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憾生想:如果自己是個男人,那她與佟夜輝應該是有刻骨深仇,可她是個女人,女人和一個男人的糾葛中摻雜了愛情,恨就模糊了,而愛卻會是一把刀鋒犀利的刀,絞的她血肉模糊苦不能言。

  第一章

  這一天是農曆六月初八,陽曆七月二十八,這一天是入伏的日子,是個炎熱難熬的天氣,莫憾生走出監獄大門的時候腦子眩暈了一下,她下意識的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時眼前的景象依然是有些恍恍惚惚的,她有不太嚴重的低血糖,高溫的天氣下她總是有暈眩的感覺。
  眼前是一條筆直的柏油馬路,昨天夜裡有一場雨,路面很乾淨,荒郊野外的,馬路的周圍瘋長著半人高的蒿草,水蒸氣從路面上蒸騰而起,肉眼看去,光線在那裡有些扭曲發散,這一天不是探視的日子,周圍空曠而寂靜,身後的鐵門“喀喀”合攏的時候憾生拖沓著邁出了腳步。
  憾生是個女人,這一年她二十七歲,在身後的這座河北省某縣監獄服刑了5年,這天是她出獄的日子。
  憾生是個個子挺高的女人,入獄前她有些肥胖,五年前她被警察帶走的那天穿著短袖白襯衫,一步裙,當時是最流行白領女人的打扮,她入獄這五年沒有人來看過她,如今出獄了還是隻能穿五年前的衣服,只是這衣服如今穿來卻明顯的大了好幾號,衣服還行,裙子穿著卻老是往下掉,她走了兩步,開始的時候還往上提提,後來看腰的地方卡在胯部也掉不下去也就隨它去了。
  一條小馬路通著三公里外的國道,前後無車無人,天氣太熱,憾生在太陽底下烤著,埋著頭往前走,這條路的盡頭和國道相連,上了國道就可以有中巴坐,中巴車可以把她帶回B城的市郊,然後再花兩塊錢轉一次車就可以回家了,憾生的思維簡單,低頭走著腦子裡只考慮著這件事情。
  視線所及的地平線上,恍恍惚惚的出現兩個小黑點,穿過發散扭曲的光線看去有些不真實,等著慢慢的走進了,才看出原來路邊停著一人一車。
  車是好車,保時捷的卡宴,人也如車一般耀眼奢華。
  憾生走到跟前,抬頭看著站在車前的人,佟夜輝這人在青少年時期是個竹竿一樣的瘦長身材,瘦的身上好像沒有掛二兩肉,就是一張臉好看,劍眉星目,懸膽鼻,膚色白淨,唯一有點不好的就是天生了一張薄脣,是個薄情的面向,比起五年前他壯了很多,臉上的五官好像又長開了一些,寬肩,細腰窄臀的,透白的襯衫下隱見憤張的肌肉,這人真的長成個男人了,憾生如此想著。
  車前的男人站在路邊,雙手叉腰一直迎視著憾生走近,他個子很高,站在那裡頗有氣勢。
  看著憾生走到跟前,兩人對視幾秒男人牽動著英俊深邃的五官露出個笑容:“憾生。”
  憾生想這人怎麼能笑的這麼從容,心底一股粘稠的血腥之上下陣翻涌,她緊抿著嘴脣,看著男人無話可說。
  這個時候憾生在想:如果自己是個男人,那她與眼前這人應該是有刻骨深仇,可她是個女人,女人和一個男人的糾葛中摻雜了愛情,恨就模糊了,而愛卻會是一把犀利的刀,絞的她血肉模糊苦不能言。
  憾生九歲的時候認識的佟夜輝,他們一起度過了整個少年和青年時期,在過往十幾二十年的時間裡,憾生的所有心思都用在了這個人的身上,是真真的全部用在了這個人身上,她人生中最好的部分,能給的和不能給的她統統都給了這個男人。
  憾生覺得自己挺賤,像碰見如今她這個局面的,哪怕做不出惡語相向,就是但凡有點骨氣的最起碼也應該繞道走開,可她在牢裡琢磨了這男人五年,她舍不得就這麼走開,但要她張口跟這人說點什麼,張口之間喉頭卻是啞的。
  就在憾生認真的看著眼前的人的時候,佟夜輝往前迎上一步,滿臉輕鬆的笑容開口道:“憾生,我來接你,我們先上車吧。”
  憾生其實就想好好看看這人,她已經五年時間沒見過這人了,和記憶中的出入很大,對比著眼前的相貌,過往的很多鏡頭翻江倒海的從記憶中冒出來,她沉浸在某種恍惚的情緒裡,但男人忽然上前的一步打破了她的幻想,忽然在眼前放大的一張面孔讓她一下子回到了現實,稍稍的怔忪中她緩慢的側身繞過佟夜輝走了出去。
  佟夜輝從見面伊始就小心的觀察著憾生,他是做好了來還賬的準備的,當他決定要還賬的那一刻,就開始設想他們的見面,在一段為數不短的是日子裡,他反覆的思考,想象,每一種可能他都演練過,如今這局面也沒走出他的設想,他伸手就抓住了與他插身而過的一隻手臂,臉上堆砌起最自然的笑容,語氣也是不卑不亢的和煦:“憾生,有很遠的路讓我送你回去吧。”
  憾生僵著身子往前掙了掙,佟夜輝加大手勁不放手,憾生有很多年不愛說話了,她做不出來歇斯底裡的掙扎叫囂的矯情事,晃眼看見路邊有一塊磚頭,她想都沒想就扯著胳膊就彎腰撿了起來。
  磚頭撿到手,憾生扭身看著佟夜輝,剛才還平板著的一張面孔,就著彎腰轉身的瞬間,就變了一番模樣,眼裡積滿了淚水,五官皺在一起,一臉的痛苦。
  佟夜輝沒有阻止憾生彎腰去撿磚頭,他以為憾生撿磚頭應該是要往自己身上招呼,他定定的站在那裡,沒打算放手平靜的做好要受一板磚的準備,可憾生轉頭間眼眶裡的淚水,讓他心裡一顫,還沒能有所反應的時候,憾生手裡的板磚就“砰”的一聲砸在了她自己的腦袋上。
  眼淚和著鮮血從眼角一直落到下巴,最後凝成一滴一滴的滾落到乾淨的路面上,左邊的視線裡一片血紅,憾生眼裡透著恨意,她是在恨自己,本來磚頭拿到手的時候,她的意識還是要往佟夜輝腦袋上砸去的,可到了最後一刻,她還是下不去手,她下不了手只有轉過來傷自己,她覺得自己窩囊透了,她恨自己。
  幾乎貼身而站的一男一女,時間和空間仿佛在他們周圍凝固,佟夜輝因為太過的震驚,臉上反而不見什麼表情,憾生沒有多少的眼淚,兩行淚水涌出後,眼眶就乾澀了,她看男人還不放手,低頭又去看左手上的磚頭,沒等她再有動作,右臂上的手勁就松了,她沒什麼猶豫的揚手扔掉手裡的板磚,轉身就走。
  荒涼的馬路上,一前一後的走著兩人,憾生低著頭,走的不快,眼睛看著腳下的方寸之地,仿佛注意力都在走路這件事情上,神情格外的專注,額頭上的血沒有很快止住,傷口一點一點的往外滲著血,可能是胸口提著一口氣,她沒有暈眩的感覺,只感到傷口一陣一陣的刺痛,其實這些年身體已經大不如前,能這樣保留點尊嚴的走著自己的路,她覺得自己挺有出息的。
  佟夜輝不敢靠的太近,跟在憾生後面大約離了兩米的樣子,如今這局面已經超出了他能控制的範疇,他走不得,也靠不近,他覺得這應該就是憾生想要的,所以他要配合著她,他欠她的,不管她要怎麼折騰他只能配合著她。
  走到大路上的時候,憾生襯衣的前襟染上了半片的血跡,額頭一片血糊的,臉上的血已經被她用襯衣袖子擦乾淨了,但看著也是嚇人的。
  岔道口有村民支著遮陽傘擺的小攤,曬得脫色的大傘下面擺著個冰櫃,賣些飲料,礦泉水雜食什麼的,憾生走過去,從腰間掏出個黑色的小塑料袋,解開袋子,拿出十塊錢向賣東西的中年婦女買了兩瓶礦泉水和兩包餐巾紙。
  大抵是因為這條路通向監獄,賣東西的女人也是個見多識廣的,接錢給東西的時候,一副雷打不動的淡漠樣子。
  憾生接過水和紙巾,轉身走開一點距離,背對著馬路蹲下,擰開水瓶子開始清理傷口。佟夜輝一步不離的跟在她身後,他的眼前只看得見她佝僂的背影和一節晃動著的細細的手臂,這樣的憾生看著很是單薄的可憐,他的心裡有點犯堵。
  佟夜輝有剎那間的恍惚,身體的反應也跟著有些遲鈍,當憾生清理了傷口站起來,從他身邊走過的時候,他依然盯著那個她蹲過的位置,直愣愣的看著那裡。
  地上留下一灘水跡,幾張帶著血跡的紙團,或許從不被人重視,但曾經乾淨過,雪白的顏色沾染上了觸目的鮮紅,癱軟在那裡,成了垃圾,不知為什麼佟夜輝聯想到了憾生,那被他親手糟蹋了的整個青春。他抬眼望去,只得憾生的一個側影,單薄的身影,佝僂著脊梁,肥大的衣服,腰間不倫不類別著個塑料袋,渾身上下充斥著落魄,已經說不上個美醜了,那是一個人生脫軌了的人,一個走到邊緣的人,佟夜輝忽然覺得窒息,他張開嘴卻覺得呼吸困難。
  從郊縣回到市區,坐了兩個小時的中巴,又倒了兩次公交車,期間悶熱難當,佟夜輝已經有些年頭沒有搭乘過普通老百姓的交通工具了,一通折騰下來,領帶歪了,頭髮濕了,高溫蒸出一臉的油光,形象毀了不少。
  相比憾生這一路卻要從容很多,上車下車,雖也擁擠炎熱,臉上卻沒有露出難耐的神色,她一身的血污招來不少側目但始終寡淡著一張臉,沒有什麼窘迫的表情,佟夜輝一路護著她,雖有時身體也接觸過,但憾生並不需要他的呵護,身體偶然貼近時既不躲閃也不也無不耐,面無表情的如陌生人一般。
  折騰到臨近傍晚,他們回到市區裡一個老舊的小區,小區房屋老舊,所有的建築都是四五層的像火柴盒一樣灰撲撲樓房,這裡佟夜輝再熟悉不過,他們就是在這里長大的。
  兩人一前一後的走進小區,房前樓後歇息著不少乘涼的老人,孩子在樓群間瘋跑尖叫,正是小區裡熱鬧的時候。
  憾生他們的出現讓搖扇的嘮閑嗑老人們都停下了動作,張嘴呆愣間臉上無不露出驚訝的表情,他們一路走過去身後留下一片竊竊私語。
  佟夜輝知道身後的人們都在說些什麼,憾生在這里長大,但名聲卻不好,小時候是個瘋傻的丫頭,本來就不太討人喜歡,長大點了卻偷了她媽的養老錢貼補給一個男人,離家多少年最後把自己折騰進監獄了,這是他們知道的但卻不是全部,憾生從來都是傻的所有的惡名最後全落在了她的身上。
  從進了小區憾生就沒有抬起過頭,佟夜輝從後面看她的後背似乎又佝僂了幾分。
  沿著一條直路走進小區裡面,憾生在一棟樓前的一家食雜店停了下來,店子門口支著一個簡易的攤子,擺著一些瓜果蔬菜,她揚著不高的聲線朝裡面說:“給我一斤雞蛋,兩把掛面。”
  裡面有個大嗓門應道:“等著啊,給你撐了出來。”
  片刻的功夫一個胖胖的女人提著雞蛋掛面出來,看見門口的兩人明顯一愣,她顯然是認識他們的一瞬間臉上的笑就掛不住了,憾生低著頭,幾乎囁嚅著又說:“我還要幾個西紅柿。”
  女人陰沉著臉,撐了柿子,收錢遞東西,憾生低頭接過來,默默的轉身走了。佟夜輝在後面立著,像一個看客,他默默的看著,壓抑著卻伸不出手。
  樓道裡髒亂灰暗,墻上布滿了各種小廣告和大腳印子,扶手上根本沒有下手的地方,一抹一手灰,爬到四樓,憾生在左手邊的門前停了下來,她依然動作緩慢的拿下腰間塑料袋,從裡面找出兩片鑰匙開門進屋。
  佟夜輝本來還怕憾生會把他關門外面,看她開門還往上趕了兩步,誰想憾生進門後,卻是敞著大門沒有一點要關上的意思,他在門口停了一下也邁步走了進去。

  第二章

  屋內一股帶著灰塵的悶熱氣息,裡面昏昏暗暗的只見一點點的光影,兩室一廳的房子裡每一個房間都掛著厚重的窗簾。
  佟夜輝進門的時候憾生剛好在拉客廳的窗簾,“唰”的一聲響過後帶起一陣塵土飛揚,不知是否是疲憊讓她的反應遲鈍了,兜頭蓋臉的灰塵中她竟然都不知道躲,傻呆呆的看著窗戶裡投過來的天光,最後被嗆的咳嗽了兩聲才慢慢的轉身避了開去。
  屋內陳設簡單,十幾年前的裝飾,一套老舊的皮質組合沙發,一個個頭碩大的電視,顏色暗沉的電視櫃茶几各一個,窗台下一張掉了漆皮的木質搖椅,進門對著墻下有一個香案,墻上掛著一張女人的黑白照片。
  憾生在屋子中央緩慢的轉了轉身,四下裡看了看最後把目光投向墻上的照片不言不動的看了半天。
  佟夜輝一直站在門口小心翼翼的觀察著她,他發現憾生的所有動作都是緩慢的,思維和動作連接間的有些遲鈍。
  憾生盯著墻上的照片看了一會,然後慢慢的走到香案前,點亮了桌上的兩根蠟燭,又抽出三根香點燃,細香平舉倒胸前,憾生抬頭看著照片,照片大概是女人三四十歲光景的時候照的,短短的頭髮,一張圓潤的臉盤,笑得溫柔而溫暖。
  憾生有一些哽咽,照片中的女人是她媽媽,兩年前她最後見到她媽的時候就是在這個地方,她沒見到她媽的最後一面,最後見到的就是這麼個香案和這張照片,兩年前她站在這裡的時候沒有哭,也沒有要落淚的衝動。
  憾生從小跟她媽不親,她媽四十多歲才得了她,但她這個老來得的女兒她媽似乎養的不太上心,只要不凍著餓著,其他的都隨她去了。
  憾生從小沒有爸爸,她媽也從來不跟她說她爸,小時候從鄰居的閒言碎語中,她知道她爸生活在南方一個大城市裡,是個有錢人,她爸和她媽是中國最早那批做生意的人,那年月做生意的大多都是暴富的人,聽說他爸媽沒下海之前感情挺好,兩人都是中學老師,恩愛是出了名的,就是一直沒有孩子,後來他們有錢了,孩子也有了,她爸卻在外面有人了,然後她的家就散了,那些都是憾生兩三歲時候的事,她還是個吃奶的孩子,什麼都不知道。
  憾生她媽活了六十五歲,走的時候是得了心血管方面的疾病,發病的忽然,沒受什麼罪,據她當時的管教說,她媽到醫院的時候也不是沒得治,但手術費要十四萬,她媽就沒治,在醫院停了三個多小時就那麼去了。
  當時四鄰街坊都以為當年憾生偷光了她媽的養老錢她媽才沒錢治病,就那麼幹耗著去了,當時憾生也是那麼覺得的,但最後在交代後事的時候管教給了她一個信封,裡面她媽給她留了一封信和一個存摺。
  她媽的信簡單的只有兩句話,“我這後半生過的陰郁,望你能恣意生活。”排頭是女兒兩字,存摺裡面卻有著整整的兩千萬。
  憾生她媽死的時候很有錢,她是故意要死的,在憾生的記憶裡,她媽這人平時是個挺開朗生活積極的人,四鄰八方的都走動的勤,跟誰都笑眯眯的,有個社區活動什麼的她次次都不拉下,生活也特別有規律,早上的晨練晚上跳舞颳風下雨都不中斷,常年沒事還喜歡報個旅遊團,中國的五湖四海她走了一個遍,她到現在也沒想明白她媽怎麼就要去死吶。
  憾生開始不愛說話也就是從那年接過她媽給她的那個信封以後的事,她媽在信裡叫她女兒,在後來的兩年裡,她恍恍惚惚的想明白,她媽大抵是要告訴她,她當年偷她的錢的事她根本就沒有跟她計較,那兩句話讓她琢磨了兩年,後來也明白她媽是把她當姑娘的,也是惦記著她的。
  憾生隔著兩年的時光再站在這裡的時候,想著她們母女間的種種隱晦的感情,忽然眼睛就濕了,她的眼淚留晚了很多年,但最後她也還是明白了。
  恭恭敬敬的把香插好,憾生心裡對她媽說:“媽,我回來了。”一陣委屈的心酸頂的眼淚又要出來,她媽要是還活著她們估計也是處不好的,但她死了,憾生反而到覺出了莫大的委屈。
  憾生插好香,提著在樓下買的掛面雞蛋去了廚房,佟夜輝這才走了進去,他站在剛才憾生站過的地方也恭恭敬敬的上了一炷香。
  佟夜輝跟憾生的媽媽不熟,從小就老躲著她,他覺得憾生媽媽的眼神和那些普通的中年婦女不一樣,小時候憾生跟他們混在一起的時候,每次見到她,她對別人都很和善,唯獨看他的眼神時時都是高深莫測的,就是對著他笑也都是隔著一層,好像在告訴他你想什麼我都知道,不要在我面前玩花招,他那些哄騙人的小花樣在這個女人面前都使不出來,他不喜歡她,甚至是忌憚她的。
  但是在對待這女人的後事上佟夜輝也是欠著憾生的,佟夜輝有個不成器的父親,他媽在他還不懂事的時候就跟別人跑了,他爸不知道是因為他媽跟人跑了,受了打擊還是自己本身就有問題,佟夜輝懂事的時候他爸就成天泡在酒罈子裡。
  佟夜輝的爸爸一天難得有清醒是時候,佟夜輝在他身邊的日子過的艱辛,但再怎麼難過,他的酒鬼爸爸也是把他養大的,五年前他爸胃出血忽然不行的時候是憾生一天天守在醫院裡,最後他爸走的時候也是憾生一手操辦的,他就在最後下葬的時候露了一下臉,不是他不孝到了那個程度,而是那個時候他和小五正瘋狂的在轉移公司賬上的資金,那時候檢察院,稅務局都已經開始在外圍查他們了,他事先得了消息,給他收拾局面的時間就那幾天,當時憾生是他們那個貿易公司名義上的法人代表,他和小五把她瞞的滴水不漏,等他爸咽氣了,下葬了,憾生也進了看守所。
  佟夜輝的爸死的時候,憾生從頭守到尾,而憾生的媽去世的時候,佟夜輝是隔了半年才知道的,佟夜輝自己知道真要說起來,在他人生的每一件大事上他都是欠著憾生的。
  恭恭敬敬的上好香,佟夜輝抬頭看了看照片中的女人,他小時候總不敢看她的眼睛,他想如果現在憾生的媽媽要是還活著他應該敢和她對視了,經過這些年的歷練,隔著往日的歲月當年的有些事佟夜輝也大概看明白了,他當年之所以怕她,大概是因為她早就看得出他的心思,怕也是早就預料到了他和憾生如今的結局。
  兩年沒有住人的屋子到處都布滿灰塵和鐵鏽,憾生在廚房裡洗洗涮涮半天弄出了一碗雞蛋面,佟夜輝在外面不知該幹什麼,也走不得,只好把沙發擦出來乾坐在客廳裡。
  憾生端著面從廚房出來,就著剛才佟夜輝擦沙發的摸布擦了擦茶几,坐下來,目不斜視的開始吃面。
  天氣熱的讓人難挨,憾生面前的那碗面雖紅黃璀璨的引人食慾,但也是熱氣騰騰的,她好像不怕熱一樣,吃的格外專注,眼睛盯著面碗,挑起筷子也不吹吹就直接往嘴裡送,吃的鼻尖都是汗,後背也是一片水印。
  在佟夜輝的印象裡憾生是個馬虎急躁的人,說話快,吃東西也快,她以前做什麼事情都大大咧咧的很張揚,還喜歡丟三落四的,身上好像有一根神經要比別人遲鈍一些,她身上總是有很多缺點,沒有女人的溫柔和細緻,佟夜輝從來都是看不上她的。
  現在的憾生坐在那裡吃面,她的動作之間好像少了一些連接而顯得很遲鈍,她很專注,吃的很慢,從這些小動作上佟夜輝看出憾生和以前不一樣了,他知道監獄那種地方,是個讓人脫胎換骨掉層皮的地方,只是不知道憾生在裡面的幾年變成了什麼樣子。
  吃完面喝乾淨最後一口湯,憾生端著碗又回了廚房,這回她在廚房裡很久沒出來,佟夜輝在客廳看見她洗好鍋碗後就又開始徹底的收拾起了廚房,那麼一間小小的廚房狹窄而悶熱,她蹲在地上一點點的摳著瓷磚上的污漬,衣服都濕透了汗水順著下巴往下淌,但她好像一點都不覺得難受,表情很專注,神色很恬靜也似乎忘記了這屋子裡還有一個人。
  佟夜輝靜默不動的凝神看了憾生許久,憾生一直專注於眼前的地磚沒有分出一絲的眼神和神智。
  這樣的氣氛,佟夜輝感覺有些坐不住,他是個心思能深重的人,面無表情的坐在那裡,眼光裡閃爍了一下,忽然就長身而起,他走進廚房在角落裡找出掃把,拖布,回身出來解下領帶塞進褲袋裡,輓起袖子在屋子裡大搞開了衛生。

  第三章

  佟夜輝從小就是個能忍,能藏的住事的人,他心裡的情緒很少能從臉上看得出來,兩室一廳的房子有七八十個平方,屋裡沒有空調,雖然外面已經天黑了,可卻沒有一絲涼意,三個房間他挨個掃一遍再拖一遍,很快就汗出如漿,他早些年吃過苦,可從發跡後卻是一直養尊處優的,曬了一天已經曬透了的老房子,熱的就像桑拿房,很快他額頭上滴下的汗都要把眼睛糊掉了,就這樣他臉上還是什麼也沒露出來,擦完了地又一頭鑽進了衛生間。
  衛生間和廚房一樣都是最難清理的衛生死角,佟夜輝在裡面洗刷的一絲不苟,等他終於覺得滿意了,從裡面出來的時候,人已經有點要虛脫的感覺了。
  外面的客廳裡亮著一盞小燈,像是專門為他留的,廚房裡的燈已經熄了,他拖著步子走到沙發跟前,一下子癱坐了下去,這一天折騰的,他真的是累了。
  坐著休息了一會,窗戶外面送來一陣一陣微薄的細風,終於有了那麼一點涼快的意思,佟夜輝覺得舒服了一些,他覺得自己勞作了許久,可窗外依然時不時的傳來孩子奔跑尖叫的聲音,有點鬧不清現在是幾點了,抬起手腕來一看發現原來才不過剛剛過了九點。
  屋子裡靜悄悄的,仿佛籠罩著一層靜謐滯緩的氣息,佟夜輝扭頭四處找著憾生,老房子的格局簡單,客廳一堵墻直對著兩個臥室的門。
  兩個臥室裡都黑著燈,佟夜輝沒在憾生原來的臥室找到她,她那張原來的單人床上空著一張光床板,另外一間臥室裡有一張大床,上面鋪著涼席,憾生就睡在上面,衣服也沒換,肚子上搭著一條毛巾被縮成一團掛在床邊上,要掉不掉下來的樣子。
  她這是沒洗澡也沒換衣服,傷口也沒好好處理就睡下了,佟夜輝心裡知道他一直占著浴室,憾生不想和他接觸,實在是累極了所以就這麼睡了。
  佟夜輝站在門口沒敢進去,他不知道憾生睡實了沒有,她睡的姿勢看著實在有些可憐,想進去幫她換個姿勢又怕驚動了她,他是有些怕她的,他這人一路走來心裡都總是有辦法的,總是無懼無怕的,唯獨對現在的憾生,因為欠的太多了,終於生出了懼意來。
  輕輕關了客廳的燈,慢慢的在黑暗中坐回了沙發裡,幽靜的暗夜裡他輾轉的思量著,憾生是他佟夜輝的一個坎,他欠她一大筆算不清楚的帳,如果放在那裡不管,她將永遠是他脊背裡的一根刺,喉嚨裡的一根骨,他想還了她從此以後清清白白的過活。
  佟夜輝其實從來都看不上憾生,憾生從就小圓滾滾的,小的時候還能說可愛,但長了就顯出不好看來了,難看點倒也不是關鍵,關鍵是憾生腦子有點憨,說憨還有點好聽了,其實是有點莫名其妙的傻。
  憾生從小她媽就不怎麼管她,她也不是個文靜的性子,每天在院子裡傻瘋傻玩的,看見有人堆的地方就往上湊,見到大人不知道叫人,張口就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不知怎麼的就招人討厭了,大人愛傳閒話,小孩們聽了也沒有人願意跟她玩。
  佟夜輝和憾生從小在一個學校裡讀書,他也知道憾生在她們院裡是出了名的討人嫌,心裡也不怎麼待見她,但憾生不知為什麼就喜歡往他身上粘,佟夜輝小時候在他爸身邊過得苦,缺吃少穿的,可憾生從來就不缺,她媽在吃穿,零用錢上從來不虧待她,那時候佟夜輝就騙她,小時候是騙點零嘴,零用錢,在大點就忽悠著憾生給他收拾屋子洗衣服什麼的,再往後就真真假假的欺騙利用習慣了,晃晃悠悠的往前走了很多年。
  佟夜輝有個發小叫小五,家裡孩子多也是困難,從小就和佟夜輝好,佟夜輝高中畢業考上了個大專,他自己沒心思念,小五和他一樣,兩人就合計著出來自己練攤,他們湊了點錢打算從廣州那邊倒來牛仔褲在夜市上賣,那時候憾生也是高中畢業什麼也沒考上,知道佟夜輝他們要擺攤管她媽要了兩千塊錢也跟他們入股,當時三個不到二十歲的孩子混在一起,每天干的熱火朝天,好像真的是好得不得了的感情,不過好倒是真好,只是好的是小五和佟夜輝,他們帶著憾生是看上了她入股的兩千塊錢和她在夜市裡吆喝的大嗓門。
  再後來他們攤子開了半年,佟夜輝找到進貨的門道,專進外貿的尾單活,雖然碼字不全,但質量和款式都好,憾生又會吆喝,生意就真真做紅火了,可就在他們正準備再頂一個攤位做大一些的時候,佟夜輝卻忽然不幹了,他跑出去跟人家打工去了,在一家貿易進出口公司裡做雜務,給人家端茶倒水的偶爾整理個資料什麼,拿著八百不到一千塊的工資一干就是一年。
  佟夜輝他們雖然乾的是練攤的活,但好歹也是個老闆,一個月怎麼也有幾千塊的收入,有不錯的收入,又不受人管束,小五想不明白佟夜輝怎麼說不幹就不幹了,他去找佟夜輝想把他拉回來。
  當時他們在熱火朝天的排擋喝著啤酒擺開了駕駛聊天,小五到後來有點喝高了,佟夜輝卻越喝越清醒,最後他對小五說:“小五,我不能一輩子這麼混著,我要幹出點事來,活得要好,比很多人都要好。我去給人家打工是去學東西去了,我以後要自己開一間貿易公司。”
  小五在醉眼朦朧中看見佟夜輝的兩隻眼睛裡像有兩團火在燒,他大著舌頭問他:“開公司要本錢的,我們的攤位就是頂出去也就值個兩萬到天了。”佟夜輝沒有答他悶頭喝光了瓶子裡裡酒,他眼睛望著遠方,眼裡的火越燒越旺。
  那以後沒多久佟夜輝就忽然向憾生挑明關係,兩人像模像樣的處起了對象,再後來憾生就偷了她媽的養老錢,一個五十萬的存摺給了佟夜輝,佟夜輝在一個月之內有了自己的貿易公司,不過法人是憾生而小五是財務。
  憾生偷了她媽的錢不能回家,正好就和佟夜輝光明正大的同居在一起了,那兩年,他們年輕有動力,佟夜輝也有腦子真的是發達了,日子真真風光過。
  風光的日子裡,佟夜輝的日子說有不如意的那就是憾生,憾生是個愚笨的女人,她是公司的法人說出去就是公司的老大,她覺得佟夜輝是她的男朋友是件很光彩的事情,人前極盡炫耀,弄得佟夜輝圈子裡的朋友都知道他是靠女人發家的,讓他很是抬不起頭,人後又時時在他面前提起偷拿了母親的錢,心裡難過,怕這輩子都沒臉見她媽,她在他面前雖不那橋用這件事來管束他,但她時時提起他心裡也覺得她是有意耍得花樣,讓他時時記得她的恩惠,本來就沒有什麼真情實意在裡面時間長了更是厭煩。
  再往後就是風雲突變,他們當年畢竟年輕,做事激進了一些,根基又淺,搶了別人的生意擋了人家的財路,B城是在天子腳下,隨便說道哪裡都是官官相扣的,而且那年月,開貿易公司的有哪個賬面上能是乾乾淨淨的,人家有實力的要整他們那是再隨便不過了,好在佟夜輝平時會做人,臨到關頭的時候有人含糊著跟他吐露一些消息,只是當時的局面已經來不急輓回了。
  佟夜輝回去和小五商量,當時他們都知道公司是保不住了,公司垮了勢必要有人折進去,兩人在辦公室裡說道關鍵處眼神一對,就打住了話題再沒吭聲,隨即兩人就默契的分開分頭去轉移資金銷毀證據,他們眼睜睜的看著憾生進了監獄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在法庭上把自己摘的乾乾淨淨,所有的事情都是憾生做的,偷稅漏稅的是她憾生,憾生是法人,是公司的老總所有事情都是她說了算,而憾生卻連律師都沒有人給她請,而她也老老實實的認罪了,小五平時也看不上憾生,從小到大他和佟夜輝在私底下沒少奚落和算計她,但自從事發到憾生入獄以致到往後的很多年,他們都再沒有談論過憾生這個人。
  佟夜輝對憾生的情意不多,愧疚很多,恍恍惚惚的過去這十幾年間唯一讓他記憶深刻的就是當年憾生在法庭上佝僂的背影,她幾次庭審都從來沒有回過一次頭,從始至終都沒有和他對直接過一次話,佟夜輝的記憶裡她好像是第一次這麼安靜的坐這麼長時間,就只有那個背影讓他真實的心痛過一回,但也只是剎那間的事情。
  佟夜輝這一路走來是踩著對一個女人的利用和背叛上位的,極不光彩,他很多年裡都想過哪個有頭有臉的人上位前都是乾乾淨淨的,乾脆就這樣算了吧,忘了那一段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可總歸心裡還有那麼一點小小的良心,時間過的越久就越是讓自己如芒在背。
  佟夜輝自認是個果決乾脆的人,心裡明白欠人的總是要還的,他心裡其實是看不上憾生的,就是到現在也沒有多看得上她,欠了一個自己都看不起的人帳,要還起來說什麼也少了真心在裡面,這種帳還起來怕也是做個樣子,其實說起來他不過還是想讓自己過的舒心罷了。
  佟夜輝坐在黑暗裡前前後後的想著,眼裡的神色幾明幾滅,勞心勞神的反覆思量之下終於渾渾噩噩的迷糊了過去。
  佟夜輝一覺醒來,外面已經是天色大亮,小孩們最是有活力的,一大早就吵吵嚷嚷的一片人聲。
  佟夜輝就是在這種吵鬧的煙火氣息中醒過來的,昨天他坐在憾生家的客廳裡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半夜的時候身上僵硬的醒來過,也是因為太累,沒多想什麼最後就倒在沙發裡蜷身睡了一晚。
  佟夜輝起身看看時間已經過了八點,他這人一般時時都頭腦清楚的很,人一清醒,腦子裡馬上就整理出今天上午有重要的會議,他起身探頭看看屋內的憾生還睡的安穩,就輕手輕腳的走到門口順手拿了鞋櫃上的兩片鑰匙,開門出去,門鎖在他身後發出“喀噠”的一響震得屋內床上的人眼皮顫動了幾下,但終歸沒有睜開。
  十幾分鐘後房子的大門再度被打開,佟夜輝提著一袋早餐輕聲的走進來,他把手裡的東西在茶几上放好,扭頭看憾生還是剛才一樣的睡姿,也沒再做其他的事,依然原路無聲的返回去,輕輕的合上大門。
  在車流涌動的B城街頭佟夜輝攔了一輛出租車去公司,路上給助理打電話交代讓人去把他昨天扔在路邊的車開回來,順帶讓他通知下去如果他晚到公司,上午的會議就延遲,一切都交代妥當才安心下來。
  路上果然碰見堵車,到公司樓下早已經過了開會安排的時間,一路匆匆上樓助理鄧輝很有眼力的站在電梯口迎他,看見他一身擰的像梅乾菜一樣的穿著,到底沒繃住臉上露出吃驚的神色。
  佟夜輝不想跟他囉嗦,疾步往自己辦公室走,頭也不回的交代:“給我去準備一身衣服,我要洗個澡,通知他們20分鐘後開會。
  鄧輝跟了佟夜輝時日也不短了,知道他的脾氣,趕緊幾步趕到前頭去給他開門,兩人正準備進門的時候,對面的一間門也正好開了,裡面走出個大個子,看見佟夜輝也露出驚訝的表情走過來問道:“夜輝,你這是幹什麼去了,怎麼這身打扮?”
  正要進門的兩人被攔在門口,正推著門的鄧輝扭著身對來人招呼了一句:“杜總。”
  杜總就是當年的小五,只是如今已經很少有人這樣叫他了,他朝鄧輝點了一下頭,算是打了招呼,鄧輝進了門,留在門外的佟夜輝注視著杜誠張了張嘴,停頓了片刻最後轉身進了辦公室,杜誠知道他有話要說也跟著他走了進去。
  進到門內,佟夜輝直接往裡面的休息室走,鄧輝已經在裡面準備他的衣服,進到屋裡他站在床邊直接脫衣服,脫到褲子的時候忽然想起來,從口袋裡掏出兩把鑰匙遞給鄧輝:“給我配一副新的來。”
  鄧輝一看就知道是房門鑰匙,樣式卻是老舊的不像是能出自佟夜輝之手的東西,不經有點疑惑,可他也沒表露出來,應了一聲就收進了口袋裡,這時正好杜誠也進來了,鄧輝知道這兩人肯定是有話說,招呼了一聲就出去了。
  杜誠進來自己找了個地方坐下問佟夜輝:“你昨晚幹什麼去了,弄這一身。”
  佟夜輝彎腰脫鞋子,隔了一會才用不高的聲調說:“小五,憾生回來了。我昨天就是去接她了。”
  房間裡忽然包圍起一種沉悶的壓抑,杜誠的坐姿好像僵硬了,佟夜輝解皮帶的銅扣碰撞聲聽著格外清脆。
  忽然間杜誠就說:“我不想見她。”然後又恍惚著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虛弱笑容,他站起身來往外走:“她以前還叫我五哥來著,往前幾年都不想的,怎麼這日子越久就卻越記得清楚了,其實她也沒哪不好,當初怎麼就……”
  杜誠最後的幾個字被他關在了門外,佟夜輝搭在褲腰上的手半天沒動,等杜誠出去了半天他才兩腳踢掉褲子,折身進了浴室。
  收拾好自己,佟夜輝步履健碩的往會議室走,這一天的會議是整個集團公司的上半年度總結會議,這個會召開之前其實已經準備了很久,下面各個分公司的經理負責人都在這一天被招了回來,誰該升,誰該降,誰該被調走給人挪地方都在這一天裡見分曉,他衣著得體,面容整潔,姿態風流,人又長的好,走動間渾身上下無懈可擊,鄧輝在前面給他引路,為他推開厚重的會議室大門,裡面的各路精英瞬間起身。
  佟夜輝進門後特意看了一眼副總位置上的杜誠,兩人的目光相接時,杜誠眼裡一片平穩,目光沉沉,和往日沒有什麼區別,他們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人,人生的取捨之間比誰走的都清楚明白,佟夜輝轉回目光進入會議的議程。
  如今的他們都今日不同往時,五年前他們脫離了原來的那個生意圈子,手裡拿著大筆的閒錢轉而開始投資房地產業,當時的房地產業正是黃金時期,他們拿錢賄賂圈地,囤積了大量的土地積壓一段時間再轉手賣出,一兩年的時間他們積累起了天文數字般的財富和深厚的人脈。
  佟夜輝這些年間在不斷的進步,越有錢,眼界越寬,野心抱負也越大,他腳步從來沒有停止過,暴發戶的身份不滿足他,房地產業最鼎盛的時期他忽然轉向生物制藥方面做起了實體,他做生意的眼光獨到,人也越發老道,年少時的莽撞收拾的乾乾淨淨,在這慾望橫流的物質世界混的風生水起,沒有深厚的人脈根基,他就用錢給自己架起一座保護傘,生物制藥方面初見成效,稍稍有些穩定的時候他又看上了能源環保這一塊,去年他開始牽頭往內蒙古那邊投資風力發電,今年一個八十多億的工程被他拿了下來,現在他手裡有錢有項目,儼然已經成了B城商業圈裡的一個大佬,而且還是個很年輕的大佬。
  佟夜輝的腳步邁的很大,但小五,也就是現在的杜總也沒有被他拉下,杜誠的野心沒有佟夜輝大,但他為人穩重,人越有錢越有身份,當你什麼都不缺的時候,品行也就有了,這就是所謂的發財立品,佟夜輝身邊需要一個信任的人,兩人一路走來一個主外一個主內,合作默契,誰也沒丟下誰,站在如今的位置他們再回首時,當年在夜市裡拼殺的莽撞少年身影已再不見蹤影,他們都脫胎換骨成了完全不一樣的人。
  結束了一整天的會議,佟夜輝在會議室門口和杜誠碰在了一起,杜誠有話想說,佟夜輝看出來了,但他沒說出來他也沒追問,側生繞過他,回了辦公室,辦公桌上,吩咐鄧輝配的鑰匙已經放在那裡,他拿了鑰匙就下樓下班了。
  出了公司佟夜輝開車去飯店結結實實的打包了一堆東西,又馬不停蹄的開車去了憾生那裡,進門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屋內所有的窗戶大開,空氣對流著吹著一陣陣的熱風,陽台上飄著一層層的布料,窗簾,床單被套,還有幾床被褥,屋裡飄散著一股洗衣粉的味道。
  憾生抱著膝蓋蜷成一團,看見忽然用鑰匙開門進屋的佟夜輝臉上一片驚訝之色,但驚訝的神色也就是在她臉上定格了彈指之間,轉瞬她又把眼睛轉回了前方的電視上,電視裡正乒乒乓乓的演得熱鬧。
  憾生窩在搖椅裡,椅子有規律的前後晃動著,她身上穿著她高中時的校服,白色的水手服襯衫短褲,因為年月過久泛著一層黃漬,衣服也肥大了幾圈穿在她身上晃晃蕩蕩的,佟夜輝有片刻的走神,這種標誌性的衣服能讓人的記憶倒退十年,但他已經在現在的憾生身上找不到當年的影子了,憾生瘦了,她以前是張大餅臉,五官好像總是模糊不清的樣子,如今瘦了到把鼻子眼睛都伸展開了,看著清秀許多,她從見面伊始就沉默著,行走動作間都遲鈍緩慢。原來痴肥的憾生,冒著傻氣的憾生,扯著嗓門叫著他“佟夜輝”的憾生,那個讓他膩煩的憾生,……沒有了。
  佟夜輝一言不發的把打包的飯菜放在茶几上,自己坐下來,看著一邊的憾生,心裡有點感懷人生的感覺,他還很年輕,他不是一個經常會回憶的人,但憾生占據了他生命的大部分時間,他人生的每一個轉折點都和她有關,他發現在他是可憐憾生的,可憐的憾生冷不丁的就能觸動他點什麼。
  靜謐滯緩的空氣又在這個空間裡流動著,連電視裡熱鬧的人聲都打不破的僵局,憾生盯著電視看不言不語,對家裡多出來一個人沒有一點反應,佟夜輝盯著她看了一會出聲說:“憾生,天晚了,吃晚飯吧。”說完他起身去廚房拿了碗盤來裝飯菜。
  佟夜輝擺好了飯菜轉身準備又要去叫憾生,憾生卻在這時笨手笨腳的彎腰穿上拖鞋,然後起身走進了廚房,不一會她端著一碗面出來,還是和昨天一樣的西紅柿雞蛋面,她小心翼翼的護著手裡的面碗又坐回搖椅裡,小口小口的吃了起來。
  佟夜輝一直坐在沙發上看著一來一回的憾生,他靜默的看著憾生緩慢的吃完一碗麵條又去廚房洗碗回來又躺回椅子裡,目不轉睛的看起了電視,始終沒再看他一眼,他沒說也沒動,臉上始終是古井無波的,看著憾生躺在那裡椅子又慢慢的搖起來,他拿起面前的碗筷一口一口的吃了起來。
  佟夜輝吃飽了,面前還剩下一大堆,他收拾了收拾全部拿進廚房裝了垃圾袋,倒剩菜的時候看見早上他買的早餐好好的躺在垃圾桶裡,他也只是一愣,隨後面無表情收拾好了垃圾袋,提著放到了門外,回來又接著洗碗,收拾乾淨了廚房的衛生。
  憾生始終在看電視,佟夜輝打掃好衛生後,就出來一直坐在那裡陪著她看,一屋子的尷尬沉默。
  到了晚上九點半,憾生終於起身,她來來回回的往陽台跑了幾趟把白天曬在那裡的床單被褥都收了回來,看著她來來回回的跑,佟夜輝的眼睛不自覺的跟著她轉,他記得以前的憾生也喜歡沒事就把被褥拿出去曬,她說被子曬過了有太陽味,睡著暖和舒服,只是那時候憾生是不會不理他的,反而做了一點點的事情都要有意無意讓他知道,讓他覺得她很賢惠,那時候他很厭煩她這種行為,但為了維持表面的平衡卻也得露著笑臉哄著她,就是現在想起來依然覺得厭煩,只是這種厭煩已經和原來的大不相同,當初是完全的牴觸那個人,而現在是不願意去回想,而憾生卻總是讓他不自覺的想起一些事。
  佟夜輝沉浸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裡,他心情一下子變得很不好,不願再拿眼睛去看憾生,憾生也從始至終沒有看他一眼,鋪弄好了屋子裡的兩張床就去浴室洗澡,出來後直接回了她媽原來的臥室睡覺去了,進門的時候也沒關門,好像這屋裡真的從始至終真的只有她一個人一樣。
  佟夜輝一個人一直坐到夜深,他坐了很久房間裡的憾生一點動靜都沒有,最終他站起來,關上一直沒有停歇過的電視,然後他站在客廳中央停頓了片刻,回身朝兩個臥室裡看了看,憾生睡得那一間毫無聲息,隱約看見床上的人還是昨天睡覺的那個姿勢,旁邊的房間裡昨天光板的單人床上鋪疊著整齊褥子枕頭,床頭還放了一條毛巾被。
  佟夜輝看著那張空著小床一會,最後轉身走進了浴室,不大一會他洗了個澡,出來也沒有睡衣穿乾脆直接穿著內褲就進到屋裡往那張單人床上躺了下去,頭挨著枕頭的時候他終於還是嘆出一口氣。
  現在這種境地,佟夜輝也覺得為難了,他知道憾生肯定是恨他的,但他不知道她要什麼,或者想幹什麼,什麼殺人放火,報復之類的,以他了解的憾生她沒那個腦子也沒那個勇氣,人就是再變也不可能違背自然規律忽然變得聰明了,憾生現在這種愚笨的畏縮姿態又讓他厭煩了。

  第五章

  接下來的幾天佟夜輝根本沒有回過自己家,下了班就到憾生這裡來,而他們的關係則始終沒有進展,憾生一直不開口說話,隨佟夜輝在她家裡來去,既不阻止也不分給他一個眼神,她自己活在自己的空間裡,既不出門也不對外交流。
  天氣熱的像下火一樣,尤其是憾生住的這種老房子,白天一天曬透了,到了晚上就像蒸籠一樣,佟夜輝天天住在這裡半夜總是一身一身的汗醒過來,他每天帶來的吃的憾生從來不碰,她每天的食物就西紅柿雞蛋面,天天頓頓都吃那個,她回來後連這個小區都沒出過。
  佟夜輝不知道憾生要這樣多久,他不知道憾生要到什麼時候才會跟他開口說話,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們才能把話說清楚,憾生要什麼他都願意給她只要她能說出來,他知道其實憾生總有說話的時候,只是時間的問題,但他有自己的生活要過,這樣耗著,他堅持不了多久。
  到了週末這天,佟夜輝白天在公司上班,杜誠在下午的時候推門進來,兩人坐著商討了一些閒事,最後基本都沒話了,杜誠還沒有要走的意思,佟夜輝知道他有話要說,也不催他,坐那等他開口。
  杜誠這些年越發沉穩,他高大壯實的身材收在西裝裡,人看著是個精幹內斂的,他斜靠在佟夜輝桌子前面的座椅裡把前面無關緊要的話都說遍了,終於說道正題:“任靜今天跟我打聽你最近在忙什麼吶?”
  杜誠這些年的心思也變得很迂迴了,他想問佟夜輝的問題也會轉個圈用別人的口吻問出來了。任靜是佟夜輝正式的女朋友,是個律師,本來在一家律師事務所工作,後來被派來做佟夜輝公司的法律顧問,現在兩人就在一個樓裡上班。
  佟夜輝在大班椅裡坐的平平穩穩:“我這些天一直在憾生那裡。”他垂著眼皮,輕描淡寫的回了杜誠一句。
  說道憾生他們似乎都不自在,短暫的沉默了一會,杜誠看著別處一會問:“夜輝,憾生那事你到底怎麼打算的。”
  佟夜輝還是維持著那個姿勢,他看著自己的腳下,慢聲說:“看她想要什麼吧,她要什麼我就給她什麼。”
  杜誠把眼神挪回來,看著佟夜輝片刻,再開口的時候語氣裡難免有點語重心長的味道:“夜輝,算了吧,她跟我們從來不是一路人,你給她些錢,把她以後的生活安排好就別在和她摻和了,我們都有自己的日子要過的。有些帳是還不起的。”
  佟夜輝難得的覺得一種無力感充斥在身體裡,憾生讓他覺得疲憊,他捏著眉心對杜誠說的有點虛弱:“我知道的。”
  兩人再是無言,對憾生他們都覺得尷尬和無力,後來杜誠出去,佟夜輝一直在辦公室裡枯坐到下班。
  臨下班的時候,佟夜輝猶豫了一下還是給任靜打了個電話,電話通了兩聲那邊就接了起來:“你好。”電話裡的女聲低沉而緩慢,帶著磁性和穩定人心的緩和。
  “今天週末晚上出來吃個飯吧?”
  “好,我也下班了,樓下碰面吧。”
  “嗯。”掛了電話佟夜輝長長呼的出一口氣。
  從車庫裡把車開出來,佟夜輝在公司樓下等著,任靜身上有很多優點,守時,公私分明,待人接物進退得當,做事果敢乾脆少有小女人的拖泥帶水黏黏糊糊,是個內外兼修的都市女人,也是佟夜輝心目中理想女人的典範,他這人在男女之事上慾望不重,也可以說他的心思沒在這上面過,所以私生活很乾淨,交了任靜做女朋友就本本分分的兩人一直都相處的不錯。
  等了沒有五分鐘,佟夜輝扭頭正看見任靜從辦公樓裡出來,她是個什麼事情都捏那的很好的女人,約會時即會讓你等她但也不會讓你等很久,既有女人的矜持也有守時的好品格,她走動間邁著很大的步子,帶著她身上的紗裙一陣飛揚。
  佟夜輝俯過身去給她開了一邊的車門,女人利索的跳上車,咧嘴大大的笑了,她其實不是頂漂亮,額頭很大,嘴也很大,但搭配在一起也不難看,自身也帶著一種自信的氣質,什麼都遮蓋了過去。
  任靜坐穩扭頭笑著跟佟夜輝打趣:“嗨!好久不見啊。”佟夜輝笑笑接受了她的奚落,沒有接話,埋頭點著火把車開了出去。
  吃飯的地方選在一家西餐廳,任靜選的地方歷來都是環境要一流的,裡面光影浮動,暗香飄浮,其實看在眼裡比吃到嘴裡的有滋味。
  任靜很注意身材,晚餐一般進食很少,她早早吃完了笑眯眯的一手撐著下巴,看著佟夜輝,佟夜輝知道她擺出這個架勢那是有話要跟他說的,他加快解決完了自己盤子裡的東西,拿起餐布擦擦嘴角,適時給她一個說話的機會:“說吧,你要跟我說什麼?”
  任靜看著他還是笑眯眯的:“說吧,你最近在幹什麼,怎麼手機一到晚上就打不通?”
  佟夜輝今天這樣一個身份地位,早就懂得怎樣運用語言坦誠的技巧,他對著任靜輕輕笑了笑,帶著一點安撫的味道:“我過去的一個朋友前兩天剛出獄,我最近都是在安頓她的事情。”
  中國的語言裡第三人稱的“她”是聽不出男女來的,佟夜輝的坦誠是建立在某些基礎上的,任靜直覺的反應出獄的是個男人,她面帶擔憂問:“你有麻煩嗎?”
  佟夜輝保持著笑容搖了搖頭:“你不要操這個心了,我自己會處理的。”
  任靜是個有社會閱歷的女人,她知道自己選的男人沒有正規的高學歷,也沒有家世背景,如今的成就都是自己在摸爬滾打換來的,她知道這樣的人成功之前必然有不為外人知道的過去,這種事情不會多光彩,男人不會願意說的,她追問下去那也是給兩個人都難堪。
  既然問出來的結果不是對自己的感情有威脅的,任靜也就不再問了,這個話題就算是過去了。
  兩人隔著一張小巧的玻璃桌喝著東西,任靜的心思在腦子裡轉了幾個彎,然後她彎腰拖著身下的椅子往佟夜輝那邊挪了挪,說話之前笑容裡還帶著一點不好意思的羞澀:“夜輝,我們在一起有兩年半了。”
  佟夜輝喜歡任靜身上的這些小動作,由她做起來有女人味還不做作,她在外面其實是個強勢的女人,但她知道不在自己的男人面前強勢,有要求的更是知道要放軟身段,他知道任靜這是有什麼要求要提了,他好心情的笑笑的,無可無不可的“嗯”了一聲,耐心的等著她接下來要提什麼要求。
  “你有想過結婚嗎?”任靜說這話的時候沒有了剛才羞澀,話語裡還帶著點硬邦邦的味道:“人家說,談戀愛最長的期限就是兩年半,過了這個時間段,就過了結婚的激情,我有個朋友和她男朋友談了十年,開始的幾年還是個嬌俏的美女,可一過了三十她在她男人面前卻越發的沒有底氣,那男人也不提結婚的事,她也不敢說了,怕說到最後就說成分手了,她那麼患得患失的過著,我看著心裡害怕,我都28了,我不想跟她一樣。”任靜說的都是肺腑之言,說起來她比佟夜輝還要大一歲,雖然她的家世好,底子厚,但皇帝的女兒變成老姑娘也掉了一個檔次啊,佟夜輝年輕又是男人,他耗得起,可是自己耗不起。
  任靜臉上流露出來的是真正的愁苦,佟夜輝恍然明白她這是在跟他求婚或者是逼婚吶,佟夜輝有片刻的呆愣,他曾經想過如果憾生要是要感情,他願意跟她結婚,他跟任靜兩年多來相處的平平淡淡,激情不多,感情也沒有多深厚,或者也可以說他這人天生薄情這世間跟誰都沒有多深厚的牽絆。
  任靜微微垂下頭,愁苦的表情也是撅著嘴,眉宇間哀傷的情動不多,佟夜輝腦海里想起憾生,憾生總是給他的是一個背影,她是個真正的哀傷人,她周圍的氣壓總是很低,眉宇間有濃的化不開的陰郁,和這樣的人結婚生活半輩子,這個帳他承認自己還不起,杜誠說得對,憾生和他們不是一路的人,有些帳,還不了,他半垂眼簾,說話的聲音很冷淡:“好。”他這樣說著的時候,心裡的一個決定也轟然一聲塵埃落定。
  任靜豁然抬頭,瞬間笑臉如花,她知道他這是答應了,看著面前明媚笑著的女人佟夜輝告訴自己這樣沒有錯,對面的女人難得的各方面都好,這樣的人才應該是他將來的人生,這對他來說也是一種選擇,他只是和往常一樣選擇了對的。
  一頓飯吃的任靜很高興,輓著佟夜輝的手走出餐廳,一直微笑著面對每一個人,那個時候她真的曾經覺得幸福這種東西好像真的在跟她招手。
  佟夜輝沒有送任靜回去,他跟她說還要去照顧朋友,任靜當然懂事的放行了。
  兩人在餐廳前面分手,佟夜輝看時間只有七點多,還是又跑到一家酒樓打包了飯菜去了憾生那裡,他知道自己買回去的東西最後肯定是進垃圾桶的命,但他還必須買,好像只要有一次他中斷了,有些東西意味就又不同了。
  進門的時候憾生還是蜷縮在搖椅裡看電視,佟夜輝進門她連頭都沒有回一下,把買來的外賣放在茶几上,佟夜輝還是例行公事的招呼憾生:“憾生,你吃過了嗎?要是沒有就來吃點吧。”
  憾生是當然不會應他的,佟夜輝坐進沙發裡看著她,他每次來憾生都是在看電視,可他覺得憾生其實看得不是電視,她只是在發呆,電視總是停在一個頻道上,人家演什麼,她就看什麼,從來不換台。
  呆呆坐了一會,佟夜輝走過去蹲在憾生的腳下,緩緩的開口:“憾生,你怎麼就不說話了,跟我說說話吧。”
  憾生抱著自己的腿,看著前方的眼珠動都沒動一下。
  “你恨我,我欠著你的,我是認的,可你要跟我說,我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讓你舒服了。”
  “憾生,恨人,也要用力氣去恨的,自己也不見得多好受,就像我欠著人的也同樣不好受一樣。”
  “憾生,我們都讓自己好過好不好。”
  “憾生,我給你一筆足夠過你餘生的錢,安排你出國,國外比我們這裡的人觀念要進步,你換個環境,說不定心境就會不一樣了,人總是要往前走的,你答應了,讓我們兩清了好不好?”
  憾生一直沉默的保持著那個姿勢,唯一的一點變化就只抱著膝蓋的手指關節越捏越緊,指甲完全變成了白色,她終於開口:“這,裡,是,我,家。”
  憾生的聲音生硬好像每一個發音都讓她困難,這是佟夜輝五年來第一次聽見憾生的聲音,不連貫的一字一頓僵硬的吐字,不知道為什麼他就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他們還住在一起時,憾生在廚房裡扯著嗓門喊他:“佟夜輝,吃飯了。”那年月裡天氣也如現在一般炎熱,憾生的聲音讓他從裡到外都泛著一股濕乎乎的粘膩厭煩之感,當時的情景好像就在眼前,憾生淌著一臉的汗,圍裙在她的腹部勒出一節一節的肥肉,她端著湯碗走出廚房,朝著他又是震了一嗓子:“趕緊的啊,吃飯了。”
  大餅臉,眼神總是冒著傻氣的憾生和眼前眼裡充滿憂鬱的憾生重疊在一起,佟夜輝一陣尖銳的心酸,不能再這樣了,他下定決心,再這樣下去,憾生會徹底的把他拉出自己多年經營的人生軌跡,他撫上憾生的手,再次低啞的說:“憾生,我要結婚了,走吧,走了我們大家都清淨。”
  眼淚順著憾生的臉頰落下來,她終於忍不住落淚了,她被人一點點的逼到了絕境,這男人還能殘忍一點嗎?
  憾生的眼裡蘊含著一種要噴薄而出的憤怒情緒,她想尖叫吶喊自己的哀傷憤怒,但很多年來她就習慣了,不喊不叫,甚至不說話了,喉間哭喊之聲被壓抑住,最終泄露出來的一點點漏音,比尖叫,吶喊更絕望。
  佟夜輝仰著頭硬著心腸又說了一句:“憾生,你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這話說出,他知道自己很無恥,但這一生他也就在憾生面前無恥了,他出了這個門依然是光鮮的一個人,憾生是他的罪,他會把她埋在心裡別人永遠也不會知道的地方,包括憾生自己。

  第六章

  那一晚佟夜輝還是留宿了下來,屋裡依然熱的像蒸籠,他睡的那張小床上被他輾轉著睡出一片片的水印,最後渾渾噩噩中到底是睡了過去。
  佟夜輝在混沌不清中感覺有人在看他,他以為自己應該是在做夢,因為他能感覺到夢中窺視著他的眼神不猥瑣,沒有攻擊性,溫柔的如同愛撫,留戀中充滿不捨,蘊含著凄涼的哀傷的情緒。
  佟夜輝能感覺到窺視他人的心情,他更加覺得自己是在做夢,是誰會這麼充滿悲涼的看著自己,佟夜輝在夢裡睜開眼睛,黑暗,朦朧的空間裡,憾生的一張臉上爬滿淚水,原來是憾生,他如此想著,倒是沒有半點的意外。
  忽然,一陣大風吹進來,窗簾被拍的“嘩嘩”作響,佟夜輝猛然驚醒,屋內床前空空如也哪裡有憾生的影子,原來真的是在做夢啊。
  佟夜輝翻身從床上坐起來,忽然覺得很難過,心臟的地方悶悶的疼。
  第二日起了個大早,夏日的天空還濛濛的亮的時候也最多只有五六點的光景,佟夜輝趁著一點天光到憾生睡覺的房間,從一個五斗櫃裡找出了她的身份證明,他很清楚憾生放東西的習慣。
  不問而取視為偷,佟夜輝拿東西的時候,背對著憾生睡覺的床,床上毫無動靜,似乎連正常的呼吸聲都沒有,佟夜輝覺得後背一片火燒火燎,他知道憾生是醒著的,他這輩子所有卑鄙齷齪的事情都對憾生幹過了,既還不起帳,也抬不起頭,只有把她遠遠的送走。
  他們之間是個走不下去死胡同,佟夜輝不知道自己怎麼就走到如今這個地步。
  強自鎮定的走出了那間房子,房門在他身後扣攏的時候,門鎖發出的那一聲“喀噠”聲在佟夜輝的心裡系上了一個死結,他想他這一輩子都再也不會隨便允許有人在他面前提到憾生了。這一天,他沒有再給憾生買早餐。
  那一夜如同徹底的斬斷,拋棄,憾生成了佟夜輝一個碰碰就難受的地方,關於她的一切他都想躲得遠遠的,拿來了憾生身份證明他當天就交給了鄧輝去辦,他知道憾生有案底不好辦簽證和護照,但他知道鄧輝開個假(19lou)證明的辦法還是有的。
  杜誠沒多久也知道了佟夜輝要給憾生辦出國的事情,他還幫鄧輝出了一把力,似乎他也急著把憾生送走,佟夜輝知道這些,但沒有提過,他和杜誠指間憾生成了一個誰都不想再提起的人。
  護照半個月後下來,這期間佟夜輝再也沒有去過憾生那裡,這半個月他的生活恢復到正常的軌跡,上班下班,出去應酬,偶爾在任靜那裡留宿,嚴謹的工作,正常的休息,再也不用在蒸籠一樣的房子裡睡覺,半夜一次一次的醒來。
  拿到護照的當天佟夜順便就吩咐鄧輝定了飛機票,早上六點的飛機,拿到機票後,他當晚去了憾生的住處。
  去的路上佟夜輝開著車,車窗外,燈紅酒綠,飛馳而過的霓虹燈照的他臉上忽明忽暗,他的臉色陰沉,他這一晚是和憾生最後的接觸,他主要的目的是要親自看著她上飛機。
  路過商業街的時候,佟夜輝不知忽然想起了什麼,本來已經開過去的卡宴忽然一個急剎車又掉頭開進了商業街裡面一家商場的停車場。
  在世界一線品牌雲集的商場裡,佟夜輝給憾生選著衣服,加拿大是個寒冷的國家,憾生卻連一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他想給她買幾件像樣的大衣,可現在是夏季又有哪家店子會在這個時候賣冬裝。
  在某家燈火輝煌的專櫃裡,佟夜輝發現了提前上櫃的秋裝,他埋頭一件一件的從架子上拿下憾生能穿的尺碼,轉身遞給他跟在他身後的售貨小姐,他幾乎拿光了架子上所有的衣服,身後的售貨小姐手臂上的衣服很快就要沒過頭頂了。
  那一天這家專櫃的售貨接待了一個奇怪的客人,這個客人,面容英俊,衣著考究高雅,渾身上下卻散髮著生人勿近而又憂鬱的氣質,他像掃貨一樣掃光了他們最新上櫃的秋季款新裝,他在整個購物的過程中,低眉垂目的,不說一句話,在他從架子上往下拿衣服的時候有細心的小姐發現他的手在微微的顫抖,某個抬眼之間眼裡充滿了霧氣,讓人覺得他似乎要哭了出來。
  這個陰郁,多金的客人最後從隔壁的LV專櫃那裡拖來三個行李箱裝走了他買下的所有衣服,走後留下了無數的猜測,也給年輕的女性售貨員們留下許多粉紅色幻想的線索。
  佟夜輝拖著三個大行李箱上了憾生家的四樓,一身的汗進門,屋內的憾生還是抱膝坐在搖椅裡,對著電視,眼睛都沒有抬一下。
  佟夜輝把箱子全部拖進客廳裡,然後隨手把門關好,在一邊的沙發上坐下來,大喘著氣,他們誰也沒有說話,一如既往的沉默著。
  一直挨到九點半,憾生起身,她起身去衛生間洗漱,佟夜輝的眼睛跟著她的身影,她消失在門裡,佟夜輝就看著門框。
  憾生從衛生間裡出來,路過沙發佟夜輝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憾生回頭,他反而不敢和她目光相接,垂下眼皮看著地面道:“明天早上六點的飛機,要很早起來。”
  憾生沉默,佟夜輝收緊手裡握著的手腕,拇指不自覺的在上面上下摩挲:“你可能要坐20多個小時的飛機,會很辛苦,你可以在飛機上睡覺。……到了那邊有律師接你,他是華人,你在那邊的生活他會給你安排妥當,你不要擔心,你住的地方也是華人社區,不要擔心。……你的賬戶我請了專人給你負責投資打理,你不用擔心花銷。……加拿大很冷,你要穿夠衣服。”佟夜輝說說停停,最後已經語調艱澀,終於一個字都再吐不出來,憾生的手腕被他抓出一道紅痕。
  憾生掙脫被禁錮的手,踩著拖鞋“啪啪”的回了臥室,依然沒有關門,到頭睡了下去。佟夜輝被留在客廳,良久後他舉起雙手把臉埋了進去,片刻後他使勁摸了一把臉,起身去衛生間洗澡,然後是睡覺。
  單人床上有洗衣粉和太陽的味道,這一夜佟夜輝又做夢了,他感覺到有個人的手指尖觸碰到自己的手指尖,然後緩慢的一點一點的順著撫摸上自己的手指,手背。仿佛不敢觸碰,卻滿是舍不得。
  一個女人小聲啜泣的聲音,似乎離得很近,又似乎離得很遠,像是若有若無般,如果不集中精神聽,就聽不到,那人一邊輕輕的拉著他的手,一邊害怕的啜泣著,那聲音充滿了留戀。一聲一聲的,好像極力壓抑著自己,卻終究是舍不得。
  那哭聲讓佟夜輝心裡一陣陣難受,最後難受著醒了過來,睜開眼,屋內還是一片黑暗,床前空空如也,屋外一點點的風吹來,吹起窗簾上的飄紗微微晃動。
  佟夜輝在黑暗中呆坐了一會,最後頹廢的倒回枕頭裡,一會後他抬起胳膊擋住眼睛,一滴晶亮的水珠在他的眼角一閃,消失在發跡裡,濡濕的胳膊上粘上的不知是誰的眼淚。
  天還是黑著的時候,客廳裡的燈就亮了,佟夜輝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聽著憾生起床,她走到客廳,然後開燈,有片刻的安靜,隨後一陣紙袋摩擦的聲音,憾生的腳步聲又走了回去。
  佟夜輝知道憾生已經看見了他單獨放在茶几上的那套衣服,她總是知道他要她做什麼,他翻了個身,把頭使勁埋進了枕頭裡。
  衛生間裡的水聲停了,佟夜輝翻身下床,一件件的穿好昨天的衣服,他的雙眼又恢復成古井無波般的幽深,面容刀劈斧削般的深邃,五官嚴肅而壓抑。
  走到客廳憾生正好從衛生間裡出來,兩人幾乎是擦身而過,憾生目不斜視,她已經換了一套衣服,擴腳的長褲,絲綢的短袖上衣,她個子高,走動間有種飄逸的味道,她走過佟夜輝,坐進沙發裡,呆呆的看著自己的腳面,坐在那裡不言不動的。
  佟夜輝洗漱出來,不用他說什麼,憾生就自己站了起來,手裡拿著一個扁平的手提包,裡面是她媽媽的遺像,出門的時候她主動提了一口皮箱。
  樓下的天空還沒有一點光亮,他們在去機場的高速路上迎來了天邊曙光,兩個已經走到盡頭的人卻迎著朝陽在奔馳。車裡兩人一路無言,憾生始終望著窗外,靜靜的看著自己生長的城市被自己拋在身後,說不清到底是誰拋棄了誰。
  B城機場出境航站的候機大廳清早也不見空曠,這裡是個不會停止運轉的空間,他們來早了幾十分鐘,託運,辦手續用去了一些時間,最後還剩二十分鐘的時間裡,兩人坐在大廳裡,挨著極近的距離。
  終於,大廳裡的廣播開始開始用中英兩種語言開始廣播著憾生的航班開始安檢,看著逐漸在幾個安檢口處排成的隊伍,佟夜輝坐著沒動,他知道憾生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坐的是哪般飛機。
  等到安檢口的人散的差不多了,佟夜輝看著地面說道:“憾生,走吧,要登機了。”
  人最少的安檢口,前面只有一個人在接受安檢,終於走到跟前,他們在黃線外站定,一直看著別處的佟夜輝立在憾生的側後方忽然開口說:“憾生,要是我現在在這裡給你跪下道歉,你能忘了我所有我對不起你的事情,我們從新開始行嗎?”
  他說話的聲音不大,帶著不真實的幻覺,憾生忍不住轉頭,然後她看見身後兩步的佟夜輝真的在眾目睽睽之下,就在她面前跪了下去。
  這男人是個再愛惜自己面子不過的人,他有多驕傲,他有多自私,這些年在監獄裡,憾生想的明明白白,而這個自私寡情的男人現在卻放下自尊在她面前跪了下來跟她說:我們能從新開始嗎?憾生對上男人的眼睛。寬大的候機大廳,來往的行人忽然成了布景,置身在同一個空間裡互相凝視,憾生的腦子開始暈眩。
  佟夜輝的眼神裡有什麼在閃爍,憾生與他對視良久眼睛裡慢慢升起一絲光亮,她的反應是遲鈍的,她的嘴脣動了動,佟夜輝一直目光灼灼的緊緊注視著她,就在憾生準備張嘴的那一瞬間,片刻的功夫,還沒有等憾生的話語在口中成型,他忽然就抬起右腿,姿態輕鬆的站了起來,起身後他還順手揮了揮膝蓋上不存在的灰塵,姿態從容瀟灑。
  佟夜輝在憾生面前站定:“憾生,我知道你忘不了,我們沒有路走了,你保重。”
  或許是傷心的已經過頭了,憾生反而沒有什麼情緒的波動,她其實想對眼前的人說:“她不在乎為他做了五年牢,她真正傷心的是那五年裡他沒有去看她一眼,她不在乎被他利用,她真正害怕的其實被人厭惡,拋棄。
  憾生的胸口如壓著一口血,剛才的瞬間她心裡曾經升起了一點希望,可這會她終於徹底的明白,剛才男人的那一跪是對她最終的驅逐和拋棄,他那一跪,不是跪給憾生的,是跪給他自己的,這樣他在將來想起自己這個人的時候,他就可以跟自己說,他已經做到最後的極致了,是憾生到最後都不原諒他。
  憾生雖然是個傻的,別人她可能看的不明白,但佟夜輝她卻能把他看的通透。
  憾生的神經傷的有些麻木,她機械的轉身走進安檢口,動作有些遲緩的接受了檢查,然後緩緩的往前走去,神情恍惚著沒有回頭。
  佟夜輝隔著一道門目送著憾生走遠,然後不見蹤影,他轉身回頭邁步往來路走去。
  機場外面太陽已經升起,天邊一大片深紅色的浮雲,如鮮血一樣的鮮艷,清晨的風裡,帶著意思清冷的寒意,佟夜輝抬頭望著掛著一輪鮮紅日出的天際,深吸了一口氣,從今以後這個城市再也不會有憾生這個人了。
  永別了,憾生。
  那邊的憾生在耳邊忽然響起一聲驚雷一般的嬰兒號哭聲,她忽然驚醒,她呆愣愣的舉目四望才發現自己已經坐在了機艙裡,周圍幾乎全是異色人種,陌生的面孔,陌生的語言,她內心一陣懼怕,身邊一個皮膚黝黑的婦人用她聽不懂的語言正大聲的哄著她懷裡還在尖叫著哭喊的孩子。
  憾生遲鈍的腦子裡模糊的想著:我為什麼要在這裡,我這是要去哪裡。正在她混沌不堪的時候,她的耳邊仿佛隱隱約約的聽見她媽媽的聲音,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只是反反覆復的叨念著什麼,讓人有種焦躁不安的感覺。
  憾生猛的從座位上站起來,心裡吶喊著:我從來就沒有恣意過,你們從來都沒讓我痛快過。
  憾生衝到登機口,迎面的空姐,抓住她對她嘰嘰咕咕的說著她聽不懂的語言,憾生越發的惶恐,她一把推開空姐,飛快的衝出機艙,身後的空姐衝著她哇哇大叫,她越發的跑的快,像後面有鬼在追。
  從那天以後,憾生真的在B城這座城市消失了,只是她登上的是另外一架航班,落腳地也不是加拿大的多倫多。
  佟夜輝回到公司上班,在辦公室的走廊迎面上碰見杜誠,杜誠問他:“你送她走了?”
  佟夜輝點頭:“嗯。”
  佟夜輝繼續往前走,快擦身而過的瞬間,杜誠語調微弱帶著不確定的語氣又問:“憾生,現在什麼樣?”
  佟夜輝走動的姿勢停頓了片刻:“她瘦了。”
  隨後他與杜誠擦身而過,初生的日光透過走廊盡頭的窗戶照射進來,把他們身影拉出兩道長長的陰影。
  下午下班前,杜誠特意找到佟夜輝問他給憾生安排了多少錢,佟夜輝告訴他兩千萬加幣,杜誠開了一張支票給佟夜輝,佟夜輝什麼也沒說接過來,收進了了他辦公桌一個抽屜的最深處。
  第二天這兩個公司一二把手就一起帶團去了歐洲,考察當地的風力發電廠,為期兩周。

  第七章

  憾生走了,他給了她足夠的錢,佟夜輝覺得他們兩清了,他覺得自己的生活算是完全恢復正常了,兩個星期的歐洲之行沒讓他露出一點疲態,他依然是那個步履健碩,表情帶著點禁慾的嚴肅,衣著考究走動間完全無懈可擊的俊美男人。
  半夜下了飛機,佟夜輝時差都不用調整,第二日準時到公司上班,他對自己苦心經營的事業最是看重,甚至帶著一些虔誠的心理,他從不會因為自己是老闆就隨意的遲到早退。
  一路來到辦公室,還沒來得及把公文包放下,鄧輝就在身後推門走了進來,鄧輝手裡拿著一個信封,站在佟夜輝身後,沒有馬上說話,神態有些躊躇,佟夜輝把公文包隨手放在桌子上,轉身疑惑的看了他一眼,這一大早的怕是有什麼急事,他等著鄧輝開口。
  鄧輝臉上的表情帶著些沉重的複雜,最後把手裡那個精緻的白色信封輕輕的放在了佟夜輝面前:“一周前,加拿大的航空公司寄來的這封信,當時您在歐洲,我想著這是私事就私自做主先扣下了,想等你回來再拿主意。”
  佟夜輝在聽到加拿大航空公司的時候,額頭上的一根筋忽然就毫無徵兆的,尖銳的抽痛了一下,他看著前方的信封,有些不敢伸手去碰它。
  “信裡說,兩周前他們航空公司的一架從B城返航的飛機在太平洋上失事,旅客名單裡有莫憾生小姐的名字,因為當時我訂票的時候是以公司的名義,所以航空公司發函來請求我們幫助聯繫她的家人。”
  鄧輝木然的說著,佟夜輝木然的站在那聽著,鄧輝的話音停下後一會,他忽然往前走了一步,仿佛有什麼東西從他身體裡抽走了一般,他站立的有些困難,不得不伸手靠著桌子支撐一把,他不停的喘氣,喉嚨裡撕拉著,張開嘴,無聲的卡住,再沒有一點聲息。
  鄧輝看著佟夜輝的身體在往下滑,趕緊眼明手快的上前從後面扶住了他,想把他拽著,可拽不住。
  鄧輝連拖帶抱的把佟夜輝弄到他的老闆椅上安頓好,再看他的人,只見佟夜輝的目光一直落在一個地方,面如死水,眼睛看著一個地方又似乎沒有焦距,鄧輝看著他有些害怕。
  過了很久佟夜輝幽幽的吩咐鄧輝:“你出去,把門關上,任何人也不許放進來。”鄧輝答應一聲,走出去輕輕的把門帶上。
  佟夜輝在辦公室裡枯坐了一整天,他身後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日光從他的左肩滑向右肩,可以真實的感受到時光就在他身邊流逝,航空公司寄來的信在他的手裡扭曲,撕碎,滿紙的抱歉,遺憾,沉痛,哀悼。誰在抱歉,誰在遺憾,誰在哀悼,一張輕飄飄的紙送來一條人命。
  佟夜輝的辦公室門關了一整天,幾個公司的高級主管拿著文件走到門口都被鄧輝請了回去,到了下午,終於驚動了杜誠,在這棟辦公樓裡鄧輝唯一不敢阻攔的就是杜誠了。
  杜誠的進門的時候,佟夜輝背光坐在辦公桌後面,看上去似乎和平時沒有什麼不同,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卻覺得整個房間裡宛如一潭死水,空氣都似乎滯緩的難以流動,他疑惑的慢慢走到佟夜輝跟前,隔著一張桌子看著他出聲問:“你怎麼了?”
  佟夜輝垂頭看著腳下的地面,隔了片刻才遲鈍的抬起頭,看向杜誠的眼睛血紅,臉上的表情是種神經質的恍惚,杜誠大吃一驚,再次開口問道:“出什麼事情?你這是怎麼了?”
  佟夜輝好像不認識杜誠了一樣,他定定的看著他很久才輕飄飄的說了一句:“憾生死了。”
  “什麼?!”杜誠不敢相信的踉蹌著往後退了一步,身體不受控制的跌坐進身後的座椅裡。
  桌子後面的佟夜輝忽然一下子上身趴在桌上,瞪著通紅的眼睛向著杜誠嘶聲,一句,一句的說:“憾生死了,她坐的飛機掉進太平洋裡了,是我親手送她上的飛機,我親自看著她上的飛機。”佟夜輝帶著神經質的恨厲,撕裂著嗓音不知是說給自己還是說給杜誠聽的。
  杜誠張嘴,又閉上,最後歸於靜默,兩人對坐著巨大的一種言明不了的情緒籠罩著他們,愧疚嗎?似乎比那個更讓人有罪惡感,遺憾嗎?似乎也比那個更讓人覺得空虛。
  在很多年裡杜誠都不讓自己去想憾生這個人,因為那會讓他有罪惡感,人的大腦是有自我保護機制的,它不會保留對你沒有用處的記憶,杜誠其實對憾生記得的往事並不多。
  但憾生死了,當你獲悉一個曾經熟悉的人死亡的信息時,那些平時藏在角落裡的記憶信息翻翻撿撿的又忽然冒了出來。
  小時候,遞給他一根冰棍,對著他討好的笑的憾生,在夜市,滿臉汗痕大聲吆喝著的憾生,偷了存摺遞給他們豪爽的說:“拿去吧。”那個冒著傻氣的憾生,還有最後的庭審時,低頭認罪的憾生。
  一幕幕像走馬燈一樣,從眼前滑劃過去,杜誠現在想的起來的憾生,似乎都是關於她好的記憶,站的角度不同,和當年看她的心情也完全不同,他不禁想要是以自己現在的閱歷和智慧回到十幾年前,他又怎麼會去討厭憾生那樣的人,她不過是一個渴望被愛,被人注意的孩子罷了,他低下頭忽然發現自己竟然有眼淚流出來,活到這個刀槍不入的份上,似乎已經沒有了淚腺的人,他竟然還會哭,杜誠有些茫然,但也更加的讓他難過,憾生怎麼就死了吶?她怎麼就死了吶?
  內心再怎麼天塌地陷,整個世界也不會因為某一個人而停止運轉,他們都是男人,腰板挺的筆直的男人,他們都沿著一條相似的軌跡生活著,當夜幕降臨,天際完全一片黑暗的時候,杜誠率先站了起來,他順手開了手邊的檯燈對佟夜輝說:“走吧。”這種時候他對著佟夜輝也找不出什麼話來,他們對同一個人犯了罪,但佟夜輝的罪惡要比他更嚴重,杜誠在這個時候不知道對這種事情是不是該有一點小小的慶幸。
  佟夜輝在這個時候似乎也比剛才鎮靜了許多,站起來走出去的時候還知道拿了他放在辦公桌上的公文包。
  兩人在停車場裡站在自己車邊,佟夜輝從樓上下來的一路就一直低著頭沒有說話,杜誠看著他一言不發的開了車門就要上車,有些擔心的攔住他要關上的車門:“你要去哪?”
  佟夜輝看過去的眼神冷冰冰的,張嘴似乎想了一下才回道:“回家。”
  杜誠實在有些不放心現在的佟夜輝,他人還是那個人,但眼裡失去了神采,整個人身上泛著一股落拓灰敗氣息,他張嘴有心想讓他跟自己回家,但轉念一想他們兩個湊在一起,除了像下午那樣枯坐著還能幹什麼,他們兩個這個時候湊在一起只會讓對方都去想著憾生,想著他們共同對憾生犯的罪。
  杜誠拉著佟夜輝車門的手停頓了一下,最後幫他關上車門,隔著車窗對他囑咐道:“你好好的,憾生的後事還要人料理。”佟夜輝點點頭,低頭點火,率先開著車走了。
  佟夜輝開著車在街上亂逛,其實他不知道要去哪裡,回家不過是敷衍杜誠的,杜誠最起碼還有一個家可以回,家裡有老有小的,可自己的家不過就是一個屋子,以前他不覺的有什麼,從來不會去煩惱寂寞,孤獨什麼的情緒,他很享受那份獨來獨往的清淨。可今天他有些怕,怕那空盪蕩的房子會讓自己窒息。
  佟夜輝把自己陷入B城大街上的車流裡,漫無目標,他故意把車窗搖到最低,灼熱的氣流鋪頭蓋臉的吹在他身上,耳邊是熱鬧的車聲人聲,這樣他似乎能感覺好受點。
  現在的佟夜輝,說不上後悔,甚至說不上難過,他陷入一種無邊無際的情緒裡,莫名的,抽乾了所有的生趣。他感覺到一種偌大的空虛,他漫無目的的開車也是想在這個巨大的都市裡找到點什麼,但具體要找什麼,他自己卻也不知道,或者是他知道,他真正要找的其實再也找不到了。
  佟夜輝的卡宴最後停在了一家小區裡,這個小區是早些年建的,規劃的不太好,裡面的綠化設施也一般,現在看來也就是個中檔的小區,好些年過去,這裡的面的樓房也已經不像當初的那般光鮮,佟夜輝人生中的第一套房產就是買在在這個小區裡面,當年他擁有自己第一套房子的時候只有二十歲出頭,他和憾生在這裡同居了兩年,憾生入獄後他轉手就賣了出去。
  佟夜輝把車停在一棟樓下,把頭四層的那扇窗戶還亮著燈,暈黃的燈光透過紗窗在這種夏日裡看著給人一種熱烘烘的煩悶,就像他當年住在那套房子裡的感覺一樣。
  那時候的憾生總是讓他厭煩的,她很胖,她嗓門很大,她總是得到機會就像四鄰右舍炫耀這是我男人,她粗俗,她沒有內涵,她沒有一點女人味,但她會守著他等他回家,她會給他洗衣服,做飯,收拾屋子,她會真正的把他當自己男人一樣伺候,可那時候他看不上她,為什麼就會覺得她哪哪都不順眼吶?其實那個時候他就經常夜不歸宿,就已經在外面有人了,其實那時候憾生是知道的吧,一夜一夜的給他守門,守著他回來也就是一笑什麼也不問,其實憾生也不是完全傻的,佟夜輝想。
  佟夜輝把臉埋進方向盤的手臂裡,很久以後他的嘴裡低低的傳出一聲:“憾生。”如在脣邊的低吟,帶著無限婉轉的感情。“憾生,你到最後還是報復了我。”佟夜輝的嘴邊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

  第八章

  佟夜輝最後還是回了家,房子很大,很空,最靜的時候連呼吸都會有回音。他倒在客廳的沙發裡,一根接一根的燒煙。他不喝酒,卻有一些煙癮,煙頭叼在嘴上,用呼吸保持燃燒,等著它燒到頭,然後掐了再來。
  人的身體如果忽然受到劇烈的外力創傷,如骨折,刀傷,最開始受創的時候,身體是感覺不到疼痛的,因為你的神經末梢還來不及傳遞疼痛的信息,真正能感覺到痛苦其實需要過一段時間,當你的神經反應過來後,疼痛開始會絲絲默默緩慢的一點點襲來,最開始是你的皮膚,然後是你的血肉,最後是你的骨髓,你受的創傷有多重,疼痛就有多劇烈,而最磨人的卻還不是這種劇烈的疼痛,因為它會過去,會愈合,最讓人難熬的反而是傷口愈合以後,你覺的它好了,可每到陰雨天它就會會絲絲作痛,不會讓你疼的很難看,但就會真真實實的存在,一輩子都跟隨著你,年歲越大反應就會越激烈。佟夜輝如死人一樣的躺在那裡,他現在就能明明白白的看得見,在自己未來的漫長的歲月裡,那絲絲扣扣凄涼的疼痛。
  佟夜輝睜開眼睛,屋子裡所有的傢具線條都簡單,到處都充斥著簡約明了的乾淨氣息,這是他刻意給自己營造的空間,他以前很滿意很享受的,可現在看來卻完全失去了意義。
  他忽然翻身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掀翻了煙灰缸,他看也不看一眼,拿上車鑰匙匆匆的就跑出了門,這裡讓他憋得要發瘋。
  佟夜輝半夜開車去了“金迷”,“金迷”是B城首屈一指的消金窩,這裡對外說是夜總會,但經營方式有點四不像,裡面酒吧,KTV,還有各種會員制的沙龍,它都有,當然也還有□,比外面高級了很多檔次的□,佟夜輝是這裡的半個老闆。
  佟夜輝在金迷自己占了一個大包廂,然後又讓服務生拿來了幾瓶洋酒,佟夜輝這人因為有個酒鬼父親,對酒這個東西忌諱頗深,平時基本上是滴酒不沾的,他知道人都死了,他這麼可勁的折騰毫無意義,但就是知道人死了,沒了,沒了就是沒了,什麼都沒有了,所以才讓他如此深邃的絕望,才讓他有不管不顧的要毀滅自己的衝動,最後他終於如願以償的把自己喝的人事不省了。
  佟夜輝差點把自己把自己喝死在包廂裡,後來來收拾的小服務生認出他是二老闆,也不敢隨便挪動他,趕緊去找了管事通知了大老闆。
  說起來佟夜輝一個正經的生意人能在金迷裡占著股份,究其原因還是因為這裡的大老闆,金迷的大老闆叫顧北,顧北是個二世祖,他爹是個高官,佟夜輝能和他扯上關係是先從他爸那裡開始的。
  顧北的爸爸顧長青,佟夜輝和他打上交道的時候還是個在到處圈地,倒賣地皮的暴發戶,那時候顧長青還是B城土地規劃局的一個處長,官不大手裡有實權,當時佟夜輝和他也就是普通官商勾結,有些交情但不深。
  當年佟夜輝做的是倒買倒賣的勾當,多數的時候就是酒桌上吃吃喝喝談成的一筆筆生意,佟夜輝在酒桌上是個弱項,他不碰烈酒,最多也就是喝個啤酒之類的,還從不讓自己喝醉了,一般酒桌上的應酬都是杜誠在上面扛著,有一次和土地局的一幫大小領導出來吃飯,其中有一個人嫌佟夜輝矯情三兩裝的杯子倒滿了非要讓他給個面子喝了,當時一幫人跟著在後面起哄,把佟夜輝逼得臉色發白,就在鬧的不可開交的當口,是顧長青開口不輕不重的給他解了圍:“他跟我兒子一邊大的年紀,都叫你們叔叔伯伯的,你們為難一個小輩幹啥?
  就是顧長青那句把他和自己的兒子比的話讓佟夜輝對顧長青有了一點不一樣的情分,再後來顧長青忽然出了事,全家都進了看守所,當時顧長青是樹倒猢猻散一個人都沒有去看他的,佟夜輝出於那麼一點情分大部分也是抱著一種投資的心理,他這人看事看人很準,直覺的認為顧長青就不會這麼垮了,沒事就去看看他,給他送些生活用品什麼的。
  佟夜輝去看顧長青的時候順便也會去看看他的家人,顧長青的老婆在女監,他不方便去,就捎帶腳的去看看他兒子,和顧北的交情就是在那時候建立起來的。
  後來果然沒過多久顧長青就出來了,原來顧長青是轉業軍人,在部隊的時候有個關係深厚的老領導,知道他入獄後沒多久就把他撈了出來,當年整過他,不知道他有這種背景的人後來的下場大多不好,而顧長青出來後的幾年間就一直平步青雲,現在已經是B城的市長,佟夜輝能把生意做得這麼風生水起的也跟上面有這麼個人罩著他有很大的關係。
  佟夜輝在顧長青身上做出的投資回報是巨大,顧家把他當成了半個自家人看,顧長青是個人物可卻有個扶不上墻的兒子顧北,像所有的二世祖一樣,顧北被她媽媽給慣壞了,從小嬌生慣養,長大也不成器,國內混不上一個大學,送到國外讀了幾年書,連個野雞大學的畢業證都沒拿到,回國後繼續天花天酒地的,一點正事不幹,他爸爸出事那回他倒是真的吃了一些苦,真真見識了一回人情的冷暖,出來後人是懂事了不少,打算好好乾點事,可他這人前二十幾年浪蕩慣了,沒點真本事,想好好做人也不知道從哪開始,後來他琢磨來琢磨去,覺得自己就是玩樂的行當最在行,乾脆就幹這個好了,顧北找他媽要錢打算開個娛樂城,他媽不放心,就找佟夜輝商量,最後佟夜輝給他出了一半錢讓他開起了金迷。
  出乎所有人預料的,顧北把金迷經營的很好,他好像對這方面特別有天賦,上面又有一個老子罩著,很快金迷就做了起來,沒幾年金迷就成了B城有名的消金窩。
  顧北這幾年裡被人再提起的時候不再是那個二世祖的印象,他在自己的王國裡晝伏夜出的混的如魚得水,真真的是個人物了。
  顧北是個漂亮的男人,他從小就漂亮,小時候是個招人的漂亮小孩,長大了是個招人的漂亮的男人,他喜歡把自己收拾的精精緻致的,他像女孩一樣愛惜自己的那張臉,頭髮讓頂級的設計師打理成半長的碎發,一隻耳朵上帶著閃閃發光的鑽石耳釘,不同於佟夜輝這種總是把自己打扮的老成的正經人士一樣,他身上散髮著一種中性的,充滿誘惑帶著一點妖孽的氣質。
  顧北推開佟夜輝的包廂門,裡面的男人已經醉倒在沙發上,四仰八叉的姿勢很難看,他慢慢走到男人跟前,先彎腰看了看男人的臉,然後轉頭看向一邊茶几,茶几上空了兩個酒瓶,他漂亮的眉毛微微的皺起,忽然一下子起來,鑽石耳釘在他耳側劃出一道亮眼的光芒,他掏出手機,撥通一個號碼,那邊剛剛接通,他這邊就氣震山河的吼了出來:“杜誠,你們公司是垮台還是倒閉了?”
  那邊的杜誠頓了很久,最後語氣平淡的說:“沒有垮台,也沒有倒閉。”
  顧北還是在嘶吼:“那佟夜輝幹嗎跑到我這來喝酒,他喝酒了你知道嗎?天要塌了嗎?喝了整整兩瓶“拉菲”把自己喝挺屍了。”
  杜誠似乎是很疲憊,語氣裡充滿了無力:“夜輝在你那裡?你好好的看著他。”
  顧北鍥而不捨的追問:“到底怎麼了?”
  那邊的杜誠也隱忍著一種要爆發的情緒,最後他輕飄飄的說:“沒怎麼,就是死人了。”
  杜誠一愣,周身的氣焰收斂了不少,聲音小了幾拍問:“誰死了?”
  “憾生。”說完,那邊就“啪”的一聲切斷了電話。
  顧北嘴裡那句“憾生是誰?”的話剛問了一半,就被話筒裡的“嘟嘟”聲打斷了,他掛了電話再打過去,那邊卻已經是關機了,“操!”他狠狠的罵了一句,最後也只有掛上了電話。
  最後顧北還是把佟夜輝扛了回去,他就住在佟夜輝的隔壁,兩人住的是聯排別墅,他們的的屋子就隔著一堵墻,他後來還在那堵墻上開了一個門,兩家其實跟一家一樣,他不放心喝暈過去了佟夜輝,又嫌棄他們家的床睡的不舒服,就把佟夜輝扛到自己家裡守了他一晚上。
  佟夜輝早晨意識剛一回到身體裡,就覺得腦子像被成群的大象踩過一樣,疼得他意識一片空白,然後等他睜開眼就和一邊正支著腦袋看著他的顧北的眼神對個整著。
  兩男人一個躺著一個趴著對著乾瞪了一會眼,顧北忽然問:“哥,憾生是誰?”顧北這人平時在外人面前就像個驕傲的孔雀一樣,唯獨對著佟夜輝很是很乖巧,私底下一直叫他哥。
  佟夜輝本來是想起身的,可顧北那句“憾生是誰的問話。”又把他拍了回去。
  憾生是誰?憾生曾經是他的情人,愛人或者是債主,憾生是他潰爛的傷口,憾生是讓他想想就疼的人,憾生是讓他覺得他所為之奮鬥的一切都是狗糞的人,憾生是占據了他大部分生命的人,憾生是跟他牽絆最深的人,可是她死了,對啊,憾生死了,佟夜輝跌回枕頭裡,直視房頂。他臉色灰白,神情像是一片慘淡的水面,目光黯淡而專注。
  佟夜輝的樣子讓顧北看著有點害怕,他愣愣的看著他不知道要說點什麼。
  最後佟夜輝翻身從床上下來,他搖搖晃晃的往外走著,緩慢的對顧北說了一句:“憾生,就是憾生。”

  第九章

  一周以後憾生下葬,沒有一個像樣的葬禮,連個屍首都沒有尋到,那架失事的飛機掉進了太平洋幾千英尺深的海溝裡,現代任何一種科技都不能對它進行打撈。
  杜誠請了一個高僧,在失事的海面做了一場法事,帶回一瓶海水,算是把憾生的魂魄帶了回來。
  憾生葬在西郊的公共墓地,杜誠和佟夜輝給她選的墳地,沒有多豪華,四周林立著一模一樣的墓碑,她也不過占了方寸之地,和其他人沒有什麼區別,他們都抱著有點的相同的意思,人都死了再大費周章的肆意鋪張一番,做給誰看吶,這個時候再幹這種事太矯情虛偽了,雖然他們都是虛偽的人,但是死了的憾生讓他們不忍再褻瀆她。
  憾生和她媽媽的墳隔了半個山頭,母女兩可以遙遙相望,但隔著的距離又不算近,佟夜輝覺得如果人真的有魂魄的話,憾生應該是滿意這個地方的。憾生對她媽媽既渴望靠近她,又想遠遠的逃離她,她對她的愛求而不得,既愛她也恨她,這些佟夜輝都是知道的,他其實什麼都知道,卻又從來不憐惜,如今人死了,卻又什麼都不一樣了。
  所謂的墳墓不過是墓碑正前方挖了一個四四方方的洞,周圍抹上水泥,用來放骨灰盒的,憾生沒有骨灰,一瓶海水被老和尚緩緩的倒進那個敞著口的洞裡。
  “塵歸塵,土歸土,入土為安!”
  老和尚蒼涼而渾厚的聲音響徹這個方寸之地的上空,一把紙錢被拋到空中,四散著落開,熾熱的日光下,一片荒涼的空虛。
  中國人的習俗,沒有屍首,也不能是空墳,裡面怎麼也要放上一些死者生前穿過的衣服,為她做一個衣冠墓,憾生生前沒有一件像樣的衣服,佟夜輝在那所老房子裡勉強找了一件憾生前兩天穿過的一件校服,十年前的泛著黃漬的衣服,憾生無論是生前死後的事情都是那麼可憐。她這一生,良辰美景,花好月圓,親情,愛情,友情,沒求得過一樣,她這一生,處處充滿遺憾,而她卻偏偏又叫憾生。
  參加葬禮的人只有杜誠和佟夜輝,憾生在世間活了27年,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她生前不善交際為人,同學同事,沒有交情深厚的,就算偶有一些印象的,五年的牢獄生活也讓她被這個世界遺忘的乾乾淨淨,她活在這世間的大好年華里,從很早很早以前就開始就只有佟夜輝一個人,在她所有的精神世界,痴著,纏著要留住的就只是這個人,佟夜輝以前或許明白,但他不在乎,如今站在她的墳前,一個念頭忽然在他的心裡升起:原來在這世界上,有一個人這樣愛著自己,而她卻不在了,哪裡都找不到了。
  最後合墓了,厚重的花崗岩“碰”的一聲,嚴絲合縫的蓋在那個黑漆漆的洞口,兩個身材高大的男人,並肩立在那裡,他們從頭到尾誰都沒有語言,棺木合攏,他們都欠著被關在裡面的魂魄一句話,但他們誰都說不出口。一個人的死亡就這麼冷冷清清的結束了。
  從墓園裡出來,杜誠和佟夜輝一路無話,走到各自的車前,杜誠想對佟夜輝說些什麼,但張了張嘴,卻也什麼都沒說出來,其實他兩平時沒有這麼尷尬過,但是這些年一碰到憾生這個話題,卻是什麼語言都沒有了。
  最後杜誠伸手用力的在佟夜輝的肩膀上拍了拍,然後又握著他的肩頭靜默片刻,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在憾生死亡這件事上,佟夜輝是唯一需要一個安慰的人,這種安慰就如同對死者的家屬說一聲:“節哀順變”一樣。
  佟夜輝沒有說話,朝著杜誠點點頭,各自上車開車離開了,其實從那天得到憾生的死訊後,佟夜輝就覺得仿佛失去了說話的力氣,他開始沉默寡言,不到萬不得已不開口,就是到了萬不得已也能不說就不說,這些日子以來他忽然有點明白憾生後來怎麼不跟他說話了,不是真的在為難他讓他難受吶,就是身體裡少了生氣,少了那種活下去的力量。
  最初的時候,佟夜輝甚至都不太想的明白憾生的死亡為什麼會忽然讓他覺得這麼了無生趣,疼痛來的劇烈而忽然,他有一段時間的疼痛空窗期,茫然的只知道難過了幾天,後來他就使勁的想,想憾生的活著的每一個他能記住的細節,然後他發現,原來在他記憶裡的憾生,每一個畫面裡都有自己,然後他才明白,其實憾生從來只有他一個人,而他的生命裡又何嘗不是到處充斥著憾生的影子,他對每一個人都可以偽善,卻唯獨對憾生,他欺騙,利用,背叛她所有最不堪的手段都用在了她身上,他對憾生不好,但在她面前卻也是最真實的,好也好,壞也好他只讓這個人看見了,這裡面又怎能不隱藏著某種偏執的感情,如果憾生活著,不管她過得好不好,他都會想象她過的幸福,而他佟夜輝也會按部就班的走完自己的一生,然後在晚年回想這個人的時候會有些惆悵,但也就是這樣了,可憾生死了,她的死讓他的直線一般的人生忽然出現了偏差,憾生的死讓他內心的一些東西失去了在這世間安放的地方,然後隨著憾生的死亡一同在這世間消失,抽走了他身上大部分的生趣。
  佟夜輝回公司上班,他這一生在稍稍懂點世故起就對自己的人生抱有極大的野心,正值最鼎盛的年華他創造出一個繁盛的商業帝國,他打算讓他的帝國一直繁盛下去,直到他的中年老年,為它奉獻出所有的精力是他的本能,雖然現在看起來有些東西對他的意義已經不同了。
  一日庸庸碌碌的過完,臨近下班的時候任靜踩著點推門進來,她走路間都帶著乾淨利落的勁頭,大步從容的邁步進來,寬大的裙擺的在她的小腿間飛揚,她在這個時候進來是不需要通報的,這是佟夜輝,鄧輝和她三人之間的默契,她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情,尺度都掌握的很好。
  憾生就從來沒有這樣的機靈,她什麼時候要找佟夜輝從來都不會顧及場合的,當年就連要問佟夜輝晚飯吃什麼,她都能當著整個公司的人喊著問他,當時是多麼的讓他難堪啊,就是如今想來,也沒有多愉快,可是如果當時他要是能豁達一點,就是隨便應她一聲,而不是掉頭走開,那憾生也不會被當時公司裡的員工那樣孤立了吧。
  其實當初在那個貿易公司裡,憾生雖然是法人代表但是卻連一點實權都沒有,公司所有事務她一點邊都沾不上,大家都知道說了算數的是佟夜輝,而佟夜輝不把她當回事,別人也就沒人真把她當回事了,她處在一個尷尬的位置卻完全被架空,所有人都帶著鄙視的情緒孤立她,最後她自己覺著待在公司裡也沒意思,就乾脆不去了,日日在家裡守著點方寸之地,守著佟夜輝能回家。
  其實當初就是答應她一聲又能怎麼樣吶?她那樣大嗓門的吼,也不過就是想得到他的注意罷了。
  佟夜輝那樣出神的想著,任靜張著漂亮的手掌在他眼前晃了又晃,他回神看向她。
  “想什麼吶?”任靜笑盈盈的問。
  “沒什麼。”佟夜輝答得平靜。
  任靜在圍著佟夜輝的辦工作溜溜達達的轉了半圈,隨手翻翻他桌子上的文件,這也是她的一項特權:“後天晚上去我家吃飯啊,我爸媽要見見你,我跟他們說好了的。”她背著手站在他面前,說的隨意而嬌憨。
  佟夜輝長久的沉默,很久以後,久到任靜臉上的笑容已經快要維持不下去了,他說:“對不起,我不能和你結婚了。”
  任靜如遭雷擊,臉上的笑容到底是維持不下去了,她及其困難的乾巴巴的問:“為什麼?”
  佟夜輝也回答不出來為什麼,他的人生婚姻也是他經營的一部分,但是他現在不想經營這一部分了,似乎自從憾生死了以後,他的世界有一部分就顛覆了,只是還不那麼明確,他知道憾生到最後最愛,最恨的那個人還是自己,她到最後求的恐怕也就是和自己有個百年好合,他現在是給不了她了,所以他也不想給別人。
  任靜後退了一步,有要走的趨勢,她的樣子很混亂,似乎不知道該怎麼應付眼前的局面,佟夜輝開口說:“其實,任靜我不是什麼好人,我自私,好專營,就是把婚姻也當做自己的踏腳石,如果你和我結婚只會得到一個冰冷的丈夫,我沒有把你放在心上,更談不上對你有愛情什麼的,我不會真心的心疼你,也不會真心的關心你,等你明白這些,又不甘心的時候,你的生活將會是場災難,所以趁著現在你好好想想,名車,房產,錢我都可以給你,只要你提出來我都會補償你。”
  任靜往後退了兩大步,她想不明白本來進行的很順利的事情怎麼忽然一下子變成了這樣一個局面,她有些應付不了了,跌跌撞撞的往外走著說:“我想你也要好好想想,你這樣對我很不公平。”
  任靜匆匆離去,來時意氣風發,走時步履倉皇。
  佟夜輝目送著任靜離開,看著她走出門口,半垂下眼皮,看不出什麼情緒,他這人從來不說自己的不好,他是虛偽和偽善的,謊言已經成了一種習慣,可就在剛才他對任靜直白的剖析自己的時候,說的都是大實話,那些話說出來卻讓他有種痛快的暢快感。
  佟夜輝在天黑以後從辦公樓裡走出來,然後開車去了“金迷”,他現在有些怕回那個空盪蕩的家,這些日子以來他晚上無處可去的時候大多都是去了“金迷”那裡至少有人聲,有酒喝,喝醉了還有顧北把他扛回家,不用一個人爛醉在家裡,弄的自己頹廢毫無尊嚴的樣子。
  佟夜輝其實沒有什麼酒量,而且他也不喜歡烈酒入口的那種灼燒感,從自我喜好上來說他不喜歡喝酒,但他幾乎天天偏執的把自己灌得爛醉其實是有個無法述注於口的念頭,他想見見憾生,他覺得人要是有魂魄一說的話,他想在自己神志不清的時候或許能見到憾生,憾生已經死了好些日子了,可她一次都沒有入過他的夢裡來,他想憾生是恨他的,是不會來跟他道別了,可他也知道憾生是放不下他的,他總是懷著那麼一絲希望,其實憾生一直都在他的身邊只是他看不見罷了。
  佟夜輝還是自己占著一個大包廂,一口一口的灌著酒,味道不好,喝到嘴裡從食道一直燒到胃裡,火辣辣的疼,他最近酒量見長,要到喝醉的世界恍惚的境界似乎越來越難,最後不知喝了多少也不知喝了多久,喝的腦子“嗡嗡”作響,胃裡往上頂著要吐出來,實在是喝不下去了,斜著倒進沙發裡。
  四肢大張的躺在那裡的佟男人沒有保持那個姿勢多久,幾秒鐘後他忽然翻了個身,半個身子支到外面,翻江倒海的吐了起來,胃裡沒有什麼東西,吐出來的都是些酒液,開始還吐得洶涌澎湃的,到後面就光吐膽汁了,最後實在是什麼都吐不出來了,就在哪裡乾嘔,一聲一聲撕心挖肺的,仿佛連胃都要吐出來了。地上青青黃黃的一片,空氣中充斥著濃烈的酒精和酸臭味,這個男人渾身上下混亂而狼狽。
  角落裡的一盞落地燈,閃了幾閃,暗暗的光線下那裡形成了一個暗影,佟夜輝被忽明忽暗的燈光吸引著看了過去,眼淚忽然就落了下來:“憾生,你要記著恨我,把我對不起你的都一筆筆的記著,將來等我也下去了,你一筆筆的都討回來。”他終於哽咽:“憾生,你別忘了我。”

  第十章

  佟夜輝對著那盞線路短路的落地燈的深情表白狀,被正好推門進來的顧北從頭到尾看了個清楚,當時他心裡就打顫,心想:佟夜輝這怕是魔障了吧。
  顧北不敢再讓佟夜輝一個人喝到醉死,第二天佟夜輝再去“金迷”的時候,顧北親自堵在門口,看他進來直接就給他迎進了一個大包廂,裡面人聲鼎沸正是熱鬧的不可開交。
  顧北這人不像佟夜輝這樣的,事業做得老大,平時在檯面上的時候前呼後擁的,可私底下卻真真是個孤家寡人,連喝個酒都沒人陪。
  顧北是個真正的二世祖,他這人不像佟夜輝那麼寡情,一路發達一路就把沒有利益關係的私交夥伴丟的乾乾淨淨,他這人生活環境所致,身邊不乏一群和他家境一樣的人物,他是個喜歡熱鬧的,隨手一招就能招來大把的狐朋狗友。
  顧北被昨天佟夜輝那個樣子嚇到了,他一邊往包廂裡拽著佟夜輝,一邊忽悠他:“哥,你一人喝悶酒多沒意思,他們都是來湊熱鬧的,就是給你湊個人聲,熱鬧點,你要想喝,就在這喝,別自己灌悶酒然後還發?症嚇唬我行不?”
  佟夜輝知道昨天自己那樣子,顧北是看見了,他其實也無所謂,知道顧北是真的擔心他心裡還是領他這份情的,他朝顧北點點頭,順著他的手勁也就進了包廂。
  包廂裡聚著一圈人,男男女女的有十幾個的樣子,裡面有幾個男的佟夜輝認識,看見他進來隔著老遠就大聲的跟他打招呼,紛紛起身給他讓位置。
  佟夜輝不想和他們摻和,走到角落裡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下,嘴裡應付著:“你們坐,別讓我打擾了,你們繼續。”
  眾人看他已經落座,也就都消停了下來,恢復原狀,繼續喝酒逗樂。
  顧北要來酒陪著佟夜輝喝,屋子中央的茶几邊上圍著一圈人正熱鬧,最中間的一個高個子女孩已經坐到茶几上去了,她身邊的幾個男人一人摟著個女的圍著的就是她,這姑娘衣著單薄,一件小T恤掛在身上還露著半個肩膀,她高舉著一個黑漆漆的骰子桶,一陣群魔亂舞的抖動,然後“砰”的一聲把骰子筒砸在自己盤著的腿跟前,大聲嚷嚷著:“買定離手啊,買定離手啊,是爺們的,輸了的就要真喝啊。”頗有點賭客的氣勢。
  不過他們不是在真的在賭錢,佟夜輝知道這裡的女的都是“金迷”的小姐,她們是在這賺錢的,怎麼會真的在這種場合跟這幫男人們賭博,不過就是個玩罷了。
  佟夜輝低頭悶頭喝了一口酒,他不想在人前喝醉,打算過一會就走,那邊忽然又傳來一陣哄笑聲,剛才那女孩豪邁的聲音傳過來:“余老闆!你要不得,出老千啊,欺負人啊,把藏著的骰子交出來,要不老娘代表月亮消滅你。”她能真的消滅誰啊,就是逗個樂子罷了,佟夜輝低頭笑了一下。
  顧北在風月場上混的多麼會察言觀色,他看佟夜輝露出了個笑臉,轉頭朝著屋子中央用力的乾咳了一聲,然後朝著人群中央的女孩遞了個眼色。
  女孩看著他們這個方向會意的一笑,那姑娘忽然朝著他們就叫了一聲:“佟總,過來玩啊!”嗓門大的頗有點震耳欲聾的意思。顧北一口酒險些噴出來,心想:金露著女人是傻的啊?你就悄沒聲的過來,陪人喝兩杯酒然後趁機勾搭上不就完了嗎?你嚷嚷的這麼大聲,有點矜持的誰吃你這套啊,果然也就能勾搭勾搭那些山西來的煤老闆,暴發戶的角色,在“金迷”混個二流的貨,白瞎了培養她花的那些銀子了。
  顧北在那裡腹誹,不曾想這邊佟夜輝遙遙看了金露片刻,不知想到了什麼,就見他點點頭,張嘴應了一句:“好啊。”顧北含在嘴裡的那口酒,一個沒兜住從嘴角那流出一串來。
  佟夜輝走過去在金露對面坐下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金露,金風玉露一相逢,好名字吧?”
  佟夜輝笑笑不置可否,他用不大的聲音說:“你下來,好好坐到這邊來。”
  金露乖乖聽話的坐到佟夜輝的身邊,一夥人的玩樂被佟夜輝的加入打斷了片刻,金露一坐穩又輓著胳膊嚷嚷:“來來,繼續啊。”大家這才又鬧了起來。
  這一圈人裡每一個男人都有自己相好的小姐,唯獨金露是被顧北招來活躍氣氛的,“金迷”裡的小姐檔次都頗高,有學歷,身材,臉蛋的要求,顧北還找了專人□,個個拉出來都不是凡人,很討那些喜歡裝十三,自認有錢有素質的男人喜歡,但在這些高素質小姐裡面也有金露這樣的異類,沒有高雅氣質的范,但捨得臉面去娛樂別人,時不時還會冒點傻氣,她這樣的最能吸引的就是山西來的煤老闆,暴發戶之類的,也就在金迷裡混個二流的水準,儘管她很漂亮。
  金露很知道自己的身份,剛才她一個對所有的人在玩骰子,她坐莊,她輸了就喝一杯,別人輸了就幾個人輪著喝。
  金露在佟夜輝身邊坐下後,他們繼續,當金露又一次輸了以後,她旁邊忽然伸出來一隻手:“我來給你喝。”佟夜輝把酒被拿過來對著金露說:“你高興的玩,一會你輸了,我都給你喝。”所有人都愣住,金露傻乎乎的呆了片刻,摸摸鼻子難道露出一絲羞澀的表情:“謝謝啊,佟總。”
  那天佟夜輝還是以喝的爛醉收場,最後散場的時候,金露理所當然的跟著佟夜輝走了。
  一夜過的渾渾噩噩,第二天,佟夜輝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趴在一個女人軟軟的小腹上,他一個激靈坐起來,看見一個女人穿著衣服,半坐著靠在床頭,長長的頭髮擋著半張臉,歪著頭睡的正香,他認出女人是昨天在金迷裡認識的金露,金露似乎知道他醒了,睜開眼看看他,然後動了動手腕,輕輕拍了下他的肩膀。
  金露那一下拍肩膀的動作暗含安慰的意思,佟夜輝有點莫名其妙。他轉頭看看四周發現是在金迷的客房裡,再低頭檢查一下自己,還是昨天穿的那身衣服,他估摸著著是顧北把他們湊在這裡的,就是有些想不明白他怎麼會在金露的肚子上醒過來。
  那邊金露已經跳下床,大大咧咧的拿過一邊梳妝檯上的梳子擺弄起自己的頭髮,看見佟夜輝低頭看自己的衣服,自以為幽默的對他說:“佟總,你昨天晚上什麼也沒乾,放心吧,你是清白的。”
  佟夜輝頭疼,捏著眉毛隨口問了一句:“那我怎麼睡在你肚子上了。”
  金露嘿嘿的笑:“你把我當你媽了,抱著我哭了半晚上。”
  佟夜輝不敢置信的抬頭看過去,金露卻又面容一整道:“不過你還叫了我半晚上,憾生。”
  佟夜輝忽然感覺眼睛很疼,他閉上眼再睜開,什麼話也不想說了。
  那邊金露整理好頭髮,把小包背在身上對佟夜輝說:“佟總,你昨晚那樣喝酒是為了那個憾生吧?我媽說沒有過不去的坎,別糟蹋著過日子。”
  佟夜輝抬頭看她,女孩還有一張青春的臉,在晨光下,卸了妝也不見歲月的痕跡,難得的臉上帶著真誠,他說:“謝謝你。”
  金露有些窘迫的一笑:“嘿嘿,顧總說了,要是我能把你哄好了,這個月紅包給五萬。”
  佟夜輝呆愣住,隨後笑笑:“你倒是個沒心眼的。”
  金露摸摸鼻子不好意思的笑了,佟夜輝摸出錢包,問她:“顧總給你紅包,我還用給你小費嗎?”金露嘿嘿笑著不接他的話。
  佟夜輝拿出一疊現金遞過去問道:“你會做飯嗎?”
  金露很茫然,回道:“會做,但就是普通家常菜還可以,我媽去的早,我要帶弟弟,會弄一些簡單的。”
  佟夜輝遞錢的手頓了一下,最後收回來把錢包裡的現金全拿出來又遞給金露:“你別在金迷做了,我包養你吧。”
  “啊?!”金露有點傻了。
  佟夜輝接著道:“你給我洗衣服,做飯,收拾一下房子就行,其它的不用你幹。”
  金露覺得佟夜輝這不像是在談包養,到像是在找小保姆,她傻乎乎的接過錢說:“那我要回去跟顧總說一聲。”
  佟夜輝起身往浴室走:“去吧,記得管他要紅包。”
  金露似乎很高興,咧嘴大大的笑著對佟夜輝大聲說:“佟總,你是個好人。”
  佟夜輝又愣住,他注視著金露臉上的笑容說:“叫我佟夜輝吧。”
  金露使勁點了一下頭:“唉!佟夜輝!”
  佟夜輝笑了笑,笑容帶著寂寞,他淡淡的對金露說:“去吧,晚上讓顧北送你過去,他知道我住哪。”
  金露高興的笑著跑了,佟夜輝目送著她關上門去了浴室,站在水底下衝乾淨一身酒氣,用冰敷好眼睛,穿回西裝,利利索索的走進公司,從此要把人生拉回正軌,儘管他的內在已經有一部分與原來大不相同。
  從那天以後,佟夜輝再沒有去金迷幹過灌酒的事,金露就真的被他包養了,她在佟夜輝的房子裡住了下來,每月佟夜輝給她大筆的金錢,還負責她在外面所有消費的賬單,但她真的只是在他的家裡做一個保姆的身份,每天給佟夜輝做飯,洗衣服,打掃衛生,兩人在一個屋檐下住著即像是朋友,又像是室友,從金錢上來說金露也像是佟夜輝養的寵物說不清是什麼關係。
  在外人看來佟夜輝極寵金露,一般有什麼應酬都帶在身邊,有人笑話金露的出身他也不在乎,有一次佟夜輝帶著金露在牌桌上應酬,牌局到一半金露在一邊直打瞌睡,佟夜輝看她無聊就讓她接手,結果金露半晚上輸出去幾十萬,佟夜輝若無其事的開了支票。
  這事被原原本本的傳到了任靜面前,當時任靜強作鎮靜的回了要看她笑話的閨蜜一句:“他要是真喜歡誰,是不會把她往牌桌子那種烏煙瘴氣的地方帶的。”任靜漂亮的噎回了友人,自己心裡卻越來越絕望,自從那次談話以後,佟夜輝再不找她,她原還抱著佟夜輝可能是不想那麼早被綁住的僥倖心理,畢竟佟夜輝還那麼年輕,可隨著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她能騙自己的信心也越來越少。
  真正讓任靜對佟夜輝死心的日子也沒有過多久,秋天剛剛到的一天,佟夜輝,杜誠還有任靜在三個人在佟夜輝的辦公室裡商討一件商務糾紛的事情,佟夜輝忽然接了一個電話。
  金露在電話裡大聲的嚷嚷:“佟夜輝,我腳走的痛死了,到你樓上歇口氣順便搭你的車回家行不?”
  佟夜輝在某種程度上是相當縱容金露的,他拿著電話轉過身去問她:“你在樓下吶?”
  “啊,跟她們剛才在對面的商場逛街吶。”
  “那你上來吧。”兩人都沒再多說,各自掛了電話。佟夜輝再回身的時候正對上兩張呆愣的臉,他沒解釋什麼招呼他們繼續剛才的事情。
  不到五分鐘,金露轟轟烈烈的上來了,她一陣風一樣的刮進佟夜輝的辦公室,也不看人,徑直跑到一邊會客的沙發上坐著,兩腳甩掉腳上的高跟鞋,嘴裡嚷嚷著:“佟夜輝,不行了,我的腳要斷掉了。”金露嚷嚷完了才知道抬頭,一眼看見辦公桌前還坐著一男一女,當場傻掉,最後反應過來,咧著嘴傻乎乎的搖著手打招呼:“嗨,你們好。”沒有人理她。
  佟夜輝看了她一眼,清淡的說:“你要渴了就到外面去找鄧輝讓他給你弄點喝的,等我下班了帶你回去。”
  “哦。”金露還算知道進退,弓著身灰溜溜的出門找鄧輝去了。
  至此,任靜完全絕望,杜誠徹底震驚,第二天任靜就列了一份清單傳真給了佟夜輝,佟夜輝沒有猶豫的給了她所有要求的東西,他們這段關係算是徹底的終結。
  再後來日子就這麼忽悠著過的飛快,一年一晃就過去了,來年剛剛入夏,杜誠結婚了,杜誠的新娘子是個大學教授的女兒,她自己也是個李莫愁一樣的人物,一路讀到博士,比杜誠似乎還大著一兩歲,當初杜誠找她完全是衝著她爸爸去的,當時佟夜輝在做生物制藥,需要一個強硬的技術團隊,而杜誠老婆的爸爸恰好是這方面的專家,杜誠本來不太喜歡博士女朋友,處對象的時候也不太上心,去年還鬧分手的,可後來不知怎麼又處好了,今年這就結婚了。
  婚禮上佟夜輝把金露也帶了去,婚禮最後新娘拋花球的時候鬧了一個笑話,新娘有大批未婚的女同學,拋花球的時候都想討個好彩頭,一窩蜂的在新娘後面搶,佟夜輝本來站在一個挺偏遠的位置,結果那群女人搶的太厲害,扔來扔去的最後砸到了他的頭上,結果自然是哄堂大笑,佟夜輝倒是自自然然的把花球給了金露,金露接過花球,嘻嘻的傻笑。
  婚禮結束後杜誠送佟夜輝出來,他把佟夜輝拉到一邊語重心長的對他說:“夜輝,找個人定下來吧,我以前不覺得,可現在明白了,人啊,脆弱的很,沒了就真的沒了,有的時候就好好珍惜吧,能讓你揮霍的東西其實不多。”
  佟夜輝笑笑,拍拍他的肩膀接:“謝謝啊,杜誠,你現在很好,我看著挺替你開心的,恭喜你。”
  杜誠也是笑笑,繼續勸道:“我看金露那丫頭雖然傻乎乎丹的但人不錯的,你要真喜歡就定下來吧,其實她以前幹什麼不重要,關鍵是以後的日子。”
  佟夜輝看了一眼在一邊乖乖等他的金路,他們沒有人知道他把金露留在身邊,其實看上的是她和憾生一樣的那把嗓子和她和憾生多少有些相同的性格,他不過就是留個念想罷了。
  “我知道了。”佟夜輝淡淡的回了杜誠一句然後又說道:“你剛新婚,要勞累你了,我去廈門你要守家了,不好意思啊。”
  杜誠知道廈門那邊的制藥廠出了些問題,佟夜輝要趕過去處理,自己度不了蜜月也是無奈的事情,他拍拍佟夜輝的肩:“自己兄弟,還跟我客氣這些。”
  兩人默契的笑笑,沒再說什麼各自分開。

  第十一章

  一年後,廈門。
  廈門有一座島,島上氣候宜人,四季如春,無車馬喧囂,卻有鳥語花香,這座島有一百多年殖民統治的歷史,一百多年前,鴉片戰爭結束後,英、美、法、日、德、西、葡、荷等13個國家曾在島上設立領事館,同時,商人、傳教士、人販子紛紛踏足其上,建公館、設教堂、辦洋行、建醫院、辦學校,炒地皮、販勞工,成立"領事團",設"工部局"和"會審公堂",把島嶼變為"公共租界"。一些華僑富商也相繼來興建住宅、別墅,辦電話、自來水事業。這座島曾經徹底的繁榮過,就是在歷史的洪流衝刷洗禮過後,這裡雖然經歷了朝代更替,物是人非,但其中的底蘊卻以一種歷史的滄桑感用另外的一種風貌再次興盛起來。
  這座島如今成了一個旅遊勝地,島上坐落著許多上個世紀遺留下來的建築,島上街道狹窄,彎彎曲曲迂迴曲折,面朝著大海坐落著許多別緻的歐式建築,當初在這裡修建豪宅的大富之家們在那個戰火紛飛的年代裡,大多舉家遷移到海外,留下這一棟棟帶不走華麗小樓,這些房子在很長的一段年月裡成了無主的房產,這些年這裡旅遊業興盛,這些房子被人用來開成了家庭旅館,也繁華了起來。
  在這座島的西南邊陲之地有一處背街面海的僻靜處,這裡的地勢有點特別,從這個島嶼的主體突出去一塊,與後面的街道隔開了一點距離,一棟紅磚墨瓦的小院墻靜悄悄的坐落在那裡有點遺世獨立的意思。
  從這棟房子的外墻看去,有些敗落的意思,鮮艷艷的紅磚在經年的風吹雨打中,看著已見斑駁,院墻外的水泥台階塌了一角,但是跨過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門裡面卻又是別有一番風景。
  逼仄的小院裡成天井之式圍蓋著一圈木質結構的二層小樓,房子從裡面看,結構有些像古時江南的小戶人家,外墻是鋼筋水泥,裡面的全是木質結構,兩層的建築圍繞著寬闊的迴廊,樓層至少有三米以上的挑高,房間裡寬闊幽深,窗戶狹小,幽幽暗暗的有種潮濕寧靜的氛圍。
  院子裡是厚厚的青石板地面,與房子高出一截的台階下,圍繞著整個屋前放滿了大大小小的花盆,正是盛夏的季節,卻無一朵鮮花盛開,綠綠蔥蔥的長滿了一大片繁盛的枝葉,顯是主人剛剛澆完花,院子的地上濕漉漉的,蔥綠的花葉上滾著一顆顆水珠,院墻邊的水龍頭下,支出一根粗壯的塑料水管,橫過半個院子,躺在那裡,出口還有點點水滴滴落,院門口一棵古樹枝繁葉茂,半片枝椏伸到墻外,綠葉間長滿大朵的白花,甜蜜的馨香在院落裡飄散著。
  靜謐的午後,這個院落裡陰涼一片,悄無聲息,一樓客廳的門前,兩扇木質的大門對開著,兩米寬的迴廊上,一張草席橫鋪在那裡,席上安臥著一人,人的腳邊趴伏著一隻肥碩的沙皮狗,顯是這午後正是個好睡的時辰,一人一狗都睡的深沉,睡在那裡的人身材消瘦,單薄,側臥之間可見背後突起的蝴蝶骨,半張臉淹沒碎碎的短發裡,手裡抓著一本書,翻到一半的位置,應是睡著之前正看著,後來困意襲來又舍不得放下就這麼抓著睡著了,一陣徐徐的微風吹來,堪堪吹開熟睡之人臉測的碎發,那張臉的主人卻不是憾生又是誰。

  第十二章

  一年前的憾生,幾乎是倉皇的從B城出逃,她到過很多城市,想試著給自己找一個落腳之處,但她總是被淹沒在人潮裡,每一個高速發展的城市都有著快節奏的生活方式,她與人群格格不入,每一次都倉皇逃離,最後她越走越恐慌越走越絕望,直到某一天她來到這座島上,這座島和她去過的所有地方都不一樣,這裡的生活節奏緩慢,沒有車馬的喧囂,漫步走在那些彎彎曲曲的小巷裡,耳邊還能隨時聽見某家窗戶裡飄出來的鋼琴聲,這裡的空氣都是靜謐,安寧的,憾生在離開B城後第一次感覺到了內心的安寧,然後她決定在這裡住下來,後來她在島上買了兩處房產,一處在島的另外一邊,是當年某個富豪遺留下來的一座三層豪宅,現在被用來開成了家庭旅館,她花光了她媽媽留給她的所有積蓄,在這裡過起了包租婆的日子。
  憾生現在住的這個房子以前的房主是個雅人,這房子外面看起來破落但裡面卻全部翻新過,用的全是好木頭,每個房間都布置的雅致,古樸的房子結構內在現代現代氣息十足的簡約傢具,偏偏於細節上處處體現傳統擺設,看起來協不協調不重要,關鍵是住在裡面處處透著舒服,當初的房主改建這房子應該花了一個天價,但要賣的時候,卻買不上價錢去,究其原因,實在是這裡的位置太偏,島上有居民住在區,這種原來富豪們蓋的私宅,基本全被人開發成了家庭旅館,這裡離著最近的主街還要七拐八彎的走上百十米的距離,一般的遊人根本不會逛到這裡來,而且這房子對開家庭旅館來說地方太小,別看上下兩層,但統共只有六間大房,原來的房主是個不太成名的鋼琴家,如今在國外發展,不打算回來後,把房子開了個三百萬的價格掛在房產交易中心準備賣出去,但掛了一年多都無人問津,最後倒是被憾生撿了一個不大不小的便宜。
  憾生很愛惜她現在住的房子,她雖然沒有原來的屋主的靈巧心思,但她能體會得到,房主珍惜這裡的那份心思,她自己雖然只用得到樓上的一間臥室和樓下的客廳廚房,但她只要沒事都會把房子裡弄的乾乾淨淨,她現在規制著一套房子,帶著一條狗過日子,又沒有工作日子過的清閒的很。
  憾生沒有睡多久,她一天睡的很多,但總是睡睡醒醒,好像怎麼也睡不夠,但真的入睡後卻怎麼也無法安枕,睡眠總是一段一段的。她睜開眼睛,安靜的躺在那裡,頭頂的一小片天空湛藍湛藍的,純淨的如同她空盪蕩的無所依存的心情。
  憾生靜靜的望著天空,從上俯瞰她,細瘦的身材套在白T恤藍熱褲裡,依然年輕的面孔,像個迷茫的少年一樣,只是她面容沉靜而呆滯少了少年人的鮮活,這樣發呆的事情,她經常做,有時候是對著天空,有時候是看著屋內的某一處傢具,一坐可以是幾十分鐘也可以是幾個小時,發呆的時候她也不會是真的在思考什麼事情,純粹讓身體呆滯在那裡,寧靜中能聽見時間擦過她的身體,發出的“沙沙”聲。
  憾生覺得她現在的日子過得越來越跟她媽媽生前一樣,都守著一套房子,她媽養著她而她養著一條狗,她媽養她養的不上心,而她把一條狗養的肥胖,壯碩,可她把一條好好的沙皮狗養成了一個肥豬樣,真說起來也不算是養的上心的,她媽守著的房子裡有和她爸的回憶,而她守著的不過就是一個乾淨別緻的住所,她媽熱愛交際,五湖四海的放逐心情,而她幾乎與世隔絕的生活,雖然表現的形式不一樣,但被掏空的內在都是一樣的,雖還有鮮活的生命但內裡那顆跳動的心臟卻越來越空洞,一日日的枯萎絕望。
  現在憾生已經能理解她媽為什麼要死了,因為已經沒有生趣了,空茫的內心沒有依託之處,傷也好,痛也好所有的情緒都被日復一日的漫長歲月消耗殆盡,原先還能支撐著活著的那些恨意,而你恨著的人卻並不在乎你恨他,所以到最後那些恨意也變得毫無意義了,當你終於有一天忽然醒悟了的時候,得到的不是解脫,而是無所依託的空茫感,沒有人在乎你的悲傷絕望,所以那橫陳在心口的傷口永遠不會愈合,它流血,潰爛,最後壞死枯萎成一個乾癟的囊帶,然後再也感覺不到疼痛,不是因為好了,而是徹底的毀滅了。於是當有一天有了一個機會,她毫不猶豫的讓自己解脫了,憾生對她媽媽感同身受。
  有時候,憾生想其實最後真正摧毀她母親的不是她的父親,而是那個男人帶給她的那種毀滅性的損害,憾生覺得在她媽媽在後來的日子裡怕是也沒有多麼心心念念著那個男人,讓她備受煎熬的應該是那種從疼痛到空茫的無所依託的絕望之感。
  憾生能這樣想她媽,也完全是從自己身上想到的,因為她也不怎麼想佟夜輝,對於這個她傾盡半生精力,痴傻糾纏的男人,到最後她終於搞明白人家是徹底的討厭她的,對她別說是喜愛之情了,哪怕就是一點普通的朋友之誼人家對她都沒有,滿腔的心血給了這麼一個厭惡自己的人,每每讓她想起來心裡都空落落的,然後又覺得很難堪所以每次想起一點就不想往下繼續了,所以到最後也不怎麼想來。
  呆望著天空的憾生,黝黑的瞳孔深如潭水,幽幽靜靜的沒有波瀾,後來她覺得眼睛酸澀了,就閉上眼睛翻了個身,打算醞釀一下看看能不能再睡一覺。胖的像豬一樣的沙皮狗,趴在她腳邊,喉嚨裡發出“呼嚕,呼嚕”的鼾聲,她伸腳在狗背上撓了撓,懶狗毫無動靜,她小小的扯動了一下嘴角:這畜生到睡的好。
  這午後靜謐的空間被忽然傳來的電話鈴聲打破,憾生本沒睡著,聽見電話響翻身坐了起來,一邊的胖狗也醒了,仰著快看不出褶子的肥臉朝著電話犬哮了幾聲,然後又呼嚕著趴了回去,憾生伸腳在它屁股上輕踹了一腳,嫌它懶得出圈,自己站起來去接電話。
  電話很有耐心的持續響著,憾生幾乎與世隔絕的活著,心下也大概知道找她的是誰,把聽筒舉到耳邊,裡面傳來一個暗啞的,極具魅力的女中音:“憾生啊,你過來看看吧,你找的那個是什麼施工隊啊,把房頂弄了一個洞就放著跑了,這要是一下午放那沒人管,到晚上再來一場雨,我那房間裡的傢具不全泡湯了。”
  憾生心裡吃了一驚,趕緊回道:“莎莎姐,你先別著急,我馬上過去看看。”
  “唉!”那邊嘆息一聲:“你趕快來,咱們商量看看要怎麼弄。”
  “行。”憾生趕忙扣了電話,順手拿起茶几上的鑰匙就往外走。
  到了客廳門口,憾生踢踢胖狗:“屁股,你要不要跟我去。”胖狗抬眼看看她不明所以,憾生嘆息一聲彎腰把狗攔腰抱起,往院子走去。
  狗狗看樣子是適應了憾生這樣經常擰著它來來去去的,被人攔腰夾抱著也不抗議不舒服,憾生走到院子裡,把胖狗放進電單車的車筐裡,推著車出門了。
  憾生一路風馳電掣的騎著她電單車,拐過七扭八歪的小巷,往島的另一邊騎去,胖狗從它的專屬車筐裡探出頭,伸著舌頭,左看右看的,得意非凡,被肉擠得快沒有的眼縫的眼睛裡冒著興奮的精光。
  正是正午的時候,一天中太陽最烤人的時候,憾生覺得陽光刺眼,她其實不喜歡夏天,最初不喜歡的原因比較客觀直接,因為她胖,每到夏天身上的肉都藏不住,再到後來,她倒是不胖了,但忽忽的有那麼一天她好像就明白了一些事,然後夏天這個季節對她來說又帶上一些沉重傷感的色彩,她前面的人生中幾乎所有不好的事情都是在夏天裡發生的。
  憾生花了二十分鐘,趕到她另外的一處房產,這房子從外面看著真的很漂亮,房前一座寬敞的庭院,三層的紅磚結構洋房,裡面有二十多個房間,占得地理位置也好,可以全方位的看見海景,憾生第一次踏足島上的時候就是住在這裡,後來這家房主要賣房子,在這裡開旅店的老闆娘給憾生搭的線,把這棟房子買了下來。
  憾生抱著胖狗進門的時候,老闆娘莎莎正斜倚在吧檯邊,一隻玉手正被一個高大的洋人撰著,兩人頭挨著頭,親密的狎笑著。
  莎莎沒有一點剛才在電話裡煩躁著急的狀態,憾生走過去,離著一點距離小聲的叫了一聲:“莎莎姐。”
  莎莎是個離異了的台灣女人,人近中年卻依然美麗非凡,很有成熟女人的風範和魅力,她轉頭看是憾生,臉上的笑容稍微收了收,然後停頓片刻的功夫一口氣就嘆了出來,她帶著有些無奈的口氣對憾生說:“憾生啊,你自己上去看看吧。”
  “哦”憾生應了一聲走上前把胖狗塞進莎莎的懷裡,扭身往樓上走去,莎莎接過狗,舉著它的兩隻前爪把臉湊到跟前,左右的看看胖狗說:“屁股啊,你這是又胖了?你這是狗的體格豬的身材啊。”
  胖狗兩條後腿不著地,身子在半空中沒著沒落的,腳下一陣亂蹬,嘴裡“嗷嗷”的叫著,莎莎轉身把它放在吧檯上,它立刻四腳趴在檯面上,也不叫了,小眼警惕的盯著莎莎,莎莎戳了一下它的腦門:“懶得你。”
  那邊的憾生一路爬上三樓的天台,果然看見屋頂正中央露著一個不大的洞,她圍著那個洞口轉了一圈,想不明白搞個防水層怎麼會把房頂弄出一個洞來。
  有歷史的房子年月久了,就像上了歲數的人一樣,架子還在那裡,但內裡的器官已經老舊,總是這裡那裡的有些毛病,修修補補那是常有的事,一個月前莎莎發現三樓有一間客房漏雨,憾生找了一家裝修公司,在整個屋頂做了一個防水層,可剛過了不到一個月,昨天夜裡一場大雨,房子又漏了,憾生又找那家裝修公司,這屬於工程質量問題,電話打過去,人家答應的倒是痛快,也很快派人過來了,可沒想來的人把房子弄了一個洞就這麼走了,憾生無奈掏出電話又給裝修公司的老闆打電話,電話接通,憾生在這邊把情況說了一下,那邊的接線生倒是客氣,一個勁的給她道歉,解釋了半天的意思就是,工人的施工有問題,他們會負責把房子修補好,但現在這邊的工人人手調配不開要憾生耐心等兩天。
  憾生在大太陽下聽著電話裡的女聲嘰嘰喳喳半天,心裡一陣煩躁,乾脆直接掛了電話,當初她自己也裝修過房子,裝修公司的那點內幕她多少還是知道一點,一般的裝修公司其實就是一個空殼子,辦公的地方看起來正規氣派,其實真正幹活的都是一些游擊施工隊,他們接了工程轉手給游擊施工隊做,工程款人工費都是他們從業主那裡結了以後抽掉利潤再結給施工隊,可在中國這年頭欠賬的老闆多了去了,憾生也多少能想到她那房子上的洞是怎麼回事,估摸著就是施工隊碰上個欠賬的老闆,他們要不到工錢,所以給他找彆扭罷了。
  憾生從樓上下來,看見胖狗老實的趴在櫃檯上,莎莎沒看見人影了,她也沒跟人打招呼,又頂著太陽出門了。
  這回憾生學乖了,直接找馬路邊舉著刮大白的牌子,等著做零活的小工,她找了個面向憨厚男人,領回別墅,跟他談好今天晚上之前一定把那個洞補上,然後再重新做一個防水層,材料款她出,人工錢另外算,這種野路子的小工,沒有合同約束,但只要能見到現錢,反而比較守信用,男人和憾生談妥馬上就拿了工具來開工了。
  憾生忙活了一通也沒過了中午去,再下樓來的時候莎莎又站在櫃檯裡了,她看見憾生下來就朝她招了招手,憾生過去往她跟前一座,累的不想說話。莎莎也沒招呼她,扭身去了後面的廚房,一會功夫就見她端著一碗面出來往憾生眼前一放說:“吃吧。”
  莎莎老闆娘的面做的一般,寡淡的少了鹽味,但憾生每次都很捧場的吃的乾乾淨淨的,莎莎是她這輩子除了她媽以外唯一給她做東西吃的人。
  憾生悶頭吃著面,莎莎站在她對面拿著住宿登記翻翻弄弄的,她翻了一會抬眼看了看吃的一頭汗水的憾生,慢聲說:“你家的屁股你沒事也少喂它幾頓,多拉它出去溜溜,它要減肥了。”
  “嗯。”憾生咽下去口裡的麵條,隨口敷衍著。
  “你沒事也多出來走走,你那屋子是吸人陽氣吧,看你越來越乾瘦的,吃又沒看見吃的比誰少。”
  “哦。”憾生依然敷衍著。
  莎莎看著她一幅雷打不動的樣子,生氣的伸手在她腦門上一戳,憾生被她手指頭頂的往後仰了一下,等她坐正身子後,終於看了莎莎一眼,不過也沒啥表情,看了一眼就又低頭接著吃自己的,莎莎徹底無語,乾脆轉過身去不理她了。
  憾生吃了面,抱起胖狗往外走,走時順便朝著莎莎的背影說了一句:“我走了啊。”
  莎莎翻著賬本沒抬頭的應了一句:“嗯,沒事就上來,我給你煮面吃。”
  “啊,好。”憾生應著推門走了出去。
  回去的路上,憾生順便拐到超市裡買了一些狗糧和生活用品,超市裡面有空調,她慢慢悠悠的在裡面轉了不少時間,沒想到等出來的時候天卻陰沉了下來,眼看著就要下雨了。
  海島的天氣就是這樣變化無常的很,憾生順手又買了一件雨衣,雨衣是個套頭的敞篷,下擺寬大,支開了正好可以把前面車筐裡面的胖狗罩住。
  走到半路的時候雨忽然就下了下來,午後上的陣雨來的猛烈而快速,豆大的雨滴很快在眼前形成了連綿的雨霧,憾生加快速度一路往家的方向趕。
  到了家門口的時候正是這場雨下的最猛烈的時候,遠遠的透過雨霧,憾生忽然發現自家孤零零的獨門獨院前好像站了個人,等到了跟前一看,可不是站著一個人。
  憾生家的門口站著一個男人,而且還是一個好看的男人,男人個子很高,有肌肉隱現的身材,卻又張線條柔和的面孔,五官立體但看起來很斯文,有一雙桃花眼,但被雨水打得眯了起來。
  他的一身衣服已經濕透了,被雨打的貼在身上,這個天氣裡襯衣長褲的,腳上還穿著一雙軟底的休閒皮鞋,不像是個遊客,他的腳邊並排規規矩矩的放著兩個皮質旅行箱,看不出什麼牌子,但在憾生有限的那點見識裡還是知道這是高級貨的。
  男人在雨水裡站姿隨意,但腰板筆直,雖然一身穿著被雨水打得狼狽,但從他腳邊帶著皮帶扣的深棕色皮箱,到他腳上的小牛皮鞋都看的出他原先的嚴謹來,但憾生覺得這人怕是腦子沒問題性格怕也是有些缺陷的,他的身後就是憾生家的可以躲雨的屋檐,這人卻頂著大雨站在憾生家門口的路中央,臉上不見絲毫的狼狽,甚至帶著一點笑容的看著憾生一路疾馳而來最後在他面前把車剎住。
  這是憾生第一次和葉權見面的場景,當時她覺得這個男人怕是有點不正常的傾向。

  第十三章

  “小姐,您好,我走到這裡正好趕上大雨,不知可否冒昧的借您的房子避雨?”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因為太標準了聽起來反而有些怪異,頭頂的暴雨在男人的下巴處匯集成一條水線,他露齒而笑,牙齒很白,五官牽扯著微微上揚,桃花眼變成了狐狸眼。
  被蓋在車筐裡的胖狗,不耐煩的往上拱動著,“嗚嗚”的叫著要出來,憾生推車繞過男人往門口走去。
  憾生在門前支好車,從車筐裡把狗抱出來,走上台階掏出鑰匙開門,身後的男人提著兩隻行李箱跟上來:“小姐,實不相瞞,我是特意找到這裡的,如果您是這裡的房主,我有個不情之請希望能與你詳談可以嗎?”
  憾生開了門,站在台階上居高臨下的回身看向男人,男人臉上的笑容收了起來,鄭重中透著幾分焦急,憾生沉默的看著他,男人弱弱的問:“能讓我進去嗎?”
  “進來吧。”憾生推開院門,把胖狗放進去,又回身推去推電動車。
  憾生把車子推到屋檐下的避雨處,男人跟在她身後進門,在迴廊前,他脫了鞋子,襪子,襪子放在鞋坑裡,鞋子規規矩矩的並排放在台階下,然後他光腳踩上迴廊。憾生默默的看在眼裡。
  男人渾身水淋淋的,每走一步就在地上印出一個濕腳印,憾生把他領進客廳,又招呼他站著,轉身去衛生間裡拿了一條浴巾遞給他。
  男人道了謝,接過浴巾邊擦頭髮邊笑盈盈的對著憾生說:“我中文名字叫葉權,樹葉的葉,權利的權,小姐怎麼稱呼?”
  “莫憾生。”憾生簡短的回道,語氣冷淡。
  葉權擦頭髮動的動作頓了一下,輕鬆的接道:“莫憾平生意,好名字,大氣而有意境,莫小姐你額頭寬厚,應是個深得長輩的余蔭之人,是個有福之人。”說完他還意有所指的環顧了一下整個房間。
  憾生微微的愣怔了片刻,憾生知道她媽以前是個語文老師,平時是個有些文采的人,她一直被憾生,憾生的叫著,一直以為以她媽和她那個面都沒見過的爸爸那些事,她媽給她取這個名字,是遺憾她的出生的意思,卻沒想到原來還有這樣一層意思,至於葉權後面的那些話,雖是帶著面向的一種說法,但他也說對了,她這前半生自己的路走的亂七八糟,到如今,她一個有案底的人,既沒有學歷,也沒有一技之長的,能有個安身之所,不用為了一個生存的理由,而苦苦掙扎,她本應過的更凄惶狼狽的,可那些苦楚都被她媽媽給她擋了,她一直認為她媽本性是個冷漠的人,卻沒想過不是什麼都是白來的,她忽然就想到她媽留給她的那封遺書,心忽忽的就顫了一下。
  葉權收拾乾淨自己的頭臉,身上依然往下淌著水,他刻意沒看憾生的臉色,遞回手裡的浴巾,禮貌的問道:“莫小姐,能再借用一下你家的衛生間,讓我換下衣服嗎?當然能洗個澡就更加感激不盡。”
  憾生聽著葉權咬文嚼字的說話難受,她微微皺著眉,把人領到一樓的大衛生間,推開門對著跟在後面的人說:“你自便。”
  葉權露著一口白牙,笑的燦爛:“太感謝你了。”憾生沒接他的話,轉身自己走開了。
  憾生覺得這個莫名其妙要進到她房子裡的男人,是個精明狡猾的人,這種人要表達一種意思能拐十八個彎,肚子裡的心思曲曲繞繞的,她和這種人不對路,不太喜歡和這樣的人打交道,但這人身上有很好的教養,也不讓人討厭。
  憾生在廚房裡給胖狗弄吃的,難得的屁股沒有在她身後轉悠,她這裡平時沒有外人來,這狗又是個欺生的,剛才葉權和憾生說話它就老實的趴一邊看著,這會也趴在那沒動窩的守著衛生間的門,估摸著是在評估這葉權是不是個可以欺負的生物。
  憾生自己一個人吃飯,長期都是糊弄,一碗麵條,拌個青菜就是一頓,有時候煮一大鍋稀飯能吃好幾天,但對胖狗她卻伺候的精心,胖狗平時的主食是她用胡蘿蔔,肉末,米飯拌在一起煮的大雜燴,百十塊買的狗糧是它的零食,偶爾還要加兩頓雞肝,火腿腸,水果什麼的。
  其實也不怪屁股那麼胖,實在是憾生太嬌慣著它了,她的生活單調的每天就對著這條狗,她放縱著它,寵愛著它,一不小心就過頭了。
  給胖狗做好飯,憾生用它專用的飯盆裝好,走到迴廊口用飯盆磕磕地面朝著胖狗招呼:“屁股,過來吃飯。”胖狗聽見招呼,小眼一眯,呼呼的竄了過來。
  胖狗吃東西像豬,撅著屁股,拱的盆子周圍到處都是,憾生抱著膝蓋坐在它旁邊,呆呆的看著它吃不知在想什麼。
  葉權洗了澡出來正好在走廊裡看見這一人一狗的一幕,他走動的動作頓了一下,然後盡量弄出點腳步聲慢慢的走了過去,在離著憾生還有一些距離的時候他禮貌的出聲招呼道:“莫小姐。”
  憾生的背影愣了一下,然後轉頭:“哦。”她看了葉權一眼然後又不感興趣的把頭轉了回去。
  葉權特意把自己收拾了一下,白衫長褲,襯衣故意沒有扎緊腰帶裡,他高高瘦瘦的身材極好,這樣的穿著很有點飄逸的味道,其實是個極好看的人,可惜憾生沒有把他看在眼裡。
  葉權走過去,挨著憾生坐了下來,暴雨已經接近尾聲,零落的雨滴,叮叮咚咚的砸在瓦片上,屋檐下落下成串的水珠,空氣中有潮濕的水汽,葉權身上帶著沐浴後的香皂味,隔著不遠的距離能感覺到到他身上散髮出來的一點點水蒸氣的熱度,憾生坐著沒有動。
  葉權靠在身後的門框上,兩腿伸直,呼出一口氣,似乎很放鬆很舒服,片刻後他出聲問憾生:“莫小姐是一個人住在這裡嗎?”
  “嗯。”憾生抱著腿沒動。
  “那莫小姐的家人吶?”
  “不在了。”憾生看著胖狗回道。胖狗胡吃海塞的吃完盆子裡的東西,抬頭瞪著眼睛看葉權,憾生扯過一條毛巾,給胖狗擦擦嘴,順手又把被它弄髒的地板也擦了擦。
  葉權看著她們又問道:“那這房子……?”
  憾生擦好地,把毛巾放在一邊也靠著墻坐好回道:“就像你說的,母親給的余蔭。”
  憾生的口氣冷淡,葉權也沒再往下問,他起身到客廳門口拖過來一口他帶來的行李箱,屁股看他走動,支著脖子朝他背後“嗷嗷”叫了兩聲,憾生看著仗勢的胖狗沒有制止它,葉權拿了箱子回身朝著胖狗笑了笑,然後回到剛才的位置又席地坐了下來。
  葉權打開箱子,拿出一個相框舉到憾生面前,相框方方正正樣式和憾生掛在客廳裡她媽的遺像差不多,相框裡是張黑白的照片,裡面的女人是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的裝扮,很苗條的身材,貼身的旗袍,波浪的短發,她坐在一張靠背椅上,腰背挺的筆直,身子只沾著一點點身下的座椅,面容淡漠,眼神中帶著一種堅定的氣質,她身後的背景依稀就是憾生面前這座院子裡的小樓。
  憾生往院子裡看了看,葉權開口說道:“我姨婆。”憾生沒有說話,收回目光看著他,聽他繼續往下說。
  “我姨婆其實和我沒有血緣關係,她是我們家族裡一個長輩的外室,我姨婆一生沒有自己的孩子,我父親是過繼給他的義子,她養育了我父親,到老都一直和我們一家人住在一起,雖然和我們沒有血緣關係,但和我們一家感情深厚,和親人一樣。”
  葉權舉著相框娓娓述說,憾生抱膝默默的聽著,想象著在上世紀那種特殊年代裡一個美麗女人不平凡的一生。
  本來挺好的氣氛,卻被胖狗插了一槓子,屁股可能覺得葉權占據了她平時在憾生身邊的位置,惱怒的擠到葉權的屁股後面使勁的拱他,憾生看著沒出聲,葉權扭身去看了看它,往前挪挪身子繼續說道:“我姨婆,在一九三九到一九四二年間一直住在這裡,內戰開始之前隨著我家族的長輩移居到了美國,她在晚年的時候經常跟我們回憶在這個院子裡的生活,臨終的遺願是希望有人能帶著她的骨灰在這裡安放一段時間。”葉權的話告一段落,他說話這功夫胖狗始終在他身上肆虐,先是拱他的屁股,後來看拱不動又去拱他的腿,在葉權的兩腿之間鑽了兩圈看始終不能引來兩人的注意,最後怒了,有點想咬人,但總歸還是有點教養,朝著葉權犬嘯了兩聲轉而去咬他的褲腿。
  憾生一直靜靜的聽著葉權說完,眼睛看著屁股使勁的欺負人家,她沒出聲招呼也沒有表態,葉權回身又從行李箱裡拿出一堆東西擺在憾生面前:“莫小姐,我想帶著我姨婆的骨灰在這裡租住兩個月,這是我的護照和身份證明,我自己是個建築設計師,有正當職業,請你相信我沒有惡意,我知道帶著一個去世的人的骨灰進到別人的家裡,在中國人的習俗裡是件很忌諱的事情,但請您看在這是一個老人記掛了半生的心願上,能幫她完成成這個最終的心願,當然我也會做出補償,這是我付的房租。”葉權說著把一張紙片推到了憾生面前,他藉著推支票的動作深深的朝憾生彎下腰。
  憾生被葉權的動作弄的有點尷尬,她本來不太喜歡這個人,但葉權在剛才的一番訴說中,神態莊重,看的出他對訴說的長輩心裡存著敬意,她相信他說的是真的。
  憾生看向葉權已經被胖狗咬濕了一大片的褲腿,沉吟了片刻忽然問道:“你養狗嗎?”
  葉權笑,依然是露著牙齒的狐狸笑:“家母養了一條杜賓犬。”
  憾生也笑,她拿起那張葉權推過來的支票舉到眼前一看,是個巨大的數額,足夠在一個省會城市買一套百十個平方的商品房了,這是不是一般的有錢人。憾生想著。
  能這麼容忍一條狗這麼欺負他的,也不會是個壞人。
  憾生隨手把支票放進口袋裡,起身說:“明天給你房租的合同,我帶你去房間。你姨婆的骨灰就放客廳裡吧,我媽的香案也貢在那裡,她們要真有靈魂一說的話,也可以做個伴。”
  葉權起身站好,這會他的笑容真誠了許多:“謝謝你,莫小姐。”
  “不客氣。”憾生冷漠的應道,率先走了出去。

  第十四章

  憾生分給葉權二樓一間朝南的廂房,她住東邊主臥,兩人隔壁住著,這房子格局簡單,樓上三間大房,每個房裡都帶著一個小客廳和衛生間,面積都差不多,只是憾生自己住的靠東面的正房采光要好一些。
  樓下正東面和北面是一間大客廳,和一間小偏廳,拐角的地方是公共衛生間,南面是原來房主的琴房,原來的房主把鋼琴搬走後,就剩下一間空房,憾生搬進來後也用不到,就一直空在那裡,至於廚房,可能當初建這房子最早的主人考慮到木質結構的房子防火問題,把廚房建在了院門口,單獨的一間小房。
  葉權是個不錯的房客,這人挺有教養,每天作息規律,住在憾生的隔壁從來沒弄出過大動靜,兩人交集不多,憾生每天基本不出大門,一天拿著一本小說,睡睡看看,忽忽的就是一天。
  憾生有一個習慣,每天早上洗漱完會出了房間門,站在迴廊上,呼吸兩口新鮮空氣,她坐牢的那幾年把身體弄壞了,有低血糖,早晨起床會不太舒服,呼吸一會新鮮空氣會讓她精神一些。
  葉權似乎也有這個習慣,兩人早晨要是在走廊裡碰見了,一般這個時候葉權就會隔著半個迴廊,非常禮貌客氣的對憾生說一聲:“莫小姐,早上好。”
  葉權長的斯文好看,身上隨時穿的衣服都很講究,身長玉立的沐浴在南方清晨潮濕的空氣裡,很給人一種風流俊美的視覺衝擊,可憾生對他很冷淡,她覺得葉權這人眼角眉梢都帶著活躍的心思,還有點裝那什麼的感覺,她覺得和這種人說話累得慌,不愛理他。
  至於葉權,是個一帆風順的二世祖,他出生的家族,家大業大,而他上面有一個非常出色的能幹哥哥,出色的哥哥從小幫他頂替了家族的壓力和父母的寄望,他是家裡的么子,得到了最多的自由和愛,他風流,英俊,多金,同時也是一個世故的人。
  葉權閱人無數,尤其是女人,在他看來憾生是個受過心理創傷,性格陰郁的女人,這種女人大多有些怪癖,他對她不感興趣,也不想招惹她。
  兩人相安無事的在一個屋檐下住了半個月,一日憾生午睡起來,準備給院子裡的花澆水,下樓的時候看見廚房的窗戶裡晃動著葉權的影子,她有點驚訝,葉權來了半個月,沒看見他在屋子裡吃過東西,她以為他應該是不會做飯的。
  憾生裝好水管,剛把管子拉到院子中央,忽然就聽見廚房裡一陣亂糟糟的聲音傳來,男人一聲慘厲的嚎叫格外嘹亮,廚房的窗戶,一股濃煙冒出來。
  憾生“啪”的丟下水管往廚房跑,廚房裡一如想象中的混亂,最顯眼的是,灶台上的鐵鍋裡還冒著明火,她兩大步跨過去拿鍋蓋先把鍋扣上,火瞬間熄滅,然後再順手關了火源。
  處理了混亂的源頭,憾生在轉身去看傻杵在一邊的男人,葉權的樣子挺慘,白襯衫的前襟布滿了星星點點的油點子,袖子卷到手肘的右手臂上一片通紅不知道是被火燎的還是被油濺的。憾生發誓,她看見男人的眼圈紅了。
  葉權不看憾生,扭頭看著別處,有點委屈又像是在憋著氣,彆扭的樣子。
  憾生轉身看看廚房,流理台,水槽裡還是乾乾淨淨的,幾盤切好的肉菜碼放在灶台邊,除了灶台這裡,別的地方看著還像個樣子,她問葉權:“你要做飯吃啊?”
  葉權本來等著挨憾生的一頓脾氣的,卻沒想到等來的卻是這麼輕飄飄的一句話,葉權是個嬌慣的少爺,就是有點教養出來的好脾氣,那也有限的很,這會受了這樣的挫折,本來正心情正不好,往外冒著火氣,但憾生這麼輕飄飄的傳來的一句問話,莫名其妙的讓他心裡舒服了不少,他訥訥的應了一聲:“啊。”
  憾生刻意不看他,轉著頭四處看著別處,隨意的說:“我正好也要弄點東西吃,正好你買了菜,我做了一起吃吧?”
  葉權詫異的看著憾生,半晌後,他說:“那麻煩你了。”
  憾生沒接他的話,從頭到尾都沒多看他一眼,轉身拿了鍋走到水槽那裡開始清洗,葉權最後又看了她一眼準備退出廚房,他走到門口又聽見憾生從後面說:“你那胳膊先用涼水衝衝,然後抹點燙傷膏,客廳的靠窗戶的櫃子裡有個藥箱,你自己找找。”葉權的腳步頓了頓。
  葉權回屋換了一件衣服,然後按著憾生說的地方找到燙傷膏,給自己抹上,收拾好自己,又把藥箱放了回去,他手裡閑下來,又溜達著走出客廳。
  隔著半個走廊可以聽見廚房裡鍋碗碰撞的“叮噹”聲,洞開的窗戶裡憾生正低頭炒菜,葉權正好看了她一個正臉,憾生站在那裡翻動著炒勺,垂著眼皮,神情專注沒有多餘的動作。
  葉權站那看了一會,覺得心裡最初對憾生下的定義被推翻了不少,以他的閱歷一般受過傷害,性格陰郁的人大多心裡都有一股戾氣,少有真正對人和善的,但憾生身上似乎沒有那股子戾氣,雖陰郁但平和,是個善良的人。
  憾生做飯很快,她不知道葉權原來是打算做什麼,他切了很多菜,但她沒興趣陪他瞎弄,簡單的撿著幾樣菜,做了個西芹炒肉,清炒空心菜,還有個西紅柿蛋湯,一會功夫就擺上了桌。
  一樓的小偏廳本來是個飯廳,裡面正經有張漂亮的餐桌,但憾生從來沒用過,就兩人吃飯她也沒想搞的那麼正式,就在客廳門口的迴廊上放了個小桌子,有點像日本人吃飯的架勢,兩人席地而坐就開吃了。
  憾生繼承了她媽媽手藝,做的一手北方口味的家常菜,口味不重,但勝在可口,葉權來了這裡後連著在外面吃了半個月,他家裡時一直是被精細的喂著的,有些受不了了,本來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少爺,但有些人自大順暢到了一定程度,多少都有一些認為自己是萬能的,葉權覺得自己這麼聰明的人,做飯不過就是個舉手之勞的事,不想就弄出了剛才那麼一出,憾生做的菜沒有什麼精巧,但正是撫人胃口的家常菜,正好合了葉權的胃口,他吃了個肚飽。
  葉權的家教是食不言,寢不語,憾生也不愛說話,兩人默不作聲的吃完一頓有點晚的午餐。
  吃完飯憾生收桌子,葉權在一邊吃好了,開始轉心思,他看著憾生收拾碗筷,理所當然的坐在那裡不動,然後他忽然出聲說:“莫小姐,要不咱們以後搭伙吃飯吧?”
  憾生抬頭看他,葉權繼續腆著臉說:“你看,我不會做飯,以後我負責買菜,你負責做怎麼樣?”
  憾生微微皺眉,葉權帶著笑,一臉的希冀,憾生不知怎麼就想起了剛才在廚房才男人紅著的眼睛,然後莫名其妙的就點了一下頭,葉權露著白牙笑的歡快,憾生立刻就後悔了。
  “我不喜歡洗碗。”憾生說。
  葉權露著白牙的笑臉僵硬了一下,隨即馬上恢復,就接了下來:“沒關係,我負責洗碗。”
  憾生站起來往廚房走,丟下一句:“廚房衛生也歸你。”葉權看著憾生的背影,又看了看燙傷的手臂,依然笑得很歡。
  胖狗還在樓上睡覺,憾生把它的飯做好,打算一會喊它下來吃。
  葉權又溜達到廚房門口的時候,憾生正在洗碗,留給他一個後背。
  葉權靠在門口,看了一會低頭不語的憾生開口說:“莫小姐,我跟朋友借了一條船,打算明天出海,一起去吧?”
  憾生好奇,終於回頭問:“出海?”
  “是啊,我們開遊艇到深海,碧海藍天的,海水比淺海里乾淨,看看風景,游泳,釣魚放鬆心情很好的。”葉權帶著誘哄的語氣,像是在吊女孩子,但天地良心,他對憾生真沒那意思,就是打算報她今天的一飯之情,有來有往的為了以後有飯吃而套好交情。
  而憾生似乎也少了那根筋,根本沒有多餘的想法,她來了這裡快一年,出去的機會少,看過大海,但沒有見過真正的深海是什麼樣的一番景象,有一點動心。
  葉權是個會看人臉色的,馬上就說:“就這麼說定了啊,明天吃了早飯我們就出發,對了,那條胖狗你也可以帶上。”說完他也不給憾生拒絕的機會,又溜溜達達的走開了。
  葉權離開的腳步走的懶懶散散,憾生忽然感覺他好像不裝那什麼了,整個人看著順眼不少。

  第十五章

  中午吃的比較晚,但葉權五點多鐘就到樓下的客廳裡坐著,憾生下午一直在做衛生,又不能當沒看見他,無奈只能去做晚飯,吃了飯葉權守信的去廚房洗了碗,憾生後來去檢查了一下廚房衛生還算比較滿意,兩人兩頓飯吃下來,關係好了不少。
  第二天早上,憾生起來給兩人一人煮了一碗面,又喂飽了屁股兩人如約出發了,出門的時候是個好天氣,晴空萬里的,太陽早早的就出來露了一個頭,憾生騎了電單車,她分配胖狗坐前面,葉權坐後面,葉權這人在某些方面比一般男人豁達,他不覺得坐在一個大姑娘的車後面招搖過市是件丟人的事,安安分分的坐在車後面一路被憾生帶去了碼頭。
  憾生是第一次見識遊艇這個東西,她挺喜歡船上乾淨寬闊的甲板,至於下面的船艙,地方太小,雖裝修的豪華,但空間逼仄,她不感興趣的看了一眼,沒下去。
  葉權開船,憾生抱著胖狗坐在甲板上,屁股是個沒出息的狗,剛上船的時候還到處撒野,等船一開起來,嚇得就往憾生懷裡鑽,等在憾生懷裡站穩了就又威風了起來,站在憾生的大腿上,朝著船頭,迎風而戰,威風凜凜的樣子,憾生看著它笑了起來。
  船開到深海,葉權拿出漁具釣魚,他給憾生也準備了一套魚竿,憾生不會釣魚,看著他擺弄好漁具,把魚鉤扔進海里就不管了。
  葉權看她不上心的樣子,說她:“我說,咱們可沒帶吃的,午飯就靠咱們釣上的魚了,你認真點。”
  “哦。”憾生嘴裡敷衍著他,人卻乾脆,抱著膝蓋坐在那裡看著海平面不動了,葉權無奈只有自己認真的上陣釣魚。
  海上是個安靜的地方,沒有嘈雜的人車聲,連海浪的聲音也沒有,景色也單調,四周都是碧海藍天,海天一色連一點多餘的色彩都沒有,一邊的葉權看著他的魚線沒說話,兩人其實還算不上多熟悉,也沒有什麼話好說。
  憾生覺得無聊,站起來走到甲板的盡頭,看著遠處,眼裡看見的是空曠的海面,目力所及最遠的地方,天空與海水連成一線,混混沌沌的。憾生覺得她此生眼睛都沒有看過這麼遠,她出生在都市,從小眼裡所見也不過是方寸之地,而她這很多年來也沒有想著去看看更遠的地方,她看著遠方愣愣的出神。
  葉權抬頭間就看見了憾生的背影,一個女人安靜的站在那裡,獵獵的風兜起她身上的T恤,就只一眼,他看出了憾生上一種最真實的叫做悲傷的情緒。
  葉權這人由於成長的自由,性格裡有不羈的一面,他見識的多,很難會有讓他動容的事物,但看著憾生,他的面孔難得的嚴肅了一下,眼睛在憾生的背影上停留一個不算短的時間。
  兩人一上午基本沒有交談過,憾生後來乾脆就和屁股躺在甲板上曬太陽。到了中午葉權釣上來了三條魚,其中一條比較大,他打發憾生去船艙裡蒸魚,自己扒了衣服就呼嘯一聲跳海里游泳去了。其實憾生不是個好玩伴,但是葉權這人很能自娛自樂。
  憾生把魚帶回船艙裡,收拾乾淨蒸在鍋裡,又給胖狗喂了一些帶來的狗糧,憾生自己吃飯糊弄,早上吃了的麵條到現在也沒消化完,她沒覺得餓就不想吃東西,船艙裡有冰箱,裡面有生肉沒和蔬菜,她也不想弄午飯,打算就用那條魚讓葉權對付一頓。
  葉權在海里游了一會,回到船艙裡就看見小吧檯上孤零零的擺著一道蒸魚,憾生卻沒見蹤影,他隨便洗了個澡換上衣服,抱著魚盤子出了船艙。
  葉權在甲板的另外一邊找到憾生,憾生靠坐在船舷邊,手裡抱著胖狗,葉權端著盤子過去在她身邊坐下舉著盤子問:“吃不吃?”
  憾生搖搖頭:“我不愛吃魚。”葉權點點頭,也不說什麼,認真的吃了起來。
  葉權好低頭,吃的格外專注認真,一條魚被他吃的乾乾淨淨,最後只剩下一整根囫圇的魚刺躺在盤子裡,他吃完了把盤子往旁邊一放,忽然開口:“那你喜歡吃什麼?”
  葉權問這話,好像沒有經過中間他吃魚的那段時間,接著的就是剛才的話題,憾生卻也能跟上他的思路,幾乎脫口而出的說:“我喜歡吃螃蟹。”
  關於螃蟹,憾生的記憶實在太深刻了,小時候憾生她媽在吃上面很放縱她,那時候螃蟹也還便宜,才幾塊錢一斤,她媽每到下螃蟹的季節都會買回一籃子,一煮一大盆,讓憾生吃個夠,憾生每到秋天沒少從家裡偷著拿螃蟹給佟夜輝吃,每年的中秋前後那幾天,她的書包裡總是有股很大的腥味。
  後來憾生離家和佟夜輝住在一起,他們有錢後,每年中秋,佟夜輝都會開車到鄰市港口,買上一鐵皮桶新鮮的螃蟹回來,憾生把會螃蟹分成三份,一份給佟夜輝他爸送去,一份留著自己吃,還有一份半夜偷偷的放在她媽的門口,那時候他們是在真正的過日子,他們也曾經好過。
  葉權聽了憾生的回答,一躍而起站了起來,特別有氣勢的跟她擺譜道:“行,那我就帶你吃螃蟹去。”葉權說做就做,當即就開著遊艇返航了。
  葉權沒有把遊艇開回島上,直接開去了島對面廈門市的碼頭,下了船,碼頭對面臨海就建著一家海鮮酒樓,酒樓獨立的三層,裝修豪華,他們回來的時候將將要過飯口的時間,門口停車坪裡停滿了高檔轎車。
  回去的路上葉權忽然情緒高昂,一路把遊艇開的飛快,憾生也被勾起了吃螃蟹的癮頭,心情莫名的好。
  葉權帶著憾生氣勢高昂的往酒樓裡走,臨到門口的時候,憾生笑笑的給葉權打預防針:“那個葉權,我可是很能吃的。”
  葉權轉頭看她,好奇的問:“你能吃多少?”
  憾生磨磨蹭蹭的回:“要是七八兩一個的話,能吃個七八個吧。你管夠嗎?”
  葉權站在原地從頭到腳的把憾生掃視了一遍,然後沉默的轉頭往前走了,憾生笑盈盈的跟了上去,還差兩步門口,葉權轉身對著憾生朝著酒樓偏偏頭:“只要你能吃,多少爺都管夠。”
  憾生看著他笑了,後來她問葉權這話他從哪學來的,葉權告訴他他在美國的時候看過《大宅門》。
  葉權器宇軒昂的領著憾生走進酒樓的大門口,屁股打頭,昂頭甩尾,腦袋轉來轉去的四處看,比葉權還有氣勢,一人一狗帶著十足的范,然後在進門的那一刻被門童華麗麗的攔了下來。
  制服筆挺帶著艷紅色貝雷帽的帥哥小門童,對著憾生伸出一隻胳膊,將將停在她胸前半米處,小門童聲音低微帶著恰到好處的歉意:“對不起,小姐我們這裡謝絕穿拖鞋的顧客入內。”
  憾生傻愣住,低頭看向腳上五塊錢買的藍色泡沫人字拖,她抬頭看葉權眼神很是無辜。
  葉權看向門童,無言的默了一下:“通融一下?”小門童抱歉的笑,露著八顆牙齒。
  憾生透過身旁的巨大的玻璃看進酒樓裡面,果然酒樓的大堂裡不同於一般飯店的裝修奢華,每個餐桌上都鋪著粉紅色的面料厚重的桌布,地上鋪的是一水的鋼化玻璃,下面裝著暗燈,而裡面的客人,至少個個都衣著正經,她還特意的看了看人家的鞋子,不管是皮鞋,涼鞋還是高跟鞋,反正是沒有穿拖鞋的,但她還是沒想明白中國的飯店什麼時候也講究這個了。
  靠著憾生最近的一桌,一個胖男人正在肢解著一隻碩大的螃蟹,紅彤彤的螃蟹殼,被男人的捏著勁掀開,黃黃的蟹膏留了出來,憾生忽然覺得自己的胃空城了一個袋子,她似乎聞到了那股熟悉的腥味,唾液腺在瞬間分泌出豐沛的口水,她很想吃,不知道為什麼就一下子變得這麼執著。
  葉權還在和門童交涉,門童很會打太極,而且還很有富貴不能淫的品格,葉權準備拿錢賄賂他,可人家推推搡搡的就是不接,憾生忽然冒出一股火氣,她兩下把腳從拖鞋裡退出來,然後彎腰把鞋子拎到手裡,朝著葉權一揮手:“走啦。”
  憾生提著鞋子就往裡面闖,小門童急了,伸手就攔她:“哎!哎!你不能進去。”
  葉權扯著門童的一隻胳膊,他碰不到憾生,憾生回過頭理直氣壯的說:“你說穿拖鞋的不讓進,又沒說光腳的不讓進。”說完她扭頭昂首挺胸的就往裡走了進去,胖狗狗仗人勢的甩著小尾巴緊跟其後。
  門童和葉權都被憾生的氣勢鎮住了,葉權先回過神,把手裡的粉紅色鈔票往小門童的胸口一拍,然後順手塞進他的制服口袋裡,他帶著十足的惡霸的口吻對小門童說:“小弟,與人方便就是與己方便,我本來不想為難你,但你要是再為難我,我打一個電話馬上讓你丟了工作,你想不想這樣?”
  小門童一天站在這裡迎來送往的,見識的有錢人多了,他看葉權的穿著,知道他說的怕是真的,當下也不敢再說話了,葉權見好就收的理理袖子也進去了。
  葉權進門就看見憾生就站在大堂裡提著鞋,看著門口傻乎乎的站那等著他,來往的服務生不當她是顧客,遠遠的看著,沒有一個人來招呼她,她的樣子聚集了不少人的目光,這似乎讓她很窘迫和緊張,剛才的氣勢不翼而飛了。
  葉權看著她用很輕柔的語調對她說:“把鞋穿上吧。”
  憾生似乎是傻得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回了葉權一句:“沒事他們的地比我的腳乾淨。”
  葉權不知為什麼心裡有點難受,他走過去,伸手摸摸憾生的頭說:“那也還是穿上吧,地上涼。”
  葉權走近了,憾生仿佛才從剛才的窘迫中稍稍恢復了過來,她手腳遲鈍的彎腰重新把拖鞋套回了腳上。這時等在一旁的服務生才很有眼色的走過來,對葉權問道:“先生請問幾位?”
  葉權硬著口氣冷漠的回:“兩位,給我們一個單獨的房間。”
  葉權領著憾生和屁股進了包房,兩人占著一張大桌子,連屁股都被他放到了椅子上。
  葉權點了幾個菜,給憾生要了十隻大螃蟹,個個都有七兩以上,蒸的通紅的螃蟹被擺上桌子,憾生想起上一次吃到螃蟹已經是七年前的事情了。時光一下子變得很遙遠,往事一幕幕被翻騰了起來。
  螃蟹個個都是頂蓋熟,撥開蟹殼一層厚厚的蟹膏,時隔七年後憾生帶著巨大的食慾把一口蟹黃吃到嘴裡,味蕾第一時間傳來的味覺讓憾生愣住了,和記憶中的不是一個味。
  螃蟹殼硬,帶尖,憾生不顧形象,用嘴咬,上手撕。憾生難以置信,執著的想找出記憶中的那種帶著海腥味的,讓她感覺甜美的味道,但她只吃出一股鹹苦的海水味,舌頭和嘴角似乎被扎破了,嘴裡苦麻著帶著微微的疼痛,最後她終於覺得再吃下去根本就是在受罪,終於放棄,面前的桌面上一堆螃蟹被肢解後的屍體,她無神的看著不知道是哪裡出了問題。
  葉權在菜上來後,意思的吃了一碗飯填了填肚子,然後他就放下筷子,安靜的坐在一邊看著憾生吃,憾生有些瘋狂的,近乎忘乎所以的,不顧形象的吃態,他全看在眼裡,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的看著。
  憾生看著面前的一堆蟹殼,出神的想著什麼,葉權隔了一會才出生招呼她:“吃好了嗎?”
  憾生抬頭望向他,過了一會才愣愣的點了點頭,他們挨著坐著,隔得很近,葉權又伸手摸了摸憾生的頭髮,帶著撫慰的力度,憾生沒有躲,葉權的手掌的溫度讓她覺得溫暖,她長這麼大從來沒有人撫摸過她的頭。
  葉權結了帳,帶著一人一狗回了船上,開船回島上,路上的氣氛一度沉默,過海的時候憾生一直站在船頭出神,葉權在她身後架船,一直看著她。
  回到島上,憾生還是馱著一人一狗回家,回家的路上穿街繞巷,路上的遊客眾多他們穿過一陣陣歡聲笑語,坐在後面的葉權忽然抄著很隨意的口吻問憾生:“你來這個島之前在哪生活啊?”
  前面的憾生面孔卻陰郁了下來,但也答得語調隨意,:“在B城啊。”
  “哦,帝都啊,那你以前是幹什麼的?”
  前面的憾生沉默了一會,然後才說:“我以前在坐牢。我去年才剛出獄來的島上。”
  葉權又皺起了眉頭,他也隔了一會才說道:“我不相信你會犯法。”
  長久的沉默,葉權都以為憾生不會再說了的時候,前面的憾生忽然“呵呵”的笑了一聲,充滿了自嘲:“我是偷稅漏稅。”
  “就你?你以前做生意?還能偷稅漏稅?我不信。”葉權的語氣裡滿是不信,但他不信的是以他觀察的憾生,根本就不會有做生意的頭腦,也更不會有偷稅漏稅的本事,就是不知道憾生聽出來沒有。
  又是長久的沉默,這回憾生是真的沒有在說話,在這件事情上她早就失去了語言的能力。
  葉權等不到憾生的解釋,他也沒再追問,維持了長久的沉默後,他用憾生絕對能聽的見的見的音量,柔和的說:“我不認為你是個有污點的人,我覺得你很好。”
  憾生的心忽忽的跳快了幾下,在世人的眼裡,只要你進過監獄,不管你犯的是什麼罪名,其實都一樣,就像世人對用一個人擁有多少金錢來衡量他的價值一樣,不管你是怎麼得來的錢,只要你有錢你就會獲得某種尊重。同理只要你進過監獄,不管你是什麼罪名,那就是個污點,會被人歧視是一樣的。
  這是憾生第一次聽見別人對她這樣說,很多年裡她第一次為自己所經歷的牢獄之災感到了一絲的委屈。
  憾生對葉權說不出謝謝,但她的眼眶濕了,葉權忽然又在後面說:“喂!你以後叫我二哥吧。”
  憾生問:“為什麼?”
  “因為我上面還有個大哥啊。”
  兩人顯然是答非所問,但這個問題不重要,憾生嘴角帶著笑容,沒有答應他,車子在彎彎曲曲的巷子裡零活的拐著彎,繞過行人,穿過樹蔭,一路歡快的跑著,很快就跑出去老遠,葉權的聲音又遠遠的傳來:“唉!以後我叫你憾生好嗎?”
  “好啊。”憾生的語調高了幾分,帶著輕鬆和一點點的歡樂。

  第十六章

  葉權和憾生下午回到家,兩人莫名其妙的親近了很多,互相說話也隨便了。
  回到家憾生上樓洗澡,葉權在樓下折騰胖狗,憾生也沒管,徑自上樓了。
  憾生洗好澡還在房間裡換衣服,就聽見樓下吵得熱鬧,胖狗“嗷嗷”的叫聲格外凄厲,她三兩下穿好衣服,拉開門往院子裡看。
  院子裡,胖狗一身浸濕,正甩著狗毛滿院子亂串,葉權在它身後鍥而不捨的圍追堵截,憾生一下子明白了,她養的狗不認葉權,葉權給它洗澡它不幹,當下她也沒有出聲阻止,回房間拿了一條浴巾下樓搭在樓下迴廊的扶手上,然後看也沒看一眼還在滿院子亂折騰的一人一狗,直接去了廚房。
  胖狗看見主人下樓滿以為憾生會來救它,結果憾生沒搭救它也沒看它,它傷心了,很失落的站在原地,結果被葉權上去一把掐住脖子,按到了水盆裡,它哀哀的嚎了兩聲終於屈服了。
  憾生在廚房裡找出大棗煮紅糖水喝,她現在身體大不如前,每個月的那幾天都要受一回活罪,她今天吃了螃蟹,螃蟹是大寒的東西,她怕過兩天大姨媽來了怕是要遭大罪,想著趕緊喝點東西補一補,看看能不能緩一下。
  憾生煮著東西從窗戶看著葉權教訓胖狗,葉權掐著屁股的脖子往它身上摸沐浴露,順手還彈它的腦門:“你個肥狗老實了吧,少爺我給你洗澡是你的榮幸,我家杜賓每次都乖乖的是個淑女,你還有臉鬧騰,對了,你公的母的?”葉權說著忽然把胖狗翻了過來,扒開它的後腿,找到小雞雞,還壞笑著的彈了一下,胖狗小眯眼裡憤恨的小眼神嗖嗖的射向他。憾生在窗戶裡看著笑。
  憾生有事先炒好的紅棗乾,放在開水裡煮十分鐘就可以喝,她端著一碗紅棗水出來,葉權已經給胖狗洗好了澡,正拿著她拿下來的浴巾在迴廊上給它擦乾,院子裡被他們折騰了一地的水,水盆子也歪在一邊,憾生端著碗,在他們旁邊坐下,小口的喝著。
  沙皮狗的毛短葉權給屁股隨便擦擦它身上就乾了,屁股終於能得以從他的魔爪逃出來,鑽出浴巾就飛奔著逃竄到憾生的懷裡,憾生順順它的毛,算是安慰安慰它,胖狗把臉扎在她懷裡呼嚕著,委屈的不行。憾生喝著碗裡的紅棗水,看著懷裡撅著屁股的胖狗笑。
  葉權湊過來問憾生:“你喝的是什麼,我渴了,給我喝一點。”
  憾生把自己的碗遞過去,葉權也不忌諱接過來就大大的喝了一口:“嗯,好喝,甜的,你煮的甜湯?”
  憾生笑著點頭說:“嗯,廚房裡還有,你要喝嗎?我給你盛去。”
  “好。”葉權陳懇的點頭,憾生果然起身給他盛了一大碗端來。
  葉權喝著熱滾滾的紅糖煮大棗水,出了一身汗,憾生在一邊小口的喝著,一碗見底也沒見她臉上躺下一滴汗來。
  葉權喝完了把碗自然的遞給憾生,好奇的問:“你煮的是什麼。我家也經常煮甜湯喝的,我怎麼沒喝過這個味?”憾生接過碗笑笑的跟他打趣:“紅糖水煮大棗,女人喝了補血補氣的,你當然沒喝過。”
  葉權愣了一下,他知道憾生是故意開他的玩笑,他也不在意,還故意咂咂嘴說:“不錯,挺好喝的。”憾生笑眯眯的拿著碗走了。
  晚上憾生心甘情願的下廚給葉權下廚做飯,正經給他做了幾個菜,葉權吃的很舒服,吃完晚飯自覺的去廚房洗了碗,出來看見憾生在給胖狗喂狗糧,他們剛才吃飯的時候明明胖狗在旁邊也吃了一大盆,憾生這會還喂它,他對憾生的喂養方式很不認同,但他也沒有馬上說什麼。
  葉權甩著手上的水,走到她們跟前,忽然伸手奪過憾生手裡的狗糧袋子,憾生抬頭不解的看向他。
  葉權把大袋的狗糧往迴廊的角落裡一丟說道:“走,出去走走,這狗要減肥了,你知不知道狗跟人一樣,太胖了也會有高血壓高血脂的,而且狗的壽命只有十幾年,你想讓它短命嗎?”葉權居高臨下的一臉嚴肅的表情。
  憾生看著葉權,又扭頭看向胖狗,胖狗的零食被葉權丟掉,它對葉權又恨又怕,不敢吱聲,眯著小眼怯怯的看著葉權。
  憾生知道自己寵著這狗有些過頭了,其實是害了它,她無奈的拍拍手站起身,對一人一狗說:“走吧。”
  憾生不記得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很懶的,好像時間對她的損耗要比別人大,雖然外表看起來她和別人的衰老速度沒有什麼不同,但是內裡她知道自己已經不行了,她好像提前預支完了屬於自己生命的活力,她的思維想一個老人一樣,基本沒有什麼喜怒哀樂的情緒,活的一日是一日,時間之於她來說成了一個毫無意義的存在,她很懶,身體各個器官都向她的中樞神經傳遞著無力的信息,她經常不想動,她能在自己的那棟房子裡一待就是十天半個月的不出門,她知道這樣不好,但也不想改變,像這種這種飯後散步的生活小娛樂,她已經很多年沒有經歷過了。
  兩人一狗溜溜達達的走在大街上,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街頭巷尾不乏行人,各家咖啡館小酒吧都亮起了霓虹燈,沒有疾步行走的行人,沒有喧囂的城市噪音,這座島總是有種雍容懶散的氛圍,憾生帶著胖狗踢踢踏踏的走在前面,她今天出去活動了一天,有些精力不濟,全身的細胞都在告訴她她累了,後背的肌肉有些疼,她走的懶懶散散。
  他們走到快到沿海公路的大街上時,一陣一陣的海風裡帶著一些潮濕的熱氣吹開,憾生微微偏著頭,迎著風,用臉頰去感受風裡的那股熱氣,她的身上就是在最炎熱的季節裡也是冰涼的,風的熱度讓她覺得很舒服。一輛電瓶汽車從她的身邊擦身而過,車裡一個男人,側頭看著與她相反的方向,機緣一閃而過,他們誰也沒看見誰,剎那之間的錯身,如同路人,也不過如此。
  電瓶車裡,前方副駕駛上的人回頭對後面的男人說道:“佟總,這就是廈門的旅遊勝地,你剛才看見的那些房子都是上個世紀那些南陽富商留下來的,很有歷史了,你要是感興趣還可以在這裡住一晚。這島上安靜的很,環境也很好,不讓走機動車,我這車是油電兩用的,有特批的手續,島上的大路有些可以跑跑,你要是想在這裡度個假,我就把車留給你。”
  “啊。”佟夜輝抬頭答非所問的應付了一聲,剛才他有片刻的心跳加速,恍然還有一種尖銳的疼痛,回過神來的時候卻又有一種巨大的悵然若失的感覺,他到了很久之後才明白過來當日就在一個轉頭間他又錯失了什麼。
  憾生他們三個的飯後散步,走的又慢又懶散,葉權和憾生一樣腳上也穿著一雙人字拖,他跟在前面的女人和狗後面,不緊不慢的走的搖搖晃晃,眼睛還隨時掃著街上有沒有美女路過。
  他們走到沿海公路的時候就算是走到終點了,憾生帶著胖狗往回走,葉權跟上,天已經變得濛濛亮,幽幽暗暗的光線下,走在前面憾生身上的白T恤成了一個淺白的影子,她總是穿得簡單而鬆散,走路的姿勢姿態懶散,隨意中帶著落拓的消沉,有一些悲傷不是哭出來或者是戴在臉上的,它是刻在骨子裡的,舉手投足間真實的流露出來,葉權如果留意去看憾生的背影心裡總是會有些難過,他對憾生沒有男女之間的那種□,說不上是什麼感覺,也不是同情,可能是覺得她很真實,所以對她總是不由自主的關注。
  葉權兩步走到憾生的身邊,像哥們一樣伸出一隻胳膊搭在憾生的肩膀上,憾生莫名其妙的轉頭看了他一眼,沒有掙開,葉權有點嬉皮笑臉的逗憾生說:“憾生,叫聲二哥來聽聽?”
  憾生駐足,扭頭看著葉權英俊的側臉片刻,然後她轉頭看著前方的一個冰冰激凌販賣機說:“二哥,你吃冰激凌嗎?”
  冰激凌機是街邊的一家咖啡店放在門口,專門針對過往的遊客的,憾生慢悠悠的走過去,買了兩個回來,遞給葉權一個,葉權接過來,咬了一口,繼續搭著憾生的肩膀往回家的路走去。
  兩人走路都是一路懶散的貨,拖鞋的鞋底在他們腳下磨出有節奏的“沙拉,沙拉”的聲響,憾生不敢吃太多的涼的,冰激凌咬了兩口,就蹲下去喂給屁股,葉權也不在乎什麼形象蹲在一邊,舔著冰激凌看憾生喂狗。
  屁股吃了冰激凌開始耍賴,死活不願意走了,這狗實在平時被憾生走哪都拎來拎去的,懶習慣了,沒一點野性,憾生在在前面拉它,它就爬地上蹭,葉權用吃剩下的冰激凌在前面哄它,它不鳥他,葉權威脅要揍它,它爬起來就跑,不過是往後面竄,那不是回家的路,折騰到憾生沒辦法,只好拎著它往家走,胖狗最後終於滿意了,葉權笑她聖母,憾生也是笑笑,最後葉權笑憾生是聖母的葉權把一隻胳膊搭在她的肩膀上,兩人一狗互相牽連著走回了家。
  最後帶狗減肥的路程失敗了一半,兩人約定明天繼續溜它,胖狗聽不懂人話,繼續窩在憾生懷裡為自己最後的勝利美著。
  天黑了他們回到家,各自分開回屋,憾生不知道每天入夜了葉權會在他的房間裡鼓搗什麼,但他總是很安靜,憾生也對他的私生活不感興趣,關好院子的大門,把各個房間檢查了一遍,她也回房休息了。
  半夜的時候,憾生拉肚子了,她心裡明白怕是中午吃的那些螃蟹惹得禍,她幾乎虛脫,坐在馬桶上幾乎不能起身,臉色蒼白如紙,豆大的冷汗順著額頭,滴在眼睛裡。
  憾生沒有驚動隔壁葉權,自己掙扎著從衛生間裡出來找了藥吃下,把胖狗抱在胸前窩進被窩裡取暖,盛夏裡她卻蓋著冬天的被子,這很多年裡她的身體總是冰冷的怎麼都暖和不過來,胖狗在這個時候通懂一些人性的,儘管它很熱但還是老老實實的讓憾生摟著,沒有掙扎一下。
  憾生把胖狗貼在胸前,心裡知道自己的身體怕是徹底的垮了,她這些年沒有愛惜過自己的身體,而內裡她的情緒也損耗的大,透支了太多的能量,她心裡清楚她此生怕是壽命不會很長的,但這樣也挺好,能活多久她其實也不太在乎。
  第二日憾生稍稍起晚了一點,除了臉色蒼白一點外,沒有什麼異樣,她給葉權做了早餐,喊他下來吃,葉權沒看出她生病,憾生和他吃了一樣的一大碗麵條。
  吃過早餐憾生拖了涼席到自己的房間門口躺著曬太陽,胖狗陪著她,中間幾次起來上廁所,還吃了一次藥,下午澆花,看小說吃藥,給葉權做飯,晚上帶胖狗出去散步減肥,一天如常的過去,三天后她拉肚子好了,從頭到尾沒有述說過。
  日子一成不變的過,在這個院子裡,你很容易把自己的生活過的慵懶,又是半個月過去,葉權已經和憾生混的很熟了。
  這日兩人吃過午飯後憾生又拖出涼席準備躺著曬太陽,原來她曬太陽的地方一直在一樓,後來葉權來了她覺得在客廳門口支地鋪影響不好,就把曬太陽的地方挪到了樓上她自己的房間門口。
  憾生拿了本小說,剛把頭挨著枕頭上,葉權從樓下洗完碗溜溜達達的上來了,他在這房子裡也和憾生一個習慣,喜歡光著腳,走路幾乎沒有聲音,憾生知道葉權又來湊熱鬧了,也沒有動,擺好姿勢看她的小說。
  葉權在不久前也加入了憾生曬太陽的行列,他走到竹席邊緣,隨便的往席子上一坐,然後翻身躺在憾生的身邊:“挪過去點,給我點地方。”葉權懶洋洋的說。
  憾生舉著書往旁邊挪了挪,他們的關係很有意思,憾生常想:他們兩人估計就是脫光了衣服躺在一個被窩裡那也就是蓋被子睡覺事,沒什麼會發生的,他們互相對對方沒有情i欲,說是朋友好像又要深刻一點,親人吧也少了天長日久的感情,游離於很多感情之間,他們相處的時間不久,但彼此卻越來越舒服自然,憾生不去為他們之間的關係下一個定位,她覺得這樣挺好。
  葉權偏頭看向一邊憾生舉著的小說道:“給我念一段。”
  憾生翻著書真的念了起來,她的聲音低緩而平靜,不緊不慢的,不是很動聽清脆的或者是悠揚的音質,只是慢慢的一字一句的讓人覺得很平和:“那樣相愛也沒有到老。陳成祖記得雲生喜歡凝視他,不論他在讀報紙,或是閉目養神,甚至是喝咖啡,她都在一旁笑吟吟專注的看著他,一次雲生忽然說:“有一天還是不得不離開你。”語氣充滿惋惜。……”
  一個不長的故事,憾生念道一半被感動的心裡哀婉,她扭頭看去,卻發現葉權已經睡熟了,微微張著嘴,眉宇舒展,一張斯文俊秀的臉。憾生笑笑,繼續看自己的。
  故事傷感,憾生看完後在悲傷的情緒中睡了過去,陽光落在他們的半個身體上,午後的這個院子靜謐安逸。
  一覺睡醒,日頭已經有點偏西了,憾生和葉權兩人集體搬了一把椅子,趴在迴廊的欄桿上醒神,午覺睡的太深沉了,兩人醒來身子都發懶。
  他們誰也不想說話,葉權兩隻胳膊搭到欄桿外面,攤在那裡挺屍狀,憾生手背墊在下巴上,像貓一樣弓著背窩在那裡,兩眼無神。
  就在兩人混沌著神志,恍惚著出神的時候,院門忽然傳來兩聲有規律的拍門聲。
  兩人都聽見了,可都維持著那個動作沒有動,隔了幾秒,敲門聲再次響起,憾生有氣無力的說:“你去。”
  葉權裝屍體不想動:“不是找我的,你自己去。”
  憾生有起床氣,她斜著眼睛看葉權:“我晚上不做飯了。”
  葉權很硬氣:“冰箱裡還有剩菜,我吃個炒飯一樣的。”
  兩人在這拌嘴的功夫,門口的敲門聲又響了兩次,時間的間距基本一樣,很有禮貌和耐心,憾生打定主意不動,她估摸著能找到這裡來的不是抄電表的就是抄水表的,反正這次沒抄上下次還會來,葉權卻被持續的敲門聲弄的冒火了,他扯著嗓門朝著院門口吼了一嗓子:“誰啊?”
  “是我。”外面隔著院門傳來一個低沉的男中音,男中音停頓了一下接著傳來:“葉權,給我開門。”很威嚴是聲音,命令的口氣。
  葉權像詐屍一樣從凳子上跳起來朝著憾生驚呼:“我哥怎麼來了!”

  第十七章

  憾生很想說:“我怎麼知道你哥怎麼來了?”可葉權已經“砰砰”的跑跳到院子裡去了。
  院門口高大的廣玉蘭,擋住了大片的視線,大門被打開,葉權一聲驚呼:“哥?!”來人似乎低低的說了句什麼,聲音很輕微沒有傳過來。
  片刻之後,綠樹枝椏之間,走出一個人來,那道身影入眼的瞬間,憾生仿佛聽見了,身體裡一直滯緩僵硬的血液,傳來了潺潺的流動聲,血管裡的血液如翻滾怒漲的江水,聚集著一股強大的力量狠狠的撞擊上她的心臟,她慢慢的站了起來,那一刻她腰背挺的筆直,瞳孔裡流淌出幽暗的神采。
  來人身材偉岸,身姿筆挺,有著刀削斧劈般深刻的五官,不怒自威的面孔,眉目間是歲月積淀下來的深沉,嘴角有兩道深刻的法令紋,走動間肩膀不見一絲晃動,踏出的每一步都蘊含著沉穩的力量,抬頭掃向憾生的目光威嚴。這是升級版的佟夜輝。
  憾生這一生只對一個人了解的最透徹,她相信中年以後的佟夜輝身上也應該就是這種氣質。雖然一年前見到的他與眼前這人比起來還顯稚嫩,但他最終的歸路也應該就是這個樣子了,野心和權勢最後積淀起來的這種厚重強勢的氣勢。
  樓下的葉權把他哥迎進了客廳,他走在葉臻的身後,提著葉臻的兩口行李箱真真像個小弟。
  葉臻進到房間裡,環視了一下整個環境,神態隨意而自然,不是客人的姿態。
  葉權把行李放在客廳的門口,走進去問葉臻:“哥,你怎麼來了?”他隔著葉臻有點的距離,沒敢靠的太近,在他們家,葉權的父母對他完全是放養,只有葉臻才是真正的教導他,葉臻和他歲數隔得又遠,在感情上葉臻既是他哥哥也是他父親的存在,葉權是又怕又敬他。
  葉臻沒搭理葉權,先走到靠墻的香案邊,抽出香案上的兩柱線香點燃,香案的墻上並排掛著兩張遺像,葉臻沒說什麼,恭敬的鞠躬在香爐裡插上線香,看見香爐裡滿滿的香灰和沒有燃盡的香頭,臉上的表情是稍稍的滿意。
  轉過身來,葉臻看著葉權才慢聲道:“你傳真回去一個女人的資料,讓葉桐給你查她的背景,這事驚動了父親,那女孩的資料我也看了,這趟順路過來看看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你要帶個媳婦回家,我沒有不過目的道理。”葉臻說著往客廳中央的沙發上一座,也示意葉權在一邊坐下,擺出要詳談的架勢。
  葉權的聽了他哥的話首先反應過來的就是,他們全家上下似乎都誤會了一件事,他看葉臻的心情似乎不錯就挨著他坐下說道:“哥,我跟憾生不是那種關係。”
  這房子布置的舒適,加上身邊的又是葉權,葉臻坐下後後很放鬆,他是從碼頭上一路走過來的,一路曬著太陽,有些口渴,習慣的性的伸手就要往茶几上拿茶喝,卻忘了這不是傭人環繞的自己家,他一手抓空,轉頭皺眉看向葉權,葉臻是個絕對權威的人,他不太接受自己的判斷失誤。
  葉權被他看的心裡有點發毛,畢竟動用家族的力量調查一個不相干的人,這是一種資源浪費,就算他的身份特殊,說的不好也是一出錯處的,他心虛的抓抓頭說:“那個,憾生是個挺特別的人。”葉權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最後混亂著說了一句:“反正,你見到了就知道了。”
  “哥,你要住在這裡?”葉權明顯是在轉移話題,葉臻本來乾渴的有些焦躁,聽見葉權莫名其妙的說了這幾句,對他更是有火氣,他斜著眼睛瞪葉權:“你說吶?”
  葉權覺得自己冤的慌,不知他哥一來自己怎麼就把他惹著了,葉臻的脾氣不好,發起怒來全家都要繞著他走,他被葉臻的眼睛一瞪,趕緊急急慌慌的站起來,投降道:“行行,我這就去跟憾生說去。”
  葉權回到樓上,看著憾生為難的問她:“憾生,我哥他也要住這行嗎?”他這段時間倒是跟憾生混的熟,到好開口,但他知道憾生好靜,要打動她其實不容易,最後他猶豫著又加了一句:“要不我給他付和我一樣的房租?”
  憾生盤腿坐在席子上抬著頭看著葉權,笑眯眯的搖頭說:“你哥住,不要錢。”憾生的笑讓葉權的瞬間柔軟了一下,他走過去,摸摸憾生的頭頂:“憾生,謝謝啊。”
  憾生只是笑也不說話,忽然她一跳而起掙脫葉權的手問他:“你哥喝茶嗎?”
  葉權莫名其妙,但還是回道:“喝啊。”憾生轉身就跑了。
  憾生跳躍著跑下樓,木質的樓梯在她的腳跟下發出“咚咚”的聲響,葉權從來沒見過,這麼活躍的憾生,他驚訝的從欄桿裡伸出半個身子看見憾生一溜煙的跑進樓下的小偏廳裡,那個小偏廳他們平時就沒用過,裡面除了一個餐桌就是一個吧檯和酒櫃,不知道憾生著急慌忙的跑進去幹嗎,葉權莫名其妙的縮回身子,轉頭正好和屁股的兩隻小眯眼對上,屁股不待見他,瞪了他一會,轉身扭著屁股下樓追憾生去了。
  憾生跑到樓下的小偏廳,從酒櫃最下面的櫃門裡翻出一套帶著灰塵的茶具,然後叮叮噹當的抱著去了廚房清洗,去廚房的路上還特意繞到另一邊的迴廊,沒有從客廳門口路過。
  憾生仔仔細細的把茶具清洗的乾乾淨淨,燒水的玻璃壺被她擦的錚亮,小茶杯個個閃閃發光,最後她拖著托盤像個淑女一樣,面上帶著微笑,緩步從容的走進客廳。
  客廳裡兩兄弟還尷尬的坐著,葉臻坐在沙發的上首,葉權坐在他的側方,葉權手腳放的老老實實,坐姿拘謹的像葉臻的兒子,葉臻沉著臉,葉權不知道自己怎麼惹著他了,不敢造次。
  葉權看見憾生進門趕緊站起來介紹:“哥,這是憾生,她是這的房主。憾生,這是,我哥。”葉權平時挺不羈的一個人,在他哥的高壓下卻滿是忐忑。
  憾生笑笑的走過去,在葉臻坐的茶几對面盤腿往地上一坐,然後一邊放好托盤一邊對著葉臻說:“大哥好。”
  葉臻和葉權具都愣住,葉臻沒有回話,嚴厲的看著憾生,憾生視而不見屋裡怪異的氣氛,也不在乎葉臻的目光,她從容的把茶壺的電源插上,輕聲問葉臻說:“口渴嗎?我泡茶給你喝。”
  葉權睜大眼睛看著憾生,他覺得憾生不正常了,葉臻對葉權投過去詢問的目光,葉權攤手,意思說真不是那種關係,而憾生似乎毫無所感,她笑眯眯的看了看葉臻,又扭頭去看看葉權,什麼也沒說,埋頭看著茶壺等著裡面的水燒開。
  這套茶具是原來的房主留下的,以憾生的生活經歷哪裡懂得茶道這麼高深的東西,但隨便泡個茶她還是會的,她用稍大的茶碗衝了一點茶葉,悶了一會後,從茶碗裡倒出一小杯遞給葉臻:“給,你喝。”憾生不會說話,只會用這麼簡單的語言表達她的善意。
  葉臻默默的接過小茶杯,啜飲了一口,泡茶的方式不對,第一遍衝泡出來的茶水要倒掉,茶葉是好茶葉,但卻是陳年的,葉臻是個講究的人,喝出滿嘴的苦腥味,但他什麼也沒說,分幾口喝完手裡的茶,憾生又遞給他一杯,他也接過來喝完了。葉權在一邊神奇的看著這兩人。
  葉臻喝完憾生遞過來的第二杯茶,把茶杯遞回給她道:“謝謝你,莫小姐。”
  憾生朝他笑,又遞給他一杯,葉臻僵硬了一下接過來,一口喝掉說:“好了,莫小姐我已經不渴了。”
  憾生聽話的收手,她把兩手規矩的放在膝蓋上,看著葉臻問:“你要住在這裡嗎?”
  葉臻沉吟著回答:“有這個打算,舍弟住在這裡,我想方便一些,當然如果莫小姐要是不方便,我也可以住到……”
  憾生笑眯眯的聽著葉臻說,不等葉臻說完,她搶著截斷他的話:“方便的,樓上還有一間空房。”說完她跳起來朝著葉臻高昂著語調道:“來,我帶你去。”
  葉權徹底被震驚了,葉臻倒是只是微微的一愣,隨後就站起來客氣的說道:“那麻煩莫小姐了。”
  憾生把葉臻領到樓上朝北的廂房,還拿出乾淨的床單被褥都給人鋪整好,葉權在一邊看著簡直要神奇的無以復加,這相比他當初的待遇那簡直是天差地別啊。好在憾生給人鋪床疊被後還知道禮貌的退出來給人家洗澡休息的空間,
  憾生從葉臻的房間出來,守在房門口堵她的葉權張嘴就問:“你看上我哥了?”
  憾生“呵呵”的傻笑,也不反駁。
  葉權牙疼的扭曲著臉道:“我跟你說,我哥可是有老婆有孩子的,雖然他現在離婚了,可還帶著個老大不小的拖油瓶,而且他和他前妻還藕斷絲連著,這個亂勁你還敢摻和進去?”
  憾生被葉權扭曲的臉逗笑了,她伸手攬著葉權的一隻胳膊把他往樓下帶,問葉權:“二哥,大哥喜歡吃什麼?我們晚上做什麼好吃的給他接風?”
  葉權被憾生的態度弄的要崩潰了,憾生除了那次藉著吃冰激凌叫了他一聲二哥,平時可從來沒叫過他,他絕對不相信憾生是個花痴的女人,可這對比著他剛來時的待遇,這也太天差地別了。
  兩人在樓梯口對持著,葉權滿臉嚴肅的問憾生:“你真看上我哥了?”
  憾生站的比葉權高一個台階,正好和他平視,她說話之前先伸手,“啪”的一下輕輕拍了一下葉權的額頭:“你的思想怎麼這麼俗氣吶?你喜歡我嗎?喜歡吧?我也喜歡你,可除了喜歡就是喜歡啊,你懂嗎?”
  葉權好像懂,也好像沒太懂。最後被憾生拉著,提個菜籃子上菜市場買菜去了。
  憾生是在似是而非的糊弄葉權,她永遠也不會告訴葉權,她在見到葉臻的那一刻感覺到的那血液裡流淌著的溫暖,葉臻是八年或者是十年以後的佟夜輝,是一個不會拒絕她的好意和善意的佟夜輝,真正的佟夜輝厭惡她,她付出給他愛意他從來都是輕賤的。而葉臻她卻不用擔心,她清楚的知道,葉權和葉臻都是她生命中的過客,有緣的時候,他們來了聚一聚,然後緣分盡了再各自分開。她和他們不會有很多的牽絆,她不怕葉臻會討厭她,她對葉臻本身這個人沒有慾望,只是他身上流露出來的某種和佟夜輝類通的東西,讓她感覺到了一點點能讓血液加速流動的溫暖。她把心裡的這點念想寄託在葉臻的身上,她知道這樣不正常,但這有什麼關係吶,這只是她自己感情的一種疏放,其實和別人沒有什麼關係。
  胖胖的竹筍被仔細的一層層扒掉外皮皮,剩下一個小小的筍尖,筍尖薄薄的切成片用開水焯一下,嫩嫩的裡脊肉切成薄片,揉上澱粉,小砂鍋裡燉著骨頭湯,一條海魚破解的乾乾淨淨,上鍋蒸熟後,淋上生抽撒上嫩綠的蔥花,嫩嫩的菜苔下鍋清炒,憾生專心致志的做著每一道工序,這裡面凝結著她多年前的情懷以及現在的寂寞。
  憾生在葉權的提供的情報下做了一桌豐盛的晚餐,黃昏時分,落日的餘暉灑滿半個院子,迴廊前擺放著一張小桌,三人席地而坐,滿桌的佳肴,賣相還不錯,味道也還可以,多好的氣氛,可惜一直在歡笑的只有憾生。
  葉權覺得憾生很反常,但他又不覺得憾生是在發花痴,只能總結她是在發神經,他不能體會憾生個中的心理糾葛,只能迷茫的看著,至於葉臻,他時差還沒倒過來,胃口不好,吃的不多,這頓飯只有憾生胃口最好,不歇氣的吃了兩大碗飯,據葉權觀察她中途也沒幹出給葉臻布菜添飯等特別熱情的舉動,一切還算正常。憾生其實完全不在乎葉權和葉臻的反應,對她來說,她在做飯時寄託的心情已經完成了。
  吃晚飯,葉權照樣去廚房洗碗,憾生邀請葉臻一起加入他們飯後散步的行列,當時葉權正收拾了碗筷準備去廚房,三人站在迴廊上,憾生提出邀請,葉權眼睜睜的看著他威嚴的大哥稍微有一瞬的猶豫,但很快就點頭答應了,葉權再次震驚的張大嘴巴。
  出門的時候屁股兩爪摳著門檻死活不出門,這是它最近每天都要鬧的一出,屁股知道只要他們每天的這個時候出門就都會要走很長的一段路,開始的時候還好,可以出去玩,還有冰激凌吃,但是走多了它就會累,很累,累的喘氣困難,它很難受,幾次以後它知道了就死活不出門了。
  兩人一狗聚在門口,憾生在門外摳屁股的爪子,葉權在後面推它的屁股,胖狗“嗷嗷”的叫著正鬧得歡,葉臻走了出來,站在他們後面,皺眉看了一會,忽然不耐煩的咳嗽一聲,葉臻的咳嗽聲一落地,屁股忽然不叫也不掙扎了,嗖的一聲從門檻裡竄了出去,速度快的神奇,憾生和葉權對看著很是無語。
  三人散步的陣容很有意思,葉臻走在最前面,憾生和葉權跟在後面,胖狗貼著憾生走,一路無人說話,走了一圈胖狗也不敢鬧,最後走的呼哧呼哧的氣都快倒不上來了,葉權一路也老老實實的也不東張西望的看美女了。
  憾生問葉權:“屁股為什麼怕你哥?”
  葉權懶洋洋的回:“我哥身上有殺氣。”
  “哦”憾生了然。
  這一次散步史無前例的沉悶,唯有憾生一路都是笑眯眯的,神態最放鬆。
  回到家各自散開,葉臻回房早早的睡下倒時差,葉權也不敢打擾,回屋鼓搗自己的事情去了,胖狗回家後就竄回憾生的房間,再不出來,誓死不在葉臻的眼皮子底下活動。
  憾生依然是留到最後,鎖門關窗,最後回房洗澡睡覺,一座院子很快就沉靜下來,而葉臻也就這麼住了下來。
  葉權第二日清晨起床後發現早餐一成不變的麵條,變成了金黃的小米稀飯,奶油饅頭,小包子,他對這種不公平的待遇經過昨天半天已經很能調整好心態了,吃了早飯回房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了。
  憾生吃了早飯後,樓上樓下的做了衛生,然後喂了胖狗又澆了花,等她忙完了太陽也升的老高了,溫度升上來,她這個院子裡依然陰涼,路過客廳門口的時候她看見葉臻坐在裡面忽然又來了精神。
  葉臻吃過早飯看見客廳裡的光線好,就拿著電腦在這裡面處理一些公事,憾生叮叮噹當的托著昨天那套茶具進來的時候,他抬頭看了一眼,什麼也沒說又低下頭去。
  憾生還像昨天一樣,盤腿在葉臻對面的地上坐下,開始鼓搗著茶壺燒水,往茶碗裡衝水的時候,葉臻忽然開口說:“第一遍的的水倒掉,那是洗茶水,不是用來喝的。”沉沉的男中音,陳述的口氣。憾生抬頭看他,葉臻的眼神放在電腦上。
  “哦。”憾生應了一聲,乖乖的把第一遍茶水倒掉,重新衝上水,又悶了一會,才倒出一小杯,小心翼翼的推到葉臻面前說:“你喝。”
  葉臻看著電腦伸手拿過來,小口的啜著,憾生看著葉臻喝茶小心的給他續杯,傻傻的笑著,葉臻的精力全部都放在電腦屏幕上,隔一段時間會伸手拿過憾生續滿的茶杯喝兩口,雖不看她,卻也恰到好處的配合著她。
  曾經的曾經,在很多年之前,那時候的憾生還稚氣未脫,那時的她二十出頭,雖然憨傻,但也像所有青春的女人一樣會幻想,和佟夜輝從戀愛到同居的兩年間裡,那似乎是最深刻最好的時光裡,但她也是到處充斥著不如意的,佟夜輝不待見她,眉宇脣間的皺眉,抿脣,欲言又止的惱怒她還是知道的,後來她想的明白,其實很多的時候,不是佟夜輝在刻意騙她,而是她自己在騙自己,悶著頭裝什麼都看不見,因為她的世界裡只有那個男人,不快樂的時候,佟夜輝徹夜不歸的時候她靠著幻想度日,在經常的場景中就有這樣的,平和的不需要語言的安逸。
  後來憾生靠在葉臻腳邊的沙發上睡著了,她的精神總是不濟,回憶讓她疲憊。
  葉臻一直無聲的翻動著頁面,他知道憾生什麼時候給他斟茶,他會適時的拿起來喝一口,知道憾生後來一直在看著他,他靜默著沒有動任她看,直到耳邊傳來一陣陣平穩的呼吸聲,他起身到樓上拿下一條毛巾被,輕輕的蓋在她身上,動作輕柔沒有驚動她,看著她的眼神如在看一個受傷了的小動物,一點點的憐惜。

  第十八章

  葉臻忽然的到來,卻被憾生及其簡單的接納了,他很容易就融入了這座院子的日常生活中,三個男女住在同一個屋檐下,不像是房東和房客的關係,比之朋友要親密一些,比親人又少一些牽絆,而這座院子還是那座院子,一年裡最陽光充沛的季節,日升日落間,光陰在這裡靜靜流逝,而它卻在靜默慵懶的狀態下暗暗滋生出一股脈脈的生機。
  靜謐炎熱的午後,葉權從客廳鑽出來,站在院子裡朝著樓上趴在欄桿上醒神的憾生喊:“憾生,大哥晚上要帶我們去腐敗”
  憾生支著下巴問他:“蹭飯吃嗎?晚上不用做飯了?”
  葉權站在院子裡叉著腰,大馬金刀的樣子:“當然了啊,腐敗啊,吃喝玩樂找美女啊”
  憾生被他逗笑了,支著下巴回他“好啊,但是屁股怎麼辦?它能去嗎?”
  葉權沒把這個當事,小菜一碟的樣子:“找個寵物店寄存一晚就好了。”
  憾生沒把屁股放在寵物店,下午好騎車帶著葉權和胖狗去了莎莎那裡,莎莎不在,憾生把屁股托給了那裡的服務生,莎莎的員工都知道憾生是這裡的房東,莎莎會照顧好屁股,沒人會怠慢它,憾生把胖狗丟在這裡很放心。
  屁股不知道被人遺棄了,憾生和葉權飛快的跑出大門,還傻乎乎的看著門口,小眯眼裡盡是茫然。
  憾生和葉權跑出大門,嘻嘻哈哈的跳上車就往家跑,沒有一點愧疚。
  葉臻的家族企業在沿海的幾個大城市都有一兩個投資公司,他這次來廈門也不完全是為了葉權,視察業務也是一方面,他這個大BOSS級的老闆來到地頭上,負責這裡分公司的高層肯定是要出面招呼的,而且這地界上大大小小的官員他出於長遠的考慮也是要結交的。
  傍晚,葉臻帶著兩個小的出門應酬,葉臻的話不多,三人一前兩後溜溜達達的走到環島公路上。
  新修的環島公路道路寬闊,景色優美,周圍綠樹蔥蔥,遠處是一望無垠的大海,憾生他們走到那裡時馬路邊上溜停著三輛漆黑的轎車,車上的人遠遠看見他們一行人走近,老早就開車門迎了過來。
  三輛車裡,中間一部除了司機裡面沒人,前後兩輛館出來四個人,個個社會成功人士的裝扮,年齡老少不一,上來就把葉臻圍著,葉總葉總的叫著,態度無一不是恭敬的。
  葉臻和迎接他的人隨便打了招呼,讓出身後的憾生葉權簡單的介紹,“弟弟,妹妹”一圈人又圍上來一陣熱鬧,客氣話說了一籮筐。
  葉權見慣這種場面,同時也膩味這種交際,懶散的就會了一圈,拉著乖巧笑著的萬籟徑直走到中間空著的那部車旁,司機早就下來開了車門,葉權把憾生推上車,自己也鑽進去隨手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車上,憾生看著葉權笑,葉權?著牙說:“馬屁精,煩人”
  憾生捏他的臉“小屁孩,不懂事”
  葉權不服氣,作勢要捏回去,葉臻上車,從前面回頭瞪了葉權一眼,兩人立馬老實了。
  三輛車,低調的穿過海底隧道開進了廈門市。一路上走街過巷,城市裡燈紅酒綠繁榮喧嘩的景象,憾生透過車窗看著,心裡不再恐慌。
  吃飯的地方在一個豪華的大酒樓,巨大的包廂裡圍坐的是清一色的錢權交易人士,在坐的有幾位是廈門市的政府官員,葉臻主要的目的的與他們打好關係的。
  因為頂著葉臻妹妹的頭銜,葉權又生的面嫩,不像是管事的,一桌的人物們都把他們當做了小孩,大人們在推杯換盞,兩個人在一邊吃飯喝茶,自成一局。
  兩人吃飽喝足後,葉權跟憾生小聲葉嘀咕“咱們先撤吧,我帶你逛街去。”
  憾生咬著茶杯口子嘟囔著回“偷著跑嗎?”
  葉權把身子靠過去,一手搭在憾生的肩膀上,小聲的策劃“一會咱們裝著上衛生間,先溜出去,然後再打電話給大哥。”
  憾生剛想點頭答應,一場逃跑的計劃眼看著已經達成一致,那邊一直在喝酒應酬的葉臻卻一個眼風掃過來“老實待著,一會去洗澡,這裡溫度大,你們都去蒸蒸。”葉權和憾生對望了一眼,逃跑計劃流產了。
  終於熬到悶長的晚餐結束,一群人車馬喧囂的驅車去了廈門最大的洗浴中心。
  洗浴中心高檔氣派,整個龐大的建築事例了歐洲中世紀的古堡風格和現代的簡約線條,從藝術上說有些不倫不類,但視覺衝擊卻是氣勢恢宏的。大堂裡巨大的水晶吊燈明亮刺眼,迎賓小姐漂亮高挑。
  一行人中只有憾生是女的,在大堂裡換下鞋後,憾生被獨個領進了女賓部。
  浴池是仿羅馬式的,正中央一個圓形的水池,台階上一個電子溫度顯示器,水溫恆定在42度,旁邊成半圓形圍著幾個小水池,是提供給單人泡澡的,憾生沒見過這個,從單間的淋浴房出來以後,泡進池子裡就不願出來了,周圍人來人往,她自己占了一個小水池,閉著眼睛恨不得來點音樂什麼的能睡上一覺就是更好了。
  憾生在池子裡耗時良久,以至於出來都有點虛脫的感覺,看看墻上的大鐘與葉權他們約定的時間就要到了,趕緊換上睡衣坐電梯上樓了。
  洗浴中心的三樓是休息區,所有來這裡休息的客人都穿著洗浴中心統一提供的睡衣,男人女人,管是你高矮胖瘦,有錢沒錢,什麼身份,睡衣出岔子在男女的顏色上有區別以外,大家穿的都一樣,昏昏黃黃的燈光下彼此都面目迷糊了很多。
  憾生出了電梯,看見葉臻已經帶著一行人站在走廊裡閒話,看見她出來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後就招呼著一群人往走廊的盡頭的VIP休息室走去。
  葉權從一堆人裡走過來,一把搭上憾生的肩膀,“憾生,這裡有游泳池唉,咱們游泳去?”
  憾生被葉權摟著,跟上葉臻他們隊伍,不感興趣的回:“我又沒帶泳衣怎麼游?”
  葉權看白痴一樣的眼神看著憾生:“你傻吧,他們這連游泳池都有,還能少了賣游泳衣的?”
  憾生在熱水裡泡的渾身發軟,不感興趣的回絕葉權:“我累了,不想動,想睡覺。”
  葉權不幹了,推了憾生的腦袋一把,“你一天幹什麼了,就累了,這才幾點就睡覺,不行,跟我去。”
  憾生被葉權推得冒火,用肩膀撞了他一下提高聲音喊道:“不去,你去游泳池不就是想看美女嗎,不去。”
  兩人在葉臻的隊伍後面推推搡搡,迎面走來一群和他們一夥差不多的隊伍,兩群人在走廊幽暗的光線下擦人而過,憾生被葉權罩著半個身子,帶著火氣的高音穿過人群在走廊裡飄散開來,已經走過去的隊伍裡大頭的那個人豁然回頭,憾生將將在這時被葉權拉著轉過一個拐角,背影一閃而逝。
  佟夜輝發誓他沒有出現幻聽,那一瞬間他清清楚楚的聽見是憾生的聲音,那是屬於她的音質,他回頭的瞬間心臟的血液似乎被放空了,有彈指間心臟停止了跳動,剎那過後血液又迅猛地回流,心臟猛地起搏,狂躁的跳動著似乎要從胸腔裡衝出來。
  佟夜輝僵硬的維持著回頭的姿勢,有片刻動不了身,然後他緩慢的轉身,向著來路走去,不是很快的腳步,遲鈍的機械的們甚至是恍惚的,慢慢的似跨越著艱難,但也就在片刻之後,他忽然越走越快,一步步邁出的步履中充滿了急切的倉皇。
  佟夜輝的心裡似乎成了一個空洞,裡賣弄蔓延著無限的哀涼,眼前的世界搖晃著模模糊糊的,那個背影他沒有看清,但她知道只要讓他再看一眼哪怕就是像剛才鏡頭的能再在他的眼前再回放一遍,那樣他一定能認出來,那是憾生,他多麼希望那就是憾生。
  佟夜輝衝進游泳區,裡面白晃晃一片人影,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吵鬧,男人的呼喝歡呼匯成能衝破耳膜的嘈雜音量,佟夜輝覺得他的耳朵在“嗡嗡”作響,太陽穴“突突”的跳著,他心裡充滿焦急,頭在劇烈的疼痛,沿著泳池走著一張張的面孔看過去,沒有一個是他要找的人。
  健身房,乾蒸房,休息大廳,影視廳甚至是衛生間佟夜輝都闖了進去,他幾乎在整個洗浴中心的三樓找遍了每一個角落,但那個一閃而過的背影他再沒看到,轉了一圈之後,最後近乎絕望了,他又不覺的回到了方才擦身而過的走廊上,怔怔的看著那個失去北京的拐角發呆,失魂落魄的樣子。
  佟夜輝在廈門制藥廠的廠長找到他的時候,他的狀態看起來明顯有些不對勁,僵硬的立在走廊上,看著一個角落像丟了魂一樣,廠長躊躇了一下還是上前出聲問:“佟總,您怎麼在這裡?”廠長是個中年人,但他在30歲還不到的佟夜輝面前還是頗為忐忑。
  佟夜輝被人一叫才恍惚著回神,面前是一張他熟悉的面孔,有片刻的時間他不知身在何處,呆愣良久才清明過來。
  這個夏天,佟夜輝是第三次來廈門,一個多月前這邊制藥廠出場的一個批號的藥品在醫院過質檢那一關出了問題,這是個大事,驚動了當地的衛生部,以前同一類型的藥品被全部召回,藥廠被嚇冷停產改建,衛生部專員進駐廠裡調查,佟夜輝一時搞的焦頭爛額,他上下活動了一段時間,基本把事態平息了下來,今天專門在這裡請的就是負責調查他這個廠的衛生部調查組,工廠能不能恢復生產就看今天這最後一下午了。
  現在的佟夜輝其實心裡充滿了疲懶,他強打起精神問對面的人,“老鄭,你怎麼下來了?樓上都安排好了?”
  “您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我是看你剛才忽然不見了才說下來找找你。”
  佟夜輝說話氣息虛弱:“那好,我有點暈呼,先去歇會兒,你幫我到樓上說招呼著,有事你就處理吧。”
  “行,那你就去休息吧,那邊完事了,我在告訴你一聲。”老鄭應著。
  佟夜輝點點頭,轉身準備需休息廳,剛一回身,他又轉了回來,拉著要走的老整一把問道:“老鄭,你說就在這。”他指指周圍:“就在這會看見已經死了的人嗎?”
  同業會覺得自己真是心裡空的沒著沒落了,才會對老師的老鄭問出這麼荒誕的問題。
  老鄭也是被問得一愣,然後才猶猶豫豫的回到,“佟總,那個,這地方人氣旺,怕是見不到,你怕是看錯眼了。”
  佟夜輝心裡瞬間充滿巨大的失落,他無力地朝老鄭揮揮手,轉身走了。
  VIP休息室裡,裡面的燈光比走廊上還要昏暗,只在房頂的四周亮著一圈昏黃的暗燈,裡面空間寬闊,每一排躺椅間留下的通道寬闊,墻上貼著壁紙,地上鋪著厚厚的地毯,這裡休息的的躺椅比普通的休息大廳的要寬大一些,每個躺椅上都配備了一台電腦,顯示器用架子架在椅子上方,可隨意推拉,上網還是休息隨你自便,這裡環境安靜,因為空間廣闊,整個裝修又都是採用的軟包裝,在裡面交談的聲音傳得不遠。
  剛才佟夜輝已經在VIP休息室裡找了一遍,進來的時候他心裡其實沒有抱著希望,他頭疼欲裂,只想找個地方歇一歇,進門後,他隨眼看見直對著大門的位置有一張空著的椅子,就走了過去,來到跟前他剛準備著坐下去,就在一抬眼的功夫,就是那麼一眼,他就僵立住。
  佟夜輝的正前方,就在他的眼前方不到一米處,他剛才苦苦尋找的那個背影正像一隻貓一樣,把背脊彎成一個不可思議的形態,蜷縮在那裡睡的正熟。
  那一刻,佟夜輝覺得自己站不住了。像是一個長久睡在深沉噩夢裡的人,一路黑暗絕望,仿佛就是要爛在裡面的時候,忽然夢境被打破了,清醒過來後渾身充斥著巨大的慶幸和脫力感,他扶著深厚的扶手眼睛不敢眨一下的看著眼前的人,緩慢僵直的坐了下去。
  只一眼佟夜輝就認出了那是憾生,他沒有看見她的臉,他也不用看她的臉,他就是知道,這個人是憾生,是活生生的憾生,憾生的身上骨骼皮膚,他曾經都觸摸過,那曾經讓他厭煩,膩味的手感,卻在往後那悠長的歲月裡被他無數次的翻來出回憶過,長年累月的積累那份手感漸漸融入他的血骨,不須記憶,那是埋葬在他身體裡,心裡最深處的觸覺感官,憾生身上的每一處骨骼的形狀,血肉的鏈接,都是佟夜輝最隱秘的記憶,他只要看一眼那熟悉的的骨骼結構就能讓他知道,那是憾生。
  佟夜輝小心翼翼的一點一點的看著憾生,從頭到腳,所有他能看見的位置,憾生的右腳小腿上有一塊疤痕,那是被他的第一輛代步工具,一輛幸福牌摩托車的排氣管燙的,憾生蜷著雙腿,細細的腿肚子露在外面,那塊疤痕還好好的呆在那裡,佟夜輝的心裡忽然涌上一股巨大的委屈,他想衝上去用力的抽打憾生,嘶吼著問她:“你去哪了?你跑到哪裡去了?”也想用撕裂骨肉的力量把她抱進懷裡,狠狠地吻進她的血脈裡,然後他想失聲痛哭,他也真的哭了。
  一個高大的男人,傻傻的看著一個女人熟睡的背影,淚流滿面,過往的看客頭去好奇的目光,他們沒有人會知道他心裡正經受著怎樣的大悲大喜。

  第十九章

  那天憾生是被葉權捏著鼻子醒過來的,她趁著在換衣間換衣服的功夫偷著溜了,雖然她的偷跑也沒耽誤了葉權的風流,但他回來的時候看見憾生睡的像貓一樣,有些好氣又好笑。
  憾生被葉權弄醒,她有低血糖醒過來有不小的起床氣,從躺椅上被葉權捏著鼻子拉起來,腦子昏昏沉沉的,看著葉權有氣,又懶得伸手打人,就坐那翻著白眼瞪他。葉權被他逗的哈哈直笑。
  葉權堵在憾生的身前,兩隻手伸到她的頭上一陣亂揉,憾生的一頭短發立馬被她弄得炸了毛。憾生不幹了,一把掐上他作亂的右手臂,兩個手指頭捏著一點皮肉使勁一擰,還不鬆手,葉權疼的“嗷”的叫了一嗓子,他也不想真的跟憾生還手,只有彎著腰在那疼的跳腳。
  正鬧得熱鬧的時候,隔壁座位上的葉臻在煙灰缸裡掐滅手裡的煙頭站起來,衝著兩人道:“走了。”不大的聲音,充滿威嚴。
  打鬧的兩人立刻住手,憾生的眼裡葉臻很酷,冒著星星眼就要追上去。葉權讓開位置,她站起來,對面松樹一般挺拔的坐著的男人直勾勾看著她的眼神在眼底一閃而過。
  那麼大一個人杵在那裡憾生不可能看不見,但心底的波瀾微小,血脈裡滾燙的暗流有瞬間的涌動,但翻不出上面厚厚的冰層,心臟微微跳亂在一個起搏之間,但也就是這樣了,倒也不是真正的波瀾不興只是沒有了翻滾的力氣和激情。
  憾生低頭套上拖鞋,走出去的時候腳下踉蹌了一下,葉權伸手扶了她一把。
  “這地毯的也太軟了。”憾生淡淡的說了一句。葉權沒有回她。也真真是地毯太軟了,也只是這樣罷了。
  從環島公路回家的路上,街道空曠,路燈昏昏暗暗,已經是凌晨了,葉權和憾生勾肩搭背的走在後面,前面是葉臻一個偉岸的背影,步履從容而沉穩。
  葉權搭著憾生的肩膀,側頭在路燈下仔細的看看她的面孔,伸出手指戳戳她的臉說:“憾生,你說你怎麼就不收拾一下自己,臉色蠟黃的,要成黃臉婆了,要不你打扮打扮,給哥做媳婦算了。”
  憾生一把拍掉葉權的手,朝他吼道:“滾,就你個花孔雀一輩子找不到媳婦。”
  葉權被她一巴掌拍開,嬉笑著往前幾步竄到葉臻身邊。
  葉權在瞬間收起臉上的嬉皮笑臉,低聲對一臉雷打不動的葉臻說:“哥,後面有輛車跟著我們。”
  葉臻步子穩健,淡淡的回:“不是衝著我們來的,是憾生。”葉權回頭看一眼,憾生慢慢的走著,眼睛望著別處若有所思,後面的黑色轎車隔著不遠的距離,速度不到十碼,葉權覺得這跟蹤的人有意思,這明顯不是跟蹤嘛,這是在窺視嘛,還是這麼大刺刺的窺視。
  車裡的人是佟夜輝,剛才在洗浴中心的時候,他知道憾生看見他了,但那那時的他仿佛沉浸在一個恍惚的夢裡,他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實的,但身體卻遲鈍的就是反應不過來,憾生淡漠的眼神從他身上掃過,他無法反應,他和憾生之間橫陳著太多東西,情感也好,往事也好,一點點的堆積,最後在她身上他終於連她剛出獄時,那種能厚著臉皮湊上去的底氣都失去了,死亡的的憾生,讓他跨越了心底本能的現實和虛偽,他對憾生終於從情感上遵從了本能。一種最真實的本能,讓他流淚淌血的,心痛如刀絞般疼的失聲的,又熱血沸騰的,炙熱狂烈的如要焚燒起來的感情的本能。
  車子裡的佟夜輝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偷窺狂,眼裡的憾生讓他迸發出一種炙熱狂烈的甚至有點要癲狂的情緒,如此的刺激又是如此的陌生。
  佟夜輝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眼前那個走的漫不經心的背影,眼神貪婪的像個神經質的偏執狂,狹窄的小巷裡車子再也開不進去,他把車子停在路邊,下車跟著他們,前面的三人如毫無所覺,依然不緊不慢的走著。
  葉權又落後過來搭著憾生的肩膀走著,半個身子籠罩著她,一種保護的姿態,憾生抬頭朝他輕輕的笑了一下,葉權揉了揉她的頭髮什麼也沒說。
  佟夜輝以一種仇恨的眼神盯著葉權的背影,憾生前面的生命中,從來沒有出現過保護者,她的家庭人丁單薄,自己又不善交際,哪怕在她最落魄的時候也沒有人站出來為她說過一句同情的話,就連她的母親,在她女兒的人生裡也只是占據著一個旁觀著位置,她或許愛著這個女兒,也或許是那份愛太深沉又或者是她太冷情,她看著女兒受苦受難,從沒有伸出過手,在她的觀念裡或許是要她自己去醒悟去了解,雖是種殘忍的冷漠,但也不能不說這也是一種冷靜的人生態度。
  佟夜輝知道憾生不一樣了,從內到外都不一樣了,從20歲到28歲,八年的時間跨度,他給她的磨難,生生把憾生從裡到外洗滌了一遍,以前的憾生外表是強壯的,眼神是空白的,從情感到感知都是一個空白的人,而現在的憾生外表是羸弱的,內裡卻被他硬生生的塞進了太多的情緒,如果以前的憾生是塊頑石,那麼現在的憾生就是一株清晨的冷風下,被風吹彎了腰,枝葉上帶著露珠的花朵,脈脈無語卻惹人憐愛,佟夜輝不知道他更是懷念原來的那顆頑石還是更為眼前嬌弱的花朵痛心。
  寂靜的窄巷裡,前後四人的腳步聲,不一的節奏,撞擊著周圍的建築迴盪著空曠的回音,昏暗的空間裡,如與世隔絕般的幽靜,佟夜輝如走在一個漫長的時間迴廊裡,眼裡唯一專注的背影飄飄蕩蕩的那麼的恍惚:憾生啊!讓他如此心痛的憾生啊!
  28歲的佟夜輝,被野心和慾望支配了整個少年,青年時期的佟夜輝從來不知道自己的心臟竟然能滋生出這麼一種婉轉,悲傷,膽怯以及疼痛的情感,而在很多年前他卻從不會想到自己會有這麼一天的,人在年輕的時候都有一顆冷硬的心,我們在年輕的時候心裡會充滿了無窮的激情和莽撞的力量,眼裡的整個世界都充斥著紙醉金迷的整個浮華,一切血肉模糊的殘酷都是弱肉強食的犧牲品,我們冷酷的認為這是自然的規律,不會憐惜,不會回頭,我們不懂珍惜朋友之義,看不明白初戀情人婉轉的淚水,體會不到老父老母殷殷期望的眼神,我們一路往前走,一路自私的索取,一路毫不憐惜的拋棄,卻不知道被我們冷漠的拋棄在腦後的卻是我們最珍貴的,甚至是心靈的最終歸依之所。
  佟夜輝在最初背叛憾生,一腳把她揣進監獄的時候沒有回頭,沒有後悔,但是我們所處的世界,所有的事物都是在不斷的變化的,不得不承認,人的氣質和修養是可以在後天培養起來的,當一個人擁有了豐富的物質生活和得到足夠受人尊重的權利後,人生站的高度不同,看待事物的角度和觀念也會發生質的變化,這就是為什麼有些富豪會在功成名就後行大善之事,也有些年輕時獨斷專橫的人到了老年卻把最柔軟的心奉獻給了孫子是一個道理。
  時間是個奇妙的東西,佟夜輝記不太清是在憾生入獄的第二年還是第三年開始不斷的想起她,他記得開始的時候不過是忽然閃現的某個鏡頭,每次都很短暫,但他有大把的時間,隨著日久年深,不用人逼迫,也不用刻意去回想,那種某種一閃而過的情緒終於在他身體裡扎根成了一根讓他疼痛的刺。直到某一天他忽然意識到從很久之前他的無情,他的自私,他的背叛已經在某種程度上把憾生和他的人生捆綁在了一起,然後他感到了恐懼,他開始害怕憾生,他甚至到監獄裡去看憾生一眼的勇氣都沒有,他害怕看見落魄到極致的憾生,他恐懼看見在高強鐵網後,隔著鐵欄桿人生被踐踏到極點的憾生。
  佟夜輝對憾生害怕是源於他開始把一個人放在心上了的心疼,當他終於開始正視憾生,當他在漫長的歲月裡開始往她身上投注了一絲感情開始,他意識到他虧欠了一個人永遠也彌補不了的人生,他開始對憾生既牴觸又牽掛,矛盾到了極點,直到憾生出獄後他依然是現實矛盾的,他清楚的意識到他和憾生走到了絕路,無論他多麼想輓回,但曾經的他把事情做的太絕,他無論做什麼他都可以預見得到他們今後的生活都將是一場災難,因為憾生不會忘記,那樣的背叛和損害也沒有人可以真正的忘記,於是他又一次徹底的自私了一回,他再次驅逐了憾生,這一次是陰差陽錯的把她送上了死路。
  對佟夜輝來說,憾生的死亡帶走和改變了他身上的太多的東西,別人看著他可能沒有什麼變化,但內裡的空缺只有他自己知道,所謂不破不立就是這個意思,什麼事物發展到了極致,反而那些恐懼,矛盾倒是放下了,現在的佟夜輝寧願在憾生面前彎下腰,哪怕不夠再在她面前挖個坑自己站進去都行,只要她還能看自己一眼。
  暗暗沉沉的一條回家的路上,越接近家門視線越昏暗,憾生家住的偏僻,她家門口幾乎沒有路燈。
  葉權一直半摟抱著憾生,憾生很睏倦靠在他身上幾乎昏昏欲睡,挨到家門口,三人魚貫進門,憾生習慣性的留在最後鎖門戶,門外昏昏暗暗的空間裡一個人遠遠的站在那裡,憾生隔著一道門目光投注過去,遠遠的看著,心裡充滿著疲憊,她輕輕的合上門,老舊的木門發出一陣“吱呀”聲,伴隨著她一聲微微的嘆息單調,空曠而寂寞。
  翌日起床依然是個大好的天氣,吃過早飯葉權回房間抱著他的電腦工作,憾生樓上樓下的做衛生幾次摸過他的房間,發現他時而神情專注,時而暴躁的在屋裡抱著腦袋在屋裡暴走,要不就嘴裡念念有詞很是滑稽,憾生也不打擾他,笑笑就去忙自己的。
  樓下的葉臻在客廳裡看報紙,處理公事消磨了一上午的時間,憾生給他泡了一杯自己特意買的新茶,時不時的還去給他續水,伺候的好好的。
  快到正午的時候,太陽升到半空中,憾生給院子裡曬得有些打蔫的花草澆水,葉權“咚咚”的從樓上跑下來朝著院子裡的憾生撇著嘴說:“我餓了。”
  憾生扭頭看他,葉權的神情也跟她正澆著的花一樣蔫頭耷腦的,知道他今天的工作應該進行的不順利,她隨手扔下手裡的水管,跑去把水龍頭關上,回身對他說:“行,我馬上做飯去,你給我打下手行不?”
  葉權炒菜不行,但做事很有條理,切菜切的仔仔細細,也不會大手大腳的把廚房弄的很髒亂,憾生用他用的很順手,葉權顯然是心情不太好,情緒低落不出聲的做著事情,憾生也由著他,不打擾他,門口忽然傳來三聲叩門聲的時候,兩人都不約而同的抬頭對望在一起,葉權的眼神忽然靈動起來,裡面晶光閃閃,憾生抬手按向他的肩膀阻止他躍躍欲跑出去的身形,開口道:“我去。”
  老舊的老式木門,兩扇對開的門板,中間甚至還帶著門閂,隨著“吱呀”一聲,門外的大片陽光投射進來,門內門外的兩個人隔著生與死,跨越了漫長的時間空間與一路艱難的歷程終於再次正式的相見。
  忽然投擲而下的陽光讓憾生有片刻暈眩的感覺,門外的人熟悉的身材與面孔,她渾身蔓延著如山如水的沉靜,血脈裡翻滾著的那一點熱血被厚厚的蓋著翻不起波瀾,她甚至不用刻意的偽裝,淡淡的笑著及其平靜的口氣說:“你來了。”不是歷經長久等待後的溫婉的親密,只是客氣的問候,單純的客氣用語。
  門外的佟夜輝把憾生身上什麼都看的清清楚楚,若真說起來他們在這世間怕是最了解彼此的人,佟夜輝知道憾生曾經用在他身上,那份不管不顧的感情怕是已經被他揮霍完了,她見到他心裡沒有波瀾,心如死水來形容她怕是最恰當的,這份認知讓他的心裡泛起巨大的失落感。
  在炫目的日光下佟夜輝溫和的笑著:“憾生,你好。”這次他依然是帶著心機和算計來見憾生的,只是算計的目的不再相同,他這次是為了得到這個人,所以所有的情緒都被他藏的好好的。
  憾生也是微笑著說:“你好,夜輝。要進來坐坐嗎?”佟夜輝點點頭,憾生轉身領他進門。憾生轉身的瞬間,佟夜輝轉頭眨掉眼裡瞬間涌出的淚水,多少年沒有聽過憾生叫他夜輝了,他以為此生都沒有在可能聽見聲音,恍然聽見的那一瞬如心尖被微微的撥動,不是多疼痛,卻酸澀委屈的讓他忍不住落淚。
  憾生走路的腳步輕微,寬大的T恤在她瘦弱的身體上飄蕩,如此的虛幻,佟夜輝定定的注視著她的背影,不敢眨一下眼睛。
  他們穿過迴廊裡的陰影走進客廳裡,客廳裡葉臻還坐在主位的沙發上,他們進來的時候,他第一時間從電腦屏幕上抬起頭,一眼看見憾生身後的佟夜輝他的眉頭瞬間皺成一個川字,目光沉沉露出思索的表情。
  憾生走到葉臻面前,這會她不笑了,看著葉臻認真的說:“大哥,我要用下客廳。”
  葉臻皺眉盯著憾生,憾生目光平穩的回視他,片刻後葉臻似乎滿意了,他的眉頭忽然鬆開,“啪”的一聲合上膝頭的電腦,起身淡淡的道:“你們用吧,我上樓去。”葉臻徑直走出客廳,與佟夜輝擦肩而過的時候,目光沒有投注在他身上半分。
  憾生把佟夜輝讓到剛才葉臻坐的位置招呼他坐,看著他坐下,憾生這才轉身準備給他倒杯水,茶几上擺放著那套茶具,憾生也沒費力的再找水杯,隨意的往地上盤腿一坐,開了開關就開始燒水。
  憾生埋頭往茶碗裡放著茶葉,隨口淡淡的問道:“來廈門出差嗎?還挺好的吧?”
  “啊,來出差的,也,還挺好。”佟夜輝後面回答的艱難。
  他們誰也不提一年前的糾葛,如老朋友敘舊,憾生覺得她對著這人能做到的也只有這樣了。
  “憾生,我沒有結婚。”佟夜輝忽然說。
  憾生往茶碗裡衝水的動作頓了一下:“哦。”她也只是這樣應了一聲,其實她都已經忘記了佟夜輝曾經跟她說過他要結婚的事情了,她的心情沒由來的比任何時候都沉靜,把第一遍的洗茶水仔細的濾乾淨,再一次衝泡上開水,悶了一會再把第二遍的茶水倒進小茶杯裡,慢慢的推到佟夜輝面前:“喝吧,熱天喝熱茶其實解渴。”憾生心裡明白她已經不再求著面前的人什麼了,所以她的心情再也沒有患得患失的起伏了。
  佟夜輝默默的喝了一口茶,問憾生:“憾生,你吶?還好嗎?”
  “挺好的,我媽給我留了一些錢,我靠租房子過日子。”憾生低著頭,覺得這樣的對話讓她疲憊,她甚至不想抬頭看對面的人。
  “哦,那挺好。”佟夜輝應著。對話進行到這裡似乎要再進行下去變得艱難起來,兩人尷尬的沉默著。
  “憾生,出來做飯!”窗外葉權一聲無理的大喊打破了這份尷尬,憾生起身對佟夜輝說:“你慢坐,我去有點事。”
  不等佟夜輝回答,憾生匆匆走出客廳,客廳外面的迴廊上,葉權手裡拿著把菜刀,刀鋒明晃晃的閃著,這傢伙笑的一口白牙露在外面,把菜刀王憾生面前一遞,神情亢奮的道:“要用這個嗎?”
  憾生嚴重的懷疑葉權是知道一些什麼事情的,她一把奪過葉權手裡的菜刀,進了廚房再沒出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憾生其實是個很隨性的人,如今的她應付著佟夜輝覺得疲憊所以不想再去應付他了。
  直到吃午飯佟夜輝都一直待在客廳裡,沒人去招呼他,很明顯的被冷落著,他也不出來告辭。
  午飯在迴廊上擺開,葉臻下樓來吃飯,出乎意料的,他路過客廳門口的時候忽然探身對裡面的佟夜輝招呼:“佟先生可要一起用個便飯?”賴在客廳中的佟夜輝被人叫出姓氏,微微一愣,但隨後馬上就欣然應邀了。
  這是一頓沉悶的午餐,沒有人說話,整個用餐過程葉權一直用鼻孔對著佟夜輝,憾生難得的胃口不好。
  飯後,葉權去洗碗,憾生是一點再招呼佟夜輝的心思都沒有了,她看佟夜輝還賴著不走,而自己也真的不會文明的趕人,只有眼不見為淨,丟下還坐在飯桌前的葉臻和佟夜輝兩人上樓拖席子曬太陽,睡午覺去了。
  憾生沒打個招呼,任性的走掉,兩個留在原地的男人一直目送著她的背影在樓梯口消失,葉臻先回過眼神看向佟夜輝說:“佟先生可否有興趣聊一聊?”佟夜輝的目光閃爍了一下,兩個都是世故的男人,不需太多的語言就能感知對方的目的,佟夜輝點了點頭。
  葉臻和佟夜輝的談話進行了半個小時,再從客廳裡走出來的他,目光暗沉堅定,狀態明顯比剛才進門時多了幾分底氣。他在客廳門口的迴廊上站了片刻,目光在院子中巡視了一圈,最後循著聲音,走上了二樓。
  二樓憾生和葉權並肩躺在竹席上,憾生手裡舉著小說,慢聲念著,葉權拉著她的一隻手按在自己的肚子上,他非說吃午飯的時候脹氣了,死賴著讓憾生給他揉肚子,憾生懶得跟他擰巴,一邊念著小說,一邊敷衍的在他肚子上隨手轉圈圈。
  佟夜輝的腳步極輕,他走上樓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一番景象,他定定的看了一會,然後出聲說:“憾生,我要走了。”
  躺著的兩人忽然被他的聲音打斷,憾生有點受驚的翻身站起來,隔著遠遠的距離回了他一句:“啊,你要走了。”
  “嗯。”佟夜輝點點頭,他站著沒動,盼著憾生能送送他。
  憾生顧著最基本的禮貌剛想張嘴,卻不想被葉權狠狠的拉了一把打斷了,葉權藉著拉憾生的一把力氣站起來,吊兒郎當的朝佟夜輝說:“啊,你要走啦,那你好走,不送了啊。”
  佟夜輝暗沉的目光注視了葉權片刻,最後轉向憾生道:“我先走了,憾生。”
  憾生被葉權擋住了半個身子,她朝著他的方向點點頭說:“那你好走。”佟夜輝不再說什麼轉身下了樓。
  佟夜輝的背影穿過一樓的迴廊,後背挺拔的像一座山,他走下迴廊的台階回頭往樓上望,對上憾生靜默如深潭的眼神,兩個隔著無法跨越的世事的人,他們近在咫尺卻有如隔著千山萬水,太多應該是翻涌激烈的情感,卻因走到了極致反而平靜而深沉。

  第二十章

  憾生的午覺被腳心處的一陣瘙癢弄醒,她迷迷糊糊的睜眼一看,發現是屁股在舔她的腳。
  憾生一把摟過屁股坐起身,四處看了看,日光已經西斜,葉權正背對著她坐在一張凳子上。
  葉權面朝著樓下的院子,手肘撐在欄桿上,手掌托著下巴,眼神還在朦朧著,憾生抱著屁股,拖了把椅子往他旁邊一坐,眼睛也看著樓下問道:“什麼情況?”
  葉權打了個哈欠回的無精打采的:“熟男熟女,**了。”
  樓下陣陣低語輕笑,斷斷續續的若有似無的傳過來,朦朧而曖昧,憾生趴在欄桿上往樓下看去,客廳對著院子的窗戶裡,美麗的莎莎姐低眉淺笑,坐在沙發的一首身體前傾,極有風情的姿態,而她身邊的葉臻也是個懶散的坐姿,一向威嚴嚴肅的面孔竟然也掛著笑容。熟透的了俊男美女,眉宇眼梢間流傳著的誘惑,窗稜把他們框成一幅很有韻味的畫面。
  “唉!”憾生長長的嘆了口氣,無精打采的垂下眼皮,不知道為啥葉臻臉上的笑容她看著怎麼那麼淫i蕩吶,她有種幻相破滅的感覺,忽然就覺得沒意思了
  晚上莎莎順理成章的留下來用晚飯,然後飯後不久就和葉臻一起消失了,憾生和葉權心照不宣的各自不言,依然帶著屁股出門散步,沒有葉臻在,屁股又開始耍賴,憾生威逼利誘讓它多走兩步,葉權跳著腳要踹它,來去一路鬧的轟轟烈烈,日子仍然熱鬧的進行著。
  第二日傍晚,莎莎又打扮的風情萬種的上門,這一屋子的人都知道她是來幹啥的,沒人把她當外人,晚飯後莎莎提出去市區過夜生活,葉臻一句半命令式的語氣;“你們都去。”就把葉權,憾生還有屁股都帶上了。
  四人一狗,一行人浩浩蕩蕩的在入夜時分進入了廈門市最熱鬧的酒吧,莎莎帶路去的演藝吧門庭若市,他們去的時候裡面還沒正式開演,包廂卡座就幾乎已經滿座了。
  憾生他們的包廂在二樓,正對著舞台,視野極佳,憾生是在出獄後第一次接觸這種場所,看哪都新鮮,感覺和多年前她在B城接觸過的卡拉OK,小酒吧之流的這種娛樂文化發生了日新月異的變化。
  葉臻,葉權還有莎莎都是這種場合的常客,進了包廂點酒,要吃的,神態自然,和他們比起來,憾生抱著屁股一路東看西看的眼裡滿是好奇,穿著又樸素像個乖寶寶。
  屁股新到一個環境,跟它主人一樣好奇,就是礙著葉臻在不敢撒野,坐在憾生的懷裡,小眯眼四處看著,蓄勢待發。
  進了包廂四人就分成兩邊,莎莎就和葉臻湊在一處,兩人幾乎挨在一起,中間留了那麼一點曖昧的距離,小聲的低言細語著,奸i情四溢,憾生和葉權和他們隔開半個沙發,吃著果盤,自成一國裝看不見。屁股也從憾生的身上溜了下去,胖狗在屋角和沙發旁邊各擠了一點尿液,動物的本能,宣告這是它的地盤,包廂裡的四個文明人統統對它這種傻帽的行為裝沒看見,其實他們報的都是一個心思,如果招來服務生會很丟人。節目一開演,憾生和葉權就移架去了包廂外面的走廊上,兩人趴在欄桿上吊兒郎當的樣子,往下看,視線更好,就是兩人堵在那裡把包廂裡的視野擋了個結實,不過那兩人顯然也不是來看表演的。
  憾生趴在欄桿上津津有味的看著下面一個穿的像駭客帝國一樣的帥哥正在表演激光曼舞,周圍一片暗黑,只有舞台中央射出的一束筆直的光束,帥哥操縱著光束變幻出各種形狀,很有點科幻,炫目的感覺,很酷,憾生扭頭看葉權:“那人好帥啊。葉權的眼神望著下面飄蕩,哼著鼻子不屑的說:“能帥過哥嗎?”憾生決定無視他。
  開場節目演完,周圍的燈光又恢復明亮,主持人上場插科打諢幾句後請上來一個男歌手,據介紹此歌手在某個央視主辦的某個歌手大賽中獲得了某個獎項,來人是個一身蒙古族裝扮的大漢,上台就飆了一個高音,把憾生的耳朵震了一下。憾生對這個不感興趣,轉頭去找葉權,卻發現身邊沒人了,她勾著脖子望樓下看,果然在舞台下面的一張卡座上看見了葉權笑的歡快的臉,那卡座上圍坐著一圈女人,他不知道怎麼混進去的,這才一轉眼的功夫,憾生忽然感覺到寂寞,她轉身無聊的回了包廂,身後是震耳欲聾的音樂聲,她卻滿是寂寥
  包廂裡葉臻和莎莎依然曖曖昧昧的,憾生抓過還在撒歡的胖狗,抱在懷裡支著下巴,沒精打采的望著下面的舞台。葉臻的眼神往她的方向投注了片刻,轉過頭,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後,葉臻再次看向憾生忽然開口說:“憾生,幫我去買包煙行嗎?那種白色軟包裝的七星,這裡面沒有賣,馬路對面的便利店應該有。”“哦。”憾生應著起身,她嚴重的懷疑葉臻是要支開她,自己覺得這點眼力勁還是應該自覺的,她把胖狗放在地上就慢慢悠悠的走了出去。
  憾生出門過馬路買了煙,溜溜達達的往回走,她覺得自己應該知趣點,給那兩人多留點時間。
  憾生拿著煙無聊的蹲在酒吧門口的馬路牙子上,身邊一個垃圾桶,她望著車來來車往的馬路發呆,有那麼一會後,忽然鼻子裡傳來一股惡臭,她一扭頭髮現一個乞丐正在翻垃圾箱,翻轉過來稀爛的垃圾忽然重新暴露在空氣裡,一群蒼蠅“嗡”的一聲騰空而起,憾生差點被熏了個跟頭,她站起來,摸了摸鼻子,訕訕的走回了酒吧裡。
  酒吧進門一條長長的走廊昏昏暗暗的,墻壁的角落裡投射出紅紅的暗光,不知採用的是什麼裝修材料,裡面大堂的音樂聲傳到這裡低低,悶悶的,走廊中間靠墻的位置,一個修長的身影站在那裡,脈脈的目光投注在憾生身上,憾生慢悠悠的走過去停在他面前。佟夜輝的五官在燈光下有些模糊:“憾生。”他出聲叫她,專注的神情低緩而認真的口氣。
  憾生低頭摸摸額角,在她的記憶裡佟夜輝從來沒有用過這麼認真的口氣叫她的名字,以前無論她為他做過什麼,哪怕就是一年前她出獄,他們短短的糾纏的那段時間,他都沒有用真心面對過她,哪怕只是一秒。只是一個稱呼,一種語氣,憾生就能感知到佟夜輝的很多東西,她有點疲憊有點恍惚,說不上是什麼心情。
  憾生退到佟夜輝對面的墻壁上靠著,和他隔著半個走廊說道:“你好啊,夜輝,真巧哈。”從那天在洗浴中心預見佟夜輝後,憾生就有種預感:她和佟夜輝在她未來的生命裡還會有段糾纏。這種認知讓她感覺很疲憊,但也不想就這麼躲開,自己也說不出是什麼心理。
  佟夜輝的笑容有些虛弱的恍惚:“是挺巧的,我在這裡應酬客戶,剛才正好看見你在走廊上。”
  “哦。”憾生不感興趣的應道。
  兩人維持了片刻的沉默,憾生靠著墻壁仰頭看著對面佟夜輝的臉,目光坦蕩裡帶著一些些譏娛,佟夜輝在她的眼神下有點無所遁形的難堪,一時打好的腹稿全亂了
  憾生見他不說話,懶懶散散的站直身子說道:“那行,估計你也挺忙的,就不打擾了,我先走了。”
  憾生往前走幾乎要錯身而過的時候,佟夜輝伸手一把抓住她的一隻手臂,憾生似乎也不意外,她轉頭朝他笑笑:“怎麼?還有事?”
  佟夜輝端正的五官,格外的深沉:“憾生,讓我回去吧。”
  憾生臉上的笑容收了起來,她定定的看了佟夜輝片刻問道:“夜輝,你要回哪裡去啊?”淡淡的口氣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惆悵的心情。
  佟夜輝抬起另外一隻手臂,難受的想要去觸摸憾生的臉,他心裡很疼,他想要把憾生擁進懷裡,他想占有她,想告訴她他很疼,只有把她緊緊的抱緊懷裡才能緩解這種疼痛,但是憾生把臉偏到一邊,他只有頹然的放下了手臂:“憾生,讓我回到你身邊吧,我難受。”佟夜輝知道憾生是應該知道他疼痛的,他難受的幾乎要彎腰去按住心臟。
  憾生掙脫佟夜輝的手,另一隻手伸進他的上衣口袋裡拿出一個打火機,然後又回到剛才的位置靠著墻壁,低頭不緊不慢的撕開手裡的煙盒,拿出一顆煙點燃,她抽煙的姿態嫻熟,一口淡藍色的煙霧在她面孔前裊裊散開,很久以後憾生輕輕慢慢的說:“夜輝,我坐牢的五年你在幹什麼?”佟夜輝如遇雷擊僵硬在原地。
  憾生拿煙的手垂下身側,在看不見的陰影裡劇烈的顫抖,沒有人知道她自己的這句話一出口,她的身體裡忽然如冰雪燎原一樣刮起了颶風,風吹到的地方,血液,皮膚,肌肉骨骼“喀喀”作響,立時冰凍僵硬,她甚至能聽見血液結成冰渣的“嚓嚓”聲,磨礪著她的耳膜,刺激著她是心臟,一股股寒氣直衝頭頂。
  憾生扔掉手裡燃燒過半的煙頭,緩緩的從佟夜輝身邊走過,這會佟夜輝再沒有勇氣伸手去拉她,他們之間其實沒有一點是能翻檢出來的往事,今時今日的佟夜輝憾生隨便一句話就能擊垮他。
  憾生往前走著,她冷的受不了,牙齒在磕碰著打顫,心理的一些情緒激烈了會直接反映到身體上,他們其實誰都不好過,可是為什麼還要繼續吶,自己為什麼就非要這麼難受吶,憾生恍恍惚惚的想著。

  第二十一章

  憾生回到包廂裡,莫不吭聲的把煙交給葉臻,自己就坐到一邊,看見桌子上的酒,伸手拿過來就灌了兩口,鮮紅的酒液沒喝出什麼滋味來,倒是覺得一股火辣辣的灼燒,沿著喉嚨一直蔓延到胃裡,不一會身上也滋生出一陣陣暖意來,憾生覺得身上舒服了不少,又多喝了幾口,旁邊的葉臻和莎莎都看在眼裡,兩人對望過一眼,但都沒有說話。
  葉權在樓下勾搭完小姑娘再上樓的時候,演出已接近尾聲,包廂裡,憾生抱著屁股,臉上白白的,眼神有點恍惚,但在昏暗的燈光下不是很明顯。
  葉臻看到葉權回來就招呼著們準備回家了,他們來的時候葉臻特意叫了公司裡的一輛車來接他們,但到了市區他就把司機打發走了。
  一行人出了酒吧站在門口,葉臻要去停車場取車,走的時候特意回頭叫了葉權:“葉權,你跟著我去。”葉權對他哥向來是服從習慣了的,沒有想下意識的就跟了上去,直到他坐上車,看見莎莎抱著屁股跟在他們後面也上來後才忽然意識到有什麼地方不對了。
  葉臻緩緩地把車直接從停車場開出,根本沒有往憾生所在的方向轉方向盤直接開上了大馬路,葉權一時還沒鬧明白是怎麼回事,下意識的看向酒吧的大門口,正好被他看見一輛黑色的轎車開到蹲在門口的憾生面前,憾生拉開後面的車門就坐了進去。
  葉權回頭看向前方的葉臻不敢置信的口氣:“哥?你在幹什麼?”
  他、葉臻看向前面的路面,路燈的陰影下,他面孔平靜。
  葉權突然像瘋了一樣去掰門鎖,在手還沒使上勁的瞬間,一陣“喀喀”聲在密閉的車廂裡響起,車子的自動門鎖全部升了起來。
  葉權朝著前面的葉臻大吼:“葉臻!你馬上給我把門開開,馬上!”
  葉臻穩定的打了方向盤,把車子停在了馬路邊,他回身看向葉權冷淡的口氣問:“葉權,你喝醉了嗎?”
  葉權狠命的握著自己的拳頭,眼裡要噴出火來:“沒有”他壓抑著憤怒回答道。
  “那好,我問你,你對憾生是什麼感情?”葉臻輕輕淡淡的對葉權說:“只要你現在能肯定的跟我說,你對她的感情是可以把她娶回家,有安安穩穩的跟她共度餘生的勇氣,只要你現在哪怕就是這一刻能讓我看出你具備了這樣的勇氣,我立刻就去把她追回來。”
  葉權不具備葉臻的氣度,他的身體裡充斥著憤怒的情緒,但是在極不穩定的情緒下他還是不自覺的避開了葉臻的目光,他確實不具備那種勇氣,他對憾生很多時候他看著她會不由自主的生出一種心疼的情緒,憾生是在他生命中少有能牽動他感情的人,但比之愛情對他來說又少了那份激情,而憾生的內心他也直覺的感覺到自己是不能真正碰觸到的。
  葉權被葉臻的問話弄得心裡更加的混亂,他看著車窗前方的路面有片刻沉默的思考,葉臻在前方安靜的等著他。
  “你把她賣給了那個姓佟的了是吧?”片刻後葉權轉回目光定定的看著葉臻問他。
  葉臻直視著葉權的眼睛:“葉權,我希望你能夠明白,從那天佟夜輝找到憾生家裡的那一刻就已經證明,他們之間從來就插不進去別人的。”他點到即止的說完,再不多言轉身發動汽車開了出去。
  車子緩緩的啟動,很快融入了龐大的車流中,車內的葉權扭頭看著窗外,皺著眉葉臻的話讓他心緒更加糾結著解不開,前面的莎莎一直默不吭聲,手掌輕撫著屁股肥嘟嘟的身軀,嘴角含著一個寂寞的笑容。
  憾生是在坐上車後才發現自己上錯車的,但她看清前面駕駛座上的是佟夜輝後反而心定了,她其實已經喝醉了,出了酒吧門被風一吹就想吐,她趕緊蹲下身想緩解一下不斷往上翻涌的胃液,他們一行人走得只剩下她自己也沒注意,等到她前面開來一輛車,她下意識的就以為是葉權他們,直接就開了車門上車了。
  憾生渾身軟綿綿的,酒精的作用讓她的神經末梢反應遲鈍,她要笑不笑的從後視鏡裡看著佟夜輝道:“夜輝。我上錯車了,你就把我在路邊放下吧。”
  佟夜輝繃著嘴角,面孔是深沉的嚴肅,一聲不吭的看著前方的路面,黯沉的目光,眉宇間壓抑則某種危險的情緒。
  憾生久等他的回話,忽然就扯開嘴笑了,她幾乎是癱靠在座椅上痴笑出聲:“夜輝,你這要是帶我去哪啊?”
  這會佟夜輝終於回答了她:“憾生,我需要和你談談。”
  憾生聽見了他的回答,身子歪斜著把頭抵在了身旁的車窗上,沒有神采的眼睛看著窗外的光影流動,她幾乎是用吶吶自語的音量輕聲說出一句話:“你需要?”說完她嘴角牽扯出一個譏諷的笑容,閉上眼睛,再不說話似乎就那麼睡了過去。
  佟夜輝把憾生帶進廈門的一家五星級賓館,他在廈門出差的期間就一直住在這裡,在賓館門口停下車,他謝絕了門童給憾生開門,自己下車走到後面,小心的拉開憾生靠著的車門,憾生的身子順著車門的打開歪了出來,佟夜輝趕緊伸手接住她,她是真的睡著了。
  佟夜輝是把憾生一路背著上樓的,一路穿過大堂,進入電梯,招來很多目光,以前的他是絕對不會幹這種事的,他會覺得很丟人,可這會把憾生背在身上鼻子卻一陣陣發酸。
  進了房間佟夜輝小心的把憾生放在床上,憾生保持著從她肩上歪倒在床上的姿勢,側著身子,額頭的碎發遮住了眼睛,睡得安靜一臉平和。佟夜輝看著她,珍惜的從頭到腳的慢慢的一點點的看。
  憾生還是那個憾生,只是身上少了幾十斤的肉,六年的時間,佟夜輝走過了漫長的心境變化,看著憾生睡得安穩的臉,他忽然生出了莫大的委屈,他彎腰給憾生脫了鞋,然後抱起她把他放在了枕頭上,最後他自己也脫了鞋上i床小心的在她身邊躺下,伸出一隻手臂,把她輕輕地摟在懷裡,然後他把頭埋進憾生的胸口裡終於嗚咽著哭出了聲。
  憾生再睡夢裡,被“嗚嗚”的哭聲吵得心煩,她似睡非睡,意識裡知道是誰在哭,但是隻感到煩躁,胸口濕呼呼的難受,她伸手不耐煩的要推開埋在她胸口的腦袋。
  佟夜輝被憾生推得往後仰了一下,等憾生收了收他抬頭看她的臉,發現憾生依然閉著眼睛,沒有要醒過來的樣子,兩腮上浮著淡淡的紅暈,嘴脣嫣紅,佟夜輝忽然就不管不顧的凶狠的親吻了上去。
  憾生在睡夢中被疼醒:“滾。”她發現自己的處境後,扭開臉,啞著嗓子叫了一聲。
  “憾生。”佟夜輝整個身體罩在憾生的上面,專注的看著她,沙啞著嗓子叫了她一聲,埋頭又向她的脖子親去。
  憾生聚起一股狠勁狠狠地一腳踹在佟夜輝的跨部,佟夜輝沒有防備被踢下了床,但下一秒他又緊接著撲了回來,他熬紅著眼睛把憾生按在身下,泛起她的T恤,顧不得去解她身後的胸衣扣子,直接把她的胸衣推到胸口處,俯身凶狠的把她的一個乳*頭含進嘴裡,手在另一邊大力地揉捏著,他根本不管身下憾生的反應,其實他也管不過來了,喊聲白淨淨的身子在他面前暴露的越多,他越是癲狂,現在的他幾乎是為了性而性,他有一種極大的不安全感只有通過進入憾生的身體才能得到緩解。男人是慾望的動物,他們有時候行為會受到欲*望的支配,他們會把性當做占有一個女性的手段,也會用性來尋求一種安全感。
  憾生覺得身上疼,眼前發花,精神屈辱,她恨著佟夜輝伸手抓他的頭髮,撓他的臉,身體能動的地方都反抗者扭曲著,腦袋撞著後面的枕頭“嗚嗚”的叫。
  佟夜輝下了狠勁按著她,他現在是昏了頭了,那一年漫長的日子太讓他絕望了,他壓抑的痛苦只有憾生才能給他緩解,但是憾生不願意,他只能強迫她。
  兩人不知出於什麼心理,手上撕打的再激烈,嘴裡都不漏半點聲音,激烈的肢體糾纏著,憾生也紅了眼睛憤怒,凶狠的像只小獸,而佟夜輝的眼神也同樣不像個人類。
  佟夜輝脫去憾生的熱褲,憾生騰出手來不停地使勁扇他耳光,佟夜輝手上不停,讓她打,終於連拉帶扯的扒下憾生的褲子後,他只抬頭看了她一眼,很受傷的眼神,憾生瞪著他使勁全力一巴掌扇過去,指甲在他的臉上劃出幾道血口,佟夜輝沒躲,目光灼灼的看著她,硬受了這一巴掌,然後直起身壓著憾生的兩條腿開始脫自己的褲子。
  佟夜輝解開皮帶,褪下褲子,男人那醜陋的,怒張的東西直挺挺的出現在憾生眼前,憾生被怒氣和屈辱衝擊的有快暈過去的感覺,眼角晃眼看見床頭櫃上放著的煙灰缸,她想也沒想,伸手抓在手裡下了最大的力氣就往佟夜輝頭上砸去。
  一聲悶悶的響聲,喊聲感覺到手裡的衝擊,佟夜輝抬起頭暗紅的血液順著他的發跡流向他的眼角,最後在他半邊面孔上流成一條血線,他殷紅的眼睛裡蔓延著一片哀傷,手下卻堅定的分開憾生的雙腿,俯身埋了進去:“我以為你死了。”他帶著哭腔的叫喊,堅定執著的奮勇直前,憾生一陣劇痛,放棄的閉上了眼睛。
  整個過程中憾生很痛苦,她的甬道乾澀,每一次摩擦對她來說都是痛苦的折磨,最後下身一片濕熱,劇痛不斷的蔓延,她知道自己怕是流血,而佟夜輝大概也沒有多舒服,一邊哭一邊做,到最後(19lou)射、精的那一刻爆發出了一聲巨大的哭吼,終於把一隻壓在心裡的委屈,不安,絕望都發泄了出來。
  佟夜輝最後是昏倒在了憾生的身上,憾生身上到處是血跡,半張床鋪他的鮮血,很慘烈的場面。
  憾生一度身體麻木的沒有知覺,死寂的目光一直瞪著窗外,直到天色發白她推開身上的佟夜輝,下地,鎮靜的穿好衣服,一切都慘烈的亂七八糟,看著這一幕的憾生忽然覺得她和佟夜輝之間生命軌跡就像兩條亂了的線,各自用力的時機不對,最後糾纏著亂成了一團,解不開,卻也不能扯斷,硬生的扯斷了,兩條線也就都完了。
  憾生的心境凄惶而疲憊,不想再看,轉身走了出去。

  第二十二章

  清晨海島上的空氣帶著寒意,太陽還沒有升起來,清亮的晨光裡,小島已經甦醒,大街小巷裡充斥著人生,車鈴聲,嘈嘈雜雜的流轉著人間煙火的氣息。
  憾生漫步在回家的街頭,緩慢的腳步,疲憊的眼神,悶沉的心情。走到高處,她感應般的回頭,遠處海平面上一輪鮮紅的日出正徐徐的升起,鮮紅的色彩,濃墨重彩的拋灑下來,周圍的雲彩被鍍上了一層金邊,絢爛到極致的色彩如某種發展到了極致的無處宣泄的情緒,紅艷艷的涂滿整個胸腔,她終於耗盡半生的精力,掏空了整個人生,把自己毀到了極致,然後也終於在那個男人的心裡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孤身而立的憾生面朝著大海,朝陽,迎風而立,單薄的身形,空曠無依的內心,她損害的太厲害,心裡除了蒼涼和疲憊不剩下什麼了,她付出的太早太多已經被掏空了。
  拖沓著腳步,憾生慢慢走回自己的房子,到了門口她隔著點距離默默看著自己院墻片刻,靜默的面孔,暗沉的眼神。
  憾生拿鑰匙開門,木門忽然從裡面猛的拉開。
  “憾生。”葉權擔憂的語氣,焦躁的面孔,眼睛熬出血絲的面孔忽然在憾生面前放大。
  憾生隔著極近的距離和他短暫的對視後,從他身邊低頭繞過走進門內。
  葉權心虛氣弱的跟在憾生身後:“憾生,憾生。”他只會叫她的名字,別的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到憾生的房門口,一直走在前面默不吭聲的憾生忽然剎住腳,轉身:“我一晚上沒睡,現在要補覺,不許來吵我,吵我者死知道嗎?”憾生瞪著眼睛,凶狠的警告。
  “啊?啊。”葉權訥訥的應了兩聲,收聲了,憾生進門回身關上房門再沒聲息。
  在憾生的房門前僵立良久,葉權忽然猛的轉身大踏步的走向葉臻的房間,他沒有敲門,用力一把對開面前的木門,房門撞擊在墻上發出巨大的聲響後又彈了回去。
  葉權一手支著房門,瞪著剛從浴室裡走出來的葉臻陰沉的問:“你把憾生賣了什麼?”
  在葉權推門的那一刻葉臻走動的動作有短暫的停頓,隨後他根本無視葉權的憤怒,走到床邊,慢條斯理的解開睡袍準備換衣服:“國內的很多行業,如能源和重點的建設項目,不是有資金就能進入的,我需要有能幫我打通關係的人。”葉臻的語調的冷漠,沒有抬頭看葉權一眼。
  葉權目光複雜的看著他的哥哥,嘶啞著嗓子對他說:“哥,憾生她很可憐。”
  葉臻抬頭淡漠的掃了葉權一眼,什麼也沒說,低頭扣著襯衫的扣子。
  葉權終於摔門而去,良久後葉臻發出一聲低微的嘆息,失望的氣息。
  憾生睡到下午,沒有真的睡著,矇著被子縮在黑暗裡,有人推門進來,輕柔的腳步聲,床鋪塌陷下去一邊,頭上的被子被拉開,憾生抬眼看著上方的莎莎,清清明明的一雙眼。
  莎莎靠過去,倚在床頭一手撥弄著憾生額前的頭髮:“你昨天幹什麼去了?我們回去後就沒有看見你。打過你的電話但是一直沒有人接。”莎莎說話的語調輕輕柔柔的,憾生弓著身體望著對面的墻壁,眼神空白。
  憾生不說話,莎莎也不催促,一點點的撥弄著她的頭髮,房間裡凝結著悶悶的寂靜,很久以後,憾生才沙啞著嗓子,用一種麻木粗糙的腔調說道:“昨晚碰見了一個以前認識的人,所以跟他走了。”
  莎莎低低的笑出聲:“以前的情人嗎?做了嗎?怎麼把自己搞的這麼慘烈的?”
  憾生翻了個身背對著莎莎不耐的口氣:“是啊,做了,下面流血了,肚子疼的很。”
  莎莎伸手要摸憾生後腦的手停在半空:“肚子疼?流血了?”
  憾生把臉悶在被子裡“嗯”了一聲。
  片刻後莎莎站了起來說:“我去給你買藥去,你好好躺著不要起來。”憾生沒有應她,莎莎走出去的腳步比來時的多了一份匆忙,直到關門聲響起憾生才抬起頭,默默的看著房門的方向,凝視良久。
  莎莎回來的很快,手裡提了一袋子口服的婦科消炎藥和栓劑,憾生被她催促著乖乖的到浴室裡上了藥,出來又被喂下去幾顆藥丸,等折騰完了她又窩回了床上,懶懶的看著莎莎不想說話。
  莎莎收拾完也回到床上,她還像剛才一樣坐在憾生的身邊,用輕緩的口氣問她道:“你有很嚴重的婦科病,為什麼不去醫院看看。”
  憾生似乎很逃避這個問題,她又翻過身去,明擺著不想回答莎莎的問題。
  莎莎的話語中沒有譴責的味道,帶著淡淡的憂傷:“憾生,怎麼這麼不愛惜自己,憾生,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的母親在這裡,她會是什麼心情嗎?”
  耳邊傳來一聲莎莎的嘆息,憾生盯著前方的墻壁不自覺的想著:如果她媽真的在這裡是會對她默然不理吶,還是會暴怒的壓著她去醫院。她恍恍惚惚的想象不出個具體的畫面,翻了個身看著頭頂的天花板呆呆出神,莎莎什麼時候出去的她沒有注意。
  憾生在床上養了一天,第二天下地出門,對於她那一晚的失蹤,她沒有提,葉權兩兄弟也沉默,日子還是如常的繼續,只是從那天起憾生伺候葉氏兩兄弟不在那麼上心,接下來的三天裡,憾生每日的三餐憑她的心情有一頓沒一頓的做著,而葉權也隱隱在躲著她,他吃了飯就躲回房間裡,中午的曬太陽午休,晚上的散步他也再不張羅了。
  ,憾生在房門口曬太陽,看小說,葉權吃了中飯就躲回了房間,憾生望著他的房門寂寞的笑了笑,一把扯過胖狗抱在懷裡把眼睛埋進了小說裡。
  晚上憾生又沒有做晚飯,葉臻葉權兩兄弟下樓來找不到飯吃,憾生也正好一覺睡醒下了樓,三人聚在樓下的走廊裡頗有大眼瞪小眼的意思。這是個有點怪異的場面,憾生的本質來說不是個厲害的人,她只是隨性,忽然就對照顧葉家兩兄弟的生活起居失去了興趣,但讓人家沒飯吃,她還是有些過意不去,而葉臻是個有脾氣的人,他被人伺候慣了,但憾生不是他家的傭人,他也無從表現出自己的不滿意。
  三人僵在那裡,最後還是葉臻這個場面人自己放下架子圓了場,他看看廚房又轉頭看著憾生隨意的說:“要不就出去吃吧。”
  憾生晶亮的眼睛望向葉臻:“出去吃?”
  葉臻回望著她:“是啊,出去吃,不走遠,前街的小飯店就有吃的。”
  兩人的眼神在一問一答之間交換著信息,最後憾生微微笑了下:“行啊,那就走吧。”無所謂的眼神和姿態。
  三人前後走著來到前街的小飯店,這家飯店很小,但口味很好在這裡已經做出口碑來了,他們來的時候,裡面已經爆滿,飯店的老闆在外面人行道旁又支了幾張桌子,三人也沒講究很多,隨便選了一張桌子坐下。
  等上菜的功夫,他們這桌又加進了一個人,來的人是莎莎,莎莎的到來憾生和葉權沒覺得多驚訝,他們在路上就聽見葉臻打電話了。
  莎莎的加入讓他們之間沉悶的氣氛稍稍活躍了一些,正值夏天,臨近夜晚,炎熱溫度已經消退不少,微微的海風吹著,其實是很愜意的環境。
  莎莎陪著葉臻吃著東西喝啤酒,聊著閒話,依然是親密的態度但各自保持著姿態,莎莎微笑時眼角有著淺淺的皺紋,她的坐姿永遠是腰身筆直身體前傾,歲月沉澱的風情更是美麗。葉臻靠在椅背裡,隨意的坐姿,散髮著不一般的氣勢,微微側著頭,聽著莎莎的低語,偶爾也適當的回上幾句,嘴角虛浮的掛著一個淺淺的笑容,這是兩個精彩的人物,他們坐在那裡就是一個故事,憾生毫無坐像的縮在椅子裡歪頭看著他們。
  他們都沒有怎麼吃東西,享受愜意的海風和這種散漫隨意的氣氛到成了他們的主要目的,後來天黑下來的時候,路燈亮起,暈黃的燈光灑在他們的周圍,更讓人心裡生出了幾分慵懶,憾生轉頭去看葉權,發現他正拿著一瓶啤酒,獨自喝著,目光投向遠處的大海,出著神,眼神有幾分悠遠。
  憾生沉默的看了葉權一會忽然劈手奪過他手裡的啤酒瓶,就著瓶口大大的喝了一口,葉權轉頭愣愣的看著她,憾生抹了一把嘴角流下的酒液問他:“你為什麼不理我?”
  葉權躲避著憾生的目光,他垂下頭看著腳下的地面悶悶的說:“沒有。”
  憾生看著葉權忽然就笑了,從很早以前她就知道葉權在本質上其實是個沒長大的孩子,有著高傲的性格卻有著一顆赤子般的善良的心,她其實沒有和他計較,但他卻彆扭著,憾生又灌了一口酒,嘟囔著小聲說:“笨蛋,葉權。”
  葉權抬頭憾生撅著嘴笑他,故意做出的嬌憨的表情,葉權的臉忽然紅了一下,他好像第一次發現憾生其實張的挺好看的。
  葉權忽然有點不好意思的驚慌,他掩飾一般的急慌慌的伸手到桌子上去夠啤酒,帶翻了一旁的另外一隻酒瓶,一陣嘩啦的杯盤撞擊之聲,他的動作隨之慌亂,莽撞的像個愣頭的少年,憾生在一旁“哈哈”的大笑出聲。
  葉權窘迫的回頭,惱羞成怒的低吼:“笑屁啊。”憾生更是笑得大聲,兩人之間的那份隔閡算是過去了。
  後來憾生和葉權喝了不少啤酒,最後尿急起來去上廁所,從飯店的衛生間出來,穿過熱鬧的前廳,出了大門,一個人直挺挺的堵在憾生的面前,把她的前路擋嚴嚴實實。
  路燈下的佟夜輝額頭上貼著一塊紗布,臉色是一種病態虛弱的蒼白,看見佟夜輝出現在面前憾生沒覺得一點意外,她目光平靜的看著他,佟夜輝似乎張嘴要說什麼,在那之前憾生阻止了他,她把一隻手伸到佟夜輝的手裡握住他說:“跟我來。”
  憾生把佟夜輝帶到馬路邊的路燈下,和飯店外面的食客離開了一段距離,兩人站定後,憾生轉身淡淡的問:“你到底要幹什麼?”
  佟夜輝覺得在憾生面前他什麼都沒有了,自尊,驕傲,鎮定,氣魄他全都拿不出來在她面前,他在她面前永遠失去了揮灑自如讓他驕傲的口才。
  佟夜輝難堪的沉默著,憾生靜靜的看著他,不帶著什麼情緒,耐心的等他開口。
  良久後佟夜輝終於囁嚅著說:“憾生,那天我不是有意的,我,我以為你死了,一年前你本來要坐的那般要飛往加拿大的飛機在海上失事了,我以為,以為你死了,我,我親手給你立了一個衣冠墓,把你關在了一個空墳裡,我真的以為你死了,你死了。”他磕磕巴巴的近乎語無倫次的解釋著,說道最後他的語調艱難,不斷的重複著你死了這幾個字,眼角泛著淚光,沒人知道他在這一年裡失去了什麼改變了什麼,也沒人知道他有了死意卻要麻木的活著的痛苦,他的世界在曾經知道憾生死亡的那一刻被顛覆了,如果不要自尊,驕傲能讓他靠近面前的人的話,他可以什麼都不要。
  憾生沉默的看著面前的男人,靜靜的聽著,從頭至尾的目光冷漠,等佟夜輝住口以後,她輕飄飄的問了一句:“那又怎麼樣吶?我死著活著跟你有什麼關係?”
  佟夜輝忽然之間就覺得自己要老了,一種力量壓迫的他要彎下腰去,他的脊梁再也挺不直了,憾生冷漠的眼神,淡漠的口氣說:“我死我活跟你有什麼關係。”
  佟夜輝在再遇憾生後一直堅定的認為她是還愛著他的,他曾經有多怕她就有多了解她,即使是冷漠的憾生,他也能感覺到她身體裡那一生只為他流淌的感情,但是這一刻他第一次正視了這樣一個問題:憾生能不能再回到他的生活裡,他們還能不能在一起,其實和憾生還愛不愛著他沒有太大的關係。他把事情做得太絕了,他把一個人損害的太厲害了,即使她還愛著但也不想要了。
  憾生不要他了,佟夜輝有著一種恐懼的情緒,急切想輓回一點什麼,他往前一步,離著憾生近了一點,帶著滿腔的表白,表達著他挖心搗肺能說出來的最真心的話:“憾生,我不求別的了,只求你能讓我看見你,隨時能照顧你就好了,我只求這點安心了行嗎?”
  面前的男人皺著眉,五官充滿痛苦的哀求,憾生心裡充滿了蒼涼之感,他們為什麼會走到這一步,憾生倒退了兩步,抬眼望著佟夜輝她很平靜的說了一段話,她說:“夜輝,你好好的聽我說,我真不知道你以為我是什麼?打不死砸不爛的金剛不壞之身嗎?我從十幾歲上的時候就知道你不喜歡我,那時候可真的天真,現在想起來那時的我真是有愚蠢的勇氣啊,那時的我認為你雖然不喜歡我但至少是需要我的,我知道你在騙我但我甘心的被你利用,只是奢望著能從你那裡得到一點稀薄的愛情,因為從小就只有你一個人在我遞給你一塊糖的時候沒有拒絕我,只有你一個人,在我拿東西討好你的時候會搭理我,可你最後一腳把我踢到監獄裡去了,我才知道我真的完了,我最後的那點利用價值為你貢獻完了,坐牢的那幾年我開始恨你,後來又幻想著,你能後悔,你對我幹了那麼多缺德事,我幻想著你能最起碼有愧疚的一天,哪怕是來看我一眼,我也算值了,我日日盼,天天守著心裡的那點念想。你知道絕望的滋味嗎?我就是在那一千多個日日夜夜的等候中守出絕望的滋味的,你知道那是什麼滋味嗎?是空的,知道空是什麼感覺嗎?就是把一個人扔在一個沒有一絲光亮,聲音的地方,那種地方沒人能待上兩天出來不瘋的,有一段時間,我真的覺得我要不正常了,可我沒瘋,知道為什麼嗎?”
  憾生站的直挺挺的身子,雙手在陰影裡顫抖,她本來想控制著不要激動,她本來也沒有什麼激動的心情,但她不能回憶,不能翻撿那些破破爛爛的傷口,每說一句她就疼痛一分,她極力控制著身體的顫抖但控制不住自己逐漸提高的音量,她冷冷的看著佟夜輝不間斷的說:“因為後來我終於有一天明白了,愧疚這個詞就不是為你這樣有野心的人造的,你所有的心思被野心,慾望,金錢,地位占滿了,情意那玩意在你心裡稀薄的就像是一張紙一樣的東西。”
  最後的話語憾生幾乎是在嘶吼,憤怒讓她的血往上涌,眼前一陣陣發黑,其實她已經不想在繼續往下說了,但未完的話語由不得不讓她繼續,她稍微調整了一下氣息,語氣稍稍又平穩了一些繼續說道:“坐了五年牢出來,本來我已經沒有什麼念想了,可我出獄的時候你又來招惹我,你我趕我走,給我下跪,你騙我,最後又捅了我一刀,那時候我是真疼啊,我想朝你吼,別捅了,太疼了,可我連喊的力氣都沒有,你也一點都沒手軟,該捅的還是照樣捅進去,我疼的快要瘋了,四處亂跑,要不是最後到了這座島上說不定就真的瘋了,我來了這裡後,稍稍清明了一些,然後我就跟自己說,既然老天要為難我,那我就乾脆閉上眼睛吧,我什麼都放棄了,什麼都不想了,我死心了,你明白嗎?夜輝,我死心了。”
  憾生疲憊的蹲□去,她耗費了心力說了這一段話,眼前已經出現了黑斑,她怕自己暈過去,只有蹲□,她弓著背看著地面指了指自己心臟的位置,繼續把最後的一點話說完:“我死心了,夜輝,這被你糟踐死了,沒有你了,也再也裝不下別人了,我認命了,你明白嗎?就打算這麼過一輩子了。”
  最後的最後憾生搖著頭無奈的說:“可你還來招惹我,你這些日子對我幹的那些事,讓我噁心,知道嗎?我噁心你!我不待見你!不想見到你,你懂嗎?”
  佟夜輝不知道是怎麼熬過憾生的那一長段話的,很久以來他一直拒絕去真正明白憾生遭遇過什麼,因為他害怕承受不了那種良心被折磨的痛苦,但這一刻,短暫的幾分鐘裡,憾生把它都翻撿了出來,赤i裸i裸的把它攤在他面前,於是他終於知道他一直逃避,懼怕的感覺是什麼了,那是凌遲一般的疼痛,憾生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刀一樣一刀一刀的凌遲著他。
  憾生蹲在地上兩隻胳膊伸長了搭載膝蓋上,放棄,疲憊的姿態,大段的語言讓發泄,也讓她筋疲力盡,佟夜輝站在原地,眼裡是憾生一個突著蝴蝶骨的後背,他在清涼的海風裡大汗淋漓,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他驚慌失措的想要把憾生擁進懷裡,他怕她不見了,他怕她不要他了,而他也真的蹲□,從後面把憾生緊緊的抱住,帶著絕望的力量,他把頭埋進憾生的脖子裡眼淚順著憾生的脖子滴到地面上。
  他們無聲的擁抱,緊密的留不下一絲空間,只是他們朝著的不是彼此的方向,遠遠看去像兩個走到了絕路,迷茫的絕望的孩子。
  離著他們不遠處葉臻,葉權,莎莎一直看著他們,他們靜默著,悲傷的氣息似乎也傳到了他們這邊,看著他們忽然靜(19lou)止了下來,葉臻拿過桌上的啤酒喝了一口,遙遙望著絕望相擁的兩個人,帶著一種複雜的心情說道:“他們兩個一個是情深不壽,一個是惠及而傷,一個看似多情實則寡情,一個看似寡情實則專情。”葉臻轉頭看葉權:“葉權,你懂了嗎?他們這種深刻的糾纏你一生能見到幾人?又怎能不去成全,不幫他們把糾纏的線理清?”
  葉權沒有回答,他站起身默默的走了出去,沉重的腳步,落寂的背影慢慢走遠一直消失在黑暗裡。
  莎莎望著那個方向也忽然說:“憾生是多麼的有勇敢,為了愛一個人,把自己毀滅的這麼徹底需要多大的勇氣和狠心。”
  兩個在塵世中翻滾了數十年,智慧的男女,望著同一個方向臉上的神色相似,唏噓中帶著回憶的失落,滿滿的惆悵,無處言說的遺憾。
  憾生帶著疲憊放棄的心情,無動於衷的任由佟夜輝抱著,很久以後她緩過勁來了,無力的對佟夜輝說:“佟夜輝,我累的很,我們算了吧,你饒了我吧。我這沒力氣了,是真沒力氣了,我的身體現在不好了,佟夜輝實話跟你說,我在監獄裡為你打過一個孩子,剛入獄的時候懷上的,沒檢查的出來,那時候我胖,自己沒發現,別人也沒看出來,懷了已經六個月了我有一天肚子疼的受不了去檢查才被查出來的,當時檢查出來就已經是死胎了,發現的時候孩子已經在我肚子裡死了快一天了,我是乾生的,熬了一晚上流了半桶血。出院後,在監獄裡沒有調養這一說,從那以後就落下的毛病,我現在是真的折騰不起了。”
  憾生如在說著別人的事情一般,慘烈的遭遇被她用一種平和冷靜的語氣表達出來,但她這樣比歇斯底裡的控訴更能感染人,佟夜輝覺得憾生終於最後在他的心臟處捅進去了一把刀,然後把它攪的稀爛。
  就在佟夜輝疼的冷汗淋漓的時候,憾生伸手推開了他,站起來,慢慢的走了出去。
  憾生走的很慢,機械的邁動著腳步,腳下步履虛浮,路燈把她的影子拉的長長的,單薄而孤獨,她走出去了一段距離佟夜輝才忽然緩過神來,踉蹌著腳步跟了上去,佟夜輝終於意識到憾生是真的不要他了,巨大的悲傷攢捏著他的心臟,疼痛中他從嗓子裡擠出帶著哽咽的腔調對前方的憾生喊著:“憾生,對不起,我錯了,我知道我錯了,我走的太遠了,想回頭找你可找不到了,你不等我了,你別不要我。”佟夜輝的是真正的哭了,眼淚鼻涕都留了出來,他此生最狼狽最真實的樣貌就在這時,憾生始終沒有回頭,他最後終於知道追上去也無望,絕望的靠在一盞路燈下,嗚咽出聲。
  憾生沒有停下腳步的往前走著,佟夜輝看不見的正面,臉上爬滿了淚水,那聲“憾生,對不起”她聽見的瞬間淚水奪眶而出,太多的情緒噴涌而出,她付出了整個青春,她經歷了五年的牢獄之災,終於這個男人跟她說了一聲:“對不起。”
  憾生的眼淚流的洶涌,她壓抑著聲音無聲的哭泣著,最後她越走越遠,渾身抽搐著,兩隻手臂在劇烈的顫抖,就在她以為要控制不住自己就要崩潰的時候,前面的道路出現了一個轉彎,轉過彎道,路燈下葉權默默的站在那裡,靜靜的守候著她從那個轉角處走出來。
  憾生扭曲著面孔一臉涕淚交加,攤著兩隻手臂以一種怪異的姿勢走到葉權面前,葉權默默的守著她走進,然後什麼也沒說輕輕的把她帶進懷裡。憾生終於放聲大哭出來。
  憾生很想對葉權說:“葉權,葉權你聽見了嗎?他跟我說對不起了。”可她的聲帶被哭聲霸占住,她說不出來。
  葉權也很想說:“憾生,憾生,我該拿你怎麼辦?”他能如此真實的感覺到憾生那充斥著整個身體的委屈,悲哀,他也是同樣的失去了語言。

  第二十三章

  憾生和葉權又和好了,關係比以前似乎有親近了一些,將近半個月的時間,兩人基本都沒有出過這房子,葉權守著憾生默契的躲著什麼,兩人窩在屋子裡吃了睡,睡了吃,倒也自在的很。
  中午,兩人躺在一張竹席上睡午覺,中間夾著一隻打著呼嚕的胖狗。
  “六年前的八月八日,我還請醫生破例把那位好心人的名字告訴我,好讓我紀念她。”
  “她叫什麼?”
  “她叫謝雲生。”
  成祖猛地抬起頭,正好看到家敏凝視他,成祖在剎那淚盈於睫。
  憾生低低的語調,這回她終於完整的把《來生》念給了業權聽,當她的聲音落下,眨眨眼睛轉過頭去,睫毛上帶著一滴淚水,葉權正扭著頭默默凝視著她,那麼安靜的眼神,憾生朝他微笑,葉權問她:“小說叫什麼名字?”
  憾生輕輕的回他:“來生。”
  “來生。”葉權低低的重複,寂寞的把頭轉了過去。
  葉權望著頭頂湛藍的一小片天空:“憾生,跟哥走好不?”他的語氣輕輕緩緩的,陳述的口氣,對於答案他似乎渴望不大。
  “我家的房子很大,前面有一個庭院鋪滿了草坪,天氣的好的時候,我會和我家的杜賓在院子裡玩,灑水器打開時,周圍都是水霧,我還有棟度假屋,蓋在森林裡,房子前面是一個湖,後面有我小時候經常玩的樹屋,我很多年沒有去過了,我帶你去好嗎?”葉權望著天空如在自言自語,他停下話語,靜默的等候良久,再轉過頭去,果然憾生已經閉上了眼睛,不知是不是真的睡了,嘴角一個淺淺的笑容。葉權凝望著她片刻,無言轉過頭,一隻手臂遮住眼睛,他的情緒,悶著,沉著,走不出去,下不了決心,得不到回應也無處述說。:]
  葉權睡不著,無聊的拿著漁具到碼頭上釣魚,空曠的海堤上隔著幾米就是一個釣魚的,全是中年以上的老頭,葉權找了個僻靜的地方,支好摺疊椅,面朝大海,甩出魚竿,看著海面發呆。
  葉權甩出魚竿五分鐘後,一輛黑色的轎車在他身後停了下來,電能的發動機沒有什麼聲響,片刻的功夫後葉權的頭頂罩下一片陰影,他沒有回頭,一個人走到的他一邊,彎腰坐在海堤上。佟夜輝望著海平面,眯著眼睛眼神虛無,葉權支著下巴,望著他的後背,似乎在研究他,兩人都沒有說話,良久後葉權忽然開口,語氣裡盡是鄙視的嘲諷:“我說你這人真是頑強啊,你不會是一直守在那房子外面哪個角落裡,一直跟著我的吧?”
  “你說的差不多,這些日子我一直守著那房子。”佟夜輝兩隻手臂撐到身後的地面上,望著天際翻飛的海鳥毫不忐忑的承認了。
  葉權嗤笑出聲:“我可不是我哥,什麼都可以拿來做交易。”
  “葉權,你帶不走憾生的,只要知道我在這裡,她是哪都不會去的。”佟夜輝說的不急不徐,悠悠遠遠的聲音裡藏著一種複雜的情緒。
  不知道為什麼葉權覺得佟夜輝說的是對的,他隱隱約約能明白憾生的心情,他沉默了,很久以後,他帶著好奇的心思問佟夜輝:“佟夜輝?你為什麼會回頭?你這樣的人我見得多了,你正常的反應不是應該把你那段背信忘意的發家史,挖個坑埋了,連著你對不起的人和事讓它一起爛掉嗎?”
  佟夜輝轉頭,看著葉權的目光複雜,然後他緩緩的說:“我那樣幹過,但是後來我以為憾生死了,相信我,那段日子我經歷的心情無法用語言給你描述,如果你經歷過至關重要的人的死亡你就會知道,死亡對人的心靈衝擊是多麼的巨大,因為我們生活在一個處處偽裝的世界裡,人連自己都在欺騙,而死亡是不能偽裝的,死了就是死了。我可以這樣告訴你,如果我在二十歲的時候認識了一個女孩,然後欺騙,利用,背叛了她,我對憾生做過的事情如果是對別人這樣做了,我可以肯定自己是不會回頭的,但是憾生不一樣,我和她九歲就認識,我們一路長大,她對我來說代表了太多東西,我跟你解釋不了,解釋了你也理解不了。”
  葉權再度沉默,思索的目光盯著佟夜輝,有那麼一會後他又問:“你對憾生好過嗎?我是說你們小時候。”
  “沒有。”佟夜輝回答的迅速而直接。
  “為什麼?”
  佟夜輝坦然,毫不做作的隱藏:“因為她小時候又胖,又難看,還不會說話,周圍沒有喜歡她的人,我那時候還小就知道不能站在大眾觀點的背立面,我們從小就是物質友情的交換,可她一直纏著我,從來都沒走開過。”佟夜輝說道這裡眼神裡帶著回憶,自嘲的笑了一下。,葉權皺著眉頭看他,口氣裡充滿的鄙夷:“你這種人,說你沒有人格都是客氣的。”
  佟夜輝整個轉回身體面朝著葉權,坦然道:“在憾生面前,我確實是一個卑賤到了連具備最基本的人格都談不上的人,但是我想回頭,葉權。”他說的很認真。
  葉權眯著眼睛問他:“你是內疚嗎?”
  “有一部分是因為這樣的。”
  葉權嘴角微微牽動,他說:“佟夜輝,你今天舔著臉貼上我,不就是想讓我像我大哥一樣為你和憾生牽線搭橋嗎?讓你演一出浪子回頭的戲碼嗎?你說的動聽想回頭,也不想想這世間的事情在時過境遷以後你想回頭,還是原來的樣子嗎?你想過憾生稀罕你的回頭嗎?你想過我可以把憾生帶走,讓她過一種新的生活嗎?”
  葉權的話讓佟夜輝低下頭去思考,片刻後,他抬起頭,望向葉權的眼神沉穩,語調有力,充滿說服力他說:“葉權,我不為自己辯解,只想你能想到:一個人在二十歲和三十歲的時候心境是不一樣的,再有,純粹的愛情會被時間衝淡激情,對一個男人來說摻雜了愧疚的感情更加的堅固,還有,有你永遠也不能給憾生真正的治愈,她所有的損害,都是我給的,只有我,一生都會被她守在心裡,她傷的有多厲害,就會記得我有深刻,能夠讓她有機會在今後能過上正常生活的只有我。最後,憾生會老,她老了以後怎麼辦?誰能讓她不孤獨,不寂寞?她終生的不平由誰來補償她。”
  佟夜輝說完後,葉權把身體靠近椅背裡,眯著眼睛研究他,半晌後他說:“佟夜輝,我不得不承認你的話很有說服力,但是我還是想把憾生帶走,你會怎麼辦?”:佟夜輝搖搖頭,清淡的說:“你帶不走憾生,她有案底,光辦簽證我就可以把她攔住,你們的家族勢力還伸不到國內來。還有我也可以告訴你,我可以用盡一切手段讓她回頭,我可以斷了她所有的生活來源,讓她無處安身,走投無路,人可以在命運面前不低頭,但是一定會對生活妥協。”
  葉權忽然就笑了,“人可以在命運面前不低頭,但是一定會對生活妥協。”他自嘲的無奈的笑著重複著這句話,然後他不再看佟夜輝,彎腰開始收拾漁具,顯然是不想再繼續談話了。
  佟夜輝也站起身,他望著葉權的背影妥協安撫的語氣:“葉權,你以後會戀愛,結婚,會有自己的生活,你有你既定的生命軌跡要走,而憾生只能是你生命裡的過客,你覺得她很特別,但你不能真正插入她的內心,而她也不想進入你的生活,這些是無論你擁用多麼大的恆心都跨越不了的。”
  葉權收拾完東西直起身,他面對著佟夜輝道:“佟夜輝,你這人身上擁有一種勇敢的野心,和執著的氣魄,身為男人,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我有些理解你,但是我還是非常非常的討厭你。”說完他轉身留給佟夜輝一個背影,直直的走了出去。
  佟夜輝在他身後輕輕笑了一下,他忽然朝著要走遠的葉權大聲的喊道:“葉權,幫我住進憾生的房子裡吧,就當是幫幫憾生。”
  葉權猛然回頭,他眯著眼望著佟夜輝站立的方向,他慢慢的把右手握拳舉到胸前,稍一停頓,然後忽然堅定的豎起中指,最後,他一點都不拖泥帶水的豁然轉身走遠了。
  日子在沒有壓力的情況下,忽忽的往前走著,憾生窩在自己的房子裡不怎麼出門,她和葉臻不怎麼再打交道,屁股在持續的餐後散步的折磨下似乎是瘦了一些,莎莎最近不來了,那一對熟男熟女的露水姻緣似乎散去了激情,葉權還是老樣子,他似乎經常開開心心的,帶給憾生一種愉快的心情,但憾生轉過身去的時候也會感覺到他投注在自己身上寂寞目光,憾生能感覺到她和葉權的緣分也要盡了。
  半個月後的一天,例行的午休時間,葉權躺在憾生的身邊,摸摸索索的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遞給憾生,臉上是極不情願的表情,他嘟嘟囔囔的說:“那個,憾生,我給你找了個房客,他出的價錢很高,那個,回來我們要是走了,你不也是寂寞嗎?我就做主給你答應了。”
  葉權遞過去的是一紙房租合同,裡面還夾著一張支票,憾生看見支票上佟夜輝的名字,什麼也沒說,把紙張連同支票疊好,揣進了褲子口袋裡。憾生知道葉權是要走了,她把頭靠向葉權的肩頭:“葉權,最近我老是肚子疼吶。”忽然冒出來的一句不著邊際的話,婉轉的話語,輓留的語氣。葉權明白。
  他們都知道,其實他們是誰也留不住誰的,憾生這種婉轉的輓留只是片刻的惆悵的心情罷了。
  葉權低低緩緩的說:“憾生,別太跟自己倔知道嗎?以後要是覺得實在憋屈了,就給哥打電話。”
  憾生把頭扭到一邊,淚水充盈上她的眼眶,她這一生沒有人這樣囑咐過她,只是片刻間她眨掉眼裡的淚水,轉回來,嗤笑一聲:“你是我的騎士嗎?”
  “我想做你的王子。”葉權低沉的寂寞的語氣。憾生再無聲息。
  第二日清晨,憾生被窗外的鳥鳴聲吵醒,樓下傳來來回上下樓的走動聲,院門開開合合的聲音,悶悶的吵雜聲透過門板傳過來,憾生起床,換下睡衣走出房門,她站在樓上望向自家的院子,兩個打扮像是公司職員的年輕人正往外搬著一些文件和辦公用具,葉臻住進來後這些東西也是被人陸陸續續的送進來了。
  葉權從院門外走進來,和樓上站著的憾生目光對在一處,他們沉默的對視良久,憾生幽靜深邃的目光下,葉權艱澀的開口:“憾生,我們要走了哦。”
  憾生看著他沒有說話,葉權又說:“對了,你的新房客也來了,他今天就會住進來。”
  佟夜輝像是應景一樣,正好從院門裡走進來,出現在葉權的身後。
  佟夜輝仰頭望向憾生,三人在一條直線上,憾生看著葉權,伸到欄桿外面的手臂忽然垂了下去,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失落了一樣東西,但具體是什麼她又想不明白,所以也無從找起,只留下一片巨大的失落感和茫然的心情。
  憾生送葉權他們去機場,佟夜輝不用人招呼自己也跟著他們的車去了,一路上憾生拉著葉權的一個衣角,到了機場也不鬆手,她像個孩子一樣傻氣執著的行為沒有人笑話她,包括葉臻在內都用一種憐惜包容的目光看著她。
  葉權一路也沒有說話,始終微笑的看著憾生,眼神溫暖,憾生專注的看著他的笑臉,一遍一遍的要印在心裡,她知道她留戀著葉權給她的那些溫情,她舍不得他走,她也不覺得自己行為丟人,她從來都是一個自我隨性的人。即使人們的眼光總是鄙夷的,但她還是勇敢的表達著,她不夠圓滑但她是最真實的。
  臨到分手的那一刻,一個關口就要把兩人分隔在地球的兩端,在人流裡,在人們注視的目光下,葉權把憾生擁進懷裡,他們用力的擁抱對方,葉權在憾生的耳邊說:“憾生,跟哥走吧。”
  憾生的心裡涌上瞬間的衝動,那一刻她真的就想隨著葉權走了,但下一秒鐘,兩個相擁的人,被關口一內一外的兩個男人分別抓著他們的肩膀硬把他們扯開了。
  被扯開後的兩人,葉權臉上掛著大大的笑容,憾生眼裡閃動著淚光,葉權一邊倒退著走一邊對著憾生說:“憾生,我喜歡你,憾生,再見。”他沒有出聲,用的脣語,靜默的無聲的,憾生看懂了,她的心臟再次被一種鈍痛襲擊。
  葉權一直倒退著微笑著,漸漸就要消失的葉權,憾生的眼前出現第一次見到他時的場景,葉權站在瓢潑的大雨裡,筆挺的身姿,英俊的面容,狡猾的微笑,他說:“小姐,你好我走到這裡正好趕上大雨,不知可否冒昧的借您的房子避雨?”當時他們不認識,當時她覺得他有些不正常。憾生的眼淚忽然就噴薄而出。

  第二十四章

  葉權走了,在一個憾生措不及防的清晨,葉權這種有意或者無意的做法,留給憾生的是巨大的失落感,以及需要長時間來愈合的惆悵。
  憾生坐佟夜輝的車回到島上,兩人一路無話,到了狹窄的巷子裡,車子開不進去,兩人下車一前一後的走到房門口,憾生推開院門,空盪蕩的院子,如很久之前的寂寞,那時候心裡總是很平靜,今時今日卻忽然不能忍受
  憾生轉身從口袋裡掏出昨日葉權給她的房租合同連同支票一起遞給佟夜輝:“你走吧。”她冷淡的說。
  佟夜輝矗立不動,他搖頭:“我不走。”
  憾生聚不起心力來和他戰鬥,她黯沉著目光說:“我們是不死不休的局。”
  佟夜輝目光平靜的如一潭湖水,他點頭:“我知道,我陪著你,這回我不逃跑了,會一直守著你。”
  憾生的心情惡劣到極點,她邁步入屋,屁股從她推開門就嚎叫著撲到門口,她也不管了,直直的走上二樓回了房間。
  佟夜輝目送著憾生離開,彎腰抱起胖狗,摸摸它的鼻子,逗弄著糾了一下它的尾巴,胖狗好奇的看著他,他朝它笑笑說:“走吧,給你弄點吃的去。”
  佟夜輝從餐廳裡找出狗糧喂了屁股,樓上的憾生毫無動靜,他在房子裡自由的行走,微笑的看著胖狗吃東西,屁股是個會看臉色的,知道佟夜輝是個好相與的,馬上就狗腿著跟他黏糊上了
  憾生回房就悶頭大睡,她以為自己會睡不著,可沒想到會一覺睡到肚子餓醒。
  憾生睡醒已經是正午過了一點,她忽然想起屁股,下樓去找,屁股在廚房門口,腦袋埋在它的專用飯盆裡大吃,聽見憾生的腳步聲也就是腦袋往她那邊側頭一下。
  廚房裡傳出陣陣不太有節奏的切菜聲,憾生走到廚房門口,佟夜輝的一個背影,他正在切菜,專注的神態,笨拙的動作,看得出不太熟練,憾生倚在門框上看了他很久帶著久遠的記憶,心情複雜,她忽然開口說:“你會做飯了?”
  佟夜輝的切菜的動作猛的一頓,他轉過身,臉上一點點的羞愧的笑容:“還不會,但我很快會學會的。”
  憾生皺眉望著他,複雜而難過的神情,曾經的這個人在她的面前是多麼的高高在上。
  佟夜輝看著憾生道:“我看見冰箱裡有一盆煮熟的拌飯,想著應該是狗糧,所以剛剛熱給它吃了。”
  憾生沒吭聲,轉身走了,佟夜輝朝著她的背影提高音量說:“憾生,別又睡了,一會我叫你吃飯。”憾生腳步不停沒有回頭。
  憾生知道佟夜輝是個特別聰明的人,只要他想學的東西,上手都會比一般人要快,一頓飯雖然賣相不佳,口味倒是也還過得去,至少在正常可以入口的範圍內。
  他們的飯桌依然擺在迴廊下,憾生胃口不佳,挑挑揀揀的吃的無精打采,她不看佟夜輝,佟夜輝卻緊緊的盯著她。
  “你先忍耐一兩次,以後我會做好的。”佟夜輝帶著歉意的語調,輕聲說。
  憾生抬眼望他,她的眼神有點無奈,也有點厭煩:“你說你這又是何必?”
  佟夜輝睡下眼皮:“憾生,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我找不到別的能夠接近你的方法。
  憾生有一瞬間的憤怒,她很想說:你接不接近我,你想幹什麼和我有什麼關係?但她出口的那一刻還是忍住了,因為她知道她和他說不通,這人自私是他的本性,他本能的慾望支配著他所有的行為方式,而且他從來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能伸能屈,又有絕對的恆心和毅力。你休想通過你的語言改變他的思維方式。
  憾生扭頭看向院子裡,門口傳來“啪嗒”一聲,她看過去,一朵開敗了的廣玉蘭落在地面上,巨大的花朵開到極致殘敗了,落下枝頭,秋天來了,葉權走了,在這個陽光格外艷麗的盛夏裡,他為她帶來了生命中唯一的溫暖,然後又匆匆的離去,他曾經給了她多少溫暖就留給她多少的惆悵。
  憾生最後一點胃口也盡失,眼前所有的景致都讓她心裡空落落的,她失落的拋下筷子,無聲的起身扭頭離開了。
  佟夜輝看著桌面上的碗碟,半垂下眼簾,半晌後他扭頭看向旁邊唯一的活物,屁股腦袋搭在兩隻前爪上趴在那裡迷茫的看著他,佟夜輝對它笑笑,一點點寂寞苦澀的笑容。
  一個下午憾生在房間裡沒有出來,兩人在晚餐的交集依然是不鹹不淡的,憾生不想說話,佟夜輝也是無語,這房子裡又恢復了三個月前的沉寂。
  吃過晚飯,憾生照樣躲回房間裡,佟夜輝收拾了衛生,從廚房出來,看了看樓上憾生緊閉的房門,轉身抱起胖狗出門散步去了,他以前守在這房子外面的時候,他無數次的看見葉權和憾生帶著胖狗散步,他希望延續這種行為,他有足夠的耐心和時間來等待憾生的參與進來,他曾經妒忌著葉權在憾生身邊的位置,而他想取代。
  入夜的時候,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的下的不大,這一年的第一場秋雨,潮濕的空中帶著絲絲的涼意,零落的雨滴砸在屋頂的瓦片上,“叮叮咚咚”的聲音,空曠而單調。
  憾生推開房間裡的窗戶,黑幕一般的夜空下,院子裡沉沉的死寂,門口的廣玉蘭徹底的敗落,白慘慘的一朵朵殘花,被風四散吹落在院子裡,憾生靜默的望著一個方向,空白的眼神,清晰的記憶,那個眼神單純的大男孩,歡騰的笑語,分別時用力的擁抱,溫暖的體溫,那是她生命裡收到的最灼熱的溫度。
  樓下的迴廊裡,一閃一閃的一點點猩紅的光點,客廳的門口佟夜輝靠著墻壁,抽著煙,靜默的仰望著漆黑的夜空,一隻胖夠慵懶的趴在他身邊。
  這個院子裡此刻的景象,像是一部黑白電影的長鏡頭,黯沉的畫面,沉悶的的基調。
  夜深的時候憾生下樓去找屁股,拉開房門,地上一雙棉布脫鞋,她在這房子裡的時候大部分時間都習慣光著腳。
  憾生望著腳下的拖鞋,她停在那裡看了片刻,然後伸腳穿了進去。
  樓下的迴廊昏昏暗暗,只有一點客廳裡透出來的昏黃的燈光,憾生的腳步輕微,佟夜輝靠著墻,曲起一條腿,拿著煙的手臂搭在膝蓋上,扭頭看著憾生走來的方向。
  憾生走近,靜默的眼神望著佟夜輝,佟夜輝仰著頭看她,兩人的目光碰在一起,幽幽靜靜的沒有波瀾。
  佟夜輝說:“要坐一會嗎?”憾生不置可否,佟夜輝又接著道:“你等一會。”
  掐掉手裡的煙頭,佟夜輝迅速的起身,他進到客廳裡,拿了一個沙發墊子出來放在憾生的腳邊:“坐吧,地上涼。”他說。
  憾生在沙發墊上坐下,順手從一邊拿過佟夜輝的煙,抽出一顆點上,她深深的往肺裡吸了一口煙霧,尼古丁的味道讓某種沉重的心情得到鎮靜和緩解。
  佟夜輝在憾生的身邊坐下,兩人一同看著院子的方向,久久沒有出聲,後來一顆煙幾乎要燃燒到盡頭的時候,憾生悠悠緩緩的開口:“你說你這又是何必?不好好的回去過你的日子,鮮衣怒馬的,少年意氣風發,多好,何苦來我這裡找憋屈。”
  佟夜輝的臉隱沒在陰影裡,他的聲音也仿佛是覆蓋著一層布帛,悶悶的沉沉的,他說:“想走來著,但走不開。”
  憾生在他說話的功夫掐滅手裡的煙頭,又重新抽出一顆點上,她低低的笑了一下說:“有什麼走不開的?你以前不也把我趕走過嗎?我要是如你的願,在國外好好的活著,你不也是能好好過一輩子嗎?”
  佟夜輝看著前方說:“或許吧,但我現在很慶幸還能坐在這裡和你說說話,我覺得這樣的日子比我之前過的任何一天都舒坦。”
  又是一支煙的沉默,最後憾生把煙頭掐滅以後,深吸了一口氣說:“佟夜輝,我不管你想幹什麼,反正我是沒有什麼東西能再給你了。”
  憾生抱著屁股站起來,佟夜輝抬頭看著她:“我不要你給我什麼,我能守著你就夠了。
  憾生無聊的笑笑,抱著屁股轉身往回走:“隨便你吧。”她丟下這樣一句話,慢慢走著上樓了。
  佟夜輝一直看著她背影消失,最後腳步聲也消失在一聲關門的後面,四周又恢復了一片死寂。
  在混混沉沉的空間裡佟夜輝不知坐了多久,周圍除了越來越大的雨滴聲,再無其它的聲息,他悶沉的坐在那裡,身子沉沉的不想起身,直到樓上忽然傳來一身重物落地的悶響,他豁然抬頭望向憾生的房門。
  憾生房門的窗戶一片漆黑,悶響過後,屁股一陣瘋狂的吼叫傳來,在這個雨夜裡格外的恐怖,震懾人心。
  佟夜輝在瞬間一躍而起,他瘋狂的往樓上跑,心臟一下緊似一下的跳動,巨大的恐懼和心慌充斥著他的身體。
  憾生的房門是反鎖的,裡面的屁股叫的越發的狂躁。!
  “憾生!”佟夜輝在門外大叫。裡面沒有任何回應。仿佛有一隻手在用力的纂緊他的心臟,巨大的恐慌,他往後退了兩步一腳踹在房門上,這房子原來的主人修建房子的時候頗講究質量,實木的門,高級的銅鎖,佟夜輝一腳踹下去,門板發出一聲悶響沒有什麼動靜,他往後再退,再踹,來回幾下,裡面除了胖狗的吼叫,沒有一絲人聲,他越來越慌亂,下腳的力量也越來越大,門鎖終於有點鬆動,最後一腳,慌亂中一腳踢在門鎖上,他也是光著腳的,房門應聲而開的時候,他的右腳上也冒出了鮮血。
  屋內一片黑暗,只聽見屁股越來越狂躁的叫聲,佟夜輝上前一步邁進門內,伸手在墻壁上找到開關。
  屋內燈亮的瞬間,佟夜輝經歷他一生最慘烈的景象,屋裡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憾生趴在地上,仰著頭,白紙一樣的一張臉,汗水細細密密的布滿她的整張臉,額頭前的頭髮全濕了,貼在臉頰上,她身後的床鋪橫陳著大片的血跡,望著佟夜輝的眼神還是清醒的,晶亮的眼睛裡一種生命力在做最後的燃燒。

  第二十五章

  佟夜輝的心臟停跳了幾拍,“憾生。”他的聲音顫抖著,走上前去把憾生的身體翻過來,上半身抱進懷裡,憾生的身體下一灘暗紅的血液,藏藍色的睡褲從褲腰開始到膝蓋浸泡在血水裡。
  佟夜輝的腦子被看到的景象震的“嗡嗡”的響,他的視線在瞬間變得模糊,撥開憾生臉頰上濕發的手指抖動的不受控制,他望了一眼憾生虛弱的臉,巨大的心痛,哆嗦的音調:“你這是怎麼了啊?”
  此時的憾生虛弱的只能張著嘴“呵呵”的喘氣,這樣的疼痛她曾經經歷過,那時她還年輕,二十出頭最好的年紀,身體強壯,那個夜晚,窗外漆黑的暗夜,血液滴滴答答的落在鐵皮桶裡的聲音,頭頂的手術燈刺眼的光芒,墻壁上冰冷慘白的顏色,還有那身體裡的寒冷是她這一生最頑固的記憶。
  憾生對她的處境有所感應,她望著佟夜輝的眼神,說不出的複雜,虛弱的複雜的也是無奈的,她“呵呵”著說不出話來,閉上眼睛,兩行淚水順著眼角滑落。
  佟夜輝全身顫抖著,狠狠的印在憾生眼角的嘴脣失去了血色。
  佟夜輝把憾生背到背上,一邊往外走,一邊掏出手機打120,他地址報的還算清晰冷靜,手在不停的顫抖,一路走出去,地上一串的血腳印。
  一路從樓上到樓下,感覺不到憾生身上一點的溫度,她的兩隻手臂直直的搭落在佟夜輝的肩膀兩邊,隨著他的走動來回晃動,佟夜輝下了迴廊,奔進雨裡,“匡當”一聲巨大的開門聲,佟夜輝赤腳踏上門前的台階,屁股嚎叫兩聲跟著跑了出去,片刻後凄涼的狗叫聲越來越遠去,留下一扇洞開的木門在風雨中來回擺動,發出空洞的“吱呀”聲。
  佟夜輝覺得這是他一生中走過的最漫長最艱難的一段路,黑幕一般的天際暗沉沉的籠罩著整個世界,沒有聲音,絕對的寂靜,他的腳板拍在水泥地面上的“啪啪”聲充斥著他的耳膜,大雨遮住了前路的視線,什麼也看不見,壓抑到絕望。
  憾生已經沒有任何聲音了,剛才還能感覺到她在他脖頸處的呼吸,似乎也越來越似有似無,“憾生。”
  “憾生,你別睡著了,我們等會再睡,你以後想怎麼睡都行,現在千萬不能睡了,求你了。憾生,憾生。”憾生毫無聲息,佟夜輝的聲音越來越微弱,越來越失去了底氣。
  佟夜輝知道道這條路為什麼會這麼長,終於拐出背街的小巷,前面是一條長長的陡坡,路的盡頭還是看不見救護車的身影,也聽不見鳴笛的聲音。
  “憾生,憾生。”佟夜輝又試著叫她,得不到任何的回應,他好像已經有一會沒有感覺到憾生的呼吸了,腳步在瞬間有些凌亂,終於走到坡道中途的時候被絆了一跤。
  佟夜輝摔倒後被衝擊力的慣性翻滾出去了兩圈,他的身後一聲悶悶的響動,等他再爬起來的時候,憾生歪著身子躺在路面上,昏黃的路燈投射在她身上,不見一絲動靜,不知是死是活,佟夜輝覺得心都要裂開了,他連滾帶爬的到了憾生身邊,他捧起她的頭,她的頭歪落到一邊,佟夜輝不敢去摸她的心臟,他恐懼著,大雨中他把憾生緊緊摟進懷裡,他覺得他也要死了,他疼的要死了。
  再次把憾生背在背上,他這一生從來沒有放棄過,也從來沒有絕望過,可是這個時候,他終於明白這世界上還有命運這個東西,還有因果這個東西,他一步一步的走著,步步血跡,步步絕望:“憾生,你別死,你死了,我怎麼辦?”他終於嗚咽出聲。
  憾生知道自己怕是不行了,她一直有點恍恍惚惚的知覺,身體裡的血一直沒有停止流過,失血帶走了她的生命力,疼痛似乎已經感覺不到了,她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因為她清晰的聽見了佟夜輝的哭聲,她覺得身體裡充斥著巨大的疲憊,她用最後的一點點力氣,晃了晃手臂,她想給佟夜輝擦擦眼淚,但是實在沒勁了,她把嘴脣湊到他耳邊,咬上他的耳垂。
  佟夜輝一下子僵立在原地,“憾生。”不是喜悅的心情,心酸的疼痛,他的眼淚沒有停止過。
  憾生呵著氣,虛弱到極致的聲音:“別哭。”在死亡面前那些愛恨都能放下了,佟夜輝還是那個年輕的陪著她一路長大,給了她最多幻想和激情的那個大男孩,她最最深愛的人。
  滂沱的雨拍打在兩個人身上透徹心骨的冰冷,凄涼的絕望,佟夜輝僵硬著身體望著前方的面孔,英俊蒼白,那是讓憾生痴迷了半生的一張臉。
  憾生手臂落下去的瞬間,遠處終於傳來救護車鳴笛的聲音,閃爍的紅燈,在暗夜裡帶著希望,漸漸靠近。
  救護車的的後車門洞開,明亮的白光,炫目而光明,有人把他們分開,憾生被放到擔架上推上車,佟夜輝機械的看著,本能的追隨著她上了車,周圍亂哄哄的嘈雜人聲,伴隨著凄厲,狂躁的狗叫聲,有個年輕的女聲,尖利的聲線:“這狗是怎麼回事?”
  佟夜輝看著胖狗在車廂下來回的跳躍著,它太胖了跳不上來,急躁的狂叫著,佟夜輝本能的勾出半個身體,一把揪住胖夠的後背的皮膚,一把把它抓了進來,車門在屁股的尾巴後面堪堪“碰。”的一聲合攏。
  屁股上了車就安靜了,蹲在佟夜輝的腳邊,望著憾生,老老實實的不吭聲,車廂裡一片忙碌,穿白衣服的人探測憾生的呼吸,檢查她的瞳孔,測量她的血壓,最後還在她的鼻孔上插了一根管子,佟夜輝知道他們在給她吸氧,他機械的看著,目光麻木,他看見憾生的頭偏到一邊,軟軟脖頸,沒有一點的生氣,眼睛半開半合,望著他的方向,似有如無的好像有一點點神采在裡面流動。
  佟夜輝不敢確定,他悄悄的伸出手握住憾生在他這個方向的手掌,憾生的手冰冷,一根手指微微在他的手掌裡動了一下,那麼輕微的顫動,佟夜輝感覺到了,他那一瞬間有著巨大的喜悅,他抬頭,對著對面的白衣女孩恍惚的笑著說:“她還活著。”
  那一瞬間,所有人忽然停下動作,一車的靜默,女孩微微愣了片刻,朝他安撫的笑了笑,拿過一個夾子埋頭記錄著問佟夜輝:“病人的姓名,年齡,有什麼病史嗎?”
  佟夜輝被問住了,沉默了片刻才虛弱的說:“莫憾生,28,病史不知道。”
  女孩抬頭看了他一眼:“你知道她有什麼藥物過敏嗎?”
  “不知道。”依然是不知道,佟夜輝的心臟被抽打著。
  這會女孩看他眼神是用瞟的了,不耐煩的語氣:“那你和她是什麼關係?”
  什麼關係?佟夜輝再次沉默,憾生和他是什麼關係,太多的關係了,最後他說:“她是我的愛人。”他以前不想承認的,後來不敢承認的,從來沒有拿到人前說過的,他虧欠憾生的,其實也就是愛人這兩個字,他的雙眼蒙上一層霧氣。
  女孩再度抬眼瞟向對面的男人,英俊的五官,挺拔的身材,精緻的穿著,卻神情呆滯而虛弱,赤|裸的雙腳下還有血跡在流淌:“她是什麼時候出現癥狀的?距離現在有多少時間了。”
  “我不知道她什麼時候開始的,從我發現她到現在大概有二十分鐘了。”佟夜輝機械的回答,然後他忽然想起,抬起頭,急迫的道:“她跟我說過,大概六年前她流產過,孩子六個月大是死胎。”女孩看他一眼,埋頭記錄著。
  “你們最後一次房事是什麼時候?”
  “大概兩個月前。”
  “她末次月經是什麼時候?”
  “不知道。”
  “最近身體受到過劇烈的撞擊嗎?”
  “沒有。”
  兩人一問一答間,單調而空泛的聲音,
  最後佟夜輝問女孩:“她是什麼病。”
  女孩望著他的眼睛裡帶著幾分同情:“現在還不能判定,流產,宮外孕都有可能。”
  佟夜輝知道什麼是流產但不不了解宮外孕,他帶著不確定的恐懼低聲問女孩:“宮外孕會怎樣?”
  “會死人的。”女孩的目光望向別處,語調輕微。
  佟夜輝耳邊跑過巨大的轟鳴聲,握在手裡的憾生的手掌毫無動靜。
  車子跑到醫院的大門停下,車門被豁然打開,一群人擁上來,憾生被抬下車,佟夜輝被迫放手,一群人又擁著病床往醫院大門裡走,憾生躺著的病床旁邊伸出的金屬支架上吊著的輸液瓶,一晃一晃的。
  人在高度緊張恐懼的時刻其實無法表現出太多表情,佟夜輝神情麻木的一路跟隨。留在掌心的溫度一直是冰冷的,他一直沒有把憾生的手攥出溫度來。
  醫院是個奇妙的地方,時間和空間全部是安全的白色,像白色才能顯現出原有的骯髒和污穢。白色能讓人覺得清潔,可是看久了卻覺得猙獰。什麼也沒有,空空的,讓人覺得靈魂提前出竅,不知是不是這裡總是迎接死亡的地方,陰氣重,空氣也總是陰冷一些,佟夜輝坐在手術室外的休息椅上,□的腳踩在地面上,一股股的冷氣從腳底一直竄遍全身,屁股蹲在他一旁的椅子上,眼睛巴巴的望著剛剛憾生被推進去的大門。
  佟夜輝望著腳下的地面,表情肅穆,剛剛一陣的慌亂,憾生被確診為宮外孕,被緊急推進了手術室,佟夜輝不了解宮外孕到底是怎麼回事,但他知道他在無限的接近死亡,是生,是死,全憑從裡面走出來的醫生的一句話,他一直不太認為這世界上存在著所謂的公平這這回事,但現在他終於知道,這個世界還是存在著某些平等的,比如死亡。
  佟夜輝不明白為什麼他總是會讓憾生如此的悲苦,慘烈,以前的他總是肆意的,無所顧忌的,他認為他掌握了這個世界的生存規則,肆無忌憚的掠奪揮霍著一些東西,但現在他想回頭了,他想去珍惜她了,可依然是弄到了如此的慘烈的地步,直到現在他才恍恍惚惚的意識到這個世界冥冥中還有一種叫命運的東西是他抗拒不了的,這個冰冷的雨夜刺骨的寒意和絕望的恐慌成了他今後的人生中最頑固的記憶,每每的回憶都會從骨頭裡生出冰冷的寒意來。
  憾生在清晨醒來,白色的床單,白色的墻壁,滿眼空白的乾淨,開著的窗戶外面有鳥鳴聲,掛著綠葉的樹枝伸展著枝椏,占據著窗戶一覺的視線,昨夜一夜的雨水,天亮後天空又放晴了,雨後的晴天陽光格外溫暖明媚。
  憾生的腿邊埋著一個黑黑的腦袋,她知道那是佟夜輝,身體還疼著,喘氣都虛弱,她默默的看著那顆腦袋,很久後伸出手輕輕碰了碰他的發梢,她對他恨的模模糊糊,而愛的卻清清楚楚。
  憾生說不上自己是什麼心情,不心疼他,卻愛著他,她把手掌插入他濃密的黑髮裡,用力的纂緊,狠狠的撕拉,然後又慢慢的放開,輕輕的撫摸,眼淚滑下她的眼眶。
  一隻手掌伸到頭頂拉過憾生的手,埋在自己的臉下,他親吻著那隻沒有溫度的手掌,啃咬著,咬出一個個的牙印,然後又挨著個的去用嘴脣撫摸,最後又把眼淚鼻涕都一起擦在上面,像個任性的孩子,而憾生之於他也像個母親,他傷她棄她,最後還是要去找她,她恨他,怨他,轉過身去背對他,但最後還是要把他擁進懷裡。
  “我是流產了嗎?”憾生氣息微弱的問佟夜輝。
  佟夜輝還是將臉埋在她的手掌裡,很久以後,悶悶的聲音:“不是。”他抬起頭,眼睛還紅著,兩隻手顫抖的忽然就俯身,凶狠的親吻上憾生的嘴脣,憾生啟開雙脣,縱容著他。
  很久後,佟夜輝終於離開,巨大的後怕讓他的聲調發顫:“你是宮外孕,輸卵管破裂了,你差點就死了,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憾生扭頭,望向窗外,失落的眼神,她只是想著:“又一個孩子沒了。”從來無緣的孩子,說不出的心情。
  憾生再轉過頭時,忽然就皺著眉說:“你怎麼老了?”在憾生眼裡佟夜輝還是那張臉,雖然熬了一晚上,神色是憔悴一些,但就是看著眼角眉梢不對勁了,一股風霜之意隱隱在這張臉上出現痕跡。
  佟夜輝跟不上憾生的思路,一時愣在那裡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憾生卻煩躁的抬抬手說:“快去收拾一下,去弄乾淨了再來。”
  佟夜輝愣愣的看著憾生,抹了一把自己臉說:“一會再去。”
  憾生皺眉:“你是怕我死了嗎?”
  佟夜輝好脾氣的給她掖好被覺,溫聲道:“你再睡會吧,你睡著了,我就去收拾。”
  憾生抿著嘴角凝視他,佟夜輝讓她看,哄著她:“不生氣行嗎?看不見你我會害怕。”
  憾生終於妥協的閉上眼睛,黑暗最終奪走了她的意識,佟夜輝握著她手不敢鬆手。

  第二十六章

  憾生沉進黑甜鄉里很久,久到當她又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外面又是清晨的時光,久到佟夜輝幾次找醫生來確定她的情況,醫生告訴佟夜輝,她其實只是睡著了,整整24個小時的毫無原因的昏睡。
  憾生醒來精神明顯的好了很多,沒有夢境的沉睡,多少年沉積下來的疲憊,當她放下後終於得到了完全的休息。
  憾生再次醒來看見佟夜輝,他明顯乾淨整潔了很多,坐在她床頭的椅子上,眼睛望著她,看見她慢慢的睜開眼,臉上是松了一口氣的表情,露出一個虛弱而疲憊的笑容。
  “憾生。”他湊過來,仔仔細細的看著憾生的臉。憾生靜默的由著他看著,她知道他在害怕著。
  “我渴了。”很久後憾生啞著嗓子說。佟夜輝起身前俯身在憾生的額頭親吻一下,他閉著眼睛,嘴脣貼著憾生的額頭,無限悲傷的情緒扼腕住他的心臟。
  佟夜輝把憾生的病床搖起來,湊過身來給她喂水,憾生做了開腹手術,不能馬上進食,只能喝一些水和進一些流食。佟夜輝用小勺一點點的喂到憾生嘴邊問她:“睡得好嗎?”
  憾生點點頭,問他:“我睡覺的時候你都幹什麼了?”
  佟夜輝躲開她的目光還是不回答她,繼續一勺一勺的喂她喝水。
  憾生靠在床頭,看著他,問他:“吃飯了嗎?睡覺了嗎?”
  佟夜輝還是不回答她,喂進去半杯水後,他把杯子收到床頭櫃上對她說:“先喝這些,醫生說要慢慢來,一次不能給你喝多了。”
  憾生望著他避開她的目光,虛弱的說:“我現在身體不好了,以後得是你照顧我了,你要好好吃飯睡覺,咱們都沒有親人了,就我跟你兩個人,你倒下了,還讓我指望誰去?”
  佟夜輝放好水杯轉身望著憾生,握著她的手捏了捏道:“你放心吧,我好著吶。”憾生靜靜的望著他。佟夜輝伸手摸摸她的頭髮,湊近她輕聲的道:“我先給你擦把臉好嗎?”
  憾生無奈的垂下眼睛,佟夜輝拿著個臉盆走了出去。
  給憾生洗了臉,佟夜輝又拿回來一份白米粥,喂憾生吃了半碗,這時日頭已經漸漸升高,日光透過窗戶投進來半室的陽光,明亮的光線下,佟夜輝臉上的長期沒有睡眠的灰白臉色越發明顯。
  憾生吃完東西,對佟夜輝說:“你上來睡一會吧。”
  憾生的病房是個單間,但這醫院有年頭了,裡面裝修簡單老舊,只有幾張老舊的木椅,能讓人躺平了的地方還只有憾生的病床。
  佟夜輝放飯盆的動作稍稍停頓了一下說:“好。”他先把病床搖回去放平,自己也走到床邊和衣側躺了下去,虛虛占著一點位置,不敢碰到憾生,憾生慢慢挪動著往裡面動了動,扭過頭看他,直白的邀請的眼神,佟夜輝側著臉眼睛和她相對,同樣靜默的,默默的相對,然後他終於靠了過去貼上憾生的身體,緩慢的,小心翼翼的伸出手臂穿過憾生的胸口,手掌插到她腋下,他輕輕收攏手臂,把臉埋進憾生的脖頸處,輕嘆出聲:“憾生,我累。”
  憾生轉頭望著屋頂,長長的嘆息,某種心境上她妥協了,拿不出來說的原因,太過疲憊了,也是要死了都放不下的這個人。
  佟夜輝睡的沉沉穩穩,一呼一吸之間的氣息悠長平穩,這應該是這一年多來他第一次睡的這麼安穩,他所有的疼痛,缺失,不安全感終於在憾生這裡得到了圓滿。
  上午醫生來查房,佟夜輝抱著憾生睡的毫無動靜,憾生儻蕩的躺在那裡沒有一點尷尬要掩飾的意思。
  一個帶著眼鏡,斯文的中年女醫生走進來,她身後還還跟著兩個穿白衣的醫生,女醫生站在床頭望著憾生微笑,笑容和善:“怎麼樣?感覺好些了嗎?”她的聲音低緩,恰到好處,不高的音量。
  憾生對她點點頭,女醫生好像沒有看見床上還有一個男人一樣,她走過來,掀開憾生身上的被子親自給她換藥,她低著頭對她低言細語的說:“以後可要注意了,好好保養身體,你還有一側輸卵管是完好的,以後還是可以有孩子的。”
  憾生沒有吭聲,佟夜輝一隻手臂圍在她的胸口也是毫無動靜,她多少還是有點尷尬的。
  女醫生換好藥,又幫憾生把被子蓋好,直起身對她說:“好好養著,傷口恢復的不錯。”
  憾生輕聲的對她說:“謝謝。”
  女醫生笑笑,看了一眼埋在憾生脖子裡睡的安穩的佟夜輝一眼,又給了憾生一個微笑,轉身走了出去,兩個跟著她進來的醫生也緊跟在她後面出去了,憾生好奇的看著他們消失在門外,那兩個跟進來的男醫生看著年紀也不必女醫生小,但是那女醫生似乎是絕對的權威。
  憾生住院七天基本都是昏昏沉沉的睡過去的,她的身體不受她控制的幾乎總是要睡覺,像是要把她這些年透支的心力都要補回來一樣。直到她出院身體還算恢復的不錯,刀口愈合的好,人的精神也透出了一股活力。
  憾生出了院回家休養,時間進入十月,天氣已經轉涼,但海島上的陽光依然充沛而明媚,院子裡的花草有的已經出現了黃葉,秋天真正的到來了。
  正午院子裡灑滿溫暖的日光,廚房裡陣陣鍋碗瓢盆的磕碰聲,廚房門口憾生坐在一張輪椅上,腿上搭著一條毛巾被,屁股在她身邊追著一片落葉玩。
  自從佟夜輝把憾生接回家後,兩人住在一個屋檐下,但他似乎一刻都不能把憾生放在他的眼界外,他從醫院裡弄回來一付輪椅,他做飯就把憾生放在廚房門口,他一個轉頭就能看見她,他做衛生就把憾生放在院子裡,他出出進進的一抬頭也能看見她,憾生也由著他,既沒有什麼喜悅的心情,也沒有不耐煩,她只是縱容著他。
  曾經的憾生從來都不敢想象佟夜輝會有這樣對待她的一天,但是經歷過太多,心已經被磨礪的麻木了,悸動,喜悅的心情已經永遠感受不到了,他們錯過了心悸激情燃燒的時間和時機。
  佟夜輝做飯的水平有所提高,吃飯的時候耐心的把排骨上的碎肉剔下來放到憾生碗裡,他做的極其自然,憾生知道現在的他是疼著她,愛著她的,她知道他這個人只要是上心了什麼都能做到極致,就如當初他徹底的摒棄她也好,現在全心全意的愛著她也好,他總是個恨的下心的人,愛也好,恨也好表現的絕對而專一。
  吃了午飯日頭正好,憾生對佟夜輝說:“我們出去走走吧。”佟夜輝是樂意之至,他對葉權曾經那麼接近憾生很是介意,曾經無數次看見葉權和憾生一起親密的帶著屁股散步,他妒忌的抓心撓肺的,終於有機會做同樣的事情,葉權曾經和憾生一起做過的事情,他能代替葉權的位置,把葉權在憾生心裡的記憶的模糊掉他是最願意的了。他是個成熟而心機深沉的男人,他的愛情也是帶著極強的偏執的占有欲。
  佟夜輝抱著憾生上樓,給憾生換好他給她新添置的秋裝,推著憾生,特意帶著屁股出門了。
  秋日的日光是溫暖的,旅遊的高峰期到了,街上遊客眾多,熙熙攘攘的人群熱鬧著,煙火氣息濃厚,屁股經過長期的鍛煉已經可以堅持自己走完散步的全程,它現在也沒以前那麼懶了,跟在憾生他們的身邊跑前跑後終於有了歡騰的狗樣。
  憾生看屁股跑的歡快,在街邊買了零食逗它,一路心情極好,佟夜輝在後面看著她心情前所未有的踏實,平靜以及歡愉。
  佟夜輝把憾生帶碼頭上,一天中陽光正好的時候,藍天碧海,遠處是上下翻飛的海鳥,身後是熱鬧的人群,憾生微微顫顫的要從輪椅上站起來,佟夜輝上前扶住她,把她帶到身前讓她靠著自己站好,他們的雙手在憾生的胸前交握。
  他們迎著海風,憾生穿著一件印著大朵暗紅色花朵的風衣,莊重艷麗的色彩,在海風中,下擺被吹出巨大的擺幅,和她身後依靠著的英俊的佟夜輝行成一道奪目的光彩,多少年對生活的放棄,她從來都用簡單的色彩裝扮自己,多少年後佟夜輝終於親手為她裝扮上了明亮的顏色。
  這一刻憾生內心平和,不看過去,她的內心安寧,她終於和這個男人握手,她想:如果生命可以從來,如果有她還可以再選擇一次,她不敢保證自己還會去想握他的手,但是這一刻,她還是想緊握他的手。
  憾生握著佟夜輝的雙手漸漸用力,佟夜輝也收緊雙手回握著她,他想這世界上存在著心意相通的這回事的,至少這一刻他是能感覺的到憾生傳遞的感情的,那一生,身體裡只為他流淌的無比珍貴的感情。他心裡充斥著巨大的慶幸和圓滿的同時也有只有他一個人承受的隱憂,這一刻他並不喜悅,他的憾生,他終於回頭找回來的憾生身體已經損傷的徹底了。一種冥冥中,我們通常叫做命運的東西,籠罩著他,壓抑著他。
  島上寂靜的歲月,不問世事的兩人,隔絕著喧囂躲在小院裡,不去追問過去,不去討伐一方曾經對另一方的傷害,只守著眼前,寧靜的美好的守候在一起。
  夜晚,天黑了沒多久佟夜輝早早把憾生安放到床上,他們作息很規律早睡早起,憾生再也不用屁股給她暖床了,佟夜輝抱著她,她既能感覺溫暖也能睡的安穩。
  溫暖的被子裡,佟夜輝一遍一遍的撫摸憾生,丈量著她身上的每一處骨骼,憾生轉身面對他,晶亮眼睛在黑暗中閃著光芒:“想要嗎?”她如是問。
  佟夜輝望著她,片刻後兩人的嘴脣自然的湊在了一起,他們的手伸進對方的睡衣裡,互相撫慰著對方,佟夜輝的呼吸漸漸粗重,憾生把手伸到他的腿間,“不行,憾生。”他啞著嗓子艱難的出聲。
  憾生微微仰頭親吻上他的嘴脣,激情憤張的情動在他們之間流轉,佟夜輝想推開憾生的手幾次努力後,推不開,終於放棄,他們面對著面,擁抱著互相親吻著,啃咬著,四肢糾纏不敢有大的動作,輕緩的摩擦,互相把手伸到對方的睡褲裡,撫慰著對方的器官,棉被在曖昧的起伏,佟夜輝汗出如漿,憾生臉色潮紅,他們望進對方的眼裡,喘著粗重的氣息,那麼的情動,那麼的激情,全世界只有對方才能給予,很久後,佟夜輝爆發出一聲高|潮的吼聲,憾生也在同時輕吟出聲,兩人都是大汗淋漓的癱軟下去。
  房間裡迴盪著彼此粗重的喘息,兩人臉對著臉,鼻息相連那麼的親密,憾生從棉被裡抽出手,伸手到床頭櫃上扯出幾張面紙一邊擦掉手上的液體,一邊說:“這樣不是挺好?”
  佟夜輝手臂搭在眼睛上,喘息著笑出聲,憾生還是這個直白的人,就連性事她都從來不做作,她從來都是坦白的,她不會隱藏,她所表現出來的都是真實的,他以前厭惡她總是不合時宜的直白,而現在他愛這樣的她。
  清晨兩人從睡夢中醒來,窗外的枝頭有著鳥鳴聲傳進來,日光透過窗簾投射進溫暖的光線,懷裡的憾生身體和他契合的依靠在一起,溫暖的體溫,充實的心境,佟夜輝貪戀這樣的溫情寧靜的歲月。、
  似乎所有美好的東西都不能長久的停留,很多東西它的美好就在於它短暫,這段在島上生活的極短的寧靜歲月在後來佟夜輝的生命中成了他最溫暖的記憶。
  憾生隨著佟夜輝醒來身體的動作也醒了過來,她像每日清晨一樣轉身迷迷糊糊的看了身邊的男人一眼,自然的說了一句:“你醒了。”
  這一回很久都沒有傳來佟夜輝的回應,她疑惑的轉過頭,發現佟夜輝看著她的眼神,清醒而專注,佟夜輝說:“憾生,我們回B城吧。”
  憾生靜默的看著他,很久的時間,然後她說:“好。”沒有問為什麼。

  第二十七章

  佟夜輝說走就走,當時說完就下地開始收拾行李,其實也沒有什麼好收拾的,憾生和他的幾件隨身衣物,還有憾生母親的遺像,總共只裝了一口皮箱,佟夜輝穿著睡衣樓上樓下的收拾,憾生坐在床上默默的看著。
  後來佟夜輝在樓下做了麵條端上來喂憾生吃早飯,憾生坐在床上安靜的一口一口的吃著,對他忽然要離開的理由不說也不問,一晚麵條喂完佟夜輝拿了紙巾給憾生擦了擦嘴角,忍不住在她脣角輕輕印下一個吻:“乖。”他說。憾生也只是看著他淡淡的笑著。
  最後出門的時候關窗閉戶,院門是由憾生要求佟夜輝自己親手關上的,寂靜的小院裡一景一物靜靜的留在原地,在這裡她收穫了葉權溫暖的笑容以及他給予的她生命中最珍貴的溫情,廣玉蘭的枝葉在秋風中“沙沙”作響,那個身穿白衣的大男孩站在院子裡,回頭對她微笑,他的笑容像日光一樣幹淨,溫暖。憾生緩緩合攏木門,輕輕的“喀噠”一聲合門聲,憾生把她心裡的葉權永遠的鎖在了裡面,她對葉權的印象終生停留在那裡,永遠的乾淨,溫和,美好。
  四個多小時的飛行,佟夜輝在傍晚的時候把憾生帶回了B城,這個當年他把她親手驅逐出去的城市,如今他又把她親手接了回來,前後兩種心境,到如今他才知道能把憾生擁在懷裡他才是過的最踏實,有專車到機場接他們回來,一路進到市區,外面車流滾動,城市繁華喧囂,憾生靠在佟夜輝的懷裡始終閉著眼睛。
  車子開進別墅區停穩,佟夜輝搖搖懷裡的憾生:“憾生,我們到家了。”
  憾生睜眼向外望去,一排連著的三層小樓,每家門前圍著白色的柵欄,裡面一小塊草坪,很乾淨高檔的環境。
  身後的佟夜輝又重複了一句:“我們回家了。”
  憾生轉頭去看他,晶亮的眼睛裡流動著平和的光彩,“家”是一個多麼溫暖的字眼,多少年前她是多麼的依戀這個男人,多少年後,夜輝終於心甘情願的跟她說了一聲:“回家。”憾生淡淡的感慨,只是望著佟夜輝清淺的笑著。
  佟夜輝下車,把憾生從後車位裡抱出來,屁股跟著憾生自己跳下車,胖狗被關在籠子裡自己在行李艙裡待了四個小時,有點不適應環境,跟著佟夜輝的腳步走的歪歪扭扭的。
  佟夜輝抱著憾生用腳磕開柵欄上的院門,憾生不放心的從佟夜輝的肩頭勾出腦袋看跟在後面的屁股,冷不丁身後忽然響起一聲很大的開門聲,然後一個男聲傳來:“哥你回來了?呦!這誰啊?”前面一聲很鄭重的語氣,後面一句明顯就輕浮了。
  憾生扭過頭,隔著一道柵欄,一個很漂亮的男人,白皙精緻的五官,眯著眼睛,目光投注在她的臉上,隔著一道柵欄,雙手插在上衣口袋裡,冷淡防備的姿勢,下午的光景了,他還穿著睡衣,純白的絲綢睡衣,卡通的棉布脫鞋,不太和諧的搭配,但很適合他的形象,總之是個非常漂亮的男人。
  憾生靠在佟夜輝的懷裡,微笑的迎視著他,佟夜輝匆匆的走過:“是你嫂子。”他在身後留下這句話,顧北的眉頭鎖緊。
  走上大門前的台階,佟夜輝抬腳在大門上輕踹了兩腳,朝著屋內喊:“金露,快來開門。”
  憾生微笑的看著大門,聽著屋內一陣急促的踢踢踏踏的腳步聲一直延續到門邊,大門被豁然拉開,一個瘦高的的女孩,長長的頭髮,立體的五官,凹凸有致的身材,一個視覺直觀上的美女。
  金露大著嗓門喊:“佟夜輝,你回來了。啊!這誰啊?”金露的驚訝明顯比顧北表現的更直接,嗓門更大。憾生默默的看著一個個出現在佟夜輝身邊的男女,微笑著,始終閉口不言。
  佟夜輝明顯有一瞬間的不耐煩,他抱著憾生擠開金露往裡面走,皺著眉:“趕緊讓開,是你嫂子,去外面把行李拿進來。”金露留在門框那裡,張大了嘴巴,呆滯的看著屁股搖搖擺擺的走了進去。
  佟夜輝匆忙的把憾生安置在客廳的沙發上,蹲在她跟前上前安慰的在她嘴脣上吻了一下:“我等會再跟你解釋。你冷不冷?”B城比廈門的氣溫低了幾度,憾生的手是冷的。
  憾生搖搖頭:“不冷,我渴了,給我弄點水喝吧。”
  佟夜輝去廚房給憾生倒水,客廳裡只剩下憾生,憾生彎腰把還暈乎著的屁股抱起來,屁股老實的趴在她腿上,還抬頭看了她一眼,小眼神很委屈,憾生的看著它輕輕的笑,摸著它的後背給它順毛,屁股的喉嚨裡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響,滿意了。
  只一會的功夫,大門處傳來一聲巨響,金露提著行李走進來,她走到憾生的側前方隔著茶几,“砰”的一聲把行李跺在地上,發出很大一聲聲響,憾生抬頭向她望去,金露側著身子用眼角瞄她,兩眼過後,繞過茶几,和憾生隔開老遠的距離繞著走進了廚房,不一會廚房裡傳來悉悉索索的說話聲,佟夜輝刻意壓低的聲調,女孩也不敢高揚低低的說話聲,含含混混的聽不清楚,憾生嘴角牽出一個笑容靠近沙發裡,疲倦感襲來,讓她昏昏欲睡。
  “你是誰?”
  憾生知道有人走到她跟前,知道來人盤腿坐在她面前的地面上看了一會才開口的,她睜開眼睛,顧北還是那身裝扮,一手撐著下巴,歪著頭看著她研究的眼神,他幼稚的裝扮,不羈的神態讓憾生想起了葉權,她笑著回答他:“我是莫憾生。”顧北的身體忽然前傾,他的腦袋幾乎湊到憾生的眼皮底下,對著憾生的臉左看看,又看看,憾生笑笑的沒動,由著他看,然後顧北又坐回去,冷漠的來了一句:“你不是死了嗎?”
  憾生搖搖頭說的很平和:“我沒死。”
  憾生好奇的問他:“你是怎麼進來?”
  顧北指指憾生側後方的墻壁:“這房子是連著的,那裡開了一扇門。”
  憾生順著他的手勢看了看墻壁上的白色木門,轉頭問他:“那你叫什麼名字?”
  “顧北。”
  “嗯,它叫屁股。”憾生指指膝蓋上胖狗,顧北眯著眼睛看憾生,發現憾生眼神單純,沒有捉弄他的意思,忽然的他就喜歡上了她,他忽然的從地上一躍而起,一把扯過憾生腿上的屁股,擰著它的兩條腿擠著問往憾生身邊一坐:“我說,你怎麼死了又活了?跟我說說怎麼回事?”
  憾生沒料想他有如此忽然的動作,還沒來得及出聲阻止,屁股已經嚎叫著朝他咬了下去,顧北還算機靈,屁股下口的一瞬間,他把它往旁邊甩了出去,屁股一口咬偏咬在了顧北的衣領上,憾生趕緊伸手去拽屁股,屁股憤恨的瞪著小眼就是不鬆口,顧北擰著它後背的皮往下拉:“嘿!你這胖夠敢咬我,一會我把你拔了你的皮燉一鍋。”顧北威脅屁股,屁股更是撕咬著就是不鬆口,喉嚨裡憤怒的呼嚕著,小眼恨恨的瞪著顧北。
  正在鬧的不可開交的時候,佟夜輝匆匆從廚房走出來,看見這架勢,上前捏著屁股的下頜骨,輕言細語的跟它說:“屁股乖,鬆口。”
  不知怎麼回事,憾生都治不住的屁股,佟夜輝一說就乖乖的鬆口了,它松了口,一扭身竄回憾生的腿上,支著後跟還朝顧北狂叫了兩聲,自此顧北算是正經跟屁股這結仇了。
  佟夜輝踢了一腳顧北的小腿,把他踢到一邊去問:“你怎麼惹著它了。”
  不等顧北說話憾生趕緊圓場,她對著顧北道:“不好意思啊,它可能不太適應坐飛機,身體不舒服,所以有點狂躁。”
  顧北扯出茶几上的紙巾擦著衣領上的狗口水,不在意的揮揮手說:“嗨,沒事,你的狗我還能真計較啊。”
  憾生看著他抿嘴笑了笑,也就沒再說什麼。佟夜輝把裝著溫水的杯子遞到她嘴邊:“你不用理他,來喝水吧。”
  憾生從他手裡接過水杯,自己拿著喝了兩口,佟夜輝又轉身從行李箱裡翻出幾個藥瓶子,分門別類的分好藥丸,用手湊到憾生嘴邊盯著她一點一點的全咽下去,看的顧北和站在一邊的金露一愣一愣的。
  伺候了喊聲吃完藥,佟夜輝也沒跟他們打招呼就上樓了,看著佟夜輝走了,顧北又湊了過來:“嫂子,我剛才問你的話,你還沒說吶。”
  憾生不是不想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其中詳細的情況她自己也沒聽佟夜輝具體說過,她扯開話題問顧北:“我剛才聽見你管夜輝叫哥?他這個人其實難得有什麼朋友的。”
  顧北似乎有點尷尬,他“呵呵”的笑了兩聲道:“其實我和他是合夥人。”
  “哦?”憾生看顧北的裝扮尤其是在傍晚了還穿著睡衣的樣子,實在是不像是做正經生意的人,她疑惑的哦了一聲。
  “他是B城最大的娛樂城的老闆,佟夜輝是半個股東,他們就是這種合夥人的關係。”一直站在旁邊不吭聲的金露忽然憋著氣來了一句。
  憾生和顧北同時抬眼向她看過去:“是啊,我是娛樂城的老闆,你是我下面混成二流的小姐。”顧北氣的甩了她一句,金露氣哼哼的瞪一眼,扭身坐進憾生側首的沙發裡。
  憾生被他們忽然暴露的關係弄得有點楞,但也沒說什麼,低頭摸著屁股的後背,安靜的坐在那裡。
  氣氛沉悶了一下,金露在一邊看著憾生忽然直愣愣的問:“你就是憾生?”
  憾生好脾氣的抬起頭朝她微笑道:“是的。”
  金露忽然就把頭轉到一邊,望著窗外悠悠的嘆息出聲,年輕的面孔,直白的表情什麼都表現的清清楚楚。
  佟夜輝拿著一條毯子從樓上下來,把毛毯蓋子憾生的腿上,抱走屁股對她說:“你先坐會,我先把狗喂了再帶你上去休息。”憾生點頭應他。
  屁股的胃口不好,佟夜輝給它熱了點牛奶,弄了一個盤子放在廚房門口蹲在那裡看著它沒精打采的在那一點點的舔。
  這時顧北又湊到憾生身邊套近乎:“嫂子你是哪人?”
  憾生回望著他:“我就是B城的人啊?”
  顧北驚訝:“真的?那我怎麼從來沒見過你?你這些年在國外?還是在外地?”
  憾生微微呆愣,片刻的停頓後她還是說:“我前些年一直在監獄裡。”從很久前到現在憾生都沒有學會說謊,她從頭至尾都是一個直白的人。
  顧北臉上的笑容僵硬在那裡,佟夜輝的後背也在瞬間僵直,片刻後他站起來走到憾生跟前彎腰對她說:“上去休息一會吧,你睡一會我好做晚飯,行嗎?”
  憾生點點頭說:“好。”佟夜輝彎腰抱起她,把嘴脣埋進她的衣領裡無聲的嘆息一聲,憾生伸手整個手臂環繞上他的肩膀似要傳遞給他一些情緒,兩人擁抱著起身往樓上走去,顧北看著他們忽然反應過來朝著憾生說:“嫂子,不,不好意思啊,其實其實,我也蹲過監獄,不信你問我哥,真的沒啥的,啊?”顧北撓著後腦勺說的有點混亂,憾生從佟夜輝的後背探出腦袋朝他溫和的笑。
  佟夜輝的臥室簡潔,乾淨,線條簡單的傢具,寬大的床鋪,淺灰色的床套鋪疊的不見一絲褶皺,憾生被安頓到床上,身下有點硬,沒有她在廈門島上的床舒服,佟夜輝抱歉的跟她說:“你先將就一下,等晚上我在弄的舒服一點。”
  “好。”憾生朝他點點頭。
  憾生靠著床頭仰頭看著佟夜輝,平和寬容的神色,等著他說話,佟夜輝在床邊蹲下,拉過她的手說:“憾生,你不要介意,金露是我一年前在夜總會認識的,當時我以為你死了,難受的不想活了,但又不能真去死,就是活著,再沒意思也要完成它,那種感覺,你能了解嗎?”佟夜輝望著憾生,迫切的目光,憾生什麼也沒說,只是伸出右手的食指輕輕的劃在他的眉宇之間,幫他抹平了中間的那道皺紋。
  佟夜輝忽然就覺得輕鬆了很多,他繼續說道:“你沒發現金露說話有些像你原來的樣子嗎?我把她留在身邊就是想留個念想,聽著她大著嗓門的叫我,我有時候會覺得是你在叫我,我當時就只有你的這一點念想了。
  佟夜輝拉著憾生的手貼在臉上忽然覺得委屈的要命,憾生輕輕嘆息一聲:“你和她有關係嗎?”
  “我沒碰過她,她只是留在這裡做一些家務,憾生我再也沒有騙你的心情了,我對你已經沒有什麼是不能坦白的了,你明白嗎?”
  憾生點點頭她相信佟夜輝,他和她走到這一步,他確實是不需要在這種事情上隱瞞她了,她對佟夜輝說:“把她送走吧,那孩子喜歡你,留著我看著麻煩,她自己也難受。”
  “謝謝你,憾生。”佟夜輝把臉埋進憾生的手裡,憾生撫摸上他的頭髮也無奈的嘆息出聲。
  兩人結束談話,憾生安心是睡了一覺,直到佟夜輝又上來帶她下去吃晚飯,晚飯是金露幫著佟夜輝做的,憾生經過長途的旅行,胃口不好吃的不多,顧北也留下來用了晚飯,席間一直默不吭聲,看著佟夜輝自然的伺候著憾生吃飯的態度,對憾生充滿了無比的好奇,金露基本沒吃,咬著筷子看著親密的兩人,心裡酸出水來。
  吃過晚飯,顧北迴自己家收拾著上班去了,佟夜輝安頓好憾生,出來送金露走,他們在做飯的時候已經說好了,金露也沒有反對。
  金露帶著簡單的行李,出了佟夜輝的家門,佟夜輝開車送她,車廂裡一度的靜默,金露看著窗外不說話,她的心情不好,上了大街,佟夜輝問她:“你有去處嗎?”
  “沒有。”金露賭氣的說。
  佟夜輝扭頭看了她一眼說:“那行,我先送你去賓館住幾天。”
  金露扭頭看著窗外,眼淚終於掉了下來,她在幼年的時候家境坎坷,父親早逝,母親多病,後來為了供養爭氣的弟弟她還做了小姐,在娛樂城裡經歷夠了冰冷的交易,直到遇見佟夜輝,佟夜輝和她接觸過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樣,她知道他不欠她什麼,她其實從來都沒有喜歡過什麼人,還屬於少女的情懷不知不覺的就牽掛到了這個人的身上,她覺得無限的委屈。
  佟夜輝默不吭聲的開著車,路過一家燈火輝煌的酒樓,他把車子拐了進去,在停車場把車停好,他扭頭吩咐金露:“你跟我下車,我有東西給你看。”
  金露跟著佟夜輝抽泣著下了車,她委委屈屈的走到佟夜輝身邊,淚眼迷離,像個孩子一樣用手臂一左一右的橫抹著眼睛,可眼淚卻是越抹越多。
  佟夜輝在車頭前點上一顆煙,耐心的等著金露哭夠了,然後他指著前方的酒樓問金露:“看見了嗎?”
  金露迷糊著眼睛望著正前方裝修的雕梁畫棟,古色古香的一家川菜館,臨街的地界,來往人流量大,上下兩層樓的結構,裡面過了吃飯的高峰期,依然燈火通明,食客滿堂。
  金露抽噎著,不感興趣的回了一句:“看見了。”
  佟夜輝把她還在抹著眼淚的胳膊扯下來,捏著她的下巴把她的臉抬起來正對著前方道:“看好了,明天起這裡就是你的了,兩個月前我就讓人買下了這裡,本來想著等我忙完這段時間就給你辦過戶,這會正好我回來,明天我就讓人來給你辦過戶的手續,聽明白了嗎?”
  金露不哭了,轉過身來愣愣的看著佟夜輝,佟夜輝把手裡的煙頭扔在地上用腳踩滅,然後雙手握著金露的肩膀,低頭盯著她的眼睛道:“你聽好了,好好的去過你的日子,別回頭,別留戀我,我除了錢什麼都給不了你,我對你好是因為你有些像以前的憾生,我以前以為她死了,把你留在身邊就是留一個能想著她的東西,我從頭到尾都希望你能過好好的日子,因為憾生我沒給過她好日子過,我對你好是在補償她,也是在補償我自己,但是你的日子跟我沒有半點關係,我只想看著你過好了就夠了,你明白嗎?”
  金露被佟夜輝的一番話說的傻愣愣的,半晌後她又開始抽泣,眼淚汪汪的特別委屈的就喊:“我哪像她啊?”
  佟夜輝無奈的放開她的雙臂,轉身無力的丟下一句:“你說話像她。”
  兩人又從新回到車上,佟夜輝開車送金露去賓館,車上金露慢慢停止了抽噎,到了賓館門口,佟夜輝熄了火也不看她,望著前方說:“下去吧,自己去開個房,先住幾天,房子我讓人幫你找,明天過了戶你就去飯店看著,那裡有個經理會幫你。”最後他的聲音充滿了疲憊的說:“你懂事一點,憾生現在生病了,我要照顧她,你好好的過你的日子。”
  金露很久都沒有說話,良久後,這姑娘忽然狠狠的抹了一把眼睛轉頭看著佟夜輝說:“我以後叫你哥吧,我不叫你佟夜輝了,從小到大除了我媽你對我最好,我聽你的話,好好過日子,以後找個好對象談戀愛,結婚一定把日子過好,你是個好人。謝謝你,哥!”
  佟夜輝扭頭看她,牽起嘴角無力的笑了笑,懶懶的說:“那就好,你去吧,以後有事辦不了,來找我。”
  金露打開車門,剛準備跨出去,忽然又把腳縮了回來,她扭身看著佟夜輝無比鄭重的說:“哥,我以後還能去你家不?我保證不搗亂,嫂子不是病了嗎?你忙不過來的時候我可以給你搭把手。”
  佟夜輝稍稍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憾生半輩子為我受盡了委屈,你要真把我當哥,就要護著她。”
  金露利索的點頭:“哥,我不管你以前幹過什麼,你對我來說永遠是個好人。”這姑娘說的斬釘截鐵,說完這回乾脆利落的推開車門,拿了行李真走了。
  佟夜輝看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良久後低落的輕笑出聲:對你們我都是個好人,卻獨獨負了她。
  佟夜輝回去的時候憾生已經睡下了,他摸黑把自己收拾乾淨,上床,小心翼翼的把憾生帶進懷裡。
  “回來了?”黑暗中,憾生的聲音清醒。
  “回來了。”佟夜輝輕聲的回。
  憾生沒問結果,靠進身後的懷裡,終於安心的閉上眼睛,佟夜輝低沉的聲音在黑暗中傳出:“憾生,我們明天去醫院做個檢查好嗎?”
  片刻的沉默後,憾生輕輕的回了一聲:“好。”她不問原因,靜靜的等待著男人的安排。
  佟夜輝在被子裡忽然摟緊憾生的身體,力量大的似要把她鑲嵌進自己的身體裡一樣,憾生皺著眉默默的承受著,還是什閉口不言,也不問。

  第二十八章

  醫院是一個無論什麼時候都難以讓人覺得溫暖的地方,初秋的季節,下午的時光,日光透過走廊的窗戶斜斜的投射進來,半室的陰影,半室的陽光。
  這裡是全國最權威的醫院,很多患了重病的中國人都把這裡當成了最後的希望,走廊裡冷冷清清,來來往往的走過幾個人,家屬攙扶著病人,行動的緩慢,臉上除了痛苦就是愁苦,這是一個少有歡樂的地方。
  憾生坐著輪椅,在走廊的盡頭,日光隔著玻璃投射到她的身上一點點的溫暖,從早上開始她已經在這家醫院裡待了有一天的時間了,佟夜輝正在裡面的一間房間裡和醫生談話,她靜靜的等在這裡,低頭擺弄著風衣上的一顆紐扣,無意識的行為,恬靜的神色,不知在想著什麼。
  佟夜輝走過來的腳步很輕,他在離著憾生有一點的距離就停下腳步,遠遠的看著她,隔著距離空白著心情。憾生就坐在那裡,安靜而溫婉的姿態,她變的成熟了,她幾乎和過去的憾生是兩個人,是他讓她扭曲著血肉模糊的成長起來的,曾經的那個混混沌沌的,眼神空白,的身體強壯的憾生出現在佟夜輝的記憶裡讓他淚濕巾衫。
  溫婉,寧靜的憾生安靜的坐在那裡,這時的佟夜輝有一種念頭,如果憾生是個普通的女人,他寧願與她相隔於世事,只要她活在這個世界上,他願意在今後某個時日裡與她相遇,然後平靜的和她說一聲“好久不見。”最後在餘生裡默默的懷念她,也好過面對如今這樣一個慘烈的結局,可是憾生不是個普通的女人,她坦白,執著,誠實,她堅韌如蒲草絕不放棄,絕不妥協,也絕不忘記,她從沒有對他放手過,只是太痛苦了,所以她對自己放手了,她從小到現在都是一個特別的人,只是他佟夜輝是個勢利,愚昧的人從來沒有發現過。
  可能是心情太過沉重了反而壓抑成了一片空白,佟夜輝走向憾生在她身後的休息椅上緩慢的坐了下去,手裡的幾張紙,被他虛虛的捏在手裡,多麼的厭惡和害怕上面的內容卻又不得不把它握在手上,那是憾生的檢查結果,已經確診的通知單,憾生是宮頸癌I期,和他在廈門請來的當地的最權威的那個婦產科女醫生的結論是一樣的,憾生的背影單薄,從衣領裡低下去的脖子細瘦的可憐,佟夜輝心裡空落落的疼痛。
  “回去吧。”憾生的聲音平靜而輕微,佟夜輝仰頭靠在墻上,身體凝固成一個僵硬固體,空曠的眼神,眼角滑下兩行淚水沒入發梢,其實憾生是早就預感到了的,佟夜輝忽然的明白了。
  醫院安靜的走廊上腳步聲格外的響亮空曠,每一步都如同重鼓敲擊,空盪蕩的在胸腔裡震動,麻木而鈍痛,憾生抬頭朝佟夜輝微笑:“我餓的狠了。”
  她是餓的狠了,一直忙到現在他們連午飯都沒吃,佟夜輝沉悶的“嗯。”了一聲,憾生復又轉過頭去,微笑始終掛在她的臉上,佟夜輝不知道她為什麼還能笑得這麼燦爛,或許你的心裡是充滿著快感的嗎?憾生?你至始至終這麼的愛憎分明,你的感情如此的激烈豐沛而我為什麼從來都沒有發現?
  空曠的別墅裡,客廳燈火通明,憾生抱著胖狗看電視,電視裡迸發出熱鬧的人聲,衝不散這一室的冷清,憾生盯著電視看的模模糊糊,佟夜輝在廚房,背對著客廳,燈光在他身前投下一個陰影。
  晚飯佟夜輝做的簡單,煲了一個湯,炒了一個青菜,他把憾生推到餐桌前,自己又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她跟前,屁股依然和在島上的待遇一樣,一盆拌飯,埋頭在桌邊吃著,佟夜輝把憾生的飯碗拿到自己手裡從湯裡挑出雞肉拌在飯裡,憾生看他有要喂自己的意思說:“夜輝,我可以自己吃的。”
  佟夜輝不看她,搖了一勺飯執著的遞到憾生嘴邊,憾生沒有張口,默默的看著他,佟夜輝的手凝固那裡,固執的等待著,憾生無聲的嘆息一聲,妥協的張開嘴。
  他們始終沉默著,憾生神色平靜,佟夜輝卻不知和什麼較著勁,緊抿著嘴脣,憾生望著他的目光越是沒有波瀾,他的神色就越是哀傷。
  別彆扭扭的一頓飯終於結束在佟夜“砰”的一聲把手裡的碗跺在桌子上的巨響中,佟夜輝甩手上了樓,屁股從飯盆裡抬起臉迷茫的追隨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樓梯口,憾生盯著眼前的半碗米飯,良久後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
  佟夜輝坐在黑暗裡,絕對的伸手不見的五指的黑暗,他關上門,關上窗,拉上窗簾,把自己鎖在書房裡。絕對黯沉寂靜的空間,他把自己封閉逃避到這裡。
  理智告訴佟夜輝他不能把憾生扔在那裡,這個時候憾生需要他的照顧,但是他被巨大的悲哀,不甘,委屈以及不可言說的複雜的情緒控制的,他接受不了憾生在未來的某一天會離開他的事實,而且離開他的方式還是以真正死亡而告終,而且這一回他要親眼的見證,一直要陪著她走到最後,無可輓回那麼的決絕,而且這一切還都是憾生的刻意為之,她是故意放縱著讓自己的身體走到這一步的,而且她還能這麼平靜的面對,對他絲毫沒有留戀。憾生未來的死亡,讓他的心臟淌血淌淚,絕望而恐懼,憾生對他的不留戀又讓他周身遍體通寒,巨大的被遺棄感,悲傷而無處述說,因為他愛的人已經再不心疼他了。
  佟夜輝凝固著身體在黑暗中長久都沒有動,不知道經過了幾番的反覆心思,昏昏沉沉的找不到出口,夜深的時候他終於起身,無論多難多絕望,只要還在呼吸生活就還在繼續,外面的人雖然不心疼他了,但是他心疼她。
  佟夜輝打開書房的門,走廊裡亮著兩盞壁燈,昏昏暗暗的光線下,憾生就在書房門口,她坐在輪椅上,仰頭朝著他微笑著:“夜輝。”她溫柔的叫他。
  佟夜輝隔著距離靜默的望著憾生,寧靜而安詳的憾生,用那麼安詳的面容她對自己做著那麼殘酷的事情,那麼殘忍,那麼決絕。
  那麼一瞬間佟夜輝忽然明白這是命運和憾生對他的懲罰,沒有什麼是白來的,這世界是有因果的,憾生是個至情至性的女子,他傷她,害她,在那時候他就為自己種下了今日的果,她若是個普通的女人她會報復他,會遺忘他,會與他相忘於江湖,因為那樣任何一條路都是放過自己好走的道路,但是她是憾生,她忍著,傷著,絕不放棄,絕不妥協,絕不遺忘,那些傷害在她身上留下一道道的痕跡,她對他不放棄的愛情經年累月終於把自己熬成了病。
  佟夜輝走到憾生跟前蹲下身:“憾生,你怎麼這麼傻?”他撫摸上她的臉頰,大拇指輕輕的拂過她的眼角,虛弱而惆悵的語氣,太過劇烈的心疼最後疼無可疼反而只能無奈的平靜下來。
  憾生把佟夜輝的手拉下來,握在自己的手裡輕聲的問他:“夜輝,你怎麼了?”
  佟夜輝虛弱的笑笑沒有回答她,問道:“你是怎麼上來的?”
  “我可以自己走路了啊,就是犯傻的把輪椅也拖上來了,其實樓上有凳子的我拖上來才反應過來。”憾生呵呵的笑著說,很輕鬆的語調。
  “傷口還沒完全長好,以後不能再這樣了。”佟夜輝輕柔的說完這句話,把臉埋進憾生的腹部,嘴脣隔著衣服貼上她的刀口的位置,長久的不願意動。
  “知道了。”憾生摸著他的頭髮,輕輕的回他。
  佟夜輝覺得疲憊,貼著憾生的體溫不願意動,憾生縱容著他,靜默的撫慰著他,她知道他的疼痛,他所有的情緒她都知道。
  很久後佟夜輝靠在憾生的腹部,語調低沉而緩慢的問她:“憾生,你恨我嗎?”
  沒有過多久,憾生就輕輕的回他:“恨得。”
  佟夜輝僵硬了身體,憾生接著說:“夜輝,你只要記住我愛你就可以了,我還會陪你很久,你不要害怕。”
  佟夜輝的手臂伸到憾生的背後環繞著她,用力的把她擁抱進懷裡,他知道憾生愛他,所以寬容他,她恨他也是自己的情緒,她寬容他所以不會表達給他,她豁達,她包容,她是如此的愛他,他輕輕的對憾生說:“憾生,對不起,讓你受苦了。”如果說以前他是一直在後悔的話,那麼這一刻他終於真正的懺悔了。他終於稍稍的明白了憾生多年以來所受的是什麼樣的煎熬。

  第二十九章

  轉過天來憾生就住進了醫院,佟夜輝沒有跟她說她得了什麼病,她也不問,她自己住著一個單人病房,來往的醫生護士都對她及其和善沒有人在她面前說起她的病情。
  憾生開始放射治療,很快所有副作用的癥狀就開始在她的身上出現,早上刷牙的時候,口腔裡流出來的血水和著牙膏沫在潔白的洗手盆裡觸目驚心,佟夜輝在她身後沉默的打開水龍頭,水流濺起一點點血花,旋轉著走了一切痕跡,他們默默的看著,憾生大把脫落的頭髮,也被佟夜輝小心的收撿起來,憾生總是知道,但也從來不說什麼。憾生做放療的時候,佟夜輝站在外面的走廊上,他經常是身體一動不動的保持著筆挺的站姿,看著自己的手指,很專注。
  慢慢的憾生的飲食成了問題,她基本沒有了食慾,燉的爛熟的食物勉強咽下去,大多數又會被吐出來,佟夜輝一天之中要喂她無數次,憾生是個最配合的病人,從來不鬧情緒,無論多難受從來沒有抱怨過一聲,就是吐了無數次,佟夜輝只要把東西遞到她嘴邊,她就會張嘴吃下去,這是一個漫長的熬人的過程,激烈的大喜大悲留給人們的往往是心靈上深刻的痕跡,而這種慢慢長長的磨難,往往會被消耗掉的是人們最豐沛的感情。這是一個漫長的而且不太有希望的努力和守望。
  整個秋天憾生在迅速的虛弱下去,佟夜輝整天整天的守著她,哪裡也不去,入冬的時候憾生已經整天覺得疲憊,原來還能到院子裡走走,現在都已經沒有那個精力了,她老是在睡覺,他們的交談的時間漸漸在減少,佟夜輝時常看著憾生昏睡,專注的眼睛不移一下開經常一看就是一夜。
  快到聖誕節的時候,病房裡忽然來了一個訪客,憾生在住院期間曾經有兩個人來拜訪過,顧北來過一次,金露來過一次,但他們都只是拜訪了一次就再也不來了,這個病房裡容不下第三個人,他們也不需要問候和你的同情,無論你是真誠的還是參雜著假意的,你的出現只會打擾到他們,兩個都不是很感性的人,在這裡感受到了同樣的氣氛,所以他們一次過後就再也沒有來過了。
  這次來的人是杜誠,佟夜輝三四個月都不過問公司裡的事情,他一個人頂了所有的事情,裡裡外外的他一個人辛苦都還是小事,但是一個集團企業長時間不見領導人露面,各方面的猜測流言滿天飛,尤其是公司的內部高層已經出現了彈壓不了的局面了,而他無數次的聯繫佟夜輝,佟夜輝卻對此完全不在意,最後乾脆電話都長期處於關機的狀態了,杜誠著急上火的找到醫院來推門而入的時候是帶著怒氣的,他的那些怒氣甚至掩蓋住了再次面對憾生的尷尬或者是不舒服的心理。
  杜誠推門而入的時候,憾生正在嘔吐,憾生是吃著東西時忽然一口噴出來的,坐在她對面的佟夜輝被濺了半身,杜誠進門的時候佟夜輝正彎腰從床下拿出面盆,憾生半個身體支出床頭,對著面盆,已經沒有力氣嘔吐,粘稠的液體從她嘴裡流出,隨著消化系統的痙攣,身體一陣陣的抽動,佟夜輝橫摟著她的腰身,注視著她的目光不著急,不驚慌,幽幽暗暗的瞳孔裡如飛燕掠過潭水時留下的一道陰影。
  杜誠僵立在那裡,等憾生的身體停止抽搐以後,佟夜輝抬眼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後扶起憾生,讓她靠回床頭用準備好的熱毛巾給她擦拭嘴角,剛剛吐完的憾生,極度的虛弱,虛睜著眼睛,微微的喘息,頭上的毛線帽子歪到一邊,露出她幾乎已經沒有了頭髮的頭頂,杜誠忽然一個轉身,快步的走了出去。
  佟夜輝把憾生的帽子扶正,對她說:“沒關係的。”憾生朝他虛弱的笑了笑,憾生已經很瘦了,只是在夜晚柔和的燈光下,看起來沒有白天那麼脫像。
  憾生看著佟夜輝的臉,輕微的對他說:“你別難受,一會的我舒服一點了,你再喂我。”
  佟夜輝卻對她搖搖頭:“不吃了。”
  憾生也不說什麼什麼只是笑著看著他,她拿過一邊的毛巾,讓佟夜輝俯身過去,她一點點的把剛才噴濺到他身上的污物擦乾淨,她對佟夜輝說:“去吧,他應該還在外面的。”
  佟夜輝勾著身體,看著憾生一點點的給他清理悶悶的“嗯”了一聲:“你要見他嗎?”他問。
  憾生把毛巾放回一邊的桌子上,身體徹底放鬆的靠回床頭,她微微笑著,眼睛看向屋頂道:“沒必要了。”
  “好。”佟夜輝應了她,仔細把被角給她掖好起身走了出去。
  門外,杜誠背對著走廊,對著敞開的窗戶手裡點著一顆煙,佟夜輝從房間裡出來,他轉過身,沉默的看了他一會,忽然扔掉手裡的煙頭對他說:“抱歉,夜輝,我沒想到是這麼糟糕的情況。”
  佟夜輝牽起嘴角笑了笑,不知道怎麼回答他。他找了一張休息椅坐下,望著對面的杜誠道:“所有的事情,你都看著處理吧,你能解決就解決,不能解決就那樣吧,我沒那個心力了,你懂的。”
  杜誠確實是懂的,他和佟夜輝本來就是同一類人,他們善於用最短的時間經營出一條直線,但是佟夜輝的人生裡偏偏遇見了憾生,他雖然努力的修正但還是在最後不可抑制的脫軌了。
  杜誠在佟夜輝的身邊坐下,遞給他一支煙,兩人點上,長久的一陣沉默,後來杜誠說:“那時候聽你在廈門跟我說憾生還活著,我心裡還輕鬆過一陣,想著你們最後能在一起多好的事情。誰知卻走到這一步。”
  “是癌症嗎?”杜誠問出的聲音帶著僥倖的試探。
  “嗯。”佟夜輝沉悶的應他,杜誠手上一抖,長長的煙灰散落了一地。
  很久後杜誠忽然就嗤笑了一聲:“命運這個東西,真是弄人。”他轉頭看向佟夜輝,佟夜輝消瘦了不少,修長的身體支撐在衣服裡,明顯有些飄蕩,目下一層濃重的陰影,只是目光依然幽暗清明,內裡透出一股力量。
  杜誠問他:“夜輝,累嗎?”
  佟夜輝按熄手裡的煙頭,用雙手覆蓋著臉頰搓揉一番道:“我倒覺得這樣也好,如果躺在裡面的是我,真正難熬卻又要是憾生。”
  杜誠無語片刻,默默的轉過頭,這樣的兩個人,他平生唯一所見,而且他還參與其中,到最後,他連說出一句惆悵惋惜的話在他們的面前都是矯情的,他什麼也說不出來緩慢的站起身。
  “要走了嗎?”佟夜輝抬頭問他。
  杜誠走到憾生的病房門口,低頭站立一會,最終還是轉過身來對佟夜輝說:“我不進去了,我想憾生也不需要我的道歉,我欠她的就讓我一輩子欠著吧。”
  佟夜輝望著他,然後說:“其實憾生不會記恨你的。”
  杜誠虛弱的笑笑:“其實跟她沒關係的。”
  杜誠轉身走了,他很高大,背影依然筆挺,卻有一種消沉之意,佟夜輝一直目送著他消失在走廊裡的陰影了,杜誠終其一生都沒有對憾生說出:“對不起。”這三個字,他留給憾生的永遠是一個背對著的影像,帶著他對她一生的愧疚。
  佟夜輝回房的時候,憾生已經又睡了過去,他把自己收拾乾淨了上床把她摟進懷裡,收伸進她睡衣裡摸著她乾澀的皮膚,一寸一寸的丈量著她的身體,憾生翻了個身,面對著他在他後背安慰的輕輕拍拍他,佟夜輝把嘴脣貼近她的耳朵低語:“你不能丟下我。”憾生輕微的嘆息。
  這樣的場景,他們每天晚上都要重複著做一次,憾生從來留給佟夜輝的都是一聲嘆息。
  聖誕節很快就到了,憾生的放療做過了幾天,這幾天她在恢復,精神好了很多,佟夜輝提前幾天就說要在這天帶她出去走走,她很高興。
  吃過午飯她就開始收拾,她把佟夜輝給她買的衣服通通從衣櫃裡拽出來,攤到床上,換來換去的折騰一番,最後決定穿一件大紅色的大衣,最鮮艷的色彩,傍晚之前,她還給自己化了妝,粉紅晶亮的脣膏遮蓋了沒有血色的脣色,桃紅色的腮紅讓她看起來很健康,她給自己帶上一頂白色的毛線帽子,整個把腦袋罩在裡面,她把自己裝扮的最女人,柔和的光線下,她看起來很漂亮。

  第三十章

  平安夜的這一天,街上人頭攢動,倒退到十年前,這條街是有名的夜市,很多年前這裡環境簡陋,一條窄窄的小馬路,兩邊的商鋪都是簡易的棚子,拉一個燈泡堆一堆衣服站在一張凳子上就可以吆喝著做生意,這裡曾經是十里長街,街道的盡頭還有一棟民國時期遺留下來的教堂,雖簡陋卻徹底的繁華過。
  如今十年過去了,當年的棚戶商位在城建改造中消失了,這裡變成了長長的步行街,富麗堂皇的商鋪林立在街道兩旁,道路被拓寬了,街道變整潔了,憾生與這座城市已經脫節,她站在街頭有些茫然。
  佟夜輝從憾生的身後走上去,牽起她的手對她說:“跟我來。”
  人群中,他們牽著手,佟夜輝在前面領路,憾生在後面跟隨,多少年前,他們曾經多少次走過這條街,那些年月裡憾生也是在他後面緊緊的跟隨,可佟夜輝從不曾回頭握緊過她的手,手心裡傳來的陣陣的溫暖,憾生忽然仰頭望向漆黑空寂的夜空,淡淡的笑出來,人這一生到頭來求得不過就是這麼一點的溫情與牽掛罷了。
  兩人穿過長長的步行街,拐過一條馬路前面忽然豁然開朗,狹長的街道,連成排的一盞盞耀眼的燈泡,空氣中各種食物融合在一起的濃厚的味道撲面而來,眼前的,仿佛又是當年的那條十里長街。
  眼前看到的讓憾生忽然就笑了,佟夜輝回頭望見她的笑容也綻開嘴角歡笑起來,他們是那麼單純而純粹的笑容,他們一起走過了多少年,卻直到今日才從彼此身上得到了了最簡單的歡樂,他們都還有著年輕的面容,他們牽手依偎在一起是一對戀人。
  這裡是小吃一條街,原來也是老街的一部分,後來整頓的時候被保留了下來,只是被遷移到了背離主街的地方,但這裡人氣鼎盛依然延續著繁華。
  這裡的有些攤主甚至還是老面孔,只是憾生記得他們,但是他們卻從來都認不得憾生,憾生一攤一攤的走過去,各種混合在一起的食物的香氣忽然就勾引起了她的食慾,終於她走到一家賣陝西涼皮的攤位前不動了,很多年前她大愛這種食物,記憶中那種酸辣的味道刺激著她的味覺神經,她轉頭眼巴巴的望向佟夜輝。
  佟夜輝笑笑,他今天似乎要格外的縱容她,也不說什麼,上前去給她買了一份,街邊的簡陋桌椅邊旁,憾生吸溜吸溜的吃著,拿筷子的手都凍僵了,她還是笑眯眯的,暈黃的光線柔和了她臉部的線條,她眉目清秀,笑容燦爛,佟夜輝默默的溫柔的看著她,周圍來往的人群成了他們的布景,一片雪花穿過昏黃的路燈從半空落下,飄飄蕩蕩的落在桌面上,很快融化成一滴水珠,憾生抬頭望天,夜幕漆黑,點點的白點在頭頂上方慢慢飄落:“下雪了。”憾生說。
  佟夜輝抬手撥掉憾生肩頭的一點雪花,語調輕緩而溫柔:“是啊,憾生冬天了,你要好起來,我們一起過年。”
  憾生只是笑,低下頭吃了一口涼皮,涼涼的,辣辣的,酸酸的滋味一直從舌頭滑落到心裡去。
  老街離著憾生家原來的家不遠,走到這裡憾生想回去看看,車子停在來時的街口,走回去也要一段路,他們幹脆穿小巷走捷徑走了過去。
  一路走的緩慢,大約三站路的距離,到了樓下憾生到底還是體力不支了,佟夜輝把她背上了四樓。
  開了門,佟夜輝馬上把客廳的大燈打開,清理出沙發,把憾生安頓在上面,脫下大衣圍在她身上,抱著她,讓她休息。
  屋子裡又是一層的灰,沒有通暖氣,口裡呼出來的氣息在空氣裡凝成一團白霧,每一個房間都空洞洞的,沒有一點人氣,屋內飄蕩著冰冷的空氣說不出的冷清。
  憾生環顧著屋內,每一樣東西都還在原位,這麼多年了,這屋裡所有的一切無論外界怎樣變遷,這裡依然是老樣子,所有的東西任它老舊下去,維持著當年那個男人離開家時的樣子。
  憾生的眼睛望著那架老舊的搖椅,輕微的嘆息出聲,她能感覺到她母親的氣息始終在這裡,她用頭蹭了蹭佟夜輝的胸口對他說:“夜輝,我想我媽了。”
  “嗯。”佟夜輝應著她,他的眼睛和憾生望著同一個地方,他知道憾生是來懷念,是來告別的,他知道憾生早就不想活了,哪怕是他已經回頭,哪怕是他對她的愛情都拉不回她了。放療在憾生身上基本沒有效果,如此巨大的破壞了她的生理機能也只是控制住了癌症的再往下發展,憾生自己不想活了,佟夜輝都知道,在憾生看不見的地方,他的眼裡蔓延出鋪天蓋地的絕望。
  離開的時候佟夜輝背著憾生下樓,黑暗的樓道裡灌進一陣陣的冷風,憾生攀著佟夜輝的肩膀,臉貼在他的脖頸處,兩人一步步走出黑暗,下了樓,小區裡各家透出的一點點的燈火帶來一些光明,遠處傳來平安夜的鐘聲,遲緩而安詳。
  天空飄著零星的雪花,地上濕漉漉的,佟夜輝一直不說話,憾生雙手環繞上他的脖子,聲音裡帶著笑意:“夜輝,我以前可想讓你背我了,可那時候我胖,不好意思跟你說,你還記得不?我還背過你來著。”
  “那年,你從廣州進貨回來,一天兩晚沒睡覺,收了攤,你用摩托車帶我回家,你不走大路非要穿小巷子,結果翻車了,我被甩出去了,一點事都沒有,你到被車子壓折了小腿,我背著你跑到大路上找車送你去的醫院。”憾生絮絮叨叨的說著,她想讓這一天結束的時候佟夜輝能不那麼難過。
  佟夜輝望著腳下的地面,步步沉重,他怎麼會不記得,那是他一生中經歷過的最大的身體上的疼痛,當時他的小腿被側翻的摩托車的油箱壓的血肉模糊,疼的要暈厥,是憾生像個大力神一樣,赤手推翻幾百斤重的車子,一路背著他跑了兩條街才打到車,當時她一聲沒哭,從他翻車到送他到醫院,她安排的僅僅有條,直到他做了手術,醫生告訴她他的腿保住了,她卻忽然嚎啕著大哭了起來。哭聲震出了兩條走廊,驚動了一群人。
  佟夜輝忽然走不動了,前面太黑暗了,那麼多的過往,他現在才看懂的憾生,沒有她他以後的人生他要怎麼走下去?
  “憾生,你怎麼這麼狠的心,你要一心的去死,你走的倒是乾乾淨淨,我怎麼辦?我以後怎麼辦?你告訴我我以後該怎麼辦?跟你一起去死嗎?”佟夜輝幾乎是在悲憤的哭喊,控制不住的淚流滿面,他這一生為憾生留了很多眼淚,也只為她流過眼淚。
  長久的靜默,憾生幽幽的嘆出一口氣,她的語調低緩而無奈:“夜輝,你幹嘛要回頭吶,你說你好好的過你的日子多好?狠心就狠到底,多少像你這樣的人鮮衣怒馬的過了一輩子,你那麼聰明怎麼這回就犯傻了吶?”
  佟夜輝覺得都要背不動憾生了,他覺得累,但是又不能放下,憾生是他身上的一個包袱也是他唯一的溫暖的所在,他熬得筋疲力盡,最後無力的懇求:“憾生,別死,求你,你死了,我怎麼辦?”
  那麼漫長的幾乎要被壓抑的死去的等待,憾生終於緩慢的抬起手,用手掌抹掉佟夜輝臉上的淚水,她說的很小聲,她說:“別哭,我答應你。”終歸是放不下這個人,她知道佟夜輝這人,做什麼事情都有一種絕對執著的狠勁,無情的時候也無情的專一,愛你的時候也愛的固執而執著,這世上只有自己一個人會真心的心疼他,她要是死了,他以後的生活會是什麼樣的吶,憾生想象不出一個樂觀的情景,放心不下就只能再陪著他走一段,熬心費血的能熬多久就陪他多久吧。
  憾生的諾言在佟夜輝這裡是“季布一諾”的,他忽然就充滿裡力量,希望與絕望全是憾生給他的。
  那一天,憾生後來在佟夜輝的背上昏睡了過去,她一路睡回了醫院,又一路昏睡著被推進了手術室,那一天的凌晨,那個後來被白皚皚的大雪覆蓋了整個城市的平安夜,憾生失去了她身體的一部分,那象徵著她是女人的那一部分器官。

  第三十一章

  初春的時節,一個很好的天氣,空氣中還帶著涼意,但陽光溫暖,下午的光景,B城市區一塊難得的綠地上,成排的別墅,白色的木柵欄,庭院裡綠草茵茵。
  院子裡裡牽出幾根繩索,晾曬著一床床的被褥,金露圍著一個維尼熊的圍裙,頭上還扎著一塊方巾,手裡拿著一個北方人掃炕用的小掃把,“砰砰”的橫拍著被面。
  “你說你這身體,有病了怕啥,多動動,看你懶得,一天窩一個地方,不招呼你連窩都不挪動一下的,我說就是夜輝哥慣得你,一天抽著你出去跑個十圈八圈的啥毛病都沒有了。”
  憾生在她的身後一張大躺椅上,她舒舒服服的靠在裡面,身上搭著毛毯,手邊一張小桌上擺著一些小餅乾,手裡捧著一杯熱熱的巧克力。金露的嗓門挺大,混合著“砰砰”的拍打聲,很有節奏感,院子裡也動感十足,憾生嘴角微微動著含著一個笑容。
  金露回身看見憾生望著天空,神智不知道跑哪裡去了,根本沒搭理她的意思,她氣憤的一掃把拍在她腿上,憾生終於回神,還是望著她笑眯眯的,不知為什麼金露就是見不得憾生總是這樣一幅恍恍惚惚什麼都不在意的樣子,她一掃把就差點戳到了憾生的鼻子上:“說,今早上幾點起的?”
  “中午。”憾生往裡縮了縮,聲音很弱。
  金露一叉腰:“和著我來的時候你剛起床哈,中午吃了兩大碗飯就窩著不動,你養豬啊?”她說著上來就掀開憾生身上的毛毯在她大腿上一頓掐:“瞧你這膘養的松松的全是肥肉。”
  金露的手不重憾生被弄的癢了,趕緊把手裡的杯子放下,縮著腿躲她:“別掐了,別掐哈。”
  金露收手,把毛毯又粗暴的給她蓋上:“昨晚上走了幾圈?”
  憾生側著身子老老實實的回:“兩圈。”金露瞪眼。
  “真的兩圈,沒偷懶。”憾生眼神很認真說的特別陳懇。金露就嘆氣,又開始嘮叨:“你說你怎麼就不能活份點,死沉沉的懶成這樣,我媽五十多了,也一身病,每天還去公園跳兩小時舞吶,她還沒你能吃,你一頓吃兩大碗,還每天病秧子一樣養著,你就不能多動動啊!?你看看整天守著你的男人還有點笑模樣嗎?啊!?”她說著又暴怒上了,伸手又掐了憾生一把。
  佟夜輝曾經跟憾生說過金露像原來的她,但憾生覺得金露要比她彪悍多了,她比她活的奔放充滿一種原始的充沛的生命力,她對情緒的表達直接而無畏,她從來就缺少她的這種勇氣。
  隔著毛毯,憾生沒啥感覺,她笑笑的跟金露說:“金露乖哈,去給姐姐把屋裡的小說拿來,就我放床頭的那本。”
  憾生嬉皮笑臉的,金露拿她沒辦法,氣哼哼的起身,真給她進屋拿書去了,她走後,憾生望著空出來的庭院,日頭正好,周身溫暖而舒適,陽光在晾曬的被褥下投下一片片的陰影,沒有風,寧靜而平和,她微微閉上眼睛靠回椅子裡,又有點昏昏欲睡的感覺。
  一陣悉悉索索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是拖鞋踩在草坪聲的聲音,憾生知道來的是誰,閉著眼睛沒有動,腳邊一個人忽然就坐了下來,顧北兩腳抽出拖鞋,盤腿就在憾生躺椅上坐下,很不客氣的把憾生的腳擠到了一邊。
  憾生睜眼望去,顧北身上裹著一件睡袍,顯然還沒有洗臉,頭髮還亂著,他喝著她的熱巧克力望著房子的大門說:“這東北女人,太彪了,難找到婆家。”
  憾生也扭頭看了看大門,回頭沒接顧北的話,縮了縮腳又閉眼躺了回去,她對金露沒什麼感覺,她出院三個多月,金露在這裡進進出出的三個多月,她來去的很自然,憾生不知道她對著佟夜輝對自己是什麼想法,憾生很佩服她彪悍的把這種彆扭的關係處理的自然,對她是一種粗暴的溫柔,憾生討厭不起她來。
  顧北還沒完全清醒,他這種黑白顛倒的人多少都有一點低血糖,剛睡醒不想吭聲,“嘎吱,嘎吱”的吃著憾生的餅乾喝著熱可可眯著眼睛醒神。
  金露拿了書從屋裡出來,看見顧北上前就趕他:“一邊去,多討厭的個人?每天跑來蹭吃蹭喝。”金露現在大小也是一個老闆了,對顧北再沒以前的客氣,上來就照著顧北的後背推了一把。
  顧北毫無防備,身子一晃半杯熱可可就潑在了睡袍的前襟。
  顧北馬上就怒了,跳起來指著金露就罵:“你個彪娘們,你丫還有點女人樣嗎?就欠將來找個男人把你娶回去一天照著三頓抽的你老實了。”
  金露擼袖子開始嚷嚷:“我找什麼男人關你一毛錢的事?就你這樣的成天像個娘們的一樣的鼓搗自己,你當你是兔爺啊,是個男人沒點爺們樣子還好意思說我?”
  “你丫是現在有點樣子得瑟了是吧?以前在金迷的時候,沒見你這麼牙尖嘴利的,以前自己被人涮著玩的慫樣忘了是吧?沒看出來啊,你丫還有這一副嘴臉?”
  “老娘就得瑟了,怎麼著吧,我再得瑟也沒跟你似的,裝字母挖苦人,老娘知道什麼是餘地,什麼是自尊,不像你一張爛嘴。”
  兩人上來就開始人生攻擊了,憾生坐一邊笑眯眯的看著,她知道金露以前可能是在顧北手下受過氣,所以現在老是不待見他,而顧北是吵不過金露的,他也不會動手,兩人每次乾仗動靜都挺大,但沒什麼實質的內容,憾生每次都當熱鬧看,從來不摻和,也不勸誰。兩人吵得驚天動地,金露已經從單純的人生攻擊上升到拐彎抹角的問候顧北的長輩了,顧北沒有金露吵架彪悍的嗓門和靈活機動的語言能力,氣的臉紅脖子粗的喘大氣,本來就亂蓬蓬豎著的頭髮,這會看著似乎豎立更□了。憾生再一次肯定自己和金露除了曾經嗓門一樣大以外,真和她再也沒有像的地方了,她哪裡有金露這麼彪悍的語言組織能力。
  憾生懷裡拱進一個熱乎乎的體溫,屁股本來在它院子裡的窩裡睡覺,被兩人的吵罵聲驚醒,竄到憾生懷裡看熱鬧,憾生低頭拍拍它的腦袋,這一對主人和狗很不厚道的看的津津有味的,很淡定的不出聲。
  戰爭最後以顧北憤恨的丟下一句:“不跟你個娘們計較,丟份。”轉身走掉而結束,他在這場莫名其妙引發起來的戰爭中一點便宜沒占到,髒了衣服,還丟下一雙拖鞋,光著腳走的,敗退的姿態頗狼狽。憾生覺得顧北挺冤,他就是竄過來吃點東西,醒醒神,就這麼還招惹上了金露,但她也猜到估計以前顧北嘴賤過,所以也只是替他默哀了一下,沒什麼表示。
  金露還在氣哼哼的,憾生不想招惹她,趁著她還對著顧北走的方向大喘氣的功夫,抓起手邊的小說,翻開擋在臉跟前,抱著屁股裝模作樣的看起來。
  金露轉身看見憾生一張臉埋在書裡,找不到發泄的對象,抓起小掃把又“砰砰砰”的拍著被褥去了。
  一下午的時光在金露“砰砰”的拍打聲中,在她來回走進走出的不停晃動的身影中,很快就混了過去,期間憾生被金露叫著吃了每天定額的藥,又被她罵了一會懶,憾生笑笑的沒回嘴,她知道自己懶的不行了,其實她手術以後又做了一段時間的放療基本上在病理上來說接近康復了,但就是覺得整個人好像在那些一次次放療中被抽走了身上的精氣,她總是不想動,也沒有什麼活動的慾望。
  傍晚,憾生挪窩進屋,佟夜輝也下班回來了,金露在廚房做飯,佟夜輝給她幫忙,憾生抱著屁股在客廳看電視,本來家裡請了一個阿姨,但這幾天阿姨的兒子結婚,請假回去了,所以這兩天金露天天來管著憾生的三餐。
  做好飯,隔壁的古北照樣踩著點來蹭飯,因為有佟夜輝罩著金露沒敢跟顧北鬧,一頓飯吃的平平安安,吃了飯,顧北收拾著上班去了,金露留下來收拾,佟夜輝帶著憾生出門散步,這是憾生出院後每天都必須經歷一番的過程,天氣不好了,佟夜輝也會打著傘,把憾生裹得嚴實,每天雷打不動要在飯後出門走一走。
  他們散步的路程也不走遠,就是圍著別墅區走上一兩圈,這裡沒有廈門島上漂亮的風景,B城的空氣也不是很好,路上景色單一,他們把屁股也帶了出來,已經是進五月的天氣,道路兩邊的樹木已經青綠,屁股跑在他們的前面,時不時在一棵樹下擠一點尿液,搖晃著肥胖的身體,溜溜達達的跑的得瑟。
  佟夜輝牽著憾生的手走在人行道上,他的話不多,憾生也不是金露那樣的了,兩人之間很安靜,但憾生也覺得其實他們不需要什麼語言,他們默默的走著,當憾生的腳步慢下來的時候,佟夜輝在她身旁輕聲說:“再走一會好嗎?”在憾生疲懶這件事上,佟夜輝從來不勉強她,如果不是醫生說要憾生堅持鍛煉身體,他寧願放縱她隨意的生活,每天多走一會是他對憾生最簡單的期望,每當憾生不想走的時候,他用這種語氣要求她,她都會無奈的再堅持一下。
  憾生轉頭望他,佟夜輝平平靜靜的一張臉,幽暗的瞳孔深裡面流淌著某種情緒,憾生想起下午金露對她氣憤的喊“你看看整天守著你的男人還有點笑模樣嗎?”她問佟夜輝:“夜輝,你累嗎?”他們在一起似乎沒有一天真正的歡樂過。
  佟夜輝沉吟一下,回道:“累,但是踏實,累也不算什麼?”
  憾生不再說什麼轉頭繼續往前走,一路慢悠悠的走到天黑,伴著一盞盞的通明的路燈他們牽手回家。
  回到家,金露已經收拾完走了,憾生洗完澡窩進沙發裡看電視,佟夜輝收拾完自己也坐過來陪著她。
  憾生自然的把頭枕到佟夜輝的腿上,兩人相處的就像一對老夫老妻,客廳裡充斥著電視裡的吵鬧聲,胖狗趴在他們的腳下。他們沒有一般情侶的吵架磨合期,很自然的就進入了一種平淡的氛圍,他們之間經歷了太多,吵架什麼的在他們這裡成了多餘的事情,如老夫老妻般寧靜滯緩的氛圍中又有一種熱戀般粘稠的親密。佟夜輝伸進憾生衣領裡的撫摸的手充滿情i欲,憾生有些昏昏沉沉。
  電視裡播放過了一段又一段的廣告,中間演了什麼,兩人已經不知道了,從最開始憾生的頭枕在佟夜輝的大腿上,到後來她整個上身倚靠進他的懷裡,她的衣領半開,從最開始的昏昏沉沉到後來兩人鼻息相連急促的呼吸,佟夜輝的手在憾生的身上緩慢的游走著,一隻手伸進憾生的睡褲裡,憾生開始低微的呻吟,她轉頭渴望的看向身後的男人。
  他們的性事總是溫柔而漫長的,長長久久的觸摸,溫柔而緩慢的摩擦,快感點點的堆積成澎湃的慾望,頭頂的吊燈在憾生的視線裡模糊,佟夜輝籠罩著她,包圍著她,他在她的身體裡,那麼磨人的動著,她在一波一波的快感裡沉沉浮浮,恍恍惚惚的,想尖叫,又想哭泣,佟夜輝在上方的一張臉,緊繃著嘴角,幽暗的瞳孔那麼專注的望著她,電視的聲音遙遠而空洞。他們的喘息鼓盪著整個胸腔,汗水交融在一起。
  佟夜輝總是會讓憾生經歷一個長久的快感累積最後在絢爛的激情中釋放,她會在高潮後很快的睡去,而他在這個過程中傳遞給憾生的是他用語言所無法表述的感情,他珍惜她,他愛她,他希望憾生能懂的他的表達,看著憾生在歡愉中望著他的迷戀的,愛慕的眼神他會獲得一種巨大的滿足感。
  情事過後,憾生昏睡了過去,佟夜輝給她清理了身體,然後抱著她上床,把她安頓在自己懷裡,憾生一直睡著,燈光下她的面像平和激情過後睡的深沉,這是他唯一能在憾生的生活中給予她的一點激情。
  佟夜輝望著憾生輕微的嘆息,他知道憾生其實就是對簡單的活著也沒有什麼激情,他曾經給了她太多的磨難,巨大的無法愈合的創傷和長久的等待磨掉了她對生活的所有激情,他的愛情喚不回她的活力,但是他總是覺得他們已經走到現在,命運總會給憾生一個契機,他不能給憾生的,漫長而瑣碎的生活總會給憾生帶來一個機會。
  時間就這麼一點一點的往前走著,五一過後,阿姨回來上班,金露來的不那麼頻繁了,五一節放完假佟夜輝回公司上班,白天憾生睡到自然醒,起床已經快中午了,她洗漱完下樓,給她準備的早餐已經冷掉,阿姨不在,憾生估計是買菜去了也沒在意,她站在廚房門口琢磨著是熱了早飯吃點還是等阿姨回來做好午飯再吃,正在她猶猶豫豫的時候門鈴響了。
  開門的時候憾生沒有一點心理準備,她還穿著睡衣,屋外是個艷陽天,開門的時候耀眼的陽光讓她有點睜不開眼睛,門外不是她想象的忘記了帶鑰匙的阿姨,一個精神健碩的老人,花白的頭髮,很瘦很高,腰板筆挺,老人一身剪裁精緻的高檔手工西裝,兩手杵著一根看不出什麼木質,泛著一種瑩潤的光澤的手杖,兩腳分開,齊肩而立,面容嚴肅很有氣勢的站立在門外。
  憾生快速的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來人,她充滿疑惑,這老頭氣質很不一般,她搞不清楚狀況,估計怕是走錯門了,兩人對視了片刻,老人不說話目光灼灼的望著她,憾生只好開口問:“請問您找哪位?”
  門外一臉嚴肅的老人面上動了一下,望著憾生沒回答她,望著她的眼神,憾生不知怎麼著就看出點哀痛的感覺,憾生有點看不懂了,就在她想撓頭的時候,老人忽然嘆了一口氣,然後停頓了一下問:“你是憾生嗎?”
  “啊?我是。”憾生回答的猶猶豫豫的。
  “莫憾生?”老人又問。
  憾生在那彈指的剎那間,腦中恍惚閃過某些東西,她的語調變得深沉的回:“是的,我是莫憾生。”
  疑惑開始在憾生的臉上消失,老人長久的凝視她後又長長的嘆出一口氣道:“憾生,我是爸爸。”說完老人抬腳走進了門。
  憾生在老人那聲“爸爸”出口後,仿佛被什麼猛然擊中一般,一陣天旋地轉的暈眩。

  第三十二章

  老人進屋就徑自走進客廳,然後找到沙發就坐了下去,坐下後腰背筆直,兩腿分開,手杖杵在身前,兩隻手掌交疊著搭在上面,這是一個慣於處於上位,習慣掌控全局,常年浸淫在權勢裡的人物。
  憾生在後面默默的看著,以打量一個陌生人的眼光。
  憾生先走到廚房端了一杯茶出來,放在老人面前,玻璃的水杯和茶几發出清脆的碰撞聲:“您喝茶。”她不知道他的名字,她不了解他的過往,他對她來說是個陌生的老人,而他卻是她的父親。
  憾生在另外一首的沙發上坐下,沒有多麼激動的心情,只是望著對面的人神情上有些恍惚。那麼忽然發生的狀況,她卻是相信對面的人真是她的父親的,不知道是源於血緣一種無法解釋的東西,也或者某種保留在她身體裡,屬於嬰兒時期的某種身體的記憶,她那麼莫名其妙的就接受了老人的說辭。她相信這人是她的父親。
  他們坐在那裡,彼此的打量對方,憾生斜斜的半靠著扶手,姿態不拘謹,不疲懶,在老人注視的目光下,內心如寧靜流淌的溪水,清澈而從容。
  對面的老人,有很高的髮際,一個異常寬闊的額頭,一頭白髮依然濃密,沒有像常人一樣染黑,邊角發梢都打理的極為精緻,看得出他很能從容的面對自己的衰老,他有著一張稜角分明的五官,雖現在已經是暮年,皮肉失去了彈性,但依然保養的良好膚色中透出一種清潔的光澤,依稀可見盛年時的風采。憾生微眯著眼睛,稍稍抬著頭心裡默算這她父親現在的年紀,他如今也應該有七十多了。
  “憾生,知道我的名字嗎?”對面的人忽然一句問話把憾生的思緒拉了回來。
  憾生看向對方搖搖頭。
  “我叫莫書言,你媽媽從來沒有跟你說起過我嗎?”老人可能說話已經習慣了,他可能想說的柔和,但還是微微有些命令語調,堅硬的語氣在裡面。
  憾生再次搖頭,平靜的說:“她從來沒有跟我說起過您。”憾生以前聽著鄰居談論自己的父親,聽到的往往是,那家的男人,憾生她爸,這樣的代名詞,她的父親好像一直都是某種代名詞的存在,第一次知道自己父親的名字,她想到的卻是,無數個暗夜裡她的母親背轉過身去:書言,書言。這個這麼富有文藝氣息的,不太符合當時時代背景的名字,這個名字會被她咀嚼出什麼樣的寂寞。
  莫老先生微微嘆出一口氣:“我想著也應該就是這樣的。”沉沉的口氣,仿佛對某些東西下著結論。
  “你是我的第一個孩子,到現在我都還記得,你剛出生的時候我多高興啊,怎麼都愛不夠你一樣,你媽媽睡覺輕,你兩歲之前,都是我帶著你睡,你小時候是個夜哭郎,白天睡,晚上就精神,那時候我成晚成晚的抱著你在屋子裡轉圈圈,抱著抱著,就從那麼一點點大,抱成個小姑娘的模樣了。”莫老先生回憶著當年,手裡還比劃著,依然有些堅硬的腔調,表達的彆扭而隔閡。
  憾生默默的看著他,她相信他說的,這個男人曾經對她的愛意,她一驚哭,就會有個溫柔的聲音馬上出現在她的身邊:“妞妞,乖,妞妞,別哭啊。”那麼小心翼翼的擁抱,那麼柔軟溫暖的撫摸,他曾經是一個為了她的一聲哭腔就心疼緊張的父親。曾以也有人那樣的在乎她,只是都是曾經罷了。
  莫老先生的述說讓憾生有幾分複雜,她能理解他述說時帶著的心情,但她今年快三十了,隔著將近三十年的世事,她感覺聽到這些的時候有點像旁觀者一樣,雖然她是當事人,但不是很在意,很淡,很微妙的感覺。
  莫老先生說著,說著,望向憾生的表情在忽然間就變得惆悵:“憾生啊,我們上一代的事情,裡面的是是非非說不清了,當年我和你媽,我也有難處,我離開你們的時候,你媽說的很絕,不讓我看你,碰你一下,開始我都偷偷回去看你的,後來有一次在你幼兒園的門口被你媽媽撞見了,她抱著你就要往下水井裡扔。我知道你媽的性格,說一不二的,她當時是真的要摔你啊,我是嚇住了,從那以後就沒敢再去看你,後來我生意做到了南方,就斷了你們的消息,二十多年就這麼過去了。”他說的有些動情,眼裡浮現出點點的淚光,憾生默默的看著,聽著。
  “這二十多年裡也想著回來找你的,但憾生啊,爸爸也不騙你,我後來也有了自己的生活,日子也艱難瑣碎過,想你的心思就淡了,這些年B城的變化也大,想著你們可能早就不在原來的地方了,所以就耽擱住了。直到上個月我無意間碰見了一個老鄰居,才知道原來你們住的地方一直都在,沒有拆遷,我到那裡打聽,才輾轉打聽到佟夜輝這裡來。憾生,你這些年過的什麼樣爸爸都不知道,爸爸有愧。”
  憾生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的聽著這個是她父親的人的述說,她看著他淚濕的眼角,看著他拿出一塊整潔的方格子布手帕印在眼角處,她應該感動嗎?或者她應該上前去安慰他嗎,又或者他們應該相擁而泣上演一出父女相認的戲碼嗎?電視上不都是這樣演的嗎?她這樣想著,可坐在那裡難以言語,也難以挪動身體,一種凝固的情緒,一種哀婉的心情,不是為了眼前的是她的父親的人,不是為了自己,也不是為了眼前這種被渲染了的氣氛,她是為了一個已經離開了這個世間的人,她的母親而哀傷。
  憾生知道這世上沒有什麼比時間更無情,沒有什麼比時間更能拋棄所有的東西,人們都不用人教,本能的自我保護的,丟棄著,選者著,往前走著遺忘著,誰能痴傻的停留在原地,緊握著自己始終的堅守,爛了,毀了,人都走了也不放棄,她的母親就是這樣一個人,她痴守苦熬著自己堅持的愛情,後來她老了,累了,病了也從沒有放手過,而且她這一生也從來沒有對人述說過關於她的愛情,憾生在她的一生中沒有聽到過一句怨言,如果不是自己也走過她的路程,如果她不是她的女兒,那麼這世上再也沒有人知道她的母親曾經怎樣的愛過眼前的人,也永遠不會有人知道她懷著的是怎樣的一份情懷離開的人世。
  她的父親見面伊始幾次說起她的母親,都用“你媽媽”這個代詞,那個如此愛著他的女人在他心裡已經是一個他的孩子的母親這麼一個代詞的存在。他對她的愛或者是愧疚都是真實的,但是對於她的母親他早已將她遺忘了。
  憾生忽然說:“我媽媽叫狄秋蘭,她死的時候六十五歲,是死於心血管方面的病,她送到醫院的時候還有救,但手術費要十四萬,她沒治,熬了三個多小時,最後活活把自己憋死了,大家都以為她是沒錢才死的,但最後她給我留了兩千萬的遺產。我們守在你當年離開的地方,從來沒有離開過,直到去世,你當年曾經和她一起生活過的房子還是保持著原來的樣子。”
  憾生說話的伊始語氣平靜,但說到最後語氣變得很衝,她說完後,對面的老先生一種表情在他的臉上定格,有些茫然,有些僵硬,他似乎沒有聽懂憾生一段話的主題,接下來不知道該怎麼應對憾生的話。
  憾生靜靜的望著他,諸如悲傷,遺憾,甚至尷尬都沒在老人的臉上找到,那一瞬間她忽然就明白了,她和眼前的人思路根本不在一條線上,她為了她的母親不平,而他是來認女兒的,他想找回的是一份曾經遺落的親情或者某種一直讓他耿耿在懷的遺憾,而她的母親經過這多少年他已經把她忘記的乾乾淨淨了,她的母親,那個女人,那麼可憐憋屈的死去,卻沒有人心疼過她,就連自己在很多年裡也沒有了解過她,心疼她,憾生把頭偏向一邊,一股淚意噴涌而出。
  氣氛微微有些尷尬,莫老先生強勢了半輩子,什麼樣的場面沒經歷過,什麼樣的人沒應付過,他不知道怎麼忽然戲碼就不按著他設想的往下走了,他是來認回女兒的,他這輩子唯一最掛在心裡,心裡最柔軟的地方就是給了這個他的第一個孩子,憾生的話他還在消化,一時有點明白憾生的忽然的傷感是來源於什麼,但又模模糊糊的理解的不是很透徹。
  兩人一時無言的功夫,門鈴響了,憾生藉著起身去開門的功夫,擦乾了眼淚,回來的是出去買菜的阿姨,阿姨的老家在B城周邊的一個省,家在一個地級市,兒子考上B城的大學,後來在這裡定居也把她接了過來,阿姨像所有的中年婦女一樣,具備說話嗓門大,愛嘮叨但熱心腸的特質。
  憾生剛一打開大門,一疊聲的女高音馬上就充斥滿了整個客廳:“這天怎麼就熱上了,這才剛入五月啊,我出去走一圈這連外套都穿不住了。”
  阿姨提著兩個大塑料袋就往裡面走,一頭汗的還抽空對憾生說:“憾生你起來了啊,沒吃早飯吧,吃藥了嗎?沒吃趕緊去吃,我去做飯去。”她往裡走著一眼看見端坐在沙發上的莫老先生,趕緊就不自覺的打住話頭,朝他著點了點頭,客氣的笑著。
  莫老先生也點了一下頭,嚴肅的望回去,阿姨趕緊鑽進了廚房。
  阿姨身材有些發福,提著東西走的費勁,憾生幫著她把門口剩下的袋子也提了進去。
  廚房裡阿姨壓低了嗓子問憾生:“憾生,有客人啊?”
  憾生望著地上一袋袋凌亂放置的各種生鮮蔬果,低頭沉吟了一下對她說:“阿姨,今天放您的假,您先回您兒子家,明天再過來好嗎?”
  阿姨是個有眼力的人,知道進退,也沒探聽什麼收拾了東西就走了,憾生一個人留在廚房裡,面對著一地混亂的生鮮食物,跟她的心情一樣雜亂無章。她知道外面的人想讓她叫他一聲:“爸爸。”可是為什麼要叫吶?她不想叫,她是一個自我的人,從來忠於的就是自己,就想她的母親一樣,她從來都不會演戲,她對自己的感情最誠實。
  廚房的窗戶裡吹進一陣微風,太陽透過窗戶照射進半室的光陰,乾淨的陽光下,空氣中的漂浮的塵埃粒粒可見,朦朦朧朧的仿佛光陰下站著一個女子,還是她三十多歲的光景,一如她留下的遺像一樣,圓圓的臉盤上寧靜平和,溫柔的望著她微笑,憾生望著那個方向,眼裡含滿了淚水,她恍恍惚惚的想到,如果她的母親再生,那麼見到她的父親她也會微笑著面對他的,她的母親其實到了最後堅守的不放棄的怕也不是那個男人,而是僅僅是她的愛情罷了。隔著將近三十年的光陰,隔著生死,沒有什麼是放不下的,所有的恨也不過是因為有愛罷了,到了最後她也不過就是愛著這個人罷了,憾生望著那模糊的光影,淚中帶笑。她忽然就明白了她的母親,因為她是如此的像她。
  憾生知道那個坐在客廳裡的人和她不是一個世界的,她應付不了他,也不想委屈自己,她找了一個能應付人回來應付他。
  憾生給佟夜輝打電話的時候,佟夜輝正在開股東大會,他的企業是上市公司,他作為執行董事正在給所有的股東作報告,可以說是一個很重要的場面,偌大一個會議室裡,坐滿了人,臨近中午,他的報告進入尾聲,最後的總結陳辭可以說是所有前面鋪墊的收尾就像唱戲的最後一下亮嗓,一場戲唱不唱圓滿最後這一下很重要。
  接憾生電話的是鄧輝,憾生基本沒有給佟夜輝打過電話,接通電話她一聽聲音就知道不是佟夜輝本人,她客氣的對鄧輝說:“我找佟夜輝。”
  鄧輝當時就坐在佟夜輝側首的位置,接起電話本來正往外走,聽見是個女人的聲音,隨口客氣的回:“佟先生現在正在主持一個重要的會議,請等一會再打過來好嗎?”
  在這種時候憾生是缺乏耐心的,她直接就說:“你告訴他我是憾生,然後把電話拿給他。”
  鄧輝剎住腳步,或許是憾生的名字讓他耳熟,或許是憾生的語氣讓他覺得不一般,他停頓一下,然後轉回身走回去在佟夜輝的耳邊低語一句,佟夜輝在眾人的目光下忽然停下,接過鄧輝手裡手機,電話裡憾生只說了一句:“快回來。”一點點哽咽尾音。
  “好。”佟夜輝應了一聲收了電話轉身就往外走,沒留下一句話,一屋子的人目瞪口呆,在座的杜城默默的看著,然後他站起來走過去接替了佟夜輝的位置,幫他繼續未完成的講話。
  憾生在客廳裡放下電話,轉身過來的時候對著莫老先生笑了一下。
  莫老先生望著她說道:“憾生,你怪我了吧,我和你媽、、、”
  憾生在另一首沙發上坐下,適時的打斷他的話:“沒有關係的,那、、、其實也沒有關係了。”她語調低微,望著腳下說。
  兩人沉默,然後莫先生說:“憾生,你現在過的好不好?爸爸聽說了你的一些事,是爸爸不好,你願意跟著爸爸回家嗎?爸爸什麼都能給你。”
  憾生抬頭,望過去的目光平靜:“我挺好,什麼也不缺。”
  父女再度沉默,莫父望著憾生的目光複雜,有哀其不爭的內容,又壓抑著某種欲言又止,這就是憾生應付不了的,她能夠想象到她的父親能去當年的小區裡打聽,那麼也應該已經知道了,她坐過牢,偷過她媽的錢,被人騙過,那麼複雜的事情她解釋不了,解釋了他也不一定能理解,理解了也不會贊同,而卻她對這個人其實沒有什麼深層次的感情,她連對連他解釋的**都沒有。時間是個無情的東西,橫隔著太久遠了,她跨不過去他們之間的那道鴻溝,而卻她也沒有**去跨越。
  最後憾生站起來對他說:“爸,您坐一會,我去做飯,您留下來吃頓飯。”
  莫老先生激動的看向憾生:“憾生!”
  憾生笑笑,走進廚房,其實也沒有什麼,她只是覺得她的母親會希望她這樣的。
  佟夜輝急匆匆的趕回家,從院子到門口,一路奔跑著進來,憾生給他開門的時候他有些微微的喘息,憾生把他帶進去,對著莫老先生說:“我爸爸。”
  “這是佟夜輝。”憾生又對莫老先生說。佟夜輝看了一眼一臉威嚴的莫老先生馬上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伯父好。”佟夜輝平息了喘息,冷靜的對坐在沙發上的人打招呼,說話的同時他握住一邊憾生垂在身側的手,用力攥緊了一下。
  莫父不吭聲,上下看著佟夜輝,最後眼光掃到他們交握在一起的手上。
  佟夜輝放開憾生的手,從容的在老人目光的壓迫下脫下西裝外套,在一邊坐下。
  “你就是佟夜輝?”憾生看見她父親的目光那是要暴怒的眼神,雖然努力的壓抑著。
  “是。”佟夜輝坐的規規矩矩,臉色平靜,兩個人,一個一臉暴怒,一個靜默的平靜,憾生看了他們一眼,走進了廚房,是該憤怒也好,失望也好,又或者痛心也罷,這些都不該是她一個人承受的,他們會怎麼樣,其實她不是很在意。
  廚房裡憾生洗手做飯,她對著光影,微微的笑著:“再見到他,你會給他做一頓飯吧?你希望我這樣吧?是不是?”光影裡似乎有個模糊的面孔朝著她微笑點頭,窗戶外吹來一陣輕輕的風,撫摸著憾生的臉頰,她微微偏著頭,迎著那道微風,微笑著。
  憾生的廚藝全部繼承了她媽媽,她忙碌的將近兩個小時,一桌相當豐盛宴席被她擺上桌,油爆大蝦,四喜丸子,紅燒肉,砂鍋魚頭,這些主菜除外,還有四個冷盤,三個青菜,一個湯,全是她媽媽當年在世時經常做的,憾生挑選著要緊的做了一些。
  莫老先生上桌之前望著餐桌凝視很久,然後他轉頭看向憾生,憾生立在一邊安安靜靜的。老先生最後嘆了一口氣坐了上去。
  一頓飯吃的氣氛沉悶,佟夜輝本來還想跟老先生喝點酒,但人家根本不理他,老先生心裡不痛快,憾生給他布菜,他沒什麼表示,憾生知道這樣的事情以一個女兒的身份來做,她父親是會不舒服的,他不理解她和她母親的情懷,但其實她也不需要他理解。她從來就是個自我的人,她的表達從來不會遵循常理,所以她才會處處碰壁,一路走的那麼辛苦。
  莫老先生勉強吃了一頓飯,飯後連茶水都謝絕了,基本上從餐桌上起身就告辭,憾生和佟夜輝一直把他送出院子,他走出院門,一輛黑色的奔馳停在路邊,有人下來為他拉開車門,臨上車之前,老先生回頭望著憾生,想說什麼最終也只是留下一聲無奈的嘆息。
  老人留給憾生一個失落的背影和一聲無奈的嘆息,最後絕塵而去,憾生在他的身後始終留給他的只是微笑。

  第三十三章

  莫老先生走後,憾生和佟夜輝轉身進屋,在院子裡的路上,憾生問佟夜輝:“他會找你的麻煩嗎?”
  佟夜輝笑著搖頭:“你爸爸嗎?他不會?”
  憾生轉頭看他:“你怎麼就那麼肯定?”
  佟夜輝回答的碼定:“他不是那種逞匹夫之勇的人,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他也不會做。”
  憾生凝神想想也確實如此,他曾經那麼的愛她,也二十多年沒有回來看過她一眼,其實當你想做什麼事情的時候是任何藉口都攔不住的,我們要走什麼路,做什麼樣的選擇,其實最遵從的是自己內心的。
  佟夜輝問憾生:“你會跟他走嗎?”
  “不會。”憾生毫不停頓的回答。
  “嗯。”佟夜輝應了一聲握著憾生的手進門了。
  對憾生來說她忽然平白多了一個爸爸對她其實沒什麼影響,日子還是照樣的過,她很平靜。
  晚上,佟夜輝洗了澡從浴室裡出來,邊擦著頭髮邊對憾生說:“憾生我們結婚吧。”
  憾生靠在床頭,在燈下看書,忽然聽見佟夜輝來了這麼一句,心裡想著:我說這今天怎麼洗了這麼久吶,鬧半天是琢磨這事吶。她抬頭望過去道:“怎麼?你怕我被搶跑了啊?”
  佟夜輝也不否認,扔掉手上的浴巾爬上床道:“我們在法律上是夫妻關係了,住在一起是理所當然的,到時候你爸就是想搶人也沒理由。”
  憾生覺得他有點擔心過濾了,眼睛看著書隨口應了他:“行啊,看哪天你有時間我們去把結婚證領了好了。”
  佟夜輝湊過去問:“不辦個婚禮嗎?”
  憾生低著頭動都沒動的回:“婚禮太累人了,結婚不就是兩個人的事嗎?興師動眾的沒意思。”
  佟夜輝看著燈下的憾生,良久後轉過頭望著對面的墻壁輕嘆出生,憾生抬頭問他:“怎麼了?”
  佟夜輝抬手抽調她手裡的小說,摟著她關燈一起滑進被子裡,四周寂靜下來,黑暗中,佟夜輝的聲音低微:“憾生你要用力的活,用力用力的活下去。”他把憾生緊緊的勒緊在懷裡,恨不得把自己的力量傳遞給她。
  憾生適應著光線望著白濛濛的天花板,很久後她輕輕的低應了一聲。但是我就是以前活得太用力了,而現在已經沒有力氣了。憾生知道這話是不能說給佟夜輝聽的,她閉上眼睛。
  夜半更深的時候,佟夜輝翻過身去,背對著憾生輕嘆出聲,憾生知道他一直沒睡,她緊閉著眼睛,一動沒動,就是那麼用力的愛他,她能給他的也就是這些了。人能耗費和透支的東西不多。
  第二日,誰也不說什麼,日子還是要照樣的過著,不管你心裡想什麼,時間永遠不會為了什麼而停留,佟夜輝上班走的時候,憾生還在安睡,清晨的暮暮晨光中,她的半張面孔埋進鬆軟的枕頭裡,睡夢安詳而深沉,佟夜輝站在床邊注視她良久。憾生一直不是個漂亮的女人,瘦了的她只是讓她的五官的清晰一些,她不像的父親也不像她的母親,鼻梁不高,額頭平整,很平常的一張臉,她不是一個很激起人的女人,但是佟夜輝在這全世界也就在她身上體會到了一種甚至比愛情更深沉的感情。他對她厭惡過,愧疚過,千回百轉的繞回來最後才知道他是愛她,每每看著她都心裡酸澀疼痛的愛。
  曾經的佟夜輝對憾生極度的缺乏安全感,就是憾生出院回家也恨不得時時守著她,半夜睡覺會忽然驚醒過來一次一次的試探她的鼻息,每每都心驚膽戰的害怕她忽然就在他無意識的時候就離開他,他活得緊張而恐慌,後來有一天憾生有一天狀似無意的問他:“夜輝,如果有一天我忽然死了,你也要跟我走嗎?”
  當時正是深冬,他們依偎在客廳的沙發裡看外面的雪景,後來憾生睡著了,醒來以後就問了他這麼一句話,佟夜輝長久的沉默,他想象不出憾生死了以後他的生活該怎麼繼續,無以回答。
  憾生蒼白的面孔上有一點點午睡後的紅暈,她抬手溫柔的撫摸佟夜輝眉心輕柔的說:“夜輝,走下去,勇敢一些,假如有一天我就是真的不在了。我愛的人是一個有野心,奮勇執著的人,他勇敢,目標明確,眼睛裡隨時都燃燒著不滿足的暗火,他信心強大,把全世界都當作自己的舞台,我愛的是那樣的你,我在很早的時候就知道你有一天會走的很遠很遠,你從來就和別人不一樣,我知道的,從最早的時候我就知道。我是你的一段旅程,陪著你走過一程,伴著你成長,也是我的一種歷練,如果我有一天早早的走了是不會有遺憾的,至於你,好好的走下去,這一生不要虛度,如果你最終還愛著我,在路的終點我會始終等在那裡的。”憾生最後的話語結束在把眉頭緊鎖的佟夜輝擁抱進懷裡:“豁達一些,夜輝。”她拍著佟夜輝的後背:“死亡也不是我們最後的終點,只要你有足夠堅持的信念,不要為我停留你的腳步,去做你該做的事情。”
  佟夜輝在那天以後回到公司上班,他不是一個多麼感性的人,關於人生什麼的他很少去思考,他的成功多數來源於他骨血裡流淌的一種原始的野獸掠奪的本能,憾生的話讓他似是而非看到某些他原來從來沒有出現在他思想裡過的東西,憾生身上流露出來以及試圖想傳遞給他的東西,讓他迷惑而又朦朦朧朧的再次找到了某種目標。
  佟夜輝在一陣注視以後,轉身離開,這些日子他一次次的轉身,某種朦朧的東西漸漸開始清明,一種狀態漸漸在他的身上恢復,憾生說:勇敢一些。他後來明白勇敢不是為了別人,也不為了什麼,而是一種人生態度,憾生本能的一種人生態度,勇敢而堅持,她年幼的時候不明白,只是本能的去追尋,後來他給她的苦難讓她懂了,而她又想傳遞給他,其實憾生一直都比他,比他遇到過的所有人都要強大。
  憾生睡到自然醒來已經是日頭高照,洗漱完下樓來,廚房裡有熱著的早點,她給自己盛了一碗小米粥端著就在廚房的灶頭前喝起來,阿姨從院子裡曬完衣服回來在客廳看見她遠遠的對她喊:“憾生,你起來啦,那我上樓去收拾了啊。”
  “哦,好。”憾生也大聲的應了她一句,直到看著阿姨胖胖的身體扭動著消失在樓梯拐角,憾生才轉身掀開蒸鍋蓋子找小籠包吃。
  一口包子咬在嘴裡,門口的門鈴響了,憾生嘴裡含著一口包子,看向大門總覺得這門鈴響的不是什麼好事。
  她走出去,手裡還端著碗稀飯,拉開大門,門口一個高大的身影,整個身影籠罩下來,全部擋住了外面投射在她身上的陽光,憾生抬眼看去,一個20出頭的男孩子,寬肩細腰,很隨意的穿著,上身一件黑色的貼身T恤,下身一條洗的發白的牛仔褲,裹著筆直修長的兩條腿,膝蓋處破了兩道口子。以憾生看男人的眼光她覺得這人比佟夜輝還帥氣幾分,尤其是要陽光很多,五官特別深邃立體,一頭濃密的黑髮,修剪的清清爽爽,小麥色的皮膚,笑笑的露出兩排白白的牙齒,他問憾生:“莫憾生?”
  憾生點頭。“我是你弟弟,讓我進去。”男孩子跟他爸爸乾了一樣的事情,不請自進,不過他爸爸比他走進來的有氣勢很多。
  這孩子肩膀上挎著一個大背包,進門就“砰”的一聲摔在地上,大紅色的登山包被他摔在地上在陽光下,包上騰起一陣灰塵。
  憾生眼睛看著他,低頭抽空喝了一口粥,還隨手把門也關上了,經過昨天的鋪墊,對於這個忽然冒出來的弟弟她有點小吃驚但神經還算很淡定。
  莫憾庭扔下包轉身向著憾生說:“姐,我是你弟弟,我叫莫憾庭,老爺子派我來聯絡感情的,我是被他趕出來的,說不把你帶回家就不讓我回去了,我現在在B城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你能別把我趕出去不?”
  莫憾庭洋溢著笑臉,身長玉立的站在那裡,說話不急不喘,很大方很自信的樣子,半真半假的語氣,憾生愣了愣,端著碗走過去,小夥子很高大,站在憾生跟前,其實憾生感覺有點壓力:“你真被趕出來了?”她有點腦子不清醒的問出一句,這麼大的一個小夥子是她弟弟,而且這小夥子帶給她的信息讓她有點消化不良。
  “嘿嘿。”莫憾庭有點不好意思的笑了兩聲:“真是被趕出來的,他昨天回去就拉著一張臉,半夜把我從床上踢下來就趕我出門的,我這包行李裡的幾件衣服還是我媽偷著賽給我的,我是你弟弟,你不能也把我趕出去了。”莫憾庭後面急吼吼的加上那兩句話。
  憾生被他說的腦子一糊塗就下意識的說道:“我沒說要趕你走。”
  “呵呵,那太好了,給我安排個住處吧,姐。”莫憾庭說的厚臉皮。憾生端著個碗站在那有點傻。
  姐弟倆站那有片刻的對持,莫憾庭笑嘻嘻的一臉希翼,憾生一臉呆滯,半晌後憾生走到茶几邊把碗放下,然後咳嗽一聲,不鹹不淡的說:“你跟我來吧。”
  憾生把莫憾庭帶到樓上的客房,姐弟倆一前一後的上樓碰上阿姨抱著一堆床套從他們的主臥室出來,三人在走廊裡遇上,阿姨張嘴就問:“憾生,這是誰啊?”憾生摸摸鼻子不尷不尬的回:“我弟弟。”
  阿姨大著嗓門:“呦,這小夥長的可真帥。”
  莫憾庭在一邊笑呵呵,憾生回頭看了他一眼,領著他進了客房。
  客房格局簡單,裝修的有點像賓館的房間,憾生回頭對著身後的莫憾庭,她一時對他找不到合適的稱謂,就含含糊糊的道:“那個,你先住這裡吧,還有我大概是不能跟你回你家的,所以你看看你那邊的事情還是要你自己解決吧。”
  莫憾庭歪頭看看憾生忽然就呵呵的笑了起來,他把包又往地上一扔,自己拉過寫字檯邊上的椅子坐下,一隻胳膊搭在椅背上面對著憾生,左右歪歪頭,似乎要把她看的仔細,然後他說:“姐,你可真好說話,就老頭子那樣的脾氣是我我也不搭理他,我是來看你的,你不願意搭理他我支持你,反正我看他那身板再活個十幾二十年應該沒問題。他總有自己想清楚拉下架子的一天。”
  憾生忽然覺得這孩子似乎沒有她一開始感覺的那麼油滑,她朝他笑了笑,沒接他話。
  莫憾庭忽然探出身子把他仍在地上的包勾到手裡,他拉開登山包的拉鏈,從裡面拿出一台筆記本電腦,然後朝著憾生招手:“姐,你過來。”
  憾生莫名其妙的走過去,站在他身後,莫憾庭開了機,回頭對她說:“姐,你坐下。”
  憾生在他身後的床上坐下,莫憾庭轉身面對她,朝她俯過身體,他們的膝蓋幾乎碰在一起,莫憾庭望著憾生的臉上收起了進門就沒有消失的笑臉,他的眼神誠懇而鄭重的望著憾生,那麼一瞬間,憾生以為他要伸手過來握住她放在膝蓋上的雙手,但他只是把兩隻手在膝蓋上來回摩梭了一下,然後說:“姐,我從小就知道你的存在,從我懂事起我就知道我有個姐姐在B城,我沒一直都想著你,但我高中畢業後沒有出國讀書,我考上了B大,我在這座城市裡游走了四年,經常會走在大街小巷的時候看見某一個女孩,我就會想,這個說不定就是我的姐姐,我從沒有見過你,但我也從沒有忘記過你。相信我,姐姐。”
  憾生忽然被一種陌生的感覺襲擊,她這輩子活到現在,沒真正把誰放在心上過,唯一在她心裡留下痕跡的一個是佟夜輝,一個是葉權,這個男孩帶給她的感覺不同於對葉權的也不同於對佟夜輝的心裡麻麻,木木的有點酸澀,衝擊不大,但感覺很柔軟。
  莫憾庭轉過身在電腦上打開一個文檔對憾生說:“姐,我知道你對我很陌生,我很久以前就做了這個,我想著我們總有見面的一天,到時候我就拿給你看。”
  電腦的屏幕上開始出現一張張照片,一個孩子的成長史,從滿月時的光屁股照片,一直到穿開襠褲,上小學,初中瘦瘦高高的嘴脣上有絨毛的少年,高中開始壯碩起來陽光下一根手指轉著籃球的英俊青年,很多的照片,這個孩子每一個有代表性的成長時期都被記錄下來,最後的一張是他在一片綠草茵茵的草坪上,背景是一群帶著學士帽的人群,他穿著黑色的學士服把手裡的帽子高高的拋上天空,陽光下他張大了嘴似乎在高聲的呼喊。
  憾生默默的看著,有點木訥的難以感動或者被帶入的心情,莫憾庭放完影像,轉身,這回他握住了憾生的雙手說:“姐,我叫莫憾庭,今年24歲,比你小了四歲半,我是大好正直青年,我是你弟弟。”
  莫憾庭最後那句“我是你弟弟。”終於擊中了憾生心裡最柔軟的地方,她翻過莫憾庭的手掌,低頭看著他的掌心,握著他的一隻右手,食指在沿著他的掌紋上慢慢的畫著說:“你的手可真大。”停頓了一下,她又說:“漢庭,我一直不知道我有弟弟,姐沒什麼能給你的。”
  莫憾庭嬉笑:“你只要認我就好啦。”
  憾生抬頭看他,無奈的牽起嘴角笑了笑:“我認你,你餓嗎?姐給你做飯去。”

  第三十四章

  午飯憾生沒有讓阿姨幫忙,自己洗手作羹做了幾個菜,沒有很複雜的工序,簡單的幾個熱菜,完全是她的一份心意。
  飯桌上,莫漢庭很捧場,一碗接一碗的添飯,年輕的男孩子,吃起東西來都虎虎生威,他的胃口很好,憾生也是個一直在吃上不委屈的自己的人,這一點他們很像。
  憾生這頓飯自己倒是吃的不多,一會就停下筷子,望著莫漢庭,他怕是餓著了,吃的很快,大口大口的往嘴裡填著東西,抽空還抬眼對著憾生笑笑,莫漢庭有一張很性格很英俊的臉,笑起來卻五官牽動,眼睛彎成一個弧度,很坦誠的笑容裡,有些天真。
  憾生觀察著他,內心有一點點的牽動,有些柔軟,但又不自覺的在想,這孩子不知道在別人面前是不是也會露出這樣的神態。
  因為飯桌上有外人,吃飯的時候兩人基本沒有交談,吃了飯姐弟倆一前一後的上了樓,進了客房,莫漢庭一下就歪倒在床上,摸著肚子,撐起半個身子對憾生說:“我吃撐了。”
  憾生笑看著他,在他身邊坐下問:“那你幹嘛吃那麼多。”
  莫漢庭嘆氣:“我昨晚半夜被趕出來的啊,然後在機場坐了半晚上,早上又坐飛機過來,一直沒吃東西啊,餓狠我了。”
  憾生只是望著他笑,她知道他這個年紀正是新陳代謝旺盛的時候,半天沒東西吃也確實要把他餓到的,莫漢庭在床上翻了身,一隻胳膊撐著腦袋問憾生:“姐,你有沒有討厭我。”他很直白的就問出這個問題,偏偏有是這樣一個隨意的姿態。
  憾生看向他的眼睛,坦蕩蕩的乾淨,憾生微微的思索一下,然後搖搖頭:“對你本身我討厭不起來,你從進了這個門起就做的很成功。”
  莫漢庭還是保持著一個斜躺的姿勢,他看了憾生一會說:“這世界上有一個女人,她的出現,讓你沒了父親,你的眼神蒼老,神態安靜,你才28歲,就有暮年人的眼神,必定經歷過一番坎坷,一個女孩在生命裡沒有父親的這個角色中長大,你的坎坷肯定和這個有關係,我的母親雖然你從來沒見過,但在這世界上她可能是你從沒見過,卻抱著敵意的人。你本來應該是不喜歡我的。”
  莫漢庭從進門起身上就散髮出來的陽光氣質,忽然就蕩然無存,他的五官似乎更加的深邃:“你所有曾經經歷過的不幸,根源都是來源於一個上一代人的背叛,你真正介意的是這個對嗎?所以你不肯原諒。”
  憾生望著眼前青年的目光依然是平和的,她微微的低下頭看向自己的指尖說:“你說的對。但我自己介意的不多,我只是非常懷念我的母親。”
  莫漢庭坐起身,歪著頭看著憾生:“而他已經把你的媽媽忘記的一干二淨的是吧?他很虛偽的什麼都不提,他覺得世間能夠抹掉一切,而他就沒有犯過錯誤是嗎?你是替你的母親難過是嗎?”憾生點點頭,眼睛有一點濕潤。
  莫漢庭歪著頭去看憾生的眼睛:“你是我姐姐挺好,你比我要想象的好很多,很多,應該說好的太多了。”
  憾生歪頭看他,莫漢庭又說:“我是沒有任何錯誤的,我身體裡和你留著一半相同的血液,我是你弟弟。”
  富有朝氣的笑容又回到他的臉上,憾生扭頭也看著他笑了,她輕輕的點點頭:“嗯,弟弟。”兩人相對笑著,很多東西已經不需要語言了。
  笑過以後,莫漢庭忽然一拍大腿說:“我要睡覺了行不?我困死了。”
  憾生站起來,望著他道:“你睡吧,在這裡你可以隨便想做什麼。”
  憾生沒再說什麼,離開的時候留給莫漢庭一個背影,她穿著一身運動衛衣,腰身處有兩條美好的腰線,走出去的步履從容,莫漢庭在後面看著,一雙眼睛微微的眯起,他生長在大富之家有著聰明的頭腦和特立的性格,他的這個陌生的姐姐有著年輕的面孔和姿容卻缺少活力,神態淡漠,眼神有著蒼老的寧靜,她曾經到底經歷過什麼?莫漢庭頹廢的倒回床上,長長的呼出一口氣,他其實有著一顆不太容易動容的心,但這時卻微微覺出有點說不出的沉悶來。
  憾生回到房間忽然想起客房已經很久沒住人了,想著被褥會不會有霉塵味,又轉了回去看看是不是給莫漢庭換一套新的。
  憾生又進了客房,這一會的功夫莫漢庭就已經睡下了,床邊的地上散落著他的衣服,一雙運動鞋,東一隻西一隻甩的老遠,床上傳來一陣陣鼾聲,憾生走進去把屋裡的窗簾拉上,轉過身,床上的青年睡得深沉,微微張著嘴,肚子上搭著一角被子,四肢肆無忌憚的橫張著,霸道的攤在床的正中央。
  憾生走過床頭,撿起他扔在地上的衣服,衣服上帶著汗味,一雙襪子也是臭烘烘,她直起身又看向床上的青年,笑了笑,其實他還是個大孩子罷了。
  下午的時間,憾生把莫漢庭的衣服拿給阿姨讓她洗了,自己搬了躺椅到院子裡曬太陽,一邊看著小說,抱著屁股想著這個英俊而狡猾的應該是不怎麼簡單的弟弟迷迷糊糊的睡了一覺。
  晚上佟夜輝下班回來,憾生介紹他們兩個認識,當時憾生正迎著佟夜輝進門,莫漢庭正好睡醒了下樓,三個人在客廳前的走廊上撞見,莫漢庭表現的很熱情,上來就拉著佟夜輝的手,上下直晃:“姐夫,你好,你好,我冒昧的就來打擾你們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佟夜輝最初愣了一下,他看了看憾生還是笑著說了句:“你好,沒關係。”
  佟夜輝到家後直接就開飯了,三人坐在餐桌上開始都沒有什麼話好說,憾生見著冷場隨口問了一句佟夜輝:“這兩天怎麼沒看見顧北過來了。”
  “他被他媽叫回去相親去了。”佟夜輝夾著菜隨口回了她。
  憾生偏著頭想了一下,實在想象不出顧北那樣的配個什麼樣的女人做他老婆合適,憾生覺得腳下空盪蕩的忽然反應過來沒看見屁股,轉頭問阿姨:“屁股吶?”
  阿姨也是一愣,滿是驚訝的說:“是啊,這平時跑出去,到了飯點它自己知道回來啊,今天怎麼都這會了還沒回來?”
  佟夜輝鎮靜的夾了一筷子菜放憾生碗裡:“屁股是隻成年狗了,這到季節了,瘋到外面去了不回來不正常的很?吃飯吧,等會晚了再不回來,我再出去找。”
  憾生想了想這小區裡有不少人家養狗,屁股這段時間也確實不怎麼著家,也沒多想埋頭吃飯了。
  旁邊的莫漢庭一直在觀察他們,他夾著菜很隨意的佟夜輝說:“聽說姐夫的生意做的很大?”
  佟夜輝轉臉看過去,莫漢庭看著他,眼神坦蕩蕩,佟夜輝只好客氣的回:“不算很大,做一點事情罷了。”
  “我很崇拜你,真的。”莫漢庭說完就把目光投向桌面上的裝菜的盤子,翻撿著自己愛吃的,扒了一大口飯進嘴裡,很真誠的語氣,不做作的姿態,很難讓人討厭他。
  佟夜輝笑笑,也問他:“漢庭大學畢業了吧?現在在做什麼?”
  莫漢庭很誇張的嘆了口氣:“唉!我不行,家裡老頭子看不上我,我畢業都快一年了,這不還混著吶。”
  他那油滑的腔調,佟夜輝當然不信他,但也沒說什麼,笑了笑,低頭吃飯。莫漢庭一口飯吞咽下去,抬頭又看向憾生和佟夜輝兩人,忽然問:“你兩結婚了嗎?”
  一句話把兩人都問住了,飯桌上經過短暫的沉默,憾生回他:“還沒有。”
  莫漢庭伸著手往碗裡盛湯:“趕緊結吧。”他看著自己的碗,低頭喝湯,也不看他們。
  “哦,好。”也不知道為什麼憾生就這麼回了他。
  晚飯過後,憾生和佟夜輝出門散步,順便找狗,路上自然說起了莫漢庭的來意,佟夜輝陰著臉,心裡不舒服,憾生知道他不高興,握著他的手解釋:“他那樣說,我不能真把他趕出去吧?”
  佟夜輝還是不吭聲,憾生轉身看他:“我不會走的,你還不相信我嗎?”
  “我們明天就領結婚證去!”佟夜輝忽然爆發出來的一句,平時挺嚴謹的一個人,忽然露出這種孩子氣的負氣樣子,憾生覺得好笑,她好脾氣的應著他:“好,我們明天就結婚。”於是憾生這一生的婚姻,就在這莫名其妙的情況下決定了。
  兩人溜達了兩圈也沒找到屁股,回到家卻看見它已經回來了,正在廚房門口守著他的狗盆子吃的歡,兩人放了心,就上樓了。
  兩人回到房間裡,換下衣服,憾生去洗澡,出來看見佟夜輝端了一盤水果進來。
  “過來把藥吃了。”佟夜輝每天招呼這憾生按時吃藥已經成了習慣,憾生走過去就著他的手把藥丸含進嘴裡,水杯湊到她的嘴邊,她喝了一大口咽了下去。
  “吃點水果,我去洗澡。”佟夜輝把水杯放到床邊,轉身去了浴室,憾生看著床頭櫃上的水果盤想了想,出門下樓拿了一個盤子上來分出一些,端著去了莫漢庭的客房。
  憾生進房間的時候,莫漢庭正趴在他的筆記本上,憾生走過去,看見他似乎在做一幅畫,鼠標的箭頭飛快的移動著。
  憾生把手裡的果盤放下,莫漢庭抬頭看她,他看看憾生又看向果盤:“給我拿的?”
  憾生好笑的回:“不是給你給誰的?飯後吃點水果對身體好。”
  莫漢庭嬉皮笑臉的看著憾生:“姐,你真賢惠。”
  憾生笑笑的:“我可不賢惠,我懶著吶。”
  莫漢庭嚴肅的說“我知道你對你上心的人才賢惠吶。”他撈起一片西瓜仰頭整塊放進嘴裡,誇張的大聲說:“所以我說你比我想象的要好很多啊很多啊。”
  憾生被他逗的笑了出來:“行了,你忙吧,我走了,需要什麼你喊我。”
  莫漢庭在她身後大聲的應著,憾生出了他的房間回了自己的臥室,佟夜輝正好洗了澡出來,看見她進來就問:“你去哪了?”
  憾生登掉拖鞋爬到床上隨口回他:“給漢庭送水果去了。”
  憾生湊在檯燈下看小說,佟夜輝擦著頭髮坐過去:“你喜歡他?”
  憾生扣下書,抬頭想了想:“這孩子有城府,但是我對我應該是沒有惡意的,我不討厭他,對我來說他就是個孩子。”
  佟夜輝對憾生的話不置可否,掀開被子上床,說了一句:“這樣也好。”
  他沒說這樣好什麼。憾生知道他的意思也沒問埋頭接著看書,佟夜輝打開電視,看新聞。
  兩人坐在一個被窩裡,佟夜輝一會就湊了過去,憾生也隨著他,兩人氣氛正好,佟夜輝把睡衣都脫了,憾生都已經半裸了,馬上就要差槍走火的當口,一聲大刺刺呼喊讓兩人僵在那裡。
  “姐!我沒睡衣穿。”莫漢庭的嗓門隔著半個走廊。隔著一扇門板也沒有削減他的氣勢。
  “哦,來了。”片刻的僵硬後憾生大聲應著,連滾帶爬的滾下床,邊穿衣服邊跑往衣櫃裡那裡跑。佟夜輝翻著白眼,跌回床上,瞪著天花板直喘粗氣。
  憾生翻出一套佟夜輝的睡衣,出去開門,莫漢庭腰上圍了一塊浴巾大刺刺的站在走廊上,沒一點不好意思。
  憾生穩穩神,走過去把衣服遞給他:“你和你姐夫差不多高,先穿他的,回來再給你買去。”
  莫漢庭笑嘻嘻的接過睡衣:“謝謝,姐。”轉身走了,憾生恨他臉上的嬉笑,這傢伙肯定知道自己乾了什麼好事了,這個狡猾的小子。
  憾生回房,兩人再沒了剛才的心氣,收拾著睡了,腦袋枕到枕頭上,憾生很長世間以來第一次感到後背的肌肉有些酸痛,她想想她這一天好像過的滿充實,迷迷糊糊的就睡了過去,一覺到天亮,一夜的好夢。
  第二日早上,大清早佟夜輝把憾生搖醒,憾生一般都會睡到自然醒,睜開眼睛還找不準焦距,佟夜輝穿的整整齊齊,拍拍憾生臉的說:“醒來,乖,我們今天去結婚。”
  憾生稍稍有點清醒,她迷迷糊糊的看著佟夜輝說:“你來真的啊?”
  佟夜輝被她搞得哭笑不得,知道她還沒清醒,也不跟她廢話,把找出來的襯衣就往她身上套。
  憾生低血糖,讓她早起,她很難受,痛苦的洗漱完畢下樓,佟夜輝遞給她一杯放糖的牛奶,她喝了兩口算是慢慢的精神了起來。佟夜輝在一邊哄著她:“忍忍就今天,我們早點去,早點回來你再接著睡。”憾生抱著牛奶杯子看著他不想說話。
  阿姨給他們端上早點,憾生掃了一下桌子隨口問了一句阿姨:“漢庭沒有下來嗎?”
  阿姨往樓上看了看:“沒有啊,我一早上沒看見他,估計應該是還沒起來吶。”
  “哦。”憾生沒精打采的應了一句,聲音剛落地,樓梯口一陣“咚咚”的跑步聲。莫漢庭出現在樓梯口,手裡提了個公事包,西服穿了一半,半邊衣服還掛在身上,他還是一條牛仔褲,褲腰上還掛著長長的金屬鏈子,上面一件T恤,一件黑色的小西裝套著半邊,他往下跑著,忙亂的把衣服套在身上,朝著飯廳裡的幾個人喊:“早啊,我上班遲到了,先走了啊?”
  他轟轟隆隆的朝著後門跑去,憾生聽見他說上班,下意識的抓起桌上的兩個包子就跟了過去。
  “漢庭,你去哪?吃了早飯再去啊?”憾生在門口攔住莫漢庭當年對佟夜輝的雞婆性格又發作了。
  莫漢庭轉身從憾生手裡抓過包子咬在嘴裡含糊著說:“上班去。”他轉身想往外跑,末了有轉回來摟了憾生肩膀一下:“姐,你真好。”說完他就衝了出去。
  憾生站在屋子的後門,眼睜睜的看著莫漢庭跑到他們房子後面的馬路上,鑽進一輛停在路邊的吉普車裡,那吉普車不知道過沒過報廢的年限,綠色的車身,污跡斑斑,有幾塊掉漆的地方用別的油漆補上去的,一塊塊的補丁明顯,就聽那車子發出一聲苟延殘喘般嘶吼,然後車子的排氣管發出“砰砰”兩聲,然後一陣黑煙冒出來,那車帶著莫漢庭“轟轟”的絕塵而去了。
  憾生有點呆滯的回到屋裡,佟夜輝拿著報紙遮住半張臉,鎮靜的坐在那裡,憾生問他:“夜輝,那孩子不是說剛被家裡趕出來的嗎?怎麼在B城會有車,他剛才還說要去上班?他不是昨天才來的B城嗎?”
  佟夜輝抬眼四平八穩的朝她笑笑,疊起報紙放回桌:“也就你,人家說什麼你就信什麼。行了,趕緊過來吃了走了,一會去晚了還要排隊。
  憾生相當的鬱悶的走過去坐下吃早餐,她知道她被那孩子騙了,沒有很生氣的的感覺,就是覺得有點不舒服。
  吃了早飯,兩人帶著身份證戶口本出門,這年頭辦結婚證也人性化了,手續不複雜,佟夜輝開車來到兩人戶口所在地的民政局,她們去的還算早,前面沒有幾對人,民政局辦手續的地方,一個門裡辦結婚,隔壁就辦離婚,幾對男女分別守在兩個門外,同一個空間下,兩種不同的表情。
  憾生他們拍照,簽字,蓋章還連帶著宣誓,一個多小時辦好了手續,出了民政局手裡多了兩個紅本本,兩人在門口互相看了對方一眼,好像都沒什麼感觸樣子。
  佟夜輝開車把憾生送回家,車停在門口,時間還沒過十點,他囑咐憾生:“回去再睡會,記得吃藥。”
  “知道了。”憾生應著下車。
  佟夜輝又把頭伸出車窗跟她喊:“你回去把結婚證收好了。”
  “知道了,我回去就把它鎖保險櫃裡。”憾生無奈的回頭跟他保證。
  佟夜輝終於放心的開車走了,憾生轉身站在那裡低頭看看手裡的兩個紅本本,她這就成了已婚婦女了?好像沒什麼感覺一樣,似乎心裡有一點點不同,可又說不上哪裡不同,她抬腳往屋子裡走去。

  第三十五章

  所謂居家過日子,大抵就是關起門來,自家人柴米油鹽的一些瑣碎的事情,日常的生活大多是規律而單調的。
  莫漢庭住在憾生這裡已經幾天,每日早出晚歸的,回家後從來不出門,很規律的生活作息,乖的有些不符合他的這個年紀。
  天色將降要黑下來的時候,屋子裡已經燈火通明,客廳裡的電視吵吵嚷嚷,一家裡兩個在外面奔忙的男人,先回來了一個,莫漢庭今天比佟夜輝早一些到家,回來就攤在沙發上,電視聲音開的老大,憾生在廚房裡給阿姨打下手準備晚飯,抽油煙機“轟轟”作響,一個房子裡鬧騰騰的。
  佟夜輝踩著飯點進門,憾生迎了他進門,轉身去叫客廳裡的莫漢庭吃飯,青年歪坐在沙發裡,腦袋搭在肩膀上,睡得深沉,兩條長腿支出來,筆直的伸出去老遠。
  燈光下,青年扭曲著身體,膚色有些暗沉,目下一圈陰影,憾生扭頭問走進客廳裡的佟夜輝:“這孩子一天到底在幹什麼?怎麼累成這樣?”
  佟夜輝看了一眼客廳裡的莫漢庭,他知道憾生也就是嘮叨,他回不回都兩可,莫漢庭在外面幹什麼他當然知道,但這話要讓他說出來不合適,這孩子進門的時候明顯是在騙憾生,他要是什麼都跟憾生說清楚了,憾生估計心裡會不舒服,他看著憾生對莫漢庭也算上心了,覺得這種事情還是留給當事人自己解釋清楚最好,他太了解這同一件事情由不同的人的嘴裡說出來,最後造成的印象將大相徑庭這個道理了。
  其實佟夜輝對莫憾庭還是有好感的,這種好感來源於憾生身上的一些變化,在莫憾庭沒來之前,憾生是安寧的沒有活力的,她基本上什麼事情都不管也不上心,莫憾庭來了以後憾生開始操心生活上的一些事情,瑣瑣碎碎的生活也終於把她帶了進去,她不再是留在原地,靜等這世間的流逝。這就是生而在這世間,生活的一種力量,我們遇見一個又一個人,遇見一個個坎坷或者契機,命運在流轉而我們不得不往下走。
  吃飯的時候莫憾庭沒精打采的,憾生有心問問他在外面的情況,但兩人畢竟還是沒有熟悉親密到什麼話都可以說的地步,她張了張嘴,最後還是打住,盛了一碗湯放他跟前,讓他多補補。
  莫憾庭端起來“咕咚咕咚”的幾口喝完,看著胃口還是很好的,佟夜輝隨意的問他:“憾庭,工作上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嗎?”
  莫憾庭笑得有點沒心沒肺的樣子:“呵呵,暫時還沒有,等我挺不住了一定跟姐夫說。”
  “嗯。”佟夜輝點點頭,也沒再往下說什麼。一頓飯吃的安安靜靜,飯後,莫憾庭又一頭鑽回房間再沒出來,剩下憾生和佟夜輝按部就班的出門散步,回家,休息日子就這樣過著。
  轉天憾生稍稍比平時起的早了一些,吃過早飯她出門上街購物,要換季了,要給家裡的人添置衣服,這些事情憾生以前是不管的,但是她已經把莫憾庭當作了親人,她是姐姐,覺得對他有一種責任和照顧他的義務。
  逛街這事,憾生正經多少年沒認真幹過了,她自己和佟夜輝的衣服買的少,反正她不怎麼出門,而佟夜輝的衣服也很多,莫憾庭倒是隻背了個包就投奔她這裡來了,衣服沒幾件,憾生從內褲到睡衣,外套沒少給他買。
  出商場大門的時候,憾生手裡提著一大堆東西,兩隻手都沒閒著,外面正是日頭高照,她這人買東西不囉嗦看上就買了拿走,她從上午十點多出門轉了一圈出來也就剛剛中午的樣子。
  站在商場的門口,憾生想想接下來幹嗎去?她這人沒朋友,沒交際,出了門沒地方去,回家就守著佟夜輝,難得出來一趟,她忽然就不那麼想著家了。左右想了想,她低頭看看手裡的袋子,她在DG裡面看上一件襯衫,水果綠色的不知道憾庭能不能接受她的審美觀。
  憾生想著想著忽然就感覺自己有點犯賤,想到那孩子騙自己心裡怎麼就生出了一股憋屈來,她掏出手機給莫憾庭打電話。
  憾生在電話裡語氣有點衝上來就問:“你在哪上班吶?”
  莫憾庭在電話裡可能微微有點搞不清狀況,下意識就回了一句:“在公司啊。”
  憾生也不跟他繞彎子,直奔主題:“你公司在哪吶?我去看看你。”
  莫憾庭在電話裡輕笑出聲,他似乎不在意憾生的語氣,笑嘻嘻的報出一個地址,還囑咐憾生來的時候路上注意安全。
  莫憾庭的公司在五環以外,憾生一路打車過去走了一個多小時,心裡想著:難怪這孩子每天早上都急匆匆的,難為他每天還要開著那快要報廢的車子走這麼長的路。
  到了地頭,憾生下車一看,眼前一棟上個世紀的老舊建築,不知道是多少年前屬於什麼單位的辦公樓,坐落在一條背街的小馬路旁,墻身老舊一副破落的樣子。
  憾生提著一堆東西,從前門走進去,沒有接待處,進去就是昏昏暗暗的走廊,她左右走了一趟沒看見電梯,以為是自己沒找到,掏出手機來又給莫漢庭打電話。
  “憾庭,你們這電梯在哪啊?我怎麼找不到啊?”憾生折回進門處,對著空盪蕩的走廊她的聲音陣陣回聲。
  莫漢庭那邊似乎在忙的慌亂,應付著跟憾生說了一句:“這沒電梯,你走樓梯上來,我在門口接你。”說完在那邊就掛了電話。
  憾生舉著手機,眼睛望向黑洞洞的樓梯口耳邊的電話裡的“嘟嘟”聲無限的迴盪。
  憾生認命的爬樓,十三樓,沒有電梯,這是什麼年代了,多少年了憾生沒這麼不要命的喘過氣了,一個樓裡都陰陰暗暗的,每上一樓,樓道裡空曠的迴盪著一些隱隱約約的人聲,大白天都覺得陰森森的,憾生硬是爬出一身汗來,要不是心裡那點一定要搞清楚莫憾庭到底在搞什麼的勁撐著估計她早撐不住勁了。
  爬上最後一層樓,憾生拖著兩條酸痛的腿拐過彎,抬頭看見莫憾庭靠在樓梯口的墻上,笑眯眯的望著她,憾生喘著粗氣,抬手往他的方向點點,手上的購物袋稀裡嘩啦的一陣響,她的嗓子已經乾的說不出話了。
  咽下一口口水,憾生氣喘吁吁的道:“你姐姐我,有快十年沒幹過這樣的體力活了。”
  莫憾庭不知道憾生生過重病身體虛弱,以為她是嬌貴的,也不上去幫忙,反而閒閒的說:“你是缺少鍛煉,多爬爬樓梯對你身體好,趕緊上來。”說完一轉身還走了。
  憾生氣的咬牙,爬上樓,跟著莫憾庭轉彎的方向轉過樓梯口,一樣的布局,昏暗的走廊,第一個門敞開著,裡面有些人聲傳出來,門口旁邊的地上一堆垃圾,方便麵盒快餐盒堆了一堆。
  憾生穩穩神走進門,出乎她意料的進門裡面到挺乾淨,門口的位置擺著一台像是顯示器之類的電子產品,只是個頭比顯示器大了很多,像屏風一樣的矗立在那裡。
  頭頂幾盞黃黃的投射燈,腳下是一幅投影,模擬的足球場的樣子,不過是濃縮的,一顆光影的足球在腳邊滾動,憾生抬頭看看黃黃的投射燈,一臉迷糊的走了進去。
  屋內到真是別有洞天,裡面一間巨大的公共辦公區,目測六七十個平方的屋內,采光明亮,地面整潔,據憾生的見識裡面的辦公設備應該是一流的了,房間內規劃的整齊,一間間的格子間,沾滿空間,角落裡一個小型的圓形會議桌,只是裡面的人不多,兩難兩女,都是年輕的面孔,齊齊的望著進門的憾生。
  他們都有著一張年輕的倨傲的面孔,冷漠的眼神,但沒有攻擊性,憾生知道有著這樣一種人,他們在某一個知識領域有著過人的才華,他們很年輕,他們沒有怎麼接觸過社會,他們有持才傲物的資本,其實卻是沒有什麼心機的人。
  莫漢庭站在憾生的進門處,氣氛冷寂的功夫,他一把摟過憾生的肩膀朝著屋內的幾個人說:“我姐姐。”沒人理他,然後他又加重口氣:“親姐!”
  所有人都對憾生露出一個微笑的,只是稍稍牽動一下嘴角的笑容,然後都該幹嘛幹嘛去了。
  憾生尷尬的抬頭朝著莫憾庭笑笑,莫憾庭聳聳肩:“沒事,他們就那樣。”
  憾生被莫憾庭摟著肩膀帶進裡面的一個房間,這裡顯然是他辦公的地方,比外面要小點,到也布置的精緻實用。
  莫憾庭把憾生安置在他辦工桌對面的沙發上坐下,從飲水機裡接了一杯水遞給她,憾生是真的渴了,“咕咚咕咚”幾口喝完又把被子遞給了莫憾庭,朝著飲水機的方向抬抬下巴,意思她還要喝。
  莫憾庭又去接水,憾生在他身後問:“你是這裡的老闆?”
  “是啊。”莫憾庭接了水回來又遞給憾生。
  憾生端著水杯沒著急著喝問他:“你們這是幹什麼的啊?我進門怎麼連塊招牌都沒看見?”
  莫憾庭拉了一把椅子往憾生面前一座,笑笑著說:“我們是做三維動畫的,不太屬於傳統的產業,掛不掛招牌無所謂。”
  憾生不解的望著他,最後莫憾庭終於不好意思的承認:“我這不是剛開始嗎?窩在這個地方掛不掛招牌無所的。”
  憾生看這裡面的規模倒是相信莫憾庭乾的是正經事,她不解的莫憾庭:“你這到底是做什麼的?怎麼弄在這個地方?你家裡難道不支持你嗎?”
  莫憾庭摸摸後腦勺似乎有點難言之隱的意思,他說:“老頭看不上我搞這個,我又看不上他讓我幹的,所以他不給我錢。”
  憾生好奇的問他:“你這到底做的是什麼,正經事家裡為什麼不支持?”
  莫憾庭摸著腦門嘆息:“老頭是老一輩的人,他不懂這個,我們偌大一個中國到現在都沒有很好的電腦三維技術,連印度都不如,拍部電影請的都是韓國人,掙錢誰不會掙啊,老頭那點家業算是夠大的了,可我不不想做一個讓人家知道我有錢的傻逼成功人士,我想做自己覺得牛逼的事情。”
  接下來莫憾庭對著憾生闡述了一番關於理想,人生觀之類的東西,青年充滿激情,話語極富感染力,把憾生說的雲裡霧裡的,本來想問他騙她的事情就被他這麼莫名其妙的繞了過去。
  莫憾庭說了快一個小時,憾生被他說餓了,她從早上出門到現在下午了還沒吃午飯,看著莫憾庭終於告一段落的時候她問他:“我餓了,你這有吃的嗎?”
  莫憾庭看著把憾生繞過去了,乾脆的一拍大腿站起來特別豪邁的說:“我這有方便麵你吃嗎?”
  憾生的身體方便麵什麼的,是不能放在食譜裡的,但她看看這裡也沒得講究了,下去外面吃還要爬樓,只好將就了。
  下午憾生在莫憾庭這裡吃了一碗方便麵,然後又莫名其妙的給他發了一份傳真,打印了兩大疊資料,還給他做了一份文件,等最後憾生終於反應過來問莫憾庭:“你這裡是不是沒有文員啊?”
  當時憾生正坐在莫憾庭的老闆椅裡給他做文檔,莫憾庭從外面的辦公區進來拿一個文件夾,他回答的理所當然:“有啊。”憾生問他:“人吶?”莫憾庭指指自己:“就是我啊。”憾生立時無語。
  下午到了下班時間,憾生坐著莫憾庭快報廢的吉普回家,車子已經是苟延殘喘的在行駛,車子的外形就不要說了,裡面也是到處蒙了一層灰,座椅的套墊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了,一座進去一股濃重的汽油味。
  憾生忍著刺鼻的汽油味,耳邊是轟轟巨響的發動機聲,車子老是熄火,被堵在後面的車子,不斷的狂按喇叭,莫憾庭一幅不慌不忙的樣子,憾生心裡卻有不好的預感。
  果然,上了高架橋,莫憾庭一提速,車子後面忽然“砰砰”兩聲,屁股下面震動了兩下,憾生轉頭去看莫憾庭,車子已經在熄火的邊緣,他鎮定的打轉方向盤,讓出車位讓車子滑行著在橋邊停了下來。
  莫憾庭踩了剎車,轉頭看憾生,姐弟倆大眼瞪小眼的看了一會,莫漢庭不好意思的說:“那個,今天運氣不好。”
  憾生問他:“你這車哪來的?”
  “呵呵,我買的二手的。”
  憾生有點冒火:“他們難道連買車的錢都不給你嗎?這樣的車你開著上路有多危險?”
  莫憾庭看憾生生氣了,真的有點過意不去了,他無奈的解釋:“前兩天回來的時候倒是從老頭那裡騙了點錢,不過被我拿來買設備了。”
  憾生被他那個“騙”字不知道觸動了哪根弦,她問他:“你怎麼騙他了?”
  憾生一臉的嚴肅,莫憾庭知道她也不是那麼好騙的,其實他也沒打算隱瞞什麼,所以他也就老老實實的說了:“其實我畢業一年都沒回去,老頭一直認為我不務正業,上個月把我騙回家,一直關著我,後來他不是來找你嗎?自己沒說動你,就讓我來,我就借機訛了他一筆錢跑回來了。”
  莫憾庭手臂搭在方向盤上,側身面對著憾生,從眼神到姿態都是儻蕩蕩的,憾生問他:“你給我看的那些照片吶?”
  “我現做的。”莫憾庭沒有猶豫的就接了上去。憾生沉默的看著他片刻,忽然推開車門就走了下去。
  憾生在高架橋上往前走,呼呼的風吹的她頭髮凌亂,莫憾庭在第一時間鑽出車,拿了後座上的大堆購物袋跟了上去:“照片是我現做了騙你的,但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
  莫憾庭嘴裡灌著風,跟在憾生後面喊,憾生埋頭走著,沒給他一點反應,莫憾庭拿她去跟她爸爸交換,憾生並不在意,在她看來那不過就是小孩子玩的討價還價的把戲,讓她難過的是莫憾庭耍手段來騙她。那些照片和那些煽情的話,她覺得這孩子玩弄了她對他的感情,她覺得有些受傷。
  莫憾庭在後面跟著,他也不辯解,其實這個時候說什麼都多餘,有沒有感情自己心裡最清楚,他和憾生真正見面沒幾天,但感情是建立起來了的,她的姐姐不是一個很有特點的人,她沒有什麼心機,不爭強,也不好爭鬥性格寧靜而平和,他是喜歡她的,這點他沒有騙她。
  憾生負氣往前走著,莫憾庭提著一堆衣物在後面跟著,這一對氣氛怪異,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兩鬧彆扭的情侶,不少開過去的車有人伸頭看他們,這高架橋上也打不到車,莫憾庭也是沒招,沒招的。
  兩人走下高架橋,莫憾庭看著憾生沒有停下的意思,卻一直走上人行道,往路邊建築物走去,莫憾庭抬眼一看,是一家賣出的4S店。
  莫憾庭追上去攔住憾生:“姐,你幹什麼去?”
  憾生望著青年莫名其妙的臉孔,她站在那裡,過了一會用極為認真而緩慢的語氣說道:“憾庭,我從小沒有爸爸,媽媽、、、、對我也不親熱,她死在我不懂事的時候,能理解她的她卻已經不在了,這世界上我沒有什麼親人了,你是我唯一的弟弟,我不希望你把命搭在車禍上,姐給你買輛車。”
  莫憾庭僵立在原地,憾生那不虛偽不做作,坦然的帶著虛弱的傷感的表情讓他心裡泛上一股酸澀。
  憾生給莫憾庭買了一輛廣本,不是多好的車,給莫憾庭代步卻足夠了,從4S店出來,莫憾庭握著憾生的手,他沒有矯情的推讓,憾生這樣純良而直白的人讓他震驚,對這樣的人他也矯情不起來。
  姐弟倆打車回家,兩人並排坐在出租車後面,緊挨著,一路沒有說話,後來憾生把頭靠在莫憾庭的肩膀上,車窗外斑駁的光影投射在他們身上,一路的寧靜,他們是血脈相連的兩個人,莫憾庭望著窗外,一臉的肅穆。
  晚上回到家,吃了飯憾生開始分衣服,三人熱鬧了一會,末了各自回房,佟夜輝在房間裡抖擻著試穿憾生給他買的衣服,憾生已經多少年沒給他買衣服了,這眼看著日子漸漸走上正軌,他的心裡感慨萬千。
  這以後,這房子裡開始越來越熱鬧,顧北迴來了,他被他媽抓回去相親,可正經門當戶對看不上他是開娛樂城的,他自己看上的他生活圈裡的他媽又看不上,被折騰了幾回終於從家裡跑回來了。
  金露也來了,她的飯店生意火爆,她這個老闆娘也做的有滋有味的,隔三差五的就往他們這裡跑,她是對佟夜輝倒是沒再不報什麼希望,經常過來完全是圖著這個房子裡的氣氛。
  顧北似乎和莫憾庭最投機,剛開始接觸時兩人還端著虛假的應付試探對方,後來接觸下來,莫憾庭發現顧北雖然頂著個夜總會老闆的頭銜,但除了嘴巴損了一點外,有點小壞,本性不是個奸詐的人,而顧北也覺得莫憾庭很有主意很爺們而其跟他一樣愛玩,兩人很有共同話題,很快就玩到了一起。
  週末男人們都放假,吃過晚飯莫憾庭吆喝著打麻將,顧北和金露給自己放假留下來表示參與,打麻將這事憾生以前也熱衷過,以前在夜市場擺地攤的時候,碰上白天生意不好的時候,幾個鄰里就在店子裡搭一桌,憾生那時候也是沒少參與的,只是現在她不能熬夜了,他們一玩起來就是通宵,憾生一般前半夜她上,輪到後半夜就佟夜輝上。
  每次玩麻將莫憾庭最積極,究其這裡面的原因是因為他這個小老闆太窮,窮到身上經常連車子的油錢都沒有,窮到外債一堆連吃個盒飯都成問題的地步,這裡面他最小沒人真跟他計較,而且個個都比他有錢,其實也是變著法子的支援他。
  佟夜輝洗了澡出來,站在二樓的走廊裡正好看見一圈幾個人圍成一桌,幾個黑乎乎的頭頂,熱騰騰的氣氛,莫憾庭在做一把十三么,就缺一個九條,心裡緊張的要滴汗,面上裝的淡定,堂子裡已經出來了三個九條,憾生在做清一色,聽六九條,一手摸上來是個九條,她握在手裡,抬頭看看莫憾庭,這孩子無聊的一手撐著下巴,望著自己牌左手大拇指在食指上摳出一個指甲印,憾生笑了笑丟出手裡的牌:“九條。”
  “糊了!十三么!”莫憾庭跳起來,一把推翻牌面,得瑟著:“一人一千八,給錢。”憾生笑眯眯的把手裡的牌扣起來推翻,數了錢給他,莫憾庭收了一把錢在手上,立馬財迷的揣進口袋裡,油錢,飯錢出來了,嘴角裂的老大。顧北和金露也在笑他,打法小弟一樣把錢給了他。
  佟夜輝撐著手臂在樓上看著笑,憾生抬頭和他對上,各自微笑,生活就是這樣沒有停歇的繼續著。

  第三十六章

  天氣開始漸漸熱起來,夏天的早上大清早的就日光強烈,屋子裡多了一個人,憾生心裡總是惦記著什麼,早上開始漸漸睡不住了。
  早上的餐桌上,憾生抱著牛奶杯,桌上的另外兩個男人,一個狼吞虎咽,一個四平八穩。都一樣的武裝整齊,一會就要出去奔忙,室外的陽光明媚,大好的一個晴天,憾生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睡衣,忽然覺得自己太頹廢了,她抬頭對對面的兩人道:“我是不是也該幹點什麼了?”
  莫憾庭從稀飯碗裡抬起頭,嘴裡含著一口包子,頗是驚愕的一張臉,佟夜輝放下報紙,他似乎藉著收攏報紙的功夫在思索,然後他問她:“你想幹什麼?”
  憾生撐著臉認真的思索,莫憾庭冒出來一句:“跟我上班去吧?”佟夜輝轉頭看向他,憾生指著莫憾庭道:“嗯,他那裡少一個文員。”
  佟夜輝敲著桌子:“你要想上班到我那裡去也是一樣的。”憾生看著他搖頭:“不去你那。”
  佟夜輝思索著轉頭對莫憾庭說:“她不能長期坐班,也不能疲勞。”
  莫憾庭滿不在乎的回:“行啊,就是給她個消遣,我也沒工錢給她。”
  於是就這樣憾生有了一份工作,她做起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小文員。
  憾生的工作環境是輕鬆的,她每天和莫憾庭一起出門,下午三點就被佟夜輝派車接了回來,關於她每天爬十三樓的事她一直沒告訴他。
  六個人的小公司,憾生在那裡毫無壓力,沒人太把她當回事也沒有人歧視她,他們是一個很特別的團隊,幾個充滿鬥志和夢想的年輕人聚集在一起,耗費著大量的激情,做著他們喜歡的事情,憾生游離在他們之外,看著感受著,見著他們四處碰壁卻從沒有消極,也感動著。朝來夕往,她見證著一個青年為著自己的夢想努力,這個人是她的弟弟,她為他感到驕傲。一個夏天過去,憾生的臉上漸漸出現正常的健康的膚色,一切似乎都開始好了起來。
  時間進入十月,B城迎來乾燥的秋季,十一黃金周佟夜輝去了內蒙出差,他投資的風力發電廠已經初見規模,草原上一望無際的風車正等著他去剪裁,留下憾生和莫憾庭窩在家裡無所事事。
  放假七天,莫憾庭和憾生在家窩了兩天,莫憾庭難得放個假,每天睡到快中午,吃了飯就鎖在他房間裡抱著他的電腦鼓搗,到了第三天,憾生自己也閑得慌,拉著他出門游泳去了。
  他們這個高檔小區,配套的有健身房和游泳館,因為是盈利性質的所以也對外開放,游泳館生意不錯,下午的時候人聲鼎沸。
  莫憾庭是個帥哥,脫了衣服身材也是上等的,招了很多女人的目光,憾生游不了幾圈身體就已經到了極限,她上岸找了一張躺椅坐下休息,眼睛找著泳池裡的弟弟。
  莫憾庭一直在深水區,那裡人少,岸上看著滿是人頭的泳池他也是最扎眼,這孩子根本沒有多餘的心思,從一開始下水就一直用自由泳一個動作悶頭游著,憾生覺得這孩子身上有一股勁,強大而正氣,佟夜輝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一個不同於普通人的優秀人種,但是在追求的高度上憾庭是比他強的。
  莫憾庭游到累了,上岸休息,他一路走過來吸引了無數偷窺的目光,憾生看著他一路走來,滿眼的驕傲,憾庭之於她是和所有她以往經歷的感情都不一樣的,不需要什麼理由就會去疼愛他,一個溫暖的存在。
  莫憾庭走過來往憾生身邊的躺椅上一躺,長長的舒了一口氣,憾生逗他:“憾庭,有好多女孩看你莫憾庭轉身對她嬉笑:“當然了,你弟弟帥的無人能及憾生伸過手捏著他的下巴調戲他:“嗯,確實是個極品的,這麼好的小夥怎麼沒人喜歡吶?浪費了。”
  莫憾庭頹廢的倒進躺椅裡,大聲的嘆息:“唉!你弟弟我窮啊,沒錢追姑娘啊。”憾生望著他笑,知道他在胡扯,但這孩子有自己的心思她也沒在往下追問。
  在游泳館裡泡了一個下午,出來的時候已經快黃昏了,姐弟倆溜達著往家裡走去,小區裡人煙稀少,回家的馬路上空曠而安靜,落日的餘暉把整個世界染上一層金色。
  姐弟倆身上都有些疲懶,慢慢的走著,憾生握著莫憾庭的手,在這世界上他是除了佟夜輝以外她唯一想親近的人,而莫憾庭確實一個安穩的存在,憾生從不用害怕在他身上付出的感情,因為那不同於愛情,是需要回報的,憾生走動的腳步是在忽然間停下的,就如人生中很多的幸福或者不幸福的轉折點都是沒有任何的預演一樣,兜頭就來,以至於人們在極度的無奈中,往往只能把它歸結為命運一說,憾生的疼痛來的忽然而劇烈。
  莫憾庭本來在考慮著他公司裡的事情,心思沒有在走路上,他是走出兩步以後才忽然感覺到手被落在後面的憾生猛地攥緊。
  莫憾庭莫名的回頭,憾生扭曲著五官站在原地,一手捂著肚子,莫憾庭奇怪的問她:“怎麼了?”
  憾生低著頭:“憾庭,我肚子抽筋了。”
  莫憾庭被她的形容逗笑了,走回來道:“亂講,肚子還能抽筋了。”
  “是真的,我走不動了。”憾生蹲了下去,發跡裡冒出了冷汗,排山倒海般襲擊而來的劇烈疼痛讓她臉色蒼白,五官扭曲,她把頭埋進膝蓋裡含含糊糊的說:“我不行了,你背我回去吧。”全球華人的自由討論天地憾生的聲音柔柔弱弱的,莫憾庭以為她在耍懶,蹲下身要看她的臉:“你不是吧?真的肚子疼?”
  憾生躲著不讓他看,拽著他的褲腳道:“快點。”
  莫憾庭無奈的過轉身:“姐,不是我說你,你男人把你慣的太懶了。”莫憾庭以為憾生在跟他鬧著玩,卻沒看見憾生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在不停的顫抖。
  莫憾庭的肩膀比佟夜輝的還要寬闊,憾生把眼裡的水痕偷偷的印在他的衣服上,走了一段路,莫憾庭還在繼續琢磨著剛才他想的事情,兩人一直沒說話,疼痛如開始來襲一樣,毫無預兆的慢慢消退,一段時間的靜默後,憾生輕輕的問莫憾庭:“憾庭,怎麼沒看見你找女朋友?”
  莫憾庭隨口應道:“沒那個心思。”
  “其實我挺想看見你帶個女孩回來給我看的,我想看見你結婚,看見你有孩子,男孩女孩肯定都挺漂亮的,我給你帶孩子,看著他們長大。”憾生越說聲音越低微。
  莫憾庭在前面嘲笑她:“我說姐,你怎麼跟個老太太似的,還想著給我帶孩子吶?你自己生一個應該快一點吧。”
  憾生把頭埋進他的後背裡輕聲的說:“憾庭,要是你能早點來找我該多好?”
  莫憾庭沉默了片刻說:“現在也不晚。”
  “是的,也不晚,謝謝你,憾庭。”憾生的聲音輕微,沒有讓前面的莫憾庭聽見。
  走到家門口的時候,莫憾庭看見院子外面的馬路上停了一輛車,銀白色的花冠,不是佟夜輝開的車,他多看了幾眼,憾生趴在他的後背沒有看見,直到他們已經走過了,莫憾庭正伸手推圍欄上的院門,身後傳來一聲開車門的聲音:“憾生!”一個呼聲忽然傳來。
  莫憾庭背著憾生轉身,憾生在抬頭的瞬間,夕陽下一個修長的身影,儒雅的面孔,帶著微笑。
  “憾生。”
  “葉權!”憾生驚呼,她從莫憾庭的身上滑下來,望著那個人不敢置信。
  “憾生啊!”葉權嘆息著惆悵的語調叫著她。
  憾生靜靜的站在莫憾庭的身邊,笑盈盈的面容:“葉權,你來看我啦?”再次見到葉權她仿若覺得已經隔了一世,遙遠而陌生但又是親密而歡愉的。
  遠遠隔著一些距離的葉權,一身精幹的西服正裝,臉上架著一幅無框眼鏡,和憾生記憶中的印象有些違和感,他微微攤著手對憾生說:“你在幹什麼吶?憾生?不過來迎接我嗎?”
  憾生歡笑著拉著莫憾庭走了過去:“我弟弟,我的弟弟莫憾庭。”憾生驕傲的跟葉權介紹。
  然後她又轉身對著莫憾庭:“憾庭,他是葉權,我的朋友。”
  “你好,憾庭。”葉權率先伸出手。
  你好,葉先生。”莫憾庭禮貌的與對方握手,他觀察憾生的生活,知道他姐姐這人是沒有朋友的,這個忽然冒出來的葉權,他為著他姐姐給與了相當的尊重。
  葉權再轉過來面對憾生,他微微抬了抬手臂似乎想擁抱她,但又是猶猶豫豫的動作,憾生踏上前一步,主動的伸手擁抱他:“你來了,真好葉權。”如此坦誠的憾生,葉權擁著她拍拍她的後背,閉上了眼睛,難言的情緒被他遮擋了起來。
  憾生熱情的要拉葉權進屋:“葉權走吧我們進去說。”
  葉權卻搖著頭:“憾生,我就不進去了,你跟我出去吧。”
  憾生扭回頭看看身後的房子,回頭又疑惑的看向葉權,葉權斯文的笑著道:“當初是他拿你的未來威脅我給你的那份房租合同的,手段及其卑劣。”葉權笑眯眯的面容下掩蓋了太多的情緒。
  憾生無奈的笑笑答道:“那好吧。”葉權轉向憾庭:“憾庭小弟也一起吧。”葉權鏡片的眼神閃爍著,莫憾庭看看他又看了看了笑得一臉無知的憾生點點頭:“好啊,那我就不客氣了。”
  葉權把他們帶到的是一家五星級酒店的西餐廳,他似乎就住在這裡,一路走來很多的工作人員跟他打招呼,葉權每一個都含笑回應,禮貌,自信而從容,揮灑自如的姿態,他帶著一個面具,這是憾生從來都沒有見過的葉權。
  三人坐定,各自點了餐,憾生問葉權:“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葉權只是笑,他說:“相信我憾生,不管你在哪裡,只要我想,就一定能找到你。”他沒有說出的是,我找到你又怎樣吶?所以才不想來找你。
  憾生知道她和葉權一直都游走在曖昧的邊緣,她不能跨前一步,只能回他一個微笑,莫憾庭看出他們的不對勁,但也只是看著,他的姐姐多出一個愛慕者,他其實沒什麼想法,以他的觀察他姐姐和佟夜輝之間關係很穩定。
  一頓飯吃的平靜而和諧,葉權還是很活躍,說著他來國內行程的目的,問著莫憾庭的情況,他決口不問憾生的近況,和莫憾庭說的比較多,一直沒有冷場,人還是那個人,但已經不一樣了,葉權的感覺不一樣了,憾生的感覺也不一樣了。
  中途憾生起身去洗手間,洗手間裡她接起冷水拍打自己的臉,水進了眼睛裡,視線有些模糊,很多東西可能只是幻象,隨著時光越發的飄渺虛無,憾生有些惆悵。
  外面的餐廳裡,憾生起身離開後,葉權收起了臉上一直掛著的笑容,他轉身對莫憾庭說:“憾庭,把你的手機給我。”
  莫憾庭奇怪的問他:“幹嘛?”
  葉權摘下鼻梁上的眼鏡往桌子上一扔,奇怪的笑著掏出手機:“幹嘛?讓你幫我揍一個人。這是他該得的,也是他欠憾生的,我想來想去,這世界也就你能揍他了。”他抬眼瞄眼莫憾庭:“我看你這體格行。”
  莫憾庭莫名其妙:“你什麼意思?什麼是欠我姐的?”
  葉權不耐煩的道:“趕緊的,你手機號碼多少,一會你姐就出來了,讓她知道就什麼都乾不成了。”
  莫憾庭皺眉報出自己的手機號,葉權撥了過去又按掉:“我明天找你,給你看些東西。”說了這麼一句他馬上恢復正襟危坐的樣子,目光正好迎著憾生從洗手間出來。
  三人繼續安坐,一頓飯吃的安安穩穩,飯後都不想再續攤,葉權和憾生不是不再親密了而是感覺隨著時間消退了,出了那個島,葉權不再是葉權,至少不是憾生心目中的葉權了。
  飯後葉權送他們姐弟倆出去,分別的時候他用力的擁抱憾生:“憾生,其實我早知道,我和你是相見不如懷念的命,你要加油。”憾生抬頭望著他,葉權的目光清明而明亮,她知道他什麼都知道了。
  憾生難過的拉過他的手:“葉權,再見。”此生他們都可能再不見了,她是知道的。
  憾生姐弟坐上出租車,憾生從車窗裡看過去,葉權身長玉立的站在那裡,望著她,沉沉的眼神,然後他一轉身,西裝下擺在他的身後甩出一個瀟灑的弧度,走入他身後輝煌的燈火,憾生忽然明白這個瀟灑轉身的恐怕才是真正的葉權,人有多面性,那個在島上的葉權只是他本性中的一個,憾生惆悵的低下頭,她很懷念那個被她關在島上那所房子裡,對她來說獨特的葉權。那段歲月,也不過是一段值得緬懷的歲月罷了。
  日子如常的繼續,第二天佟夜輝回來的時候憾生躺在客廳的沙發上睡著了,她被身邊沙發的塌陷驚醒,睜眼看見頭頂上坐著一身風塵僕僕的佟夜輝,她自動把頭伸過去枕在他的腿上:“回來了?”
  佟夜輝撥開她額頭碎發:“嗯,怎麼在沙發上就睡著了?憾庭吶?”
  憾生懶懶的挪動了一下:“剛吃過午飯,接了一個電話就出去了。”
  憾生又說:“夜輝,昨天葉權來了。我和憾庭和他出去吃飯了。”佟夜輝停在她耳邊的手頓在那裡。
  憾生嘆氣:“和以前不一樣了,葉權變了,或者沒變他本來的樣子就應該是這樣。唉!”憾生嘆氣,很多的無奈:“說不清。”她翻了個身,把頭扎進佟夜輝的懷裡似乎不想面對佟夜輝望著窗外,什麼也沒說,他當然知道憾生的感受,大家氏族出身的男人,熱情,教養,寬厚,體貼是他們的本性,但同時勢力,衡量,責任與選擇也是他們的本能。
  正在憾生頹靡的時候,莫憾庭回來了,事情發生時毫無預兆,憾生從佟夜輝身上翻身坐起來的時候身子還在發沉,莫憾庭走到他們的身前,憾生問他:“這麼快就回來了?”
  莫憾庭理都沒理憾生,他望著坐在沙發上佟夜輝遞給他一個文件夾非常冷靜的問他:“這上面說的是真的嗎?”
  佟夜輝接過來翻看了幾頁,紙張上的內容沒有讓他的表情有什麼起伏,他沒有看完,直接就合上了,然後他低著頭望著膝蓋上的文件夾,沒有多久他抬起頭很平靜的說:“是真的,葉家在國外經營了幾代人,有專門的商業情報機構,他們收集的這些都是真的,一個字都沒有說錯。”
  莫憾庭開始平靜的脫外衣,他說:“那你是承認了是吧?你騙她錢,用她墊背給你坐了五年牢。她為你生過一個孩子,有過一次宮外孕,後來的了癌症都是真的是吧?”
  “是的。”佟夜輝答他,莫憾庭轉頭看向憾生,憾生看見他的眼睛紅了,望著她的表情不知道是痛苦還是憤怒,憾生即難過又緊張。
  莫憾庭把襯衣袖子輓起來命令憾生:“姐,你走開。”憾生與他默默對視半晌,她的身體往佟夜輝那邊斜了斜,莫憾庭瞪著眼看她,佟夜輝拍拍她的肩膀:“憾生上樓去。”
  憾生最終站起來她什麼也沒說,讓到了一邊,莫憾庭在瞬間就爆發,他一拳打到佟夜輝的臉上,佟夜輝的臉被他打歪到一邊,接著莫憾庭又抓著他的衣領把他提起來,又是一拳砸過去,佟夜輝始終沒躲也沒還手,莫憾庭把他一腳蹬翻在地上,他擦擦嘴角的血又站起來。莫憾庭接著踢他,不等他站起來就衝上去照著他的腹部一陣狠踢。
  佟夜輝弓著身子,蜷縮在地上猛烈的咳嗽了幾聲,咳出一些鮮紅色的粘稠的液體噴射在大理石地面上。他還是什麼也不說,抹乾淨嘴角的血跡,又艱難的站了起來。
  莫憾庭陰沉著臉走進飯廳,拖著一把椅子回來,什麼也不說,掄起來朝著他橫拍過去,一聲悶響,木質的靠背椅撞上佟夜輝的後背飛出去摔在地上散了架,佟夜輝再次倒在地上,莫憾庭撲過去騎在他身上一拳一拳的招呼在他的臉上:“你欺負她一個女人,從來沒有人幫她出過頭吧?你這樣的混蛋一輩子沒被人這樣修理過吧?難受嗎?”佟夜輝滿臉的鮮血,眼角,嘴角崩裂,眼睛腫起,莫憾庭忽然掐住他的脖子:“難受嗎?不能呼吸的滋味好受嗎?要死了的感覺好嗎?可你快把她弄死了,還不是這麼快的,一點點的磨的。”莫憾庭在憤怒的嘶吼。
  佟夜輝的臉變形著,他伸手似乎想去推莫憾庭,可伸到半空他又頹然的放下,放棄的姿態艱難的轉頭去找憾生,他找到站在角落裡的憾生,喉嚨的發出“喀喀”的聲響,然後他的喉嚨裡艱難的發出一聲扭曲的聲音:“憾生。”
  “憾庭。”憾生的聲音輕微,莫憾庭轉頭,驚訝的發現她的臉上布滿了淚水。
  憾生往臉上抹了一把,她呆愣愣的似乎也才發現自己流淚了,她舉著手上的淚水對莫憾庭說:“憾庭,你看見了嗎?你打他收穫到的只有我的淚水,你還要打嗎?”
  莫憾庭驚愕的鬆手慢慢的站起來,客廳裡一片狼藉,佟夜輝在他鬆手以後蜷縮著身體劇烈的咳嗽。莫憾庭傻傻的站在那裡,眼神迷惑而恍惚,憾生走過去,拉著他的手說:“憾庭,你跟我來。”
  憾生拉著莫憾庭往樓上走,留下佟夜輝一個人癱軟在地上沒有人管他。
  客房裡,莫憾庭坐在床上,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憾生坐在在他的身邊拿過他的手,翻過來,手背的關節處一片血紅,有佟夜輝的血,也有他自己的,憾生說:“憾庭,我和他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我沒有爸爸,媽媽也、、、不太理我,你知道我以前不太招人喜歡,只有他,好的壞的都只有他給我,我也恨過他,就是到現在也談不上原不原諒,就是習慣了,如果要活著走下去就非得找他作伴,而他最後也還是要我了,這也挺好。”憾生牽牽嘴角笑了一下,兩行眼淚流了下來。
  莫憾庭轉頭看著她,靜默的一張臉,太過壓抑後的平靜。
  憾生摸著他手上的紅腫處又說:“如果你曾經傾盡全力的去愛過一個人,那麼你就會知道,你哪怕恨他恨不得他死了,但是他要是真死了,你也還是要去陪著的。”憾生及其平靜的話結束在一聲無奈的嘆息中。
  莫憾庭靜靜的望著憾生,剛才是燃燒光了所有理智的憤怒,現在是心臟鈍鈍的悶痛,憾生一張歷經風霜後的寧靜的面孔,他想他是有些明白她的:她被一個男人傷害到連命都要賠上了的地步,可最後還是待在了他的身邊。
  有一種感情,會讓我們不由自主,一種以犧牲為手段的占有,占有欲有多強,自我犧牲就可以多徹底。
  憾生之於佟夜輝,大約就是如此。
  而人們通常把這種感情叫□情。
  莫憾庭終於明白了他從憾生身上看到如暮年人一樣蒼老寧靜的眼神,其實源於她曾經的磨難和付出,那是一種感情走到極致後的從容和放棄。
  莫憾庭抹掉憾生眼角的淚水平靜的說:“姐,你說的對,我來晚了。”
  憾生把頭靠向他的肩膀,她輕輕的說:“憾庭,不晚。你來了對我來說是一件最完美的事情。”輕微的停頓後她接著道:“憾庭,你別恨他,如果有一天我早早的走了,你對他好一些,他在這世間沒有什麼親人了,其實他啊,從頭到尾也就只有我真正的心疼他了,如果以後我不在了,你有了孩子就經常帶來給他看看,你的孩子留著我血,他會很疼愛的。”
  莫憾庭猛的摟緊憾生的肩膀:“姐,別說傻話,你好好的用力的活著,將來我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我把他們送來給你養,你看著他們長大。”
  “好。”憾生透過莫憾庭的肩膀望著他身後的墻壁,露出一個低落而無奈的笑容。
  憾生從莫憾庭的房間裡出來,客廳裡已經不見佟夜輝的人了,她回到房間果然看見他躺在床上,佟夜輝平躺在那裡,房間的窗簾大敞著,落日的餘暉在他身側形成一個寂寞的陰影,憾生疲憊的嘆息出聲,她走過去,佟夜輝的臉上已經被他自己大致清理了一下,擦掉了血跡看著沒有那麼嚇人了,只是這會皮下組織已經開始充血,顴骨高高的腫起,眼睛裡有淤血,眼皮也腫大的高出了眼眶,看著依然恐怖,憾生在他身邊坐下,想伸手碰他的臉卻不知道該從哪裡下手:“去醫院吧?”憾生說。
  佟夜輝搖頭:“不用了,他沒有傷到我的內臟,都是些皮外傷,過兩天就好了。”
  “別怪他。”憾生握著他的手輕聲的說。
  “不怪他,這是我應得的,他打的輕了。”他往裡面挪動了一下身體對憾生說:“上來,讓我抱抱你,我想你了。”
  憾生小心翼翼的把頭枕在他的腋下躺了下去,佟夜輝用手臂摟著她的後背,來回摩梭著安慰她:“憾生這樣挺好,我欠你遠遠不止這一頓皮肉之苦,憾庭打我這一頓是他應該做的,也是我應該受的,你能好好的活在這世上已經是我最大的幸運了,其他的我不在乎。”
  憾生默默的聽著,她躲在他的腋下清淺的呼吸,很久後,她用輕微的幾乎聽不見聲音問佟夜輝:“夜輝要是有一天我死了,你會害怕嗎?”
  佟夜輝的身體僵硬了,然後他用力的把憾生勒緊著靠近自己的身體:“噓,乖,別說,別說。”
  夜輝,你記得,如果以後我死了,如果某天要是你的肩頭落下一隻蜻蜓,或者是燈下飛來一隻飛蛾,你不要趕走它,那是我回來看你了,夜輝別怕,我會一直陪著你。”
  那是在一個黃昏,憾生說了這一段話,陽光的金芒散漫整個房間,他們緊靠的身體下印出一個陰影。
  佟夜輝傷了臉在家休養了幾天,他冷淡高貴地用果醬抹著麵包片。這一天他們的早餐,阿姨很洋式地弄得是西餐,佟夜輝淡定地喝著牛奶,一張報紙遮住半張臉,憾生埋頭剝雞蛋殼不說話,氣氛像外面的天空一樣陰郁。
  佟夜輝放下報紙露出一張還是青紫著得臉,忽然對莫憾庭說,:“你想讓你姐姐就這麼一只為難,彆扭下去嗎?”
  莫憾庭抹麵包的手頓了一下,然後抬頭看向對面也是張著嘴愣愣地看著他的憾生。姐弟倆對視了半晌,憾生端著她的牛奶杯進了廚房,這種男人之間的對話,她留在這裡反而可能要糟糕。
  佟夜輝望著莫憾庭,“我們握手言和吧,為了你姐姐,她的身體不好,不要讓她為難。”
  兩個都是高傲的男人,佟夜輝首先放下了姿態,莫憾庭放下手裡的東西也看著佟夜輝道:“如果我從小是和她一起長大的,你跟她就沒什麼事了。”
  佟夜輝微微愣了一下,不得不承認如果不是憾生從小感情那麼空缺,那麼也確實沒有他的什麼事了。他望著廚房的方向,不無感慨地說:“你說得對。”
  莫憾庭收回目光,咬了一口麵包,嘟囔著說:“你以後最好永遠不要背叛她。”
  佟夜輝看著他笑了笑沒有接他的話,他知道莫憾庭這是在妥協。
  莫憾庭某種程度上的妥協讓日子正常地往前進行著,冬天很快來臨,憾生依然每天去莫憾庭的小公司混日子。
  第一場雪來臨的這一天,憾生早上起來跟著莫憾庭去上班,填空飄著小雪,路上泥濘,所有的車輛都慢行,車子駛上高架橋,從上面望下去一覽無余的是陰沉的天空下,整個灰濛濛的城市。憾生望著窗外,車裡的暖氣熏得她昏昏欲睡,最近她精神經常不濟,忽然來去的疼痛會隔三差五地襲擊她,她知道這不是個好兆頭。
  漫長的車程讓憾生睡了過去,她睡得深層甚至做了一個夢。夢境裡她置身於一片皚皚白雪空地上,明媚的陽光在雪地上折射出一片金芒,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在逗著一個小女孩玩耍。她們背對著她,女孩穿的一團粉紅,乾乾淨淨的,她遠遠地看著她們心裡充滿了莫名的悲傷,小女孩手裡攥著一個雪團,忽然回頭奶聲奶氣地朝她大聲地喊:“媽媽,快來跟我玩。”
  在夢裡憾生忽然就知道她們是誰,再抬頭望過去的時候,那個滿頭華發的女人也轉過了身來,“媽媽!”憾生喃喃自語地叫出。
  女人從來都沒有那麼溫柔地對著憾生笑:“憾生,你要來嗎?”
  憾生在滿臉淚水中醒了過來,對上的是莫憾庭一張驚訝莫名的臉:“你怎麼了?姐?”
  憾生不知道為什麼心裡那麼難過,她知道她夢見的是她多年前失去的那個孩子和她的母親。她愣愣地看著莫憾庭,不知道是怎樣一種千回百轉的滋味,她忽然無力地堆他說:“憾庭,我今天不想去你那裡了,你送我你姐夫那裡吧。”
  莫憾庭很驚訝,帶著莫名其妙的疑問他還是調轉了車頭。去佟夜輝公司的路上,憾生望著車窗外忽然對莫憾庭說:“憾庭,我剛才做了夢。”
  莫憾庭專心地看著前面有些打滑的路面,抽空扭頭看了她一眼問:“怎麼了?你夢見什麼了?都哭了?”
  憾生搖搖頭:“不好的夢。”
  莫翰庭安慰她:“沒事,不就是做夢嗎?誰都會做噩夢的。”
  憾生看著他笑了笑,忽然說:“翰庭,我和夜輝已經結婚了,你來的第二天我們就去領了結婚證。他是你姐夫,以後要對他好。答應姐好嗎?”
  莫翰庭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我我沒怎麼著他了啊?”憾生沒再接他的話,靠在椅子裡,望著他的眼神複雜而傷感。
  佟夜輝的集團公司是一棟摩天大樓,當年他倒賣地皮的時候自己買的地自己蓋的房子,往上二十層全是他辦公室。憾生是第一次踏足這裡,佟夜輝的根基是她造就給他的,但是她卻從沒有和他並肩站立在人前享受過這份成就感。
  憾生站在樓下,往上看,全部被玻璃幕墻包圍著的大樓冰冷而堅硬。十年前佟夜輝在幾條以外的夜市擺地攤,十年後他是這裡的主人,這裡面有她奠定的一份基石,看著這些,憾生有一種很複雜的心情。
  莫翰庭在車裡問憾生:“姐,要我陪你上去嗎?”
  憾生轉頭跟他揮揮手:“不用,你忙你的去吧,這裡我要自己走過去。”莫憾庭愣愣地看了她一眼,最後什麼也沒說,發動車子走了。
  憾生穿過大堂,坐電梯直接上了佟夜輝的辦公區,走到前台就被攔了下來,漂亮的接待小姐非常有禮貌地問她找哪位。
  人的衣著在交際上大有講究,憾生今天穿得不普通,全是看不出牌子的高檔貨,接待小姐露著八顆牙的笑臉很和藹。憾生想起多年前自己痴肥的樣子,在那個小公司裡處處受到排擠,意難平,她對接待小姐說:“我找佟夜輝。”
  接待小姐似乎反應慢了半拍才想起來原來公司的頂級老闆就叫佟夜輝,她僵硬地笑著問:“你找佟總啊?請問有預約嗎?”
  憾生定定看著她道:“我是他太太。”憾生她是故意的,多少年了她後來已經不在乎了,可心裡到底還是壓著多少難平意,在她還有能力健康地站在這裡的時候,她想要堂堂正正地站在佟夜輝的身邊,讓所有人知道她是他的女人,而他也是她的男人。
  接待小姐臉上的笑已經有點快掛不住了:“我們老總沒有結婚。”
  憾生挺直了腰桿望著她說:“結了,你要麼給他打電話,要麼讓我直接上去找他。”
  接待小姐用輕蔑的眼神瞟著憾生,低頭打起了內線,撼生隔著一個接待台接受著裡面那幾個接待員看神經病一樣的眼光。
  等了不到五分鐘的光景,正對著接待處的電梯“叮”的一聲打開,佟夜輝心急火燎地從裡面走出來,他看見憾生果然站在接待處大吃一驚:“憾生你怎麼來了,出什麼事情了嗎?”
  憾生笑笑地看著他走近對他說:“夜輝,我跟他們說我是你太太,她們不相信。”
  佟夜輝轉頭看了看幾個已經低下對去的接待小姐,冷淡地對她們說:“她是我太太,以後再見到她過來,不要再發生這種事情。”
  佟夜輝把憾生帶上電梯,又問她:“怎麼想著今天過來了?是出來幫憾庭辦事嗎?”
  憾生望著他搖搖頭,密閉的電梯裡,四周的不鏽鋼鏡面折射出耀眼的光芒,佟夜輝在燈光下,長身玉立,他的一張臉生得好,有稜有角,眉眼中帶著貴氣,鼻梁優雅,下巴倨傲,這麼多年憾生還是那麼喜歡看他。憾生溫柔笑:“沒有,我就是來看看你工作的地方,夜輝,我從來沒有在人前和你並肩站在一起過。”
  憾生笑起來,眼睛微微彎成一個月牙的弧度,裡面卻有哀傷的內容。在之後的歲月裡,佟夜輝才明白過來,她是帶著怎樣的一種心情說出這樣的話,她從那個時候開始就在盡力彌補她生命中的遺憾。
  電梯門打開以後,佟夜輝牽起憾生的手,一路緊握著她的手掌,穿過長長的走廊,走到兩扇合攏的厚重大門面前。
  佟夜輝推門而入,屋子裡飄散著淡淡的一股煙味,一個圓桌形的會議室裡,圍坐著一圈人,佟夜輝進門就道歉:“不好意思各位,家裡有點私事,太太找過來了。”
  屋裡十幾二十號人,集體呈一種呆愣的表情,憾生隱約知道自己打斷了一個重要的會議,佟夜輝以這樣的一種方式把她帶到了眾人的面前,她站在佟夜輝的的身邊微笑著平視著所有人。
  佟夜輝始終牽著撼生的手,他對呆愣著的所有人說:“今天的會暫時先到”
  這裡,後面要討論的事情,秘書處會另行通知大家。就先散會吧。”
  從會議室出來,穿過長長的走廊,到佟夜輝辦公室的這段路,憾生揍得緩慢,身後陸陸續續跟出會議室的人。背後窸窸窣窣的動作一片,卻沒有人超越他們,憾生覺得這條路走得太艱難了,她整整走了一生的時間。
  佟夜輝的辦公室裡,憾生東摸摸西看看,轉了一圈,她最後走到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外面的天空依然陰沉,灰白色的城市,腳下的眾生如螻蟻,憾生望著窗外,對來到她身邊與她並肩而立的佟夜輝說:“你還是喜歡最高的地方。權勢的追逐,自我價值的體現,其實你以後的人生即使沒有我也是不會寂寞的。我今天來到這裡也算知道了,我走了也會放心的。”
  佟夜輝上前一步,走到玻璃面前,背對著憾生,伸出一根手指畫著玻璃面,緩緩地說:“說什麼傻話,家裡沒有你等著,我在外面站得再高有什麼意思?”
  憾生在佟夜輝看不見的地方清淡地笑了笑,這世界誰會為了誰在原地停留一輩子,她或許會,但她知道佟夜輝不會。
  憾生把額頭靠向佟夜輝的肩膀,她輕聲的跟他說:“夜輝,我剛才在憾庭的車上夢到我媽媽了,她帶著一個小女孩,那孩子好漂亮,她叫我媽媽。”憾生的聲音越說越輕微,佟夜輝感覺到她的身體在往下滑落的時候猛地轉過身,聽見她最後說,“夜輝你以後自己要好好的。”
  佟夜輝最終還是沒有接住忽然軟倒的憾生,她摔倒在地上最後陷入黑暗時的畫面是一張他驚慌失措的臉。
  生離死別
  這一年的冬天,憾生的整個心情都仿佛浸泡在一首渾厚而沉悶的老歌裡一般,沒有激情、痛苦、疼痛,靜靜地等待時間的流逝,安靜地等待著那個最後的終點來臨。
  她的病情惡化得很快,再次復發就已經發展到了宮頸癌Ⅱ期,已經不能再手術。這次她沒有再住進醫院,家里長期駐留一個護士,她定期去醫院化療。
  因為她的病情家裡變得冷清而死寂,在這個世界上她唯一在乎的兩個男人,隨著她的忽然倒下,被拖進了沉痛而絕望的生活裡。
  佟夜輝已經完全停止了日常的工作,憾生的病情來的措手不及。他不管不顧地放下了所有的一切,整日守著她,熬得心力憔悴,莫憾庭也減少了在外面奔忙的時間,成日公司家裡兩點一線。
  憾生這次比上次虛弱得更快,剛做完化療,反應上來得厲害,睏倦得厲害卻不能睡得安穩,吃下去的東西斷斷續續地又嘔吐了出來。
  半夜時,夜深人靜的屋子裡廚房裡亮著一盞昏黃的燈,一聲清脆的碎裂聲,響徹整個房子,格外的清冷空曠。
  莫憾庭從樓上下來,看見廚房的空地上一個碎裂的小砂鍋,裡面的稀飯潑灑了一地,佟夜輝兩手撐在洗手台上,一個彎曲而痛苦的背影。
  莫憾庭抱手靠在廚房的門框上,在真實的痛苦和死亡面前其實是沒有語言可以安慰的。他有點可憐這個男人,在這兩三個月裡,他看著佟夜輝從一個高大英俊的男人,熬的身形消瘦眼窩深陷。一開始他鄙視這個男人曾經的行為,但他現在明白其實他姐姐也沒有放過他,或者說命運沒有放過他們兩個。
  莫憾庭什麼也沒說,收拾乾淨了地面,重新洗米上鍋,望著撲撲作響的小砂鍋,他遞給佟夜輝一根煙。
  佟夜輝伸手點煙的手在微微顫抖,窗外是被大雪覆蓋的景物,昏黃的路燈,空曠而單調的白色,他狠狠吐出一口煙霧,聲音微微地顫抖:“我沒讓她過一天好日子。。。她一心要往死路上奔,我以為。。。以為一切能好起來的。”他垂下去的手臂抖動著。
  莫憾庭瞥了一眼他哆嗦的手臂,攪拌著鍋裡的稀飯漫不經心的說:“她活著難受,就隨了她的心願吧。”他說得淡漠不是他看得開,他只是比他看得明白,一條路走到盡頭的時候除了妥協沒有迴旋的餘地了,命運和生活其實能讓我們做主的事情不多。
  莫憾庭端著砂鍋來到憾生的臥室,燈光下憾生靠在床頭看書,面色安詳,除了臉上不正常的蒼白看不出是個病入膏肓的病人。
  莫憾庭涼了稀飯一口一口地喂她,憾生嘴裡吃不出一點味道,還是慢慢地咽著,他突然問她:“為什麼就不想活了?”莫憾庭問得漫不經心,甚至沒有看著他姐姐的臉問出這句話。
  憾生被他問的稍稍楞了一下,隨後靠回床頭,她的聲音微弱,充滿氣虛的微弱:“憾庭,你看看我現在活得有多辛苦?你姐姐這輩子一事無成,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愛了一個人,走到現在了無生趣,唯一剩下的就是面對死亡這份從容的心情了。你姐姐是個沒出息的,你要笑話我了。”說完她牽起嘴角輕輕的笑了一下。
  莫憾庭很久沒有說話,低頭攪拌著粥,良久的沉默後他緩緩地道:“人一輩子能幹成一件事,已經很難得了,你至少一隻活的明明白白。”
  莫憾庭說完,把一勺粥遞到她嘴邊又說:“去看看他吧,在這世上你畢竟還有一個父親。”
  那一年的春節,憾生把自己調整到最好的狀態,在大年三十這天和莫憾庭還有佟夜輝乘飛機南下去了廣州,那個她父親生活的城市。
  不能讓一個年事已高的老人知道他見到的女兒將會是最後一面,春節這個喜慶的日子裡也不能把哀傷帶給老人。到了廣州他們先找了專業的造型師給憾生化了妝,憾生又在大衣裡多穿了兩件毛衣讓自己看起來沒有那麼瘦。
  三人開車到了一個幽靜的別墅區,獨門獨院的小別墅清清靜靜地矗立在那裡,憾生被丈夫和弟弟簇擁在中間敲開門。屋內的人似乎早就等著他們的敲門,大門在一瞬間被從裡面急切拉開,一陣溫暖的熱浪撲面而來,曾經以為是那麼難的被生活堆砌起來的各種障礙,原來也會慢慢地走出一條出路。
  莫老先生看見憾生他們的到來有難言的激動,砸著嘴最後頗為拿腔拿調地說:“來了,來了就好。”
  介紹莫憾庭的母親時老先生似乎很尷尬,眼睛虛看著憾生,介紹得含含糊糊:“這,這是你李阿姨。”既不敢看憾生也不敢看他身後的女人,倒是憾生大大方方對著那個女人微笑著叫道:“李阿姨你好。”
  莫憾庭的媽媽依然年輕,至少還是滿頭烏發,她至少和憾生的父親差了二十歲的年紀,從衣著打扮上看,非常時尚,眼神五官透著幹練,不像是個久居家中的家庭婦女。她對著憾生笑得有些虛弱,隔著距離禮貌地朝她微笑:“憾生,你好,歡迎你來。”
  一圈人招呼完被迎進了客廳,莫憾庭沒跟自己的父母做什麼交流,兩個男人都分著心思注意著憾生的反應,不落痕跡又小心翼翼地夾著她進到客廳坐進沙發裡。
  莫憾庭的媽媽招呼完他們就去了廚房,莫老先生有點高興得過頭了。沒注意他們的動作。他似乎對佟夜輝也不那麼心有芥蒂了,親手泡功夫茶給他們喝。佟夜輝奉上給他準備的兩根老參,老先生很高興的笑納了,轉頭和他不尷不尬地聊起了生意上的事情。憾生在一邊插不上嘴,笑盈盈地看著。
  莫老先生說到高興處,話鋒一轉轉頭對憾生說:“憾生啊,以後多回來走動。憾庭我是指望不上他了,他要搗鼓他喜歡的東西,我也想通了,隨他去吧,你要是不願意回來,我將來也把這邊的生意結束了,搬到B城區,將來你們有孩子了,將來我們給你們帶著。”
  莫憾庭和佟夜輝的身體同時僵硬,憾生笑盈盈地自在地應付:“爸爸,你身體還好嗎?”
  老先生很激動憾生關心他,忙不迭地說:“好,好,我身體硬朗得很。”話題被帶了過去,幾個人笑的內容各不相同。
  吃飯的時候,年節裡桌上的飯菜清淡的少,憾生面色從容地一點點吃掉李阿姨夾給她的菜,莫憾庭和佟夜輝膽戰心驚地看著,生怕她忽然一口吐出來,還好憾生一直沒什麼反應。
  莫老先生興致很高,拿出一瓶特供的茅台和座上的小輩喝酒,喝到酣暢處,他給佟夜輝倒上一杯問他:“我聽憾庭說你們結婚了?”
  佟夜輝舉著酒杯小心地應對:“是的。”
  老先生低頭沉吟了一下,抬頭說:“我打聽過你,你也是個人物,回來我給你們好好辦個婚禮。我把女兒風風光光地嫁給你,你好好地對她,過去的事情,誰都有犯錯的時候,來把這杯喝了,我就不再提了。”
  老人舉杯和佟夜輝酒杯相碰,佟夜輝有口難言,一口酒從舌尖一直苦澀到心裡。
  吃過飯,幾個人又圍坐在一起聊天,憾生坐在那裡搖搖欲墜,佟夜輝找了個機會提出告辭,老先生很失落,要留他們住宿,莫憾庭在一邊打圓場才得以脫身。
  送出大門,莫老先生眼神依依不捨,憾生走出去又忽然轉身,她走回去輕輕地擁抱自己的父親。老人有瞬間的不知所措,憾生輕聲地對他說:“爸爸,你保重。”
  莫老先生舉起雙臂小心地回抱,眼圈紅了。莫憾庭扭過頭去,他知道他們這是生離也是死別。
  憾生放開莫老先生又轉身面對漢庭的媽媽,她真正地見到這個人時,其實已經沒什麼想法了,她一直介意搶走她母親的丈夫的這個人,不過是一個概念和符號罷了。她對女人說:“阿姨,辛苦你照顧了我爸爸這麼多年。”她其實也是紅顏對白髮,也是不容易的一生。
  女人眼眶微濕,她拉過憾生的手小聲地說:“謝謝你,孩子,你要保重。”她們相對笑了笑,憾生知道她可能已經看出什麼了。
  再次轉身。憾生再次回頭,回到車裡就癱軟在了座椅上。
  莫憾庭一直把他們送到機場,離別的時候他們姐弟無言地擁抱,甚至連保重的話都說不出。莫憾庭還要留下來陪著老父,他在今後的歲月裡還要安慰女兒得而復失的年邁父親。再見到憾生的時候他知道怕就是要送她最後一程的時候了,他有很多話想說,但也什麼都不用說了。因為說出來也是一個無言的結局。
  憾生在回B城的飛機上徹底的倒了下去,一路不停嘔吐,身體抽搐,出現了昏迷狀態,下了飛機直接就被救護車拉進了醫院,她人生中的最後一個春節是在醫院裡度過的。在這個辭舊迎新的節日裡,她的身體每況愈下,沒有帶給她任何生的希望。
  尾聲
  整個冬天,憾生的身體多次危急,病危通知單像雪片一樣飛到佟夜輝手裡,有時候一天要下三四次。他從最初的絕望熬到了最後的麻木。醫院病房的走廊上經常可以看見一個男人像標桿一樣站在那裡,表情淡漠,眼裡彌漫著大霧。佟夜輝知道他生命中的一部分已經坍塌,只是煎熬著等待最終結局到來的那天徹底崩潰。
  經歷過了無數次的凶險後,外面的天氣已經冰雪融化,寒冷的冬天過去,春天來了,醫生卻判定憾生已經沒有希望了。晚期的癌症已經控制不住癌細胞的轉移,在醫學的治療上只能是讓病人在最後的日子裡生活質量高一些。
  那天憾生把佟夜輝叫到床頭,她對佟夜輝說:“夜輝,放棄吧,我已經盡力了。”化療已經耗盡她大部分的生命力,她虛弱不堪,說話都氣息微弱,她的臉已經瘦出了一個尖尖的下巴,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掌骨節分明,她舉著手掌笑笑地對他說:“你看,我這輩子都沒這麼瘦過,治病……真的是太辛苦了。”
  佟夜輝僵硬地立在離床頭兩米的地方,他已經被壓抑的很少有語言了,他曾經想懦弱的逃離憾生,只要沒見證到憾生真正的死亡,他就還可以幻想著她還一直活在這個世界上,他真真實實見證著她慢慢最終走向死亡、在這個世界上徹底地消失,是憾生這一生對他做過的最殘忍的事情。
  憾生一直在治療中是最配合的病人,無論多難受她從來沒有抱怨過,可現在她說:“太痛苦了。”
  在最後的日子裡,佟夜輝把憾生接回了家,然然後在初春的時節裡,他們去了內蒙古。那裡是佟夜輝目前事業最輝煌的所在地,在廣袤的草原上有他樹立起來的無數風力發電機,成排成排的望不到盡頭,輝煌而壯觀,為國家輸送了大量的電力,解決了大批的民生問題。最後的日子裡他想不到兩個人守在一起痛苦地絕望,他能做的就是給憾生在最後的生命裡留下一點亮色。
  四月的草原,無雨無雪的乾澀,但空氣還是好的,湛藍湛藍的天空,低低漂浮的大朵白雲。佟夜輝開著悍馬過來,車上帶著一個醫生一個護士,所有的急救藥品都準備得齊全,憾生被圍裹得嚴實坐在輪椅上被推下車。
  藍天碧雲下,遠處一排排白色的風車,一望無際,憾生生平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景色,滿眼的歡欣,佟夜輝站在她身後對她說:“風力發電是一種再生能源,礦藏有用完的一天,風力發電卻不用擔心這個,而且沒有污染,這裡每年向國家電網提供10800千瓦的電量。”
  憾生抬頭看著佟夜輝:“我為你驕傲,你做了一件好事。”
  佟夜輝自嘲地笑笑:“我也是為了賺錢,響想比別人多走一步,做長遠的投資罷了。”
  憾生反手握住他搭在她肩膀上的手:“不管你的出發點是什麼,我依然為你驕傲。”她說的斬釘截鐵,似乎在向他傳遞著什麼。
  他們的眼神在空中相對,憾生滿眼的鼓勵與驕傲,這世界只有這個女人會真正為他的成就而驕傲。他們的牽絆太深,她對他的愛包含很多內容,既如愛人也如母親,她扮演了他生命中所有中藥女性的角色。
  憾生望著遠方對身後的佟夜輝說:“夜輝,你要有勇氣,就是最難過也要告訴自己都會過去的,時間不會為任何人停留,而痛苦也不是永恆的。”
  憾生的大部分背影隱藏在輪椅的靠背裡,佟夜輝望著她單薄的肩頭,眼裡有尖銳的痛苦。她說痛苦不是永恆的,別人或許是這樣,而她是他見過的最頑固的人;這世界沒有誰會為誰在原地停留一輩子,而憾生會。她一直頑固地停留在原地等著他回頭,而他終於回頭了,可她卻要走了,而她在最後還在擔心他不會好好地生活。她知道他在她走後會崩潰,她不放心他。她要他有勇氣勇敢地走下去,至少是像樣地走下去。
  憾生推著輪椅轉回身,佟夜輝眼裡的痛苦她盡收眼底,她推過去,心疼地拉起他的一隻手,他還是長身玉立的一個英俊男人。她也可以看到她走後,他的痛苦和崩潰,但她知道他會走出來,他從來都有一顆堅強的心臟。她也可以看到他中年以後,兩鬢斑白事業有輝煌的成就,或許有著寂寞的眼神,那將會是她留在他生命裡最後的痕跡。
  憾生握著佟夜輝的手,仰望著他,不放手,不說話,既在安慰他也在等他給她一個承諾,保證他能在她走後鼓起勇氣好好活下去。
  乾澀的風得佟夜輝眼睛生疼,他的手幾松幾緊,最後的時刻他不能騙憾生,但要不頹廢、不放棄、有責任地活下去,他不敢保證他能做到,憾生在逼著他必須振作。
  憾生默默望著他,遠處陣陣的風撲面而來,風聲在他的耳邊像在轟鳴,佟夜輝終於咬緊牙關,用力握緊了憾生的手。
  五月,當天氣全面回暖的時候,憾生的生命幾乎就要走到盡頭了,最後的日子裡她和佟夜輝回到了當初讓她生命出現轉折點的島上,那裡氣候宜人,沒有喧囂,她希望生命的最後一站就停留在那裡。
  送行的人只有莫撼庭一個人,憾生的生命真正放在心上的兩個人,一個是她的愛人,一個是弟弟,莫撼庭的到來彌補了他生命中對親情的最大遺憾。
  最後分別的氣氛是哀傷的,既是生離也是死別的告別,壓抑的人已經沒有什麼語言,連保重都成了一句多餘的話。
  在關口分離的最後時刻,憾生轉過身來對莫撼庭說:“撼庭,你先走,姐看著你走。”每一種告別其實更難過的是那個被留下的人,憾生對她所愛的人在感情上永遠是寬容而仁慈的。
  莫撼庭彎腰最後擁抱坐在輪椅上的憾生,然後起身,毅然轉身走了出去。他一路走著,腰背筆挺,步履穩健快速,眼睛裡洶涌地涌出淚水。
  廈門的春天是個好季節,空氣濕潤,陽光明媚,正午天氣最好的時候。憾生在向陽的迴廊上,靠著佟夜輝曬太陽。宮頸癌的晚期,杜冷丁已經沒有作用,她一天中精神好的時候越來越少。
  憾生靠著佟夜輝,充沛的日光讓她身上難得的安逸,她眯著眼睛看著在院子裡歡跑的屁股,這狗在她最寂寞的時候陪伴著她,以後它還能陪著佟夜輝,她牽起嘴角笑了起來。
  來到島上十幾天后,天氣開始漸漸地熱起來,院門口的廣玉蘭開出了大朵的花,一院子飄蕩著它的香氣。萬物生機盎然的季節,憾生在疼痛中煎熬,越來越頻繁的劇烈疼痛在帶走她最後的生命力。她已經終日臥床,不管多疼她從來不出聲,不管身體衰敗到了何種地步,她的精神依然堅韌。
  終於走到終點的這一天,憾生從早上醒來就覺得精神格外好,吃了一碗麵條,沒有任何不適的癥狀。她心有所感,轉頭望向窗外,一個大好的艷陽天,她對佟夜輝說:“帶我出去走走吧,我想最後去看看海。”
  “好。”佟夜輝痛快地答應了,他也隱約意識到了最後的時刻就要到來,這恐怕是憾生最後的願望了。
  他們已經不再避諱談起死亡與分離,漫長的時間,被絕望折磨了太久,現實逼著佟夜輝麻木地接受了。
  憾生走路都已經困難了,佟夜輝背著她走過街道,穿過巷子,一路走到海邊,碼頭上人來人往,他們面海而立,遠處一輪紅日,碧藍的海面上海鳥上下翻飛,一派勃勃的生機,海風吹在憾生的臉上,她仰臉迎接著,微笑著。她想她走得雖然有牽掛,但是已經沒有遺憾了。
  回程的路上佟夜輝走得格外的慢,他隱約覺得這將是憾生的最後一段路,他能走得慢點,憾生就能晚一點離開,他們沒有語言,該說的話早就說完了,剩下的只是一個必須接受的結局罷了。
  臨到家門口的時候,憾生忽然對佟夜輝說:“夜輝。我們要是能有一個孩子該多好,這樣就有人能陪著你了。我走了……你會有寂寞。”她聲音虛弱,嘴脣貼著他的耳朵,一點點的熱氣。
  佟夜輝淚濕眼眶,他說:“噓,噓,別說,別說,我們回家,我給你做飯。”
  佟夜輝加快腳步,走到門口他掏鑰匙開門,一串鑰匙慌亂中摸不清哪一把是開門的。
  憾生低微的輕語:“夜輝,你回頭得太晚,我消耗得太多,只能陪你這一程了。”
  “噓,乖,別說,求你……”佟夜輝的聲音戛然而止,憾生環繞在他肩膀上的手臂垂落下來,靜止不動。那一刻他的時間停止運轉,巨大的疼痛從心臟蔓延到全身。
  那一天,憾生的生命走到了盡頭,一朵盛開的廣玉蘭忽然從枝頭墜下,“啪嗒”一聲砸中佟夜輝的肩頭。
  憾生說:“夜輝,你記得,如果以後我死了,如果某天要是你的肩頭落下一隻蜻蜓,或者是燈下飛來一隻飛蛾,你不要趕走它,那是我回來看你了。夜輝,別怕,我會一直陪著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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