吧,九哥?」說完一仰頭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聽著十四彷彿有意無意加了重音的「咱們兄弟」幾個字,九爺臉色一時間有些硬,不過他一向陰沉,倒也不太顯。聽十四這麼一說,他扯了扯嘴角兒,反倒一臉的笑意,「老十四說得是,一年到頭的忙,連說個親熱話兒的工夫都沒有。」 

  「可不是,皇命在身,身不由己啊!好在大家兄弟,親熱又不只在話頭兒上,心裡有才是真,兄弟一心,其利斷金嘛!」八爺微笑著說了一句,神色依然溫和,眼神卻只對著胤祥他們,看也不看十四阿哥一眼。 

  我心裡忍不住冷笑,八爺不辭辛苦地跑了過來,就是為了跟十四阿哥說這一句話吧?雖然十四阿哥在別人眼裡看來是個鐵桿兒的「八爺黨」,可他與九爺十爺的最大差別就在於,他有做皇帝的野心,這點八爺自然心裡有數,因此不管出於什麼目的,八爺是一定會來安撫他的。唯一出乎他們意料的就是,這本該在事後才用得上的安撫,卻因為我的出現而提前了…… 

  「八哥說的是。」胤祥和十七都笑著應了,十四阿哥也是一笑,點點頭,又好像方才什麼都沒發生過,什麼也沒說過的樣子,只是笑著招呼著八爺他們坐下,又命人取了杯子來,他親自斟酒。 

  我緊縮在牆邊,心裡倒是有些安定了下來,八爺他們自打一進來,眼光都不曾掃過我這邊一下,自然不是衝著我來的。更何況,若是把我揪出來,只會把事情弄得更尷尬而已,已然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再四處找石頭問是誰的這種笨事,八爺他們自然不會幹,胤祥他們自然也明白。 

  可不管他們心裡怎麼想,我貓著腰半蹲了這會兒工夫,腰部已覺得酸得有些發緊,腿肚子也不自覺地顫抖著。忍不住苦笑出來,要是再這麼下去,就算八爺他們不想揭穿我,我自己就得把自己給「揭穿」了。 

  心裡正想著,隔板外面卻傳來一陣刻意放輕的腳步聲,從身邊經過,向屏風的另一頭走去,腳步雖輕,卻還是能聽出,是太監們穿的薄底兒宮靴而非宮女們的花盆底兒。 

  「奴才給各位爺請安。」我仔細看了一眼,正是方才在樓外想攔著我的那個年輕太監,忍不住微微一笑,終於來了。果然八爺問了一句,「吳安,什麼事兒啊?」那太監畢恭畢敬地回了一句,「回爺的話,薩蒙老王爺來了,十爺已經先去陪著了。」 

  這個王爺我從未聽說過,但是我知道八爺是負責這次壽筵的內務總管,有王公貴戚過來,他是一定要去接待一番的,我輕扯了扯嘴角兒。「哦,知道了。」八爺應了一聲,轉而又對九爺笑說,「老王爺終還是趕過來了,皇上這回一定很歡喜,老九,咱們趕緊去迎迎。」 

  說完站起身來,笑說:「老十三,那你們自便吧,剛才還說沒工夫說說話兒,這剛坐下酒還沒喝,事兒又來了。」胤祥呵呵一笑,「八哥貴人事多,哪兒像我們這些閒人,也只能坐在這兒喝喝酒了。」屋裡眾人皆是一笑。八爺又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對十四說了一句,「老十四,你也過來吧,前兒你不是還說要和老王爺討教一下,當初他和圖海公、培良公共戰之事的嗎?」

  十四阿哥一愣又一笑,「是啊,八哥不說,我差點把這茬兒忘了,」說完站起身來,撣了撣衣裳,對胤祥一拱手,「十三哥,十七弟,改天我請客,咱們再痛快喝一場。」胤祥笑著點點頭,十七卻笑嘻嘻地說了一句,「那我可等著了,十四哥別哄我,到時候找上門的。」 

  「哈哈。」屋裡眾人哈哈大笑,胤祥和十七恭敬地送了八爺他們出去,外面雜亂的腳步聲也越走越遠。我長長地呼了口氣出來,慢慢地坐在了地板上,齜牙咧嘴地揉著有些刺痛的雙腿。 

  「福晉,」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地響了起來。「呵!」我嚇了一跳,忍不住低呼了出來,方才心思都放在自己的腿上,竟沒聽見有人過來。「是奴才。」腳步聲朝我出聲的這個方向走來,我一抬頭,秦全兒那張看見我之後才放鬆下來的笑臉露了出來半邊。 

  我輕輕地吐了口氣,伸出手去示意他拉我起來。秦全兒忙伸手過來,輕巧地將我扶了起來。「嘶——」我忍不住倒吸了口涼氣,身子也搖晃了兩下,手緊緊地抓住了秦全兒手臂。他忙撐住了我,「福晉,您沒事兒吧?」我搖了搖頭,「外面怎麼樣了?」 

  「十三爺送八爺他們出門去了,您跟著奴才來就是了。」秦全兒快速地說了一句。我點點頭,知道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再待下去,不定還會出什麼事兒呢。秦全兒扶著我往外走,走了幾步,腿上的刺痛就淡了許多,我鬆開了手,「快走吧,我沒事兒了!」 

  秦全兒點點頭,收回了手,做了個跟著他走的手勢,我示意知道了。一出屏風,就發現剛才站在門口的小太監已不見了人影兒,沒等我細看,秦全兒已招呼著往另一個方向走。到了跟前兒才發現,這還有一道比較狹窄的樓梯隱在拐彎處,估計是方便下人們上下用的樓梯。 

  秦全兒伸手了引著我往下走。「薔兒呢?」我低低地問了他一句。「您放心,小格格好著呢,奴才這就帶您去!」我點點頭不再說話。拐了兩拐終於下了樓,樓梯口卻守著一個小太監,正在抬頭張望,見我們下來了,忙跑去門口探頭出去看了看,才把簾子掀了起來。 

  秦全兒帶著我往外走去,冰涼的風瞬間吹上了我的臉,心中的燥熱頓時解了不少。沒走幾步,幾間耳房輪廓隱現了出來,屋裡微微有著燈火閃爍,我忍不住加快了腳步,眼看著到了跟前,卻聽見薔兒開心的笑聲傳了出來。 

  我不禁一笑,薔兒的笑聲就彷彿是一副解毒劑,一直懸著的心也放了下來。前面的秦全兒快走了幾步,在門外輕輕地咳嗽了一聲,然後才把門簾子掀了起來,我笑著對秦全兒點了點頭,一低頭進了屋。 

  地上的銅火盆辟辟啪啪燒得正旺,條案上點了一支紅燭,屋裡的光線有些暗,可依然看得出薔兒並不在屋內。我一愣,回過頭去想問秦全兒,卻發現他根本沒進門,心裡一緊,不禁有些奇怪。還沒等我張嘴喚他,「咯咯……」薔兒的笑聲從裡屋傳了來,我略鬆了口氣,有些好笑地搖了搖頭,今兒晚上被八爺他們嚇得成驚弓之鳥了。 

  「薔兒,怎麼這麼開心啊?額娘來了。」我笑著說了一句,往裡屋走去,「屋裡的是誰,真是謝謝……」話未說完,裡屋的棉簾一掀,一個修長的身影走了出來。 

  我大腦瞬間空白了一下,只能直直地站在了原地,看著薔兒細細小小的手指,正在那兩片薄薄的嘴唇之間,開心地摸來摸去…… 

  屋裡偶爾飄進來微弱的風,使得蠟燭上那細小的火芯不時地被扯動著,四爺的神色在昏暗的燭火下顯得有些模糊晃動,嘴唇抿得緊緊的,只有那雙眸珠依然熠熠生輝,正動也不動地盯著我——他在生氣! 

  今天發生的一切,表面上看是我贏了,簡單得好像從沒發生過一樣,但是也有人說過,越平靜的水面下,水的流速越快。在眼下這步步為營的時期,輸贏兩字之間的差距,細得可能還沒有頭髮絲兒粗。今晚我的一舉一動,還不知要讓多少人在私底下重新謀劃呢。 

  感受著四爺如炬的目光,我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今天才真實地感受到了四爺的威嚴。那股沉默的壓力,讓我的口舌發乾,四肢冰涼,彷彿所有的血液轉瞬間都變成了雪水,以極低的溫度在我體內緩緩地流動著。眼珠也好像被凍住了似的,根本無視於大腦要自己轉開的命令,就那麼僵僵地盯著四爺看,我以前從來沒有這種感受……以前?我不禁一愣,四爺好像從來沒有對我發過火,不管是我生生掰開他手指離去,還是偷跑出來執意要回去照顧胤祥,他都沒有像現在這樣! 

  腦海中不期然地冒出了我掰開他手指的那個夜晚,額上迸起的青筋,急速翕張的鼻翼,握得死緊的拳頭……眼眶覺得一熱,猛然發現好像一直都是這樣,我惹他難過,他對自己發火,心裡一陣針刺…… 

  「嗯……」四爺懷裡的薔兒掙扎了起來,顯然見我久久不過去抱她有些著急了。我往前蹭了幾步,走到四爺跟前,伸出了手。四爺顯然以為我想接過孩子,他的手緊了緊,又放鬆開來,眉頭卻微聳了起來,語調中帶著極力的壓抑,「你知不知道今兒晚上有多危……」他話沒說完卻看到我沒有接孩子而是把右手舉到了頰邊,不禁一愣。 

  我笑了笑,以很正經的語調說:「今兒晚上的事情做都做了,後悔也來不及,可以後我都不會再這樣自以為是地逞英雄了,要不然我就是這個……」我張了張手指,做了個小烏龜的樣子。四爺原本皺著眉頭聽我說話,突然看見我這個手勢,他的嘴角兒忍不住一翹,又忙輕咳了一聲,臉上還是淡淡的,可眼神終究軟了幾分下來。 

  我順勢放下手,從他懷裡接過了薔兒逗哄著,孩子開心地靠在我懷裡,身上依稀帶著四爺的體溫。我低聲說了句,「對不起。」過了一會兒,一旁的四爺突然極低地噓了口氣出來,「你呀……」那其中包含了太多說不出口的意味。他默默地站在我身邊,屋裡好像一下子靜了起來,只有偶爾拂過我耳邊的呼吸,還帶著些溫度。 

  我一邊做著笑容哄孩子,可心裡只覺得空落落的,雖然想著四爺許是為了我的安全擔心,但心底卻一直有個聲音模模糊糊地迴響著:「他是為了……」 

  「咯咯……」懷裡的薔兒笑了出來,我回過神來,卻看見四爺正伸了手指,摸著薔兒細嫩的臉頰,他的眼睛卻看著我。 

  我臉一熱,忙轉了眼光四處看去,卻猛見一絲白色映入眼中,我一怔,一絲白髮正隱在四爺梳理得整整齊齊的鬢邊。燈火那麼昏暗,這絲白色,卻亮得那麼刺眼,我的眼光下意識地往旁邊一滑,卻發現他眼角兒的紋路什麼時候變得那麼深…… 

  心裡一時間有些堵,可沒等我再細看,「嘶」的一聲,就聽見四爺輕微地倒吸了口氣,忙低頭一看,薔兒正撅著嘴咬什麼。這孩子向來對於出現在嘴邊的獵物使用啃咬戰術,而四爺的食指,已被她用力地含進了嘴裡。我忍不住笑了出來,伸出一隻手,握住了四爺的手指,輕巧地幫他拔了出來,這動作做得再熟練無比。 

  「這孩子就喜歡這樣,真對不起。」看著薔兒那不甘願的臉,我有些好笑地說了一句。正想著找手帕子來幫他擦擦,卻聽見四爺低聲說了句,「不妨事。」聲音裡卻帶了一絲笑意。我忍不住抬頭看去,他的臉上帶著一絲憐愛的笑容,低頭看了看薔兒,又抬頭看著我,微微一笑,「這孩子長得像老十三,性子卻像你。」 

  我只覺得身上越發得熱了起來。說實在的,方才四爺對我冷漠,我心裡難免有幾分彆扭和失落,可這會兒他像以前那樣溫和地對我,我卻覺得,還不如讓他對我凶來得要好,心裡不免有幾分自嘲,這是不是就是人的劣根性? 

  心裡胡思亂想著,嘴裡卻還是囁嚅地答了一句,「我長相和性子都一般,但要是認真比起來,我還是寧願薔兒性子像我來得好些。」 

  「呵呵。」四爺輕聲地笑了出來,我就那麼傻傻地盯著他看,有多久沒看見他這麼笑了,十年,還是更長?恍惚間,好像又回到了那個池邊涼爽的夜晚,那個笑就是笑的夜晚。

「嗯哼。」屋外的秦全兒輕輕咳嗽了一聲,四爺的笑容一斂,我也忙垂下了眼,一時間屋裡的溫度彷彿也隨著笑聲的消失而降低了。過了一會兒,視線裡的衣襟兒一飄,四爺已轉身往外走去,門口的秦全兒早伶俐地把簾子掀好了。 

  到了門口,四爺轉頭看了秦全兒一眼,他一哆嗦,低聲地回了句,「一會兒奴才就親自送福晉回去。」頓了頓,四爺才淡淡地「嗯」了一聲,秦全兒的頭卻越發地低了。四爺默默地站了一會兒,沒再多說什麼,只是挺直了背脊,大步地向外走去了。 

  秦全兒又低又快地跟我說:「福晉,您在這兒稍等,奴才去去就來。」說完他打了個千兒,就急急地往外追去了。我長長地呼了口氣,看看四周,這兒既沒有胤祥,也沒有四爺,對於我而言,就只是一間毫無意義的空屋子。 

  我低下頭對薔兒說:「咱們這就回家去,這鬼地方再也不來了好不好?」說完晃了晃她,薔兒興奮地笑了出來,露出了柔軟的牙床,我忍不住一笑。 

  這回秦全兒總算是把安保工作做到了家,我安安靜靜地出了宮,又平平安安地到了家,直到我下了馬車,秦全兒的臉色才好看了些。「福晉,奴才就不送您進去了,十三爺估摸著還得過會兒子才能回來,奴才待會兒就去回話,您放心吧。」 

  我點了點頭,微笑著說:「辛苦了。」秦全兒自謙了一番,他看著我把薔兒交給迎出來的秦順兒,就恭敬地打了千兒,說:「那奴才去了。」「好。」我說完話轉身想進去,眼角兒卻掃到秦全兒嘴巴動了動,卻又猶豫地嚥了回去。 

  我不禁有些奇怪,站住了腳又回過身子來,笑問他,「怎麼,還有事兒嗎?」他搖頭,「沒事兒,沒事兒,」見我微笑地看著他,他想了想,還是低聲地說了句,「也沒什麼,只是奴才好久沒聽見四爺笑了。」說完他一躬身,帶人趕著馬車就走。 

  「主子。」秦順兒小心地喚了我一聲。「啊?」我猛地回過神來,一回頭,看見他正有些擔憂地站在我身後幾步,「主子,這風涼,您站久了小心受風,小格格也冷。」「哦。」我點點頭,勉強咧了咧嘴,笑說:「咱們趕緊進去吧。」秦順兒沒再多說,忙引著我進去了,大門在吱呀聲中重重地關上了…… 

  剛把薔兒哄睡沒多久,胤祥就急急地趕回了家來,見我好好窩在被窩裡衝他笑,他放下心來,脫了外套就那麼冰冰涼涼地鑽進了被裡。一陣尖叫笑鬧之後,我被胤祥輕輕地抱在懷裡,聽著他平穩的心跳。 

  今天懸了一天的心這才放了下來,我忍不住打了個哈欠,「累了,嗯?」胤祥笑問了一句,我點點頭,在他懷裡蹭了兩下。胤祥並沒有問我今天發生的一切,我心裡清楚,他之所以不問,是因為我知道的他都知道了,而我不知道的,恐怕他也知道。 

  過了一會兒,就在我睡眼迷離的時候,「小薇,答應我,以後不要再這樣衝動行事了,萬事有我呢,嗯?」胤祥有些低沉的聲音在我頭頂上響了起來。我努力眨了眨眼,讓自己清醒一些,這才抬頭去看胤祥,他的臉上眼底寫滿了擔憂,「今兒是運氣好,要是以後……」他話未說完,臉色已然陰沉了起來,顯然是想到要是今兒運氣不好的下場…… 

  我鄭重地點了點頭,心裡很清楚現在的時局,已不是靠點小聰明就能左右的了,一個弄不好,幫倒忙都是有的。「我答應你!」我很認真地說了一句,胤祥微微一笑。看著他依然微皺著的眉頭,我也很正式地問了他,「那你能不能也答應我一件事兒?」 

  胤祥眉頭一挑,看著我認真地樣子,他的神色也凝重了起來,但還是笑著說:「說來聽聽。」我一笑,「回十三爺的話,我以後能不能不再戴耳環了?望您准許。」胤祥一怔,接著就放聲大笑,我輕輕地又伏回了他的胸膛,笑聲震得我耳膜有些不適,可這種不適讓我很幸福。 

  「咳咳,」胤祥笑得咳嗽了兩聲,他伸手輕輕鉤起了我的下巴,懶洋洋地笑說:「准了。」看著他因為大笑而有些漲紅的臉再無一絲陰霾,顯得越發的年輕俊逸,我大大地咧嘴一笑。 

  看著胤祥的笑臉,突然想到了方才秦全兒臨走時說的那句話,我腦中不期然地想起以前在哪兒看過的一本書,裡面有句話好像是說,為了這樣的笑容,情願踏過煉獄之火。我情不自禁地想,如果是為了這樣的笑容,我也甘願……只是那個時候,我並不知道,那煉獄之火會化身為一紙詔書。

第十四章 奪嫡·上

  同年六月,十四阿哥入主兵部,提調古北口,綠營,江南大營各地兵員,向陝西 第十五章 奪嫡·下 

  不是不明白什麼叫現實,也不是猜不到胤祥他們有很多隱秘不會讓我知道,可剛才那短短的幾句話,卻把我之前所經歷的、所猜測的、所自以為明白的很多東西一下子打了個粉碎。 

  「福晉。」耳邊突然傳來了小桃兒的驚叫聲。 

  我有些昏沉地看了過去,只看見了燈火中人影閃動,頭腦中卻是一片黑暗……一時間只覺得周圍亂糟糟的,忍不住甩了甩頭,想讓自己清醒一點。 

  「嘶——」我倒吸了口氣,頭部有些沉甸甸地疼。耳邊不時傳來有些惶急卻又刻意壓低了的模糊聲音,唯獨一個怒吼著的聲音十分清晰。我用力眨了眨眼,這才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了床上。 

  一轉頭,看見胤祥正暴躁地在屋裡走來走去,「秦順兒,林太醫怎麼還不來?要是他再不來,我就……」

  「胤祥。」我大喊了一聲,耳朵裡反饋來的卻是一聲比蚊子叫大不了多少的聲音。 

  可胤祥卻一個箭步就躥了過來,「小薇你醒了?你覺得怎麼樣?頭疼不疼?身上有沒有哪兒不舒服?你……」一連串兒的問題飛快地從他嘴裡冒了出來。我愣愣地看著他,他臉色有些紫漲,一根青筋卻凸顯在額頭,不時地跳動著,眼睛裡閃爍著無盡的關心和些微的恐懼。見我直直地看著他卻不說話,他臉色漸漸地白了起來,聲音竟然有了一絲顫抖,「小薇,你沒事兒吧,你……」 

  他的擔憂著急害怕彷彿一根針一樣,一下子捅破了我心中那個脹滿了懷疑、受傷、背叛、心痛等等各種黑暗氣體的氣球。「呼——」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對他微微一笑,「我沒事兒,只是頭疼而已,瞧你急的。」

  胤祥怔怔地看了我一會兒,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見我確實是面帶笑意,神志清醒,這才大大地鬆了口氣,將他的頭埋在了我的胸前。一股熱氣頓時透過薄被,吹到了我的胸膛上,熱得讓我覺得有些燙。 

  「小薇,小薇,小薇……」胤祥含糊不清的聲音從被子裡傳來,他就這麼不停地念著我的名字。我的眼淚不可抑制地掉了下來,只能用手輕輕地捋著他的頭髮,低聲說:「我在這兒。」 

  過了一會兒,胤祥抬起了頭,眼中稍微有些發紅,他清了清嗓子,「只要你沒事兒就好,我……」 

  他話未說完,滿頭大汗的秦順兒跑了進來,「爺,林太醫到了,奴才領他進來……啊,福晉醒了!」他話說了一半才看見我正清醒地看著他。 

  胤祥低頭柔聲對我說:「既然太醫都來了,還是讓他看看吧,八成你也受了風寒了。」我點了點頭,聽見他說風寒,突然想起薔兒,忙伸手抓住欲站起身的胤祥,「對了,薔兒她怎麼樣了?」胤祥忙安撫地拍了拍我的手,「她沒事兒,只是受了風,太醫說不用吃藥,喝點薑糖水就可以,你放心。」

  我疲累地點了點頭,閉上了眼,任憑胤祥出去和太醫寒暄,心裡只是不停地告訴著自己,沒有人乾淨得一如初雪,而我嫁的是個皇子,一個會去爭奪皇位同時心裡也有我的皇子……胤祥為我做得夠多了,更何況,我也不覺得他事事都告訴我會讓我過得比現在更幸福,今晚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我就一直這樣告誡著自己,直到自己沉入深深的睡眠中去。 

  轉眼到了十月,內庭裡傳來了各種消息,康熙的神志已經有些不太清醒了,朝中之事已完全不能打理。上書房的那幾個大臣都陪在他身邊,眾阿哥們卻都被擋在了暢春園之外,個個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面子上卻還得做出一副哀戚的樣子來。 

  進了十月,我就再沒看見過胤祥,他和十七阿哥一直都守在四爺身旁,只有秦順兒偶爾地帶些話兒來給我,無非是讓我保重身體,看好薔兒云云。我深知現在已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時刻,因此只是讓秦順兒告訴胤祥六個字——「一切安好,勿念」。 

  十一月終於來了,京城裡暴雪肆虐,狂風呼嘯。聽府裡的小太監們說,京城四周搭滿了帳篷,都是那些各省的外派大員,在等著給皇帝請安,或者說是等著給老皇帝送行,然後再弄明白究竟會向哪個新皇請安。每個大臣心裡都有個小九九,也都在暗自祈禱,自己沒有押錯了邊兒吧。 

  我靠在窗邊靜靜地望著緩緩飄落下來的白雪,手裡不停地編製著一根帶子。自打那晚之後,我總是喜歡找點事情做,這樣才好不讓自己再去胡思亂想些有的沒的,日子雖然過得不知今夕是何夕,心情卻慢慢地平靜了下來。 

  「主子,今兒的雪真大,別站在那兒,小心一會兒頭又痛。」小桃兒一進門就走到炭盆邊加了塊兒炭進去。 

  我搓了搓手,從窗邊溜躂回了書桌後坐下,笑著接過了小桃兒遞過來的清茶,「是啊,我最喜歡大雪了,白茫茫一片,覺得心裡也乾淨了許多,是吧?」 

  小桃兒調皮地吐了吐舌頭,「是啊,您喜歡,小格格更喜歡,方纔還鬧著要出去玩呢,這千哄萬哄地才去乖乖睡了覺。」我微微一笑,發現小桃兒眼角兒也微微有了些痕跡,心裡突然有些熱,回想當年初見之時,她還是個身量不足的小姑娘。 

  「主子,您怎麼了?」小桃兒見我一直盯著她看,不禁有些奇怪。 

  我笑了笑,「沒什麼,只是突然想起了你當年的模樣,這些年辛苦你了。」小桃兒聽我提起當年,臉便紅了。 

  聽我說完,她低下了頭,再抬頭眼圈卻有些紅,「主子,我要不是跟了您,現在還不定怎樣呢。」 

  我笑了笑沒再說話,小桃兒也自去拿了塊兒帕子繡了起來。屋裡很安靜,只有窗外的白雪落在地上發出輕微的沙沙聲。我將頭埋在從杯子裡不斷升騰而出的熱氣中,心中不知道為什麼突突地跳了起來,不知道胤祥他們怎麼樣了。 

  突然屋外一陣卡嚓卡嚓的腳步聲,沒等我抬頭,「主子。」就聽見秦順兒在屋外喚了一聲。我抬起頭對小桃兒抬了抬下巴,小桃兒放下了手裡的東西,快步走過去掀起了簾子,秦順兒帶著一頭的雪走了進來。他一個千兒打下去,「主子,宮裡來人了,接您進去。」 

  我還沒什麼反應,小桃兒已驚呼了一聲,她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兩步兒,用手摀住了自己的嘴,臉上的表情卻是掩不住的驚慌。看來小桃兒也已經明白,舉凡我進宮,那就代表著沒有好果子吃。我很想笑,卻發現自己根本笑不出來。 

  秦順兒瞥了小桃兒一眼,上前一步,低聲說:「主子別擔心,萬歲爺回宮了,各位皇子的福晉都要進宮,隨著宮裡各位主子們一起為皇上祈福,從人也不用帶。」 

  「嗯,我知道了。」我點了點頭,心裡不免懷疑,皇帝此舉不是要把各位皇子的家人作為人質,以令他們不敢輕舉妄動吧。「小桃兒,你去幫我收拾一下,還有薔兒的。」 

  聽秦順兒那麼一說,小桃兒的臉色恢復了些,應了一聲轉身就要去裡屋。秦順兒忙扭頭跟了一句,「小格格的就不用了。」小桃兒一愣,站住了腳。他轉過頭來跟我回說,「宮裡頭說了,各府裡的十歲以下的小阿哥和還有格格們都留在府內,由嬤嬤和教引太監們照顧,十歲以上的阿哥則跟隨著各自的父兄一起。」我對小桃兒揮了揮手,她忙進去收拾了。看著秦順兒正恭敬地站在原地,我嘴巴張了又張,最後還是沒敢去問胤祥他們現在何處。 

  轉眼間,小桃兒已經收拾好了東西交給了秦順兒,又轉過手來幫我把大氅穿好,再抬頭,她眼圈兒又紅了。我笑了笑,「好了,我只是進宮而已,倒是你,幫我把薔兒帶好,回來要是看她瘦了,我可不依。」小桃兒強笑著點了點頭。我轉身往外走去,雪花一下子撲面而來,冰冰涼涼地化在了臉上,令人精神為之一爽。 

  秦順兒伺候著我到了府門外,宮裡的天青油布馬車早已等在門外,幾個太監正一動不動地垂手侍立著,猛一看,還以為是幾個雪人。見我出了來,這才行動迅速地搬了腳踏子過來,又接過了秦順兒手裡的包裹,放入馬車中。 

  我撐著秦順兒的手進了馬車,在他鬆手的一剎那,我問了一句,「今兒是幾啊?」正要放下簾子退下的秦順兒一愣,趕緊回了一句,「主子,今兒已經十一了。」「喔——」我點了點頭。秦順兒見我無話,這才放下了車簾子。 

  馬車搖搖晃晃地開動起來,「十一嗎?」我低喃了一句,那也就是說,離那個日子只剩下兩天了…… 

  屋裡檀香繚繞,德妃虔誠地跪在菩薩面前不停地祈禱,我也跪在她身後的蒲團上,心裡卻只是在猜測著,胤祥他們真的準備好了嗎,史書上的記載沒有騙人吧,今天已經十二了,還有一天…… 

  「魚寧,魚寧……」德妃的呼喚聲突然闖入了我的腦海,我驚醒了一下,一抬頭才看見德妃正回過身來看著我,「你怎麼了?」她緩聲問了我一句。 

  「沒事兒。」我微微搖了搖頭,搪塞地說了一句,「只是一時有些頭痛。」 

  德妃隨意地點了點頭,示意我扶她起來。我趕緊站起身來,輕輕地扶她站了起來,坐到了佛堂一邊的春凳上,又倒了杯參茶給她。德妃接了過去慢慢地啜飲著,過了會兒突然問道:「你頭痛得厲害嗎?」我搖了搖頭,「也沒有,老毛病,習慣了。」她定定地看了我兩眼才垂下了眼,淡淡地說了句,「那就好。」 

  自打我進宮來,德妃就一直把我帶在身邊,倒是四福晉和十四福晉分別帶著各府裡的女眷,在兩個側廳裡焚香祈福。宮裡的氣氛越發地緊張,宮門口守衛著的內監也多了起來,嚴防各宮裡的人互相亂竄。 

  吃飯要麼是陪著德妃,要麼就是自己一個人,睡覺也是睡在德妃睡房外的小花廳裡。四福晉和十四福晉也是分開的,並不相處於一室,因此我跟那些女人們雖然是共處一院,竟然是連一面都見不到。儘管我對見不到四福晉她們這件事兒一點也不介意,可心裡畢竟有些奇怪,只是德妃不說,我也不能掐著她的脖子去問,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十一月十三日,雪下得越發地大了,扯棉絮似的不停地飄著,剛消停了兩天的北風也呼呼地刮了起來,聽起來有些撕心裂肺的。我一天都是心不在焉的,腦子裡空白一片,機械地做著平常在做的事情,潛意識裡卻在等著那一刻的到來。 

  不知道德妃心裡是怎麼看我的,一時間我也顧不上她的想法,只是偶爾視線從她身上劃過,才發覺她也有些心神不寧的樣子。神經緊緊地繃了一天,直到伺候著德妃睡下,宮女們也都退了出去,我才木木地走回了自己的床榻上,放下簾帳,抱膝坐下。 

  「不會吧,事情不會有變吧?」我有些神經質地自言自語著,之前的每件事不都在它該發生的時候發生了嗎?難道……」我情不自禁地開始啃著手指甲,那股難言的壓力越發如吸飽了水的海綿一樣,沉重地壓在了我的心上。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突然覺得外面有些混亂,可仔細聽聽,依然只有風聲呼嘯。我重重地靠回了板壁上,「唉——」我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沒等我這口氣出完,就聽見長春宮的宮門被打開的聲音。我如被雷擊一般地坐了起來,宮門一旦下鑰,除非有特殊情況,否則直到天明,都是絕對不允許打開的。 

  裡屋傳來了匡啷一聲,接著就看見德妃跌跌撞撞地從屋裡跑了出來。她向我的方向望了一眼,那麼黑的屋裡又隔著一層簾幕,她的眼珠卻反射著灼人的光芒。 

  屋門嘩地一下被推開了,兩個宮女惶然地舉著燈進了來,還沒等她們開口,一個太監撲了進來,一頭跪在地上,淒啞地哭喊了一句,「德主子,皇上——駕崩了。」他話音未落,「娘娘!」宮女們驚叫著衝了過去,扶住了已然軟倒的德妃。 

  屋裡頓時亂成一團,有哭的,有喊的,一個宮女忙上前去給德妃揉著胸口,沒兩下,德妃就吐了口氣出來,宮女們手忙腳亂地扶了她坐好。她用手在胸口用力地壓了壓,就伸手推開了眼前的宮女們,不說話只是死死地盯住了那個小太監。 

  我也無意識地用手抓緊了心口,只覺得心臟跳得好像很慢又好像很快。 

  好在那太監終是把下面的話說了出來,「方纔隆科多大人已宣佈了皇上的遺詔。」說到這兒,他重重地嚥了口唾沫,那聲音在這呼吸都已不聞的屋子裡,大得彷彿是在平靜的湖水裡扔了一塊石頭。他喘了口粗氣,一字一句地把那封詔書背誦了出來,「皇四子胤,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恪承大統,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 

  他的話音剛落,門口就傳來幾聲驚喘,我聞聲看去,卻是那拉氏等幾個女人正站在門口。她們臉上的表情映著燈火,哭不是哭,笑不是笑,真是難以形容。一旁的十四福晉還有茗蕙幾個,臉上卻已隱然帶了幾分失落。 

  「先帝啊!」德妃突然放聲大哭,屋裡的人全都跪下一起哭了起來,門口的那拉氏她們也都跪下痛哭了起來。屋裡屋外跪了一地的人,人人哀泣,不遠處其他的院落也是哀鳴聲不斷。報喪的鐘聲沉重又緩慢地敲響了整個京城。 

  十一月十六日,康熙的梓宮停放在了乾清宮。四爺,不,應該說是雍正皇帝已經帶著一干皇子親王貝勒們,在那兒為康熙守二十七天的靈。在這節骨眼上,八爺他們自然是隨君伴駕,估計皇帝會不錯眼珠地盯住了他們。 

  那拉氏她們已經準備著入住西六宮了。不少院落已經騰了出來,太妃們自然有太妃們的去處,就是德妃也要搬家的,只不過,她搬去的是慈寧宮,而不是什麼養老所。 

  這三天,我要想走出宮門,總會有人從身後冒出來,畢恭畢敬地攔著我,要不是有人按三餐送飯,我還真懷疑這位新科的太后娘娘是不是把我給忘了。望著屋簷下的冰掛,我不禁想著這些天也沒見到胤祥,不知道他有沒有找我。頭又是一陣暈,眼前有些發黑,我忙閉上了眼,自從那次之後,這頭暈的毛病好像越來越嚴重了…… 

  「在想什麼?」德妃慢條斯理的聲音突然在我背後響了起來,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那股眩暈的感覺瞬間消失了,我定了定神兒,這才慢慢地回過身來。德妃正一身縞素地站在門口,午後的陽光籠罩住了她,卻襯得她的臉色越發憔悴,眼睛也有些浮腫,其中佈滿了紅絲,但背脊依然挺得直直的。 

  我穩步地走了上去,行了個宮禮,「在想胤祥。」很直白地回了她一句。 

  她明顯地一愣,顯然沒想到我會給她這麼個答案,臉上的神色一時有些怔忡。她看了我半晌,我也毫不迴避地看了回去,她的肩膀突然鬆了下來,一瞬間好像老了許多,身子晃了下。我條件反射地扶了她一把,一入手,只覺得她的臂膀真稱得上是瘦骨伶仃。她並沒有推開我,而是任憑我扶著她,坐在了窗下的榻子上。 

  「我才剛告訴他,你頭痛又有些犯了,先讓人送你回去了。」說完她輕輕地咳嗽了起來。過了會兒,才伸手從袖中取出了一個朱紅色的小匣子,她也沒打開,只是用手指輕輕地來回撫摸著盒子那光滑的表面。

  我安靜沉默地站在一旁,可眼光卻隨著德妃的手指不自覺地移動著,心裡猜測著那到底是什麼。「拿去吧。」過了良久,她好像終於下了決心似的把那個盒子遞給了我。我有些遲疑地接了過來,一時間反倒沒有勇氣去打開它。德妃看我遲疑的樣子,輕輕地呼了口氣,淡淡地說:「這是先皇的遺旨。」 

  我一驚,猛然覺得手裡的盒子好像著了火似的很燙手,手指不自覺地一鬆,那盒子啪的一聲摔在了地上,散了開來。一張薄薄的淡黃色的紙張從裡面飄了出來,落在地上,隱約有些紅色的痕跡洇過了紙背。我緩緩地蹲下了身,暗暗地做了個深呼吸,伸出手指輕輕地將那張紙翻了過來,字體有些歪斜,上面只有四個朱紅色大字——人之常情。 

  「其實這很正常,人人都自私,出了事,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自己最愛的人。」我抬起眼看向康熙,「不要說是四爺,就是您和胤祥一起出事,我也只會選擇胤祥的」……我輕扯了扯嘴角兒,「這不關乎什麼綱常倫紀,這只是人之常情,不是嗎?」「哈哈——」康熙皇帝突然放聲大笑。我一哆嗦,越發地低了頭,「人之常情,哼哼,說得好。」一陣步履聲響起,一雙麂皮靴子慢慢地踱了過來,在我面前站定。我暗暗握緊了拳頭。衣履聲響,皇帝竟然半彎了腰,明黃的荷包就在我眼前輕輕搖晃著,他低聲在我耳邊說了一句,「別忘了你今天說過的話……」 

  數年前在懋勤殿與康熙的那番對話,清晰地在我腦海中響了起來,一字一句,如猶在耳。我伸手捻起了那張紙,站起身來,心裡竟然有了幾分好笑的感覺,這算什麼,皇帝在用我給他的理由來解釋他為什麼要殺我嗎? 

  「人之常情嗎?」我一字一頓地念了出來。 

  「皇上說,你看了之後,一定會明白的。」一直默不作聲的德妃突然開口說道。 

  我嘲諷地一笑,「是啊,不明白又能怎樣?」 

  德妃被我噎得一怔,可臉上卻沒什麼怒色,只是有些不堪重負地看了我一眼,閉上眼幽幽地說了句,「那時候我以為把你許給了老十三,一切就會風平浪靜,看來終是我錯了。」 

  我心裡不禁一痛,那晚胤祥那欣喜若狂的表情,還有四爺蒼白如雪的臉色,一直都深深地刻在我心底,它曾幫我支撐過了許多的難關。我喃喃地說了句,「我只是想讓他們兩個都開心,這有錯嗎?」 

  德妃聞言身子一抖,她睜開眼看著我,眼圈兒發紅,卻一滴眼淚也沒有,「你沒錯,只是你想讓他們都開心的那兩個人,不但是兄弟,更是君臣。」德妃的聲音帶著一絲沙啞,可到最後卻尖厲了起來。說完她猛地站了起來,喊了聲,「來人呀!」一個老太監應聲進來,疾步走了過來,頭也不抬地將一個青花瓷壺放下就出去了。 

  德妃伸手拿起了桌上的一個杯子,緩緩地將壺裡的水倒了出來,一股再熟悉不過的味道傳了出來。德妃看了看我,就將那杯茶放在了桌上,「這不會讓你有什麼感覺的。」 

  我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了,鈕祜祿氏溫柔的笑臉,彷彿如同一根燒紅的鐵釬,帶著嘶啦啦的聲音從我腦海中狠狠劃過,我哆嗦著嘴唇問了一句,「是因為我已經喝了三年了嗎?」德妃默然。 

  我一把抓起了那個茶杯,溫熱的茶水瞬間濡濕了我的手指,正想狠狠地把杯子摔在地上,突然想起鈕祜祿氏平時總是笑說,這清茶是誰誰誰送給四爺的,她好不容易才弄出來送給了我……四爺這兩個字,讓我放鬆了太多的警惕,我緩緩地放下了手來。

  「這樣對皇帝好,對胤祥也好,你也不希望他們因為你……」德妃歎了口氣,「你最明白的,不是嗎?」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心裡已經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了。每個人都說我明白,可是我到現在只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我的命運早在三年前就決定好了,而現在則連掙扎的機會都沒有了…… 

  門扇突然被輕輕地敲了兩下,一個沙啞的聲音回說:「啟稟太后,萬歲爺和十三貝勒過來了。」我下意識地就想往外衝去,可沒跑了兩步就停了下來,胸膛劇烈地起伏著,德妃則慢慢地從我身邊踱了過去。 

  花盆底兒清晰地敲在青石磚地上,卡嗒卡嗒地一步步向門口走去。站定,她的背脊又挺得直直的了,「先帝爺做了他該做的,我也做了我該做的。」說完她推開門,毫不遲疑地走了出去。 

  「皇上駕到——」 

  「萬歲爺吉祥。」「皇上吉祥。」一片問安聲傳來。 

  「起來吧。」四爺熟悉的聲調傳了來,我心一抖。 

  「兒子給太后請安。」 

  「胤祥給太后請安。」 

  胤祥,我在心裡喊了一聲,忍不住地朝門口走去,透過縫隙,看見德妃正彎身扶起四爺和胤祥。四爺還是那樣的冷峻,身上穿著喪服,可嘴角兒上翹,卻帶上了一絲以前所沒有的高傲。四爺一直都是傲氣的,卻從沒有這樣睥睨天下的高傲,明黃色的帽簷中央,鑲著一塊美玉,腰間則繫上了九龍盤珠袋。胤祥也是一身素服,但卻是英姿颯爽,臉上的神色比以前穩重多了,一舉一動中都帶了一種氣質,這大概就是一個掌握了權力的男人的自信吧。我轉過了身子,慢慢地走回到了塌子邊坐下,伸出手,拿起了那半杯殘茶,在手指間搖晃著。 

  「你們怎麼來了?」就聽著德妃柔聲問了一句。 

  「兒子本來要去請安的,聽說您到這邊來了,就趕緊過來看看。昨兒太醫不是還說,您這兩天身子太虛,別太累才好。」四爺恭敬地答了一聲。 

  「我也不過是這兩天心裡堵得慌,想散散心,不知怎麼就走到這兒來了。倒是皇帝你身子骨兒要緊,這不知道還有多少大事等著你呢,你就別再替我操心了。」德妃溫言地說了兩句。 

  胤祥在一旁笑說了句,「萬歲爺就是對太后心太重。」 

  「我知道,可做了皇帝,這身子就不是一個人的了,是全天下的了,私情兩個字,倒是要放在一邊了。」德妃語重心長地說了這麼一句。 

  「兒子知道了。」 

  四爺的話音剛落,宮門外就傳來了陣陣腳步聲,「皇上吉祥,太后吉祥」,赫然是八爺的聲音,我一怔,思緒一晃間,也沒聽到八爺說了些什麼,只聽到四爺淡淡說了聲,「朕知道了,你先去處理吧」,八爺的聲音頓了頓,才畢恭畢敬的說了聲,「臣,遵旨」,只是這語意中,又有多少苦澀,恐怕只有八爺才體會的到吧。我腦中不期然的想起了方才德妃說的那句話,「他們是兄弟,更是君臣」,心中一涼。

  過了會兒,就聽德妃輕輕的說了一句,「咱們也走吧,還得去給先帝爺…」,聲音裡卻帶上了一抹難以掩蓋的擔憂,我雖然有些奇怪,但是已到這生死關頭,那裡還顧得上德妃擔憂不擔憂。只是她話未說完,就聽見門外的太監急慌慌的喊了句,「十四阿哥,您不能…」

  我不禁一愣,十四阿哥,他已經從邊關回來了…沒等我再想,就聽見十四阿哥沙啞的笑聲響了起來,聲音多少有些尖銳,裡面包含了太多的情感,憤怒,傷痛,鄙視,不甘,壓抑,只聽他啞聲喊了一句,「皇帝四哥,臣弟給您請安來了」…

  院外突然安靜了起來,偶爾只有幾聲粗重呼吸聲隱隱傳來,我下意識的捏緊了手中的杯子,心裡大概能猜到十四阿哥所為何來,他心底多少有著被康熙皇帝背叛了的感覺吧,軍權,稱王,康熙給了他太多的希望,或者說是「幻想」。

  而康熙皇帝已經不在了,那眼前這個繼承了大統,可以說是得到了一切他所渴求的親哥哥,已經變成了他最憤恨仇視的對象了吧。十四阿哥從小受盡父母寵愛,人又聰明伶俐,可以說從未受過什麼□折,可奪走他一切的偏偏是…

  「十四弟啊」四爺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清淡溫和,卻字字清晰,彷彿每個字都如冰錐般直直的插入你耳中。「朕方纔還在和老八說,你遠道回來辛苦,先去先帝爺那兒祭拜就是,不用特特的跑來見朕,朕雖是皇帝,但和你們也是兄弟,有些虛禮免就免了,你怎麼還是過來了」,四爺聲音很溫和,甚至可以說蘊含了不少兄慈友恭的情感,但是那個朕字,還有那句特特的,還是讓我情不自禁的哆嗦了一下。

  「哼哼」,十四阿哥乾笑了一聲,「那怎麼成,您現在可是皇帝了,這規矩怎麼能錯,臣弟可不想隨便就被人按個大不敬的罪名兒,要不…」他話未說完,「好了」!德妃突然厲聲喝止了他,院子裡頓時一片安靜。

  只聽德妃粗喘了兩口氣,又壓下聲音來,「有什麼話兒,回頭再說吧,皇帝,時辰不早了,我們還是回乾清宮去吧」,「太后說的是」,四爺恭敬的應了一聲,「八弟,十三弟,你們先和老十四過去,朕陪著太后慢慢走」,「是,臣遵旨」,胤祥朗聲應了一句,八爺也跟著應了,又溫言對胤禵說,「十四弟,有什麼話兒跟皇上講,也回頭再說吧,這些日子皇上也累了」。

  十四阿哥冷冷一笑,「八哥果然是賢王啊,能體貼聖意,不過今兒的話不是和皇上講,是要跟四哥講的」。「你…」八爺聲音一噎,「跟四哥講嗎」,四爺突然玩味似的輕笑了一聲,「好啊,那倒要聽聽了,進屋兒去說吧」。說完就聽見腳步聲兒響,門吱呀一聲,緩緩開了個縫兒,我心裡頭血呼的一下衝了上來,一時間只覺得血熱得好像要把胸腔融化了一樣,就聽德妃尖聲說了一句「慢著」。

  「太后」只聽四爺有些遲疑的問了一句,雪白的衣襟兒隨著微風在門縫中輕輕舞動著,外面靜了一下,突然門口那道雪白的身影兒一僵,門又被推開了些,四爺那有些清瘦的臉孔慢慢露了出來,他瞇了瞇眼,彷彿一時間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

  我愣愣的看著他,心裡如火燒一般,一種說不上是委屈還是怨恨的情緒,如岩漿一樣在不停的翻攪著,我們就那樣靜靜的對視著,「啪噠」,一聲輕微的水滴聲響起,突然覺得臉上一陣濕熱,這才發現不知道時候,眼淚已順著臉頰垂落到了杯子裡。

  那滴淚水彷彿也落在了四爺的心上,他好像被什麼燙到了,臉頰抽動了一下,可沒等他說話,就聽見德妃厲聲說,「我有話兒和皇帝說,你們都出去在外面候著,不許過來,胤禵,你和你八哥,十三哥在這兒等著」。門口人影兒一閃,四爺已進了屋來,德妃回身兒把門輕輕地帶上了,卻沒有回過身兒來,只是靜靜的站在門口。

  屋裡一片死寂,看著四爺緊握的拳頭,有些顫抖的薄唇我不禁有些神情恍惚,今天發生的一切彷彿如夢中一樣,康熙的遺詔,德妃的無情,鈕祜祿氏的背叛…我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過去的種種如飛馳的列車一般,從腦海中閃過。

  四爺見我有些站立不穩,下意識的就想過來扶我,沒走兩步,就踩上了一張紙,他沒在意的低頭閃了一眼,還是繼續往前走,突然又頓住了腳步,低下頭仔細的看了兩眼,一彎身將那張紙撿了起來,只掃了一眼,臉色霎那間變的雪白。

  一絲急促的抽氣聲響了起來,我轉眼看去,德妃不知道什麼時候已轉過了身來,她用手帕子摀住了嘴,可些微的驚慌還是從她大睜地眼裡流露了出來。見我望著她,她眼裡竟摻雜了一些祈求的意味,我一怔。

  可沒等我再多想,「這是什麼」,四爺彷彿從牙縫兒中擠出了這四個字,他的手也在微微的抖顫著,那張遺詔被他緊緊地攥在了手裡。他這話一出口,那一直套在我頸上,令我不能呼吸的繩索為之一鬆,倒是德妃的臉色青白了起來,彷彿被什麼扼住了呼吸。

  德妃閉了閉眼,彷彿很困難的吞嚥了一口吐沫,緊握著帕子無意識似的在臉上隨便輕拭兩下,再睜開眼,臉上已是一派的平靜了。她沒有回答四爺的問題,只是緩緩地走向了一旁的軟塌,優雅的坐了下來。四爺重重地呼吸了一下,彷彿強行克制著什麼似的,他沒再看我,卻慢慢的轉過身面向了德妃。

  我眨了眨被淚水模糊的眼,看不見四爺的表情,隱約間覺得他的背脊越發僵硬了起來,德妃卻只是面無表情的看著他,脊背挺得筆直。好像過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之間,德妃溫和地開了口,「胤禛,還記得你答應過先帝什麼嗎」。

  四爺的身子硬了一下,他低下頭,嘶啞的說了一句,「是,做個好皇帝」,德妃輕輕點了點頭,眼珠兒不錯的盯著四爺,過了會兒突然又說道,「你記得就好,可你記不記得還答應過先帝什麼」?

  德妃的聲音並不尖銳,可四爺卻彷彿被什麼狠狠的刺了一下,微微地打個了個哆嗦。我不自禁地握緊了拳頭,指甲尖銳的壓進了我的手心兒,可那抹疼痛卻給我帶來了一種近乎於舒適的感覺,這才發覺自己的心緊得彷彿就要碎掉了。

  「記得」,四爺極低的說了一句,聲音有些輕飄飄的,卻不似以往的淡定。「記得…」,德妃喃喃地重複了一句,一轉手從袖子裡掏出了個東西輕撇在了四爺的腳下,「你真的記得嗎,那這又是什麼」,德妃的聲音猛地轉為尖銳,四爺的身子一晃。

  「啊」我忍不住低呼了一聲,雖然下意識地用手摀住了嘴,德妃還是將眼光轉向了我,眼光裡也帶了一絲冰冷,我根本顧不上她如何看我,只是愣愣的看著那個靜臥在四爺腳邊,鮮紅鮮紅的如意帶…

  突然眼前一陣模糊,我一伸手撐在了椅子背上,閉上了眼,只覺得頭越發的暈了起來,可耳邊依然傳來德妃那略為激動的聲音,「你是皇帝啊,不能有這樣的心病,不論怎樣,我都得把這病根兒給你挖了,咳咳」,話未說完,德妃急促的咳喘了起來。

  「額娘…」,四爺顫抖的喚了一聲,聲音裡有多少傷痛難忍,多少無可奈何,甚至帶了一絲祈求,我的心猛地收縮了一下,從未聽過四爺這樣地聲音。我努力的掙開眼來,就看見德妃怔怔地看著跪在地上的四爺,眼淚從她眼中慢慢滑了下來,嘴唇兒不自覺地顫抖著,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不要…我在心裡狂喊,不要求她,你做的夠多了…嘴巴張了又合,嗓子澀得彷彿著了火,我努力的想要挺直身子說話,卻無法抵擋那股暈旋感,身子一軟,撲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只覺得雙膝和撐在地上的手掌都火辣辣的疼,眼前卻還是黑的。

  「小薇」,四爺驚喊了一聲,就聽見他凌亂起身向我這邊走來的聲音,「皇帝」,德妃厲喝了一聲,「我,我沒事兒,我只是…」,我一邊低喃著,一邊一手按住額頭,努力的想要使自己清醒。

  「嘩楞」,門一下子被人推開了,「小薇,真的是你」胤祥低喊了一聲,沒等我回應,已被圍入一個再熟悉溫暖不過的懷抱裡去了,我下意識的抓緊了他胸前的衣裳,「你怎了,是不是頭又痛了,啊,暈的厲害嗎,我去叫太醫」胤祥的惶急地聲音聽著已經有些變音了。

  我使勁地咧了咧嘴,也不知道做出來的表情是哭是笑,「我沒事兒,你放心,只是一時有些暈,不用太醫」,我喃喃的安慰著他。眼前有些模模糊糊的,我用力眨了眨眼,這才看見胤祥的面色有些蒼白,他濃眉緊皺,眼光不停的掃視著我,見我睜開眼,才略鬆了口氣,可手臂抱的我卻是更用力了,我藉著他的力氣慢慢的坐了起來。

  我剛要衝他安慰的笑笑,就覺得門口人影兒一閃,下意識的看過去,十四阿哥瘦削的臉龐頓時映入眼簾,三年不見,他看起來越發的成熟了,只是原本神采飛揚的雙眸,這會兒卻充滿了種種陰暗冷漠的情緒,看起來讓人有些森寒,我心一悸,那股暈黑的感覺又浮了上來。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中飛快地閃過了什麼,快得令人看不清,他略偏了頭頭對四爺一笑,「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看來皇上您已經作了選擇了」。「胤禵」,德妃急喝了他一聲,我卻只覺得胤祥的手臂一緊。

  「哼哼」,四爺冷笑了一聲,「今兒你要跟朕說的就是這個,嗯」,他的聲音輕淡無比,卻讓人覺得字字誅心,我心底忍不住苦笑了一下,這個時候的他已不再是那個沉默卻有情的四爺了,而是那個剛強不可奪其志的雍正皇帝了。德妃卻是一臉的惶然,有些無措地站在一旁,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十四阿哥卻彷彿什麼都沒感覺到似的,表情還是吊兒郎當的,眼底卻閃著豁出一切的光芒,似乎只有讓四爺痛,他的痛才會好些。他無所謂的一笑,「是啊,皇上果然看的遠,這江山,兄弟,忠誠都可以用一個女…」,他話未說完就停了下來,卻意有所指的轉過眼來掃了我一眼,四爺的臉色霎時變得青白了起來,用手指著他說,「好,你…」,胤祥的臉色也陰沉了下去,

  我心裡一急,頭暈的越發厲害,粗喘了一聲之後,只覺得一根熾熱的銅線,「啪」的一聲斷了開來,腦中一熱,人就重重的往後歪了下去,那股昏沉的感覺再也無法抵擋,「小薇」,胤祥狂喊了一聲,四爺猛地轉過了頭來看向我,他手臂一揚,彷彿想過來抓住我,十四卻愣在了原地一動不動…

  我只覺得眼前一黑,模糊間,耳邊卻響起了胤祥調皮卻肯定的聲音,「我定要討了你去」,胤祥,我低喃了一句…「十三弟給的,我也能給,他要的,我也要」,四爺沙啞的聲音恍如昨日…我只是想讓你們兩個都很開心,只是想讓你們開心啊,我不停的傾訴著,直到徹底被黑暗所包圍... 集結。同年九月,京城黃土墊道,香案遍佈,康熙皇帝親授十四阿哥天子劍,大將軍印信,讓其奉節出京,兵發青海,直討叛逆。而十四阿哥也終於成為了皇位的直接競爭者,手握數十萬雄兵的「大將軍王」。 

  轉眼間十四阿哥領兵出關已經三年了,除了開始進行了一些所謂的誘敵深入,小心試探之外,他一直都是帶兵突進,殺得敵人是丟盔卸甲,四下逃竄。尤其是近來,戰果纍纍,喜訊不斷從前方傳來,十四阿哥的能征善戰,已是朝中大臣們每日裡都交口稱讚的話題。 

  而胤祥和四爺則每日在戶部裡忙得是昏天黑地,前方籌糧,後方賑災,事事說到底,根兒都在錢上,因此戶部大概是除了兵部以外,京城最忙碌的衙門了。最近這兩年我就沒在掌燈前見胤祥回來過,而他每次回來也就是逗逗女兒,和我說上幾句話,然後就一頭扎入書房裡,要不就是直奔雍和宮。 

  胤祥也曾萬分歉意地說冷落了我,我每次都只是說:「只要身子骨兒沒問題,你高興怎麼來就怎麼來,不用擔心我!」胤祥聽了只是把我緊緊地摟在懷裡,低聲對我說:「現在忙是為了以後能好好地陪你,以後你自然就會明白的!」我聽了只是笑著點了點頭,說了句,「我等著。」 

  其實我現在就很明白,這三年是四爺、八爺、十四爺拚命積攢各自實力的重要時期。十四爺連戰連勝,兵權在手,八爺廣交朝臣,行走六部游刃有餘,四爺卻是咬緊了牙關,埋頭做事,而且是做實事。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領兵打仗最怕補給跟不上,士兵不是戰敗而是被活活餓死的先例比比皆是,可偏生這兩年,河南大旱,山東蝗災,四下裡看去,都是一雙雙要錢的手。而四爺和胤祥這些年來緊縮銀根,拆了東牆補西牆,又四處追債,卻從未讓前方的糧草吃緊過,雖然打勝仗的功勞都算在了十四阿哥身上,皇帝也看在眼裡,可這背後的勞苦,卻應該是放在皇帝心裡的。

  這些話我不能跟胤祥講,想來他和四爺如此拚命地做事,心裡未必打的不是這個算盤,自然不用我多嘴多舌的。即使我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這皇位也應該穩穩當當是四爺的。 

  更何況,長久以來,我一直對自己的存在甚有隱憂,胤祥的命運已因為我有著些微的改變,不然,他本該是多子多孫的。所以我更不想去改變四爺的命運,哪怕是無意間的碰觸,那樣的結果無論如何也是我所承受不起的。雖然以前所有的事情,都是按照歷史的軌跡在前進,可在我沒看見四爺黃袍加身的那一刻之前,一切微小的細節,都可能意味著改變。 

  因此,我把自己嚴嚴實實地封閉在了府中,甚至希望別人忘了還有我這麼個人。對外只是宣稱身子不好,需要靜養。胤祥自然是毫無異議,我等於是他的一個軟肋,而康熙皇帝和德妃自然也是心裡有數,雖然不明白他們究竟是怎麼想的,可年節召見一律減免,日常的賞賜卻是只多不少。 

  這三年來,我只是在府中認真地操持著家務,照顧著胤祥和薔兒的生活起居,卻從不曾問他一星半點兒關於朝局變化的事情。原本的一番私心看在胤祥眼裡,卻讓他覺得我真是個知書達理,安於本分的女子,對我也是加倍的溫柔。我心裡只能苦笑,我之所以不問,不是因為不知道,而是因為知道的太多了,而現在已經是康熙六十一年九月了,離那個日子沒有多遠了。 

  我最近這兩年不時會有眩暈的毛病,請了太醫來,說是因身體虛弱,五臟不合,才會如此,換了現在的話就是,就是因為體虛貧血,導致腦部供血不足,所以才會有頭暈的感覺。 

  胤祥不知道弄了多少補血的藥材和補品給我,也不大見成效,可也沒有再壞到哪裡去。太醫們都以為是我生產的時候失血太多才會導致這種狀況發生,我和胤祥卻覺得還是當年那碗毒藥的後果。可不管怎麼說,貧血不是什麼要命的事情,我也不太放在心上,只是堅持每日裡鍛煉而已。 

  剛在窗邊寫了幾行字,就覺得一陣頭暈,忙閉上了眼睛,等待著這股眩暈的感覺過去。「額娘,額娘……」薔兒脆脆的聲音從屋外傳了來,我趕緊揉了揉太陽穴,才放下了手中的毛筆,就看見簾子一掀,一個小小的身影兒已搖搖晃晃地跑了進來。 

  小桃兒有些急切的聲音隨後而至,「哎喲,我的小祖宗,你走慢些,這摔了可怎麼是好!」薔兒是小桃一手帶大的,我覺得有時候她比我還要緊張。薔兒不管不顧地撲在了我的身上,我笑著一把將她抱起放在膝上,還沒等我說話,一隻翠綠的大螞蚱突然出現在我眼前。我嚇了一跳,忍不住往後閃了一下,仔細再看看,才發現那是個草葉編的,又上了漆的手工品。 

  薔兒見我躲,咯咯地笑了起來,「額娘,好看吧?」我好笑又好氣地輕輕點了點她的額頭,「你呀,嚇我一跳,這哪兒來的,秦順兒給你的?」說完幫她理了理因為跑而有些亂糟糟的辮子。 

  這孩子精力旺盛得很,一天到晚跑東跑西,事事好奇,見人就親熱,那性子竟越來越像胤祥,全然不若小時候的安靜。有時候不免好笑地想,這孩子除了是我生的之外,竟無一點像我,可想到這兒的時候,心裡卻泛上一種奇怪的感覺。 

  「不是,哥哥給我的!」薔兒搖晃著小辮說道。「哦!你弘歷哥哥來了?」我漫應了一聲,能讓薔兒叫哥哥的,也只有弘歷那孩子了。這些年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有鈕祜祿氏會時不時地帶著弘歷來登門拜訪,與我閒聊。只不過說的都是些家長裡短的話,她從不提四爺、那拉氏、德妃,我也從不問。 

  「給嬸子請安,您吉祥。」一個清脆的聲音在門口響起,我抬頭看過去,弘歷正微笑著站在門口,躬身給我打了個千兒。這個未來的乾隆皇帝,今年已經十一歲了,七成新的盤龍小褂分外合身,麂皮靴子一塵不染,黝黑的辮子梳得油光水滑的,配上他那沉穩的笑臉,舉手投足間已隱然有著成人的風範了。 

  我忙對他招了招手,又把薔兒放下,看著弘歷穩重地走了過來,我伸手摸了摸他的側臉,笑問:「什麼時候來的,你額娘呢?」弘歷清晰地答道:「額娘可能剛下車,方才在門口先碰見妹妹,額娘就讓我先跟著妹妹進來。」說完頓了頓,又加了一句,「我騎馬來的。」說完露齒一笑,笑容裡帶了兩分頑皮。 

  聽到鈕祜祿氏來了,我忙站起身來,準備出門去迎她,雖然我天生好靜,不過能有個朋友陪著說說話,對於心理健康還是很重要的。我轉頭看了弘歷一眼,還沒等我說話,他已笑著說:「嬸子,我帶妹妹去玩,您和額娘去說話吧。」我笑著點了點頭,就看他低頭對薔兒溫言說:「哥哥帶你去玩好不好?」「好!」薔兒高興地應了一句,看都看沒看我一眼,拉著弘歷就往外走。

  我忍不住好笑地搖了搖頭。「唷,你這似笑非笑地想什麼呢?」鈕祜祿氏笑聲傳進了我的耳朵裡。我抬頭看去,她正笑倚在門口看著我。見弘歷要帶薔兒出去,她低聲又囑咐了幾句才讓他們走,我對門外站著的小桃兒揮了揮手,她忙跟了上去。 

  「姐姐快坐。」我笑著招呼著鈕祜祿氏,她笑著走了過來,一偏身兒靠在了抱枕上,又讓身後跟著的丫鬟們把大包小包的東西都放在了炕桌上,這才命她們出去。我伸手拿了杯子過來,斟了一杯參茶給她,笑說了句,「怎麼每次過來都拿這麼多東西,我又沒的人情兒還。」 

  鈕祜祿氏「哧」地一笑,先拿起杯子,慢慢地喝了一口,又拿帕子沾了沾唇角兒,這才笑說:「瞧你說的,好像我拿東西過來,就是為了向你要人情兒似的。」我嘻嘻一笑,「這不是不好意思嘛,裝也要裝一下不是?」鈕祜祿氏吃吃地笑了起來,瞥了我一眼,又轉手從桌上挑起一個竹子編的簍子來。 

  「這是你最喜歡的清茶,前兒江浙府尹才送來給四爺的,先偏了你了,回頭你叫人收好了吧,夠你喝上一陣子的了。」她溫婉地笑說了一句。聽到四爺兩個字,我不禁有些怔,好像這些清茶都是別人送給四爺,而每次又被鈕祜祿氏拿來送給我,有時候我也會想,難道四爺也喜歡喝清茶,還是…… 

  「喏。」鈕祜祿氏看我愣愣的,有些好笑地伸長了手,遞到我眼前,我忙站起身雙手接了過來,道聲多謝。這清茶的味道淡,胤祥向來不喜歡喝,我卻愛它有些清苦的味道,鈕祜祿氏自從知道我這個愛好之後,每次來都會給我帶上一些。 

  「對了,上次你說編給我的那個帶子,做好了沒?」鈕祜祿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問了我一句。我忙起身往書桌那兒走,從篾筐裡拿起了那根帶子,嘴裡邊笑說:「早做好了,就等著你來拿了。」 

  上次弘歷生日,我用紅繩兒編了一個幸運帶給他,告訴他這會帶來好運氣,那孩子開心地收了起來,不知道怎麼的讓鈕祜祿氏看見了,說有趣,讓我也給她編一個,這只是個小玩意兒,我自然答應。 

  伸手遞了給她,看她微笑著拿在手裡端詳了一會兒,卻沒戴上而是轉手放進了袖子裡,我不禁有些奇怪,卻也不好問。鈕祜祿氏卻毫不在意地喝了口茶,說起了一些張三李四的事情,又邀我去庵堂住一陣子。 

  雖說她早已有弘歷這個寶貝兒子,可是定期去庵堂吃素齋的習慣並沒有改,見我有些猶豫,她嗔怪地斜了我一眼,「咱們就坐著馬車去,待上幾天就回來了,那兒沒別人,就咱們姐倆兒個帶著孩子,再說你這老窩在家裡成什麼樣兒?」看我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她戲謔般問了一句:「難不成你是怕十三爺不願意?」我笑了笑,「那倒也不是,我晚上先問問他吧。」 

  「這不就行了?」鈕祜祿氏一笑,又關心地看著我說,「那庵堂有神佛保佑,你多去去也沒有壞處不是?」我可有可無地點了點頭,心裡明白她的言下之意,顯然是說那個庵堂對祈求生子很靈,我若想再生個兒子,就應該多去祈福才是。 

  我不清楚弘歷是不是靠鈕祜祿氏的虔誠祈禱得來的,可薔兒對於我而言,不亞於一個奇跡,可一個奇跡若是出現兩次,那就不叫奇跡了,我在心裡苦笑著,不著痕跡地把這個話題帶了過去。 

  直到送鈕祜祿氏走,她還不忘了叮囑我,盡快給她個信兒,我胡亂地點了點頭,想著晚上和胤祥提一句,就說他不願意讓我去,我也好回了鈕祜祿氏的一番善意。沒承想晚上一說,胤祥竟然說好,說是一直看我悶在家裡也不好,他又沒有工夫陪我走走,借這個便兒,正好讓我放鬆一下。 

  一邊幫著胤祥解外氅上的搭襻兒,一邊將他礙事的辮子撈了起來,讓他先拿好,我開玩笑地問了一句,「你就不怕再弄個趙鳳初來?」胤祥的手一僵。我以為是自己玩笑開過頭了,又觸痛了他,剛要開口解釋,胤祥已是一笑,「你放心,現在你就逼著老八他們去幹,他們也不肯。」說完將辮子甩到了背後,大馬金刀地在太師椅上坐了下來。 

  我走過去倒了杯參茶給他,自己才轉身坐在一旁喝著清茶,胤祥皺了皺鼻子,斜視著我杯中的茶水說了:「真不知道那東西有什麼好喝的,沒滋沒味的還發苦。」我呵呵一笑,「苦也是一種滋味啊,細細品還是別有滋味的。」胤祥不以為然地看了我一眼,「那又是什麼好滋味了?」說完就用手捋著額頭,一臉的疲憊。 

  我放下了杯子,悄然走到他背後,用手指輕柔地幫他按摩著額頭和頸椎,他抬眼一笑,抓住我的手親了親,這才放開手閉上眼,讓我繼續給他揉。「你還是去吧,再過些日子,想出門也沒那麼容易了。」過了會兒,胤祥幽幽地說了一句。 

  我的手指一頓,低頭看著他,胤祥慢慢地睜眼於我對視了一會兒,這才握住了我的手腕一轉,將我帶到他身前,就那麼半坐著靠在他懷裡。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我,眼光卻好像穿透了我,落在一個未知的地方,手指卻只是下意識地捲繞著我鬢邊的一縷散發,纏繞,放開,纏繞,放開……我垂下眼,安靜無聲地靠著他,緊緊地,現在我能給他的幫助也就僅此而已了。 

  「皇上的身子骨兒越來越差了,這些天又沒上朝,這已經是……」胤祥低聲說了一句,我略抬眼看去,他正低頭看著我,眼裡有著憂心,有著沉重,有著無奈,卻也有著一絲光亮。我輕輕地歎了口氣,「是人早晚都有這麼一天,只要別到了那一天,卻覺得這輩子活得很後悔就是了。」 

  胤祥微微一怔,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兒,突然咧嘴一笑,「你說的是。」說完重重地在我嘴上親了一下,就不管不顧地沖外面喊著,要秦順兒趕緊給他擺飯。「知道你吃過了,再陪我吃一頓好不好?」他笑瞇瞇地低了頭問我,「好呀,撐著總比餓著好。」我笑著點點頭,胤祥「哧哧」一笑。 

  看著席間已然恢復正常,不停說笑著的胤祥,我也一直在笑,只是心裡卻壓抑著一種悲哀的情緒,胤祥雖然在笑,心底的感覺也是一樣的吧。皇宮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地方,竟然會讓兒子只有在父親逝去之後才能看到希望,一個「朕」字,到底會扭曲了多少人的情感。

  我不認為我剛才的那句話,就能解了胤祥心中那個陰暗的疙瘩,那只是個讓人逃避道德底線的借口罷了。那個陰暗得讓人無法說出口,卻實實在在深埋於心底的念頭,可能就像一把鈍刀,在一點點地切割著每個皇子的心,他們卻已無暇去哀歎他們父親即將到來的死亡,只是因為他們全都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明天……

不管出於什麼想法,第二天我老老實實地跟著鈕祜祿氏走了,一路上就聽見薔兒唧唧呱呱的笑鬧聲,弘歷為了陪她,竟然沒有騎馬,而是規規矩矩坐在了馬車裡。 

  我和鈕祜祿氏隨意地談笑著,看著弘歷好性子地任憑薔兒在他身上揉搓來揉搓去,臉上卻沒有一絲不耐。我很早就放棄了去研究乾隆皇帝個性的想法,既然他七歲的時候我就看不透,更不用想在以後的歲月裡弄明白。 

  可不管怎樣,只要讓他對薔兒處出了真正的親情,那麼薔兒在未來的歲月裡,就會有了一個強而有力的保障了。雖然我不知道鈕祜祿氏母子與我親近的真正想法是什麼,可想想自己一開始接近鈕祜祿氏的目的也並不純潔如白雪,心裡也就釋然了。我已經努力地去給薔兒種樹了,能不能遮蔭乘涼,卻還要看她自己。 

  庵堂裡的姑子們一見了鈕祜祿氏和我都是笑臉相迎,忙前忙後的,依我看來對我們倒是比對她們日日供奉的神佛來得還要恭敬些。鈕祜祿氏倒真是一心虔誠我佛,一聽講經最少也是一個時辰,我也只能無語相陪。 

  可沒過了兩天,薔兒可能是因為到了新鮮地方玩得太瘋,夜裡睡得也不踏實,隔天就咳嗽起來,身上也有些燒熱。鈕祜祿氏想叫人去請太醫來,我嫌麻煩又耽誤時間,只好哄著薔兒先跟我回家。 

  「姐姐,真是對不住了,誤了你的正經事。」鈕祜祿氏一笑,隨著馬車的搖晃,她頭上的墜子也是不停地擺著,「瞧你說的,要是這樣說,那還不如說因為我叫你們來,薔兒才受的風,我的罪過豈不是更大了?」 

  我輕拍著懷裡已經睡著的薔兒,「其實你不用跟我回來的。」「好啦,看見薔兒這樣,我的心也放不下,哪兒還能靜下心來吃齋念佛。」我們相視一笑,鈕祜祿氏說完伸手輕輕摸了摸薔兒的額頭,「還好,熱得倒不厲害。」 

  過了兩個時辰,京城已豁然在望,沒一會兒就進了城,天色黯淡,路上的行人已經少了許多。我婉拒了鈕祜祿氏要送我回去的心意,她見拗不過我,只能任我下了車,笑說下次讓我陪她多住幾天,我忙答應了,這才目送著她的馬車往雍和宮的方向走去。走出了很遠,弘歷還探出了頭朝我們張望著。 

  我上了馬車,馬車裡守著的小丫頭示意薔兒還在睡,我點了點頭,替薔兒緊了緊被子,「滿子,我們回去吧。」我輕聲說了一句。外面的小太監應了一聲,一聲鞭響,馬匹繼續前進,侍衛們也紛紛上馬前行,自有人先行回去通知。 

  又過了半個時辰,十三貝勒府的輪廓隱見。「你去告訴滿子,從角門那兒進去就是了,別又折騰得人仰馬翻的。」我低低吩咐了一聲,那小丫頭忙湊到門邊,撩起簾子來說了句。「知道了。」小太監乾脆地應了一聲。 

  沒走一會兒,角門已經到了,早有人迎了出來,車子三拐兩拐進了二門。我一下車,小桃兒已跑了過來,伸手接過了薔兒,臉上已變了顏色。我忙低聲安慰她,「她沒什麼大事兒,只是咳嗽,身子有些發熱,去請太醫了嗎?」 

  「是,貴和一來報信兒,我就打發人去請了。」小桃兒恭聲回了一句,又說,「十三爺還沒回來呢,秦順兒今兒也跟著去了。」「嗯!」我點了點頭,就邁步往裡屋走,身後的小桃兒不停地念叨著什麼就不應該去,又說一定是那庵堂的地氣不好,接著又數落起跟著我出門的小丫頭,說她連服侍都不會,這才兩天,就能讓小格格生了病。 

  我無奈地搖了搖頭,她除了不敢說我的不是之外,能數落的都被她數落到了。還沒等我進門,一個小太監跑了過來,叫了聲「小桃兒姐」,接著一眼看見了我,忙得給我打了個千兒,我隨意地揮了揮手就要進門。 

  倒是身後的小桃兒問了一句,「太醫來了嗎?」我聞言站住了身子,回過身兒看著那小太監,他忙恭敬地回說:「福晉,太醫已經來了,不過不是平常給咱家看病的林醫正,今兒當值的不是他,是個新來的姓方,奴才也不認識,請是請回來了,可奴才還是想著回來問問,能不能再去家請了林太醫來?方才好像看見秦總管的背影兒,可叫他也沒理,許是奴才看錯了,又怕裡邊著急,這才趕緊進來先回事兒。」 

  「嗯。」我點了點頭,又回頭對小桃兒說,「你先帶薔兒去耳房給這位太醫瞧瞧,只是拿了方子先別抓藥,知道嗎?」「是,奴婢明白。」小桃點了點頭,忙領著一干丫頭,帶著薔兒走了。「你說秦順兒已經回來了嗎?」「看著像,不過不知道去哪兒了,要不要奴才去找他?」我想了想,「不用了,你先去帶太醫進來吧。」「喳!」小太監打了個千兒,忙退了下去。 

  仔細想想,以前薔兒看病留下的脈案抄本都放在了胤祥的書房,那地方不好讓別人去亂翻,想了想我還是自己走一趟為好。我們的臥室離書房不遠,單有一條廊子連著書房院子的側門,平常只有我和胤祥走動,奴才們自然會去走院落的正門。走了沒多遠,轉過那個月亮門,就是胤祥的書房了,還沒到跟前,我腳步不禁一緩,屋裡面竟然亮了燭火,難道是胤祥回來了? 

  正琢磨著想要加快腳步,突然看見秦順兒從裡面走了出來。我剛要叫他,就看他快步地往院門走去,揮退了那些在門口伺候著的小太監,然後又自己小心地把院門關了起來。 

  我的腳步越來越猶豫,到了側門口終是停了下來。誰來了?難道是四爺,不然為什麼弄得這麼機密?我眉頭忍不住皺了起來。不管他們在說什麼,我覺得同時出現在胤祥和四爺跟前可不是個好主意。既然胤祥回來了,那我隨便叫哪個人去找秦順兒取脈案都可以。 

  這時屋裡面胤祥的聲音傳了出來,「這些年辛苦你了。」我聽了一愣,難道不是四爺?可也不想管那麼多,是誰都跟我沒關係。 

  正想轉身往回走,一個聲音如雷擊般在我耳邊響起,「從四爺救了奴才阿瑪一命那天起,奴才的命就是四爺的了。」清朗的男中音,字字句句都如同念道白一樣地清晰。這個聲音我怎麼也不會忘記——趙鳳初。如果說那時知道他是八爺的人就如同頭上響了一道霹靂,那現在知道他其實是四爺的人,這道霹靂已經狠狠地劈落在我的身上了。頭猛地暈了起來,身子有些晃,我忙伸手在門邊撐了一把。 

  「你妹妹她——」胤祥彷彿有些猶豫似的,「我原不知道她是你妹妹……」 

  趙鳳初沉默了一下,才又開口說話,音調不高,卻充滿了堅定,「十三爺不必往心裡去,奴才早就跟四爺說過了,自從香兒她存了那心思,奴才就知道結果會如此,原是她自己癡心妄想,作繭自縛。」趙鳳初的聲音越來越低。 

  一時間我只覺得天搖地轉的,香兒,他在說誰,難道是……我忍不住將頭靠在了冰涼的廊柱上,耳朵裡只覺得嗡嗡的。 

  可胤祥有些沉悶的聲音依然清清楚楚地飄了過來,「好在小……」他猛地頓了頓,清咳了一聲,又說,「好在最後沒也出什麼大事兒,現在這樣也好,把她放在廢太子那兒,最起碼落個輕閒,那自然有人會照顧她。」胤祥微微地歎了口氣,可在寂靜的夜空中聽起來卻分外地清晰,「多少她也服侍了我幾個月,也幫著做了不少事情,再者就是衝著你,四爺也斷不會叫她沒了下場,你家裡的人現在也就剩下她了。」 

  「奴才明白的,您放心。」趙鳳初應答的聲音突然有些沙啞。 

  「好了,不說這些了,今兒可是你難得『領了差事兒』到我這兒來的,八爺那邊怎樣了?老十四的探馬不是三個時辰一趟嗎,如今他們聯繫可還像從前那麼瓷實?府中有什麼動靜?」胤祥換了輕快些的語調問道。 

  趙鳳初恭聲答道:「是,依奴才看來,十四爺現在對京裡的情況也有些吃不準了,倒是八爺攔了不少消息,十四爺他雖然……」 

  我緩緩地轉過身,慢慢地往回走去。因為頭暈,身子就有些搖晃,可歪歪斜斜的竟也沒有摔倒,終究還是一步步蹭了回去。眼瞅著臥房就在不遠處,我的腿突然一軟,一下子坐在了地上。

 

第十六章 續夢

  「喂,你醒醒,醒醒啊,難道喝礦泉水也會醉人的嗎,怎麼開始胡說八道了!喂」昏沉中,一個我聽起來很熟悉,卻又彷彿很久沒聽過的聲音,不停地在我耳邊迴響著。

  我無意識的一揚手,就那麼隨意地揮了一下,想將這惱人的聲音趕走,卻只聽見「啪」的一聲,好像打到了什麼,接著就聽到一聲尖叫,然後一股劇痛從我手臂傳來。

  「啊——」我大叫了一聲,猛地坐了起來,頭呼地一暈,眼前一陣金星亂閃,我忙用一隻手撐住額頭,順勢在眉心上捏了捏,慢慢的感覺眼前清晰了起來,這才往自己的手臂上看去。

  一隻圓乎乎的手正掐住我一點兒肉皮在那裡扭動,我木木的看著那隻手,心臟卻是一陣痙攣,想抬頭又不敢,那種期待又恐懼的心情,擰得我五臟六腑都翻轉了過來…,過了會兒,那隻手突然鬆開了來,我一怔,下意識的順著手臂往上看去,圓眼、圓臉、圓鼻頭……小秋那帶著幾分怒氣,又添了一抹迷惑的眼,正若有所思地盯著我,瞬也不瞬。

  「小秋,是你嗎?」我囁嚅的問了一句,用力眨了眨眼睛,又想伸手去揉,心裡卻想著是不是我又做夢了,難道德妃給我下的不是毒藥,而是迷幻劑嗎?要是我閉上眼再睜開,看見的會是誰,胤祥,還是四爺,一念到那兩個名字,心裡猛地一疼……我用力的不停的眨著眼,直直的看向前方,卻不是為了看得更清晰,而是只要一停下來,眼淚便會不可抑制地流下來。

  我正在用力地眨眼中,就聽小秋沒好氣地說:「廢話,不是我是誰,你可真行,隨便走走竟能弄到中暑,還找了個那麼僻靜的地方,要不是搞衛生的大叔看見了你,我估計你今天就交待在那兒了。」被她這樣一講,我忍不住揉了揉有些澀的眼,再看,眼前出現依然是小秋那飛快蠕動著的嘴唇。

  聽著小秋沒完沒了的嘮叨,腦海中雖然還是一片混亂,但心情卻鎮定了許多,我隨意的轉了頭四下裡亂看。玻璃窗,日光燈,空調扇,桌子上還放著我上個月和小秋一起買的那款手機,小秋的大背包也斜搭在椅子上,那個再眼熟不過的,傻乎乎的流氓兔掛飾,正安靜的垂在拉鎖上,一股久違的現代感慢慢地滲入了我的神經。

  看樣子我真的是回來了,或者應該說我從未去過那裡,只是清醒過來了,那真是一場夢嗎?我茫然四顧,雪白的牆壁,高高的承塵,雕刻著繁複花紋的門扇,一切都是那樣的似曾相識,一切也都是這樣的陌生。

  可是,新婚之時,與胤祥徹夜交頸私語,那個甜的彷彿血管裡流淌著是蜜糖的夜晚…四爺微帶酒氣地攏著我,醺然輕聲笑問,「是為我慶生?」的那個夜晚,都恍如昨日…我輕輕的噓了口氣,一切都是虛幻嗎,既然幸福如此縹緲,可為什麼疼痛卻是這麼的深刻清晰,突然間太陽穴一緊,一陣暈眩襲來。

  我輕輕的靠回了床側的石灰牆上閉上眼,一股涼意頓時順著背脊透了進來,腦中的眩暈感也降低了不少,暗暗命令自己,現在什麼都不要在想,過了會兒,我才睜眼看向一直在說個不停的小秋。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友,她的每一聲抱怨都帶了濃濃的關心,讓我的心漸漸的放鬆了下來。

  小秋叨嘮了半天,突然發現我居然沒有回嘴,就只是這麼微笑著的看著她,她下意識的停了嘴,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會兒,又伸手過來快速的摸摸我的腦門,又收回去摸自己的,一時間我只感覺到,她的手指肉肉的,也暖暖的。

  「這人怎麼傻了,剛才醫務室的阿姨不是說你沒事兒嗎,多補充點水分就行了,怎麼突然直麼愣眼的」,說完大張著五指伸到我臉前,嚇了我一跳。「這是幾,看得清嗎」,她頭頸略向前伸,見我只是怔怔的看著她,不禁有些緊張的追問了我一句「怎麼不說話,還會數數嗎「?
  我心裡不禁有些好笑,只覺得一陣溫暖的風從心頭吹拂了過去,清咳了一聲,我一巴掌打掉了她的手,皺眉笑答了一句,「我當然會數,可你手指快插到我鼻子裡去了,怎麼數啊」?

  小秋一頓,把手收了回去,又仔細地看了看我,發現我確實沒事兒,立刻又凶了起來,「你沒事兒衝著我傻笑什麼啊?」我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這叫懷念好不好。」

  小秋翻了個比我更白的白眼,「一個星期沒見我,你就懷念上了,那我上次出差去山西一個多月,買了東西回來去找你,一見面,你說什麼來著,咦,你怎麼還沒走啊。」她怪模怪樣的學著我當時的樣子。

  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讓她這麼一說,好像還真有這回事兒,不過小秋因為工作的關係,時不時地就會出個差,來來回回的次數多了,有時候搞混了那也是在所難免。

  小秋見我笑,撇了撇嘴唇兒做了個嫌棄地鬼臉兒,但顯然是放下心來了,「你要是沒事兒,咱就回家吧,這博物院馬上就要關門了」,說著她順手遞給了我一條濕毛巾。

  我接過來用力地緩慢的擦著臉,心裡明白一切都結束了,該回家了,可隱約的一絲纏繞卻令我不想離去。擦了良久,終還是抬起頭來,輕聲說「成,我沒事了,咱們走吧。」

  正在收拾東西的小秋看了我一眼,不在意地說了句,「你擦那麼用力幹嗎,眼睛都擦紅了」,我垂下眼,隨意的「嗯」一聲兒。「喏,水你拿好了,阿姨說你得多喝水。」小秋彎腰從地上的箱子裡抽了兩瓶礦泉水出來,一股腦兒地塞在了我的手裡,又胡亂地將床上的毛巾被疊了疊,就拉著我出門去了。

  一路上我拚命的低了頭快走,害怕抬頭或者說是不能抬頭,這裡的一磚一瓦彷彿都留下了他們的痕跡,不管這冰冷紅牆裡,留下的歡樂還是悲傷,似乎總有一隻若有似無的手,用一根細細的線,在我心上纏繞了一圈又一圈…小秋最後都有些小跑似的追著我了。她趕上了一步,伸手拽了我一把,喘息著問,「你這是怎麼了?往常拉你都不走,今兒倒跟飛毛腿似的。」

  我略偏了臉,衝她咧了咧嘴角兒,「不是,這太陽還沒下山,烤的這石板路燙得要命,都可以烤肉了,本來我就中暑頭暈,你還讓我慢走啊。」

  「哦——」小秋應了一聲,忙加快了腳步跟上我,突然間感歎地說了一句,「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皇宮裡不許種樹,要是這兒有棵樹就好了,你說是吧」,「哎喲——」我腳下踉蹌了一下,小秋忙扶住了我一把,「沒事兒吧,看你臉漲得通紅通紅的,你行不行啊,一會兒出了門,咱們打車回家吧?」

  「好啊。」我含糊地答應了一聲,腳步卻越發的快了起來,可一個清朗卻難掩傷郁的聲音,卻不停地在腦海裡迴響著,「小薇,你知道嗎,那時候罰跪,在這日頭兒下,就想著要是有棵樹就好了」…我低促的喘息了一聲,用力的甩了甩頭。

  渾渾噩噩地埋頭走了一會兒,故宮的後門就近在眼前了,小秋跟門衛打了聲招呼,就拉著我往外走去。一出門沒走多遠,正好有一輛出租車從胡同裡拐了出來,小秋忙招了招手,沒等車子停穩,就一個箭步躥了上去,我用手扶住了車門,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腿有些軟。

  「喂,你怎麼還不上來呀,快點,這兒不讓長時間停車」,車裡的小秋麻利地報了地址,一轉頭卻看見我正低頭站在車門外不動,邊說邊伸手拉了一把,我身子一歪,坐進了車裡,下意識的帶上了車門,汽車飛快地開動了起來。

  只覺得心裡沉甸甸的,愣坐了一會兒,才猛然醒過味兒來,再轉回頭去看,一抹紅影兒迅速的滑出了我的視線,一瞬間,我深切地明白,有些什麼永遠的從我生命中消失了,腦海裡一片空白,心裡空的彷彿只剩下了心跳聲,「砰,砰」…突然聽見小秋在一邊笑著問了一句:「今晚上咱們吃什麼呀,你家裡還有什麼?」

  我不禁一愣,定了定神才問「什麼我家?」

  小秋大大地歎了口氣,極無奈的說了一句,「我現在終於知道中暑後遺症是什麼了,這位小姐,你前天就打電話給我,說是叔叔阿姨週五兵發海南,你獨守空房,寂寞難耐,邀我週末同住,可記得否?」

  前面開車的司機大叔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好笑的在後視鏡裡看了我們一眼,我不禁有些尷尬,瞪了小秋一眼,「知道了,知道了,家裡什麼都有,你自便吧。」我老媽就是這樣,在她眼裡我就是一個永遠也長不大的孩子,每次出門之前,都會把冰箱填滿,而根本不去考慮這世上還有「出去吃」這三個字。

  小秋聽見有的吃,倒也不太計較我記不記得的事情了,看著她東張西望地往外瞅,我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今兒是你把我從蘊秀宮弄回來的?」

  「都錯。」小秋回過頭來笑說,「第一,我是請大叔幫忙把你運回來的;第二,你中暑的地方是在慈寧花園的後身兒,什麼秀不秀的,我從來沒聽說過;再來我還沒問你,你怎麼跑那兒去了,那一般不對遊人開放的。」

  我雖然能想到,故宮裡根本沒有蘊秀宮這麼一間屋子,可聽見小秋這樣一說,還是讓我心裡一疼,那個夢實在太過真實了。我輕喘了口氣,狀似不在意地說了句,「我迷路了,也不知道怎麼就繞那兒去了,你也知道,那地方兒太大了。」小秋長長地哦了一聲,倒也沒放在心上。

  車子在小秋無意而我有意的沉默下,開得飛快,沒多久就到了家,一進門,小秋先躥進了浴室霸佔了地方。而我則夢遊一般的在自己家裡轉了三圈,直到看見冰箱上貼著老媽的留言條兒後,才真切地感覺到,我回家了,這一切才是真實的。看著老媽再熟悉不過的嘮叨囑咐,眼淚抑制不住的湧了出來,我哭得哽咽難抑,雖然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哭,太多的思念,眷戀,失措,茫然都化成了一股股熱流,肆意地在我臉上流淌著。

  發洩了一會兒,心裡覺得舒服些了,一抬頭就看見小秋洗完了,一邊用大毛巾擦著頭髮一邊說著什麼地走了過來,沒等她開口,我低頭隨便應了兩句,就快走兩步邁進了浴室。熱水不停地沖刷著我的身體,慢慢的心也暖和了起來。

  一邊洗一邊發現,自己即使沒人伺候,也還是能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的,不禁自嘲地一笑。雖然已經在那個世界習慣了皂莢,但是重新用上淋浴和洗髮水的感覺,還是讓我把頭髮整整洗了三遍。

  一出浴室,就看見小秋懶洋洋的趴在我床上,一邊吃零食一邊用我的筆記本電腦狂看《CSI》。見我出來,她頭也沒抬地說了句,「你掉浴缸裡了?」

  我一邊擦頭髮,一邊說:「好久沒淋浴了,所以洗得長了點。」小秋原本搖晃來搖晃去的雙腳頓時停住了,抬頭看了看我,接著就小心翼翼地將頭埋在了我的被窩裡嗅著什麼。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沒好氣地喊了一句。

  她一抬頭,瞪了我一眼,「那是什麼意思?嚇了我一跳」。

  我懶得理她,只是自去拿了乳液在臉上塗抹著。過了會兒,我輕聲地問了句,「秋兒,你信不信穿越時空這種事?」

  「不信!」小秋很乾脆地回了一句。

  再過了會兒,我又說:「那要是說做夢穿越時空你信不信?」

  「信啊。」小秋抬頭一笑,「還有人做夢自己是火星人呢。怎麼,你做了啥穿越時空的夢了?」我一愣,仔細地想了想,一時間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小秋也沒放在心上,又去低頭看她的盤,過了會兒困了,就打了個哈欠鑽進了被窩裡,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我只是枯坐在桌前一遍遍的梳著我的頭髮,鏡子裡的人,依然只是五官清秀,頭髮烏黑而已,卻再沒有一個人坐在我身後,笑眼相對,滿帶喜悅的說,「我的小薇最美了」...

  日子一天天的滑了過去,現實中的一切依然沒有改變,忙碌的工作,擁擠的交通,不多見的藍天,但那個地方卻再也沒去過了…我一如往常的生活著,克制著自己不要去多想,和同事,朋友的交往也一如從前,直到別人不經意的說,你比以前愛笑了,這才發現原來笑容就是最好的沉默。

  可當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卻總感覺自己的心如同一間有些破敗的老屋,不時地有風從扭曲變形的門縫裡,窗縫裡細細的吹了進來,帶著一絲嗚咽…

  「秋兒,我真的不想去了」,一邊壓低了聲音回答,我順勢把電話換到了左耳,伸手輕揉著被壓迫的有些痛的右耳,不禁皺了皺眉頭,小秋兒的口水轟炸已經持續了快半個小時了。說是故宮要開一個專業討論會,主題就是清朝的康乾盛世,小秋兒自稱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搞到了兩張請柬,說是會展出許多從未現世的珍品。

  耳邊聽著小秋兒的滔滔不絕,嘴角兒卻忍不住咧出一絲自嘲來,珍寶…那個時候有什麼珍寶我沒見過呢。「喂,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除了剛才那些,聽說還有什麼遺詔呢,以前根本看不到的,可珍貴呢…」。

  「彭」的一聲,話筒重重的跌落在了桌面上,那兩個字彷彿一記重拳,直擊在了我的太陽穴上,一時間只覺得頭臉紅漲得有如針刺…「怎麼了,你沒事兒吧」,聽到聲音的隔壁同事,歪著身子探出頭來問了一句,我胡亂的搖了搖頭,強扯著嘴角兒乾笑了笑,一把抓起了電話,不顧那頭小秋兒的狂叫怒吼,喃喃道歉了幾句,找了個借口忙把電話掛上了。

  強忍著不適的感覺做了個深呼吸,一時間只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翻轉了起來,我半低了頭,手指放在了鍵盤上無意識的移動著,作出一付在忙碌的樣子,垂下的頭髮掩住了臉,卻無法擋住微微顫抖著的手指。

  前天夜裡實在睡不著,就跟小秋兒在電話裡聊天,這些天一直在心裡不停發酵著的壓力,讓我忍不住把那個「夢」跟她說了幾句,可沒說兩句就發現,這樣的傾訴並不能讓我好過,反而是曾有的甜蜜記憶也因為一顆苦澀的心而變得晦澀難言。

  小秋兒聽了個稀里糊塗,最後只得出一個結論,我之所以不願意再去故宮找她,是因為害怕一不小心迷路,又做夢迴到某個空間去,說完還嘲笑了我幾句異想天開。「啪」,一滴眼淚砸落在了桌面上,我苦笑著低喃道,「不是怕回去,而是怕想回也回不去了」…

  「我去拿兩瓶水來,你可別又亂走啊,小心再中暑,我可不管你了」,小秋兒邊走邊回頭囑咐我。我有些好笑的敬了個禮,「去吧,大嬸兒,我丟不了,就在這兒附近找個涼快地兒等你」,小秋兒瞪了我一眼,就快步的往她辦公室的方向走去。

  我躲在一所宮殿紅牆下的陰影兒裡緩緩的走著,終究還是在小秋兒的堅持和自己內心深處一絲莫名期待下,又回到了這裡。可整整走了一個上午,只讓我明白了一件事,那真是個夢,一個真實到我再也無法去擁有的夢。

  上午的那個展館我終究沒有勇氣,也不想進去,明知道不會有個「人之常情」在那裡等著我,還是不想去看那些曾經或也許熟悉的種種。直到小秋兒出來找我,才發覺自己盯著一扇木門已站了許久。

  心裡頭木木的,只是隨意的走著,可能因為展覽的關係,這邊的遊人很少。我只想找個陰涼兒的地方坐下等小秋兒,沒走多遠,就看見一座漆紅的殿門已近在眼前。殿門半開半和,我停住腳,抬頭看著那金黃的牌匾,低低的念了出來,「養心殿」,心裡一陣奇異的感覺泛起,居然是這裡…

  他一直就在這裡處理國事吧,雖然沒見過他黃袍加身的景象,可是所有的史書都描述著,他是一個勤政的好皇帝。還有他,那個以賢德公正而聞名的王爺,他們都曾在這裡一展抱負,笑談江山吧。

  一陣許久不曾感受的溫暖浮上了心頭,我忍不住微微一笑,看著院子裡一片寂靜,並無遊人來往進出。我一手抱膝,倚著敞開的院門坐在了那高高的,已經有些斑駁的門檻上,笑看那半開著的窗稜間,露出的一角桌案和明黃色的椅搭,一陣微風吹過,廊下垂著鐵馬微晃,清脆的「叮噹」了兩聲。

  我緩緩吐了口氣,腦海中正想像著他們處理公事的樣子,一陣細密卻有規律的腳步聲從我身後不遠響起,我怔了怔,心想也許是大批的遊客到了,雖然不捨這難得暖暖懷念滋味,可還是準備站起身來給別人讓路。

  一手扶上了門正要借力站起,腳步聲已在我身後停住,我下意識的一回頭,一抹灰色的衣角頓時映入了眼簾。我的心猛地一縮,傻傻的順著那衣襟兒往上看去…心裡不自覺地想著,這應該是剛入宮的小太監的服色吧。

  那幾個小太監卻彷彿沒有看見我似的,只是按照規矩,各自垂手分列在了門口兩旁,我突然覺得口乾舌燥的厲害,自己的呼吸聲彷彿大的象拉風箱似的,我下意識的張大了嘴,想讓自己的呼吸更通暢一些,不遠處一陣人聲傳來,其間還夾雜了兩聲輕笑。

  那笑聲…我不自覺的用力低垂了頭,捏緊了拳頭,人也緊緊的縮在了門角處,一時間心臟彷彿已經停止了跳動,只有耳朵還能聽聞那一聲聲腳步聲,離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皇上吉祥」,四周侍立的小太監齊刷刷的跪了下去請安,我瞪大了眼,淚眼模糊中,一個明黃色的荷包從我眼前一閃而過,接著一個矯健的身影緊隨其後的從我眼前快步走過。

  下意識的伸出手想抓住那抹身影,一把握住的卻只是空氣,那人影兒早已進了殿中。我只能愣愣的坐在那裡,意識和身體彷彿已經脫離,身體叫囂著逃開著這幻影,可模糊的眼卻是瞬也不瞬地緊盯著屋裡的人影兒。

  他就在那兒,背負著雙手,悉心聆聽…他就在那兒,不卑不亢,娓娓道來…我用力眨了眨眼,可眼前依然是一片模糊,什麼也看不清。我不禁有些絕望的閉了閉眼,一陣大笑聲突然響起,是樣的意氣風發,又是那樣的熟悉。

  溫熱的眼淚止不住地從緊閉的眼瞼裡奔湧而出,心裡卻只是想著,真好,他們的兩個都很幸福,這樣才是真正的四爺和十三吧,夠了,這就夠了。感覺到流到頰邊的眼淚已變得冰涼時,四周突然一靜,笑聲,說話聲,簷下鐵馬的叮噹聲彷彿一瞬間都消失了。

  「小薇,是你嗎…」一聲輕微又不確定的呼喚突然飄入了耳中,那輕微的顫抖裡又帶了多深的思念,我身子一僵,就想睜開眼放聲大喊,「是我啊,是我」!

  「小薇,喂」,一個巴掌重重的拍在了我的肩膀上,我猛地一抖,睜開眼來,眨了眨,小秋兒正低頭看著我,一臉的紅潤,「我一路上喊你好幾聲了,你怎麼不答應啊,喲,你這是怎麼了,怎麼一臉的眼淚啊」,小秋話說了一半才看見我滿臉的淚痕,不禁有些發愣。

  「啊,沒事兒」,我下意識的應了聲,順勢在臉上抹了一把,濕意滿手…轉回頭看了看那依然半開的窗扇,明黃色的祓子,我自失的一笑,藉著小秋兒的手臂站起了身。強忍著再回頭去看看的衝動,只啞聲說了句,「咱們走吧」,說完就大步的往北門走去。

  小秋兒追在我身後,探頭探腦,「你到底怎麼了」,我搖了搖頭,「沒事兒,睡著了,做了個夢而已」,「喔」小秋兒應了一聲,又問,「惡夢」?我腳步一頓,又接著往前走,想了想才低聲說,「想要的終得到,應該是個美夢吧」。

  雖然是仲夏的夜晚,可悶熱中,依然不時地有著清涼的風吹過,我自己一個人安靜的坐在床上,拿著臨走時小秋兒塞給我的,一本關於康乾盛世的幾本專題著作隨意的翻看著,可卻總是翻來覆去的那十幾頁。

  筆記本電腦的屏幕不停的閃動著,雍正皇帝和怡親王胤祥的畫像就那樣清晰的顯示在我眼前,可怎麼看也不能把畫像中的人和我腦海裡的四爺和十三合為一體。不禁自失的一笑,是我的夢太過美妙了吧,記憶中的一切都是那麼的美好。

  夜越來越深,空氣漸漸的涼爽了起來,白天經歷的一切依然在我腦海中不時地閃現,我隨意的打開了個空白文檔,胡亂的敲打著一些字句,加大,拉寬,刪除,然後再寫,心裡卻只想著那一聲低微的呼喚。

  突然覺得困意湧了上來,我順手把電腦放在了一邊的書桌上,人往枕頭上歪去,不一會兒,只覺得眼皮重的好像粘在了一起,一陣溫暖的睡意緩緩的包圍住了我,電腦屏幕突然閃了閃,我下意識的眨了眨眼,模糊間只看到電腦屏幕上閃爍著四個大字,「夢迴大清」。

  「小薇,是你嗎…」,一絲輕呼悄悄的從我耳邊滑過,恍惚間彷彿又聽見了白天的那聲呼喚,我不禁微微一笑,又聽到了呢,真好,就算是幻境也好,今晚一定會有個甜蜜的夢吧…我閉上了眼,喃喃的說道,「是啊,是我,你,聽到了嗎」…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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