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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普普、成績普普,連在家排行也普普。
簡單說就是個平凡到不行的女生。
誰知道一趟北京之旅讓我莫名其妙回到了古代,
成了吏部侍郎家的五小姐。
說也奇怪,二十一世紀的我沒人追,
來到這裡後,卻開出各式各樣的桃花,
我的人生也從此由黑白變彩色──
溫和親切的六皇子、火爆高傲的九皇子、英俊瀟灑的十二皇子,
還有帥到爆錶的花美男三皇子,
以及落寞孤傲,卻最讓我心動的權朔王……
一場宮廷的賞花會,所有女人夢寐以求的皇子全教我碰上了,
假如舉辦認識皇子大賽,冠軍非我莫屬,
但這也讓我頓時成了眾家皇子的目標,
這些優秀到沒有天理的傢伙,
竟然爭先恐後地求皇帝老爺把我賞賜給他們──

 

 

 

第一章

故事之初

我叫做吳嘉儀,二十四歲,雌性動物,正在念碩士班。

會想要拿學位並不是因為我能力高超或熱愛學問,而是因為全球正值金融風暴時期,失業率居高不下,工作難找,怕被冠上米蟲別號,只好拿唸書當職業,用學生身份來掩飾無能。

我的母親生性樂觀,她常安慰我說:「不要擔心,再過幾年全球經濟好轉,剛好輪到妳畢業,到時,找工作就和到7-11買便當一樣簡單。」

她笑逐顏開地說著這些話的時候,我一點都不敢澆她冷水,說她女兒念的是爛大學、爛研究所,就算企業徵才,恐怕也不是人家想要的那塊材料。

我不只名字普普、成績普普,連在家裡的排行也普普。

我們家是俗稱的田僑仔,土地很多,都是三代以前的老祖宗留下的,哪只小鳥心血來潮想要巡視一圈的話,恐怕得停下來休息好幾回,才能把所有土地飛透透。

我有兩個姊姊,她們以勤奮認真出名,大學畢業後,兩人合作搞有機農業,做得有聲有色,去年還拿到十大傑出農民獎;我有兩個妹妹,以美貌著稱,一個從事模特兒行業,立志當林志玲,以嫁入豪門為終極目標,一個目前在念音樂系,決定進攻演藝圈當蔡依林。

此外,我還有兩個雙胞胎弟弟,同卵雙生子,長相一模一樣,作怪搗蛋的能力也很相當。

如果老媽的運氣夠好,在第一胎就把這對惡魔生下來,就不會有我們前面這群嘉芳、嘉鈴、嘉儀、嘉慈和珮華。

你發現了嗎?為什麼前四個女兒都是嘉字輩,老五卻叫做珮華,難道她身上的血液和我們流的不是同一款,她的親生母親和我老爸有不倫關係?錯!那是因為我阿嬤英明神武,她提出一套聰明睿智的見解,在報戶口之前,扭轉父親大人的意志,硬把嘉華改成珮華。

她說:「一嘉二嘉三嘉四嘉還不夠,再嘉(加)下去,下一胎還是女的怎麼辦?」

果然,在五妹改名作珮華之後,媽媽如願生下雙胞胎弟弟嘉緯、嘉祺。

聊到這裡,有沒有人注意到,我家阿嬤她是個貪心不足蛇吞象的女人?是的,她希望在嘉緯、嘉祺之後,我媽媽再接再厲,多嘉(加)幾個兒子,以便光宗耀祖、光耀門楣、光明正大、光芒萬丈......雖然我不明白生兒子和這些光字頭的成語有什麼關係,但可以確定,我們是重量甚於重質的家庭。

我家住在鄉下,傳統觀念很重,所以阿嬤當我們家的慈禧太后當得得心應手,因此可憐的媳婦老媽常常委屈地說:「如果我沒生到嘉緯、嘉祺,妳爸說不定就要娶小老婆進門來幫忙生小孩了。」

這種話往往會挑起女兒們的仇恨意識,因為我們前面幾個女的,從小到大,都是眼睜睜看著阿嬤他長吁短嘆長大的。

大姊說:「要是身處在提倡一胎化的國家,我們前面五個女兒,都會被爸偷偷埋在屋後的榕樹下。」

夾心餅乾老爸會出來打圓場說:「幸好我們家生得夠多,才能延緩台灣人口老化趨勢,總統應該要頒獎給我。」

小妹對阿嬤重男輕女頗有微詞,她說:「幸好爸不是皇帝,不然光派我們五個去和親,哪還找得到敵人入侵國境?」

至於我,則是那個從頭到尾不加入討論、保持中立、兩方不得罪的爛好人。

可是你不要以為沒說話就沒事喔,大家庭,人多口雜,石頭隨手亂丟都有人會被砸到,我就是經常被砸的倒楣鬼。

小弟說:「不行啦,和親的話,三姊一定會被退貨。」

小小弟說:「退貨還是小事,就怕和親國覺得自己受到污辱,發動拒買我國貨、斷三通、除交流,聯合國際孤立本國,才叫慘劇。」

夠不夠惡毒?那就是我的雙胞胎弟弟。由此可知,我媽在生他們時,心中一定是積怨已深,才會生出這對性情變態的小兄弟。

我承認自己不起眼,身材沒有大姊二姊高挑(誰叫我搶食搶不贏她們),長相比不上兩個妹妹(她們靠臉吃飯,在上面下了重大投資),連下半身都小輸兩個弟弟(輸了個褲頭裡的昂藏傢伙)。

在這種處處不如人的環境下,我唯一養成的優點是罵不痛、打不惊,凡事隨遇而安。我的個性平平、不熱中競爭(反正爭也爭不贏),深懂老二哲學,徹底遵行不太好、不太壞、不搶眼、不惹眼的中庸之道;我奉明哲保身為圭臬,以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為人生至理名言。

當然,身為人類多少有點小叛逆,但我的反叛通常留在肚子裡,只有偶爾、不小心、不自覺的情況下,才會讓逆賊出籠,破壞我完美的文靜偽裝。

我常想,這麼不起眼的女兒,如果丟掉個三年五載,爸媽老奶奶外加兄弟姊妹們,恐怕也不會覺得奇怪,了不起在數人頭的時候,數來數去少一個,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到底少了誰。

但六個月之前,我的命運產生了轉變。

那天,我走在馬路上,碰到一個帥哥加上一位美女,要不是兩人吵架吵得轟轟烈烈,我一定會在他們身上幻想王子公主間美好的愛情故事。他們在吵什麼,我不是太清楚,比較有印象的部分是,那個女生張牙舞爪的姿勢破壞了我對美女的所有想像。

當我經過他們的時候,帥哥突然轉身抓住我的手臂,問:「小姐,我們交往好嗎?」

十個白癡會有九個半知道自己正在被利用中,不賞對方一巴掌已經很對不起自己,怎麼可能點頭說好?!但恰恰好的,我就是那半個知道被利用,還笑著猛點頭,說「好啊、好啊」的花癡蠢蛋。

開玩笑,一個人一輩子有幾次機會可以被帥哥利用?何況他的美色是會讓正常女人發春的那種。於是我的眼光巴在他的臉上不放,於是我讓帥哥摟住肩膀一路傻笑,於是我理解了小說裡面那句「如果眼光能殺人,我已經被砍得傷痕纍纍」是什麼滋味。

但在我的「於是」尚未結束時,帥哥已經摟著我、拐彎繞進巷子口,然後轉過頭對我說:「謝謝,再聯絡。」接著就走掉了。

我呆呆看著他的背影在視線裡消失,卻捨不得自己的男人緣在這裡划下終點,於是,我決定讓「於是」繼續。

「於是」我回到宿舍,「於是」我打開電腦,「於是」我把這段「王子的五分鐘情人」寫下來,貼到部落格裡面。本來只打算寫兩千字的小短文,卻沒想到莫名其妙東拉西扯,拖成十萬字的長篇小說。更莫名其妙的是點閱率居高不下,在一連串莫名其妙之後,出版社找上我談出書問題......最後,我手上多了一張支票。

這不是我寫的第一本小說,我在部落格裡面發表的文章比我寫的論文字數多更多,但這一本,讓我首度感激蔡倫偉大的發明。

事實上,我去過好幾家書局,高點閱率並沒有幫到我太多忙,有進「王子的五分鐘情人」的書局不到三分之一。更慘的是,當我來到那些有進書的書局,在店員的帶領下,還得花好大的工夫才找得到自己的書。

從這種種跡象看來,我深信這是自己出版的最後一本書,而手上的支票將成為出過書的唯一證據。我沒有富裕到把支票裱起來當紀念品的本錢,對名牌貨也不是太感興趣,最後,我決定把這張支票拿到旅行社,換一趟不太遠、不太近、有文化、有意義的北京六日行。

行程規畫得很好,我玩得相當盡興,雖然沒有熟人同行,但我是那種隨遇而安、自爽型人物,就算同房的女生很討人厭,就算導遊身上的香水味會讓我打噴嚏,也絲毫沒有影響我的旅遊興致。

就這樣,前五天的紫禁城、景山公園、長城、頤和圓......每個點,都在我腦袋裡面留下深刻印象。尤其是登長城那天,天空飄了點雨,濃厚的烏雲壓得老低,層層疊疊,像撥不開的灰色棉絮,從長城上向四周望去,那一片壯闊的綠,讓我有了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悲壯胸襟。

旅遊最後一天的行程不多,早上要參觀天壇,中午吃過名聞遐邇的北平烤鴨之後,就要整裝到機場。

問題在這個時候發生了!

相信嗎?和我同房的討厭女生竟然沒叫我起床,而我也沒聽見Morning Call的聲音,肯定是她把鈴響給按掉了。

昨晚,我翻來覆去睡不好,老是有一些片片段段的陌生場景跳入夢境,一雙眼睛、一個男人、一枝沒帶鉤的魚竿、一種莫名心悸......醒醒睡睡,落寞的眼神、孤傲的身影充斥在我腦海間……

「......我學會,不爭只會比爭更慘,而且要爭就要爭到贏。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大哥手段用盡,不能看他一步步擴大自己的勢力......」

沉重的語調在耳邊反覆迴盪著,我不懂這些話的意思,只是覺得心沉甸甸,說不出的難受。

當我終於醒來,竟發現手錶的指針不偏不倚壓在十點鐘方向!跳下床,我在房間裡繞了一圈,發現同房女生早就不見人影,她的東西收拾得乾乾淨淨,而我的行李卻還亂成一團。

不會吧,我被放鴿子了?現在是晚上十點還是早上十點?我用力扯開窗簾,天空是亮的、馬路上車潮洶湧,所以是......早上十點……

轟!完了、完了、完了,昨天導遊說七點半要集合,他們已經出發了吧?!恐慌在胸口撞擊,我拚命喊完蛋,被丟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會不會死得很慘?會不會出現兩個公安,誣賴我跳機,說我打算偷渡大陸當台妹?會不會下一秒鐘,人蛇集團敲門,鼓吹大陸同胞愛用台灣貨?

我急得跳腳、急得破口大罵,該死的導遊,這麼不負責任,我一定要向觀光協會投訴,告她把旅客留在異鄉,這條罪一定會讓她被判終生監禁!我還要找立法委員開記者會,公佈旅行社的名字,讓他們在經濟不景氣的時代裡,雪上加霜、風雨飄搖…….

我把該罵的罵過、該跳的跳完,用昨天買的礦泉水咕嚕咕嚕填滿肚子之後,終於能冷靜下來思考。坐到梳妝台前,我對著鏡子裡的自己擠出笑意,也努力擠出一百個「沒關係」的理由。

白癡哦,怕什麼?這裡的人說中文,又不是拉丁文,語言能通,就什麼都通了。何況我口袋裡還有人民幣,包包裡有新買的北京指南。

啊,對,機票、護照咧?我把護照和機票統統拿出來,一一攤在床上,越看越安心。

很好、很好,統統都在,我只要把行李整理好,跳上計程車,司機就會把我安全地送到機場。然後,上飛機、下飛機,回到溫暖的台灣寶島,不到幾個小時,我又可以到處聽見熱情的政客在喊愛台灣啦!最大的損失了不起是北平烤鴨和天壇,沒事嘛!

等我的兩條腿平安站在台北盆地之後,再來搞投訴,要是旅行社不理,就買兩箱雞蛋,蛋洗旅行社,鬧鬧鬧,鬧個天翻地覆,說不定不但能把旅費拿回來,還可以小賺一筆紅包費。

想到這裡,心平氣定,我那副淡然自在的輕鬆模樣又回來了。進浴室,刷牙洗臉的時候,我甚至能展開美妙的歌喉,鬆弛緊繃的神經。

但要是當時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的話,我一定不會唱「被風吹過的夏天」,而會改唱「北極星的眼淚」……




第二章

時空交錯

揹起裝滿行李的黑色包包,我一身輕快T恤、牛仔褲和長袖白外套,頭綁馬尾、腳踩過季NIKE。都不是特貴的名牌貨,但對出國旅遊來說很適合,好走好跳,而且就算大腦沒帶好,丟東落西,東西掉在異鄉,也不會心疼懊惱得想去撞牆。

我走出飯店,想要招一部計程車直攻機場,搭乘下午兩點半的飛機。可是怪的是,等了老半天,竟然等不到半部計程車。昨天晚上進飯店的時候,明明還看見計程車大排長龍的啊!

算了,走幾步路運動運動也不壞,最近吃的都是名廚佳饌、宮廷點心,腰間恐怕悄悄增胖好幾吋。何況,再利用機會多看看這個老北京,用眼睛對它做最後巡禮也不錯,下次再來,不知道是民國幾年幾月幾日了。

昂首闊步,我帥帥地戴起耳機,打開MP4,一面哼著林俊傑的江南一面往前走。

「不懂怎麼表現溫柔的我們,還以為殉情只是古老的傳言,離愁能有多痛,痛有多濃,當夢被埋在江南烟雨中,心碎了才懂......」

我嘴巴唱得很爽,可是越走卻越覺得不對勁,我幾時走進這條不知名的巷弄裡?身邊的景物很面生......不行,這裡肯定叫不到計程車!

我把行李揹緊、加快腳步,果然一拐二拐,我走到大街啦!可是......

揉揉眼睛,再看清楚四周,我隨即被定身了。

「熱呼呼的包子,一個兩文錢......」講話的是個穿灰布衣的古代人。

「姑娘,來看看這繡荷包......」拿荷包的是個穿著長袍、梳著髮髻的中年婦女。

這、這......我的嘴角抖兩下,硬著脖子往前走。這條街、這些建築物、這些人,未免太古色古香了!街上熙來攘往,車水馬龍,喧擾的小販熱情招呼,一股濃濃的古韻與繁華氣息圍繞在身旁。滿街的男男女女都穿著古代服飾,男的穿深衣、布衫、襖子,腰圍角帶、繫腰,頭戴涼巾,女的身穿長裙、衫子,頭戴牙梳、頂叉。

這些打扮,怎麼看怎麼奇怪,但我對中國歷史不熟,認不出這是哪一代的服裝......喔,胃陣陣抽痛。而我的闖入對來來往往的人們而言一樣很突兀,他們眼底的惊訝與懷疑不會比我少。

我會不會是走進了某個影城,恰巧碰到人家正在拍某齣古裝年度大劇?如果是的話……

伸長脖子,我張大眼睛仔細在四周尋找,想說至少會找到幾部攝影機,還有幾個燈光師、導演之類的工作人員,可找了半天,除了找到更多雙詫異狐疑的眼光之外,一無所獲。

好吧,不是拍片現場,那麼是......喔,是觀光街,為吸引各國觀光客,故意弄成古意盎然的街道,刺激消費!

但我在三秒鐘內推翻了這個想法,如果這裡是觀光街,不可能看來看去只看得到我這個觀光客,而且他們盯住我的目光,也不會是這種看團團圓圓的「觀賞式眼神」。

呼......腦子亂,心更亂。

「小姐,蘋兒終於找到您了!」一陣帶著些微硬咽的惊喜呼聲傳來。

我回頭,立刻有人扯住我的袖子。

視線往上調整,一張可愛的粉紅色圓臉映入眼簾,那是個俏生生的少女,她一邊抹淚、一邊殷切地望住我的臉。她梳著丫頭髻,身穿粉色長衫外罩青綢掐牙背心,看起來年紀很小,約莫十三、四歲。

「妳認識我?」我指指自己。

「當然,難道......小姐別嚇蘋兒,您不認得蘋兒啦?」她的小嘴倏地張大,兩顆晶瑩剔透的淚水迅速落下,讓我的心連抽了好幾下。果然是好演技,可以拿金馬獎。

「蘋兒?」

「小姐,您嚇壞蘋兒了。」那口氣、那語調,連表情態度,都很那個......誠懇。

她見我半天沒動靜,扯住我的袖子就往街道另一頭跑,害我的行李包包在背上撲撲跳。

「小姐,您穿的這是什麼衣服呀?是不是跟那些番邦胡人買的?老爺和夫人看見,肯定要氣壞。」她一面回頭一面說話。

老爺夫人......我一語不發,跟在她身後,努力消化她的話語。

「蘋兒知道您不愛參加花賞節,可那是宮裡吩咐下來的,您總不能讓老爺抗旨,違逆皇帝是要殺頭的啊!」

「什麼叫做花賞節?」

見她那麼認真,我突然想起前一陣子看過的穿越古代小說。有可能嗎?我也跟人家穿越時空,回到了古代?不過很快地,我便笑自己肯定是發瘋了。

你看,我一身T恤、牛仔褲加上運動鞋,手腕上戴著在西門盯買的手鍊,四百九十塊買的,銀製品,上面的英文單字是書寫體的「Love」,很標準的現代人裝備。還有我的包包,是跟小妹借的,上面還掛著旅行社的吊牌,吊牌上面龍飛鳳舞地簽了我的名字吳嘉儀。

書上不是說過,通常穿越這種事只有靈魂辦得到,肉體只能留在現代當植物人。意思就是你死一次,頭痛醒來,剛好發現自己附身在某個自殺沒成功的千金小姐身上。

而我......低下頭,再看一眼球鞋和紅色棉襪,根本不符合穿越的條件嘛!所以囉,推翻「穿越說」,我鐵定是置身在某個拍片現場,只不過導演和工作人員還躲在屋裡,開會討論下一場戲怎麼取景。

那我可得認真點,萬一讓導演相中,讓我從女配角變成女主角,一部片紅透大江南北......嘿嘿,那我不就可以搶在小妹前面進入演藝圈?到時,看那對多出來的惡毒雙胞胎,還會不會三不五時批評我的長相很抱歉。

微笑,我準備伸手跟蘋兒要劇本,好在拍戲前作足準備,誰知蘋兒卻像被什麼惊到似地,猛然停下腳步,害我來不及收腳,鼻子直接撞上她的後腦勻。

嘶,痛痛痛痛痛......我痛得齜牙咧嘴。

「小姐......」她轉過身,拉住我的雙手,無預警地,兩顆、四顆、六顆眼淚拚命往下掉。

天,這個女人是屬海棉的嗎?一擠就掉水!

「您......小姐,蘋兒膽子小,您別嚇壞蘋兒。」

說不上為什麼,她的眼淚竟然讓我從頭冷到腳底,一顆顆的雞皮疙瘩爭先恐後地冒出,我隱隱約約覺得不對勁。

「OK!我不嚇妳,妳也別嚇我。妳先回答我幾個問題,不管我問的問題有多智缺,妳都當沒聽見,只要盡妳最大的努力回答我,Do you understand?」說話同時,背脊也竄上一陣冷意。

「小姐,什麼叫做歐咖、智缺?後面那一串怪話又是什麼?」她遲疑地問。

嗯,很好,是我白癡,竟然對古人(不管是真古人還是假古人)撂英文,足見我的智商不如自認中那麼高。

「不管那個,先告訴我,這裡在拍哪部戲?」最後一次,我把賭注壓在拍片上面。

她回答不出來,只是用兩顆無辜的眼珠子盯著我看,轉也不轉。

很好,賭輸了。第二把,改壓在......觀光街。「為什麼這裡除了我,看不到其他觀光客?」

她還是骨碌碌轉著眼珠子,答不上話。

抿緊唇,只剩下最不可能的原因三......我沉重吐氣,說道:「好吧,我問......我是誰?叫什麼名字?」

話說到這裡,我已經作了些心理準備,但看到她圓瞠的杏眼時,還是忍不住嘸了口口水,一面為人類的眼睛可以張得這麼大感到惊奇,一面為自己將要面對的窘境在心底哀號不已。

她囁嚅半晌,好不容易才說出話:「小姐是吏部侍郎家的五小姐,章幼沂。」

「這是什麼朝代......」

慢慢地,我耐心地在不害她心臟病發的情況下開始套話,一句兩句三句,結論出爐──我的的確確掉進古代了,再不必懷疑。

我的眼角發抖、嘴角發抖,手腳也抖得很整齊,在現代這叫做帕金森氏症,在古代嘛......叫做惊嚇過度。

蘋兒說,這個國家叫周,屬於什麼時代,說實話我還真的不知道。魏晉南北朝嗎?還是那個封建制度盛行的周天子時代?或者只是一個附庸小國?都怪我歷史讀得零零落落,對各個朝代沒什麼概念。

我是侍郎家的小姐,上有四個姊姊、兩個哥哥,下有一妹、一弟,在家裡屬於那種三不管地帶的人物。我娘是小妾,生下我沒多久就過世了,姊姊哥哥都嫁娶了,因為爹爹的官做得不錯,皇帝老子很賞識他,有意為我和妹妹賜婚,故藉花賞節邀我們進宮,與皇子、高官貴冑們做第一次親密接觸。

據說,我不願意進宮,是因為有了心儀的公子,而那位公子我得喊他表哥,他是大夫人娘家的人。嚴格而言我們並沒有血緣關係,只不過在我看來,表哥表妹聯姻聽起來就是有那麼點怪異。

為躲避進宮,我一大早就從府裡溜出去,留下紙條,說是要去投奔表哥,現在全家人上上下下把府裡翻了個透,搞得雞飛狗跳。

真是見鬼,都離家出走了,還交代去處?!這位千金小姐,不知道是心地善良,還是得到腦漿缺乏症......哦,不對,她沒腦爆加智障,聽說還是個才華美少女,名氣一路傳到宮裡去,經常有人上門求親,要不是家中雙親非把她嫁給尊貴顯赫族群,說不定都當娘了。

其實我可以問出更多訊息的,但蘋兒顯然已經被我的問題弄到接近精神崩潰,我只好閉上嘴。我可不想才剛剛穿越時空,就嚇死自己的貼身婢女。

在強烈震惊過後,我用拉梅茲呼吸法勉強自己平靜下來。識時務者為俊傑,古代老祖宗的至理名言,要當俊傑,就不要把自己搞得手足無措。

不要怕,反正就是穿越嘛!很簡單的(哪裡簡單啊,嗚嗚),了不起在這裡待個幾年,回到家裡,就像睡過一覺,沒損失的(才怪,要是吞下毒藥、被火燒、掉進山谷、讓虎頭鍘砍掉,卻沒回到現代呢)。沒事、沒事,千萬別自己嚇自己......

這陣子穿越小說紅透半邊天,一套接一套出版,我原本以為是出版社應廣大讀者要求,為了刺激市場經濟,企圖拚殺出一條血路,但現在,我有了不同想法。

二十一世紀的人類已經把地球破壞得差不多了,在重度破壞過程中,不知道是哪個環節弄錯,導致老有現代人不小心闖入過去的時空,一番經歷之後,又回到現代。這群穿越的人數肯定不少,就算沒有萬分之一,也有百萬分之一。

問題是,這種穿越經歷怎麼能夠隨口亂說?要是真的說出來,肯定會被當成瘋子,送進精神病院,就像那些口口聲聲說自己被外星人抓去配種的地球人一樣。於是文筆好的人,捨不得這份特殊記憶被淹沒在歲月裡,便開始動手將之記錄下來,讓它們以小說形式出現;而不會寫小說的,便在閱讀同時溫習著自己曾經有過的經驗。

所以囉,這類書越賣越好,沒看過的人反倒成了落伍族群。

至於以現代裝扮出現這點......只能用地球破壞問題越來越嚴重,穿越的條件自然越來越隨便的原因來解釋了。

好啦,不管那麼多了,收拾起胡思亂想,先掌握住重點。

第一,安心過日子,等在這邊的角色意外身亡或壽終正寢之後,我就會回到五星級飯店裡(會嗎?大概會……吧)。

到時睜開眼睛,就會發現那個討人厭的女生還是和我同房,還是一樣把電視開得震天价響,逼我用枕頭蒙住耳朵,在肚子裡罵她三百回合。

第二,盡量表現出古人的樣子,溫良恭儉、出口成章,能做到幾分是幾分,至少在聖誕節大跳鋼管舞這類事情是絕對不能做了。

第三,絕對不能招惹古代男人,情啊愛的,碰了準慘,弄到最後,說不定還會被皇帝賜死(不信去翻翻夢迴大清)。可是,我應該可以躲過這種困擾吧!這年代,女人的重點是美麗,至於我,呵呵呵,小小尷尬。

就這樣,我和蘋兒回到侍郎大人府裡,在沒讓旁人發現之前,換下一身輕便衣服,當起章家千金。

我不斷自我催眠,不斷自我告誡──嚇死自己不會讓日子比較好過,聰明的人要學會順手推舟,逆流而上是鯉魚在做的事情,千萬別笨到以身試魚,就當作在北京六日行中,一不小心抽中無限暢遊卡。

所以囉,定下心,睜大眼睛、適應環境,說不定回到現代後,部落格裡又會出現一本超高點閱率的小說……

※※※

沐浴更衣之後,我穿著粉色單衣,坐在楠木做的書桌前,一下翻翻章幼沂的畫冊,一下打開她的畫稿,再碰碰她心愛的古箏,努力消化滿肚子接收到的新訊息。

唉,這個章幼沂好日子不過,怎會沒事把自己搞成琴棋書畫樣樣通的才女,不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嗎?別說琴棋書畫,我連毛筆都沒拿過幾次,書法作業幾乎是兩個姊姊輪流幫忙搞定的!這下子,我想要當不好、不壞的女人,秉持中庸之道,恐怕難上加難。

顏面神經不自覺抽動,煩吶......撓撓頭髮,突然發現不對,我的及肩秀髮幾時變得這麼長?回過身,抓一撮頭髮到胸前,立刻惊到,我沒吞生長激素啊!

趁蘋兒出去,我趕緊拴上門,把行李裡面的隨身小鏡拿出來照了照,畢竟這年代的銅鏡模模糊糊的,有照和沒照差不多。打開鏡盒,只消一眼,隨遇而安的我開始心慌意亂,癱軟在床上,手腳發抖症再次發作。

很好,好得不得了,我居然回到了國中時期,也就是十五歲那年夏天的模樣。會這麼確定自己回到了十五歲時期,可是有原因的。

本姑娘全身上下最自豪的地方叫做皮膚,別人的青春期滿臉長豆子,我的青春期卻擁有白裡透紅、掐得出水的雪白肌膚,別人在擦抗痘乳霜、吞荷爾蒙的時候,我大魚大肉,膠原蛋白多到讓我的小臉蛋端端端,彈性十足。

直到十五歲的夏天,額頭才冒出人生唯一一顆青春痘。

我在發出一連串的尖叫聲之後,跑去問媽媽:「媽,妳有沒有聽過誰因為長青春痘自殺?」

媽媽連頭都沒抬半下,一面拔雞毛一面說:「有。」

「誰?」

「白癡!」她回答得半點不猶豫。

媽都這樣說了,我哪敢問下去?長青春痘已經夠可憐,再變成白癡,不就是痘癡雙重障礙!?於是我悶悶地離開不重視親子教育的母親,和那只漸漸被剝成裸屍的母雞。

而此刻,那顆似曾相識的痘子就躺在額頭正中央,像救護車上面那盞燈一樣,閃爍著刺人光芒。

「小姐!」蘋兒在門外大叫,口氣著急,好像有人拿著鞭炮拴在她的褲腰帶上。

我趕緊把鏡子收進行李裡面,再把包包迅速藏到床底下。那是我的潘朵拉盒子,一旦打開,所有的秘密昭然若揭,這個險,我不能冒。

打開門,雙眼紅咚咚的蘋兒見著我,委委屈屈地喊了一聲小姐,又撲簌撲簌地掉下眼淚。

好會哭喔,古代一定沒淚管阻塞這種毛病。

「發生什麼事情?」我問。

她轉過身去拿巾子,替我把濕淋淋的長髮絞乾,硬咽道:「沒事。」

剛剛喊得那麼急,現在又說沒事?我沒好氣地轉了轉黑眼球。

「妳不說話,光哭,我會捨不得。講講看,我辦得到的,就替妳解決,如何?」我展現高度誠意。

「小姐......」才說完兩個字,她就跪了下來。「小姐,您救救橘兒吧!夫人要趕她走,可橘兒十歲就被賣進府裡,家中已經沒有半個親人,她出了這個門,要往哪裡去?」

「為什麼大娘要趕她走?」

待蘋兒娓娓道來,這才知道因為我離家出走,看門的被打十棍,貼身丫頭橘兒要被趕走,而蘋兒則因為找回小姐,將功贖罪,只被罰沒收兩個月俸祿。

不過是出門繞繞,也能繞出這麼大的事兒,真是夠了。我吸口氣,本來沒打算這麼快就去見大人的,但當小姐的怎能不為貼身婢女出頭,這違反古裝劇原理。

「好,別急,我去找大娘談談。」我輕拍她的肩安慰道。

「不必去了,娘馬上就到。」一個嬌嬌甜甜的聲音傳來,讓人如沐春風。

可一抬眼,我對上兩道和聲音不協調的銳利眼神,心底立刻打了個突。這個女孩長得很美,明眸皓齒,肌膚勝雪,眉目如畫,倘若不是眼神裡滿滿的怨懟沖淡了幾分麗色,是個容易讓人憐惜的女生。

「幼芳小姐。」蘋兒低身行禮。

幼芳小姐?記得蘋兒說過,她是我的妹妹,大娘所出。四目相交後,我懷疑起她和我有仇,因為只有仇人才會用這種眼神盯人。

這就是一夫多妻的壞處,夫人之間爭來爭去,難保不將這種競爭意識感染給小孩,時間長久,兄弟姊妹之間哪有什麼手足情誼。

我細看她,她嘴邊帶著笑,一臉看好戲的表情。想來,緊接著登場的,不會是個好相與角色,皮得繃緊一點。不知道這家人有沒有家暴習慣?這年頭搞家暴,可是沒有婦幼專線可以報案的。

思及此,肩膀立即硬兩分,背脊挺直,但我尚未就戰斗位置站好,一位高貴的婦人已經出現,她一登場,氣勢就讓人畏縮三分。

是她!不必懷疑,那身端莊富麗的銀灰色錦鍛長袍,那份冷淡從容的氣勢,那看著人的清例眼光,讓我不自覺地抖落滿地疙瘩。

清清嗓子,我使出這輩子從沒用過的溫柔嗓音說話:「女兒讓娘操心了。」委婉屈膝,我將古代女性的柔順全力表現。

「妳也知道自己的行徑讓人擔心。」

她的口氣像冰,明明是豔陽天,外面的太陽大得曬人,她卻有本事讓屋內的溫度立即降個十度。若是運幾批這種人到二0一0年,冷氣機可以停產、北極熊不會淹死、溫室效應馬上獲得改善。

「女兒做錯,請娘責罰女兒,別對下人出氣。」吸口氣,我把話一次說齊。

「妳以為我是在出氣?錯,我是在懲罰他們也懲罰妳,要你們好好記取教訓,別再犯錯。」她的聲音不大、語調不高,可是從嘴巴裡吐出來的每個字都讓我起寒顫。

不知道為什麼,見到她,我就聯想起陸游家裡那個拆散他和表妹,讓他寫出「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的惡婆婆。

「女兒不懂,還請娘教誨。」

「人責為債,每個人有應負的責任,若沒負好自己的責任,便是欠債。下人們的責任是看好主子!沒盡到責任自該還債;至於妳,我懲罰的是妳的良知,讓妳為他們的受罰而痛苦,往後妳才會牢記住自己的言行舉止會牽涉到多少人。」

哇,好大一篇道理,果然是厲害角色,這種話,我老家的慈禧奶奶半句都說不出來。

垂著頭,我繼續裝溫柔。

「從妳出生開始,就被當成千金小姐,由一群人服侍著長大,雙手不沾陽春水,不必卑躬屈膝受人指使,家裡供妳錦衣玉食,琴棋書畫樣樣學,妳以為憑藉的是什麼?」

命好?投對胎?大學教授說過,要出人頭地得念好大學;想念好大學,得先念好中學、好小學;想在好小學裡爭出頭,就得先去最好的貴族幼稚園排隊;想念貴族幼稚園?成,投對胎是重點要件。所以啊,人生的未來取決於落土八字命。

這是萬金難買的真理,但這種話我可不敢在這位看起來很可怕的中年婦人面前說。

「家裡供妳這樣的生活,妳長大了、有能力了,自該回饋家族,而不是學外頭那些亂七八糟的女孩子,滿腦子鴛鴦蝴蝶。」

怎麼回饋法?我直覺想問,但東風夫人又搶在前頭說話,完全不給我開口的機會。

「這次的花賞節對妳和幼芳而言很重要,我們家族裡出過一個貴妃、兩個妃子、五個嬪妃,妳們的二姊嫁給二皇子當了側妃,可惜這幾年始終沒有產下子嗣......」

關我屁事,難不成要跟我借腹生子?

她嘆氣後續道:「當今皇帝遲遲未立太子,沒人知道下一個登上帝位的會是哪個皇子。皇六子和皇二子的母后淑妃,聖眷正隆,但皇后的勢力也不可小覷,可皇三子無意朝政,皇四子腿殘,皇九子年紀尚小......」她斂眉沉思,顯然在為下一場博奕選擇賭注。

她不開口,誰也不敢接話,待她再抬起頭時,眼底閃過兩道光芒。「幼沂、幼芳,我要妳們在眾多的皇子中間露臉,為明年的選秀作足準備。」

準備什麼?準備嫁給某某皇子?要是運氣好、挑對人,嫁到未來的皇帝,便力爭上游,攀登皇后寶座,並努力當一個優質的生產機器,產下一堆龍子龍女,緊接著,提拔娘家哥哥弟弟當宰相、輔國、軍機......萬一眼光不準呢?一輩子不就毀了!?

她一定沒聽過楊國忠的故事,不知道馬嵬坡下的楊玉環死得多慘烈。歷史證明,囂張沒有落魄的久,人吶,樂天知命才能長命百歲。

我很想翻翻白眼,但當視線對上「娘」的時候,立即反射性地掛回一張知禮懂事的乖巧表情。

看吧,我是那種識時務,識到不能再識的女人。

誰知幼芳竟當場下跪,扯住大娘的裙擺猛掉淚。「娘,我不要!一旦進去那深宮,想再見面就難了呀!芳兒捨不得娘。」

她說得楚楚可憐,兩顆晶瑩淚珠從眼裡滾下,害我心疼了好幾下,很想跳出來,拍胸脯、大聲說:「妹子,妳別去了,這種小事交給姊姊搞定就成了。」

後來,蘋兒在私下無人時才告訴我,幼芳小姐對表少爺有意思,可情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表少爺的心思只在我身上。這也就不難解釋她對我的敵意了,自古以來,引發女人相殘的癥結都是男人。

幼芳的眼淚讓冷然的東風夫人整個人柔軟下來,她握住女兒的手,既無奈又期盼地說:「娘知道妳的心事,可在我們這樣的人家是不成的呀!雖說妳表哥是個人才,但終究身無功名,他還不知道要熬上多少年才能考上科考。何況,選秀女是咱們家的榮耀,多少女孩子想有這樣的機會還不可得呢!」

「娘,芳兒想留在您身邊......」

「妳別學幼沂夾纏不清,這次的事娘費了多大力氣才瞞住妳爹,要是一讓妳爹知道,事情還不知道要鬧騰多大,妳可別要害了妳表哥才是。妳知道,妳爹爹向來不喜歡妳表哥,未來倘若他有心仕途,還得靠妳爹爹相助。」

夫人話說完,幼芳立刻閉嘴,一張小臉上滿是委屈。

太強了!我很想給她拍拍手,利用女人為男人犧牲的高尚情操逼女兒妥協,古今中外,只有這位太太辦得到。

她們又說了好一會兒話,說來說去全是識大體之類的陳腔濫調,我半句都沒聽進去,只一心想著要在什麼時候插進話,把可憐的橘兒救回來。

好不容易,夫人的眼光又落回我身上。

心裡一咚,我隨即揚起笑臉,乖巧道:「娘的訓誡女兒懂了,往後再不會任性行事,但能不能央求娘,讓橘兒回來服侍我,幼沂保證......」

「永遠不見妳表哥?」夫人接話。

「永遠不見!」

我連考慮都不考慮,答得斬釘截鐵,抬眉,發現幼芳用忖度眼光揣測我,於是忍痛掐了大腿一下,拍出兩滴淚水,以示心痛。

「這是妳自己說的,假使妳說話不算話,我隨時讓橘兒走。」

「女兒會為自己說過的話負責,人責為債,女兒是該還債於家族,為章家爭得一份榮耀。」

「妳能曉事最好。」

就這樣,我留下橘兒,一個比主子還漂亮的婢女,而在很久很久以後,她救了我一回。我在這件事情上頭學會因果,學會在種下因緣之前,要先考慮謹慎。




第三章

一會深宮

一襲白底繡銀絲長衫,幾朵描繪的梨花零散地飄在裙襬間,舉步,梨花便在足間飛舞,教人眼花撩亂。上了馬車,坐定後,拿著鏡子,我慢慢習慣在影像模糊的銅鏡裡面尋找自己的形影,有難度,但練習久也就慣了。

「小姐,妳真美。」橘兒說著,將我頭上幾條編綴了銀線的髮辮拉到身前。

我抓起來細看,那手工......讚嘆呵,這年代的女人,個個手藝高強。

橘兒才說完,幼芳妹妹立刻開口:「是啊,姊姊美貌天下無雙。」

我的美貌天下無雙?這叫做睜眼說瞎話,相信的人一定是腦袋或視力發生重大問題。

「謝謝妹妹誇讚。」我答得虛情假意。

「但願姊姊進宮後,能迷倒眾皇子,為章家爭光。」

靠女人爭光?章家未免太有出息。不過,這種大逆不道的話我是打死不說的。

於是,我諂媚地拋出另外一句:「幼芳妹妹,倘若姊姊有幸入宮,為家族添光彩,表哥他……」

我擠出兩顆淚水,用壯士一去兮不復返的表情,委婉地傳達「表哥已是自由身」的消息給她。

「姊姊真甘心入宮?」她美麗的柳眉皺成一直線,深思眼光望來,似在懷疑我的話有幾分真實性。

「不甘心又如何,這是命,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這次離家被找回來,我心底就有了譜兒,表哥與我,此生無緣。」說得夠清楚了吧?要吃的話,就自己夾去配啦!

「若這是姊姊的真心話,那麼幼芳向姊姊立誓,會好好......陪伴表哥。」她用帕子按按眼睛,再度看著我時,滿目柔情。

「謝謝妹妹。」我溫柔地握住妹妹的手說。

在這個不熟悉的年代裡,多樹立一個敵人不如多一個朋友。況且,我對那位表哥公子半點意思都沒有,拿來當禮物剛剛好。

「小姐,到了。」馬車停下,馬伕在簾子外頭通報道。

橘兒和幼芳的婢女小雲應聲先下車,兩人在下面接應。我接在幼芳之後下車,放眼望向前方不遠處的仕女們,才真正懂得什麼叫眼花撩亂。

我身上的梨花裙子算什麼?眼前的女人,妝化得一個比一個濃豔,那衣裙件件華貴精緻,繡鳳雉共舞的、描百花齊放的,或全色,或朦染,或鑲金嵌銀,或綴玉石水晶,她們把最美的衣裳全搭在身上了。

這些女子們,或豔若牡丹,或嬌似芙蓉,或俏比紫薇,或美如薔薇......「東風夫人」都不出門做比較的嗎?還是她腦袋裡哪根筋打死結,以為皇子不對牡丹感興趣,會看上我們這兩朵小茉莉?

「姊姊。」幼芳向我靠了靠。

很好,現在是姊妹同心的時候。我挺胸,握住她的手,發現她手上一片濕。這小妮子氣焰高、膽子小,標準的沒見過世面。

「沒事兒,跟姊姊來。」我領著她往宮門方向走。

不多久,有太監拿了牌子,對過身份,領我們進宮。

我們順著彎彎曲曲的長廊,跟著一群又一群的仕女往前走,終於走進花賞會的園子。園子裡萬紫千紅,百來種花卉一齊怒放,自有一番氣勢,再兼俊男美女穿梭其間,更是一幅盛世氣象。

「姊姊,我們去亭子裡歇歇。」幼芳指指前面的涼亭。

裡面沒有人,但亭子外面有幾個穿著體面的年輕男子聚在一起說話。

「好啊。」

我走幾步,回頭,發現幼芳被我遠遠拋在後面。這才想起,我現在不必趕捷運,應該改掉一分鐘走一百三十步的超級速度,慢慢學習安步當車。

「姊姊真心急。」她用繡帕掩嘴一笑。

心急?喔,她以為我急著對那幾個男子釋出善意?也好,讓她去錯認,免得她把我當成表哥爭奪戰裡的假想敵。

我尷尬地笑兩聲,放慢腳步,跟在她身邊。一路上,指指花、點點草,漫無邊際地聊著話兒,好像梨花吐蕊、杜鵑含苞很了不起似的。在我的耐心用罄之前,龜爬速度終於把我們帶進亭子裡。

坐下來,不等橘兒動作,我先自行拿起杯子,連續倒了兩杯水仰頭喝乾,喝得緊呀!可放下杯子,我發現橘兒、幼芳和小雲都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眼光盯住我。

又做錯了,大家閨秀是不會這麼粗魯的。聳聳肩,沒辦法,新世界的生活過沒幾天,我還適應不了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千金小姐行為守則。

「呃,我只是太渴。」我乾笑兩下。

幼芳、橘兒、小雲皆拿起帕子輕笑。說實話,這招最難學,笑便笑還怕人撞見,看來我的新生活還有得磨練。

我忍不住再看橘兒一眼。真是的,除下這身衣袍,橘兒怎麼看都比我更像小姐,為什麼爹爹不直接收她當義女,再把她送進後宮,勝算豈不是更大幾分?

「姑娘真豪氣。」一個男音突地傳來。

我猛然抬頭,看見一個年輕男孩,眉宇間英氣勃勃,寬寬的嘴邊啣著一抹笑,大眉、大眼、大嘴,連酒窩都比人家深,顯得坦率豁達,親切可愛。他看起來應該才十五、六歲,身量未足,但我保證,他長大後可不得了,肯定是個萬人迷。

不過......他剛剛說姑娘真「豪氣」?我再笨也知道,這不是誇讚之詞。這時代,女人被稱為豪氣,就像我們那個時代被叫做女強人一樣,笑兩聲可以,深層的意思就別往下多想。

他坐下,拿起杯子細看兩眼,再打開茶壺搖兩下,聞聞茶香,朝後方點頭,跟隨在後的太監從袖子裡拿出一個玉杯,為他斟上新茶。

「公子真闊氣。」我還他一句,口氣淡淡的,不是挑釁,只是打趣。

他挑挑濃眉,略帶興味地看著我。

我也挑眉,回望他。他是個好看男生,多看幾眼不會教人厭倦。

「這是百花茶,取春夏二季花瓣烘製而成,茶水溫潤,最適合用玉杯來飲。」他試著解釋自己的闊氣。

「倘若這壺裡裝的是萬豔同杯,須用金盃盛飲,或者是千紅一窟,適用水晶杯子,不知道這位小公公的干坤袖可以變出多少個杯子來?」

好啦好啦,我承認,我就是忍不住想諷刺他的擺闊。財不露白有沒有聽過?錢是用來花的,不是用來招搖的。

「萬豔同杯?千紅一窟?那是什麼茶?」他皺起眉頭問。

不好意思,剽竊了紅樓夢裡面的點子,這就是我糟糕的地方,肚子裡有三兩醬油,就忙著把瓶子撞得咚咚響。

「萬種花瓣釀的酒叫做......」我手指沾茶水在桌上寫下「萬豔同悲」,「千片紅色花瓣熔成茶叫......」我又寫下「千紅一哭」。

他看著我,笑容擴大,深深的酒窩冒出來。「那麼好的東西,怎麼到妳手裡,就帶上悲哀?」

「你好,花可不好,百花怒放是為了結子成果,繁衍後代,可不是讓一群有金盃銀杯的人折下來同歡。」

他聽了我的話,斂眉沉思。

幼芳扯扯我的袖子,我才又記起,與男子高談闊論不是這時代女子的高竿作法。

起身,走人囉,再扯下去,說不定我會把波霸奶茶、飄浮咖啡都拿出來講兩輪。

「姑娘且慢。」男子出聲阻止。

幼芳回頭,我只好跟著停下腳步。

「若姊姊得罪公子,還望公子見諒。」幼芳顯示出良好教養。

「不,我想請教二位是誰家的姑娘?」

「家父是吏部侍郎......」

「章大人?」

「是。」

「聽聞章姑娘琴棋書畫樣樣通?」

「那指的是姊姊。」幼芳朝我看一眼,臉紅撲撲的。

他看我,眼底的興味更濃了點。

他瞧我有趣,我見他卻平平,帥是帥了些,但不過是個小鬼,比我們家雙胞胎弟弟還小上幾歲。

「幸會。」他朝我點點頭。

我不回他話,不褔身,扭頭大刺刺離開涼亭。

不多久,幼芳碰見幾個熟識的朋友,跟著她們走了,我便帶上橘兒四處逛逛,順便在她身上探聽,夫人要我當成目標的皇子有幾個。一會後,我得知當今皇帝年四十三,育有二十一個皇子、十二個公主,除去夭折了的四名皇子和兩名公主後,還餘下十位公主和十七位皇子。

以皇子為標的,扣掉後面八個未成年的,剩下的九個都是人中之龍,允文允武,志在邦國。最前面四個已經有了功勳,分別被封為端裕王、禹和王、靖睿王和權朔王。

其中二皇子禹和王是我的姊夫,納有三正妃和三名側妃,我二姊幼棋是其側妃,他在朝中權勢頗大,爹爹和哥哥都與其交好。

端裕王最年長,二十六歲,被封於關州為王。本來那裡不是什麼富庶之地,卻在他的經營之下,風調雨順,百姓樂業安居,是個相當有能力的皇子。

靖睿王是嫡長子,由皇后所出,自幼聰慧無比,很得皇帝的喜愛。聽說他七歲成詩,九歲能文,十一歲時跟隨科考的舉子一同繳卷,硬是一讓皇帝挑出來點了狀元。可惜他生性不愛受拘束,不喜與朝廷重臣周旋,因此雖滿腹經綸、才華洋溢,當皇帝的機率卻大幅降低。

皇四子權朔王才二十歲,可是已經帶領士兵征服北方部族,他武藝高強、戰功彪炳,軍功人人稱頌,北方居民還給他起了個別號叫做「戰神」。可惜,他在上一場戰事中意外受了重傷,兩腿不良於行,當皇帝的機率一樣很低。

再來就是六皇子鏞翔、八皇子鏞雍、九皇子鏞晉、十一皇子鏞梓和十二皇子鏞貫。他們雖無功勳,但也尚未指婚,如果在這時候被相中,成為正妃的可能性很高。

換句話說,我的目標應該鎖定在端裕王和六、八、九、十一、十二皇子身上。當然,禹和王也不錯,但基於不把雞蛋放在同一籃的道理,二姊先嫁先贏,我只要負責剩下的部分即可。

可人算不如天算,萬一皇帝繼續增產報國,萬一他的帝位硬是要傳給哪個至今未落土的小皇子,章大人和東風夫人就非得再接再厲,以皇上為楷模,為創造宇宙人類繼起之生命而努力了。

「小姐,我們躲在這裡好嗎?」

這會,我和橘兒又尋了個沒人的亭子坐了下來。沒有金盃玉杯,但茶水一樣好喝,而且我熱愛甜食,滿桌子精緻的糕點餅乾滿足了腸胃,最重要的是,這些全是天然有機、手工製作,不含人工甘味、防腐劑和反式脂肪的甜點,有益身體健康。

「當然好。」如果我打算陽奉陰違,口頭上應承,私底下叛逆的話,躲越遠,越不讓人看到我,是最正確的作法。

「若是回去夫人問起的話......橘兒不知該怎麼說。」

「就說小姐我盡力啦!反正這也怪不到咱們頭上,那些皇子又沒在身上掛名牌、做標記,誰知道哪個是端裕王,哪個是六皇子、八皇子的?」我笑得滿臉賊。

真有錯,錯在朝廷的行政效率不彰,怎能怨我不夠盡心盡力?

「我看小姐根本不想順夫人的意。」橘兒嘟起嘴,秋水明眸閃著光彩,聲音宛若出谷黃鶯,動聽至極。

「橘兒真聰明。」我在她臉上捏一把,吃吃豆腐。人人都愛看美女,我也不例外。

「橘兒不懂小姐和小小姐心裡在想什麼。」

「哪裡不懂,說出來,我替妳分解分解。」

「表少爺是好,可再好都好不過皇子呀!光是尊貴的身份,表少爺就遠遠不及,何況能嫁給皇子是天大榮耀,今日成妃,說不定有朝一日可以為後,母儀天下,名垂千秋。」

看來東風夫人的觀念沒成功灌輸給兩個女兒,倒是全讓小婢女給聽了進去。

「傻橘兒,這話是天方夜譚,信不得的。」我捻起一枚桃酥放進嘴裡,再喝一口清茶。

「天方夜譚?」她疑惑地望我。

「呃......那是一本神鬼小說,意思就是說,假的、誆騙人的。」

「可二小姐已經嫁給禹和王,倘若禹和王被封為太子,順利當上皇帝,二小姐不就......」

「就如何?假使姊夫真當上皇帝,別忘記,他還有其他三個妻子呢!況且到時候,一定會有更多的人想把女兒往後宮送,面對眾多對手,二姊想一路爬到皇后的位子,可不是生幾個兒子就能成事的,後宮險惡,那是機關算盡、捏死幾條人命才辦得到的大事。就算二姊鴻運當頭,真讓她撈到皇后當,可那位子坐得長久安穩嗎?人無罪,懷璧其罪。懂嗎?」

這幾日,堆了滿肚子的屁話,也只能對隨身婢女說說,在這個世紀,女人能做的事很少,空白時間很長,窮極無聊的歲月,難打發。

「不懂,皇后的權利很大,二小姐當上皇后娘娘後還會怕誰?就算不能順利變成皇后,當個嬪妃也是光宗耀祖呀!」

「人一輩子不過圖個吃飽穿暖,何必尋條最辛苦的路走?況要當后妃談何容易,那是得用身體、美貌和青春去交換的,如不如願是未知數,確定的是背後的無數心酸無人知。」差一點,我就想唱歌了。心事那無講出來,有誰人會知……

「心酸?」矛盾在她心底撞擊,我說的話和她的認知差異太大。

「可不,討好男人是一門課題,嫉妒又是另一門學問,不動聲色除去對手,學問就更大了。」我奸笑兩聲,嚇得橘兒擰眼蹙眉。

「小姐念那麼多書,學習各種才藝,不就是為了討好夫婿?」

「錯錯錯錯錯......」一口氣飆出無數個錯字,我用手指頭在她面前晃。「那是能力,為了謀生、排遣孤寂,跟男人搭不上邊兒的。」

「謀生?小姐是指那些青樓姑娘?那是下等人吶,會被人瞧不起的。」她惊呼。

「上等下等是人們分類出來的,只要妳別瞧不起別人,誰能瞧不起妳?何況女人可以做的事很多,橘兒不就是靠自己的能力,養活自己?」

「誰愛當橘兒啊!被使喚來使喚去,很辛苦的,只怪橘兒命賤,生錯爹娘,這輩子橘兒要燒好香、禮拜佛爺,下輩子說不準兒就能投胎當小姐。」

我笑笑,她根深抵固的觀念,任誰也扭轉不來。嘆氣,我道:「苦了身體,自由了心靈,何樂不為?何況,古今將相今何在,荒塚一堆草沒了,名垂千秋?省省吧。」

「說得好,好個精闢言論。」一名男子聲音傳來。

我回身,看向走進亭子裡的男人,他正拍著雙手走向我。

這個男子......口耳眼鼻,五官無一不佳,尤其那一雙流光溢彩的桃花鳳目,更是形容不出的風流俊俏。

我雙目瞠直、嘴巴合不攏,這麼好看的男人,是從哪裡蹦出來的?是不是山好、水好、空氣好、食物不受污染的關係?怎麼這裡的男兒個個俊逸帥氣、卓爾非凡?剛才那個玉杯弟弟已經是八十分高標了,這個更是逼近百分的花美男,害我心臟狂跳,血壓飛高。

居然會有男人帥到讓女人缺氧,我要是有本事把他們全引渡到現代去,大可開一家經紀公司,培養一群F4、棒棒堂……

「姑娘。」花美男面若冠玉,神采飛揚,一派俊秀斯文的口氣,更讓人沉醉不已。

「叫我章幼沂。」我下意識反應。

「好,章幼沂,妳的口水快流下來了。」他笑著提醒。

猛然清醒,吞回口水,我極力裝出端莊貞賢模樣,雖然似乎有些來不及,但......能演幾分是幾分吧!亡羊補牢總比不補的好。

「食色性也,我的口水會讓你自尊心大傷嗎?」我反問。

花美男定了兩秒鐘才回神,他大約以為我會羞愧得無地自容,想挖洞自盡吧,卻沒想到我還能調侃他兩句。

「為什麼我要自尊心大傷?」他問。

「我誇獎你的美貌,就和你誇獎我孔武有力一樣,多少傷人心。」

他聽完,仰頭大笑。「有意思。」

「這是讚美?」我偏了頭問。

「不是嗎?」他反問。

「我以為美麗聰慧、知書達禮,才是讚美。」

「如果我誇獎妳美麗,妳不會覺得被諷刺的話,好,章姑娘,妳很美麗。」

這、這......他一定是辯論社出身的!我還想跟他針鋒相對個幾句,就有人插進話來──

「在這裡、在這裡,六哥、九哥、十一哥,她就是我說的那位姑娘。咦?三哥也在!」一串話打斷了我和花美男的對話。

我回頭看看來人,忍不住嘆氣。是他,領隊的正是那個很闊氣的小鬼頭,此刻他正意氣風發地走向我。

方纔他的口氣,實在很像動物園裡的解說員:「來來來,往這裡看過來,這就是我說的台灣獼猴,雜食性動物......」

見狀,橘兒拚命給我使眼色、扯袖子。

我坐得好好的,很不想站起來,但於禮不合,我懂。起身,躬身萬福,不是太情願。

「姑娘是吏部侍郎章大人的千金?」溫和六哥說。他滿眼笑意,是那種一見就讓人想親近的人物。

「是。」

「聽說姑娘琴棋書畫樣樣通,不知道可否為大家湊興?」被喚九哥的男子走到我面前,不客氣的眼光打量得我不舒服。

話說完,他身後好幾個太監婢女向前一步,有人手上拿琴,有人拿筆墨丹青。

怎麼啦,考校起武功來了?我翻白眼,眼光一閃,接觸到花美男的目光。

他莞爾一笑,道:「各位弟弟,你們是無緣見到章姑娘的文采了。」

「為什麼?」九哥問。

「因為章姑娘的才藝不是為了討好男人而學的。」

偷聽人家說話已經很不厚道,還給我抖出來?我丟給他一個挑釁眼神。

「我看是傳言過盛,名不符實吧!」九哥接話。

他們都在等著看我怎麼回答,可我就是不動如山,只是回眸看他們,巧笑倩兮。

傳言?誰愛傳誰去傳,干卿何事?我這個人啊,不愛虛名。

「小姐......」橘兒在我耳邊低言。「夫人要您露臉。」

我搖頭。對不起,台灣獼猴今天不表演吃香蕉。

「十二弟,你不會認錯人了吧?人人都說章家千金心靈手巧、飽讀詩書、才情高,應該不會是這個模樣。」九哥的濃眉一挑,臉上寫著「有種就放馬過來」。

那叫激將法,我明明知道,可心底就是受不得激,硬是擠出話:「公子一定沒聽過,章家千金心靈手巧、飽讀詩書、才情高,只和言之有物的人對話,倘若格調不相當,就會是眼前這個模樣。」唉,天蠍座的典型性格,誰欺到頭上,不聲對方兩下,心底不舒坦。

我話說完,引得幾個男人哄堂大笑,只有那位「九哥」憋了張紅臉,看起來想劈人似的。

「我就說吧!她既聰敏又與眾不同,同她說話,比在那堆千金小姐中打滾有意思得多。」小鬼頭衝著我笑。

把我當完國寶級動物之後,他又當我是說相聲的啊?要看單人相聲,行,先上網購票。

「聰敏?我看,也不過爾爾。」九哥不甘願地說。

哼,我是不怎麼聰敏,不過和你們這群北京類人猿相較,腦容量肯定是進化得多。二話不說,我拿起桌上的杯子,調整好距離,再從小公公手上抽出一張宣紙,蓋在兩個杯子上方。

我取出第三個杯子,放在眾人面前。

「請各位公子想想辦法,將這個杯子放在紙上,並且不讓杯子掉下來。」

闊氣小鬼頭先拿走杯子,在上面試了又試,但不管是哪個方位,都沒辦法讓杯子安安穩穩立在紙上。接下來,其他人都試了試,九哥心急,還把紙給弄破了。

他火大地把杯子往桌上用力一扣,不滿地對我說:「我就不信妳有辦法。」

我笑笑,重新拿來一張紙,像折扇子那樣,正折反折,折出細細的波浪紋路,然後將紙擺在兩個杯子中間,接著,輕輕鬆鬆把第三個杯子擺在上面。

紙張經過折疊,就可以負載數倍重量,這在現代,是國小學生都懂的東西。

我看看眾人,從他們眼神中找到佩服。

只有那個九哥,心服口不服。「彫蟲小技。」

「是啊,怎麼九爺就讓彫蟲小技給為難了呢?」雙手攤開,我輕聲笑,惹得花美男也跟著大笑。

「妳!」他臉色一硬,氣得說不出話,指著我的臉,似想將我碎屍萬段。

我想,我惹毛他了。

「九哥別氣,她是不是很有趣?」

我深吸氣,給他們行過禮,轉身拉過橘兒就走。

「姑娘,請止步。」是溫和六哥的聲音。

我要是真的止步,就見鬼了。待會兒一個不好,他們端出皇子身份,真要我表演琴棋書畫,那我可非撞牆不可。

是,我猜出來了,六哥、九哥、十二哥,再加上那位帥到爆表的三哥,放眼天下,有本事生出那麼多個年齡相當兒子的男人,也只有皇帝大老爺了。

那時東風夫人是怎麼說的?哦對,她說:「皇帝英明。」

我很想問她,生兒子跟英明有什麼關係?頂多代表他老婆娶得夠多,再加上沒穿緊身褲習慣,精蟲數量充足......也對,這個時代牛仔褲還沒有被發明出來。

所以,沒錯,我再低調,還是碰上那群一輩子都不想碰到的對象。

我當然不認為他們會被我欺霜賽雪的西施容貌深深吸引,也不相信他們會對我的飽讀詩書、才高八斗、學富五車崇拜得五體投地,但這「有趣」二字......這年頭,女人像貨物,誰要,誰先喊聲就能得標,何況是一群皇子,要什麼得不到?嘶......我忍不住全身發抖。

不要吧,這種後宮戲碼,不管是中國的、日本的、韓國的,看看可以,千萬別身歷其境。

瞬地,我又發揮六十秒一百三十步、趕捷運的超級速度,躲掉身後的豺狼虎豹。




第四章

初見權朔

我這種人是不太講道義的,一心逃亡,哪裡還管得了貼身丫頭死活!?幾個疾走轉彎,就把橘兒給遠遠拋開了。

一顆心還在悴悴亂跳,我也不知道自己挑了個什麼方向,待定下神時,只見紅牆金瓦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光,手下的漢白玉欄杆帶著透心的冰涼感,緩和了心底的躁鬱。

打開脾肺,吸口芬多精,進園門,入小廊,雙腳踩在五彩卵石鋪砌而成的甬道上,看著繽紛絢麗的奇花異草,無數花瓣隨風飄散,像自仙境中無端端落下的五彩新雪。徐徐涼風迎面而來,濃得化不開的香氛撲鼻,閉上雙眼,頓覺暑氣消融,週身舒暢。

曲徑通幽,信步慢行,我發現一個小巧的清幽院落,隱在千枝萬葉、碧綠樹叢之後。大步走入,那是一個不大的園子,假山、流水、小橋,最引人注目的是水邊那棵大樹,濃密的枝葉在樹下帶出一片舒服的綠蔭,剛好提供了個好去處。

走到樹邊,我尋了塊空地坐下,屁股才沾地,就聽見一個冷冷的聲音──

「走開。」

走開?是指我嗎?我轉頭,看見一個男人靠坐在樹旁,左手壓在額間,袖子蓋住大半個臉,他左手執釣竿,釣線垂直落下,釣著水裡悠閒的錦鯉。

勝之不武!這種魚被人類餵得很笨,只要有東西在水面晃,就會自動游過來,釣牠們,就和哈比人比賽跑一樣過分。

看看左右,四下無人,這裡相當僻靜,大概不會讓皇子們尋著,不躲這裡,還躲哪裡?

我直覺回答:「不要,反正今天得罪的人夠多了,不差你一個。」說完,我穩穩當當坐下,把背靠在樹幹上,別開頭,視線定在水池另一面的綠瓦亭子上。

他放下手,看我一眼,不再作聲。

好得很,是個識時務者。得罪誰都好,就是別得罪小人與女子,我剛好是外形女相、內心小人,二者兼得。

就這樣,我們靜靜坐著,誰也不理人,時間經過多久不知道,只曉得太陽越來越烈,若不是這方綠蔭圈起一塊清涼,肯定要被曬焦,應該是快近正午了吧!據說這場賞花會將從白天辦到黑夜,但不管,等太陽一下山,我就要回去。

當無聊開始侵蝕我的知覺神經時,我轉頭打量那個男人,發現他的手已經從臉上放下。

這一打量不得了,如果用「哇」字來形容我今天見過的那些男人,那他就是「哇哇哇」!一山更有一山高,一溪更勝一溪翠。

他英俊挺拔,器宇軒昂,刀斧雕出般的五官讓人眼睛為之一亮,頎長的身子懶懶地坐靠在樹邊。他很高,至少比剛剛遇到的那票男人更高上幾分。

若論鼻眉嘴,他沒靖睿王那股風流俊美的斯文,但卻有一雙桃花眼,眼下的臥蠶是最會電人的那類,他混身散發著一股威嚴,讓人不自覺想要將姿勢擺端正。如果說靖睿王是花美男,他就是正港的男子漢、王者加英雄。

忍不住,再多看他十眼。呼吸不順暢、腦壓上衝、胃壁翻動......如果我因為貪看男色,而死於生理機能錯亂,肯定可以登上金氏紀錄。

我發誓,他沒有靖睿王好看,但是他的電眼功力很高強。

我發誓,他不必頂著皇子頭冠,十個女人會有九個半挑他。

我發誓,如果和他搞一夜情,會讓自己身敗名裂,我也願意勇往直前。

很怪,見到那位俊美無儔的靖睿王,我想到的是組經紀公司賺大錢,卻沒有心跳失序的問題,為什麼遇上他,一顆心竟管不住地悴悴亂跳?失速頻率拉扯著沸騰腦槳,催促著我說些什麼、做些什麼,絕對不能把交集平白放掉。

咦?錦鯉很好釣,怎他釣了老半天,沒有魚上鉤?俯身細看,我才發現,他的釣線離水三吋。轉頭對上他的眼睛,發現他也在看我,一股不知道從哪裡來的熟悉感浮現。

一雙眼睛、一個男人,一枝沒帶鉤的魚竿、一種莫名心悸......落寞的眼神、孤傲的身影......我見過他?

怎麼可能?我才到這個世界沒幾天,見過的男人五根手指頭數不完,可是......到底哪裡來的熟悉感,為什麼初遇的男子會讓我迫切想靠近?

來不及細細思考,我直覺出口:「想學姜太公?你不夠仙風道骨。」

他沒回答我的話。

再接再厲,我為追逐他的眼光而盡力。「我叫章幼沂,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他看我,眼底漠然。

但無聲勝有聲,我就是偏愛他那個調調。風吹過來,幾片花瓣飄落,輕輕落在他身上,他一動不動,維持同樣的姿勢,我直視他,又看得呆了。

發現自己太花癡,我趕緊收回眼光,尷尬地朝他微笑,試圖找話題再勾引他一回。

說什麼好呢?如果在現代,我可以跟他要手機號碼、E-mail,可以跟他約在某某電影院門口,談談海角七號、聊聊金融風暴,彰顯自己的腦袋不是全然的空白。

但身在古代,能用來談戀愛的招數太少,偏那些名詩啊豔詞的,我又學沒幾首,總不能第一次見面就對人家說「在天願做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吧?進度未免太快。那「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呢?不好不好,都在人生長恨了,還能有什麼精彩下文?

啊,有了!我指指屁股旁邊的粗壯樹根說:「這叫板根,可以幫助高大的樹木屹立不搖。知道嗎?樹根有很多功用,比方鬚根,在沙漠地帶,植物的鬚根可以深入地裡十幾尺,好吸收土壤周圍的水分養分。另外還有儲藏根,它圓圓胖胖的,可以儲存植物需要的澱粉啦、養分啦,像我們常吃的蘿蔔地瓜都是植物的儲藏根……」

他沒反應。

唉,嘆氣,我又能發誓了,用這招追男人,十個有九個半會失敗。

撇撇嘴,我低頭,用手指頭在泥地上畫畫,想盡辦法追出第二個話題來吸引他。

談天氣?老套;談時尚?名牌還未在這個時代造就潮流;談文章?饒了我吧,我只會背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唯聞女嘆息,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

「妳去過沙漠?」他突如其來的問句,讓我心底的鹿群鼓噪。

抬眼,微笑狂飆,我努力讓自己風情萬種,可惜......我猜沒用。

「沒去過,不過我知道沙漠是怎麼回事。」為了他,我會努力存足銀子去一趟撒哈拉沙漠。

「妳知道?」他輕哼一聲。那個口氣叫做......不屑?

「我真的知道。」我高舉五指發誓。

「看書?」

「對。」還看了不少探索頻道。這句話,我留在肚子裡。

他轉過身子對我,臉上的不屑更明顯了。「妳知道沙漠颳起風來,遮天蔽日,轉瞬間晴朗的天空會變得一片黑暗?」

他的口氣分明在嘲笑我無知,可再無知,我分明比他多演化了千百年,怎能容許自己被山頂洞人嘲笑?

「你說的那個叫做沙暴,出現的機率不多,倒是沙漠龍捲風就比較常見了。風把地上的沙子捲到幾十、幾百尺高的天空,形成像柱子一樣的東西在半空中盤旋,而且常常會同時出現好幾個沙塵柱,沙塵柱把戈壁沙漠變成一個大舞台,蔚為壯觀。」我一面說,一面比手畫腳,把Discovery裡的場景形容個十足十。

「妳......」他眼底閃過一絲惊訝。

「我發誓,我真的沒去過,但我知道沙漠龍捲風是因為地面的空氣強烈受熱,氣流旋轉上升造成的現象。」我高舉五指,用屈臣氏小姐「我發誓,我最便宜」那招展示誠意。

「妳是誰?」他好看的兩道眉頭皺起,眼底帶上研判。

終於引起他的興趣了?太好了,Discovery我愛你!

「剛剛自我介紹過啦,我叫章幼沂,吏部侍郎家章大人是我爹爹,你呢?」我笑得滿臉諂媚。

他不回答。

沒禮貌的傢伙,為了表示驕傲,我應該扭頭離去,但驕傲和正港男子漢......我選擇後者。於是,我努力不讓話題斷掉──

「這位大爺,聽你的口氣,你去過沙漠哦?」我往他身邊挪去,大方、主動,這種事情我從沒做過,但碰到這麼優質的男人還不懂得把握機會,未免太浪費我受到的教育。

「去過。」他重新拿起釣竿,繼續當他的姜太公。

「你見過海市蜃樓?」

「見過。」他淡淡回話。

「所以你知道那是光折射的原理,而不是腦子裡發出來的幻想?」

他抿直唇,不說話。

「所以你一定見過比人高的仙人掌、騎過雙峰駱駝、看過綠洲、抓過跳鼠蠍子、聞過魔星花?」

「除了最後一個,其他的都有。」

「這樣啊,書上說魔星花是多肉植物,形狀像星星,顏色很噁心,重點是它會發出濃烈惡臭,是相當特殊的物種。」

「幸好我沒見過。」他終於笑了。

鬆口氣,我也跟著笑逐顏開。

懂了,他是「智慧型男性」,要吸引他,就得盡全力表現出「聰明才智」。

「你為什麼躲在這裡?所有人都到前面賞花。」我問。

「我不喜歡花。」

「我喜歡花,但是對花粉過敏,打噴嚏會破壞我貞潔嫻靜的淑女形象。」

我在胡扯,但是他被我的胡扯拉出更大的笑容。第一次,我覺得打屁是件熱絡感情的好事情,而且天知道,他笑起來的樣子真好看,他的笑容教會我,何謂陶醉。

他穿著青色長衫,腰間圍一條黃色帶子,簡單爽利的打扮襯托出他的英姿颯颯,能這樣同他對望,便是看上十天半個月,我也不會無聊。

「妳一個人來?」他主動問我。

「我和妹妹一起來,還帶了兩個貼身婢女,不過......我把她們弄丟了。」我揮揮手,不是太介意搞丟誰。

「要我找人指點妳回去的途徑?」

「好啊,不過晚點兒再說吧,我寧可和你躲在這裡。」

「為什麼?」

「我在躲一群公雞。」

「公雞?」他連瞇眼深思的模樣都帥斃了。

「嗯,打扮得花枝招展,頂著尊貴的身份,東邊走走、西邊逛逛,到處咯咯叫的男人,不像公雞?」

「尊貴身份?」

「尊貴得要命。」我用力點頭。

「為什麼躲他們?」好笑從他眼中一閃而逝,灼灼的眼光燙了我一下。

「他們想看我表演琴棋書畫。」我這輩子只當眾表演過「如何被母親罰跪在家門口」。

「為什麼不表演?今日的花賞會,不就是讓名門淑媛展現自己的機會?」

「你知不知道為什麼冒出頭的田鼠,通常會死得比較快?」

「不知道。」

「因為農夫的斧頭很兇。」說完冷笑話,我朝他做鬼臉。

他不過一撇嘴角,我便目眩得站不住腳,他的笑容是特補農藥,會澆得人心花怒放。

在尚未尋出新話題之前,不合作的肚子傳來咕嚕咕嚕聲。厚......丟臉丟到老祖宗面前,如果在那群皇子前丟臉也就罷了,偏偏是在他跟前沒臉。

「餓了?」他似笑非笑問。

裝不餓?才不要,肚皮都搶在前頭說了實話。

「很餓,為穿下這身漂亮衣服,東風夫人不給早飯。」大娘就是欺負我的胰島素分泌太正常,不會突然間血醣下降......突地,思緒跳Tone,我噗地一聲,很不文雅地笑了出來。

「高興什麼?」他懷疑地望我。

「剛看到程尚書家的姑娘暈過去,好多人都擠上去了呢!我還懷疑,今日的太陽有這麼大嗎,還是她體質太贏弱,現在總算明白啦!」

「明白什麼?」

「她是餓昏的,難怪腰那麼細,衣服穿得那樣好看。」我幸災樂禍,只差沒拍拍手,恭賀她自作自受。

「妳在嫉妒?」他斜眼睨人。

「是,那種弱柳扶風身、晶瑩杏目、瑤口檀鼻的天仙級美女最叫人嫉妒,真不知道她的婀娜體態、步步蓮花是怎麼訓練成的。啊!不會是用飢餓法逼出來的吧?」

「程姑娘不只美麗,還擅詩詞、精通音律。」

「強,可以去選環球小姐了。」再能幹一點,當希拉蕊都成。

「什麼叫環球小姐?」他沒通知一聲,突然拉住我的手腕問。

小小的接觸,觸得我渾身產生灼熱感,在這個沒有電的時代裡,我的腕間被二百二十伏特電壓瞬間流過。

「就、就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小姐。」我居然結巴。

「那也太言過其實。」他把我朝他拉近,低語:「我不相信妳沒受過同樣的訓練。」然後,他動手把偷渡到我肩膀上的毛毛蟲抓開。

喔,原來是為這個,我還以為他突然狼性大發,要啃掉纖細柔弱的小女子。可惜......我都就定被啃位置了說。

他把蟲子在我眼前晃兩下,我接過來,看仔細。這品種沒見過,不過壓壓牠的背部,牠還是會伸出用來薰走敵人的臭角。大約覺得我沒被小蟲子嚇昏很奇怪吧,他看我的眼光多了兩分熱烈,我則把毛毛蟲擺到腳邊的草地上放生。

「是有啊,不過每種訓練都有成功和失敗的例子,我承認,我是訓練失敗的那個。」回眸,我對他燦爛一笑。

「令尊聽到這些話,表情肯定萬分精彩。」

「我同意,所以你的嘴巴最好......」我做了個拉拉鍊動作。「閉緊一點。」

「那得看妳用什麼收買我。」說著,他從腰間拿出一個小鈴鐺,搖幾下,清脆的聲音漫過湖間,甚是好聽。

鈴聲停下不多久,幾名太監過來,他們抬著一把椅子來到他身邊,輕手輕腳將他扶起,讓他坐進椅子裡。

他......不能走路!

轟!天吶、天吶、天吶,明明是萬里無雲、天青氣朗的好天氣,我怎麼會走到哪裡都被雷打到?不行,得想個辦法在頭上裝避雷針......還猜?不必猜了,我很明白自己遇見誰。

權朔王,二十歲,領兵征服北方部族,武藝高強、戰功彪炳,百姓給他起了個別號叫戰神,在戰事中受重傷,兩腿不良於行……

皇子、皇子、皇子......走到哪裡都碰上皇子,為什麼緊身牛仔褲不提早幾年大流行?臉上繼五道黑線之後,又飛過兩只烏鴉,我的運氣不是普通差。

「傻在那裡幹什麼?不是肚子餓嗎?」他見我一動不動,出聲問。

這頓飯還能吃?我真想衝上前,揪住他的衣襟問:「全世界男人那麼多,你幹嘛非要挑皇帝當老爸?」

「小扇子,章姑娘坐太久,腿麻,你去扶扶她。」

他在對太監說話,眼光卻落在我身上,害得我全身上下一簇一簇燃起文火,燒啊燒,燒得心頭小鹿屁股著火,胡竄亂跳。

「不必了,我又不是弱柳天仙。」我悶聲說。

他聽見了,仰頭大笑。

他的笑聲引起連鎖反應,小扇子發呆、抬椅子的發呆、帶刀侍衛發呆,所有人全呆成一團。就說吧,他的笑容很桃花,桃花一開,身邊的人都會跟著變笨。

「走,回懷恩宮。」

一群人把他抬走了,傻得最嚴重的小扇子跟著咯咯大笑。「主子、主子......姑娘,主子笑了耶!」

會笑很了不起嗎?幹嘛惊成這樣,會哭才嚴重吧。

「姑娘,謝謝您。」他兩手伸開,果真「扶」起我來。「主子很久沒這麼開心了,謝謝姑娘。」

「不客氣。」我看看漸行遠去的椅子,倒抽氣,笑臉道:「公公,我瞧這頓飯,還是不吃的好。請你替我謝謝王爺的盛情邀約。」話丟下,我把手從他手裡抽掉,轉身就跑。

謹記教訓!我這種人缺心機、少心眼,搞惡斗,肯定大輸特輸,所以後宮、皇子,少碰為妙。真是躲不過了,也讓我回去把鹿鼎記從頭背到尾,將韋小寶的滑溜功給學齊了,再談。

「站住!」權朔玉的聲音嚇阻了我的腳步。

猛地,我停下腳。一停,我就後悔了。

白癡!手腳健全的六皇子叫我停我都沒停,這個要人抬才動得了的權朔王又不能跳下椅子來迫我,我幹嘛乖乖停下來?

才想通,我抬腳又要跑,卻只聽見他泠冷地喚了聲「常瑄」,然後,我就被一個高大的武夫給......綁架了。

※※※

紅牆金瓦,懷恩宮和宮裡大部分的樓閣相差不大,院子裡假石假山,處處可見長廊,魚池、花圃,池邊的垂楊柳垂進池子中央。

權朔王已封王,早就離開後宮,有了自己的王府,但這次受傷,皇帝特准他入宮,讓御醫專心照料。他和臭臉九皇子鏞晉、帥到爆的靖睿王同是皇后所出。

靖睿王聰明有餘、野心不足,對於太子之位不感興趣,聽說他很有個性,除非自願,否則誰都不能勉強他。也因此,我姊夫禹和王都娶好幾位妃子了,和姊夫年紀相當的他,到現在還是孤家寡人一個。

之前,群臣都看好權朔王接掌東宮太子,尤其在他立下大小戰功之後,情勢更是一邊倒,卻沒想到他意外受重傷,打亂局勢。

我一路被「請」進房裡,進了屋,一陣不認識的香味傳來。

什麼味道啊?我忍不住皺眉。說實話,我不喜歡薰香,生在現代的我,很清楚懸浮粒子會對人類的肺部產生什麼影響。

環顧四周,大大的廳堂、大大的桌子、大大的屏風隔去一部分空間,他坐在椅子上,靜望我。他犀利的眼光讓人招架不住,我渾身不自在,走到窗邊把窗戶推開,讓空氣流通。

「我喜歡新鮮空氣。」多此一舉解釋,也不知道人家想不想聽。

「姑娘,這是龍涎香,若非皇上賞賜,不可得呢!」小扇子向我解釋。

他無言,光是盯住我不放,眼底流露的,是我不認識的情緒。

很了不起嗎?香奈兒的香水在我眼裡和明星花露水差不多。我挑挑雙肩,走到門邊,用背脊抵擋他的眼光。融洽氣氛被打散,輕鬆消失,他難解的表情,教我心跳輕浮。

說不出是他的目光太銳利、態度太嚴肅,還是權朔王的身份讓我退避三舍,總之,勾引他的慾望不見了。我垂下脖子,不自在地扭著手指頭,等待他下一步動作。

許久,久到我不耐煩了,他才出聲:「說吧,什麼叫做光折射?」他開口,話題鬆弛了我緊張情緒。

原來是對那個有興趣啊!果然是智慧男,不像某人直接把我的智慧當成彫蟲小技,嗤之以鼻。

「我還以為你要請我吃飯。」我笑笑走回他身邊,再不怕被他灼熱的眼光燒出洞穴。

「解釋完就讓妳吃。」

這簡單,我在安親班帶過小學生,解釋光折射不困難。

「有紙筆嗎?」

他示意小扇子,沒多久,紙筆就攤在我面前。

「公公,我還要一盆水、一些油和一根長筷子。」

「是。」

我在紙上一面畫圖一面解釋:「不管是太陽光、燭光,只要是光,它們都是以直線進行,但當它們碰到不同的東西,就會產生折射或反射的現象。我們的眼睛會看見某樣東西,也是因為這個原理。比方你在完全黑暗的房間裡看不見桌椅,那就是因為沒有光、沒有折射反射......」

我用最簡單的方式解釋,讓他理解,不同的介質會產生不同的折射現象。

然後小扇子把我要的東西拿來,放在桌上,我開始動手作實驗。

「水是一種介質,瞧,筷子是直的喔,但當我把它放進水裡......」他看見筷子折成兩段時,滿意點頭。

他的笑臉很罪惡,總是會讓人看呆,呆得忘記自己痛恨和皇子有牽連。為了他的笑顏,我樂意回到國中、高中時代,把最痛恨的理化好好重新學習一遍,搞出更多的實驗,多換他幾張笑臉。

「其實筷子並沒有折斷,是光的折射所造成的現象。現在我再加上油,水是一種介質,油也是一種介質,我們看看在不同的介質間,筷子......」我緩緩把油倒進水裡,當油浮在水上面形成一個區塊後,我再把筷子遞給他,用眼神示意他插進去。

他猛然抬眼,望住我一瞬不瞬。他的眼光像春風,害得我的心暖烘烘,像春天做日光浴,全身細胞都在高聲歡唱。有點後悔,為什麼我在行李裡放武俠小說當枕邊文學,卻不擺兩本「新聞中的科學」?

「妳從哪裡學到這些?」

「秘密。」我搖頭。這種事,解釋不清,而且解釋比不解釋更糟,萬一他聽不懂,直接把我歸類在魍魎那類,就倒楣了。中古歐洲有人在燒女巫,不知道這裡燒不燒惡鬼?

「王爺,午膳準備好了。」有小太監進來傳話。

聽見食物,我的腸胃自動唱起咕嚕咕嚕歌。

他笑說:「如果妳的嘴巴和腸子一樣誠實,不知道會怎樣?」

「會死得很慘吧!」我想也不想就回答。

「怎麼說?」

「人人都要戴上面具,你猜不透我,我猜不透你,你算計我的下一步,我暗付你的另一招。人類的腦子就是靠著這樣的密集訓練,才會一天比一天進步,成為萬物之靈,誠實,不是一件好事情。」

「胡扯。」他輕嗤一聲。

「我哪裡胡扯?話說完了,我什麼時候可以動筷子?」

我盯著小扇子把十幾、二十樣菜色陸續端上桌,每份的量都不多,但那麼多盤也夠嚇人了。呵呵,人類浪費地球資源,不是從二十世紀才開始。

「吃啊。」他舉起筷子,我也跟著做。

燻茶鵝、醬燒鴨、醋溜魚片......還有一大堆叫不出名字的菜在桌前對我招手,這時候,還有客氣的?一筷接一筷,我吃得挺香,嘴巴太忙,沒空說話,即使我知道他對我不雅的吃相很有意見。

「有那麼好吃?」

「好吃,你試試。」我把咬一半的魚片塞進他嘴裡。

「放肆!」男人出聲制止我,是剛剛綁架我的那個。

我抬頭,第一次正視他。

他濃眉方耳,堅毅的下巴處有條刀疤,身材也很高大,如果權朔王和他站在一起,兩個人可以當柱子,撐起一扇門。人長得蠻帥,五官很清晰,可惜嘴唇太薄,老媽教過,嘴唇薄的男人最無情,這種人千萬別招惹。

他的名字叫做常瑄,是權朔王的貼身護衛,跟著主子出生入死無數回,兩人是生命共同體。此外,他對權朔王崇拜得不得了,倘若那年頭同性戀流行的話,說不定他很樂意搭上同性戀列車。

若在現代,被人吼叫,我大概會摸摸鼻子,自我告誠,千萬別惹流氓發火,但在這裡......最壞的狀況是什麼,死?死很嚴重嗎?哪會,我在這邊死一死,就會回到現代,回到我那個重男不重女的可愛老家。

所以死?唬得了別人,嚇不倒我。

「為什麼放肆?是筷子有毒,還是菜有毒?這些都是小扇子準備的,不關我的事,要砍,砍他去。」我話說得一派輕鬆。

瞥小扇子一眼,他的臉皺得緊,十足像媽媽最愛拿來做涼拌的山苦瓜。

「妳……」

不懂禮數、不知進退?我在心底替他接話。

「常瑄,退下。」權朔王低聲道,他立即站回原位。

我得意地向常瑄送去秋波兩眼。他面無表情,明知我在對他挑釁,就是不看我。

「如果妳吃飽了,就解釋一下什麼叫做氣流旋轉上升......」他把我夾給他的魚片吞進去。

「你當我是夫子,問什麼我就答什麼?哼,這種學問不外傳,傳子不傳女,若你非要學,就當我......」嘻嘻,當我兒子唄。

眼前人臉色大變,他很迅速地讓我明白,玩笑的界線在哪裡。

他將筷子重重放下,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速度扭住我的手腕,痛得我想放聲大叫。

我沒出聲喊叫,不是因為耐力強、太勇敢,而是害怕一叫,他的手會換個方位,直接扭上我優雅纖細的頸項,窒息不是一種太好受的死法。

瞧,才說嘴便打嘴,不怕死的我,在他的手掌下害怕起死亡。全怪他的氣勢太逼人,讓我的狗膽瞬間縮小。

「妳不是說,人人都要戴上面具?」他的口氣陰森,臉龐向我近逼。

我下意識點頭,視線往下移,他的手指骨節分明,修長的五指在我的腕間壓出紅痕。

「妳很清楚,在這個地方,不把面具戴好,很難活得下去。」他黝黑深邃的雙瞳直視我的靈魂,像看透了什麼似的。

我又乖乖點頭。

「記住,不是誰都可以忍受這種無禮,如果不想丟掉性命,管好自己的嘴巴。」他手放開,隨即扣上我的下巴,將之往上抬高。

這是警告還是……恐嚇?

「嗯。」我傻傻地、不由自主地點了頭。

說不出是他矛盾還是自己矛盾,在他面前,我感到舒服、安心,彷彿做什麼都不會有問題,我喜歡同他對話、找他打屁、賣弄知識,喜歡他因為我的話而喜,喜歡我們之間建立若有似無的交情。然他一旦變臉,一股強烈的壓迫感就會油然而生,不安、憂鬱和恐懼在瞬間將我淹沒。

他畢竟是權朔王啊!在這個時代,那是用鮮血、用性命,用常人無法比擬的膽識和能力建立起來的地位,誰都不容侵犯。他可以對妳親和,但不代表妳可以大膽隨便;他有無數面具,用不同的面容面對不同的人,我永遠不可能真正瞭解他,即使......他讓我覺得安心。

這天,他幫我在古代上了最重要的第一課。




第五章

餘波

回到府裡後,我和幼芳先去見過爹爹和娘。

章侍郎是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留著鬍子,雙鬢微霜,目光清峻,清瘦的身材看起來有幾分仙風道骨。這樣的人居然能在官場上混得那麼好,也真是不容易了。

他們細細詢問我們在花賞會裡碰過哪些人、說過哪些話,而也許是之前的表態讓幼芳對我少了幾分敵意,她並沒說出我鬧失蹤的事。

晚上隨意吃了點東西,我就回床上去睡覺。

窩在棉被裡,權朔王的影子在我腦袋裡滯留不去,他的冷淡、他的笑、他的俊傑、他的聰明......他是第一個讓我怦然心動的男人,可惜身份不對、時空不對,我們在錯誤的地方遇見。

我不過隨口說說的話,他都在事後一一挑出來要求我說明,這是否代表,他是個敏銳細心、不容人隨便唬弄的男人?

他和鏞晉、六皇子、八皇子、十二皇子都不同,不是我可以掉以輕心的人物,這分鐘是溫馴綿羊,下一秒就會變成噬人老虎,錯估他的實力,下場會奇慘無比。

對他,我該存點戒心的,即使,他深深吸引我的心情。

不過,我在回程的馬車裡想清楚了,不去管他的態度和口氣,他說的每句都是實話。我嘴巴講面具,只當是說戲,隨口扯扯,不認為它會和自己搭上關係;但他卻用了很嚇人的方式來暗示我,那些東西和我脫不了關係。

我當然知道面具很重要,問題是時代背景不同啊!我處的世界,人人躲在網路後面,寫下滿篇真心話,不怕人知道,我們習慣亮出真心,只是不習慣讓對方知道這顆真心來自誰。除了政客,爾虞我詐、心機算盡,真的不是現代人的長項。

但......脫不去關係?難道他要我進宮內或者說,選秀會裡,我注定要脫穎而出?他知道些什麼?或者,他打算做些什麼?估量不出答案,只好暫時將問題存在心底。

這個晚上我睡得很糟,一下子好像回到飯店的床上,一下子以為自己躺在學校的宿舍裡,時不時聽見有人在身邊低聲說話。

翻翻覆覆,他在我的夢裡出現,不管是古代或現代,不管是溫柔笑著或嚴峻地瞪著我,他的每個眼神都讓我心動……

※※※

「小姐,小姐醒醒......」

細碎的吵雜聲在耳畔,我翻過身,拉緊被子。

「小姐,貴客來訪,指名要見小姐。」

「小姐,得快點,老爺和夫人都在等吶。」

我被蘋兒、橘兒推推拉拉,兩個人合力,將我拉離開軟軟的床鋪。

「小姐,快洗把臉,別讓靖睿王爺久等呵。」

什麼?靖睿王!我的惺忪睡眼瞬間精明。

「他來做什麼?」我推開貼在臉上的濕帕子,拽住蘋兒的袖子問。

「不知道,大人在前面接待,要小姐快點打扮好到前頭。」說著,她又用帕子在我臉上抹來抹去。

嘴角發抖,我的麻煩大了。

「小姐,怎還發呆?快呀!」橘兒很興奮,捧著妝奩到桌前,兩個人、四只手,梳髮髻、勻細粉,不一會兒,她們的巧手讓我看起來神清氣爽。

花美男來做什麼?替弟弟報仇?男人家何必心胸狹隘至此,不過是嘲笑九爺沒大腦,沒大腦的人滿街跑啊!又不只他一個。

心裡頭亂紛紛,不知是福是禍,更抓不準該用什麼態度對付他,確定的是,口水是絕對不能再亂流了。

「小姐,穿哪件衣裳好?」

蘋兒拿了一套湖綠色鍛繡蝴蝶紋長衫和敦煌橘繪海棠吐蕊月華裙,在我面前比試。

我隨手點過,也不知道自己點了哪一套,只覺心慌慌,擔憂著。

「穿這套,簪子得換一枝......蘋兒,妳覺得梅花簪好還是......」

她們的聲音在耳邊嗡嗡響,我卻完全聽不進去,只不斷忖度著花美男的出現為著什麼。

「小姐,好了好了,快走吧。」

當蘋兒、橘兒拉起我往外走時,我才後知後覺發現,不管福禍,我都躲不掉了。

進大廳,我規規矩矩扮起章幼沂。

「爹、娘,幼沂到了。」我屈膝問候。

偷偷抬眼,發現氣氛一片和樂融融。他們聊了什麼,這樣開心?

「幼沂,昨兒個回來怎麼沒告訴爹娘,妳遇見了靖睿王?」夫人慈眉善目、慈藹親切,和我之前的認知相差十萬八千里。

何止靖睿王,權朔王、鏞翔、鏞晉、鏞梓、鏞貫全教我碰上了。假如昨天舉辦認識皇子大賽,遇見一個皇子得一分,昨兒個的狀元小姐非我莫屬。

「是,幼沂疏忽了。」我輕聲認錯,在低頭之前,趁隙瞄花美男一眼。

他似笑非笑回望我,明擺著嘲笑我表裡不一。

「這麼大的事兒怎能疏忽?實在是忒粗心了。」爹爹說,口氣裡面沒有太多的責備。

「幼沂知錯。」

「進了宮,可要凡事謹慎在意,處處掛心,再不能像這樣子冒冒失失、粗心大意了。」

「進宮?」我惊呼。選秀不是還很久的事嗎?

我嚇呆了的表情一定很有趣,因為花美男瞅著我直笑。

「可不是,靖睿王傳口喻,要妳到宮裡做客。」爹爹揉著鬍鬚笑道。

「做客?去幾天?」我下意識發問,惊覺大娘臉色不對,立刻低頭住嘴。

白癡,當然是越久越好,最好順便把幼芳接進宮去,一起當客人,有能力的話,迷倒皇帝或皇子,不必等到明年選秀,先佔名額先贏。

咬唇,擠眉弄眼,我低著頭搞怪。花美男看見,笑得更開心了。沒見過被強迫的女人嗎?高興成這樣,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嗑了安非他命。

「妳呢,就安心住下,不必擔心家裡,若要妳出宮,皇后娘娘自會吩咐,妳不要想太多。」大夫人離開椅子,走到我身邊,握住我的手道。

「是,幼沂記住了。」

「宮裡規矩多,到了那裡要多聽多學,少說話,事事安分守己,千萬別給妳爹爹惹事。」

「是。」

她越說我苦惱,昨兒個,比我美的女人處處是,怎麼就讓我雀屏中選了?

「妳讓蘋兒收拾收拾,明天會有公公來領妳進宮。」爹爹吩咐。

「是。」

「如果王爺不急著走,是不是讓幼沂陪王爺在府裡逛逛?」大夫人提議。

我皺眉。幹嘛這麼心急,沒弄懂的人還以為她是青樓裡的嬤嬤,在跳樓大促銷、買一送一。

「聽聞章大人家裡的庭園造景堪稱京城一絕,今日有幸可以參觀,是小王的福氣。」花美男道。

「好說。幼沂,妳就好好陪王爺四處走走。」爹爹輕聲道。

「是。」躬身萬福,我走到靖睿王身邊,柔聲說:「請王爺隨我來。」

「勞煩小姐了。」他起身,對著爹爹和大娘欠身,然後走到我身旁,用眼神示意,我於是跟在他身後往外走。

我呆呆追著他的步伐,千思萬緒在腦子裡轉。為什麼要我進宮,和權朔王有關係嗎?是他讓皇上下的旨意?這樣大張旗鼓,於他何益。

「妳好像很不樂意見到我?」他問。

抬頭望他,他還是一樣英俊瀟灑、卓爾不凡,還是一張比天人還俊美的臉,可我心底明白清楚,不管是他還是權朔王,都是裹了糖衣的毒藥,碰不得、嘗不得。

「如果我說不樂意,你會自我眼前消失?」我悶道,下意識說出真心意。

「當然不會。」他俯下身,對上我的臉,審視我的表情。

「那我樂不樂意,差別在哪裡?」

「妳說話一向都這麼直接有趣嗎?」

我都快煩死了,他還說有趣門!?看見快要沒頂的人在池子裡掙扎,會覺得有趣?他的良心被狗吞了。

「你說話一向都這麼讓人討厭嗎?」話是自己蹦出口的,而句子出門,我又在心底唸了聲──完蛋。

他是皇子、皇子啊!皇子代表什麼?代表他心情好的時候,妳胡言亂語還可以,心情不好的時候,連呼吸都會礙到他,妳永遠不知道自己會在哪個點惹火他,哪條線是他的極限。

拜託,難道在權朔王身上還沒學夠經驗?面對他們,最聰明的方法叫做敬鬼神而遠之,如果沒辦法遠之,好歹要裝笨,點頭微笑、微笑點頭,OK?

我敲兩下頭,為自己的直接深感抱歉。

「王爺恕罪。」我逼自己屈膝低頭。

他沒說話,我低著頭等他說「無事、平身」,可他什麼話都不講,讓我半蹲著僵在那裡,進退不得。

風自耳邊吹過,髮絲拂上我的臉,癢癢的,很想用手指勾開,可我是「待罪之身」,王爺沒說話,我只能乖乖繼續當芭比娃娃。

直到我站得腳發麻了,他還是不言語。我皺眉、咬唇,詛咒人的表情全寫在五官上。很久後,在雙腿開始打顫發抖時,我終於聽到他的嘆氣聲,偷偷抬眉,發現他灼灼的眼神對上我。

「妳學聰明了。唉......可是,我不喜歡妳聰明的樣子。」他若有所思地說。

喜歡傻子嗎?介紹你認識幾個喜憨兒。話在嘴裡含住,硬是讓我吞回去。許多話在現代是幽默,在古代是禁忌,我得弄弄分明,再不能想說就說、大鳴大放,這是古代生存守則第一律。

「王爺說什麼,幼沂不懂。」裝傻、裝笨,裝得認真些,裝久了,就會真的笨幾分。

他用扇柄勾起我的下巴,漂亮的眉毛微微挑起,嘴邊開出兩朵笑靨。「妳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

不說話,我對他傻笑。

「也好,這樣妳進宮之後,我就可以少擔一點心。」

我們不過是一面之緣,哪談得上擔心,他的形容詞會不會用得太重了?我的眼裡搭上疑惑。

「如果我給妳權利,在我面前,不管妳說什麼都無罪,妳可不可以對我說真心話?」

他誠懇的口氣像一股清流,緩緩地滲進胸口,有感動,可我不確定能不能收留這份感動。

斂眉,我不語。來到這個世界不到十天,我的適應力還停留在基礎階段,全憑著直覺來決定誰是朋友、誰是敵人。直覺告訴我,花美男很安全,可以試著相交,問題是,我已經不確定該不該相信自己的直覺。

比如昨天,我的直覺就作了一個很壞的選擇,權朔王分明不是我可以親近的人物,可是經過一個晚上的輾轉反覆,我仍然很想靠近他。這種直覺會害死我,雖說穿越的人不怕死,可瀕死經驗還是挺可怕。

「不行嗎?」他追問。

「也......不是不行……只是......」

「只是什麼?」

「如果我對你說真心話,你會幫我嗎?」

「會。」

「那......成交。」再次,我屈服於直覺。

燦爛一笑,我伸出手,他沒反應過來,我拉起他,和他握握手,然後,又壞了......這是個男女授受不親的年代啊!我怎麼老是記不住?看吧!就說我的直覺糟糕透頂。

當我想起不對勁,想甩開他時,他卻反手握住我,也學我上下搖晃,回了句:「成交。」

於是我被他收服了,不管同不同意,他都已經把友誼塞進我心裡。

「既然是朋友,你可不可以幫幫我,別讓我進宮?」對朋友予取予求是正確的,我告訴自己。

「這點,我恐怕無能為力。」

「無能為力?是不想使力吧!你是靖睿王,有什麼事情是你做主不得的?」我用言語激他。

「父皇的命令,我不能做主改變。」

「皇上?」惊呼,我發誓昨天我沒碰到皇上。「你會不會傳錯聖旨?也許他想傳的是程尚書家的千金、李宰相的孫女、王輔國的小女兒......或者其他人?」

「別懷疑,就是妳。」他好笑地用扇子點了點我的額頭。

「為什麼?」

「昨天淑妃、德妃都去見了父皇,要求把章大人的千金賜給自己的兒子。」

「六皇子鏞翔和十二皇子鏞貫?」哇,難怪二十一世紀的我沒人追,原來我的桃花運全在這個時空裡開完了。

「對,今天母后也去見了父皇,為老九討妳。」

「我幾時變得那麼炙手可熱?」苦笑。

「之前,妳的賢淑才華早已傳遍京城,這下子,一個花賞會就讓好幾個皇子對妳有心,父皇當然想見見妳。」

樹大招風啊,章幼沂怎麼不懂得低調,都是她的錯。我半點都不檢討自己,一心卸責。

「唉,我以為有你這個朋友當靠山,就可以高枕無憂。」我眉苦臉更苦。

他咯咯輕笑,完全沒將我的黃連臉擺在心上,「抱歉,讓妳失望了。」

雙肩垮下,我問:「真的沒辦法可以讓我不進宮?」

「應該是沒有。」他在笑,笑得像春風吹過,笑得很落井下石。

誰說朋友是用來分擔痛苦的?說這句話的人,一定不認識靖睿王。

「如果我身染惡疾,會傳染給別人呢?」我很努力想辦法。

可他滿臉悠哉,「短短的幾個時辰,妳能染上什麼惡疾?」他嗤笑。

「有沒有那種一抹在皮膚上,就會潰爛的藥膏?」染不上就自己製造唄。

「毒?大概有,不過一時之間,應該配不出來。」他擺明了不幫忙。

「不然......你砍我兩刀好了,不敷藥、不看醫,我明天就會因為破傷風、發高燒,下不了床。」我沒好氣說。

「妳要我抗旨?知不知道欺君是大罪?」

「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欺君這回事?再說,就算東窗事發,你是皇子,又是嫡長子,不會有事的啦!」

他勾起我的下巴,看了老半天,緩緩搖頭。「我後悔了。」

「後悔什麼?」

「後悔當妳的朋友。」話說完,他仰頭大笑,輕搖著扇子離開。

就這樣拍拍屁股走掉?我癟嘴。若是權朔王在,他就能想出辦法了吧?

咦?我憑什麼這樣認為?他沒為我做任何好事,還差點兒把我的手捏斷,是個反覆無常的怪咖,我為什麼相信他會幫我?

就說吧就說吧,我的直覺超爛。

※※※

夜裡,我把蘋兒、橘兒支開,親自收拾行李。

既然不知道會做客到什麼時候,我得有萬全準備,萬一哪天我東走西走,不小心又走回現代去,該帶的東西,絕對要帶齊。

拴上門,我把包包從床底下拉出來。

就帶一套現代衣服吧!保養品、數位相機要帶,護照、台胞證、機票更要隨身帶著......等等,我的護照、機票、台胞證呢?

我把包包整個翻出來,東西亂七八糟倒滿床,在裡面翻翻挑挑,卻找了老半天也找不到。

放到哪裡去了?我把衣服口袋統統搜一遍。沒有......怎麼會沒有呢?唉呀!想起來了,我在飯店時把它們拿出來攤在床上一一檢視,是那個時候忘記收回行李裡?

晴天霹靂!屋漏偏逢連夜雨。怎麼辦呢?完蛋了,沒有重要文件,我是誰啊我,呼......我急得跳腳。

笨蛋,跳也沒用啦,我在心底大喊,沉著、冷靜!往好處想。

好處、好處......哦,說不定回到現代,時空會停在我從飯店醒來那個點,到時哪有什麼護照問題?沒錯,就是這樣。

終於找到「好處」,安了心,我把東西一一排整齊,筆記本要帶、原子筆要帶,數位相機、MP4、手機統統帶,鏡子、梳子、化妝品、小說……

其實,丟掉最重要的證件,其他的帶不帶都無所謂了。只不過,因為丟掉最重要的,剩下的東西,我反而半樣都不想丟。

我把所有東西都收回包包裡,再找個箱籠連同包包裝進去。從現在起,我走到哪邊,它們就跟我到哪邊,形影不離。

收拾好後,我在上面疊入幾件長衫、長裙掩人耳目,再把行李箱重新塞回床底下。

該準備的準備好了,我沒閒著,繼續對自己生氣。先罵自己愚蠢到去招惹那麼多個皇子,再罵古代的爹娘無情,用女兒去換榮譽,然後怨可憐天下父母親,不重生男重生女,再恨友誼淡薄、人情如紙......最後,我拿出原子筆和筆記本,寫下這幾天的經歷。

我本來想帶筆電的,後來考慮到重量問題,於是換了兩本筆記本。況且,在沒電可用的古代,筆記本絕對比電腦好用。

突然,一陣敲門聲響起,我迅速把紙筆收壓在棉被下。

「誰?」我揚聲問。

「姊姊,是我。」

幼芳?她來做什麼?

打開門,她穿著秋香色披風進來,一進門,她便解開披風,走到桌邊坐下。我給她倒水,她端著水杯,手指頭在上頭磨蹭,半響不說話。

「妹妹,有事嗎?」

「明天姊姊就要入宮,妹妹想送姊姊一個玉環,留做紀念。」說著,她從荷包裡面拿出一個翡翠鐲子給我。

我不懂這些東西价值多少,但我知道去年石油曾漲到一百三十幾塊,黃金漲到八百塊美金,還有人預言會漲到一千......天,我在胡思亂想什麼。

「謝謝妹妹。」我不客氣,東西直接套進手腕裡,表明接受她的好意。

我猜,馬車上那番交談,她大概很開心我不再和她爭表哥,心情大好,禮物自然送得出手。

「姊姊,妳真的願意進宮?」她猶豫半晌後問。

「這不是願意不願意的問題,而是能不能不進宮的問題。」我老實說。「皇上有口諭,爹娘又那麼開心,我總不能違背他們的心意。」

「可二姊說,那日子不是人過的。」她低下頭,再閃開眉睫時,掛上兩串晶瑩剔透。美人含淚,半開梨花春帶雨。

那件事我聽說過了,二姊幼□出嫁前,心儀的是兩廣總督宇文大人的公子,他們兩小無猜、青梅竹馬,誰知道皇帝賜婚,把玉萱公主賜給宇文公子,卻讓二姊嫁給禹和王。

當皇宮裡高高興興籌備婚禮時,二姊和宇文公子卻淚眼揮別。婚後,禹和王對二姊並不好,他專寵侍妾,對正妃側妃都冷淡無情,每次回府,二姊總是淚漣漣,哭訴給親娘和妹妹們聽。

「可不,皇帝的工作是治理國家,做好本分就是了,何必同月下老人搶工作?」我嘆氣,直覺出口。亂點鴛鴦譜,苦的是世間男女啊!

大概沒料到我敢批評當今皇上,幼芳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用帕子摀住嘴巴。

話說太白了,我又忘記對人要留三分心,趕緊轉開話題:

「妹妹,我是躲不了啦,可妳還有機會,假如妳真的喜歡表哥,就放大膽量跟他說明白,求爹娘成全。」

「不成啊,我是待選秀女。」

「到時,總有辦法的,別眼睜睜讓機會溜走,像二姊和我這樣。」我是鼓吹自由戀愛的現代人,受命運安排不是我所能認同。

「真的可以嗎?」她扭緊帕子,柳眉輕蹙,抿白了唇色,表情惶惶不安。

「可以的,幸福掌握在自己的手上,妳不要放棄。」我輕輕握住她的手。

「可表哥心儀的是姊姊啊!」

「明日入宮,未來難定,我憑什麼耽誤表哥?」

「那麼姊姊......」她猶豫片刻,問:「妳......可有信要妹妹交給表哥?」

她話一出口,我立刻聽明白了。我畢竟太嫩,她根本不需要我的苦口婆心,早就準備好接手錶哥,問題是,她需要一封書信來讓表哥死心。

心機啊,我連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子都斗不過,想到明日的宮廷險惡,突然有種命運多舛的憂鬱。

寫信不難,可我的書法,一出手保證露餡......但幼芳望著我的憂鬱眼神,讓我不能不往案邊挪移。怎麼辦呢?我慢慢走、慢慢坐下來、慢慢磨墨,忖度著有什麼方法能逃過這一著。

有了!我拿起毛筆,醞釀悲情,好不容易在毛筆沾滿墨汁時,在宣紙上落下珍貴的淚滴。

徹筆,我伏在桌上,抖動肩膀,假裝悲傷過度。須臾,我用帕子覆面,哽咽道:「妹妹,姊姊心亂......」

「姊姊......」她站在那裡,輕輕跺腳,恨不得代我寫出絕情書一封。

我慢慢止住哭聲,抬眉望她。

她輕咬唇,說道:「姊,別寫了吧,我告訴表哥,姊姊身不由己,望表哥善自珍重。」

「多謝芳妹。」完事啦,我偷偷鬆口氣,等著她離開。

可怪的是,她遲遲不走,搞得我不知道怎麼辦。

「姊姊,可不可以送妹妹一個貼身物,留作紀念?」

這回,我腦袋多繞上幾圈,想得透澈了。「當然可以,妹妹想要什麼,自己選吧!」

我牽起她的手,走到梳妝台前,把首飾盒打開。

她在裡面撿了半天,挑出一枝玉簪,望著我,小心翼翼問:「這個給妹妹......可以嗎?」

「這是......表哥給我的東西......」我試探道。

她沒否認。

我猜對了!?好吧,要賭就賭大一點,反正我對那位表哥真的沒心思。接過玉簪,我愛憐地細細撫摸它,嘆氣、不捨,等把表情做足之後,用力一折,細細的髮簪應聲而斷。

我把斷掉的簪子交給幼芳。「請轉告表哥,玉斷情斷,此生休提過往。」

「姊姊......」

我撲到床上,她進前來安慰我,我忙揮手道:「我沒事,妳去吧,讓我一個人靜靜。」

不多久,我聽到腳步遠離、門關上的聲音,方深深吐氣,坐起身。這是我演的第一場戲,想到往後都要照這樣過日子,突然覺得好累。

勾起腳,我抱著棉被,下巴擱在膝上。

「什麼時候才可以回去呢?這種生活過多了,會讓人性格不正常。」我把頭悶在棉被裡,狠狠地捶了棉被兩下。

迷迷糊糊間,蘋兒、橘兒來過又走了,她們在我耳邊不知道說些什麼,我也不理。我睡得極不安穩,翻來覆去總是一股氣堵在胸口,難平息。

夜半,像睡著了又似清醒,恍惚間,我聞到一點甜甜的暖香,很舒服,讓我蜷緊的四肢鬆弛了。我喜歡那個味兒,像六月怒放的茉莉,一簇一簇的白花,染得空氣裡全是甜甜的香氣。

隱約間,我覺得屋裡多了個人。

輕輕巧巧的,他的動作沒有發出半點聲響,他靠到床邊,我勉強自己睜眼。

那是一個穿著黑衣的男子,頭上臉上覆著黑布,只露出兩顆眼珠子。燭光昏暗,腦袋昏沉,我不確定他是真是幻,只覺他在我床邊坐下,手輕輕地撫過我的臉龐,在頰邊流連徘徊,他的指頭間有粗粗的繭,但磨在臉上並不難受。

我不怕他,雖然他是非法闖入者。別問我為什麼,我並不清楚,是第六感說的,說他不會傷害我。雖然......我的第六感通常不是太準。

甜美的暖香讓我的眼皮更沉了,我聽見他低醇性感的嗓音在耳邊低吟:「別擔心,我會保護妳。」




第六章

皇后

鵝蛋臉,白晰的肌膚猶如羊脂凝玉,鼻樑挺直,唇微薄卻點得鮮紅麗豔,秀眉上帶著一股氣勢,雙目明亮銳利,教人不敢逼視。

她是當今皇后。

一襲正紅色綃鳳舞九天輕羅錦衣,金線成鳳、銀線成雲,外罩一層淺金流彩紗衣。那紅,不是普通嬪妃可以穿用的,是皇后專屬。她梳了個繁複華麗的髮髻,髻上戴著珍珠翡翠璧璽鳳凰點翠多寶簪,簪頂垂下數條金色流蘇,流蘇下方綴著菱花狀寶石,頭微微一動,便是流光溢彩,高貴富麗。

她用纖纖玉指端著蔘茶,半句話不說,就由著我站在那裡。明知道她在觀察我,我卻不敢抬眼看回去,如果東風夫人是厲害角色,那麼皇后大人更是不容小覷。

「聽聞章家姑娘琴藝舞藝高超,書畫更是一絕?」她的聲音溫溫軟軟的,和她精明的外貌不搭。

「如果不是這樣,怎麼會人人搶?」坐在旁邊的淑妃用蓮花指輕掩紅唇,笑說。

淑妃娘娘有一雙丹鳳眼、柳葉眉,很典型的中國美女,她略略發福,沒有皇后的纖細修長身材,但是氣質恬淡、肌理溫潤,觀之和藹,近之可親,是我姊夫禹和王和六皇子鏞翔的母后。

六皇子我見過一面,氣質同淑妃娘娘相似,態濃意遠淑且真,是個讓人舒服的男人。不像九皇子鏞晉、權朔王,就是和氣的花美男,言語間總帶著那麼點威勢。

這叫龍生龍、鳳生鳳,什麼樣的娘,便教出什麼樣的兒子。

「可不,鏞翔、鏞貫都要她,我真想知道,這對兄弟在想什麼?」皇后抿著嘴笑了。

她提六皇子、十二皇子,就是不提自己的九皇子,可我站在這裡,和他的干系才大呢!

突然,一個想法冒出頭來。皇后邀我來,才不是做客呢!而是想把我關在看得到的地方,觀察我這個「狐狸精」到底有何通天本事,一口氣惹出幾個龍子的興趣。

看來她要失望了,我這種相貌是挑不出波瀾的平庸之姿,會惹事的是我的嘴巴,將它看牢些也就是了。

「鏞翔不懂事,臣妾已經說過他。」淑妃先表態,她家老六不加入搶奪戰。

「可不,皇后娘娘,鏞貫還小,哪裡懂得什麼!」德貴妃也出來說話。

德貴妃長得美豔動人,杏眼蛾眉、瓜子臉、菱形嘴,眼角帶了幾分高傲,她入宮晚,卻因娘家後台硬,再加上皇帝真心疼惜,不久之後就封了貴妃,位子還在淑妃娘娘之上。

在十二皇子鏞貫之後,德貴妃又生下十六皇子鏞曆,聽說幾年前鏞曆一場大病,病得昏昏傻傻,再加上當年一個新入宮的麗貴人引走了皇帝的專寵,她才漸漸失寵。不過畢竟是貴妃,在後宮裡仍是一後之下,眾妃之上。

皇后滿意地看看左右貴婦,命我上前一步。

看來,掌理後宮,皇后權力的確大得很,她一出聲,大夥兒全都縮回去。這也好,省得我傷腦筋,一旦大家對我興趣缺缺、那日的記憶漸漸淡去,或許我能很快離開這裡。

皇后淺淺一笑,對著我無害的臉孔道:「幼沂,妳就安心住下來,宮裡的規矩我會找個嬤嬤教妳,有空的話,多往這裡來聊聊。」

意思是我過關了。聽聞皇后對九皇子鏞晉特別寵愛,果真不假,明明覺得我是個麻煩,還是留我下來。可我不認為皇后娘娘對我滿意,她頂多是把我當成玩具,拿來逗逗兒子開心。

「謝謝娘娘。」

告退後,我在老太監的引領下,回到暫時的住處月秀閣。半路,我看到熟悉的懷恩宮,心一陣亂跳,眼睛盯住那三個字不放,直到走遠了,才回頭。

月秀閣不大,兩三間房,還算清幽雅致。我蠻喜歡月秀閣的院子,沒有山山水冰,只有幾竿修竹、兩株芭蕉,和爬滿牆的紅色小花。

進宮,蘋兒、橘兒沒和我一起來,宮裡配了兩個宮女小福、小喜,兩個太監小祿子、小壽子給我,這下子福祿壽喜我統統有了。

老太監交代幾句後離去,我坐在廳裡,對著四個宮女太監嫣然一笑。

小福、小喜長得清秀可人,年歲同我差不多,小喜臉尖、秀秀氣氣,小福的臉圓圓的,還真有幾分福態;小祿子一臉精明,兩顆眼珠子骨碌碌地轉來轉去,是個會察顏觀色的傢伙;有趣的是小壽子,個子比我高不到哪裡去,年紀還很小,圓圓胖胖的身子,臉上掛著嬰兒肥,叫個胖嘟嘟的太監「小瘦子」,實在好玩。

我坐著,他們站著,忽然讓我聯想起剛才的狀況。這回,我成了皇后,他們變成可憐兮兮的章家姑娘。

忍俊不住一笑,我站起來,拉住小福、小喜的手,說「別怕,接下來的日子,要麻煩妳們照顧囉。」

見我親和,他們緊繃的臉揚起笑容。

「姑娘,要不要喝水?」小喜倒來一杯水。

「謝謝。」我不渴,還是把水喝空,表示接受她的善意。

「姑娘,要不要吃糕點?」小福捧來食盒。

「好啊,大家一起吃。」我接過食盒,挑了一塊,遞到小福嘴邊。

有福大家享,在人權至上的世界生活慣了,我還不習慣有人在面前卑賤。

「奴牌不敢......」她低身,就要跪地。

「別別別。」我忙把食盒遞給小祿子,彎腰將她扶起。

「大家都聽清楚了,這些虛禮,有人在的時候演兩下就行了,關起門來,就別擺弄這些,這會讓我全身不對勁。」

「姑娘,禮不可廢。」小壽子說道。

「我懂,可你們心裡有我,比動作上尊敬我,讓我更受用。所以囉,以後,我有吃的、玩的,大家統統有份。」

我同意,自己在使心計、攏絡人心,可在宮裡,我無依無靠,再不把他們拉攏到身邊,往後日子還能有好過的?

即使如此,在他們臉上看見動容時,心底還是忍不住沉重。我不過把「公平」還給他們,怎就輕易換得感動?

我拍拍桌子。「來來來,大家坐下,你們站那麼高,我脖子都酸了。」

「奴才......」小祿子才要開口,就讓我阻止。

「別說不敢哦,椅子長了腳就是給人坐的,哪有什麼敢不敢?快,快點坐下,我有話想問你們。」

他們四個人互相看著彼此老半天,才一個個把屁股黏到椅子上。

「我對這裡不熟悉,那些規矩條例的更是搞不懂,你們誰可以告訴我,正常的姑娘這個時候會做什麼?」我隨意拋出個話題。

「玉瑤公主喜歡撫琴唸書,通常這個時候,她會在屋裡讀書彈琴。」小福謹慎道。

「念慈公主喜歡到處跑,這會兒肯定在馬場練騎。」小祿子說。

「卿華公主還小,這會兒準鬧著奴才們帶她去放紙鳶。」小喜說。

「行了、行了,我又不是公主,老說那些公主的事做啥?」我揮揮手。

「那程尚書家的小姐呢?」小壽子問。

「哦,她常往十二爺那裡跑,說不定現在就在那裡。」小福接話。

十二皇子鏞貫,那個帶著玉杯到處跑的小鬼頭?

「程姑娘也進宮做客?」她不是身體差嗎?怎沒留在家裡休養?

哦,難怪,就是有強勁對手,出門前,東風夫人才會千叮嚀萬囑咐,要我把握機會。

可不是?我們這個叫做優先拔擢,先進宮和皇帝、皇子培養感情,萬一兩兩看對眼,好事竟成。不然,若是等明年開春選秀女,一口氣湧進來幾百名美女,像我這等姿色想被相中,才難哩!

「好一陣子了,聽說皇后娘娘挺中意她的,有意思讓她和九爺多親近。」小喜一邊低聲說著一邊咯咯笑。

「笑什麼?她和九爺一起不好嗎?」

「九爺老作弄她,上回還把她弄暈,惹出風波。」小祿子笑著回話。

「她那麼瘦弱,動不動就暈過去,說不定不是九爺的問題。」

我是不太喜歡九皇子鏞晉啦,但程小姐暈倒功力確實高強,我不得不說句公道話。

「瘦弱歸瘦弱,很有手腕的呢!」小福說。

「怎麼講?」

「本來只有她進宮,可那一暈啊,就讓她兩個妹妹都進宮來陪姊姊了。」

哇,強棒!我該不該師法她,讓幼芳也進來,完成東風夫人的交代?嗯......不,我才鼓吹她追求自己的愛情,怎能出爾反爾!?

不過後宮險惡,人多好辦事,看來尚書大人是想把自己的女兒全拿來進貢了。可憐,這時代的女人和西域葡萄一樣,都是拿來討皇族開心的。

「除了她,還有誰來宮裡做客?」

「宰相家的千金李書鳳。」

哇,宰相千金,聽起來就很書香門第、氣質典雅。李書鳳很美嗎?」我追著小祿子問。

「美則美矣,就是......不太開心。」

「怎麼會?」

不是所有女人都想進宮?難道她和我一樣有先見之明?如果真是如此的話,這個李小姐倒是可以好好攀交,志同道合者,不易求呢!

「換了我,也要不開心的。」小喜嘆口氣。

「怎麼回事?快說、快說。」我喜孜孜地趴到桌上,兩手扶著下巴,滿臉興致。

有人就有八卦,而且八卦人人愛,如果我在這個時代辦一份蘋果報、柳丁報之類的刊物,肯定會賺大錢。

「李姑娘本來已經指給權朔王,可王爺先是領兵出征,接下來又傷了腿,婚期就這樣給耽擱下來。皇后娘娘的意思呢,是要她進宮來陪伴王爺,建立感情,等王爺傷勢穩定之後,再議婚事。可是王爺受傷後脾氣變得很壞,李小姐每次去懷恩宮都給擋回來。」

這條八卦嗆了我一下,說不明地,心硬是狠狠抽過幾回。原來他指婚了呀......不奇怪啊,他都二十了,連小鬼頭都想討女人,何況是他。

「然後呢?」小福追問。

「然後就很委屈啊,要嫁給不良於行的皇子,照顧丈夫一輩子,已經夠可憐了,還要處處討好、陪小心,看人家臉色過日子。」

「可想當初,為了要將女兒指給權朔王,李宰相和王輔國明地暗裡爭得可凶了,弄到最後皇上頭大,只好兩個都允。」

兩個都允......又不是香餑餑,人見人愛吶。苦苦的、酸酸的、解釋不清的滋味在心頭翻湧,我別別頭,把厭人的念頭給拋到腦後。

「後來是王輔國家的千金心高氣傲,不肯委屈做側妃,一怒之下要剪青絲出家去,王輔國只好退出。皇上為補償王輔國,便將他的千金指給禹和王為正妃。

那時候,李宰相可得意的咧,聽說李家千金給人算過命,說她是母儀天下的皇后命,可權朔王這一傷,把李姑娘當皇后的千秋大夢也給傷了。」

所以王輔國家的千金成了二姊章幼□的「大姊」,這算不算失之東隅?不管怎樣,我還是佩服王輔國的女兒,這般剛烈。

「這會兒可輪到王輔國得意了。」

「皇帝遲遲不立太子,到最後,誰勝出還不知道呢!」小壽子說。

嫁了太子、當上皇后便是勝出?不,那叫失敗,把自己的人生圈在一堵高牆裡,終日為了某個男人的垂憐爭風吃醋,使心計、做手段,這是天底下再悲哀不過的事。

「不管誰當太子都與咱們無關,只要安安分分過日子,不犯錯就成了。」小喜總結。

「可不,上回我折了幾枝花,被劉嬤嬤撞見,差點被打死,幸好十二爺經過看見,救下奴牌。」小福心有餘悸。

本來只是「這個時候該做什麼」的討論會,弄到最後,變成「宮裡八卦大搜查」,再然後,我知道劉嬤嬤最可怕、李公公最和氣,誰都好弄,但麗妃千萬不可以得罪,她的心量最狹窄……

哦,是了,還有個穆可楠姑娘。

她爹爹是大將軍,長年征戰沙場,偏又娘死的早,去年被皇帝接進來,目前住在淑妃宮裡,由她照顧。

宮裡天天有新故事發生,好故事、壞故事,全由一群可憐女人來主演。

人說演戲癡、看戲傻,可不是嗎?看戲的人們不知道演戲人苦,演戲人沉醉在角色裡,忘記一幕幕精彩絕倫不過是虛言假語,轉瞬成空。

疑問在腦海中成形,這裡有沒有一齣需要由我主演的戲?這戲是悲是喜,我有沒有能力操控結局?加入已是身不由己,倘若連退出都身不由己呢?

※※※

我知道自己想往哪裡走,雖然不知去那裡要做些什麼,不知道那個壞脾氣男人會不會像擋未婚妻那樣把我擋在門外面,可我就是一心想去。

是,我明白身份不對、時空不對,我們在錯誤的地方遇見;對,我清楚該對他提起戒心、保持距離;沒錯,我理解沉溺是件壞透了的事情,知道於他的人生,我不該涉入太多。

畢竟,我是過客一名。

如果進宮對我來說是件危險而可怕的事,那麼,他是唯一讓我感覺到安全的點,雖然這份安全、熟悉來得莫名,可它是真真實實存在。當然,拋開理智不應該,尤其在這個危險的後宮裡,但是……

我選擇縱容,縱容自己去尋找安全巢穴,在我感覺不安的時候。

走進懷恩宮裡,一眼就看見常瑄,他正右手握刀,直挺挺地站在門前。找他來當門神很浪費,如果他去演赤壁,至少可以拿到梁朝偉那個角色。

我走到門邊,他不看我。我作勢要走進去,他直視前方,仍然沒理我。我把右腳往屋裡一跨,他的眼皮連掀都沒掀動。

他這個位置不是負責擋人的嗎?聽說他擋了李鳳書好幾次,把人家擋得淚水汪汪。

「我要進去囉!」我用手指頭比比裡面。

他一動不動。

「我真的要進去囉,你不可以在背後偷襲我,我是弱女子,沒有武功喔!」萬一,他給我來個迅雷不及掩耳招,我的心臟禁不起嚇。

他很受不了,無奈瞄我一眼,勉強開口:「王爺吩咐,章姑娘來的話不必通報,請姑娘自己進去。」

哇,看來我比宰相千金更受歡迎,這個念頭讓我開心。

「謝啦。」我朝他揮揮手,逕自往裡面走。

進屋,立即見到玉樹臨風、英姿颯颯、面容俊朗、氣度瀟灑的權朔王,他穿著一身雪白長衫,腰圍銀帶坐在橫臥上,除了腰間玉珮再無多餘飾物。他一手拿書、一手握住杯子,見我進屋,也沒有增添兩分表情。

這後宮裡的待客之道還真是......唉,誰說中國是禮儀之邦的?

「你知道我要來?」我拉椅子坐到他身邊,笑臉迎人。

他仍在看書。

上次交手讓我學得經驗,要引起他注意,就得賣弄小聰明。

抽掉他手上的書,彎身,對著他的臉,我笑容可掬地說:「你一定知道我要來,不然不會讓人放我進來,對不對?」

他不回答。

熱臉貼冷屁股貼得多了,也會長凍瘡呀!

「好啦,我知道你害羞,沒關係,以後我有空會常上懷恩宮看你。來,教你一個玩意兒,以後可以拿去哄小孩。」我晃晃手上的書,問:「這是你的書嗎?我可不可以在上面畫畫?」

果然,我們心連心,他知道我又要耍把戲了,興趣從他臉上竄過。

我挑挑眉,用知識可以勾引的男生最帥氣。

「可以。」他說。

「等一下喔!」我從荷包裡拿出原子筆,在每頁的左下角畫下那種一根筷子插貢丸,外加四根火柴棒的簡單小人。

我不是正牌的章幼沂,繪畫天分差得很,但畫這個東西我很行,以前上學的時候,老師講課太無聊,我就會畫這種卡通小人自娛。

「畫好了,仔細看喔!」我湊到他跟前,食指拇指抓住書頁邊緣,刷......一頁頁飛快落下,在書頁翻飛間,小人在他眼前舞動四肢。

這叫視覺暫留原理,電影就是靠這種方式製成。

「妳怎麼弄的?」他眼底閃過趣味,笑意浮上。

瞧,智慧型男人就要靠智慧來勾引,宰相千金李書鳳不來跟我學幾手,當然會被排拒門外,不得其門而入。

「要不要試試?」我把書遞到他面前。

他連續翻幾次,一玩再玩。如果他生長在現代,肯定對科學很感興趣。

「妳怎麼知道這個?」

「我知道的東西可多了。」我得意地揚揚眉頭。

人人說他足智多謀、高深莫測,但他面對這些小把戲時,不自覺流露出來的天真,像個小男生。

本來嘛,他只不過二十歲,在我身處的時代,二十歲的男人在偷看A片、討論女人的胸圍、上網打怪獸,幼稚到一個不行,哪像他,已經運籌帷幄、帶兵殺敵。

「妳的確很聰明,只是......」他把書冊放在桌上,愛不釋手地翻了又翻。

「只是如何?」

「傳聞章家千金擅丹青,這畫......」他看著我畫的小人兒,嘖嘖兩聲。

又是傳聞!怕死了,每個人都來搞這套,我早晚要露餡。「你有沒有聽過以訛傳訛?」

「妳曾獻畫給皇后娘娘,筆觸和這個差異太大。」

章幼沂居然這麼愛現,連畫都送進宮了!這、這......豈不是要絕我的後路?

搶下他的話,我瞎扯:「我的畫風多變,工筆畫、自描、漫畫......當然,我最擅長的是抽像畫。」說到漫畫峙,我指指他手上的小人。

「抽像畫是什麼?」

「那是門高深的學問,不是普通人能意會的。」我的鬼扯功力日益精進。

「那好,我不是普通人,秀秀妳這門高深學問吧!」說著,也不徵求我的同意,就讓小扇子準備筆墨丹青。

不一會兒,東西全攤在我眼前,我瞪它、它瞪我,彼此都找不到台階下。

「有困難嗎?」他揚起眉梢對我笑。

困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連動物園裡的大象都能畫抽像畫了,我怕什麼?

拿起筆,用力揮毫,染、抹、甩、推......我讓好幾管筆在紙上舞躍,東一筆、西一划,直到整張紙染滿深深淺淺、濃淡不一的黑色。

近看、遠看,遠看再近看,我滿意地對著畫作微笑,最後伸出左掌,在手心塗滿紅色顏料,往紙的中央印過去。

一個嚇人的血手印躍然紙上。

拭淨掌心,抓起宣紙,我態度安然地將大作吹乾,遞到他面前。

只見他隱忍已久的臉憋成豬肝紅,雙目張成死魚眼,盯住我的曠世巨作,一語不發。

「怎樣,不壞吧?」我雙手橫胸,站在他身後一起觀賞這幅充滿生命力的偉大作品。

霍地,一聲震天笑聲響起,他緊繃的臉龐揚起笑紋,那是豪邁直率、真心誠意,不帶絲毫虛偽的笑。

權朔王的笑太惊人,站在門外的常瑄以為發生什麼大事,飛身輕掠,衝進屋裡。

常瑄進門,看見王爺的表情,狐疑地走到他身後,只看一眼我的畫作,便迅速別過身,害我來不及捕抓他眼上的笑意。

我繞到常瑄面前,仰頭,看住他的臉,他回看我,很ㄍㄧㄣ,死咬唇,就是不笑出來。

不乾脆,人家小扇子都直接捧住肚子,前撲後仰,笑得很痛快呢!

「這是什麼東西?」權朔王問。

「看不出來嗎?盤古開天闢地啊!」我答得理直氣壯。「有沒有聽過盤古的故事?只手推開混沌,從此世間有了天與地。」

「這是盤古的手?欺世盜名。」

我的回應又讓他笑上老半天。真是的,有這麼好笑?不懂藝術的傢伙。

我抽走自己的大作,悶聲說:「就跟你說了嘛!這是門高深學問,不是普通人可以意會的。」

「的確太高深,高深得......」他又笑,笑不停。

我硬是裝出名家風範,硬是假裝不是我的畫太爛,而是山頂洞人不懂得欣賞潮流。

「這種入門的抽像畫你都無法欣賞了,下回怎麼教你蔬果版畫?」坐回桌前,我用五根手指頭輪流在桌上敲敲打打,假裝苦惱。

「蔬果版畫?」他又被提起興趣了。

「別懷疑,我懂的東西多到不行。」我的態度很神秘。

「妳腦袋裡面到底裝了多少古靈精怪的東西?」

「什麼古靈精怪,那叫智慧、創意。」

對話間,我肚子又誠實了。咕嚕咕嚕聲響起,不必猜疑,這陣美妙的人體音律,自然又引發他另一波笑意。

「今天是誰不給妳飯吃?」

「你不知道賣力工作後,很容易飢餓的嗎?」

我白他一眼,他的笑容迅速印上我的眉睫。難怪人人都說他是太子的最佳人選,他神俊清朗的五官,散發著王者的千鈞氣勢,他不怒而威,眉聚懾人,這種男人不當皇帝,太對不起黎民百姓。

這次沒踩到他的界線,他的陰鬱不在我眼前發生,而我沒發現自己到底看了他多久,直到他出聲,我才回神。

「想什麼?」

「想你什麼時候變臉。」話出口,就後悔了。這種不經思考的語言,在這個地方、這個時空很危險。

「妳也會害怕?」他恢復正常,笑眉收斂,話溫下降十度。

我走到他身邊,帶著些許撒嬌,輕聲問:「其實,那天你並不是真是對我生氣,只是在教我保護自己,對不?」

一絲被看穿的尷尬自他眼底閃過。我猜對了,他是好人,是個習慣隱藏自己的好男人,只是他沒發覺,在不戴面具的女人面前,他常不自覺地摘下自己的面具。

他別過身,我繼續說──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是用不同面目對人,好辛苦喔!我沒有受過這種訓練,我的爹娘教導我,要用真心待人,人家才會回餽真誠,所以我理解你的好意,卻很難辦到。不過你放心,我保證,碰到危險人物,一定躲得老遠,趨吉避凶這種事,我還是懂的。」

他微點頭,手掌撫上我的頭髮,淡聲說:「好吧,早點學會自保,這裡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我縮縮肩膀大笑,然後嘟起嘴說:「可不,火坑吶火坑,偏偏有一大群女人想往這裡跳。」

「她們只看得見錦衣玉食、榮華富貴。」

「卻看不見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金滿箱、銀滿箱,榮華富貴都是為他人做嫁衣裳。」我接下他的話。

他笑了。「我第一次同意別人對妳的評語。」

「哪一句?」

「章家千金才情高,出口成詩,落筆成章。」

呃、呃......我可不可實招,那幾句話是從紅樓夢裡Copy下來的?算了,反正曹雪芹不會跳出來控告我侵犯他的智慧財產權。

「以後我可以常來嗎?」我抓下他在髮間輕撫的手,握住。

「有人阻止妳來?」他沒收回手。

「彆扭。」

我話說完,他斜眼望我。

「本來就是彆扭,你大可以直接說『我很開心妳來看我』、『妳的陪伴讓我很愉快』,或者簡單一點說『歡迎光臨』,幹嘛用反問句?喔喔......」我裝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笑容可掬地說:「對不起,我又忘記啦,開心不能老實說,難過要裝模作樣輕鬆帶過,每句話都要說得三分真、四分假,教人分辨不出來,才是高竿人物。」

這下子,他真的在瞪我了。唉,孺子不可教啊,我才領了三分顏色,怎就開起染坊?

兩個太監領著幾名宮女端盤子進來,我用誇張語氣轉移他的注意力:「太棒了,有東西可以吃,我最喜歡這裡了。」

沒等他招呼,我拿起筷子自動自發用餐。

我一面吃、一面偷眼瞄他,見他仍然板著臉,便把視線轉到常瑄身上。不能挑釁主子,玩玩下人應該沒關係吧?

我用筷子指指常瑄,「不要擔心,你還很年輕,沒有皺紋問題。」

常瑄當然不會回我話。

我接著說:「如果不是擔心皺紋,我建議你多微笑,像你這麼帥的男人不多,要是常笑的話,保證你的桃花年年盛開。」

紅霞飛過他的臉。這麼容易臉紅?調戲古人很有成就感。

「你有沒有心儀的姑娘?沒有的話,我可不可以報名追求你?」我用一雙筷子對著他指來指去。

「不要欺負常瑄。」阿朔用筷子把我的筷子撥開,看常瑄一眼,常瑄背身走出大門,就門神位置站好。

「我哪敢欺負他,我是弱女子耶!他手上有刀,我只有兩根筷子。」我說得很委屈,好像剛剛挑釁人的不是自己。

「妳的嘴比他的刀鋒利得多。」

「權朔王……」

「不要叫我權朔王。」

「不叫權朔王叫什麼?王爺?四爺?」

「叫我鏞朔。」

我想了想道:「鏞朔不好聽,以後我叫你阿朔,好不好?」我就是想在他面前「與眾不同」,即使此刻我尚不明白,這種心態隱藏著什麼。

他沒說好或不好,我當他默認了。「阿朔,我們是朋友了嗎?」

鏞朔點頭。就這樣,他認了我,我認了他。他不是第一個願意跟我當朋友的男人,卻是我很想很想親近、很想建立關係的男人。為什麼?不確定,但我相信,人與人之間,存在著某些緣分。

「朋友有分享心事的道義,跟我談談李鳳書吧!她很美嗎?也是才高八斗,學富五車,溫柔典雅、高貴大方、丹青一流的人物嗎?」笑得很賊,我想我現在的表情一定很狗仔隊。

「放心,她畫畫才藝沒妳行。至少我確定她不會畫抽像畫。」他拐彎抹角嘲笑我。

阿朔沒阻止我探聽李鳳書,在他身上,我得到許多一手消息。

她是宰相府裡的五小姐,琴棋書畫是基本配備,最擅長的是女紅,她的繡件是宮裡娘娘搶著要的好東西,她的個性溫柔恬適,不喜與人競爭,凡事與人為善……聽起來,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女人,這麼好的女生配阿朔,阿朔不吃虧。

這天,我聊到夕陽偏斜才回到月秀閣。

離開懷恩宮的時候,陰霾盡掃,我決定再也不管面具不面具的問題了。反正禍福難測,與其天天擔心誰將對自己不利,倒不如把時間拿來讓自己快意。

而後宮裡,能讓我快意安心的人,我已經找到了。

這個晚上,我睡得很好。睡著後,朦朦朧朧地,我又聞到茉莉花的甜香,又夢見那個穿著黑色夜行衣的男人,他粗粗的指節撫過我的臉,帶著一分疼惜、兩分愛憐……




第七章

你從不知道,我想做的不只是朋友

日子過去月餘,家裡捎來書信,要我找機會把幼芳接進來。

我不耐煩,連回信都懶。他們不知道,後宮裡圈禁的,是一群可悲女人,是很多個不同的瑰麗人生,因為帝王的貪婪,讓她們走入共業。

但這話不能隨口亂說,我答應過阿朔,趨吉避禍。

我和福祿壽喜相處得很好,關起門來,我們說別人的小話,搞小廚房,吃吃喝喝玩玩笑笑,日子倒也快活。

我常溜出去找阿朔,說話、取樂,他找了許多好東西給我,我則教他很多小實驗。他不再對我擺冷臉,我有問題他必答;而我,不等他問,就嘰嘰喳喳不停說話。

我還是常常鬧常瑄,相處久了,慢慢發覺,即使是嚴肅男人,也有鐵漢柔情的一面。

上回貪玩,爬上樹去摘梅子,我忘記腳上踩的是繡花鞋不是NIKE籃球鞋,忘記身上穿的是月白蟬翼皺紗裙不是Lee牛仔褲,動作過度粗魯,一個不小心,整個人從樹上掉下來。

閉眼、抱頭、尖叫......在我的叫聲還沒發揮到淋漓盡致時,就讓常瑄穩穩地接住了。

他沒有出口安慰我,但蒼白的臉色說盡了關心,他把我放下時,我的腿還在抖個不停,他沒離開,只是靜靜地站住,讓我攀在他身上,等待發軟的雙腳堅強。

他的溫柔在那刻,被我窺見。

「姑娘,這是皇后娘娘送過來的佛經,要您騰一遍,送回去。」小喜捧著紅托盤,走到面前,拉回我渙散的意識。

「要我寫嗎?」

「當然是姑娘您啦,總不會是讓咱們四個奴才寫吧。」小喜笑了。

我盯著托盤裡的佛經,發呆。皇后娘娘是想考我的書法,還是藉字跡考校我的品性?慘,我不能說不會寫書法,不能用原子筆寫,更不能表明自己是章幼沂的替身,那還有什麼解決方案?

嘆氣,後宮生涯催人老,白了頭髮、滄桑了心情。

「在想什麼?」

來不及回頭,站在身旁的小喜小福先低頭福身。「給九爺請安。」

是他,鏞晉......那個逼我進宮的罪魁禍首。

旋身對他,我沒好臉色,可他卻是笑意盎然,暴躁老九在他身上看不出痕跡。

這是我頭一回認真望他,兩道濃眉氣勢十足,一雙虎目熠熠生輝,他屬於有型酷哥那類。他手拿著一把折扇,輕輕搖著,悠閒自若的模樣和那天大相逕庭。

皇后娘娘就是讓我來當他的玩具的,好玩的話留下來,賞個側妃頭銜當當,讓章爹爹感激涕零,為國鞠躬盡瘁,如果不好玩,就送些明珠珍寶打發我回去,也當了一回賞賜。

生平第一次演芭比,我的心情不是太好。

他揮揮手,讓小喜、小福下去,迎身上前。「怎樣,還住得慣?」

「謝九爺,一切安好。」我的口氣敷衍了事。

「不要喊我九爺,叫我鏽晉。」

「奴婢不敢。」我低頭,愛看不看他。

「誰說妳是奴婢!」他用扇子勾起我的臉,逼我不得不對上他的眼睛。

四目相對,半晌不說話,慢慢地,一抹笑在他嘴邊形成,小小的笑逐漸擴大,擴到眼底眉梢。

他湊近我耳邊,帶著壞壞的笑容,輕聲問:「聽聞章家千金舞技高強,連傳授舞藝的師傅都甘拜下風。」

好得很,今天是大學聯招術科科考嗎?老的要考校我書法,小的要評我跳舞,接下來咧?彈琴、吟詩、女紅......如果高分過關,要不要出國比賽?

「怎樣?肯不肯再現一回智慧?或者妳的智慧只有架紙橋那一點點?」

我不回話,光是張大眼睛瞪他,一點不馴、一點桀驁、一些些的初生之慣不畏虎。

靈光乍現,假設把他惹火,說不定就可以脫離後宮,重啟我自由自在的生活,到時我才不要回章家,我要一個人生活。何況阿朔說,再過不久,他的傷勢穩定,就會回自己的王府裡休養,從此,我三不五時去找他,再不必擔心被誰看到,日子豈不更快活逍遙?

念頭起,我立即計畫好該怎麼做。

「母后說,如果我喜歡妳,可以把妳留下。說,妳想留下嗎?」

他的意思是──跳舞給我看,本皇子心情大悅,就讓妳美夢成真。呵呵,他失算了,我的美夢裡面,沒有一位九皇子。

嘴角掛起冷笑,我驕傲地回望他。惹火他吧,反正他脾氣大,氣死他不是太難的工作,他多跳兩下腳,我出宮的機會就大大增加。

態度確立,我抬起頭,口氣很諷刺:「請問九爺,我該說謝主隆恩嗎?」

他眉頭一緊,笑眉收斂。「怎麼,妳不想?」

「我為什麼要想?哦,因為你是高高在上的九皇子嘛!因為人人都巴結你,所以我得向眾人學習,匍匐在你腳邊,感恩謝天?」我的態度很差,語氣很惡劣,打定主意把他弄爆炸。

「我沒這麼說,我只是想......」

「只是想,操縱一個人的意志又沒什麼,反正你很偉大,別說意志,就算要操縱別人的生命或人生,都是理所當然的呀!」

我一句接一句,接得他無話反駁。

「我沒要操縱妳的人生。」他漲紅臉,低抑著聲音說。

「如果你沒有,我幹嘛待在這邊?」我演得太認真,幾乎是咄咄逼人了。

他錯愕,遲疑了一下,輕聲問:「妳不喜歡進宮嗎?」

他沒生氣耶!我那麼不友善,侵犯了身為王子的尊貴,他怎沒暴跳如雷?鏞晉的態度讓我反應不過來,預估中,他不是應該大敲桌子,怒吼一聲「大膽」,把所有人都嚇得腿軟?

「換了你,你會喜歡?莫名其妙被帶走、莫名其妙離開自己的家、莫名其妙待在這個隨時隨地要跪安、隨時隨地會掉腦袋的地方。

你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會做錯事,不知道哪些話能說,哪些話不該說,你不敢正視別人的眼睛,做一步要想三步,連睡覺都會被嚇醒......這種地方誰愛待,讓誰待去。」

很好,我已經感覺冷冰冰的刀刃架在脖子上,如果這些話傳出去,我有十顆腦袋都不夠砍。

鏞晉雙手環胸,靜靜地看著我。他沒生氣,反而是我像被針扎破的氣球般到處跳。

他怎麼不快點抓狂?怎麼不一怒之下,趕我回老家?生氣、生氣、快生氣!我在心底為他組拉拉隊,鼓吹他發瘋。

「好,我知道了。」他鄭重點頭。

他張嘴,嘴裡吐出來的是中國字,語法很簡單,可是我怎麼聽不懂?是我變笨還是他被外星人附身?

「啊?」我歪了頭,傻眼瞧他。

他溫暖的手搭在我肩上,看著我半開、再也合不攏的嘴,居然笑出溫和。他不是易怒的「九哥」嗎?是我記錯人,還是暴躁只不過是他的欺世假象?

「我會告訴母后,以後妳不必對任何人跪安,不會有人想砍妳的頭,妳愛說什麼就說什麼,不必擔心。相信我,我會照顧妳,妳安心睡覺,以後都不會作惡夢了。」

他臉上有一絲赧色,而他的話,撞到了我心底的感動區。

「啊?」又啊一聲,我回應不來。

「我說,我會保護妳。」

這是承諾?我當場呆住。

他趁我發呆,一把將我擁入懷裡。轟,腦裡一陣亂,計畫亂了,主意亂了,我連腦漿都亂得整不出頭緒。

兩分鐘吧,或者更久,不知道,沒帶手錶,我對時間的概念越來越差。他抱住我,輕輕地搖晃自己的身體。我感覺他沒第一次見面那樣討人厭,他也許以自我為中心,也許性格驕傲恣意,但卻不是壞人。

接在錯愕之後,理智回籠,我推開他,怒眼瞪視。「你沒有經過我的允許,怎麼可以抱我?你不知道什麼叫做男女授受不親嗎?」

「允許?」他像聽到天大笑話似地,嘴巴往兩側一咧,咧出個賞心悅目的笑臉。

「對,允許。」我加強口氣。

「我做什麼都要得到允許嗎?」

「當然,只要你做的和我有關係,都得得到我的允許。」我講得很驕傲,頭抬高高,表情很像偉大的教育部長。

「所以沒有允許不能抱妳?」他攤攤手,退後兩步。

「對,沒有允許不能靠我太近。」

「沒有允許不能找妳?」

「對,當個不受歡迎的客人,你不開心我也不歡喜。」我越說越過分,完全忘記眼前這個人是貨真价實的王子,不是電視劇裡的假貨。

「沒有允許,我不能當妳的朋友?」他撓撓頭,似乎發現自己妥協得有些過頭了。

「自然是。我也可以表面當你是朋友,心裡拿你當敵人。」

「那妳能不能允許我當妳的朋友,表面和心裡都一樣的那種?」他的表情誠懇、態度真摯,十足十的好人卡受獎人。

他吃錯藥?!我的下巴差點掉下來,還以為他快被我弄火大了,沒想到他竟肯妥協到這種地步!

看著他,我很久很久說不出話,而他竟也閉上嘴巴,耐心等我回應。

不公平......伸手不打笑臉人,他滿臉陽光,滿心晴朗,就算我手上拿了武器也砸不下去啊!他持續笑著,濃眉安安心心地擺在額頭上,我被看得心慌意亂,手足無措。

「我、真的、想當、妳的朋友。」他把一句話分成四段來說。

他都這樣「懇求」了,我還能說什麼?

「好......吧......」我不知道這個決定是對或錯,可他是皇子啊,他根本不需要問妳肯不肯,他說當朋友就是朋友,誰敢有異議?他問我,就算給了我天大面子,何況,拒絕他的熱烈友誼,很困難。

他敞開笑顏,陽光青春美少年的快樂讓我跟著拉開笑靨。感覺怪怪的,我這樣算不算是老牛吃嫩草?畢竟,我肚子裡面裝的是成年女人的靈魂。

「那妳能不能『允許』,跳舞給我看?」他笑問。

「你有沒有聽過什麼叫做得寸進尺。」我斜眼瞪人。

他在吸氣。這回,我終算惹惱他了?也應該吧,他做什麼都不會是得寸進尺,嚴格來說,得寸進尺的人是我不是他。

我以為他終於要變臉了,可他轉過身,邁開腳步,走到門口又折回來。「妳的舞姿曼妙優美,二哥形容過很多回,我聽得怦然心動......」

他是在解釋自己的堅持嗎?

「很多時候是言過其實,你該懂得謠言止於智者。」我悶聲道。

「這麼謙虛?不像妳。」

我本來就不像章幼沂,我像的那個人是事事普普的吳嘉儀。

「跳跳吧,我們把門關起來,誰都不給看,就我看,怎樣?」他還真的以為我是害羞。

「一個人跳有什麼意思,要跳大家一起跳才好玩。」我隨口說說。

「好啊,大家一起跳。」他二話不說就同意。

又是一個意料之外,今日的他,打破我對九皇子的偏見。

九皇子暴躁易怒,任性驕恣,宮裡人人都讓著他,連皇后都捨不得說他一句重話......這是我得到的八卦消息,可是他,讓我、讓我、讓我......不斷讓我。

好吧,話出口了又收不回來。

我喚來小壽子,比比長度寬度,讓他下去準備兩根竹竿、兩塊方木頭。

小壽子一走,獨留我和鏞晉。他拉著我坐下,說:「聽說,妳常常去找四哥。」

我躲得那麼小心,還是讓人瞧見?「你裝了針孔攝影?」

「什麼?」他沒聽真確。

「沒什麼。」我吐氣,回答:「對,我常去找四爺。」以後不躲不藏了,反正再小心還不是會被知道,索性就給他大大方方。

「妳找四哥做什麼?」

「還能做什麼?談詩論詞啊!」我敷衍。

「妳找錯人了,要談論詩詞該找三哥,他在這方面很行。」

花美男?對哦,進宮以後還沒見過他,不過,見不著他才叫合理吧!他有自己的府邸,沒事老進宮做啥?可他說要當我的朋友兼靠山,進宮那麼久,連面也不來見上一見,由此可知他這個人缺乏誠意,朋友只是隨口說說而已。

「妳常去陪四哥,這樣很好。」他點頭。

「為什麼很好?」

「四哥自從受傷以後,性情丕變,我能理解他的難受,畢竟曾經是叱吒沙場的風雲人物,現在只能受困在小小的懷恩宮,龍困淺灘。」

是啊,一個意氣風發、蹺勇善戰的男人,驟然間連基礎生活都不能自理,那苦,哪裡是理解二字就能說通。

「我最崇拜四哥了,我學兵法、我武功高強,將來我也要當大將軍,替他把那些番邦賊子除盡,保我大周疆域。」他一擊胸,豪氣萬丈。

「殺人可不是好工作。」我不苟同地搖搖頭。

「英雄就是好工作了吧。」

「英雄和賊寇不過一線之隔。」我澆他冷水。

「錯,妳的腦袋不清楚,下回我陪妳去找四哥,讓他給妳說說。」

談話間,小祿子來回報,說東西已經備下。

我走進院子,先把木頭和竹竿就定位擺好,指導小祿子、小壽子一邊一個,兩手各抓住竹竿一端,按照節拍,開合、開合、開開合,然後唱歌,讓他們跟著節拍走。

等他們逐漸順手時,我起身示範舞蹈動作。

竹竿打開時,腳踩進兩根打開的竹竿裡,竹竿閉合時,腳抬高別讓竹竿夾到,然後在開開合間中,兩腳輪流踩進竹竿間,並快速跑,向另一邊。

「看懂了沒?」我問鏞晉。

「嗯。」他點頭,竹竿舞開場。

白浪滔滔我不怕,掌起舵兒往前划,撒網下水把魚打,捕條大魚笑哈哈。

這是首音律簡單的兒歌,我才唱幾次,鏞晉和福祿壽喜都會跟著唱了,我越跳越順,越跳越快,一雙腳在竹竿裡外飛舞。

抬眸,發現鏞晉張大嘴巴笑不停,我跳到他身邊,拉起他,一起加入舞蹈。

還說武功高強呢,他才加入就被竹竿夾得哀哀叫,他越叫我越是大笑,要知道,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嘲笑皇子的。

見鏞晉被夾,福祿壽喜嚇得不敢繼續動作,要不是他下令不准停,遊戲就只能到這裡了。

鏞晉是個好勝心強的人,一試再試,他慢慢摸熟了動作,被竹竿夾的機率漸漸變少,但我下令加快速度,他就又開始哀叫不止。

我笑得很瘋狂,連福祿壽喜都感染了快樂氣氛,跟著大叫大笑,我跳得頭髮亂了、衣服亂了,連鞋子掉了也不管,穿著襪子照跳。

鏞晉受不了,主動退出,一把坐倒在地上。

「我不行了,這比練功更累。」

「怎樣?承認我的舞技很棒了吧!」我喘著坐到他身邊,一面把掉了的鞋子撿回來,套回腳上。

「妳連一下都沒夾到?」

「我又不是頭腦簡單、四肢不發達的笨蛋。」話甫出口,我馬上後悔。口無遮欄啊,嘲笑就算了,指責也罷,這可是人身攻擊。人家說龍生龍、鳳生鳳,我一句話把氣勢很嚇人的皇后娘娘都給接和進去。

他臉色丕變,怒眼看我。

在考慮怎麼懲治我嗎?我抖掉一身毛毛反應,掛上巴結笑臉,問:「請問,九爺說話算不算話?」

「我當然說話算話。」他收回不友善眼神。

「你說過不會砍我的頭,我愛說什麼就說什麼。」我搬出他的承諾自救。

他定眼看我,須臾,噗哧一聲笑出來。「章幼沂,妳到底懂不懂什麼叫做害怕?」

「懂啊,不然幹嘛問你說話算不算話?」怕死,人之常情。

約莫是在這裡東跪西跪,膽子給跪小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感覺離我遙遠,我開始學著小心翼翼、學著看人臉色,或許程度尚且比不上這個時代的女人,但我心知肚明,吳嘉儀正在慢慢地轉變,變成章幼沂。

「妳真的很與眾不同,我想,我再也找不到像妳這種女人了。」

「找到也不會比較屌。」像我這種人,到二十一世紀,隨手撈撈就能撈到一大把,而招牌掉下來會砸到三五個。

「屌?什麼意思?」

我沒理他,見著他一直在揉小腿,伸手拉高他的褲管。哇,青紫一片,慘不忍睹。明明很痛,他卻還假裝一臉無所謂,這就是男子氣概的表現?我噴口水大笑。

「妳......」見我沒有半點同情心,他的劍眉豎了起來。

「快回去上藥唄,龍體鳳體的結合體,很珍貴的。」我反刮他一頓。

他瞪我一眼,忿忿走出去。見他終於發火,我笑得更大聲了。

「姑娘,這可怎麼得了?九爺被傷成這樣,要是傳了出去,咱們肯定要砍頭的。」小祿子憂心忡忡。

「放心,不會傳出去的。」我胸有成竹。

「怎麼可能!?九爺脾氣差,眾人皆知。」小喜道。

「他不是壞人,只是被寵壞了,不懂得如何和人溝通。」我就是相信他的話,就是相信他不會害我被砍頭,他說過要保護我......我相信是真的。

「可是......」小祿子還想說話,被我擋了下來。

「安啦,沒事,就算真要砍頭,砍的也是我這個始作俑者。」我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塵土,轉身,想起他那張疼痛又逞英雄的臉,忍不住心情特佳。

我扯起嗓子,一面跳舞,一面高唱起黃小琥紅透半邊天的老歌:「你從不知道我想做的不只是朋友,還想有那麼一點點溫柔的驕縱,你從不知道我想做的不只是朋友,還想有那麼一點點自私的佔有……」

※※※※※

在我和鏞晉大跳竹竿舞的同時,後宮發生一件大事。

其實事不關己,我大可以假裝不知道,嚴守「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至理名言,安安分分過日子。可是好難......我很難不去悲悼一條青春美麗卻身不由己的生命,尤其當這種事不是出現在電視劇裡,而是發生在我生活週遭時。

出事的是瑾妃,她才十八歲,十五歲入宮,三年之內可以爭到這個位子很不簡單,她的父親只是個小小的七品縣令,家世背景很一般,沒人相助還能從美人一路爬到嬪、妃,除了運氣還需要很大的能耐。

聽說當年,麗貴人正受皇恩,整個月裡皇帝只翻她的牌子,其他的嬪妃根本見不著皇帝的面,就連懷著龍胎的盧美人胎氣不順,差點兒小產那夜,麗貴人也不肯讓皇帝離開自己的寢宮。

這件事讓皇后非常生氣,卻拿麗貴人無可奈何,到最後,她挑了當時未受過寵幸的瑾美人,安排她在家宴裡引吭高歌,吸引皇帝的注意力。

瑾美人很有才氣,吟詩作詞、跳舞撫琴樣樣行,更有一副清脆甜美的好嗓音。重要的是,對比起麗貴人的強勢驕橫,她的溫柔恬靜、親切可人,更能擄獲帝王心。

事情發展遂了皇后的願,漸漸地,皇帝不再寵愛麗貴人,再加上一再受封,瑾美人成了瑾妃,自是成了麗貴人的眼中釘,這些年瑾妃能平安度過,也算佛祖庇佑。

可是這回,她竟然被打入冷宮,原因是毒害霏屏公主,即麗貴人的女兒。

這是多大的罪名,別說在後宮,就是在民間,都要被包青天抓去開鍘的呀!

這個事件的唯一人證是瑾妃身邊的侍女。她說:「是瑾妃要我送桂花糕去給霏屏公主的。」

麗貴人對皇帝哭訴:「皇上知道臣妾與瑾妃向來不合,她送桂花糕來怎能安好心?我自然是不肯讓屏兒吃,可屏兒性子拗硬要嘗嘗,推推拉拉間,糕點掉在地上,讓她的狗小玉兒吃了,才吞兩塊,小玉兒就口吐白沫、一動不動......皇上要替臣妾做主啊......」

就這樣鬧騰了兩日,瑾妃的侍女被賜死、瑾妃打入冷宮,而麗貴人因護公主有功,受封為妃,事情告一個段落,塵埃落定。只是,故事聽在我耳裡,心甚不平。

侍女有沒有和麗貴人串通?桂花糕是原本就入了毒,還是進麗貴人院裡才加毒?怎麼麗貴人有預知能力,幾塊桂花糕就能嗅出陰謀?小玉兒怎好死不死,搶了桂花糕就吃?瑾妃的身份、寵幸遠高於麗貴人,怎會同麗貴人爭寵?

我有一百個疑問可以推翻麗貴人的指控,有足夠的證據證明瑾妃沒有犯案動機,但沒人理我。

小喜說,後宮女子若是被打入冷宮,這輩子、這條命就算是玩完了,哪怕曾經多麼輝煌風光,都成過眼雲烟,皆不算數了。

左思右想後,明哲保身被我丟在腦後,我趁著小喜他們不注意,偷偷跑到冷宮探瑾妃。冷宮的看戒鬆散,兩個守門太監,一個在打瞌睡,一個不知道跑哪兒偷閒,我很順利地溜了進去。

我與瑾妃只有兩面之緣,算不上深交,但她是個極讓人舒服的女子,淡然婉順,像一泓清水,自然澄淨。

她住的小屋子整理過了,雖不豪華卻也乾淨宜人,即使身處冷宮,即使不見帝王面、不受恩寵,她仍是安安然然、態度悠閒地過日子。

她閒情逸致,整理冷宮裡的小花園,甚至笑著對我說:「要是能拿到種子,明年這裡就能開出一片紅紅黃黃的花兒。」

在她身上,我第一次懂得何謂寵辱不惊,閒看庭前花開花落,褒貶不露,笑望長空風捲雲舒。像她這樣的女人會為了爭寵而下毒,我不信,就連問她這種問題,我都覺得褻瀆。

探過她後,我心底壓了重石,悶悶地走往第一次見到阿朔的園子。坐在那方綠蔭下,瑾妃該有卻不見影兒的委屈全跑進我的肚子裡。

我把頭埋在膝問,有強烈的無力感。

「怎麼了?」不知道坐多久,阿朔的聲音出現。

我剛肯定昏頭了,否則怎他什麼時候到身邊都不知道?他要四處活動是要費大工夫的呢!

抬頭看他,那些委屈一古腦兒想從胸腹間翻出來似的,未開口,眼眶先紅。

「你怎麼會到這裡來?」我仰頭,吸吸鼻水。

「小福到我那裡尋人,說午膳時間過了,妳沒回去。」他口氣裡有幾分揶揄。

是啊,我是餓不得的人,該吃飯的時間沒出現,肯定有事。

他見我不應,伸手揉揉我的頭髮。「說吧,沒事怎麼逛到冷宮去,好奇心?」

「你怎麼知道我去冷宮?」

「我派人去找,常瑄看見妳從冷宮出來。」

於是常瑄一路跟,跟到這裡來?那麼,阿朔出現也就不稀奇了。

他不苟同地對我搖頭。

我懂,他又要說我行徑大膽,說我沒把宮中規矩擺在心底......可這規矩根本不合理。

我為自己分辯:「我去見瑾妃,我不只這次去,下次還要去。」去給她送紙送筆送書送被子,給她送明年會開滿五顏六色花朵的種子。

「妳太大膽了。」

「大膽又如何?瑾妃處處小心翼翼,不惹人、不挑釁,還不是落了個悲慘結局。」我惱火。

「妳在為瑾妃不值?」

「是,那毒不是她下的,是麗妃對她有恨,她對麗妃根本無心。我找不出任何道理,她需要多此一舉來欺害自己。」我越說口氣越差。

「妳為什麼這麼生氣?」他問。

「誰不氣啊!想一個那麼年輕美好的生命,就要在冷宮裡度過下半輩子,歲月悠悠,幾十個年頭,那份孤寂,教人怎生忍受?她一個能琴擅舞、通詩曉文的好姑娘,若是碰到疼她、憐她的好夫君,即使只是個平民百姓,但夫妻相守、鶼鰈情深、千里嬋娟,人生豈不暢意?

豈知一朝入宮,被選侍君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帝王的情愛薄如紙,今朝榮寵,明日一場寂寞憑誰訴,算前言,總輕負。這是她要的、她選擇的嗎?不是,決定這一切的人是她的父兄、是有權有勢的帝王貴族......」我氣到口不擇言。

「這就是後宮女子的命。」他輕描淡寫。

我對他的輕描淡寫忿忿不平。「如果不是帝王貪心,要留住天底下姣美女子,會有今日的眾妃爭寵?人人都要女子不求不爭,但越是溫和柔順的女人卻越佔下風;因為帝王有權有勢,有能力召集一群女子來創造他的快樂,卻沒想到他的快樂得犧牲掉多少個女子的幸福......」

見他的臉色沉下,我知道,我又口無遮攔,踩到他的界線了。咬唇,他不愛聽,我不說了,可怒濤仍在胸臆間翻騰。

我們就這樣僵持著,他不說話我也不言語。

好半晌,他嘆氣,對我的脾氣很無奈。「妳幾時才能學會說話知輕重?」

背過他,我低語:「瑾妃是無辜的。」

「妳以為麗妃拙劣的技巧騙得過母后和父皇?」他淡聲道。

皇帝皇后知道瑾妃是清白的!?那......我猛地轉身,用力抓住他的手問:「既然如此,為什麼要把瑾妃關進冷宮?」

「明年朝廷要對東北用軍,需要借助麗妃娘家的力量。」

哦,我聽明白了,所以即使冤屈,瑾妃都要「為國為家」住進冷宮裡。怨誰吶?怨她沒有一個強而有力的娘家唄!

鬆開他的手,我笑得很諷刺。「原來後宮那麼多嬪妃,都是大臣們繳納上來的人質,高高在上的皇帝需要妥善利用這些人質,才能讓臣子們盡忠。」

「幼沂,妳苛薄了,身為皇帝有皇帝的為難。」在我鬆開前,他回手握住我的。

「所以瑾妃不難?明明是冰清玉潔的好女子,明明性子溫善純良,卻要落下個毒殺罪名,就因為她的娘家沒有皇帝需要借助的力量。」

「難道妳要父皇因一己之私,置國家不顧?」

「說得好,不過是一個女人嘛!一己之私算得了什麼,哪比得上國家那麼大一頂帽子!」我的口氣充滿譏誚。

「幼沂。」他的聲音不大,但口氣裡的嚴厲我聽出來了。

閉嘴,我瞪他,他回視我。滿肚子的委屈沒有因為他的解釋而平息,反而更高張。

「妳知道,一旦戰敗,邊城會有多少百姓流離失所,多少百姓會痛失親人?況,不論東北出產的礦場可以養活大周多少百姓,光是失守,往後軍隊要用的兵器、民生要用的工具器物......統統找不到原料,這將會帶來多大的衝擊?

所以,這一仗,只准勝不准敗。麗妃的父親是個驍勇善戰的將軍,不只父皇需要他,國家更要重用他,如果升一個妃子能夠得到他的不貳忠心,一個好皇帝就該去做,絲毫不懷疑。」

「瑾妃活該被犧牲?」我明知道阿朔是對的,可就算他對,瑾妃還是無辜、還是可憐。

「她沒有被犧牲,我保證她的冷宮歲月不會太久,母后已經交代過,那裡的生活用度一切從優。妳去那裡,有看到瑾妃被嚴密看守嗎?」他問。

冷宮歲月不會太久,這代表......我用眼神詢問他,他也用眼神給我正面回應。鬆口氣,阿朔的保證,一口氣消弭了我所有的不諒解。

「真的不會太久嗎?」我軟了語調,再度確認。

「妳要我發誓?」他斜眼瞄人,臉色表現得很明顯──有膽妳就叫我發誓看看。

「不必發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何況說話的是偉大的權朔王,誰敢質疑?」我拋出笑臉,把他剛硬的五官線條拉出柔軟曲線。

「以後想發脾氣,先弄清楚前因後果再來大放厥詞。」他沒好氣瞪我。

「是,四爺的教誨,幼沂謹記在心。」只要瑾妃沒事,要我多麼諂媚巴結,我都辦得到。

「先別去探瑾妃,等事情再平靜一點,好不?」他問。

他在徵詢我的意見?我還以為他只會命令人。「是,四爺怎麼說都成。」

「這陣子宮裡有事,妳安分些,別淨惹事上身。」

有事?有什麼我不知道的大事要發生了嗎?心惴惴不安起來。

「遵命。」我用三根手指頭敬了個童軍禮,他肯定看不懂,可他笑了,眼底有著寵溺。

「妳啊,不改改性子,以後要怎麼辦?」

我咬著手指頭,裝淘氣。「那就......就回去問問我爹,他是不是皇帝所要仰仗的力量,如果不是的話,就得趕快想個法子找座靠山,免得下次......」

他嘆氣,沒讓我把話說完,就將我拉進懷裡,一個密實的擁抱把我妥貼收納。「不必找了,妳的靠山在這裡,跑不掉、鏟不平、坍不了。」

他要當我的靠山?跑不掉、鏟不平、坍不了的靠山吶!心悴悴地跳著。

身子暖暖的、心暖暖的,連貼在他胸口的臉頰都暖暖的,我那一大堆穿越時空原則跟離家出走念頭消失,頭腦暫停作用,但五官自己發揮功效。

眼睛說:這個男人的表情很溫柔,若非真心喜歡,他會直接讓常瑄把我擋在外頭。

耳朵說:妳聽四爺的心跳多麼沉穩,他是那種紋風不動的石頭男人,若非真心真意,他說不出這種話。

鼻子說:阿朔身上的味道很好聞,他是讓人悴然心動的好男生,如果放過他,說不定我與愛情再也無緣。

而皮膚說:他的擁抱很溫柔,他一定也有顆和擁抱同樣溫柔的心。

還以為從來都只是我的主動、我的勾引,我三番兩次侵門踏戶,逼著他當朋友......

茅塞頓開呵,原來嘴裡口口聲聲說不要,心底一次一回用朋友隔離對他的感覺,可終究,我期待這個懷抱,已經很久……

原來,他對我,也有那麼一點點不同,我們之間不是單方面交流;原來,他願意讓我倚靠,即使我是個麻煩人物……

前幾日才唱過的歌詞跑到腦袋中造反,黃小琥感性的歌聲揚起,牽動心情──

你從不知道我想做的不只是朋友
還想有那麼一點點溫柔的驕縱
你從不知道我想做的不只是朋友
還想有那麼一點點自私的佔有......

恍然大悟,我總是愛在他面前驕縱,老是自私地想對他多一些佔有,那是因為,我想做的不只是朋友?

念頭浮現,我該害怕的,在這個時代,不應有感情牽扯;但在他懷中,我像對嗎啡上了癮,不想推開他、不想錯失他的溫柔。也許是費洛蒙作用,他想抱我,我很開心,並不需要得到「允許」。

「如果我被關到冷宮,你會求皇后,讓我的生活用度一切從優?」我沒話找話說,卻沒想過這話有多麼不妥。

「會,但我會讓警衛嚴加看守。」他咯咯輕笑,不以為忤。

「為什麼?」我抬頭,詫異。

「因為妳不像瑾妃,會乖乖待在那裡,就算翻牆、挖狗洞,妳都會想盡辦法逃走。」

「你還真瞭解我。」我笑問。

「我損失不起妳,就是五花大綁,都不准妳逃。」他的手圈得更緊了。

這些話他說得語重心長,我不懂他的口氣,不確定他知道些什麼,但我成了他損失不起的女人?這件事,讓我既驕傲又得意。

這樣,我們之間,算是有某種認定了,對不?

這天,我們在樹下野餐。我很開心,不管我怎麼任性、發脾氣,他都沒忘記,我錯過午膳時間,腸胃仍然空虛。




第八章

禍從天降

我老是在夜裡想著、分析著,為什麼是阿朔不是鏞晉?為什麼花美男除了朋友,不能再前進?為什麼那麼多好男人在眼前,獨獨阿朔給得起安心?

我尋不出答案,但能確定,想起他,幸福就會在心底轉圈圈;夢到他,那日肯定是一夜好眠;我所有的幸運都和阿朔掛勾,只要在他身邊多待一分鐘,我便多了一分快樂。

我常常壓縮著理智念頭,不准它冒出來規勸我──別在不合宜的時空裡架構愛情。偶爾,我會故意忘記,自己真正的名字叫做吳嘉儀,上有姊姊、下有弟弟,我生存的時代是二十一世紀。

在大多數的時間裡,我甚至說服自己,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對月,曾經擁有勝過天長地久。就是這樣的放縱,我偷偷地允許自己,愛上阿朔。

至於阿朔,那樣矜淡的男子,已經說了一句「我損失不起妳」,我還能對他再做非分要求?不能吧!我們之間或者沒有結局未來,但當下,我們都幸福著,這樣就夠了。

「在想什麼?」阿朔把一筷子脆筍夾到我碗裡。

我曾經懷疑過,我會喜歡上阿朔和吃人嘴軟有沒有關係?

他總是把我餵得飽飽的,好像我吃飽,他便滿足了。又或者,在那個垂竿的花賞會裡,第一眼,我便對他有了認定。

「悶吶。」我把筍子放進嘴裡,衝著他一笑。

「妳每天都弄出那麼多想頭,還會覺得悶?」他莞爾。

「是悶啊,走來走去就這方寸地,胸襟都狹窄了。」

「方寸地?」他眉頭皺得緊。全世界大概只有我會覺得皇宮是方寸地吧。

「可不,全是人工堆砌的人工造景,你該去見識見識那些自然風貌。」

「意思是妳見識了不少。」

「是啊,日本富士山、美國大峽谷、撒哈拉沙漠、尼加拉瓜大瀑布......」

我真感激電視發明者,雖然學者都說電視看太多會變笨,但是它讓我在這裡成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淵博之士。

「可也沒見妳的胸襟寬闊到哪裡去。」

他一句話堵了我。

「沒嗎?」我鼓起腮幫子問。

「是沒有。」他說得很肯定。

想想也是啦,我老在他面前批東評西的,今天嫌老太監迂腐,明日說過度溺愛,養出驕恣公主,唉......虧我還在慈濟交善款,半點佛家的豁達胸懷都沒學到。

「好,那......我問你,為什麼天狗會吃日?」我轉移話題的功力高強。

「那是一種自然現象,沒有為什麼,就像太陽升起、太陽落下一樣。」

太好了,他沒搬出鬼神那套迷信說詞。抬高臉,我表現得一派驕傲。「做學問吶,可不能像你這般不求甚解。」

於是我又搞了他最愛的科學實驗。

我把燭火放在桌子中央充作太陽,找了梨子當地球,橘子當月亮,稍稍解釋過自轉公轉、月球反射太陽光之後,我轉動地球,讓小扇子跟在我身邊幫忙轉動月亮,接著......別說日蝕月蝕這種小事了,連春夏秋冬我都給他解釋得透澈清楚。有時候,我覺得不當老師太浪費我的天分。

阿朔聽得津津有味,眼睛看著我,似乎有話卻選擇不問。

有點小失望呢,我還在等著他問我為什麼,然後再把那套宇宙爆炸說、核融合反應統統搬出來,炫耀我的「學富五車、才高八斗」。

見他久久不語,我指著桌上的燭火,說:「阿朔,如果這個是你,我就是月亮。我不會發光,但是圍著你轉、反射你的光芒,這裡,就會暖洋洋。」

說著,我把手壓在胸口。這叫作示愛,二十一世紀的方式,我不知道他會不會覺得過火,但這就是我,一個樂於對他出示真心的章幼沂。

他定定看我,半句話不說,像在研究什麼似的。

我說不出那種感覺,如果同樣的眼光從皇后眼底發出來,我肯定嚇到腿軟,可是讓他研究......我還真的不在意被他看透。

許久,久到我的腦袋又開始亂七八糟說話時,他終於開口:「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我聽懂了,這首詩很熟,就算語文程度不好的我也懂。他也在示愛,用遠古時代的方式,比北京人進步一點點,比二十一世紀多了些婉約。

臉紅,我由著他把我的手握入掌中,笑諷我:「原來妳沒有我想像的那麼文盲。」

我朝他擠擠鼻頭,把果子放進嘴裡咬得喀嚓響。

「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用功呢!為配合你,作夢都還在背那些討人厭的之乎者也。」

他大笑,笑得我臉紅心跳,這是我第一次確定,這種感覺就是愛情。

我以為幸福會這樣一直下去,單純的阿朔、單純的章幼沂,即使身處的環境複雜,也複雜不了我們的單純愛情。

可是,多數時候總是事與願違。

我又錯估了,事情還是傳出去,並且剛剛好、恰恰好,是傳到人家的親娘耳裡,這下子,事情不大條才怪。

※※※※※

「皇后娘娘駕到......」

隨著太監抽高拔尖的詭異聲音,一群人接駕、擺座、請安、上茶,好一陣忙亂,才把神位安好......呃,不對,才把皇后娘娘奉入上座。

她一雙冰冷的銳利眸子對上我,連聲音也是寒氣逼人,讓我連大氣都不敢多喘兩下。

「妳可知罪!?」

皇后娘娘出聲,屋裡人們噤若寒蟬。隨皇后娘娘來的下人面無表情地分站兩排,裡裡外外,至少有十幾、二十個人,包公審案都沒她的氣勢,氣憋在胸口,誰都不敢用力喘。

她說知罪?是夾傷鏞晉還是密探瑾妃?五雷轟頂,閃電擊中大腦,我全身上下泛起雞皮疙瘩。

是鏞晉去告狀,我真的把他弄火了?不對,他說過要保護我,怎麼能陷害我?可傷在他腳上,若不是他四處去嚷嚷,誰會知道他的腳受傷?

或者不是他,皇后指的是瑾妃?不能擅闖冷宮禁地,後宮規定第一條,我進月秀閣時,嬤嬤就教過我,還用嚇人的口氣恐嚇過我。

我不說話,是非只因多開口,煩惱皆為強出頭,不管犯的是哪一條都別招,千萬別自尋死路。

「奴婢不知,還請皇后娘娘明示。」這句話說完,我咬到兩次舌頭。

「大膽!」

她輕叱,我立刻跪下,我一跪,福祿壽喜也跟在我身後跪成一片,小喜先頂不住,抽抽答答,匍匐在地上掉眼淚。

「說,是哪個不知死活的人敢把九爺的腳給夾傷?」她的聲音比北極冰層還凍人。

第一次,我知道眼光真的可以殺人,那不是小說家隨口寫寫的不負責任言論;第一次,我知道光是恐懼,就會讓出汗的五月天變成霜雪紛飛的寒冬。

我不怕死的,這邊死一死就回到可愛的家園,所以不要害怕,死沒關係的。對嘛,託穿越的福,我是俗稱的九命怪貓,一定可以安然度過這關......我對自己信心喊話,可全身上下還是抖得像風中落葉,顫顫巍巍。

因為,我不怕死,卻很怕痛啊!

萬一他們決定拿針刺我,那種沒傷口又會痛死人的苦刑可是很可怕的,又萬一,他們決定夾手指頭、用針刺指甲縫、灌水銀、剝人皮......越想越恐佈,奪魂鋸裡的場景在我心底浮現。

「奴婢知罪。」自首無罪,至少換個減刑吧!我低頭,死咬嘴唇,努力不讓自己抖得那麼畸形。這時,我才曉得自己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勇敢。

「說,是誰派妳來的。」

啊?誰派我來?不就是妳叫我來的嗎?我也是千百個不願意啊!抬頭,我一臉茫然。

「誰讓妳來弄傷九爺?」她加重口氣。

「那......只是遊戲啊。」有必要把這麼簡單的事情弄成陰謀論?會不會太泛政治化、神經兮兮?

「只是遊戲?」她哼笑一聲。「妳下回要玩什麼遊戲?殺人還是砍人?我的皇子們是哪裡招妳惹妳,得勞妳找來遊戲,尋他們開心。」

好牽強的藉口,皇后分明在藉題發揮,她只是想罰我。

可為什麼要罰我?我做了什麼不恰當的事,還是無意間踩了她的尾巴?又或者......她不希望我和鏞晉走得太近?

不對,分明是她讓我進宮......難道,礙著鏞晉,她非得讓我進來,可心底想的卻是......

「......聽說皇后娘娘挺中意她的,有意思讓她和九爺多親近。」

「九爺老作弄她,上回還把她弄暈,惹出風波。」

小喜和小祿子的聲音浮上,我恍然大悟。

所以皇后這次是打算給我下馬威,或想直接除掉我?等等,剛才皇后說了皇子們、尋開心,莫非、莫非......我抽了個線頭,卻摸不出下面的線索,知道哪裡不對,卻又說不出所以然。

何必呢?嫌我麻煩,送我出宮,不讓鏞晉靠近我就是了,何必繞大圈整人?可......迂迴作戰不就是後宮裡人人擅長的把式?不自覺地,我眼底浮上一抹譏誚。

「姊姊,我想章姑娘只是年紀輕、好玩,沒起什麼噁心的。」陪同而來的淑妃娘娘好意勸解。

她是看在禹和王面子上,才替我分解?我是個不懂感恩的人,在這當口,只想著宮裡人錯綜複雜的關係。

「人心隔肚皮,誰知道?」皇后冷哼。

「你們這四個奴才在做什麼?為什麼跟著瞎起鬨!?章姑娘初來乍到不懂規矩,難道你們在旁邊就不懂得勸勸?」淑妃叨唸過福祿壽喜,又轉頭對皇后娘娘笑道:「姊姊,您就別氣了。」

「皇后娘娘饒命、淑妃娘娘饒命啊!奴才知錯......」福祿壽喜不斷磕頭,聲音顫抖,他們比我更清楚,在劫難逃。

他們的恐懼感染了我,我是泥菩薩過江,可我知道,再害怕,也不能連累無辜的第三人。

一咬牙,我把頭磕到地板上。「皇后娘娘,是奴婢的錯,他們勸過,是奴婢一意孤行。」

「所以錯全在妳,與他們無關?」皇后的聲音聽在耳裡,像鐵皮磨刮著玻璃,讓我全身上下泛起疙瘩。

「是的。」我咬牙認罪。

我死定了、死定了、死定了......明知道死定了,我還在強撐著當英豪。回頭看四人一眼,他們目光中流露著詫異與感激,我朝他們點點頭,給一個安心笑容。

「很好,這可是妳說的。來人!把她帶下去,打二十大板。」

二十......大板......我對數字有概念,但對單位詞心存疑問。那個板多大?要幾下才會皮開肉綻?幾下就會讓人魂歸西天?

我很快在眾人的倒抽氣聲裡得到答案──那個板,相當相當大。

「姊姊,姑娘家皮嫩,挨不得這麼多板子,略施薄懲也就是了......」

在我被幾個老宮女抓出去時,我聽見淑妃緊張的聲音。

來不及反抗,老宮女們不留情地把我壓在院子裡的一張長板子上,兩個太監一左一右分站在兩旁,隨即,一位宮女用粗嘎的聲音喊出「行刑」二字,還來不及反應,第一板就落在我的屁股上。

天,屁股著火了!下意識地,我想翻身逃跑,可是手腳被人死釘在木板上,動彈不得。

我懂了、明白了,不必等到二十大板,我就會魂歸離恨天……

第二板又落下,我扯起嗓子大聲尖叫,以為叫得夠大聲,就可以忘記板子和人肉相觸時的疼痛,可是,並不能。扯心裂肺的疼痛幾乎要謀殺我,我不知道痛可以把人類的神經撐到哪個頂點,只知道寧願死掉也不要繼續痛下去。

接連著第三、第四......打到第五下,屁股就失去知覺了,叫不出聲、喊不出心碎,我彷彿看見鍾馗站在眼前。然屁股失去的感覺在嘴巴出現,一陣腥甜味湧上,我沒經驗,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只覺得味道留在唇舌間腥臭難聞。我想,我快死了。

第七、第八......那板子還在打嗎?

數數的老嬤嬤聲音持續著,我卻好想睡覺,身上像長了對翅膀,就要往天上飛去。雲啊,輕飄飄,風啊,吹得人著惱,那天怎麼背都背不全的詩句居然在腦裡重映。

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走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時無。
弄筆偎人久,描花試手初。等閑妨了繡功夫,笑問鴛鴦兩字怎生書?

真是的,畫眉樂未享,鴛鴦未成書,我就要回家了。那時總擔著心怕回不去,現下真要走了,卻是離情依依。

在失去意識之前,我聽到有人喊暫停。模模糊糊間,我勉強抬起眼簾,在看見那張讓人流口水的帥臉時,我在心底輕輕地說了聲:久違了,花美男。

趴在長板子上,風自身上吹過,全身泛起寒慄,明明是春暖花開的好天氣,我卻不斷冒出冷汗,汗水濕了衣裳。那是阿朔最喜歡的絳朱繡花滾邊雲錦袍,不知衣服破了沒,沾了血還能不能洗得乾淨……

被打傻了,在花美男進屋,說服皇后留下我一條賤命同時,我滿腦子胡思亂想。

我知道,在皇后眼底,一條人命比螻蟻高貴不到哪裡去,她大可把我弄死,再對爹爹說,章姑娘急病攻心,沒了。

誰敢多話?頂多是掉兩顆淚水,嘆一句紅顏薄命罷了。都是貪玩吶,這不又給我上了一課,想在後宮生存,豈能不戰戰兢兢、小心翼翼?

突然間,我高興起來,阿朔的腿傷了,他當不上太子、皇帝,我不必為了想留在他身邊,待在這個人吃人的鬼地方。

是的,我被打壞了,壞到忘記自己快死掉了,忘記阿朔還有個李家千金等在那裡......打壞的腦子不斷想著阿朔,阿朔......要是來救我的人不是花美男而是阿朔,不知道有多好……

意識飄散,恍惚間,我聽見大批人馬隨著皇后的腳步聲離去,接著身邊執刑的太監走開,黑色布靴離開我的視線。

終於,手腳被鬆開,連同那個喊行刑的粗嘎聲音也離開,我長長地吐一口氣。得救了......

花美男蹲到我身邊,輕輕把我抱起來,在他懷裡,我很安心地讓自己墜入黑暗深淵。

在那之前,我聽見他的嘆息聲。他說:「傻丫頭,我還以為妳變聰明了,沒想到才沒幾天,妳就闖下大禍。」

※※※※※

又作夢了,夢見黑衣男人來到我床邊。

我喜歡伴隨他出現的茉莉花香,喜歡他看著我的眼神裡,帶著濃得化不開的溫柔,喜歡他粗粗的手指頭在我臉上磨蹭,彷彿有無數的心疼與不捨,更喜歡他什麼都不說,就讓我的胸口塞進滿滿的安全感。

我想拉住他,可每回作這樣的夢時,全身都無法動彈。於是,我只能對他微笑,只能說著不確定他有沒有聽到的話,做著我不確定自己有沒有做過的動作。

「我沒事,別擔心......你可以再來看我嗎......你好香,我喜歡你的味道......」夢裡,我是這樣說的。

他環住我的身子,下巴在我髮間磨蹭,聞著他的味道,我在傻笑。

他是誰?不知道,也許是潛意識裡創造出來,為了讓自己安心、精神穩定的虛幻人物。但不管怎樣,我非常滿意自己的創造力。

而等我真正清醒,已經是兩天過後了。

醒來時,看見小喜在床邊擦拭淚水,紅紅的眼眶、浮腫的雙頰,她緊咬著唇的樣子,可愛得像只小麻雀。

我是趴著的,大概怕我壓到傷口,床上鋪了好幾床軟軟的棉被。

「別哭了,我沒事。」我出聲。

小喜一惊,抓住我的手,就跪了下去。「姑娘,都是小喜的錯。」

「又不是妳去告密的,哪算得到妳頭上?」我不過隨口說說,誰知她臉色驟變,唇咬得更緊,淚水掉得更凶了。

心神一凜,我眉頭微皺。怎麼會呢?我還以為自己收攏了大家,以為他們是真正的朋友。唉......人真的不能過度自信。

擠出笑臉,拍拍她的手,我一語雙關:「我沒關係,真的沒關係。」

「小喜沒盡到責任,小喜該提醒姑娘、該替姑娘擔罪,怎麼能讓姑娘替我們頂罪?」她聲音激動高亢,哭得一發不可收拾。

這時,門自外面打開,有人進來。

是阿朔、花美男和鏞晉,見他們進來,小喜連忙抹去眼淚,屈身問安後,退到一旁。

「醒了?有沒有哪裡不舒服?」阿朔讓人抬到床邊,坐在最靠近我的地方。

「全身上下都不舒服,我覺得宮裡的規矩要改改。」我嘟起嘴,帶著兩分撒嬌,把手擱在下巴,微撐起上半身。

「改什麼?」他問,眉頭是皺的、眼睛是瞇的,那表情用白話文的說法叫做不爽。

「打人屁股啊!傷人屁股又傷人自尊,一罪不二罰,一刑卻二傷,太過分。」

挪挪手,我讓自己的手指觸到阿朔擺在床上的指頭,不過是一個輕輕接觸,我像小偷般笑得滿臉賊。

「才醒來,又能胡言亂語了。」花美男靖睿王笑說。

「你還敢來?朋友當假的喔!一定要見我被打得半死才出現。」

「怪我?妳真敢講,我出京辦事,事情才剛辦完,還沒回覆父皇呢!就讓老四的人把我攔下來,一路把我拉到月秀閣救人。妳啊,不是說好要收斂一點的嗎?怎麼轉眼就闖下滔天大禍?」花美男說。

是阿朔......原來是阿朔......心甜滋滋的,想轉身看他,看得更清楚些,但是才半翻身,就痛得齜牙咧嘴。

「做什麼?安分一點。」阿朔冷淡的聲音傳來。

看,那麼快,關心又被鎖進面具後頭,真討厭。

我不理他,也不管屋裡還有旁人,硬要把他的面具撕下,讓他的關心昭然若揭。

抓上他的手臂,我用力翻身,企圖讓自己變成側躺,半靠在他身上,可是連試了幾次都沒成功,卻痛得汗流浹背。

「妳!」他只說一個字,我卻聽得出他有多麼憤怒。

生氣就生氣吧,我偏要任性,誰讓屁股那股子被火燒的感覺不失蹤,誰讓憋在肚子的委屈不消散,疼痛的人最大。

「乖乖躺好。」他怒道。

「偏不。」我同他對上。

「妳在跟誰鬧?」

「跟你鬧。」我的聲音比他大。

「就不怕傷口又裂開?」他的口氣裡出現一絲不捨。

「不怕,御醫很好用。」我像被翻了肚的大烏龜,怎麼都翻不回來,越氣越急,就把自己弄得越痛。

「好了、好了,我來!」花美男看不下去,跳上床幫我把棉被疊疊弄弄,擺出一個懶骨頭,俯身抱起我,讓我靠躺在中間。

嘶……我倒抽氣、咬牙切齒,不過是讓人稍微搬動都痛成這樣,打板子的太監下手真重。

「很痛嗎?」阿朔的臉看起來比我更痛。

我擠眉弄眼,企圖分散疼痛的感覺,可惜效果不彰。

「要不要再擦一點藥?」花美男急問。

那不是又要翻回去,再痛一次?

「不要!」直口拒絕,吸呼吸呼,過好一會兒,我才慢慢適應那股子疼,偏頭,看見阿朔來不及隱藏的心疼,撒嬌一笑。

小福進門,見我醒來,鬆口氣,把一杯又黑又臭的藥汁送到面前。

「這是什麼?」我嫌惡地看著隨波動晃盪的藥湯。

「是消炎止痛的藥,何太醫開的。」鏞晉搶上前說話。

我目光一轉,不看他,讓他討了個沒趣。

「不喝,那味道像大便。」我耍賴。

「這是誰家的姑娘,說話這麼不雅?」花美男噗哧笑出聲。

「我是章家千金啊,您老年失智了嗎?才轉身就記不得。」我隨口頂回去。

「又能胡言亂語,可見病好了一大半。」花美男揉揉我的頭髮。

還是痛、還是火氣大,我不願對小喜小福發火,剛好來了三個受氣包,不藉機耍任性,還等什麼時候?

「太醫說,這個痛還會痛上好一陣子。」鏞晉沒介意我的無禮,繼續說。

忿忿別開頭,拉下丑臉,我把罵皇后娘娘的話擺在嘴裡徹底咀嚼一遍。

我再沒長眼都知道,眼前三只巨獸都是皇后親生的,怎能當他們的面前罵人家老媽,又不是嫌自己活得太長。

花美男見我不說話,摸摸我的頭髮說:「好消息是,痛會一天比一天減緩。」

我沒好氣瞄他一眼。「看來我只能坐在中空的恭桶上面,度日如年。」

阿朔瞪我,陰霾除去大半。「古靈精怪。喝藥!」

他開口,我合作拿起藥碗,把藥往嘴裡倒。真苦......太醫開這藥的目的,莫非是想讓我嘴巴苦到忘記屁股很痛?

放下碗,花美男撥開一顆桂花糖遞到嘴邊,我想也不想,張開嘴巴就含進去。

「神農氏真了不起。」

「又想到哪裡去了?」阿朔苦笑,眼裡有兩分縱容。

「他親嘗百草啊!書上沒記載,不知道他苦昏過幾回。」

花美男又放聲大笑。他真是個愛笑的傢伙,不過就算他玉樹臨風、英俊瀟灑、笑容養眼、傾國傾城,也不必那麼努力,笑出滿臉潘金蓮。

我已經靠躺好,不再需要阿朔替我支撐,可我就是想向他握手。

悄悄地用棉被蓋住兩個人,我在棉被底下暗渡陳倉,偷偷握住他。他抽了抽,見我堅持,也就由著我去。手指輕輕畫過他手上的粗繭,一描二描,描出心安滋味,我肯定有哪一世是粗人,描著繭竟能讓我描出安慰。

「妳那些稀奇古怪的事,不要拿著到處賣弄,早晚會把命給玩掉。」阿朔嘆氣,忍不住叨唸。

「不是我賣弄,是有人說話不算話。」我瞪鏞晉一眼。

「不賣弄,跳什麼竹竿舞?」

「跳舞是九爺下的命令,小女子怎敢不遵命照辦?可辦著辦著就辦出禍事來啦!能怨誰吶?怨自己落土八字命,別人是鑲金包銀,別人開口是金言玉語,咱們動輒得咎,怎能不出事情?」我藉題發揮,把事兒都賴到鏞晉身上。

「妳到底在胡說什麼?」花美男看了看突起的棉被,眸光變得難以捉摸,可不過片刻,又回復平常。

鏞晉向前一大步,直視我,我撇開臉,不看他。

我故意對阿朔講話:「我沒胡說,就有人啊,人前裝英雄,人後當狗熊,嘴巴說沒關係,一轉身就告狀去。」

「不是我講的,我不知道是誰把話傳出去的。」

我眼角餘光瞥見鏞晉氣得臉紅脖子組,卻不理會他的解釋,繼續對阿朔說:「我學乖了,下次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我只拿到你面前賣弄,免得又被打得半死。」

花美男看著賭氣的我們,好笑地在我頭上彈了下。「脾氣那麼大?」

「讓你挨打,看你脾氣大不大。」

「我說了,不是我去告的狀。」鏞晉又插話,拉高音調。

他說他的,我硬是沒聽見。

我對阿朔說:「明天你來,我來教你做彩虹好不好?往後你想看彩虹,隨時隨地可見,不必等候下雨天。」

「章幼沂......」鏞晉的聲音加大。

我自顧自說話:「我慘了,皇后娘娘要我抄佛經,我被打成這樣怎麼坐得住啊?可這又是皇后娘娘的命令,怎能怠忽?惱了我。」

「我說......」鏞晉擠到床邊。

我看看阿朔、掠過鏞晉,把眼光落在花美男身上,笑出棉花糖式甜美。「聽聞靖睿王書風飄靈空逸、筆划圓潤透勁、章法疏朗勻稱、丰采獨絕,如清風飄拂、微雲卷舒......」

「夠了夠了,拿來,我回去騰寫便是。」花美男受不了我拍馬屁,翻翻白眼,很快就豎白旗投降。

鏞晉不死心,向前抓住我的手,這一勾一拉,把我握住阿朔的手給拉出被子外頭,他大聲對我說:「我說過,不是我傳出去的!」

我瞪他,歪歪頭,轉開眼睛,直視阿朔。

阿朔輕搖頭,替他分解:「事情不是九弟講出去的。」

我當然知道不是他,可不賴給他,滿肚子怒氣要往哪裡出?小喜已經哭出兩顆大核桃,還能向她興師問罪?何況,打人的是他親生老媽,代母受過,天經地義。

阿朔對我微笑,那眼神分明寫著得饒人處且饒人,我撇撇嘴,趁沒人看見時吐了吐舌頭。

「抓賊還要證據呢,妳信口雌黃就抹黑人,會不會太過分?」花美男為鏞晉說項。

連他也覺得我過分了?好吧,深吐氣,緩下臉色,我對鏞晉說:「這次就算了,不追究,下次再惹一回,我就......」

就怎樣?去扁皇后?氣悶,我也只敢在這三個無害的男人面前耍大小姐脾氣,一到老大面前,照樣閉嘴當乖小孩。

「妳就怎樣?」花美男追問。

就......欺負我不敢恐嚇皇子嗎?啊──心底尖叫一聲,我豁出去!「我就唱歌給你們聽!」

我的話讓一旁的小喜鬆口氣,只見她背過身抑制抽泣。我在心底嘆氣,希望這回,是真的收服了她。將不平拋到腦後,我在心底悄悄地對她說:沒關係的,我明白,在這裡,人們總是身不由己。

「不要!」鏞晉比我叫得還大聲,惹得阿朔和花美男同時轉頭看他。

「為什麼不要?你聽過她唱歌?」花美男問。

「不是普通難聽。」鏞晉扮鬼臉。見我鬆口,他也跟著輕鬆。

「真那麼難聽?」這回阿朔和花美男轉頭問歌聲主人。

「還不壞啊,不過如果有人存心污蔑那又另當別論了。」我睜眼說瞎話。

「試試?」

「我是病人耶,幹嘛要娛樂你們?」我抬高下巴。

「知道自己是病人,就要有身為病人的自覺。」阿朔瞪我。

自覺......可不是嘛,我就是壞在缺乏自覺。總以為待人好,人必待我優,哪知道,在這裡,這個定律行不通。

我感動得了小喜一下子,怎能感動她一生世?我不求她忠心耿耿,只盼她回餽真心。可是,當利益、性命橫在眼前時,怎能奢求真心相待?

況且,皇后能在我身邊擺上一枚棋子,誰不能?阿朔知道我身陷危急,找人出頭,不也是棋子效應?

唉,當所有的眼光都在盯著我,等我踏差走錯時,這樣的生活要怎麼過才能安適?

我抬眉,若有所思,灼灼的眼神望向阿朔,咬唇,輕問:「能在後宮生存下來的人,一顆玲瓏剔透心是必備條件,對不?」

話才說完,我又搖頭否決掉自己的話。「不行,玲瓏剔透心易碎,能生存的人,應該是經得起千錘百鍊的人。」

阿朔的眉頭聚攏,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

我知道他懂得的。




第九章

李書鳳

傷好了九成,無礙行動,小小的月秀宮閣哪關得了我?

這天,我去找阿朔,卻沒想到會在懷恩宮前碰上李書鳳。

她皮膚晰白、鵝蛋臉,瑤鼻檀口,嫻靜婉約,舉手投足間皆韻致天成。她身穿敦煌橘長皺裙,外罩月牙白鍛繡玉蘭蝴蝶紋罩衫,腰間環珮隨著蓮步輕移,叮噹作響。她眉似春柳,只是顰間多少薄怨,西風吹拂不散,豔陽蒸不融。

「李姑娘,四爺在忙,還請姑娘先回去,等四爺忙完,屬下必定稟告姑娘來訪。」常瑄的口氣沒有什麼起伏,穩穩地陳述。

「常侍衛,這是你第幾次不讓我們家姑娘進屋了?」李書鳳身後的婢女不滿,出聲嚷嚷。

「望姑娘擔待。」常瑄還是面無表情,五官並沒有因為小丫頭的出言不遜掀起波瀾。

李書鳳的婢女沒有穿宮女服色,可見那是她從家裡帶來的隨身丫頭,能帶自己府上的丫頭進宮,由此可知,她是多麼得皇后重視了。

「是皇后娘娘要我們家姑娘來服侍王爺的,你老是把我們擋在門外,這算什麼?」婢女雙手扠腰,對著常瑄頤指氣使。

常瑄還是維持一貫的動作,冷淡說:「常瑄只是奉命辦事。」

「哼,我就不信你攔得了我們。小姐,咱們進去。」小丫頭拉起李書鳳就要往裡闖,但常瑄動作更快,把劍往兩人身前一橫。

「請姑娘不要為難屬下。」冷冷九個字,伴隨冷冽的聲音,自然而然帶出威勢,讓原本打算讓婢女出頭的李書鳳退後一步。

「環兒,別為難大人了。」李書鳳回頭示意跟在身後的宮女,宮女捧著托盤往前走,直至停在常瑄身前。「還望大人見諒,書鳳回去會善加管教下人,至於這個,還勞煩大人交給王爺。」

「是。」他伸手接過托盤,遞給小扇子,又回復站崗姿態。

我站在旁邊,自始至終沒多話,她們轉身準備離開時發現我,多望了我兩眼。我朝李書鳳頷首,她回我一個微笑,兩人交錯開來。

要進去嗎?常瑄說阿朔在忙,他忙的我又幫不上手,猶豫好半晌後,我決定離開。但才提起腳步,常瑄不知道用什麼厲害武功,一眨眼就飛身到我面前。

是傳說中的輕功嗎?果然厲害,得找一天纏著他教我,要真學會了,還怕李連傑、成龍不找我合作?

我奸笑兩下,抬眼,對他揮揮手。他還是擺了張殭屍臉,真可惜,他長得挺好看的。

「笑笑嘛,你笑起來一定會迷倒眾家女子。」我對他耍嘴皮。

他沒理我,只是淡然說:「四爺請姑娘進去。」

「他不是在忙嗎?我進去做什麼?」我回話,眼光掠過常瑄的肩膀,看見李書鳳停了停腳步,好一會兒才繼續往前走。

完蛋,我又得罪人。苦惱。

看著我懊惱的表情,他反而鬆了繃緊的五官。這人,很愛看我倒楣嗎?

「姑娘請。」

「我會被你害死。」我低聲說。

他當然沒回我話。他會回,我才真要去看醫生咧!不看耳鼻喉科就得看精神科。

我跟在他身後,傷未痊癒,腳步有些慢,可他後腦勺像長了眼睛似的,居然也放慢速度等我。

他是好人,一個表面波瀾不興卻滿心溫柔的好人。

我進屋,阿朔拿了本書隨意翻,哪裡在忙啊?他分明很閒好不!我歪歪嘴,離他三步遠。

「不痛了?」他放下書,抬頭問我。

「早就不痛了。」

「恢復得還不錯吧?」

「我又看不到自己的屁股,誰知道上面現在是不是開滿牡丹花。」

「古里古怪。」

我微笑,古怪就古怪吧,只要能走到他身邊,不會像李姑娘那樣,次次被擋在門外,古怪一點,無所謂。

「阿朔,李姑娘不是你未過門的妻子嗎,為什麼不見她?」說這話,我心底是酸的,可酸又如何?我很清楚,在他生命中,章幼沂只是短暫過客。

「問這個做什麼?」

「做參考啊,以免重蹈覆轍,做了什麼讓你生氣的事,下次就輪到我被擋在門外。」

「怕我不讓妳進來?」他好笑問我。

如果有人天天對你澆灌以真心,會不會有一天,你願意卸下面具?這話,我問過阿朔,當時,他沒回答我,但在他的笑容裡,我找到答案──只要有足夠的耐心,他會的。

是的,他的面具早不在我面前成形,我總是看見他發自內心的快樂,不是應酬、不是敷衍,更沒有為了某種目的而作戲。

「當然怕,那樣很沒有面子。都說女追男隔層紗,她追你,隔的哪裡是紗,是麻布袋好不。」

他又笑了,笑得誠摯。我喜歡這樣的他,沒有心機、沒有深沉的阿朔。

「放心,我永遠不會讓人把妳擋在門外。」他放下書,把我拉到身邊。

心咚地漏跳一下。多好,永遠的門內,沒有門外,就算兩人注定只能一段,這一段也美得讓人無窮回味。

「說話算話哦。」我伸出手指頭,教他打勾勾、蓋印章,然後手心貼合、滑過,教他這個時代尚未被發明出來的「影印」。

小扇子端著東西站在他身後,那是李書鳳送來的盤子,裡面有一碗奶子、四色糕點和一個繡荷包。

「把東西拿下去。」他下命令,小扇子照做。

「等等,要拿去哪裡?」我追著小扇子,拉住他的袖子說。

「丟掉。」阿朔的聲音冷冷的,心情不太好。

怪,兩分鐘之前還很溫和啊,怎地變臉和翻書一樣快?

「不要丟,我變個把戲給你們看。」我硬把托盤搶回來,擺在桌面上。「小扇子,給我一枝乾淨的毛筆吧!」

「姑娘要做什麼?」小扇子眼睛亮晶晶的,盯住我瞧。他很喜歡我玩的小把戲,尤其是我畫在書冊一角的卡通動畫。

「瞧了就知道。」

他進裡屋,不多久翻了枝新毛筆給我。

我把毛筆浸到碗裡,等它吸飽奶子,之後在紙上面寫下幾個字,放在窗邊,讓風把水分吹乾。

「瞧,我寫了什麼?」我把紙在阿朔、常瑄和小扇子面前晃了晃。

「奶子又不是黑墨,本來就不能拿來寫字。」小扇子說。

「真不行?」我在這裡混得太熟了,連小扇子也沒拿我當外人。

「真不行。」小扇子篤定說。

「確定不行?」我一句一句挑撥他。

「確定不行。」他抬高了下巴,像驕傲的公雞。

「肯定不行?」

「肯定不行。」

「如果行的話,你怎麼辦?」

「如果行的話,小扇子給姑娘磕頭。」

後面那句是小扇子的口頭禪,每回逗得他急了,他總會說上這樣一句。如果我要認真計較,他不知道欠我幾個頭了。

「好,看仔細囉。」

我用打火石把蠟燭燃上,然後把紙放在上面慢慢烘烤,不多久,字跡跑出來了,白白的紙上寫的一行字,赫然就是「小扇子給姑娘磕頭」。

看到字跡,阿朔和常瑄都笑開。

我猛地跳到常瑄面前說:「厚,你笑了。就說囉,你一笑傾城傾國、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來來來,再笑一笑。」

他別開臉,我追到他面前,不讓他躲。

「幼沂。」阿朔喚我。

我沒理他,照常追著常瑄說話:「你笑笑唄,真的好看得很。」

「章幼沂,過來。」阿朔又喊。

我假裝沒聽到,扯住常瑄的袖子問:「不愛笑啊?不然你教我練輕功好了,下回有人要打我的時候,我才跑得掉。」

常瑄在憋笑,憋得很辛苦,我知道。

「我講話妳沒聽見?」阿朔壓低嗓子說話更具威脅,我嘟起嘴,走回他身邊。他瞄我一眼,問:「妳怎老鬧常瑄?」

「哪裡是鬧,我想拜他為師。」我抓起李姑娘送來的糕點,一口一口吃得好快活。這是她親手做的吧?她的手藝真是不同凡響。

「習武?妳熬不住苦頭的。」

「誰說的?」

「我說的。」

「可習了武,萬一碰上壞人,就可以防身。」

「妳乖乖待在家裡,怎會碰上壞人?」

說得簡單。「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總是有備無患啊。」

「想太多。」

在阿朔的示意下,小扇子和常瑄退了出去,屋裡剩下我和阿朔,我衝著他一笑。

搞不懂,他明明是冷面修羅,為啥我特愛同他親近?人與人之間真的很難界定,安心是該在親切溫和、笑容可掬的靖睿王身上才找得到的東西,偏偏,我在阿朔身上撞見。

「妳真的是章家千金?」他瞇緊眼睛望我。

「為什麼不是?」

他把桌上用牛奶寫的字拿起來,端詳了好一陣子,搖頭。「章家千金琴棋書畫皆通,而妳......」他看著上面歪歪扭扭的字體,搖頭。

「你真想知道我是不是章家千金?」我趴到桌子上,側著臉同他笑。

「當然。」

「那我們來玩真心話大考驗。」話出口,我就後悔了。

有一種人天生有小聰明卻缺乏大智慧,最直接的證明是,他們的嘴巴比腦筋動得快,偏偏,我就是這樣的人。

果然,他變了臉色。我硬著脖子、架起笑顏,假裝沒發現他的不對勁,繼續說:「真心話大考驗就是你問我一個問題,我問你一個問題,對方不管問什麼,都要回答真心話,不准打官腔。」

再瞥他一眼,他的臉還是泠冷的。他會不會以為我是哪方派來的間諜,想竊取他的機密吧?管他,先問先贏,我勾住他的手臂,軟聲問:「阿朔,你喜歡我嗎?」

聽完我的問題,他的臉色略見緩和,他大概以為我會問他軍情或皇太子爭奪戰之類的內幕吧。

我知道,看似平靜的後宮並不平靜,許多妃子、皇子們都在暗中使力,爭奪虛懸的東宮太子之位,也知道有人用暗招,想除去某些對手。

上回六皇子鏞翔的無故落馬,摔成重傷,尚未查出原因,八皇子鏞緒就因為調戲皇帝新寵的齡美人被活逮,給削去官職、趕出宮去。

說當中沒人搞鬼才怪,怎會恰恰好就讓皇上給撞見了?那日,八皇子跪在御書房外,堅持自己是被誣陷的,可惜皇上不肯見他。

都知道一摘使瓜甜,二摘使瓜稀,這三摘四摘,誰都不知道下一個會輪到自己。

「問這個幹什麼?」阿朔浮上一層笑意。

「真心話、真心話,你不可以把問題丟還給我。」我用一根手指頭在他面前晃了晃。

他尷尬了一下,說:「不討厭。」

我笑逐顏開,說:「不討厭是不是代表喜歡啊?謝謝,你的答案讓我鬆了一口氣。」

這是個婉約保守的朝代,總是你有心、我有意便成,誰都不言情說愛,彷彿愛說出口就破了、失真了。

「為什麼鬆一口氣?」

「喜歡是種對等關係,我可不希望自己喜歡你比你喜歡我多,這樣太虧。」我是個貪心女人,明知我只能擁有一小段,卻也要在這一小段裡面,愛得盡致。「阿朔,你喜歡的女生是什麼樣子的?」

「輪到我發問。」

「喂,你剛問了,你問我『為什麼鬆一口氣』,我回答『喜歡是種對等關係,我可不希望自己喜歡你比你喜歡我多,這樣太虧』。說吧,你喜歡的女人是什麼樣子的?」

「不把我當權朔王的女人。」他直覺回答,連思考都省去。

哦,懂了,他是權朔王也是男人,有喜怒哀樂、有快樂悲傷,也有失意沮喪,他並不是個事事強項的無敵鐵金鋼。我猜,說不定連皇后娘娘都沒把他當兒子疼愛過,也許打一出生就拿他當「未來的皇帝」在教養。

「輪到我問了嗎?」阿朔問。

「好,你問。」

「妳是從哪裡來的?」

「我......」哇,這一題太麻辣。我擠擠鼻子,考慮著要怎麼說比較好。說謊?嗯,這是最安全的作法,可他的眼神又讓我感覺說謊不安全。

「我是章家千金......」我說得模稜兩可。

「不是真心話大考驗嗎?」他斜我一眼,擺明不相信。

「我們今天的對話,會有第三個人聽見嗎?」我猶豫著該說不該說。

「不會。」

「會傳出去,然後我被五花大綁,冠上妖言惑眾罪,吊在城門上三天三夜嗎?」這遊戲是我提出的,我是豬頭。

「又在胡扯。」他輕嗤一聲。

我趴在桌上,身子住他靠近,神祕兮兮說:「我認為......如果你敢亂傳我接下去要講的話,我會很高興地把你打扁。」

「說,別裝神弄鬼。」他笑笑,對於民婦恐嚇皇子這事兒,不以為意。

我放低聲音,回答得很認真:「我來自一個很遙遠的地方,那個地方不是皇帝說了算,不管是皇帝大臣或老百姓都要聽律法的。我們的皇帝每四年換一個,都是由老百姓選出來的,做得好就再做四年,如果做得不好,就會讓人民用選票把他趕下台。」

「聽起來,你們那裡的皇帝不好當。」

「是不好當啊,不過我們同意皇帝只是普通人,他的能力有限,我們不會賦予過高的、不合理的期待,我們給他責任也給權利,如何掌握,就要看他的態度了。」

「什麼叫做過高的、不合理的期待?」

「比方老天爺不下雨就跟皇帝沒關係,我們不會期待他上達天聽,為百姓求雨。比方地牛翻身、死傷無數,我們認為那是大自然反應,和皇帝的德性無關。」

「你們的百姓聽起來比較理性。」

「當然,我們那裡男男女女都要受教育,因此我們聰明,不容易受擺弄,皇帝想愚弄百姓,可沒那麼容易。」

「只當四年皇帝這回事兒,聽起來比我父皇輕鬆得多。」

「可不,人都會老,為國奉獻四年、八年已經夠了,怎能拿一輩子去投資?古代的皇帝很辛苦,從一出生成為龍子那刻,就被放入過多的責任與期待,他們被統一教育成為統治者,卻忽略了每個人的專長性情。要知道,並不是每個人都有雄心壯志想當皇帝的,對不?」

我的話引發他眼底閃過一絲激賞。

「輪到我問了吧。」

他撇撇嘴說:「問吧。」

「阿朔,你的腳是戰爭時受的傷嗎?」

他的表情瞬地嚴肅起來,如果我夠聰明就該閉嘴,換個題目問。但我說過,我只有小聰明卻缺乏大智慧,所以我追著他說:「我保證,今天的話絕對不會有第三個人聽見。」

他想了一下,作出決定,說道:「不是。」

「真的假的?誰是兇手?」我一惊,眼睛睜得比銅鈴還要大。

他笑得深沉,害我的心一滯,說不出的怪異。「不能告訴妳,但我知道是誰做的。」

他的表情太詭譎,讓我生出幾分心思。

阿朔根本不必告訴我,他知道事情是誰做的,因為話出口,萬一外傳,只會讓他的處境更加艱難。既然如此,為什麼要對我說?他那麼聰明,沒道理讓自己身陷險境。

原因......他會對我說一定有他的原因……

在我提問同時,他便設定了我是某黨某派的人物?他想藉我的口往回傳,讓那頭的大腕人物知道,他不會一直處於挨打位置?又或者,他只是在測試,測試我是不是某方人馬?

想什麼啊?猛然搖頭,我怎麼會把心機用到阿朔身上?真是的,這裡是個壞地方,會讓人心變得狹隘。

「妳那個國家和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不一樣吧?」輪到他問了。

我定格。他說的是「時代」而不是「地方」,所以......北京猿人也能理解太空梭在宇宙繞圈圈?

「你......」我被嚇到了,沒有半分誇張。

「真心話大考驗。」他一個字一個字說得極緩慢,似乎頗為欣賞我的受窘。

吸氣,我刻意把話說得很痞:「你猜對了,我來自幾千幾百年後的世界,我們那個地方出門不乘馬車,而是坐捷連、搭飛機,我們男男女女都上班養活自己,我們不結婚就算了,一旦結婚肯定是一夫一妻,誰敢搞外遇,就找律師告死你。」似真似假任君猜。

我回頭望他,他莫測高深的表情讓我失笑。跪到椅子上,笑臉盈盈,我拿起一顆「地球」放在嘴裡啃,挑釁他的神經。「怎樣,信不信?」

他考慮了很久,點頭。「我信,不過妳要找時間告訴我什麼叫做捷運、飛機、上班、一夫一妻和律師。」

啊?他是錄音機?居然一口氣把我話裡的現代詞句一一挑出來!?

「你怎麼可能......相信?」我當機。

「妳剛剛說了『古代的皇帝』。」他莞爾,接著從荷包裡拿出一枝原子筆,是我上次畫小人掉在這邊的。「這個東西現代工匠做不出來。」

天,我真該管管自己的嘴巴和忘性。

「我們的工匠也做不出來。」我輕聲說。

「那麼這是誰做的?」他追著問。

「機器,我們那裡大部分的東西都不是人工做的,一方面是人工太貴,一方面是人工做不出精準的物品。」

「機器?」

「對,一個人一天只能做出幾百塊餅乾,而把麵團丟進機器裡攪拌、印模,一下子就能做出千萬塊。所以機器餅乾一包只要幾十塊錢,手工餅乾卻要上百塊錢,窮人家吃不起。」就像我,只能吃有加三聚氰胺的那種。

「你們的錢用幾十、幾百塊做單位?」

「喂喂喂,客氣哦,你問太多了,早就輪到我了吧?」

我突然發覺自己是笨蛋,本來想套出他的秘密,卻沒想到自己的秘密被他套光光。

「好吧,妳問。」他笑笑。

「你的腿,會好起來嗎?」

「妳很介意我的腿?」他挑眉,我實在不愛他這號表情。

「不是介意,而是在慎重考慮。」

「考慮什麼?」

「如果我打算在人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把你從宮裡偷走,需要準備多少道具,才不會東窗事發。」

很顯然我的答案讓他太滿意,他碰碰我的頭髮,對我說:「什麼道具都不需要,只要妳有本事拐走我的心,我就會乖乖跟妳走。」

「所以你的腳是會好的?」

他笑而不答。

沒關係,答不答已經不重要,我知道他會好,知道他允許我加把勁,允許我卯足全力得到他的心。

我支起下巴,態度鄭重,眼神認真。「那我要好好動腦筋了,怎麼樣才能拐走這一個面若冠玉、英俊挺拔、風度翩翩、玉樹臨風,有著豐功偉業的男人。」

然後,他爆出一聲大笑。我又取悅他了。

誰說非要琴棋書畫樣樣通?誰說非要婦德婦容婦言婦紅般般好?只要他喜歡妳,就算妳是他眼底的闖禍精,他也不會計較。

接下來,他又問了我為什麼會變成章幼沂,我據實以告;我問他對李書鳳的看法,他回答得很清楚,那是古代最普遍的婚姻模式,婚前,男人對女人一無所知,知道的只有她的身份,和她家裡刻意渲染的部分。

他問我,有沒有回到現代的可能性?而這點我就無可奉告了。因為對於缺乏經驗又沒有書籍可考的事情,誰能說得真確?

我問他,如果有可能,他願不願意跟我回到過去?同樣地,他對於缺乏經驗和沒有書籍可考的事,也說不真確。

不過,我在大啖「地球」之後,逼他也啃幾口,我吃掉亞洲,他吃歐洲,我吃掉美國的洛磯山脈,他吞去澳洲的黃金海岸......我私下偷偷地高興著,這叫做間接接吻,這個年代的男人臉皮薄,要拐他一個吻不容易。

可是夜裡躺在床上時,我突然靈光一閃,一骨碌跳了起來。

分梨、分離,我怎麼會自己擺了自己一道?




第十章

鏞貫

時序匆匆,轉眼間,來到古代已經三月餘,盛夏正式來臨,宮裡女眷換上夏衫,一時間翠衫薄衣,金履銀飾,夏日的裝扮紛紛出籠。

我還是沒獲准出宮,運氣好的是我沒再惹什麼禍事,而原本準備回親王府的阿朔也待了下來。

我也不再去擔心小喜、小福、小祿子、小壽子,誰是誰的眼線,誰會去對誰告密,反正,有人找碴自會有人去通知阿朔,讓他來救我。我真開心自己有這樣的樂觀性格。

鏞晉每隔幾天就會來一次,通常是說說笑笑,打打屁、胡扯兩通就完了。不過,他常帶好吃的來,讓愛吃的小壽子特別高興。

前幾天,我教小喜炸麵條做泡麵,那香氣啊......傳過數里,把鏞晉和花美男給引來,滿滿一大鍋加了雞蛋、青菜的辣味泡麵全進了肚子,熱得緊的夏天裡,人人吃得流汗卻盡興。

鏞晉笑著說:「三哥,我就是為這個才常上月秀閣來。」

小福低聲說:「才怪。」

是啊,才怪。

司馬昭之心,人人皆知,我怎會全然無知?我只是擱著,怕麻煩,不想處理。我很不負責地說服自己,哪一天,我回到屬於自己的年代,到那時,或許連再見都來不及說,怎還管得著誰與誰的誠意真心?

至於花美男,他老是用一雙憂心忡忡的眸子看著我。他在擔心什麼?擔心我和阿朔或擔心我和鏞晉?又或者擔心他的手足會因我而傷?

不會的,很多事你不動手,光是擺著就能自然而然解決。我們之間,就是那種。

我愛阿朔,我喜歡鏞晉,我樂意和花美男打屁,我的所有喜愛都侷限在這個有限的空間裡,不會再延續下去。

即使如此,我還是不顧後果地放縱自己愛阿朔,放縱自己勾引他的愛情。我說,阿朔知道我的來歷,他選擇我,就要為未來的傷心負責任;我說,愛情本身就是一場大冒險,他決定愛我,就要承擔風險。

我把責任都推給他,我很壞,我知道。

這日閒來無事,我穿一身月白紗輕長衫,坐在曲幽亭裡,看著小壽子和小祿子玩「圈叉遊戲」。

那是打十歲以後我就不玩的遊戲,居然在這個時代娛樂了無數人,聽說這遊戲在宮裡風行起來,許多宮女太監一得空就雙雙抓對廝殺。

剛開始,我在紙上、沙上畫井字,讓兩人一人一枝樹枝、毛筆,一人畫圈、一人畫叉,誰先將三個圈或叉連起來就贏了。後來,我製作改良版,在木板上畫井字,請人用木頭刻了圈圈叉叉,東西一經改良,級數升等,許多嬪妃也跟起流行。

最近,我又動腦筋,請人做了賓果遊戲的板子,準備創造下一波新流行。

「贏了、贏了!」小壽子一躍身,大叫。

「我贏了十數次,你不過贏一回合,就樂成這樣?」小祿子嗤笑一聲。

「可不,小祿子次次玩、次次贏,咱們都不跟他下了,就小壽子沒心眼,還同他下。」小喜的話讓小祿子益發得意洋洋。

我向來是站在弱勢團體那邊的,搖搖扇子輕笑,「總比掛零好,小壽子開心是因為自己有長進,可不是為了和誰爭輸贏。」

見我說話,小祿子收拾了態度說:「姑娘教訓的是。」

「教訓?哪這麼嚴重,不過是遊戲。不過這遊戲讓我發現小壽子謹慎細心、一絲不苟,明知會輸仍然勇往直前,這可是難得的性格脾氣,這種人注定要成大器的。而小祿子聰明才智、反應靈敏,若不是進了宮,憑他的聰慧,肯定可以考狀元。」

這下子兩邊都誇,誇得他們心花怒放。

不管是哪個時代,千穿萬穿就是馬屁不穿,人人都愛被誇讚。

說話間,幾個十歲上下的小孩追追跑跑來到亭子外頭。

人未近,先聽見一陣號哭聲,再看仔細,只見三四個男生朝著一個個頭最高的男孩丟擲石頭。男孩一面跑,口裡一面喊著:「不要、不要......」

那幾個小孩子不罷手,一下子扯他的衣服,一下子踢他屁股,口口聲聲喊他「傻子」、「笨瓜」、「白癡」......什麼難聽話都出籠。

被修理的男孩不懂得還擊,只會大聲號哭。他看上去和一般人不太相同,目光呆滯、舉止笨拙,連奔跑的動作都歪歪斜斜,抓不住平衡點,顯然是智力有問題。

再重申,我向來是站在弱勢團體那邊的。

裙子一甩,我朝那群嬉鬧的孩子跑去,用誇張的聲音大喊:「天使,我終於找到你了。」然後也不嫌他髒,一把將他擁抱住。

有人可以靠,十幾歲的大男生,明明比我高上半顆頭,還是拚了命鑽進我懷裡。

「妳說什麼天使?他才不是,他叫做;鏞曆,妳和他一樣是笨蛋嗎?」一個粉雕玉琢的小男孩指著我的鼻子說話,那頤指氣使、不可一世的模樣換到別人身上,肯定是讓人討厭的了,但這個小男孩神氣活現的樣子,可愛到讓我想把他抱高高,狠狠親他幾下。

後來,我知道這個七歲的小娃兒叫做鏞暨,是皇十九子。

「我不是笨蛋,我是天女下凡。」我用很認真的態度對他說話。

「什麼天女下凡,我不信。」

「不信啊,那我證明給你們看,我可是很會變仙法的唷!」

「好啊,誰怕誰?」

就這樣,我把一群小男生給拐進月秀閣,然後讓小壽子打水進來,把鏞曆全身上下給擦洗乾淨後,小福小喜也按指示搬了一大堆道具進門。

我把大杯子、雞蛋放在桌上,然後在杯子內注滿清水,將蛋交給那個眉清目秀的小男孩。「你叫什麼名字?」

「鏞暨,他是鏞岳、鏞雒。」小男孩報完自己的名字後,還一一介紹旁邊的男孩子給我認識。

又是一群鏞字輩男孩。在這裡龍子不稀奇,只因皇帝很......英明神武。唉,我被同化了。

「鏞暨,你把蛋放進水裡,想辦法讓蛋浮到水面上。」

沒碰過這種玩意兒,鏞雒、鏞岳、鏞暨三個人試過一次又一次,一顆蛋在水裡讓他們挑、勾、撈,搞了老半天,都沒弄成功。

「要不要讓鏞曆試試?」

「妳不是說妳要變仙法?怎麼是鏞曆試?」

「我的仙法待會兒才變,總要先證明鏞曆是天使,你們才會心服口服吧?」

「天使是什麼?」

「天使是玉皇大帝身邊的侍童,犯了錯被貶到人間,可是玉皇大帝太喜歡天使了,實在捨不得他離開自己身邊,便留下天使的一魂一魄。所以鏞曆才會和旁人不同,大家覺得他傻乎乎的,其實啊,就是因為他比我們少了一魂一魄。

不過,誰待他好、誰待他壞,他是心知肚明的,以後他升上天庭、回到玉皇大帝身邊,就會告訴玉帝誰是好人、誰是壞人,讓玉皇大帝論功行賞,論責行罰。」

照這樣繼續掰下去,我想我一定可以拿到金馬獎最佳唬爛獎。真沒想到,我的創意跑到古代王朝,發揮了個徹底。

接著,我很巴結地抱抱鏞曆說:「鏞曆,姊姊對你很好對不?」

「對。」他癡癡傻傻地笑著。

我握住他的手,深情款款地說:「那你要牢牢記住姊姊,以後告訴天帝,我叫作章幼沂喔。」

「好。」他很合作地用力點頭。

「你順便告訴天帝,下輩子投胎我想變得漂亮一點、頭腦聰明一點,讓所有人更喜歡我一點。」

「好。」鏞曆越點頭越用力。

「誰知道妳是不是騙我們?鏞岳說。

「那就試試囉。」我把杯子推到鏞曆面前。「你們剛剛都試過了,現在輪到鏞曆。」我把筷子交到他手上,笑著對他說:「鏞曆,我們來變仙法。」

我拿出帕子在杯子附近晃來晃去,趁機丟進一大把食鹽,然後讓鏞曆不停攪動清水,直到食鹽慢慢融解,水的密度增加,蛋自然而然浮了起來。

幾聲惊呼聲響起,說話聲音很好聽的鏞雒拍手大叫:「鏞曆好厲害喔!我都不知道你是天使,以前對不住你的事兒,全忘了好不?以後我會對你很好、很好的。」

「好。」鏞曆直點頭,半點不記嫌隙。

「你真的是天使!鏞曆哥哥,我也要對你很好。」鏞暨跟著尖叫。

驕傲鏞岳沒說話,臉上卻流露出些許佩服。我想,至少以後鏞曆不會再被他們欺負了。

「要不要再玩別的?」我問。

「還有別的?」小孩子心思單純,才一下就讓我哄得一愣一愣。

「好吃的喔!」

「我要、我要!」鏞暨先出聲。

「好得很。」

我把小壽子、小祿子敲碎的冰塊和大量鹽巴放進大鐵鍋裡,用木棒攪拌均勻,再將小福小喜擠了老半天的果汁和糖水和好,放進小鐵鍋,緊接著把小鐵鍋放進大鐵鍋中央,最後,一人發一個扚子給他們。

照例,我得先裝神弄鬼一番,好證明自己是天女下凡。

「好了,你們要通力合作、小心攪動,千萬別爭先恐後讓果汁噴了出來,等一下就有好吃的思樂冰變出來囉!」

他們一個個小心謹慎地攪動著果汁,鏞曆則用手扶著小鐵鍋,讓他們在攪拌時,鍋子不會亂動。慢慢地,小鍋內的水果冰成形,等結到一定程度,我再裝給他們每人小半碗,這可是無農藥、無化學污染的有機冰呢!

當他們把冰放進嘴裡時,臉上那種惊奇訝異的表情,大大地滿足了我的虛榮心。科學、科學,真是奇妙的東西呵!

「好好吃哦。」

「太棒了。」

「妳真的是天女下凡。」

「我們以後可以和鏞曆一起來找妳嗎?」

這回連驕傲的鏞岳也流露出崇拜眼神,我想,我徹底收服他們了。

我笑著允了他們:「當然啊!隨時都歡迎各位爺來找我。」

小壽子他們見我們吃得津津有味,也忍不住了,挖一大碗思樂冰到一旁,四個人分著吃,一邊吃一邊讚。

「十二爺。」突然,小祿子發現了鏞貫,忙丟了碗,四個人紛紛跑到門口迎接。

沒人知道他在院子裡站了多久,匆匆抬眼,我瞥見他嘴角的笑意。

鏞貫是我在花賞會裡第一個見到的皇子,那時候我不知道他的身份,還出言諷刺他的闊氣。後來他引一堆兄弟來找我,只差沒像看團團圓圓一樣抽號碼牌,我不爽地搞了個難題擺弄他們,才猜出他的身份。

他是十二皇子,和鏞曆同為德貴妃所出。德貴妃我是見過的,在第一次拜見皇后娘娘的時候,她高傲自持的模樣讓人印象深刻。聽說要我進宮他也有份,可是他的母妃很識時務,知道皇后也動作後,就縮了手。

他眉宇間仍是英氣勃勃,寬寬的嘴、大眉、大眼,酒窩仍然和善地釋出笑意。幸好,他沒有因為皇后對我有了距離。

「章姑娘,我可以......」他指指鐵鍋裡的水果冰。

「請自便。」

小喜連忙過來,替十二皇子盛了一碗。

他吃一口,也帶上惊訝。「章姑娘懂的東西很多。」

「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我發傻了,竟把高中老師逼我們考大學時老掛在嘴裡的話給挖了出來。

「真有趣,做吃食也是學問?」

「世間事皆學問。煮菜是學問、經商是學問、種田是學問,就連搞怪扮小丑都是學問呢!誰規定只有唸書考秀才狀元才是學問?

況世間人人都當官,誰來種菜種米養活百樣人?人人都來背聖賢書,誰來通運有無,滿足每日生活所需?農人植桑、絲戶養蠶、工人紡染、裁縫製衣,才有禦寒衣物。

那些事,你不懂,我不懂,要不是有那些用心在上頭作學問的人,怎讓我們過著便利舒適的生活?」

他聽得有趣,笑答:「姑娘字字皆道理,是鏞貫膚淺了。」

「十二爺謬讚。」

接下來,我讓小祿子送一碗冰過去給阿朔,而十二爺安安靜靜吃冰不再多話。鍋裡的冰,你一瓢、我一瓢,沒多久時間就被挖空,幾個小鬼頭坐不住,又往外跑。

鏞曆也跟著跑出去,不多久又折回來,他在我耳邊說了幾句話,然後紅著臉跑出去。

我追了他幾步,扯住他的袖子,踮起腳尖也在他耳邊說話,他靦腆發笑,然後跑開。

回到屋裡,小福已經把東西收拾乾淨,而十二爺鏞貫手裡捧著杯新茶,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我臉上有東西?」我莞爾問。

「鏞曆被欺負慣了,從來不肯同人親近,姑娘是第一個讓他主動的人。」

難怪見自己哥哥進門,他還是一聲不吭。

「鏞曆打一出生就這模樣?」

「不,是十歲時發了一場大病,病後就癡癡癲癲,恢復不來。」

「是病毒侵襲腦細胞啊......」我低聲沉吟。難怪十三、四歲的大個頭看起來像七歲小兒。

「姑娘說什麼?」

「沒事、沒事,後來沒想辦法醫治嗎?」

「太醫院的太醫們都束手無策,母妃拜過了大大小小的道觀廟宇,始終未見起效。」

「我指的不是這個,我說的是教育。」

「教育對鏞曆沒用。」

「是連試都沒試過吧!人類的大腦有幾百億個腦細胞,連最聰明的愛因斯坦也不過用了百分之四,就算鏞曆的腦子燒壞了百分之九十,只要開發剩下的百分之十也足夠用了。」

「什麼意思?」

要是阿朔在,他肯定要問誰是愛因斯坦,什麼叫做腦細胞,幸好,鏞貫沒他那麼囉嗦。

「人的大腦有無限可能,我就見過一個在兩歲時把腦子摔壞的娃兒,爹娘不放棄,花了更多的心血來教育她。知道嗎?她在六歲的時候就能讀得懂十二歲孩子念的書。」

「真的?」

「當然是真的,我何必誆你?千萬不要太早放棄鏞曆,他只不過需要更多的耐心和時間。」

「我懂了。」他點頭,想了一下。「上回很抱歉,我並不知道九哥會那樣子待妳,不過我猜,九哥是心儀妳的。」

是喔,宮裡宮外全都知道他喜歡我,連皇帝皇后都默許鏞晉的霸道。很多時候,我有種錯覺,比起阿朔,皇后娘娘對鏞晉更看重。

沒道理的,鏞晉處處不如阿朔,更不像阿朔立下許多戰功,只是個未長大的小毛頭。難道因為阿朔受傷,她便放棄阿朔,把重心投資在鏞晉身上,全力扶植他當上太子,以便日後成為皇太后?

若真是這樣,未免可怕,難怪人人說,最是無情帝王家。

可憐的阿朔,就這樣被親生母親冷落,這樣的家庭倒不如尋常百姓了,至少尋常百姓不會把孩子當成讓自己攀向成功的階梯。

我笑著搖頭。「那天的事,我全忘了。」

「妳忘,我可忘不了,我是第一個發現妳與眾不同的人。」

「我又不是古董,第一個發現有獎品拿嗎?」我笑著揶揄他。

「有啊,獎品就是妳......」他發覺自己說得露骨了,閉上嘴,過了許久才接出下一句:「我很後悔,引了九哥去尋妳。」

如果他是阿朔,我會不客氣把他罵一通,女人也是人,怎會是誰誰誰的獎品!?不過這段日子下來,我漸漸學會話留三分,真心與至誠,只能留給讓自己安全的人。

「無論如何,我們可以當朋友嗎?」

「我以為我們已經是朋友了。」我對他釋出善意。

「很好,有空我會來看妳。」他起身,往門外走去,走到門邊時,回頭瞅著我說:「妳發明的圈叉遊戲很有意思。」

「馬上會有更好玩的。」

「拭目以待。」他衝著我一笑,離去。

他是個脾氣很好的男生,我想。

「回姑娘,冰給四爺送去了。」這時,小祿子進屋回話。

剛剛要不是十二爺在,我就親自送了,偏他在,冰又是擺不得的東西,不然,我很想看看阿朔的表情。「他吃了沒?」

「猶豫了一下。」

「你沒告訴他,我們一堆人都吃了,好好的,沒人中毒?」

「說了,還說連十二爺都讚不絕口,四爺才敢品嚐。」

「後來咧,他怎麼說、怎麼說?」我像心急小猴,追著問下文。

「要一字不漏說嗎?」

「要一字不漏說。」

小祿子忍不住笑,清清喉嚨,學阿朔口氣講話:「這古靈精怪的丫頭,別的本事沒有,就是弄吃的厲害,先是泡麵後是思樂冰,她腦袋裡還有多少東西?」

小祿子是白清喉嚨了,他拔尖的嗓音怎麼學得來阿朔的醇厚?不過,他的表演讓小喜、小壽子捧腹大笑起來。

我擠擠眉毛,一手一個,拉住小壽子和小喜說:「走,咱們逛園子去。」

「咱們才逛完回來,姑娘......」

我知道我們不就是在園裡碰上鏞曆那群小孩才回來的,但待在這裡,他那張嘴,很有能力蓋得天花亂墜,才不給他機會。

「姑娘,馬上要用晚膳了。」小祿子一邊追著我們走一邊說。

「只逛一會兒,耽誤不了的。」

「姑娘,您不是要去四爺那裡......討公道吧?」小壽子遲疑問。

討公道?有沒有講錯,阿朔說的字字句句皆真理,哪有公道可討?

我的確不像一般大家閨秀,琴棋書畫樣樣不通,連弄個衣服都會帶肉縫。跳舞,不會;唱歌,嚇死人;煮飯,普普通通;作詩作詞......饒了我吧,我真有本事,就會去念中文系。

我唯一成的,頂多是膽子比旁人大幾分,敢對皇子們撂威脅。

「姑娘,千萬不要,即使四爺待您好,姑娘也不可失了分寸。」小喜拉住我的袖子,憂了眉頭。

自從上次挨板子事件之後,小喜倒是一心向著我了,時不時勸我,這不行做、那不行做,免得惹禍上身。

事後,小福告訴我,我受傷那幾日,小喜每日夜裡都躲在被裡哭泣,不斷自責,萬分懊惱。

我很開心,小喜是個入宮不久的小宮女,不是多年淬鍊、小媳婦熬出頭的老宮女,否則收攏她,談何容易。

「放心、放心......分寸全在這裡呢。」我拍拍自己的胸口。「有小喜在,我一定不會再犯錯了。」我勾起她的手臂,像好姊妹似地和她並肩而走。

她鬆口氣,跟著我往前走。

我並不想去找阿朔,而是想去找找小祿子說的那幢鬼屋。

前幾日閒來無事,小祿子給我講了段宮中傳奇。他說穿過御花園,繞過紫信亭、風月亭,再走個百餘尺,就會看到玉瓊樓。幾年前,那裡曾經住了位和親公主,名喚嬌娃,聽說她舞姿曼妙、容貌絕麗,很得當今皇上的喜愛。

可嬌娃公主在自己的國家早有了心愛的男子,因此嫁入漢宮之後,抑鬱不樂,即便帝皇專寵,也換不回她的快樂。入宮未滿一年,嬌娃公主竟懸樑自盡,一縷香魂赴幽冥。

從此,玉瓊樓開始鬧起鬼來,後來住進去的新嬪妃說,夜裡常有女人同她爭床,更有宮女在院子裡看見已死的嬌娃公主拿著小鼓在跳舞,到後來越鬧越凶,謠言傳得沸沸嚷嚷,皇帝便下令封了玉瓊樓。

這是個悲劇,對我而言卻是段浪漫唯美的愛情故事。一個為國家身不由己的公主,一場美麗卻淒涼的愛情,是怎樣的堅貞女子,願為愛情付出性命?又是怎樣的時代洪流,淹沒了她的幸福。

「姑娘,您想去哪裡?」小喜拉住我的衣服問。

「走走唄。」我才不說要去玉瓊樓,不然,她和小壽子肯定死拖活拖都不讓我去。

走過好一段路,終於看見御花園,我們才剛踏進去,就看見好幾名濃妝豔抹的女子在湖邊說話。

她們或立或坐,或彈琴或唱歌,或者詠詩背詞,千嬌百媚、風情萬種,儼然是一幅教人賞心悅目的佳人春賞圖。

自曝其短不是個好主意,所以我沒打算加入她們。拉著小喜,刻意繞過她們,我一心一意尋訪嬌娃公主的玉瓊樓。

可沒想到,還是有人認出我了。

「這不是章姑娘嗎?」這一喊,讓我移不開雙腿。

緩緩回身,掛上笑臉,我走近她們,福了福身。「公主、諸位小姐,幼沂有禮了。」

「章姑娘在宮裡住得可習慣?」

問話的是芮儀公主,我見過她兩次,她是六阿哥的姊妹,個性如何不知道,但人是極美麗的。

她一龔絳朱銀絲繡牡丹上衣,下面搭著桃紅鳳尾裙,髮髻上插著一根白玉孔雀簪,耳旁飾著一朵新開的芙蓉花,襯得她面如皎月,眉似黛。

「習慣,多謝公主關心。」

「怎能不習慣?每個皇子都特喜歡她呢!」弱柳姑娘程小姐用帕子掩著嘴輕笑,聲音格外清晰。

「可不,誰能比章姑娘更討好?出了事,皇兄、皇弟日日都往她那裡跑。」芮儀公主道。

這個時候,我懂了,就算芮儀公主性情好、脾氣好,她也不會對我太好。

「這可不就是淑妃娘娘指的狐媚子嗎?男人見了,魂都給勾去一大半。」

說話的女生和程姑娘站在一塊兒,眉宇間有幾分相似。我想起小福說過,程姑娘很有手腕,一暈把兩個妹妹都給暈進宮裡。

轉開眼,我看見一旁端坐著的李書鳳,她不說話,望住我的眼裡有幾分哀怨、幾抹愁結。

那日她肯定知道我進了阿朔的懷恩宮,氣恨我嗎?換了我這種小心眼女人,肯定是要著惱的,可這是個男人為天的時代,再惱,當阿朔擺明對我好,她也不會傻得發表任何意見。

見我不避諱地看著她,她別開頭,視線不與我相接。

「可她囂張也沒多久了。」芮儀公主將一把香木扇搧得挺勤,笑眼瞇瞇道。

「怎麼說?」

「妳們沒聽說嗎?吐蕃派了使者來談和親,說是要把公主嫁給咱們權朔王爺,並請皇帝指派一名公主嫁過去。」

阿朔?我又看了李書鳳一眼,她早已轉開頭看向湖邊,默默地不發一語。

這個阿朔怎麼就這麼香啊?遠近馳名,人人都想嫁。輕輕咬住下唇,我擰了眉目,不舒服刻在臉上。我就是沒辦法像李書鳳,表現得雲淡風輕,事不關己。

都怪自個兒蠢,怎麼就不挑一個沒人喜歡的來愛,偏愛同人搶?胸口在收縮,苦苦的漿液漫了唇齒,我氣自己,也同情起李書鳳。

「然後呢?」

「吐蕃哪裡是什麼大國啊!聽說那裡的人,成天在馬背上討生活,講好聽點是全民皆兵,實說了,不過是一群在沙漠橫行霸道的野蠻民族。父皇哪裡捨得把女兒給嫁過去,我們可個個都是父皇捧在手心上的寶貝呢!」

吐蕃......我是知道的,阿朔提過,他們並不如芮儀公主說得那般不堪。

這任的可汗驍勇善戰,領著鐵馬金戈收服了大漠各個部落,阿朔說,如不好好佈局,他們早晚會是大周的心腹大患。阿朔又說,年逾五十的可汗,兒子幾乎都在戰場上死去,可他私心,不肯培植外姓人接位,這點將會隨著他年紀漸長,成為國內危機。

當時,我還嘲笑說:「那就不必擔心啦,咱們的皇上生兒子生得比人家快、品質比人家優。」

阿朔搖著頭叨唸道:「妳什麼時候才學得會說話分輕重?」

這時,芮儀公主的聲音把我分散的心思給拉回來。

「......於是父皇就決定從大臣家裡挑一個姑娘封為公主遠嫁。」

「天吶,嫁到那麼遠的地方......」

「可不,都是些茹毛飲血的野人啊!」

「嫁到那種地方,怎麼活下去?」

「可章大人一馬當先......喔,不,是忠心耿耿、一心為國、鞠躬盡瘁,自願讓女兒遠嫁吐蕃,這讓父皇感動萬分。聖恩下,章大人的兒子職升三等,得了個將軍當。」

章大人?苦笑,不是才把我送進宮,怎地又改變主意,要讓我去和番?一個女兒就值三等晉封?

芮儀公主一面說一面笑,尤其她那尖酸刻薄的「忠心耿耿、一心為國、鞠躬盡瘁」惹得大夥兒紛紛抿唇笑,連不加入戰局的李書鳳也浮上一朵順心微笑。

總是女人為難女人呀!何必?見人苦,怎知那苦不會輪到自己頭上?我不說話,見著她們一人一句,句句刻薄。

「恭喜啊,章姑娘馬上就要變成公主,成了吐蕃國的皇妃啦!」

「這好差事兒,可不是人人有的,若非章姑娘天生聰慧、才藝高,哪掙得到?」

忍耐,我對自己說。忍字頭上一把刀,為人不忍禍自招,能忍得住片時刀,過後方知忍為高。忍住吶......我的十指握成拳,掐得緊了,掐進肉裡疼入心。

「章姑娘一心想當鳳凰,這可不順了姑娘的意?」

「要不找個好日子,咱們姊妹先替姑娘餞行,恭賀她找到好郎君。」此起彼落的笑聲,笑得我滿臉通紅。

忍吶,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我低著頭,不讓臉上的憤慨現形。

「姑娘成了皇妃,可得加把勁兒,為吐蕃王生幾個皇子,那位兒,不就一路升上去了?」

「就怕啊,吐蕃王年紀大了,力不從心。」

「倘若生了群野人,全身毛茸茸的,會不會分不清誰是誰?」

這就是進退有度、言語有節、知書達禮的名門閨秀?下回,誰再說這種話,我肯定要好好駁駁。

接下來,她們又說了什麼,我是半分都沒聽進去了。

我只是站著等她們把話說完,臉上帶著淡淡笑意,假裝她們的話傷不了我。是啊,便是心被刺得血淋淋,也要裝出不在意,這是我的驕傲、我不容許讓人踐踏的自尊心。

小祿子教過我,芮儀公主心眼最狹窄,得罪了她,往後別想有好日子過,她有千百種法子,整得人雞飛狗跳。所以不能氣、不能怨,諸事吞忍。不是才說過嗎?他強由他強,清風拂山崗;他橫由他橫,明月照大江。

低眉苦笑,倘若幾個月前我就有這等工夫,哪會一口氣招來那麼多皇子,惹得滿身腥羶?

眼光掃過,我發現坐在湖邊的女子始終無意加入戰局,她穿著一身玉蘭色錦緞宮裝,手抓著一枝柳枝,有意無意地撥弄著湖水。

好幾次,她的眼光也有意無意地掃向我,她五官柔和,如三月江南,讓人望之舒心,可我從她眼中看見因久居深宮而練就的堅強沉穩。

事隔一年之後,我才曉得,她就是穆可楠。

不知又過了多久,小喜扯扯我的袖子,我抬眉,才發現公主和千金幫全走光了。

「姑娘……」

「沒事,我們回去。」我勉強說道,轉身,往回走。




第十一章

推心置腹

我沒在怕的,和親就和親,好不容易來古代走一遭,當然是積攢越多閱歷越好。

最好啊,那個吐蕃國有個武功高強的大將軍,胸前刺上一頭狼,武功強過喬峰的天龍十八掌,豪邁贏過令狐沖,文采更勝段譽,到時,我一面當皇妃一面同他暗渡陳倉,風流皇妃俏將軍,繼卓文君和司馬相如之後,再為古代愛情添一段佳話。

我沒在怕的,反正他們也要賠一個公主給我們家阿朔,兩不相虧,說不定還會送上牛羊千百頭,羊毛剪一剪,做出幾百條喀什米爾披風,紡織工業,技冠全世界。

我沒在怕的,不過就是賣女求榮,反正我和章家大老們又不熟,被賣掉還能撈個公主當當也不錯,這是多少名門閨秀盼都盼不到的好機會。

我沒在怕的,那個吐蕃王都五十歲了,還能搞什麼激烈活動?了不起蒙汗藥、春藥、毒藥多帶上幾包,假懷孕、真產子,說不定不到三年,我就成了吐蕃的首席太后……

我走得飛快,小喜一下就讓我遠遠拋下,小祿子一邊跑,一邊追著我說:「姑娘,別怕,咱們還有三爺、四爺、八爺、十二爺,他們不會坐視不管的。」

「我才不怕。」張嘴,舌頭竟然接到自己鹹鹹的淚水。

哭什麼啊?我不怕的呀!

誰知道這個時空還能留我多久,說不定,和親隊伍走著走著,就讓我走回機場,導遊點人頭,一點二點,就點到我身上。

吞下哽咽,明明說了不害怕的呀,為什麼還是猛掉淚?

是不是因為心有了羈絆,有人拉住感情線那端?是不是因為,不知不覺間,我再不當自己是這個時空的局外人?是不是因為動了情、有了意念,我開始相信自己有權利改變?

章幼沂,不准哭!我對自己下命令。

我要回月秀閣的,雙腳卻不知不覺走往阿朔的懷恩宮,我低著頭猛走,一步快過一步,害得胸口那顆心臟怦怦跳個不停。

直到常瑄擋在我面前,關心的眼光盯住我,我才知道自己真的很不對勁。

「我沒事。」我推推他。

「妳有事。」他不讓。

「我說,我沒事!」我氣糊塗了,把氣轉到他身上,用力一跺腳,踩上他的腳。

「什麼事都別怕,四爺會替妳做主。」

哈哈,做主?當皇帝對上兒子,誰贏誰輸?這點兒邏輯我還是有的,這個吐蕃王妃,我當定了。

我指著他,一臉的潑婦樣,「你給我聽清楚,能替我自己做主的只有章幼沂,其他的都閃一邊去,誰都別想做主!」

皇帝算什麼屁啊,要是哪任總統敢做這種拉皮條的生意,看他還選不選得成下一屆!

話說完,才惊覺自己是白癡,我對常瑄發哪國脾氣啊?又不是他叫我去和親的。

他沒說話,靜靜退到一邊,讓我過去。

「對不起。」經過他身邊的時候,我輕聲落下話。

我直接往裡頭闖,見到阿朔坐在廳裡也不理,刻意從他的身邊繞過去,往裡屋走,見到床,鞋子一脫就縮進他的大床裡。

我用力抱住他的枕頭,用力拉起他的被子,將頭臉、全身上下統統蒙上。憋在心口的那口氣,在聞到他的味道時,鬆開了……

這張床,我不是第一次躺,每次來這裡玩累了,不等人邀,就自己爬上床來,舒舒坦坦睡上好一會,直到小祿子、小壽子來尋人。

好喜歡阿朔的氣味......那是讓我不害怕的泉源。

誰說我不怕的,即便再隨遇而安,掉到一個陌生的時代裡,說著不擅長的言語、過著一無所知的生活,你來試試,沒嚇掉半顆膽子算你行。

我只是ㄍㄧㄣ啊,只是哄騙自己啊,只是以為假裝得更勇敢一點,就不會讓膽怯找上自己。可是,我終究是害怕......

我聽見他在低聲詢問小祿子和小福,側過身,壓住耳朵,不愛聽。

我告訴自己,只要睡一會兒,肯定可以找到辦法解決;我鼓吹自己,我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流女子,我受過教育、念過書,在這個時代,我可以行動自如。

我對自己打氣,欺騙自己,和親不是多嚴重的事,我有絕對能力可以解決,雖然,我老是高估自己。

好半晌後,阿朔拉開我蒙在頭上的棉被,深深的眼光裡有著疼惜。

「吃排頭了?」

他怎麼進來的?沒聽見有人搬動他的聲音啊!是武功高強的常瑄用無音腳把他給帶進來的?

我悶著氣搖頭。「沒事。」

「沒事會哭得滿眼紅?」他把我拉起來。

「蓄水量太多,我的淚腺在洩洪。」嘟嘴,撐住最後一分驕傲。

「很難過嗎?」他笑笑,寵溺地揉揉我的頭髮。

「難過什麼?高興得很!」我抬高下巴,驕傲得連自己都搞不懂。「當和親公主呢,光宗耀祖,倘使我再能幹些,就會像文成公主一樣,名留青史,讓當地居民塑像膜拜。」

「吐蕃國王很老了。」

「老才好,去那裡,我給他弄個假王子,再搞個垂簾聽政,到時候你這個大將軍還得巴結我,求我別派兵攻打大周。」

「滿腦子怪念頭。」

「我很行的,我不是那種嬌嬌女,草原、沙漠都為難不了我,不論走到哪裡我都會活得精彩輝煌。」我說得雄心萬丈,驕傲地不肯承認自己好害怕。

他噗哧笑出聲,握住我的手。

「你不信我?我真的可以。」

「我知道,就是知道才擔心。」他觸觸我的額,帶上一絲憂鬱。

「什麼?」聽不懂他的意思。

「妳那麼能幹,要是想飛走,我一定抓不住。」他嘆氣,手指頭在我的手心裡輕輕畫著。

「是啊,我很能幹的。」我又哭又笑,重複他的話,然後拚命點頭,很努力讓他知道我是女強人一號。

「笨一點、弱一點,求求我會怎樣?」他輕聲問。

「求你做什麼?」讓他去向皇帝求情?別傻了,章家爹爹樂觀其成,何況獎勵金都發出去了,我不嫁誰去嫁?

「驕傲!」他捏捏我的臉,莞爾道:「放心,我不會讓妳去和親的。」

「你說了算?」我揚揚眉。

「對,我說了算。」他笑出聲,手一勾,把我勾進懷裡。

靠在他肩上,飽飽的溫暖將我圍裹,我丟掉傲氣,不再假裝。「進宮前,大娘對我說,人責為債,我生於章家,吃穿用度都是章家給的,如今長大了,不該滿腦子鴛鴦蝴蝶,應該好好想著如何報答章家。」

如果人的一生是為了還債,那麼快樂怎麼辦?幸福怎麼辦?夢想怎麼辦?那些是不是統統不重要?

「妳在乎她的話?」他反問。

「不是在乎,是沉重。以前讀到『可憐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時,還心疼楊貴妃的父母親背負了天底下人的輕賤,女兒想嫁皇帝,哪輪得到父母親來說嘴?現在終於弄懂了,榮宗耀祖和親子感情,他們會選擇前者。」

「講個故事給妳聽好不?」

沉默是金的男子也想講故事了?我還以為那是我這種多嘴婆的權利。

點點頭,我說:「好,最好加上動作表情,弄得豐富精彩一點。」

他愛溺地推推我的額頭,跟著我笑開。

「我第一天學習兵法時,下了課就跑去找母后,鬧著她,要她告訴父皇,我不想學殺人的事情。」說完,他臉龐浮上一抹苦笑。

我看著他,心疼。原來貴為皇子,也是有許多的無奈與不得不,原來上天是用這種方式維繫著公平法則。

「皇后娘娘答應了嗎?」白癡,當然不,皇后娘娘和我家大娘一樣,都盼著子女為自己的人生添上奪目光輝。

「母后說,我一出生便有六名保母、六名乳母、六個宮女、六個太監在身邊服侍,有針線工人、漿洗工人、燈火工、鍋灶工......有二十幾名下人為了讓我過得舒服而戰戰兢兢。

我受最好的教育、享受最好的生活,一開口就能得到想要的東西......這一切,不因為我是皇族貴胄。」

「那麼,是為著什麼?」

「為了讓我有足夠的能力去抉擇與競爭。」

「不懂。」

「父皇生了二十一個皇子,不是每個都能成為未來的帝王,有人年紀輕輕就遭暗殺,有人熬不過疾病煎熬,有人得不到父皇歡心,有人能力不足以服眾,能撐過一關又一關、爭過一場又一場的,方為勝者。妳說的很正確,要在這個後宮活下來,的確得經得起千錘百鍊。」他嘆氣,額頭貼上我的。

「那就別去爭、別去搶,靜靜地活在一個角落,平平安安長大,然後一旦羽翼豐足就展翅飛過這堵高牆。」

「妳以為不爭不奪就會沒事?不可能。」他的眉頭結上一朵愁雲,好看的眼睛帶上凌厲。

「當然可能,像鏞曆那樣,與世無爭,快快活活長大。」

「我畢竟不是鏞曆,何況就是鏞曆,日子也不會好過。妳以為妳的詭計能哄得住那群小鬼多久?總有一天,小鬼們會長大,總有一天,鏞曆礙了誰的眼,就會活得不安穩。」

「所以,你下定決心要爭奪......」皇位那兩個字,我終是說不出口。

「我十六歲上戰場,砍下第一顆敵人的頭顱時,溫熱的血漿噴在我的手背上,那股腥臭讓我幾乎拿不動手中的劍。但是我一回頭,撞見溫將軍眼角的諷刺嘲笑,於是我提氣、舉高劍,飛快砍下另一顆頭顱。」

「為什麼呢?我不懂。」

「溫將軍是大哥的岳父。」

那個把地方治理得很富庶的端裕王?我沒見過他,但知道所有人都誇獎他,誇他有能力、有擔當,性情平和,與人人交好,對一個大家都喜歡的人物,你很難對他產生惡劣想法。

「所以......」

「那次是大哥親自推薦溫將軍當我的副手,父皇答應了,因為他是個久經戰事的老將軍,經驗老道。」

「端裕王舉薦是為了幫你?」才說完,我就後悔。他不是說過溫將軍眼角掛了諷刺嘲笑嗎?

「妳很聰明,卻真的很不擅長爾虞我詐、使心機。」他笑著把我壓進他懷裡,長手臂圈得我緊緊。

「是啊、是啊,我本來就是溫順善良的女生。快往下說,那個溫將軍是怎麼回事?」在催促他同時,我還是忍不住自以為是地幽了一默。

「他處處掣肘,不讓我順利打每一仗,我一面要擔心前方的戰事,還要煩惱他在後方給我使小動作。在最慘烈的一役裡,他坐守邊城,我們出兵三千,殺了敵軍五千,本以為勝券在握,卻沒想到敵人來援。一見援兵近萬,我當機立斷,領著剩餘的兩千餘軍回城。沒想到,他居然不肯打開城門。」

「怎麼辦?那近萬援兵是以逸待勞啊!你們非大輸不可。」

「說得好,以逸待勞,不過溫將軍要的不是我大輸,而是要我戰到剩下最後一兵一卒,戰死沙場。」他嘆氣。「幸好,我早就有了警覺,在城裡安排自己的人馬,在緊急時刻,以通敵叛國為名,將溫將軍抓起來,大開城門讓我們進城。」

「他真的通敵?」

「沒有。」

「那......是栽贓?」

「對,是栽贓。」

「為什麼要栽贓他?」

「因為我攔截到大哥給他的密函。」

「裡面寫什麼?」

「置我於死地,便宜行事。」

「會不會是偽造文書,為了入罪於端裕王?」我屬人云亦云型的,大家對端裕王讚譽有佳,我怎麼也沒辦法把他想像成惡人。

「那字跡是大哥親筆寫的。」

「字跡是可以模仿的。」

「我會栽贓給溫將軍,絕不會栽贓給大哥,若不是罪證確鑿,我不會對他動手。」

「你對他動手了嗎?」

「目前沒有。」

「所以,你手上並沒握住有力證據?」

他朝我笑笑。「妳很喜歡端裕王?怎地極力替他分說?」

「他能把邊城治理得那樣好,不該是壞人。何況,我很討厭......」

「討厭什麼?」

「討厭兄弟鬩牆、手足相殘。」

「我也討厭,誰會喜歡呢?大哥不是壞人,他只是個有野心的男人。放心,就算我已經握足證據,也沒對他動手。」

只不過阿朔日益壯大,終會威脅到端裕王。這話,我擱在胸口,不敢說。

「那時候,我對皇位尚未存有想法,也覺得大哥絕對不可能這樣做,因為他是沒有機會成為太子的。」

「為什麼?」

「他的母后地位太低,母族裡有權勢的人太少,真正有機會爭大位的人是二哥、三哥和我,而我和三哥、九弟的親娘貴為皇后,機會又比二哥大得多,且三哥早就擺明了對皇位無意,而九弟年紀尚稚。」

「你便成了箭靶?」

「對。慢慢地我學會,不爭只會比爭更慘,而且要爭就要爭到贏。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大哥手段用盡,不能看他一步步擴大自己的勢力,何況四年前那次栽贓事件,大哥就知道我已經懷疑到他頭上,他不會放過我的。」

……我學會,不爭只會比爭更慘,而且要爭就要爭到贏。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大哥手段用盡,不能看他一步步擴大自己的勢力......

好熟的句子!我挖空腦袋思索,想尋出些許因由。手指扣著下巴,我發誓,這些話我絕對絕對聽過......天!我想起來了!是在五星級飯店、在我翻來覆去睡不著的夜裡……

所以我和阿朔的相遇是注定?所以我回古代走上這一遭是為了同他共譜戀曲?所以我一見到他便理智盡失、身不由己?接下來呢,我和他還有什麼注定?分離還是相聚?

心狂跳,新的認知讓我惊心,會不會我作的每個決定都是注定?或者我說的每句話,都將成為扭轉兩人之間的契機?

深吸氣,努力收斂心神,不想,先不去想那些「注定」,我決定順著自己的心性、順著故事走下去。

「於是你先發制人?」

「不,先發制人的是大哥,使暗招傷害手足兄弟的人也是他。妳可能不知道五弟的死,也跟他有關。」

「鏞建?」

鏞建是個傳奇人物,聽聞他十五歲時就處處表現得可圈可點,不只皇上,連皇太后都對他寄望頗高,若不是死得太早,他恐怕會是所有皇子裡面最早封王的。

「對,他只比我小兩個月,我們一起長大,感情交好,當時他的母親芹妃正得寵,父皇有意思立她為貴妃,而鏞建辦了好幾件有口皆碑的差事,出類拔萃的表現讓他在眾大臣中聲望很高。」

「他是怎麼死的?」

「被下毒。太醫無力回天,他死的時候只有十六歲,而當時,我人在戰場上,連最後一面都不得見。」

「太殘忍了,怎麼會這樣?」

「我允諾過他,如果他成為皇帝,我願傾盡全力為他開疆拓土,建立永垂不朽的強大王國。他死了,我失去最好的兄弟......知道嗎?五弟的母親芹妃受不了打擊,上吊自縊。」

所以十六歲是阿朔人生的轉換點?好兄弟被害死、溫將軍事件讓他看清丑陋人性,從此他行一步看三步,一句真話在喉問吞吐,喜怒不形於色,事事趨利避害、權衡利弊,他再不用真心待人,卻渴望人們對他真心?

「知道獒犬要怎麼養嗎?」他突然問我。

話題怎會繞到這裡?我不知道原因,卻還是認真聽下去。

「母獒一窩產九犬,將其關入地窖、不餵食,等牠們自相殘殺之後,將存活的幼犬放入大坑裡面,日日吊鮮狼肉餵食,但鮮狼肉必須吊在幼犬勉強搆得到的地方,以訓練牠,令其善於撲抓、跳躍;六個月後,換吊活狼餵食,勾起牠的撲殺斗志,經過月餘,再投活狼入坑,讓牠在坑內與狼交戰,戰畢得勝,才得以飽食,經此反覆訓練,經過一年之後才能成獒。」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個?太殘忍了,我不愛聽。」我摀起耳朵,雖不知他接下來要說什麼更討人厭的話,但我心底隱隱犯憂。

他拉下我的手,凝重地看住我。「為什麼妳覺得殘忍?」

「沒有人一出生就想要毀兄弒弟,沒有人想要靠一次次的搏殺換取存活機率,如果獒母在野地生下幼犬,牠們就不會讓人類這般摧殘心志,我要到動物保育協會告死你們!」心一急,我又說了他不理解的話。

看著他眉尾微揚,我知道,待會兒又得跟他好好解釋何謂動物保育協會了。環保可是個大議題啊!上次光是空氣污染,我就教了他老半天。

「那是牠的命,不成獒便成仁。獒終生只認一主,牠的戰斗是為忠誠、道義、職責,縱然萬死亦無所憾。」

所以貴為皇子是他的命,他的一生交給了國家,必須忠誠道義,必須把職責看得比什麼都重要。就算沒有一個想把他推上帝位的母后,他也會義無反顧,奮勇向前。

爭東宮太子、爭帝位,已經是他回不了頭的道路。

「可是、可是三爺呢?他為什麼可以表明退出爭奪戰,你偏不行?」

「因為他很清楚,所有的皇子當中,我的性格堅韌,最適合成王。」

「九爺呢?皇后娘娘偏疼他,他有機會的。」

「老九性子坦率,卻往往過於衝動,不思前顧後,他根本不是大哥的對手。」

「可你的腳傷啦!最適合的人絕對不是你。」

他笑而不語......而我丑了眉目。

我在想什麼呀!那傷是會好的,我總不能希望他不爭皇帝,使盼著他從此不良於行。

「對不起。」我低頭。

「我知道妳不愛這裡,妳要自由、要快意,妳想活得純粹、不沾惹半點污泥,可是......」

我擋下他的話,摀住他的嘴巴。

想這麼多做啥?說不定明天我就回去了,這裡的情啊愛的,半點都帶不走。何況,皇上身體強健,說不定二十年都還輪不到他當皇帝呢,我幹嘛計較起未來幾十年的事情?太無聊!

他抓下我的手問:「為什麼不讓我說話?」

「你一向不愛說話的,就別說太多了吧!」我急嚷道。

再說下去,底牌掀盡,到時候還能怎麼假裝?就算明知道自己的未來不在這個男人身上,可......知道他的未來在哪些女人身上,心,還是會痛的。

「不,我愛說話,只是沒有一個可以讓我安心說話的人。」

我是那個可以讓他安心說話的人?真的啊,那......不當他的妻妾,就當一個讓他說話安心的人,可不可以?只是交心、不要求未來的愛情,可不可以?

鬆開手,我不阻止他說話了,就窩在他懷裡吧,安安靜靜地聽,分享他的心思、分享他的苦惱,分享他帝王路途上的每一段艱困。

「你今天說的還不夠多?」我輕道,淺淺笑著,抓起他的手掌,食指細細描繪上頭的紋路。

他的生命線很長,如果當皇帝一定會健健康康活到一百歲;他的智慧線很長,長到掌緣,難怪他那麼聰明,連千百年後的事情都能理解;而他的婚姻線,紛亂多歧,這種人注定要多妾多妻。

「只缺最後一句。」

「哪句?」

「我可以不娶吐蕃公主,但是李書鳳和穆可楠我是一定要娶的。」

穆可楠?我記得,她爹爹是大將軍,長年征戰沙場,娘死得早,被皇帝接進宮裡,目前住在淑妃那邊,由她照料。

明明都作好準備了,他的話還是攻了個措手不及,我只來得及收回淚水,卻來不及把笑容變得真誠無偽。算了,既然裝不來,就表露真心吧!

嘆氣、無奈寫在臉上,我問:「她爹爹握有多少兵馬?」

「二十萬大軍。」

「那......娶吧,這麼豐厚的嫁妝,讓別人娶了去,太浪費。」我的口氣太酸了。低下頭,不教他看見我的笑容有多勉強,而我的心......在滴血。

「妳不生氣?我還以為妳強調一夫一妻。」他勾起我的下巴,仔細審視我的表情。

「我是啊,可我怎能強調別人的婚姻?」

在心靈上,他和我是一體,在婚姻上,我們是別人和自己,這帳本兒,算不到一塊的。

「妳是什麼意思?把話說清楚!」

果然是智慧線比別人長的皇四子,那樣模糊的話語也能聽出蹊蹺。

我歪歪嘴,提起精神道:「四爺想不想知道什麼叫做動物保護協會?我上次跟你說過啦,我們那個時代空氣污染很嚴重,環境也破壞得挺凶......」

「章幼沂!」他喝止我的叨叨不休,手一把擰住我的手腕。

我吃痛,卻不肯喊痛,好像一喊,就滿盤皆輸。

我笑得無心無意,裝傻裝透頂。「怎麼了?臉那麼臭,那群公主小姐是給我吃排頭,又不是給四爺吃排頭。」

「為什麼叫我四爺?把話說清楚,不要說得不明不白。」他的臉色鐵青,好像我才餵他喝下一缸子砒霜。

「哪裡不明不白?不都是清清楚楚。」搖頭,這群皇親貴胄真鴨霸,有意見、有意思的全是他們,他居然來問起我的意思!?

「妳說,妳不能強調別人的婚姻,為什麼我是『別人』?」

躲不掉了嗎?我的心苦不堪言。「你知道,為什麼我們無法和夏蟬討論冬雪的美麗?」

「因為受限於時令。」

「沒錯。為什麼無法和駱駝討論海洋的壯闊?」

「因為受限於地域。」

他不愛我喊四爺,我就不喊。也好,他永遠別想成為我的四爺、皇太子或者皇帝。「很好,四爺真聰明。那為什麼我無法與阿朔談論一夫一妻、專情或海枯石爛、此情不渝?」

他不回答了。

強撐起一個千瘡百孔的笑容,我娓娓道來。

「那是因為背景啊......阿朔是皇子,心懷大志,而政治這種東西,盤根錯節、黨同伐異,你必須為自己建立強大的後台支援,今日是李鳳書、穆可楠,明日是王小姐、李姑娘......後宮的建立不為情、不為愛,為的是一生志業長展。

而幼沂人小心窄,目光更是短淺,總相信風花雪月、恩愛纏綿不過是寡味的詩句,愛怨癡嗔終是易碎的夢,我堅信愛情該洗淨鉛華,反璞歸真……在皇帝的後宮,沒有我的愛情容身處。」

這些東西我早就想明白了,在他對我解釋皇帝對瑾妃的無奈時。我只是想著撐過一時是一時,賺得了一天是一天,不去想結尾、不去規畫未來,我只要霸住阿朔的今天,他的明天......我心知肚明,那是別的女人的。

「我會給妳妳想要的愛情,也會給她們想要的榮華與富貴。」他說得簡潔,把愛情當成公文,以為一個俐落下筆,就能處理得盡善盡美。

「你怎麼知道她們要的只是榮華富貴、地位名聲?阿朔,你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個怎樣磊落昂藏的男子?即使猜不透你深邃幽深的眸子背後是喜是憂,是天堂是地獄,即使釐不清你胸中有多少千山萬壑,但你可知道......多少女人願意前仆後繼,為追尋你的感情而來?」

「妳為什麼不是她們其中的一個?」

「因為我學不來假意虛情,無法把妒嫉隱藏在心底。」

「妳不需要對她們妒嫉,因為這裡......」他指指自己的心臟。「只有妳。」

「那就更抱歉了,我也無法麻木地在虧欠中,旁若無人地幸福著。」我的愛情很柔弱,負擔不起太多女子的哀愁。

「妳不虧欠任何人。」

「欠的,當我決定要獨佔你的時候,我便欠了那些女人公道。我才疏學淺,真的無法適應這樣的生態,所以,我退出。」伸出五指,我刻意說得輕鬆。

「錯,妳不知道自己有多聰明、不知道妳的學習能力有多強,只要給妳足夠時間適應,妳一定可以學會用自己的方式,學會在後宮裡悠然自得。」

我沒反駁他。他是天之驕子,肯定不知道,勉強不能得到真情、真心、真回應。

摀住他喋喋不休的嘴巴,我認真道:「我不知道你還可以當我多久的阿朔,我們約定,在你變成四爺、太子和皇帝之前,我們就這樣一直開開心心地過日子好不好?」

「在那之後呢?」

「誰想得到那麼長久?說不定在這個讓人窒息的地方,我活不了太久;說不定明天我又得罪誰,板子一打,就魂飛魄散;說不定哪天,我走著逛著又繞回我原來的世界裡,忘記你、忘記章幼沂;說不定......」

他一把將我拉回胸口,抱了個緊密,打斷我的話:「沒有說不定!妳會活得長長久久,沒有人可以要妳挨板子,記不記得?我會爭、會搶,會替自己奪得最大地位與權利,到時,誰都不能動妳,妳的命算在阿朔身上,我活,妳便活。」

不回話,才收拾好的淚水又被他逼出眼簾。

我心知肚明,他怕的不是前兩項,他太有自信,自信能護得我妥妥當當。他怕的是我回到未來,回到那個他很努力瞭解,卻無從加入的世界裡。

「阿朔......」

「承諾我,妳哪裡都不去!」

「我控制不了自己不來,我猜,我也控制不了自己不走。」我不承諾去留,就像不承諾自己會適應這裡,不承諾當他的妾或妻。

我不知道這個下午,李書鳳和穆可楠心裡在想什麼,但我知道,我永遠都不想和她們交手。

「阿朔。」我在他懷裡喚他。

他沒回答我,可我還是要說:「如果娶那位吐蕃公主會讓皇上對你更看重,讓你的太子之路更順暢,就娶吧!」

我很清楚,不管是哪個時代,男人的世界永遠不會以愛情為主,我無法要求他專一,就像在二0一0年,我也無法要求男人為女人守身如玉。

他沒回答,只是把我箍得更緊。




第十二章

思樂冰

花美男出現時,我才發現很久沒見到他了。

他一身藏青色的長袍,沒穿外掛,腰間繫了塊方形玉珮,玉珮下的流蘇隨著他移動,輕輕晃著,藏青色外袍襯得他的臉孔益發的白皙粉嫩、唇紅齒白。不管看幾次,我都忍不住想問──怎麼有男人可以長得這樣好看?

「怎樣,看傻啦?」他望著我發癡的眼神,忍不住扯了扯我的辮子。

「嗯,帥爆了,讀你千遍也不厭倦。」我拉回自己的辮子。

他問:「為什麼妳老是用這些古怪的形容詞?」

「你聽懂了嗎?」

「大概懂。」

「那不就得啦!語言是種約定俗成的東西,你懂、我懂就夠啦,幹嘛拘泥辭令文法,多累!」

「都有妳的理由。」

我笑笑,沒回話。

「來,禮物。」他指指桌上大包小包的東西。

「哇,是什麼禮物?」雖然沒有美美的包裝紙和綵帶,但是拆禮物,哪個人不愛?

我一包包拆,在挖出裡面東西的時候,癟癟嘴,把禮物推到一邊。

「怎樣,不喜歡?」

「哪有人把藥當禮物送人,是想詛咒我生病嗎?」

我當然知道人蔘有多貴,但送我這個倒不如送萬方樓的烤鴨一只,上回鏞晉帶了一只過來,不到半個時辰,就讓我和福祿壽喜撕搶一空。

那時,見我吮指滿足的樣子,鏞晉笑說:「那麼愛,不會自己留著慢慢吃?」

我挑了挑眉反駁:「東西不搶,怎麼會好吃?」

從那次過後,他就時常捎帶東西來,今日是茯苓糕,明日是燒鵝,京城裡的名店都讓我們吃透透,餵得我們家的福祿壽喜胖了一圈。

「上次挨打,要是落下病根可不好,還是留著,有空的時候讓人熬來喝,就當養生。」

「養生是七、八十歲的老婆婆在做的事,我身強體健得很,那幾板子為難不到我,嗯......送給阿朔好了,阿朔比我更需要。」

「阿朔?叫那麼親熱。」他瞅著我說。

臉一紅,我還是直了脖子逞強。「誰規定不行叫他阿朔?」

他抿嘴一笑,問:「決定了嗎?」

「決定什麼?」

「決定是阿朔不是老九?」他盯住我的眼,不讓我閃躲。

「三爺問什麼?小女子資質魯鈍,聽不懂。」我尷尬地抓起人蔘聞聞嗅嗅,還把切成片的不知名藥材抓起來當紅豆把玩。

「老四是將來要登大位的人,如果妳決定是他,就必須有心理準備,理解自己將要放棄些什麼。」

心,錐上針,迅雷不及掩耳間,鮮血淋漓。

明明是不肯想、不肯問的事兒,以為壓著收著,久了自然會遺忘的傷痛,他偏要來翻上一翻,這人,就這麼見不得我快樂。

我別開頭,惱了。

「幼沂。」他繞到我面前,扳住我的肩膀。「母后希望妳和鏞晉在一起,如果妳的心思尚未確定,也許......」

「皇后娘娘希望奴婢和九爺在一起;我爹希望我戴上公主後冠,遠嫁吐蕃;三爺要我考慮清楚和四爺會否前途多舛......真奇怪,我幹嘛處處將就別人的期待?」我的口氣衝了。

我當然明白,我和阿朔的未來不會順遂,我當然清楚,自己選了一條辛苦而且看不到未來的情路。問題在於,不是我選擇愛情,而是愛情選擇了我,我連申訴抗議的機會都被剝奪了呀!

「我是為妳好。」

哼,為我好,就是扮演月下老人,不顧我的喜欲,硬把我和鏞晉湊成對?這算是哪門子好?真要為我好,就該支持我、維護我,在最辛苦的時候陪我度過,在快樂的時候幫我遺忘隱憂。

「感激三爺,奴婢承擔不起。」我的口氣酸到不行。

「別在我面前自稱奴婢,更別惱我,我只是不想妳受傷。」

聞言,我鬆了氣。是啊,我在遷什麼怒?我怎不知,他始終是我的朋友。

仰頭望他,擠出一張苦笑。「我豈能不知?不管是阿朔還是九爺,於章幼沂,都是烟飛灰滅,虛言一段。」

「不要說這種喪氣話,我並非阻撓妳,只是希望妳徹底想明白,在能抽身之前多思多慮,別等撞上問題後,才來跳腳、焦頭爛額。」他壓住我的雙肩,認真道。

他不明白,我不是在說喪氣話,而是再真實不過的話。

「三爺多慮了,我誰都不選,自然不必放棄什麼、不必作心理準備。這個後宮......我早晚要飛走的。」

走到門邊,仰頭,蔚藍天空太美,美得不似真實一般。

「希望事情會如妳所想的那麼容易。」他嘆氣。

還會更難嗎?闖入這個陌生世界,我都生存下來了,還能有更艱困的事為難到我頭上?

「不談這個,三爺這回又去哪裡辦差?有沒有什麼好玩的趣聞?說來聽聽。」我提起精神,拉他入座。

「有什麼東西比我們的幼沂姑娘更有趣?」他又扯扯我的辮子。

「那可不一定,想想吧,總有得說的。」

「說說秦縣的貪官污吏怎樣?」

「好啊、好啊,你有沒有帶尚方寶劍,使出御史大人的派頭,摘去他的烏紗帽,先斬後奏?」

「妳從哪裡聽來這些?」他皺著眉頭看我。

這時,小壽子匆匆忙忙跑了進來,他扭著雙手,急道:「姑娘,出事了!皇上要見您,德公公等在外頭。」

「我?」心亂速,腦子發傻,上次給皇后見一次,去掉我半條命,這回皇帝要見,我還有命可以回月秀閣?

心慌亂亂的,一時間,居然不知道該做什麼。

「別急,父皇見妳未必是壞事,妳先跟著德公公過去,我去找四弟,馬上就到。」

「嗯,我沒在怕的,不過是見皇帝嘛,又不是見上帝。」心太慌,居然隨口亂說話,光是這句傳出去,我不死都要剝層皮。

「妳啊!」靖睿王受不了地瞪瞪我。「妳還是怕一點好。記住,別逞強、別多言,有什麼事,都等我到了之後再說。」

他握了握我的手後,便在我之前走了出去。

※※※※※

餘溫仍在手掌間,彷彿花美男的手還未離開,我已經跪在皇帝面前。

怎地這般無用?不過是皇帝,一個四十幾歲的中年叔叔罷了,怎就讓我嚇得連跪都跪不安穩?

是啊是啊,皇帝的容貌是雍容華貴了些,氣勢是威嚇了些,那莫測高深的態度是讓人捉摸不定了些,可我也不必抖如篩糠、噤若寒蟬啊!

許是和芮儀公主那雙老鷹打量小雞、猛犬盯上貓咪的眼神有關吧!我不知道自己哪裡得罪她,不過,她討厭我,是再明白不過的事情了。

「妳就是章幼沂,章大人的女兒?」

「回皇上,家父是吏部侍郎章逸群。」我澄澈的眼睛對住皇帝回答。

我已經記不得皇帝問話,是直視皇帝還是不直視皇帝才合禮儀,純粹是反射動作。

「朕的好幾個兒子都挺中意妳啊!」皇帝不疾不徐地說。

這句話是指,妳好深的心計,專挑朕的兒子下手?還是說,章家姑娘果然才華洋溢、性格敦良、不同一般?

望著他深如漆墨的雙眼,我猜不出他的心思,他是喜是怒、是歡是惡,完全摸不著頭緒。如果阿朔已屬心計深、權謀重,那我真不知該怎麼形容這位皇帝老爺。

也許若干時日曆練,阿朔終會被訓練成像他這樣的人,臣子不懂他、妻妾不懂,子女更不懂,一個世間無人能懂的人,怎能不是「孤家寡人」?

我抓不定皇帝的反應,索性不回話,可心卻懸在嗓子眼上,不敢分毫放鬆。

我還不明白自己犯了什麼事,也不知道這次的見面和吐蕃國王的和親有沒有關係,鏞晉就闖了進來。

「父皇。」他一進門,就走到我身邊,當著皇上跪下。

「鏞晉,你這是在做什麼?」皇上被鏞晉弄得滿頭霧水。

「稟父皇,不管幼沂做了什麼,都不是故意的,請父皇開恩。」

拜託,頭尾都弄不清楚就闖了進來,他實在太莽撞。如果我今天的罪名是「勾引皇子」,他豈不正好落實了我的罪名!?

這個小鬼頭,我真讓他來保護,一定會死無葬身之地。

「連什麼事都不知道,你就明白她不是故意的?」皇帝提高語調,讓我心惊膽顫。

這年頭,皇帝殺人只憑喜惡,他可別越幫越忙啊!阿朔、花美男......你們怎麼不快點來?下意識地,我的視線偷偷溜到門外去。

「是,兒子知道幼沂性格磊落光明,從不道人是非、耍陰險,今日之事,只怕有人在背後嚼舌根。」

天......他這不擺明了指責芮儀公主在道人是非、耍陰險加上嚼舌根?有這種朋友,我幹嘛還需要敵人?我真想一頭撞死在豆腐腦兒上,好心的九爺呵,為了我的小命,請您發發好心閉嘴吧!

「父皇,女兒沒說錯吧?人人都幫她,她不知做了多少惡事,都有人替她遮掩。」芮儀公主一跺腳,坐到皇帝腳邊的小凳子上。

「聽說妳給朕的兒子吃了不該吃的東西,讓他鬧病?」皇帝的聲音太冷、太平,讓我不自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的意思是下毒嗎?我聯想起那位傳奇英才鏞建,想起謀殺鏞建的兇手始終沒抓到,當年只處決了他身邊的幾個貼身宮女和太監,這件事一直擱在皇帝心頭,若真有人想以此大作文章,我還能不死?

「可不,太醫給鏞岳開了藥,說是食物中毒,梅妃擔了好幾天心。」

鏞岳......那個驕傲到不行的皇十八子,若不是那碗思樂冰,我還不容易收服他呢。

「稟皇上,奴婢給十八爺吃的是冰,並不知道會讓十八爺生病。」

福祿壽喜好好的,沒聽見誰鬧肚子啊?鏞雒、鏞暨、十二爺、阿朔也都吃啦,問題出在哪裡?出在有人想藉機坑害我?

先別緊張,仔細想想,我的存在礙了誰?我是誰的絆腳石,不除不快?總得想明白了,才能替自己說項。

「妳的意思是指我胡說,還是十八弟裝病?」芮儀公主怒指我。

「稟公主,幼沂並沒有這個意思,只是......」

「太醫說他吃了不該吃的東西,現在還躺在床上呢!」芮儀公主截下我的話,怒氣沖沖指著我說。

結論是──「不該吃的東西」提供者就是元兇。即使我不是成心下毒、謀害皇子,也躲不掉一個疏忽罪責。這罪名不比弄傷鏞晉小,恐怕屁股又得再痛一回,運氣不好的話,像上次一樣死一半,運氣好的話,直接奔回老家。

這下子,我真的誰也不必選了,才說要飛出後宮,立即得償所願,我的嘴啊,靈驗得很。

我還來不及為自己分辯,傻傻的小鏞曆就奔了進來,他學他的九哥,一進門立刻跪在我身邊。

才十四的孩子比我高上半個頭,也不懂避嫌,一進門就握住我的手說:「姊姊,不要怕,鏞曆保護妳。」

不知怎地,他信誓旦旦的保護,竟嗆得我直想掉淚。我待他並沒有這般好啊!我幾乎要推翻自己的說詞了,誰說後宮裡沒真心,我不就在這個傻大個兒身上找到誠意?手緊緊地回握住他,我衝著他發笑,他也朝著我笑,不說話、不比喻,友情就在這裡。

有「天使」加持,我勇氣大增,抬眉看向皇帝……那瞬間,我不知道,皇帝眼底流過的是不是溫柔……

有鏞曆打頭陣,鏞雒、鏞岳、鏞暨全從門口衝了進來。

「稟父皇,是兒子調皮,吃園子裡的生棗子才病了,與姊姊無關。」生病的鏞岳跪在我身前,開出第一炮。

心又暖了,驕傲小子不是還病著,怎麼就急著跪到皇帝面前替我求情?眼底含上兩泡淚水,驕傲小子讓我好感動。

「父皇,那像棉花的冰真好吃,父皇也該嘗嘗。」鏞暨嫩嫩的童稚聲音響起,把屋裡沉悶的氣氛全趕到屋外去。

「像棉花的冰?」皇帝鬆弛了顏面神經,笑問。

「鏞暨笨,是思樂冰啦!」鏞曆插話。

「思樂冰?什麼意思?」皇帝臉上增了兩分笑容。

「神仙姊姊說思樂冰就是,一想到就會很快樂的冰,鏞暨吃了,真的很快樂呢!」

「是啊,神仙姊姊說......」

能言善道的鏞雒把那天在園子裡遇見的事從頭到尾統統說了,從玉皇大帝、鹽水浮蛋到思樂冰,將過程形容得活靈活現,如果他生在二十一世紀,絕對可以當個一流的演說家。

皇帝看我一眼,嘴邊露出一抹幾不可辨的笑意。「妳自比神仙姊姊?」

我要怎麼回答?古代皇帝都認為自己是神仙降世,我自比神仙,不就是說自己的身份和皇帝一樣尊貴?

「請父皇明察,自從生病之後,鏞曆從沒享過兄弟友愛,若不是『神仙姊姊』相助,皇弟們怎學得會尊敬十六哥?」一個男聲加入。

我猛然轉頭,這才發現十二爺鏞貫不知幾時也進了屋裡,站在我身後。

鏞貫的聲音帶著些許笑意,他也猜出皇帝已無惱意。

「說得倒像是有功無過。」皇帝輕哼一聲。

「不,章幼沂有過。」

十二爺話出口,我嚇了一跳,更惹得鏞晉對他怒目相向。

「很好,你倒說說,這丫頭有什麼過錯?」皇帝揚了眉目。

「她以下犯上,指責兒臣,讓兒臣深感羞愧。」他的手輕輕壓在我肩膀上,溫熱傳過。

我懂,他要我安心。

「她指責你什麼?」皇帝眼底帶起一抹興味,嘴角微微上揚。

「她說人的腦子有無限可能,如果好好教育,十六弟仍大有可為,她指責兒臣身為兄長,卻連試都不試,便放棄自己的弟弟,實在有失為兄之道。

且平日鏞曆不肯同人親近,總是畏畏縮縮躲在自己屋裡,那日不過初次見面,她就讓十六弟主動靠近,這一點,讓兒臣深感羞愧。她還說......」他突然停下話。

我明白,接下來的話,並不適合在皇帝面前說。

「說什麼?不要吞吞吐吐。」皇帝聽得興致正高。

「沒事,只是一些不同見解。」

「說說看,朕想聽。」

鏞貫看我一眼,點頭。

「兒臣笑話她,做冰哪算得上學問。她回答兒臣:『世間事皆學問。煮菜是學問、經商是學問、種田是學問,就連搞怪扮小丑都是學問呢!誰規定只有唸書考秀才狀元才是學問?

況世間人人都當官,誰來種菜種米養活百樣人?人人都來背聖賢書,誰來通運有無,滿足每日生活所需?農人植桑、絲戶養蠶、工人紡染、裁縫製衣,才有禦寒衣物。那些事,你不懂,我不懂,要不是有那些用心在上頭作學問的人,怎讓我們過著便利舒適的生活?』她的話讓兒臣自覺膚淺,所以她有過。」

十二爺話說完了,我忍不住嘆息。他怎麼就把我的話字字句句記得那麼清楚?左手被收緊,轉頭,我發現九爺鏞晉神色不定,他惱了?

「說得好,世間事皆學問啊!朕終於懂得,那些皇子怎個個拿妳當寶。」皇帝撫掌大笑。

「姊姊很好,我喜歡姊姊,也喜歡十六哥,父皇別罰姊姊。」才七歲的鏞暨稚嫩的聲音一出,引來一陣笑聲。

「說得極是。」

一個聲音自門外傳來,眾人頓時全轉頭看過去,只見花美男扶著一個老太太進門,匆促間,他丟給我一個安慰眼神。

我還害怕嗎?早就不怕的,有這麼一群可愛的小男人陪我跪,還有什麼好怕?

皇帝起身,把皇太后給迎進門,安座、上茶,一切安頓好之後,他笑問:「母后怎麼來了?」

「來湊熱鬧啊!人人都說章大人家的丫頭好,我也想來看看,到底是怎麼個好法。」

「母后也聽說了?」

「皇奶奶聽鏞暨說的。」鏞暨起身,坐到皇太后身邊,圓圓的小手握住皇太后的手。

「可不,是奶奶的心肝寶貝說的。」她笑著把鏞暨給攬進懷裡。

「想看這丫頭,叫人找去便是,怎勞母后專跑一趟!」

「再不動動,骨頭要散了。」沒有威嚴氣勢,皇太后是個溫和慈愛的老人,她看著我說:「丫頭,過來,靠近一點,給奶奶仔細看看。」

我走過去,她拉住我的手,拍拍我的手背,細細審視我的眉眼。

「模樣是挺清秀的,不過這雙眼睛吶,藏了太多的智慧,是不同一般啊!奶奶的孫女可都給妳比下去了。來,告訴奶奶,妳是怎麼想到要做紅豆暖暖包給奶奶暖腳的?」

「我從書上看到的。」一本叫做「網路」的書。

書上說縫袋子裝入四杯紅豆,微波兩分鐘,袋內溫度會高達六十三度,可維持三小時。因為紅豆含水量少,加溫後不易下降,且加溫後會散發出麥芽糖的香味,在古歐洲人們常用它來當精神安定劑。

上次聽太醫對阿朔說,如果他的腿會酸痛,可以讓下人用熱水敷。於是我想也不想就設計了兩個長形袋子,因為這裡沒有微波爐,只好先將紅豆烘過再裝入袋子裡,平鋪後,綁在阿朔的小腿上,他說效果很好,問它叫什麼名字,我想也不想就說那是紅豆暖暖包。

「母后在說什麼暖暖包?」皇帝問。

「這丫頭不曉得打哪兒聽來,知道我的腿容易酸痛,就送我兩個紅豆暖暖包,綁在腿上可舒服了,最好的是那股子香甜味兒,讓我睡了好幾日好覺呢!」說著,她又在我手背上輕拍。

阿朔把我送的暖暖包轉贈給皇太后?原來,他已經開始在後宮裡替我佈下硬樁,一旦皇太后喜歡我,其他的皇后、公主或娘娘,誰敢動我半分?

他不像鏞晉、鏞曆,口口聲聲說要保護我,卻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悄悄地在我身邊立樁柱、架保護網,他決定了留我、決定了要我安安穩穩待在他身旁,他決定的事就不容出差錯呀!

愛上這個男人,何其幸運又何其不幸。

「那是什麼東西?」皇帝問。

我約略做了解釋,皇帝越聽越有興味,要我也縫兩個呈上去。我應了,提醒自己記得,回身讓小喜縫好。

「咦,這丫頭做了什麼大事,怎聚了滿屋子人?」皇太后問。

「我們想嘗嘗鏞暨說的思樂冰,就召了她過來。」

皇帝話出口,我便明白,這關,我是有惊無險地過了。

「是嗎?那我這老太婆是好口福給趕上了。」

「皇奶奶、父皇,幼沂的名菜不是思樂冰,是泡麵。」鏞晉加話。

「真的!?誰吃過?」皇上問。

「兒臣吃過,味道讓人難忘。」花美男站出來說話。

「行,今兒個朕就來試試這些個名菜。」

就這樣,一群人忙了起來,□麵、炸麵、抬冰、碎冰的......一群人熱熱鬧鬧地忙了起來。鏞暨、鏞雒、鏞曆又像那天一般通力合作,連還病著的鏞岳也不肯閒著,在一旁指揮宮女太監。

不多久,泡麵煮熟,人人手上一碗,吃得津津有味,等棉棉冰成形,吃完熱的再換冰的,更是心涼肺透。

皇太后笑著對皇上說:「皇上啊,這個丫頭我喜歡,想留在身邊,你可別把她給嫁得遠了。」

「兒臣知道,她真有本事逗得母后開心,我讓她一輩子留著,給您解悶。」

皇太后、皇帝的對話我聽懂了,我再不必擔心變身文成公主遠嫁番邦,阿朔佈的棋子,再一次救了我。

※※※※※※

散場後,我讓鏞晉一路拉著跑。

搞不懂他在氣惱什麼,一路就是不說話,要不是我習慣趕捷運,尋常姑娘讓他這樣操,兩條腿還能好生生地接合在身上?

他把我帶到馬場,隨手拉住韁繩就把我帶上馬背,他圈住我的身子,催馬揚鞭,風在耳邊呼嘯而過,刮得我的臉隱隱生痛。

「你怎麼了?」我大聲對身後喊叫。

他不回話。

「生氣了嗎?我又沒惹你。」

這次,我隱約聽見一聲冷哼。

「你不放我下來,我要跳馬囉!」我恐嚇他。屌吧,我恐嚇皇子習慣成自然,不知道這條罪要罰上幾大板。

他還是沒理我。

唉,我嘆氣,往後靠進他懷裡。

「我會暈馬,借靠一下,等你肯說話了,再把我叫醒。」說著,我真的閉上眼睛。

頭頂上方傳來輕笑聲,馬放慢腳步,我終於聽見賭氣九爺開口,他的語氣裡有濃濃的妒意:「妳的人緣真好,人人都喜歡妳,連鏞曆也不例外。」

「我也冤啊,誰讓娘把我生得這麼美麗可愛,你以為沉魚落雁、閉月羞花都沒有困擾的嗎?」

聽見我的話,他忍不住大笑。「沉魚落雁?得了吧,不過是勉強入眼。」

「那麼是我才高八斗、學富五車,引來好人緣囉?」

「哼,妳學富五車?背兩首詩來聽聽。」

要我背詩,分明刁難後輩子孫嘛!「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

「沒有程度再高些的嗎?」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

「那是我三歲背的,再找更難些的。」

「沒了,肚子裡就這兩首。不過,我可以背些別的,保證你不會。」

「說來聽聽看。」

「(a+b+c)2=a2+b2+c2+2ab+2bc+2ca……」我背起數學公式。

「胡扯。」

「從剛剛到現在,我們不都一直在胡扯?九爺,你到底想說什麼?」我不愛嘆氣的,可硬是在不知不覺中養出壞習慣。

他扯了扯唇角,好半吶才說:「妳喜歡十二弟嗎?」

「喜歡啊。」我想也不想就說。

「妳喜歡三哥?」

「喜歡啊,那麼帥的男人,光是看著就養眼。」

「妳喜歡四哥?」

「喜歡。十六爺、十七爺、十八爺、十九爺,我統統喜歡。」

「那我呢?」

「都喜歡,你們是我的好朋友,沒有你們,生活肯定很無趣。」

他不說話了,突然間把韁繩勒緊,馬因而又飛快奔馳起來。

我又惹火他?真是個難辦的狀況,一視同仁不好嗎?我早說過,誰都不選,我只選自由、選專注、選獨一無二。

我未發聲,他先出口,讓人惊訝的是他在唱歌,而且唱的是跳竹竿舞那天,我在他離去之後,唱的那首膾炙人口的老歌。

「你從不知道我想做的不只是朋友,還想有那麼一點點溫柔的驕縱,你從不知道我想做的不只是朋友,還想有那麼一點點自私的佔有......」

他的歌聲顯然比我好得多,但我的心卻隨他的歌聲沉了下去。

他想做的不只是朋友,可是除了朋友之外,我怎給得起更多?

歌:不只是朋友__黃小琥




第十三章

豆漿油條

又經過月餘,生活還算平順,我去見過皇帝皇后兩次,而皇后對我還是滿臉寒冰。幸好我不嫁阿朔或鏞晉,不然,將來肯定有嚴重的婆媳問題。

我倒是常常去皇太后那裡,老太太喜歡同我說話,而我,很能夠理解她的寂寞。

多可悲,都一路爭到皇太后寶座了,卻仍然躲不開孤獨。可,能不寂寞嗎?當身邊人的性命都捏在妳手裡,當他們對妳只能戰戰兢兢、巴結小心,怎能得到人們的真誠真心?

鏞曆那群小傢伙常來,我跟他們講故事、玩遊戲,最近,鏞曆開始學寫字了。

鏞晉也來,我努力表現出一如平常,可他偏不合作,老要問些讓我回答不來的問題,害我除了轉移話題之外,就只能裝死。

上回,他發大脾氣,撂下話,說他要求父皇指婚,到時,我就只能待他一個人好,誰都不行霸佔我。

看吧,他就是那種被寵壞的男生。

在此同時,我還是常常去找阿朔,可他越來越忙了,好幾次,屋裡都有人同他商議事情。我也在那裡碰過花美男幾回,我猜,如果立太子的黨派漸漸成形,那麼靖睿王一定是和阿朔站在同一邊。

前陣子,聽到一些人後消息,知道有不少大臣上書,希望皇上快點立太子,皇上沒正面回應,但臉色極難看,可見皇上對太子的立場仍一如過往。

看來阿朔的太子之路恐怕還很漫長,對我而言,長一點好,那麼我們就不必太早面對難擇場面。

對了,還有件大消息,就是和親公主人選定了。誰都沒想到,皇帝居然派出最受寵愛的芮儀公主去和蕃,下面的人紛紛揣測,由此可見朝廷對這次和親的重視程度。

聽說芮儀公主被選定那天,她大哭大鬧著把宮裡大大小小的東西全砸個稀巴爛,誰勸都沒用,連皇后都出面了,還是阻止不了她的撒潑。這事惹得皇帝發大火,罵她貴為公主,卻不懂得為黎民百姓著想。

不過當芮儀公主和親的消息傳回吐蕃後,吐蕃王非常高興,命人送來大量聘禮,表達對皇上的感激之情。

世事難料,那日芮儀公主還在御花園裡嘲笑我,豈知風水輪流轉,那不堪之事居然落到自己頭上。誰說人生不如意之事,不是十之八九?

走進懷恩宮,意外地,常瑄沒有守在外頭,反倒是幾個小太監被趕到院子裡,等候傳侍。

裡面又有機密大事在商議了吧,是端裕王的動作頻仍,讓他們不得不預作防範?還是爭奪戰即將開打,兩方都進入緊鑼密鼓階段?

不知道,我只期待皇帝對立太子之事,一本初衷。

「怎麼都待在外頭?」我走近,拉住一個太監問。

「太醫在替王爺診治。」

「四爺病了?」我訝異。

「不是,是王爺的腿似乎恢復知覺了,一早就讓人去請來孫太醫診治。」

阿朔的腿快要痊癒?多棒的消息!「皇后娘娘知道嗎?」

「還沒去說呢,王爺說等太醫看過再說。這事要是讓上頭知道,準要樂翻天啦。」

「可不,上回皇后娘娘才說,等王爺的腿大好就要請求皇帝賜婚,迎李姑娘和穆姑娘進門呢!」

小太監的話撞上我的心,咚地,心沉進谷底。才希望阿朔的太子路漫長些,轉眼,他的腿就要好了,到時候花好月圓、百子千孫,我的愛情要藏到哪個角落,才不會碎裂?

「這下子,王爺府裡有得忙了。」

「忙啥?」

「大婚是要事,府裡府外能不弄得煥然一新?」

幾個太監、侍從吱吱喳喳討論起來,表情是極開心的,我也同他們一般,咬了唇,努力讓笑容掛上頰邊。

作假,我已經學會了,面具,我也刻了好幾個備用。

「聽說穆姑娘和李姑娘不合。」不知是誰突然冒出這樣一句。

「胡說八道,穆姑娘最聰慧圓融的了,她跟誰都要好,不信的話,四處去問問,人人都會說穆姑娘待人最親切隨和的。要不是咱們四爺要,淑妃娘娘多想把穆姑娘許給六爺。」

「是啊,穆姑娘和六爺朝夕相處,也稱得上青梅竹馬了。」

「聽說穆姑娘自小隨著穆將軍習武,騎射、刀戟樣樣行,巾幗不讓鬚眉。」

「那有什麼?姑娘家還是溫柔些的好,成天舞刀弄劍的可不成。依我看啊,還是李姑娘好,知書達禮,能文善詩,還做了一手好女紅,這種女子才叫天下無雙。章姑娘,妳說是不?」

「是啊。」我低聲回應。

都是老消息了,怎麼再聽見還是一陣捶胸頓足的痛?

是因為我下意識躲避、下意識欺騙自己,那天離現在尚久遠?可偏偏啊,事情就是砸到頭頂上來了。看妳多行,還能逃到哪裡去?

心一寸寸涼,情一陣陣痛,我擰了腿,擰不開陣陣波瀾翻掀。

「咱們四爺好福氣,娶妻娶妾一文一武德性兼備。章姑娘,妳說是唄?」

「你們在嚼什麼舌根!」小扇子和常瑄從屋裡走出來,見著我,馬上同他們斥喝。

接著,小扇子指派工作給每個人,有人送太醫、有人去拿藥、有人進屋伺候,方纔的悠閒全不見了。

「我可以進去了嗎?」我指指裡面。

「姑娘請。」常瑄朝我點頭。

深吸氣,再掛一回笑臉,我刻意抬頭挺胸往屋裡行。

經過常瑄身邊時,他喚住我:「姑娘。」

我停下腳步,回頭望他。

「不要在意他們的話,四爺......身不由己。」

我當然知道阿朔身不由己,想當皇帝,要身不由己的事,可不只這一樁。

「我知道。」是我苛求,沒有任何男人會把愛情當作生命中的唯一

「四爺心底有姑娘的。」

瞧著他,我竟忍不住想刻薄他的忠心護主。「我懂啊,我心底也有四爺,只不過,三爺、九爺、十二爺也住在裡面。」我笑得一臉陽光燦爛,好似他的猶豫顧慮全是多此一舉。

頭仰得高高,我把淚水收在眼眶裡。這下子扯平了吧?你心底收了章姑娘、李姑娘、穆姑娘......將來還得收下無數姑娘,我呢,也不遑多讓。

「姑娘,請體諒四爺。」

呵呵、哈哈哈,我這個人就這點壞,我可以體諒你,你卻不能來要求我體諒,你越是求,我越是拿喬。

「好,我體諒四爺,不去同他的李姑娘、穆姑娘爭,也不把三爺、九爺、十二爺擺在心裡面,這裡......」我指指自己的胸口。「我就擺一個常瑄,好不好?」

他的臉色瞬地慘白。

我很壞,我知道。

別開頭,我進屋裡,阿朔亮晃晃的眼睛朝著我直望。誰怕誰?我也回看他,一瞬不瞬。

他一樣的超凡脫俗,一樣的劍眉星目、態度從容,渾身上下散發王者的氣勢,這種人不當皇帝,誰當?

只是……人生的選擇這樣多,我怎偏偏替自己選了一個進退兩難?

他同我招手。「過來。」

該拗的,卻總是在他面前,我的拗脾氣成不了氣候。我走過去,坐在他身邊,嘴上啣著不滿。

他看我半天,說道:「我知道,不可能。」

「什麼事不可能?」

「妳的心太小,裝不下那麼多位爺。」他說得篤定。

我和常瑄的對話全讓他聽進去?沒啥稀奇,學武的人嘛,誰不是眼觀四面、耳聽八方?

「你就那麼行,把我看透透。」

我把小扇子倒上來的水一口氣喝光,動作不優雅、舉止不合禮,我與這個時代的標準相差十萬八千里。

「別的本事不算高,至於看透妳......這點小道行,我還有。」

「是啊,你看對了,我的心太小,塞不進那麼多位爺,就連高高在上的四爺也擺不下,只能將就囉!瑄哥哥......」說著,我就要往屋外走去,他及時拉住我的手。

「生氣了?」他緩下口氣問我。

「生什麼氣?」我嘴硬。

「那些嘴碎的小道消息。」

「那些只是嘴碎的小道消息?好啊,我來聽聽大道消息。請問,他們有說錯嗎?」我把兩手支在下巴上,似笑非笑問。

「沒有。」

「所以你的腿的確逐日康復中?」

「沒錯。」

「所以你馬上要請求皇上賜婚,把溫柔可親、聰慧圓融的李姑娘、穆姑娘給娶進門?」

「那不是重點,重點在於立太子。」他的態度凝肅。

「皇上不贊成不是?」

我聽到的是,皇上不想太早定下太子之位,因為到目前為止,每個皇子都很優秀。有心爭取皇位的龍子們,被派出去辦差,莫不是卯足全勁爭取立功機會,表現得可圈可點。

說實話,如果我是皇帝我也不立太子,除了考校兒子們的能耐、磨練他們的心志之外,還可以讓他們在暗自競爭中,牽制各派力量,達到微妙的平衡效果。

「父皇會贊成的。」他說得莫測高深。

「已經有足夠的大臣支持你,願舉薦你為太子?」可悲的是,他們的支持得用他的婚姻去交換。

「的確有足夠的大臣支持立太子這件事,但他們想舉薦的人不是我。」

「不是你是誰?」不是他,他何必為誰作嫁衣裳?

「妳的姊夫,禹和王。」

是禹和王?心一緊,我果然沒用錯心機,真心話大考驗那回,他是想藉我的口傳話。可惜,我和禹和王、章家都不熟,他對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沒有往外傳、沒有引發他想要的後續效應。也是因為這樣,他才真心信了我的吧?更因此,我躲在他床上那回,他才會吐露那麼多真心話。

好得很,如果真心話大考驗,沒讓他相信我來自未來,那麼現在,他肯定深信不疑了。

「我以為有問題的是端裕王。」

「妳錯了,都沒問題,他們只是一心一意想當太子,而暗中使手段罷了。」

因此,剛從戰場上凱旋而歸的他,成了他們的共同目標?

「你的腿是禹和王使的手段?」

好得很,我居然和姊夫的對手沆瀣一氣,難怪章家老爹會想把我當禮物,往吐蕃國大方送。

「不,是大哥。但在我腿傷之後動作最大的是二哥,他營私結黨、串通大臣、謀害忠良,若不是搞得天怒人怨,不會有人找上我這個殘廢......」舉盞,他目光浮現一絲感傷。

霍地,他的話躍入腦間──

「那是牠的命,不成獒便成仁。獒終生只認一主,牠的戰斗是為忠誠、道義、職責,縱然萬死亦無所憾。」

心陡然抽痛起來。常瑄說的對,我怎能苛責他?不是他選擇出生為皇子,他是被選擇的呀!可同樣的,也不是我選擇穿越時空,來到這個男人身邊,更不是我選擇去愛上這個偉岸男人。

最慘的是,我們的選擇都有限,而圖的也都只是一個不後悔。

碰到頭痛的事,我習慣性逃避。「不說這個了好不好?」

我再也不想知道接下來他們要怎麼迎接皇太子爭奪戰,不想理會他得娶多少個女人,才能鞏固自己的地位,更不想見到他在哀傷裡一步步爬上最高位階。

那些事,我不想聽、不想懂,更不想參與。

縮頭烏龜就縮頭烏龜吧,抓來老套說法,我來自未來,不能參與、改變這個時代的歷史,所以他的豐功偉業與我無關。

「妳不氣了?」他拉起笑臉。

「氣,誰說不氣的?」

「還氣?那麼小家子氣,將來怎麼母儀天下?」他捏捏我的臉頰說。

我母儀天下?不必了,把位子留給路上隨便撿來的姑娘,她們都會做得比我更稱職。

「當然氣啊,知不知道那個紅豆暖暖包我花多少心思?為了縫那兩個暖暖包,我的手都快被紮成馬蜂窩,你倒好,借花獻佛,拿去討老太太歡心。」

他被我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弄糊塗了,下一刻,他了然一笑。

懂了嗎?懂我不想加入他的戰爭?他會懂的,我總是在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之間,就讓他看透。

「小扇子。」他喊聲,站在門口的小扇子應聲進門。

「奴才在。」他垂手而立。

「去把姑娘的紅豆暖暖包拿過來。」

「是。」他領命進屋裡。

不多久,我那縫得亂七八糟......呃,不,是縫得很有「設計感」的暖暖包攤在桌上。

「那……皇太后那個……」

「妳覺得自己縫的東西能送得出門?」他輕嗤一聲,笑著湊近我,揶揄地問:「到底是誰亂傳話,說章家姑娘婦德、婦言、婦容、婦功皆上品?」

我挑挑嘴角說:「是啊,不知道是誰亂傳話,沒的事說得樣樣真?幸好章家姑娘野心不大,從來沒想過靠那些東西吸引眾家男子的專心。」話說完,我旋身往外跑。

他又快一步抓住我的手腕,問:「不餓嗎?」

對喔,每次來這裡,他都要把我餵飽飽,他有個很好的小廚房。可今天,嘔飽了,嫉妒在腹間醱酵,沼氣脹了滿肚子。

「想吃什麼?我讓他們去弄。」他軟聲哄我。

他想留我,我明白,可,還能留多久?

他越接近成功,我便離他越遠。他有他的使命;而我,有我的人生。

我們在數線上的『零』遇見,然後他往正數方向前進,我往負數方向走,背過彼此,腳步堅定,我們都相信自己是對的,誰也不為誰妥協。

分離,是勢在必行。

「怎麼不說話,我的廚子讓妳不滿意?」

「是,他讓我不滿意了,你要不要栽贓他通敵叛國,把他吊在城牆上頭?」

他大笑。「妳就這麼會諷刺我?」

「我諷刺的人可多了。」

「妳喔,我該拿妳怎麼辦?」他溺愛地看著我。

我都不知道該拿自己怎麼辦了,他怎麼會知道該怎麼辦?嘆氣,我說:「我要吃豆漿油條。」

是,我在為難他,也為難通敵叛國的廚子,光是泡豆子磨漿就得搞多久?

「豆漿油條?現在?」他挑眉問。

「沒有也沒關係,我不是非吃不可。」我聳聳肩。

「不會沒有。小扇子,聽見了?」他偏頭。

「聽見了。」小扇子再無可奈何也不敢說聽不見。

「弄得出來嗎?」

「嗯......呃......弄得出來。」小扇子硬著頭皮,領命下去。

我又坐回去,看著他欲語還休的表情,心怦怦跳著。不會吧,不會想找我討論他的「母儀天下」?

我不談,至少現在不談,心還在痛,那些八卦終是傷了我,心病太重的女人不適合談判。

在他出口之前,我先搶話:「唱曲子給你聽。」

「唱曲子?」他愣了一下,點頭。「好啊。」

我微笑,用那副討人嫌的歌喉唱起歌──

「喝純白的豆漿,是純白的浪漫;望著你可愛臉蛋,和你純真的模樣。

我傻傻對你笑,是你憂愁解藥;你說我就像油條,很簡單卻很美好。

我知道,你和我就像是豆漿油條,要一起吃下去味道才會是最好。

你需要我的傻笑,我需要你的擁抱,愛情就是要這樣它才不會淡掉。

我知道,有時候也需要吵吵鬧鬧,但始終也知道,只有你對我最好。

豆漿離不開油條,讓我愛你愛到老,愛情就是要這樣它才幸福美好。」

他聽完歌曲後撫掌大笑,握住我的手,認真說:「妳也知道即使自己笑得一臉傻,也是我的憂愁解藥?知道我就是喜歡妳的簡單美好?」

我別開頭,不回話。

「即使吵吵鬧鬧,妳也知道我對妳最好?」他沒打算放過我。

我還是不說話。

「妳很明白,我們就像豆漿油條,要『一起』吃下去,味道才會是最好?」

是啊,只不過我們沒有「一起」的條件。

「豆漿離不開油條......很好,我喜歡妳做的歌,再唱一次給我聽。」

歌不是我做的,那是林俊傑紅透半邊天的歌,可是我沒力氣跟他解釋這些,便冒名頂替下來。

「聽我唱歌很貴的。」

他沒聽清楚,「你需要我的傻笑,我需要你的擁抱,愛情就是要這樣它才不會淡掉」,當他的擁抱必須分給無數女人之後,愛情就會淡掉。

我是吃重口味的女生,當淡掉的愛情捧在手中,我寧可選擇倒掉,也不勉強自己的味蕾。

「付這個夠不夠?」

他把腰間玉珮解下來,那是塊和闐羊脂白玉雕成的玉珮,溫潤無瑕。可我喜歡的是上面的圖案,不是祥雲、不是龍鳳,而是一個呱呱墜地的小嬰兒抱著大冬瓜,雕工細緻、栩栩如生,我常在有意無意間多瞧幾眼。

我把它握在掌心,細細感受玉在掌間的冰涼,可惜這個定情物來得太晚......收不收都艱難。

一個衝動,我解下手上那條在西門盯花四百九十塊買的,上面刻著『Love』的銀鍊給他。

「收好,這是獨一無二的。」

他接過銀鍊,在『Love』上撫摸了好一陣,才解下荷包,將鍊子鄭重收進去。幸好他沒問我那是什麼意思,也許只把它當成一個特殊圖案吧!沒關係,那不重要。

我衝著他一笑,又唱起豆漿油條。

「......我知道,有時候也需要吵吵鬧鬧,但始終也知道,只有你對我最好......」

「三哥,我沒說錯吧?她的歌喉真的很糟。」這時,靖睿王和鏞晉從外面一起進來,才入門就批評起我的歌喉。

「是不怎麼樣,不過曲子做得很有意思。」花美男衝著我說。

又一個逼我盜用別人智慧財產權的。我起身,在他們面前福身道:「三爺、九爺好。」

「哪來這麼多禮數?」九爺拉起我,坐到我身邊,靠得我很近。

我狐疑地望他一眼。他這是......做給誰看?

「聽說你的腿有感覺了?」靖睿王對阿朔說道。

「是啊,四哥,我們在母后那邊時,聽到太醫來報。」九爺說。

阿朔的灼灼目光盯得人難受,我挪了挪椅子,往他那邊靠去,拉開和鏞晉的距離。

見我的表現很『懂事』,他才把眼光調開。

「是。」

「太好了,等四哥傷好起來,又可以把陸將軍手上的兵權給拿過來。」

陸鳴奉,我聽過,他和我的姊夫走得很近,如果沒錯的話,他是二爺黨,所以阿朔非拉攏穆將軍不可。

自古至今,政治都是一件複雜的工程。

「老九......」靖睿王不苟同地看了鏞晉一眼。

在我面前討論這些,的確不妥,但花美男不知道,我知道的比他所想的要多。

「好,不說這些無聊事,來說說幼沂的歌聲。」鏞晉也發覺自己不對,連忙轉開話題。

聞言,我倏地起身。

阿朔問:「不吃豆漿油條了?」

「我幹嘛留在這裡,等人嘲笑?」我朝他們擠擠鼻子。

「誰說幼沂唱歌不好聽?」花美男說謊,說得臉不紅、氣不喘。「我聽來就很順耳。」

「謝啦。」本人不領情。

「我們一來妳就走,沒意思,好不容易才聚到一塊兒。」鏞晉說。

「坐下來吧,我真的很想知道,小扇子怎麼在這麼短的時辰內弄出豆漿油條?」阿朔說。

我忍不住笑了。好一個四爺,我欺他,他卻用身份欺負下人。

「笑了、笑了,那就好,教我那個雞頭兔腳怎麼算吧,我回去看了老半天,還是解不出來。」鏞晉從袖子裡面拿出雪花箋,上面是我寫的題目。

阿朔接過去,和花美男一起看。

將雞兔蛇關在一個籠子裡,已知共有十二顆頭、二十八只腳,雞頭比蛇頭多四個、比兔頭多兩個,求雞兔蛇各有幾只?

設雞有X只,蛇有Z只,兔有Y只

X-Z=4──[1]

X-Y=2──[2]

X+Y+Z=12──[3]

[1]+[2]+[3]得3X=18,X=6代入[1]、[2]得Y=4,Z=2

答:雞六蛇二兔四

看完題目花美男大笑,說:「只有妳這種古怪丫頭,才會出這種古怪題目。」

「對啊,誰沒事會把蛇兔雞關在同一個籠子裡?」鏞晉也討伐我。

我趴到桌上,對著阿朔問:「怎樣,看得懂嗎?」

「題目很簡單,不要去管腳有幾只,只要數頭就一清二楚了。」他慢條斯理地說。

果然,阿朔是個聰明傢伙,也只有他才弄得懂我的古怪。

鏞晉把紙拿回來,仔細看了一陣子,恍然大悟。

「前面的題目根本是在唬弄人,妳幹嘛弄出一大堆亂七八糟的符號,添亂嘛!依我算哪,如果把雞兔蛇關在一起,不多久,籠子裡沒半只雞沒半只兔,只剩下肥肥胖胖的蠢蛇,到時,瞧妳多會算。」

「喂,尊重,那不是亂七八糟的符號,那叫做代數。」

聽我說話,花美男苦笑搖頭,對阿朔說:「她居然敢要求鏞晉尊重。」

鏞晉沒理花美男,追著我問:「代數是什麼東西?」

「一門高深學問,依九爺的智商,要理解是困難了點。」

「丫頭,妳在批評我不聰明嗎?」鏞晉不服氣。

我誇張嘆氣道:「難怪愛因斯坦說:成功等於艱苦的勞動加正確的方法加少說廢話,九爺會不會距離成功……遠了點?」

「妳!」他用力指著我的鼻子。

我不幹示弱,回瞪他。

半晌,他弱了氣勢,無奈地說:「誰都知道九爺脾氣暴躁,也只有妳能這樣待我。章幼沂,妳欠我太多。」

話出口,花美男和阿朔的眼光同時射向我,害我的心臟漏跳好幾拍。

我假裝沒看見,抽過紙,把蛇的部分塗去,然後寫下另外幾條算式。

將雞兔關在一個籠子裡,已知共有十二顆頭、二十八只腳,求雞兔各有幾只?

設雞有X只,兔有Y只

X+Y=12──[1]

2X+4Y=28──[2]

[2]-([1]x2)得2Y=4,Y=2代入[1]得X=10

答:雞十兔二

我把紙交給阿朔,他看半天,然後點頭同意:「這個代數,的確是有點門道。」

我靜靜凝睇阿朔。

以古人而言,他真的很聰明,可惜,聰明男人我愛不起。偏偏,我只想當暴躁男的朋友,雖然我心知肚明,暴躁男想當的不只是朋友。

哎,世事怎就不如人意呢?




第十四章

立太子

院裡的櫻花,開了滿枝頭燦爛,深深淺淺的粉色花瓣落在我們身上,點點繽紛,妝點了夏季的美豔。

才玩過兩人三腳,鏞曆、鏞雒、鏞岳、鏞暨流了滿頭大汗,累趴在草地上,深深淺淺喘著氣。

「妳,說故事。」鏞岳還是那副頤指氣使的模樣,可愛得讓我忍不住伸手去捏他的臉頰。

「做什麼?」他用力推開我。

我笑著鬆開手指頭,他的臉紅撲撲的,更可愛了。「以後要叫人家做事,得說請。如果要命令人呢,要多帶兩分氣勢,才叫得動。學學你四哥吧,眼神一斂,就嚇死一票人。」

「對,四哥很兇。」鏞暨靠到我身邊,坐到我懷裡,用力點頭。

「不准說四哥壞話,他是英雄,領著千軍萬馬殺得敵人抱頭鼠竄,大喊救命,沒人有他的本事。」鏞岳指著我。

看來,阿朔有一個小小崇拜者,如果他所有兄弟都像鏞岳這般,他就不會這麼辛苦了吧?「是啊,四爺是英雄,誰都否認不了的大英雄。」

「四哥是英雄。」鏞曆憨笑著,重複我們的話。他現在不那麼靦腆了,許多時候也會主動加入別人的話題。

「可......還是很兇啊。」鏞暨小小聲埋怨。

「那是他裝的,其實他一點都不兇,你去找他,他還會給你好吃、好玩的唷。」我摟住鏞暨,臉頰在他圓圓的小臉上磨蹭兩下,吃皇子的豆腐,特別香。

「真的嗎?下回我要去找四哥。」鏞雒一聽有好吃好玩的,眼睛都亮了。

「好啊,我們一起去。」我要讓阿朔知道,兄弟之間也可以是沒有利害關係、不涉爭權奪利的。

「好啊,我們一起去。」鏞曆又重複我的話。

看著大家變成阿朔的親衛隊,小小崇拜者滿意地笑了。

「妳,說故......請說故事給我們聽。」鏞岳硬生生把請字加進去。

「遵命,十八爺。」

拍拍身上的衣服,讓四個小男生圍在我面前,我準備開始說故事。

想我可是受過說故事訓練的,知道說故事的時候,聲音、表情、動作很重要,偶爾還得把聽眾拉進故事裡頭,才算得上一個成功的說書人。

想當年,在兒童病房當志工的時候,我還當選過最喜歡的志工阿姨第一名呢!

「我今天要說的故事是一千零一夜。從前從前,有一個很壞的皇帝,他每天都要娶一個新的皇后,然後第二天早上的時候,把新皇后帶下去殺頭。」

「為什麼呢?他不喜歡新皇后嗎?」鏞暨問。

很多時候皇帝娶皇后是因為身不由己……

「笨,不喜歡幹嘛娶?一定是新皇后惹得皇帝生氣,才要把她砍頭。」鏞岳的聲音把我的意識拉回來。

苦笑搖頭,我在想什麼啊?

「我都說啦,他是壞皇帝嘛,好皇帝殺人才需要理由,壞皇帝想殺就殺,誰也不敢多說話。」

「嗯,他一定是很壞很壞的臭皇帝。」鏞雒說。

「是啊,他是很壞很壞的臭皇帝。到最後啊,所有的大臣一聽到皇帝問:『明天輪到誰家把女兒獻上來當皇后啊?』就都嚇得全身發抖。

有一天,宰相大人回到家的時候,愁眉苦臉,不知道該怎麼對女兒說。聰明的女兒發現父親不對勁,就追問父親發生什麼事情,父親便把皇帝要她進宮的事說了。

聰明女兒動了動腦筋,對宰相父親說:『爹,你不必擔心,明天就讓我去當皇帝的新皇后好了。』

第二天,聰明女兒進宮、當了皇后。她對皇帝說:『明天,我就要死了,能不能請皇上成全臣妾一件事?』皇帝說:『妳講講看。』新皇后說:『我的妹妹最喜歡聽我說故事了,可是我明天就要死了,能不能請皇上讓我妹妹進宮,讓臣妾為她講最後一個故事?』之後,皇帝准了。

夜裡,皇后的妹妹躺在皇后身邊聽姊姊講故事,說著說著,故事越來越精彩,可是......咕咕咕,天亮了,皇后停下故事,準備起床讓皇帝砍頭。

可是皇帝很喜歡這個故事呀,他真的很想知道故事結局是什麼,於是就饒過新皇后,決定等到隔天才砍她的頭。

就這樣,皇后每天晚上都為妹妹說故事,每天天快亮的時候,故事就停在精彩的地方,一天一天過去,過了一千零一夜,皇后講了一千零一個故事,都還沒有被皇帝砍頭。

慢慢地,皇帝愛上了很會說故事的皇后,決定不再娶新皇后,也不殺皇后了。從此,大臣們再也不必擔心自己的女兒被砍頭。你們想聽聽,皇后到底說了什麼精彩的故事嗎?」

「我要、我要。」四個蘿蔔頭拚命舉手。

順應民意,我開始下一段故事。我說起阿里巴巴與四十大盜的故事,動作和表情吸引了他們的全部注意,看著他們一瞬不瞬的眼神,讓我很得意。

瞧,我那個票選第一不是誆人的吧!

「姊姊,妳那麼會說故事,以後當了皇后,皇上一定會很喜歡妳。」鏞暨拉住我的手溫柔地說。

「我是不能當什麼皇后、王妃的。」我笑笑,捏捏他可愛的小臉蛋說。

「為什麼?」一個聲音自身後傳來。

轉頭,我才發現皇上帶著花美男、鏞晉和幾位皇子走過來。

「兒臣給父皇請安。」鏞曆他們一起跪了下去。

「奴婢給皇上請安。」我在他們之後也跟著跪下。

「都起來吧。」

我們站起來,退到一邊,本以為沒有我的事了,可皇上一句為什麼,硬是把我給拉了出來。

「奴婢不懂。」

「為什麼妳不能當后妃?講個道理給朕聽聽。」

這句是玩笑話?還是測試?頭痛極了,這種猜測的事兒,我最不擅長。可皇帝問話,誰敢不回答,藐視皇帝比藐視法庭判刑更重。

「有人愛空谷幽蘭,有人愛繁華牡丹;有人漏夜趕考場,有人卸甲辭官歸故鄉。一種米養百萬人,奴婢這種人,適合平凡山野,不適合庭院深深。」

皇帝細細地看了看我,好半晌,才緩緩點頭道:「好,好一個庭院深深。看來朕的兒子都沒本事留住妳的心了。」說著,他的眼光掃過皇九子鏞晉和皇十二子鏞貫。

「都說妳聰明慧點,連不誇人的皇太后也誇起妳來,今天我倒是見識了妳的魅力。」皇帝看著站在我身邊的鏞曆、鏞岳、鏞雒和鏞暨,輕輕笑了。

「父皇,姊姊的故事說得可好了,上回她說的哈利波特,更好聽。」鏞雒走到皇帝身邊,想也不想,握住皇上的手。

「那好,下次讓鏞雒來給父皇說上一段。」他慈愛地拍拍兒子的頭。

他是疼愛兒子的好父親,這樣的父親,為什麼要用一個太子位子,釣著那群有能力、有才華抱負的兒子們,讓他們在你爭我奪的暗斗中,彼此相殘?身為好父親,是不該這樣的。

「父皇,最近宮裡盛行的賓果遊戲就是幼沂發明的。」鏞晉加話。

「妳發明的啊?很好、很好,老二,看來你有個聰敏特殊的妹子。」

「是,五妹長大,益發亭亭玉立了。」禹和王道。

他是禹和王!念頭倏地閃過,我忍不住多看他幾眼。他身姿挺拔,面目雖不如阿朔那般沉穩高貴,也不似花美男那般飄逸似仙,但也是目光炯炯、精神突奕的出色男子。

看著他的臉,我很難將他和阿朔形容的詞兒連在一起。

營私結黨、串通大臣、謀害忠良、天怒人怨......他看起來不笨,為什麼要這麼做呢?皇帝的身子硬朗、正值中年,他幹嘛冒這麼大的險?畢竟他要逼宮的話,勝算太小。

當今皇帝不是昏君,怎看不出眼皮子底下在醞釀著什麼事情?不過是個東宮太子啊,人生太長,就算讓他順利當上太子又如何,誰知會不會哪天犯錯,遭到廢黜?更何況,他怎不知道自己挑戰的人是絕頂聰明的阿朔,遲早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吶。

見我久久不說話,禹和王臉上淨是溫潤笑意,「五妹怎麼用這種眼光看我?是太久不見,忘了?」

「王爺,幼沂失禮了。」我低頭,滿腦子想的都是阿朔的話。

「說這什麼話?有空該多到我那裡走走,妳二姊很是想念妳。」

「是。」

「這丫頭就是愛閃神。」鏞晉一把將我拉到身後,以保護者的姿態說話。

「朕話還沒問完呢!你急什麼?」皇帝的銳利目光掃過鏞晉,讓我不得不乖乖站出來,再次當起箭靶。

「幼沂。」

「奴婢在。」

「上回妳一番話讓老十二自覺膚淺,今日有樁事兒,朕倒是想聽聽妳的想法。」

「是,皇上請問。」我的心被揪著,戰戰兢兢、小心翼翼,連呼吸都不敢放肆。

他雙手背在身後,看好戲似地看著我。「近日朝中大臣紛紛上表,盼朕早日立太子,妳覺得呢?」

這種大事,皇帝怎麼會來問我這個小女子的想法?

偷偷地,眼光飄向花美男,他輕輕對我搖頭,表明要我別攪入這場混亂;眼睛再掃向禹和王時,他向我微點頭。他希望我站在同意的立場?再看看鏞晉和鏞貫,他們則是一臉擔憂地望著我。

「稟皇上,幼沂只是一介女子,見識短、目光淺,更沒讀過治國經綸......」

「不准推辭,朕聽過太多懂得治國的大臣意見,今日倒想聽聽見識短、目光淺的女人說法。」

說著,皇帝領身往前方的六角亭走去,我不得不硬著頭皮跟上。經過花美男身邊時,我輕扯他的袖子,用眼神問他,我該贊成嗎?

他輕點了一下頭,然後握了握我滿是汗水的手掌,在我耳邊輕道:「別怕,有我。」

亭裡,皇上坐定,太監們送上茶水果點,皇子們在他身後站成排,讓站在皇帝對面的我更加緊張了。

深吸氣,我緩緩啟唇:「稟皇上,在雲南,苗人養蠱,他們會將各種毒物放入甕內,不予餵食,等牠們自相殘殺之後,最終留下的,便是蠱王。蠱王力氣最大、毒性最強,自然可稱王。

但治理國家比養蠱要複雜得多,支撐國家,需要的不只是一個力量大、能力高的棟樑之材,除了有才幹、有閱歷的皇帝以外,更需要很多個能辦事、忠心耿耿的股肱大臣。」

皇帝聽出我的弦外之音。「倘若朕不立太子,便是任由皇子們自相殘殺?」他神色一凜。

我的心提到喉嚨間,卻還是硬著脖子把話說下去

「如果皇上所出的龍子都是資質平庸、性格昏昧的人物,自是不必擔心,但放眼望去,皇子們個個出類拔萃、偉岸昂藏,皆是有理想、有抱負的血性男兒,這樣的男子誰不想出人頭地、名垂青史?

為爭太子之位,皇子們戒慎警備,拚了命想把皇差辦好,好在父皇與大臣面前顯露才華,卻又擔心過露其長,恐使父皇見疑、手足妒忌,於是人人使心計、權衡利弊,緊接著,手足情消弭、親情蒙蔽。

久而久之,良性競爭變為暗地惡斗,結黨營私、廢法理、腐吏治,事情發展至此,就算不是自相殘殺,離之不遠矣。」

「妳把朕的兒子看得太淺,怎麼一個太子之位就會讓他們手足之情消弭、親情蒙蔽!?」他的手往桌上一敲,皇帝的威儀盡現,凌厲目光壓得我不得不低頭。

我怕了,怕得很厲害,在這個時空待得越久,我越懂得恐懼低頭,環境影響一個人,總是最甚。

「不是奴婢把皇子們看得太淺,奴婢說的是人之常情。人類之所以成為萬物之靈,就是我們有動物欠缺的競爭力,競爭可以是好事,也可以是壞事,是好是壞、是福是禍,端看一念之間。」

「立了太子就不會自相殘殺嗎?妳怎麼知道太子不會成為眾人惡斗的目標?怎知一旦奪權成為太子,不會面目全非、貪狂盡現!?」他怒道。

這是他所擔心的?我錯了,我還以為皇帝除了考校兒子們的能耐、磨練他們的心志之外,還想讓他們在暗自競爭中,牽制各派力量,達到微妙平衡。但原來,他並不如我所想像,是個自私自利的父親呀!

「既身為太子,就該有本事友愛手足、大度忍讓,讓有才者不嫉妒、願為自己謀畫出力,讓無才者相依靠,友愛親近。

若為太子,仍不知國家本應依據法理治天下,只一心排除異己,結黨營私,擴大勢力,導致盤根錯節、黨同伐異,到最後越演越烈,吏治腐敗,請教皇上,這樣的太子怎能不被斗、不被廢?」

我留下話尾。皇太子素行不良,當然可以被廢,太子畢竟不是皇帝,沒人規定,只有薨了才能下位。

「說來說去,妳還是認為朕該立太子?老二,果然是你的好妹子啊!胳膊肘子淨朝裡彎。」他的口氣緩下,諷刺地看了禹和王一眼。

皇帝把我當成禹和王的人?這樣最好,一舉兩得,既免了皇帝對阿朔猜疑,也讓我的話變得合情合理。

「父皇賜罪,兒子已多年未與五妹相見,今日之話,兒子並未授意。」禹和王忙弓身請罪。

皇帝哼了一聲,轉開臉不看他,只是對著我問:「那麼,妳覺得朕該立哪個皇子為太子?」

太好了,我的背脊陣陣發涼,不管說誰,都是死路一條。看來,我在皇子中再有魅力,這份魅力就是進不了皇帝眼裡。好吧,伸頭一刀,縮頭也一刀,早晚要下刀的。

「如果奴婢是關州百姓,會說:立端裕王最好,因為他讓關州百姓安居樂業,民生富裕;如果奴婢是章家的五小姐,會說:立禹和王最好,因為他為人敦厚、疼愛家人;如果奴婢是皇后的心腹,會說:立靖睿王最好,因為他是嫡長子,名正言順;如果奴婢是邊城百姓,會說立權朔王最好,因他讓百姓免於連年烽火戰禍。可是,如果奴婢代表的是大周百姓,我會說......」我遲疑了一下。

「說什麼?」皇帝催促我往下說。

「說......立一位心中以百姓為主的皇子當太子最好。因為他心中有百姓,將來成為帝王之後,便會致力使民無貴賤、官無貪佞、兵不畏死、紳無奸滑;如果他心有百姓,便會重農務本、興修水利、杜絕貪賄、嚴懲腐吏,以至政治清明、百姓富足、威名遠播、四方來歸。」

這是八卦,真實性有幾分我不確定,確定的只有阿朔對我說的部分。八卦中傳說,皇帝曾私底下問每個皇子,身為皇帝最重要的條件是什麼。

鏞晉的答案是──「勇,勇者才得以服眾。」

禹和王的答案是──「智,智者才能讓民心歸服。」

而阿朔的答案是──「仁,以民為本,視百姓如子,處處以百姓所需做出發點,須知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國家要千秋萬載,必得百姓相助。」

幫阿朔,我只能幫到這裡了,接下來的,要靠他自己。

笑容纏上皇帝的臉龐,他滿意地朝我點頭,雙手端起骨瓷杯,輕啜一口茗茶,像在回味茶水滋味,也像在回味我那一大篇話。

逃過一劫了?呼,我輕吁氣,但手腳仍抖個不停。

「看來女子不全然是沒見識的。賞!說,妳想要什麼?」

皇上......龍心大悅?所以,我說中他的心聲,讓他篤定了想法?那麼,不意外的話,那個東宮太子將會是阿朔?

真是我猜的這樣,那麼我幫了他,卻苦了自己。

我不愛阿朔當王的、不希望他為皇帝,只不過燕雀怎阻止得了鴻鵠大志,他生就那雙強而有力的翅膀,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展翅高飛呀!

「奴婢謝恩,但無功不受祿。」

這功,我不想要,這祿,更非我所欲,但它偏偏掉到我頭上,你說,我收是不收?

「誰說無功?妳替大周百姓道出心聲,沒有妳這番話,朕怎知子民是怎麼想的?就賞妳黃金百兩,綢緞十匹如何?」

「奴婢叩謝皇上恩典。」我伏下身,叩謝。

「妳很好,真不知道逸群是怎麼教養出來的,朕偏是沒這等福氣。」

「多謝皇上稱讚。」

「如何?肯不肯為朕將就,捨空谷幽蘭,愛一回繁華牡丹?」他笑望我,灼熱眼神駭住了我。

心彷如被人狠狠敲打,重重一震。這是什麼意思!?為皇上將就?為什麼不是為鏞晉將就、為阿朔將就,而是為皇帝將就?捨空谷幽蘭,愛一回繁華牡丹......

我慌了,慌得臉色慘白、手腳發汗,炎熱的六月天,我竟如同浸在冰水裡頭......

皇上對我一笑,轉開頭,叫喚靖睿王:「鏞睿,這回你出城,倒是給大家說說......」

接下來,皇上又與他的兒子們聊了些瑣事,我聽不進去,只能傻傻地陪侍在旁,不斷發著抖。

他是皇上、是皇上啊!雖然穿越的人不怕死,可是他天生的威勢尊儀,一怒目就讓人連不隨意肌都不自主發抖的氣勢,逼我打從心底一陣陣發寒。

「沒事了。」

回頭,鏞晉站在我右邊,眼底帶著激賞和喜悅。我做對了嗎?

「放心,沒事的。」花美男的手壓在我背上,觸到我明顯的顫慄,而他眼底,亦帶著一抹憂慮,不知想的是不是和我同一樁。

鏞晉的笑容很明媚,但驅逐不了我滿心鬱鬱;花美男握住我的手很溫暖,一樣阻止不了層層冒上來的心惊。我還是害怕,無名地惊恐著。

終於,皇帝領著他的皇子們繼續往前行,我不必再跟隨,等他們離我五十步遠,我馬上調轉回頭,發瘋似地狂奔起來。

我不斷跑,卻不是跑回我的月秀閣,那兩條自己有意識的腿又帶著我往懷恩宮奔去。

我在發抖,牙齒在打顫,一顆心躁動得比萬馬奔騰還激烈。衝進大門時,我的胸口仍起伏不定,直到看見阿朔,提在胸口憋得緊的那口氣才散開,整個人跟著癱軟下來。

眼睛一花,原本穩穩坐著的阿朔,竟然一勾一拉......我根本沒看清楚是怎麼回事,已經坐在他膝上、讓他帶進懷裡。他是怎麼做到的?

他把我圈在胸膛裡,我兩手緊抓住他背上的衣服不放,彷彿使足了勁才能證明自己還活著,活在有他的地方。

突然,眷戀兩個字跳上我的腦海。

不對!不對不對不對......我用力搖頭,我不能眷戀他、眷戀這裡,我眷戀的是那個有慈禧老奶奶的田僑仔老家,和那兩個嘴賤到不行的小弟弟......

「不怕,沒事了、沒事了!」他撫著我的背,順著我的氣,輕聲在我耳邊低吟。

他知道了?他當然知道,宮裡,他的耳目眾多……

阿朔一直對我說話,他輕拍我的背,親吻著我的額頭,我們從來沒有這樣親密過,他的體溫染上我的,而我迫切需要他身上傳來的溫熱。

「我要回家。」我低聲哽咽。

他的手臂僵硬,溫柔的聲音戛然停止。

「我要回家。」我強了。

「回哪裡?章大人的……」

「不對,我要回台灣、台北,我要坐飛機回去。」淚水終是憋不住,流了下來。

他鬆開我,勾起我的臉,輕輕地吮去我的淚水。「乖,別怕,有我。」

「我不要在這裡,這個世界不是我所熟悉的,這裡沒有電腦網路、沒有捷運和3C,怎麼活得下去?這裡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有很多霓虹燈,我要看電影、看韓劇,要聽布萊得彼特和安潔莉娜裘莉的小道消息。」撈撈叨叨地,我亂了、傻了、混了……我嚇得不行。

我的恐慌也嚇到阿朔,他把我抱得更緊,不斷在我耳邊呢語:「乖,留下來,為了我,好不好?」

阿朔從來沒有這樣低聲下氣過,他的眉頭上有兩道化不開的濃愁,他很明白,我不是他能夠掌控,他在害怕,而我......更害怕……

輕輕地,我在他胸前搖頭。

「為什麼不要,我待妳不好嗎?」

不就是壞在他待我太好?

如果他夠破夠爛,夠壞到讓人想拿把斧頭砍一砍,我哪裡會害怕眷戀躍上心頭?老早包袱款款,飛離這個深宮大苑,何必讓皇帝一句幽蘭牡丹嚇得魂飛魄散?

他不說話,只是輕輕拍著我,像哄嬰兒般耐心。

慢慢地,我恢復平靜。「阿朔......」我帶著些許哽咽輕喚他。

「怎樣?」他親親我的額、我的臉,好像要經由這樣的輕觸,才能確定我還在。

「我很怕,怕得全身發抖。」

「我知道,不要怕,我會護妳。」

「我怕得好累喔。」雙手攀上他的肩膀,我在撒嬌,做著連自己都覺得好笑的行動。

如果在現代我做這種事,姊姊弟弟會掉落滿身雞皮疙瘩,奶奶爺爺會匪夷所思,懷疑我有沒有被哪路鬼神附身,可見得,環境有改變人性的重大作用力,而我,正逐漸被同化當中……

「累,就睡一下。」他沒鬆開手、沒讓我撲進他的床榻,於是我大大方方把他的胸口當枕頭。

「你會陪我嗎?」我問。

他輕聲笑開。「妳醒來,第一眼就會看見我。」

「大丈夫說話要算話。」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我深吸氣,說:「我真的真的好喜歡阿朔。」

他鬆口氣,笑了,然後我真的閉上眼睛,在他架起的避風港裡,睡得好安心。




第十五章

玉瓊樓

這天,我又找起鬼屋。

當我無聊到想吐血之際,突然又想到那位和親公主,舞姿曼妙、容貌絕麗,有心愛男子卻不得不為國家離鄉背景的可憐女子。

上次要找玉瓊樓沒成功,讓幾個女人聯手合電之後,我當了好一陣子的乖乖牌,只在月秀閣附近活動,再遠的地方,除非有上級長官命令,我是絕對不去的。

我推思過,會不會古代女子生活太無聊,成天沒事可做、想東想西,才會搞出一堆心機?因此,為了不讓自己變成那種女人,我得找點事情做,手忙腳忙,自然不會有多餘心思去忖度旁人。

於是乎......

「小祿子,還要多久啊?」我一路走一路嘮叨。

有前車之鑒,擔心又碰上賞花的眾家美女,這回我特意避開御花園,甘願繞遠路。

這一繞,繞得可遠了,我後悔沒帶計步器來,不然這次肯定破紀錄,日行萬步,哼,算什麼?

「姑娘,您真的想去玉瓊樓?」他不安地絞扭雙手,面色青筍筍。

「是啊。」我認真點頭。

「難道您不怕……」

「怕鬼?放心啦,天色還早,日頭赤炎炎,離鬼要出門見客的時間還早得很。」我揮揮手,滿臉的不在乎。

「可是、可是有人傳,玉瓊樓裡,白天也會傳出怪聲音。」

「真的假的?」雙眼綻放光芒,一閃一閃亮晶晶,白天見鬼,這可是千載難逢的經歷。

「當然是真的,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呀!姑娘,您就打消念頭吧。」小祿子的兩道眉毛幾乎貼合在一道兒。

「為什麼呢?我們好不容易走到這裡。」兩條腿酸麻得不像是自己的,晚上我得把雙腳抬高高,抬到牆上促進血液循環。

說到這個,我想起那個帶著茉莉花香的黑衣人。

我確定了,他是人,不是我潛意識裡的幻想。

前幾天,我陪著鏞曆、鏞岳他們玩鬼抓人,日裡玩得太瘋狂,晚上兩條腿酸得動彈不得,只好把雙腳搭到牆上,許是太累了,竟然不知不覺間睡著,兩條腿還高高地掛在牆壁上,後來是讓黑衣人的笑聲惊醒的。

這次,我沒聞到他出現時伴隨的茉莉花香,剛睡了一覺,腦袋很是清醒,我清楚聽見他在笑、清楚看見他的眼睛眉毛彎角。

雖然他一發現我醒來,馬上縱身自窗口躍了出去,但我百分之百確定,他真實存在著,並且是個身份崇高的人,否則怎能在宮裡來去自如?

小祿子扯扯我的袖子,臉上滿是苦笑。「姑娘,咱們想別的東西玩兒,別去玉瓊樓探險了,您說好不?」

如果這時候,我體貼他的焦慮而放棄冒險活動,或許後來的事就不會發生了。可人是種很奇怪的生物,就是會在某時、某個點無緣無故地固執起來。

我也是這樣的,許是被邪靈附身了吧!硬是要去闖闖那個玉瓊樓,硬想在那裡找到一個會跳舞的鬼魂。

「別怕別怕,晚上我說吸血鬼的故事給你聽,你聽完以後就會知道,那些神啊鬼的,全是無稽之談,都是寫小說的人拿來騙笨蛋的。」

「吸血鬼是什麼東西?」

「是一種像人又不像人的生物,他們可以活幾千年不死,啥東西都不吃,只喝人的血......」

「那被喝血的人呢?」

「血被吸乾,人自然就死啦!萬一吸血鬼只是口渴而不是肚子餓,只在獵物脖子上意思意思吸上幾口,那個被吸的人不但不會死,還會加入他們,變成吸血鬼一族。」

「姑娘,您從哪裡聽來這麼可怕的事兒?」他磨蹭著自己的手臂,似乎嚇出滿身疙瘩了。

「都說啦,故事嘛!是吃太飽的小說家用來賺錢的工具,你不要拿來自己嚇自己。」

談話間,我成功轉移小祿子的注意力,三拐兩拐,我們終於拐進傳說中的玉瓊樓。

玉瓊樓長期缺乏人管理,自是一番淒涼風景,走進園子,幾株野草長得很高,幾乎要到我的胸口處,三四朵瘦伶伶的紅花自野草間冒出頭,水池裡沒有魚的蹤影,只有綠色的青苔映入眼簾。

朱紅色的屋頂上有樑燕築巢,幾聲明啾鳥鳴,是雌黃小口呼喚爹娘的聲音。瞧,鳥都不怕了,人的膽子更大呢。

見我舉步往屋子走,小祿子連忙扯住我的衣服,不讓我繼續往前,他壓低聲音,像害怕被鬼聽見似地在我耳邊低語:「姑娘,別去,衝撞了嬌娃公主,要害病的。」

「沒事,你待在這裡,我只去瞧一下,你數到一百,我保證回來。」我學他,在他耳邊用氣音說話,要製造恐怖氣氛,我也很擅長的啦。

「要我一個人待在這裡?」他看看左右,手心冒冷汗、額頭冒冷汗,牙齒抖得咯咯作響。

「是啊,如果我嚇昏倒了,你可以回去搬救兵啊!去找朔王爺,讓他派軍隊過來,軍隊裡都是男的,陽氣特重,鬼會怕的。」我還在說笑,他已經嚇得臉色發白,好像下一刻就要暈過去似地。

「姑娘,您饒了小祿子吧。」他死命揪住我的袖子,不讓我離開他半步。

我輕笑,湊近他,比出兩根手指頭,「給你兩個選擇:第一,陪我過去看看,只瞧個兩眼,咱們就回去。第二,乖乖待在這裡別出聲,等我回來。」

他盯住我,不說話,左右為難。

我可沒耐心等他反應,拉開他的手,便大步朝屋子方向走,但才跨出一步,他又把我扯回去。

「這樣好不?姑娘,我們不進屋,就在屋外看看。」

「可我想看屋里長什麼樣子。」都來到這裡了,入寶山卻不一探究竟,未免太過浪費。

「那、那......那我們戳破窗紙,只要兩個小洞,姑娘就可以看到裡面了。」

我見他那麼堅持,還能再多嚇他兩下?聳聳肩,我妥協。「好吧!」

我牽起他的手,用了些力氣,對他一笑,企圖讓他安心。

我們一步步往屋子靠近,方踏上階梯,就聽見兩個拔尖的聲音在對話。

小祿子一惊,張大嘴巴就要尖叫,我連忙摀住他,臉色凝重,用眼神示意,不准他發出半點聲響。

那不是女聲,所以和嬌娃公主無關;但也不像男人,口氣不像、音階不像,若不是我在宮裡待久了,很清楚那是太監們特有的嗓音,還真會以為是童山姥姥現身,要逼嬌娃公主出門接客。

小祿子想要逃跑,我瞪他一眼,硬是扯住他,不准他打草惊蛇,然後把手指擺在唇中央,用眼神逼他鎮定。將他拉到牆邊,我緩緩轉過身,半彎腰,學電影上演的,用口水在窗紙上面戳洞,偷偷往裡面瞧。

現在是大白天,但門窗不開,裡頭陰陰暗暗,看得不是太清楚,但隱約可見到兩個太監,一高一矮,高的那個面對著我,雙手放在背後,而矮的那個背對我,弓著身,姿態唯唯諾諾。

「事情辦成了?」

「是,和慎公公,我已經把藥摻和在皇后的茶葉裡。」

「你可別把茶送錯地方。」

「和慎公公放心,這茶有個名目,叫做雪中仙子,聽說是冬天第一場初雪時採的,量很少,這回只進貢三斤,皇上賞了皇后一斤,皇后又分四份,除了自己留下的那份之外,預備給睿王爺、九爺那兩份,昨兒個就送出去了。」

「所以剩下的......」

「是,昨兒個夜裡聽皇后娘娘說,今日要親自給朔王爺送去,順便探探他的腳傷好了幾成。茶葉是我拾掇裝瓶兒的,不會弄錯。」

「很好,這裡是五百兩銀子,你收著,以後還有勞煩你的地方。」

「多謝和慎公公賞賜。」

那個高個子從懷裡掏了張銀票,矮個子再三鞠躬,滿心歡喜地收起來。

「你知道,這事兒非同小可,嘴巴得閉緊點兒。」

「奴才知道。」

「很好,小心點,出去時別讓人給瞧見了。」

「和慎公公放心,這裡是玉瓊樓,經過好幾年了,從沒人踏進這裡半步,就算這裡死了個把人,也不會被人發現。」

「說得好,死了個把人,也不會被發現。」

高個子太監陰森森的語氣讓矮個子太監心惊,他一嚇,猛然轉身,撞到一張椅子,椅子在地上滾動的骨碌聲像卡車輾過我的心臟,我嚇得喘不過氣。

下一刻,高個子太監向他衝過去,三兩招間將人打昏,矮太監未落地,就讓高個子托住身子,動作輕巧得沒發出半點聲音。

他會武功!太監怎麼會懂得武功?他必定不是尋常人。

非常好,他們不是鬼,但我確確實實被嚇到了。我的手抖得比小祿子更厲害,手軟,腳更軟,我壓低身子坐田小祿子身邊。

背靠牆,深吸氣、深吐氣,吸吐間,我努力穩住心情。

轉頭,我發現身旁的小祿子根本沒勇氣朝裡看,他從頭到尾摀住耳朵、閉上眼,整個人蜷縮成團。更好了,目擊證人只有一名,名字叫做章幼沂。

突然,門板上發出些微聲響。不好,他要出來!我立刻拉起小祿子衣裳,他卻像惊弓之鳥,想一把推開我,我死命用手指住他的嘴巴,不讓他發出聲音。

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氣,我居然能把他拖到另一面牆後,大概是腎上腺素幫了大忙。

我的心臟撲通撲通跳不停,壓住小祿子嘴巴的手抖得凶,卻沒放下來,他因而張大眼睛瞪我。

我猛搖頭,受惊的雙瞳佈滿惊懼,小祿子被我的表情嚇到,乖乖不動。我感激他的合作,讓我有時間好好消化聽到的消息。

那個和慎公公要害阿朔,並且打算從皇后那裡下手,在那種很難得的雪中仙子裡放毒藥。

問題是,那個毒藥是大毒、中毒還是小毒?是拉兩次肚子就能解決的小事情,還是會丟掉性命、群醫束手的大事?

五百兩......很多老百姓一輩子無緣見識「一兩銀」,五百兩用來買一條命夠多了吧!可那條命是皇子、是王爺的,那是會惹出滿門抄斬的禍事啊,他怎會輕易答應?雖說有錢能使鬼推磨,若遭鬼反噬呢?

天,這時候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

重點是,如果他們成功!阿朔死掉,皇后因下毒蒙上冤屈、打入冷宮,後宮換上新皇后,花美男、鏞晉也會跟著遭殃吧?這個陰謀要拔除的不僅僅是阿朔,而是皇后這一整支脈啊!

好歹毒,幕後指使者是誰?誰要除去皇后、除去所有和皇太子可能沾上關係的人?和帝位爭奪有關嗎?

噗通!我聽見重物投入水池的聲音。忍不住好奇,偷偷探身出去,我看見高個子太監的背影。

他蹲在水池邊,把矮太監的頭壓進水裡,水池並不深、淹不死人,但矮太監觸水惊醒,掙扎著要上岸,和慎太監不得不再費一番工夫,把他淹死。

這是謀殺!

我膽子小、很害怕,沒勇氣挺身救人,更害怕自己成為水池幽魂裡的一員。理智說服我,我敵不過那個和慎公公,強出頭,只會把救阿朔的機會給丟失。

我不停喘息,感覺心臟快要蹦出胸膛裡,同時死咬下唇,不讓自己喊出聲音。心臟一聲聲撞擊,矮太監的性命一點一點逝去,我是見死不救的劊子手,淚水無聲滑下,我好恨自己......

經過好久,矮太監的掙扎終於停止,我聽見和慎公公踩著雜草離開,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漸行漸遠。

我倏地惊醒,猛然跳起,從牆後衝出去,狂奔到水池邊,失去理智地動手拉起水池裡的太監,硬要把他救起來。

我把他的上半身給拖上岸邊,用力搖晃他,CPR一做再做,也救不回已然失去生命現象的他。

我哭得很慘烈,滿肚子的抱歉、滿肚子的罪惡,不知如何宣洩。

「你醒醒,求求你不要死......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膽怯、我懦弱,你責我怪我,只要你醒醒......」

淚水狂奔,滿肚子的怒焰在喉間哽咽,我討厭這裡,真的超討厭,人命不是螻蟻,不能捏過不存痕跡。

「姑、姑娘......」小祿子被我發狂的模樣嚇到了。「鬼、鬼......鬼顯靈,弄死人......」

是啊是啊,人死在這裡,大家只會把責任推給鬼魂,誰都不必擔關係,根本沒有人會去深究,何況他不過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太監,死了就死了,誰都不會在意。

死......死的是太監,沒人在意,如果死的是阿朔呢?

轟地!腦袋陡然清醒。天,我怎麼還能在這裡浪費時間?我是笨了、呆了、蠢了嗎?我怎麼可以在這個時候哭、在這麼重要的時間裡慌亂手腳?現在不是罪惡感氾濫的時機。

這條命算在我的帳上,要還、要欠,以後再講,眼下有更迫切的事情要做!

「走!」拉起小祿子,我轉身往外飛奔。

我必須找到阿朔,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他,讓他提著、防著,別要過度自信。阿朔終究是對的,他不爭就會危險,必須爬到最高位,才能阻止旁人的貪婪與邪惡。

「走去哪裡?」小祿子跌跌撞撞,跟在我身後虛弱問。

我知道他嚇傻了,可這時候顧慮不了他,提著一股氣,我一心要見到阿朔。

「去找阿朔,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他說。」

「阿朔......朔王爺?姑娘,這是在宮裡,您可不能這樣喊......」

人命關天,哪還管得了禮節。我忘記腿酸,一個勁兒往懷恩宮跑,心也跟著怦怦怦亂跳著。

如果我告訴他,那個殺人的太監叫做和慎公公,他能不能查出下藥的指使者?能不能順著籐兒摸瓜,摸出幕後藏鏡人,從此高枕無憂,再不煩惱誰會出手害他?

可是如果、如果他已經把毒茶喝進肚子了呢?如果那毒真是神醫也無力回天的劇毒呢?如果他們下的是鼎鼎有名的鶴頂紅、斷魂草呢?

矮太監慘白的面容和阿朔交疊,阿朔茫然的眼睛望著我,他有很多話想對我說,卻半句都開不了口……

不!不要,等等我!阿朔,等等我......

惊雷打過,我跑得更快了,不繞遠路、不避開御花園,我一路左彎右拐,經過紫信亭、繞過風月亭,直直奔向阿朔的懷恩宮。

走進懷恩宮,屋外站了兩排太監宮女,但守在屋前的還是常瑄。

他看見我,迎了上來。「章姑娘。」

沒事嗎?他的表情一如往常。鬆口氣,我差點兒跌倒,常瑄及時扶住我。

太好了,還沒發生,阿朔還沒有喝下毒茶,來得及......一切都還來得及。

我不停喘氣,撥開頰邊的淚水,死命抓住常瑄的衣服,倚著、靠著,太好了,還來得及......

「章姑娘,妳怎麼了?」

「阿、阿朔呢?」我上氣不接下氣,小祿子被我遠遠拋開,還沒跟上來。

「王爺在裡面。」

轉眼,看著那陣仗......皇后到了、毒茶葉也到了!

推開常瑄,我走到門口,往裡探頭,看見小扇子正用托盤端著茶水走進廳裡。

那是皇后帶來的茶葉?如果是呢?如果不是呢?天,我該怎麼做?想想、認真想想......

走進去、把茶打翻,如果那是毒藥便救了阿朔一命;如果不是呢?就把我聽見看見的事說一遍,阿朔一定會查明真相。

不對,萬一那個死掉的太監陽奉陰違,根本沒在皇后的雪中仙子裡下毒,他死了,死無對證,說不定事情東查西查,查了個大逆轉──人變成是我殺的......

就算茶葉有毒,但那若是銀針驗不出來的毒物呢?這年代的科學儀器少得可憐,萬一驗不出來,我的指控就成了誣告,誣告高高在上的皇后下毒,謀害親生兒子......這罪,我死十次都不夠。

眼看小扇子把茶杯輕輕放在阿朔和皇后桌上,咬牙,沒時間讓我思考了。

轉身,我對常瑄說:「如果我出事,請四爺到玉瓊樓的水池察看,還有,調查一個叫和慎公公的太監,他大有問題。」

我說的都是最好的狀況,誰知道東窗事發後,矮太監的屍體會不會被移走?但顧不得了,我根本沒有時間審慎選擇。

「姑娘要做什麼?」常瑄低喊。

我沒理他,趁隙跑進屋裡,誇張地直聲嚷嚷:「好渴、我好渴......」然後端起阿朔手上的茶水,二話不說,仰頭,喝得半滴不剩。

轉頭,看見皇后的鐵青臉色,我知道自己又死定了。沒辦法,想當英雄,多少得討點皮肉痛,好歹挨板子,我也算有經驗。

不過,想挨板子,前提是,我喝下去的東西沒毒才行。

「幼沂?」阿朔也被我的行為嚇到。

「狗奴才!好大的膽子。」皇后怒斥。

二話不說,先跪先贏,我在阿朔腳邊跪下,額頭貼地。

不知道是剛剛跑得太用力,還是被皇后一吼,膽汁拚命分泌,大量外溢,我覺得腹部兩側隱隱作痛,舌根部很苦。

「皇后饒命,奴婢沒看見皇后娘娘在此。」我惶惶然道。

「沒看見我?意思是說,平日妳對四爺都是這樣放肆的。」皇后用力拍桌,可見得被我氣得不輕。

「奴婢知道錯。」痛的感覺越來越重,阿朔的腳在我眼前重疊。

「妳哪會知錯!宮裡大大小小的皇子都喜歡妳,妳就恃寵而驕了。」

「奴婢不敢。」我的聲音虛弱。

「母后,幼沂不懂事,您就饒她這回吧。」阿朔替我說項。

我開始流汗,隱隱作痛的部位從腹部兩側慢慢擴散,胃也熱得像快要燒起來。

呵呵,壞消息一個,好消息一個。我苦中作樂地想。

壞消息是,茶的確是雪中仙子,矮太監的確拿銀子辦事;好消息是......我不必擔心挨皇后娘娘的板子,只要擔心方才吞下去的是大辣小辣......不,是大毒還是小毒......

一股腥甜味翻湧上,來不及用手去摀,血就從我嘴裡狂噴了出來,滿屋子的惊叫聲立即響起。

很好,這才叫做名副其實的惊天動地。不錯吧,除了蓋達組織,我也有能耐引發九一一大震撼……

眼前發黑,我右手硬是扯住阿朔的衣擺不放。

他連忙蹲下,將我一把緊抱在懷裡,音調裡難得地透露出焦慮。他破功了,沉穩不見、篤定失蹤,他的形象因為我破壞殆盡。

「妳怎麼了?」他的聲音在發抖,抖得和我的手腳一樣凶。

「茶有毒,不要喝......」我撐著最後一分力氣把話說盡。還想再多說兩句的,可是......不行了……黑暗在我眼前鴻圖大展……

隱隱約約間,我聽見阿朔大聲喊我的名字,他從來沒有這樣失控過,雖然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麼,但我知道,他好緊張。

隱隱約約間,我被阿朔抱起來,往內屋裡走。

走?怎麼可能!?阿朔又不能走......

思緒在這裡斷掉,我墜入無窮無盡的昏茫空間。

※※※※※※

我醒來的時候,阿朔就在床邊,他握住我的手不放,好看的眉毛皺在一塊兒,看得人好不捨。

肚子還是很痛,手腳無力,我想伸手碰碰他的臉,都辦不到。

「漂亮嗎?」我輕聲問。

「什麼?」他沒聽懂。

「我漂亮嗎?」

「不漂亮。」

「不漂亮還看那麼用力?」我很想睡的,但他眼底的憂心忡忡讓我不放心,強撐精神,就是要和他東拉西扯。「那個......」

「和慎公公?查了,妳交代常瑄的事都查了。」他伸手輕觸我的臉頰,近靠的身子傳來他的專屬味道。

真好聞呵,阿朔有著最讓人眷戀的香味。

「查出誰是藏鏡人了嗎?」我知道自己用的字眼不夠古典,不過他還是猜出我要表達的意思。

「很快就會查出來了,妳不要替我擔心。」他把我的散髮撩開,細細審視我的眉眼。

第一次,我知道男人的心疼是什麼樣的表情。

「查到以後,你一定要痛打他們一百大板,替我出氣。」

我心知肚明,且真讓他查到,絕不會只是痛打一百板那樣簡單。但我能說什麼?殺人嗎?對不起,我生在主張廢除死刑的民主國家,人權深植在腦袋中央,何況慘死水池裡的太監,已深深地在我心底烙下傷痕。

我痛恨死亡。

「那麼小心眼?」說話間,他的眉是苦的。

阿朔也會擔心嗎?擔心查到最後,查出自己的手足,到時候怎麼辦?

弒親,別人做得到,阿朔恐怕做不了。可是要當一國之君,不狠心怎麼成?

他得一天比一天堅強、一天比一天狠,說不定哪天,他將面對親生兒子的背叛,到時候......殺的是自己的骨血啊!誰曉得,便是帝王,也有血,也有心,也有感情和愛慾。

「誰叫他害我肚子疼。」我甜甜說著。

他坐到我身邊,將我抱到大腿上,我窩進他懷裡,方發覺他那樣高大,大到把我的天空擋住。

原來男人是天,這句話是這樣來的。

「為什麼?」他問。

「什麼為什麼?」

「明知道茶有毒,為什麼要喝?」

「我不知道啊!我只是在賭。」大樂透買過幾十張,連半個號碼都沒中過,可這回偏偏就讓我中了大特獎。

「妳直接告訴我,我自然不會喝下那杯茶水。」

「要我指控皇后毒殺親兒?我又不笨。」

他當然懂,矮太監死無對證,光我知道茶水裡有毒,這件事兒就夠啟人疑竇,不管事情怎麼發展,我都無法全身而退;而吞下毒茶,雖然最危險,但同時也是最能置身事外的方法。

「那,等我喝下,不就知道答案?」

我懂,他想知道的是,為什麼我甘心代替他?

「阿朔,我讀過幾個句子,很有意思。」

「說來聽聽。」

「看一個人的心術,要看他的眼神;看一個人的身价,要看他的對手;看一個人的底牌,就要看他的好友;看一個人的胸襟,要看他失敗和被人出賣時的反應;而看一個人的膽識,就要看他面對死亡的態度。」

「妳只是要讓我知道妳多麼有膽識?代价會不會太大?」他無奈苦笑。

「你沒把話聽完。」

「好,妳繼續說。」

「看兩個人的關係,要看其中一人意外發生時,另一個人的緊張程度。我看見了,看見阿朔為了我而緊張。」

「想看我緊張,不必用這麼積極的方式。」

我笑了,好想圈住他的腰,可惜力不從心。

快了,待揪出幕後黑手,再不久就會立太子、太子妃,這個懷抱將不再專屬我一人......

我知道自己的個性孤僻,自私又不愛與人分享,當這裡面染上別人的味道,我就不要了。

寧為玉碎,不願瓦全。以前讀到這句話,從不知道裡面包含了多少心酸意味,現在懂了,那得要有多少的勇氣,才能求得玉碎。

在還能要的時候,我要多要、再多要......

他親親我的額頭、我的頭髮,我充分瞭解,他很寵我。

「阿朔……」

「妳該休息了。」他看出我是強撐著在同他說話。

「再說一點點。」

「好吧,妳說。」

「我不會有事的......在我們那個時代,空氣有懸浮粒子,照呼吸;水被工業污染,照喝;蔬菜被農藥污染了,照吃;豬有口蹄疫、牛有狂牛症、雞鴨有禽流感,我們還是統統吞進肚子裡。我的心肝脾肺腎對解毒很有經驗,這點小毒,奈何不了我。」

他笑了。我就知道自己很行,逗他開心,我是全大周國第一把交椅。

「對,妳不會有事的。」

「你只要去專心對付要陷害你的人,保障自己的安全。」

「我會。」

「別再讓任何人有機會害到你。」

「我知道。」

「我要阿朔健健康康活到一百歲。」

「好,我發誓為妳辦到。」

「君無戲言。」

「不管我是不是君王,我對妳說的每句話,都不是戲言。」

「嗯......」我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我要睡了,你唱歌給我聽。」

「我不會唱。」他才說完一會兒,我就聽見他醇厚的嗓音唱起「豆漿油條」

「我知道,你和我就像是豆漿油條,要一起吃下去味道才會是最好。

你需要我的傻笑,我需要你的擁抱,愛情就是要這樣它才不會淡掉。

我知道,有時候也需要吵吵鬧鬧,但始終也知道,只有你對我最好。

豆漿離不開油條,讓我愛你愛到老,愛情就是要這樣它才幸福美好。」

厚,被抓到了吧?還說君無戲言,才說不會唱又唱,但是......為了讓我開心,他是不介意說戲言的吧!

愛上阿朔,真的很好很好。




第十六章

薔薇

我猜,我中的毒雖然不是見血封喉那種頂級毒物,至少也是麻辣級的。

從吞毒藥到現在,經過三十幾天了,我每天睡覺的時間還是得超過八個時辰,走兩步路會累,大熱天要穿棉襖,連喝水喝大杯一點,都會吐滿地。

要不是這時代沒有鹽酸、巴拉松,我會懷疑自己真的是吞到那種鬼東西了。

我老追問御醫,我的病什麼時候才會好,可那些討人厭的老醫生總是搖頭晃腦說,病去如抽絲,這病,得慢慢來。他的話總讓我聯想到「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不會等他絲抽完,我的小命也沒了吧?

我把想法告訴阿朔,他笑翻了過去,捏捏我的鼻子,說沒見過這麼古靈精怪的女人。

唉,怎麼是古靈精怪啊,我只是擔心自己的身子,就算要逃跑、要行走江湖,也要有強健的身子當根本呀!

病中,唯一讓人滿意的是,只要眼睛睜開,我就會看到阿朔,不知道是他太會計算時辰,還是他一直待在我身邊。

還有,他能走路了,而且走得很順暢。

我懷疑地問他:「哪有人恢復這麼快的,復健也得過一陣子才能好得齊全。」

他笑笑推說,全是被我嚇的。

所以那天,他的亂吼亂叫不是我的幻覺,他一把將我抱起來、狂奔找御醫也不是我在作夢。

真好,我居然有能耐把他嚇得健步如飛,如果我再嚇他大一點,他會不會決定不愛江山愛美人?

這話,我沒悶在肚子裡,而是真的問了出口。

他笑彎腰,回問:「妳確定自己是美人?」

也是啦,我又不是美人,何況去掉了半條命,才換他一個健步如飛,想要換到一等獎「不愛江山愛美人」,恐怕得拿我整條命去換。到時,死人哪裡享受得到福利?不划算嘛。

今天早上,我實在躺不住,讓小祿子、小壽子替我搬張躺椅到樹蔭下,然後把他們趕進屋裡去,不讓他們在我耳邊嗡嗡亂叫。

翻著一本小說,看得我昏昏欲睡,果然,讀不到三頁,我又去找周公了。最近和周公交情太麻吉,實在不健康,不都說了,君子之交淡如水......

我在埋怨中入睡,會醒來,是讓花美男靖睿王和鏞晉的聲音給吵醒的。

我躺在成排的大樹後頭,他們沒瞧見我,我也沒看見他們,但他們的聲音清晰明白,不想竊聽都很難。

「四哥太過分,他已經讓父皇封了東宮太子,心想事成,為什麼還要跟我爭幼沂?」鏞晉氣呼呼說。

原來阿朔已經當上太子了呀!怎麼都沒跟我說?他打算一路瞞我到底?笨,這種事哪裡瞞得了,我早晚要知道的。

不過,這樣很好啊,這是他一心想要,也要得起的。

「不是爭,幼沂本來就同他親密。」花美男的口氣淡淡的,聽不出情緒。

「我也同幼沂親密,我很喜歡她。而且,四哥不能讓她當正妃,我能。」

「你以為幼沂會在乎身份名位?你看錯她了。」

真開心,花美男這麼懂我,這個朋友沒白交。

「可是……」

「沒有可是,你今天的行為太魯莽,不該在老四向父皇央求幼沂的同時,跳出來湊熱鬧。」

「我不這時候出頭,難道要等她變成四哥的側妃時,再來同四哥搶嗎?」

「可你這舉動害死幼沂了。」

「哪有?」

「你沒發現父皇神色難看?」

「他只是不知道要把幼沂賜給誰。」

「蠢,你以為父皇能讓一名女子搞得我們兄弟鬩牆?何況老四才剛當上東宮太子,他需要兄弟的支持輔佐。」

感激花美男,他沒提到皇帝的弦外之音,那才是讓我最恐懼的事。

「那四哥就更該把幼沂讓給我。」鏞晉說得理直氣壯。

果然是長不大的驕縱孩子,我在心底苦笑。

鏞晉啊,他赤裸裸的喜歡,真是把我弄得無處可躲,被他喜歡,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

「你以為老六不喜歡幼沂?十二弟不喜歡幼沂?錯,喜歡幼沂的大有人在,為什麼他們都不敢在今日的家宴裡出聲?因為他們很清楚,喜歡幼沂就不能毀了她,要保她順利平安。你被母后寵壞了,心機連十二弟都不如。」

「三哥......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腳夾傷那次,是大事嗎?」花美男咄咄逼人,那是我不曾見過的那面。

「不是。」

「母后為什麼要打她二十大板?」

「因為嘴碎的下人在母后面前搬弄是非。」

「錯,事情並不如你想像的這麼簡單。那次事件發生,是因為母后知道幼沂經常去找老四,知道他們的感情很好,更知道她在的時候,老四會很開心。而你,卻先一步向母后討了她,還說非章幼沂不娶。」

我聽見落葉被踩在腳底下的聲音。

花美男嘆氣,續道:「無論如何,你都不能和老四作對。如果老四的腿一直好不了,母后想扶為太子的人會是你,而不管你或老四當太子,都需要借助彼此的力量相扶持,在這種左右為難的情況下,你說,母后怎麼能容得下幼沂?」

我越聽越心惊。原來,在那些小事背後暗藏了多少波濤洶湧。

終於弄通,那個我抽了線頭卻拉不出來的線索,那個我知道哪裡不對,卻又說不出不對在哪裡的部分。唉,那些板子,我挨得太冤枉。

「可是......」鏞晉的口氣裡出現一絲心慌。

「可是老四動作比你更快,這點讓母后看清,幼沂絕對不能留下,才會有後來的和親事件。」

「和親?不是讓芮儀公主去了嗎?」

「原本該去吐蕃的人是幼沂,是老四佈下暗樁,他讓皇祖母先一步對幼沂產生好感,讓皇祖母在鏞岳中毒那次救下幼沂,還免除她的和親任務。

這下子好了,你今天一鬧,就算皇祖母再喜歡幼沂,也不會讓她留下來。兩權相害取其輕,一個再好、再優秀的章幼沂都頂不了兩個皇子。放心吧,父皇不會把幼沂許給你或老四,你們都失去她了。」

「不,不會的,一定還有辦法可想。」鏞晉慌了。

「我勸你不要輕舉妄動。」花美男的口氣裡帶上威嚇。

「可是我不甘心……」

「你太幸運了,有母后一路護著,不懂得在後宮生態中,不甘心是常事。」花美男透露出些許無奈。

「我去找四哥,我要同他坦誠,我不能沒有幼沂,只要他願意退出,我們一起去見父皇,幼沂就會沒事。」鏞晉仍是一個勁兒地一廂情願。

「如果老四堅持不肯退讓呢?」

「太子給他當、皇帝給他當,我願意為他打仗、助他治理天下,他要什麼我都幫他做,只要把幼沂讓給我。他會答應的。」

好可憐的阿朔,連弟弟都把他想得這樣功利......我被鏞晉弄得哭笑不得,感情怎能拿來分贓?只不過,他的喜歡讓我好感動,也許他老是用錯方法,但永遠是第一個跳出來護我的人。

回過神的時候,花美男站在我面前,笑得滿臉桃花。這張臉不拿來賣錢真的很浪費。

「醒了?有沒有哪裡不舒服?」他彎下腰來,細看我的臉。

「你永遠有先見之明。」我對他輕笑。

「怎麼說?」他揉揉我的頭髮,把被子拉好。

他知道我怕冷......不,是全世界都知道,這場病把我變成怪物,分明是不冷的八月天,我卻冷得要在屋裡燃上火爐。

「記不記得上回你帶來的禮物?」

「那些十年人蔘?記得。」他把手伸到棉被下面,握握我冰涼的手指頭,又扯扯棉被,把我包個緊實。「妳在誇獎我,知道妳會闖大禍,那些人蔘早晚會派上用場?」

「你知道我在這裡?」這才是我指的先見之明,前面的人蔘不過是引子。

「一進來園子就知道了。」他柔聲回答我。

「那些事,你是存心讓我知道的?」

「妳有權利知道自己將要面對什麼事,向獵物鳴號角示警是君子作風。」

「說一聲『我來抓你了』,會讓獵物比較好受嗎?」我苦笑。

他嘆氣,坐到我身邊,攬住我的肩膀。「會很辛苦的,準備好應對了嗎?」

「不管有沒有準備好,還不是一樣要面對?又躲不過。」我靠在他肩上,這個地方有這個朋友,還真是讓人放心。

「不害怕嗎?」

「我說怕,你會不會唾棄我沒有英雄氣概?」

他笑出聲。「不會。」

「那我就告訴你實話,我很怕,怕得心臟震顫、腸胃衰弱,可是再怕,還是非得闖闖看,我不會坐以待斃的。」

「很好,就是這種氣魄。不過......妳別擔心,父皇是個明君,他不會草菅人命,況且妳還立了大功,救下母后和四弟。」

「明君不會草菅人命,那麼明君會不會強人所難?」我的話裡有弦外之音。我是怎麼也不願意成為皇帝的女人。

他深深地看著我,好一會兒才問:「妳是可以被勉強的人嗎?」

「不是。」

「那就對了,只要堅持,就是天皇老子也勉強不了任何人。」

他的話讓我鬆口氣,但願他對生下自己的男人有充分瞭解。

風從林梢竄過,幾片早衰的枯葉帶出落索,我們各自想著心事,直到他一聲悠悠嘆息傳出。

「幼沂,跟著四弟不好嗎?」

他知道些什麼?是吧,也許阿朔同他談過我們之間的對話,知道我對當四王妃這件事興趣缺缺。「不好。」

「我以為妳喜歡他。」

「我以為你偷聽過我說話。」我和橘兒在御花園的對話。

「我記得,妳說身為平凡女子,苦了身體,自由了心靈,何樂不為?妳說古今將相今何在,荒塚一堆草沒了。」

「對,生命誠可貴,愛情价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

「自由對妳那麼重要?」

「我不愛做籠裡的尊貴鳳凰,要做四處飛翔的小雀鳥。」

「即使老鷹在旁邊虎視耽耽,也不害怕?」

「對,即使老鷹在旁邊虎視眈眈,我也要自在翱翔。」

又沉默了,我們互相靠著彼此。朋友就該是這樣的,不需要多餘言語,只要在心痛的時候,安靜陪伴就夠了。

「靖睿王。」我先打破沉默。

「幹嘛叫得這麼生疏?」

我微笑問:「你為什麼不愛當皇帝?」

「如果我當皇帝就好了,妳可以和鏞朔比翼雙飛,暢遊五湖四海,做對人人羨慕的鴛鴦?」他一口氣道破我的私念。

「對啊,要是你肯當皇帝就好了,你是嫡長子呢!不負責任的傢伙。」我小小地埋怨了他。

「我的性格不夠堅毅,心思不夠縝密,要坐上這個位子,沒有妳想像中那麼容易。」

「會嗎?我以為當老大的人,只要懂得怎麼貪污就可以。」

他大笑。「妳在說什麼啊!」

「你真那麼不想當皇帝?」

「對,我絕不會和妳的阿朔爭。」他在挖苦我。

「可你心地善良啊,應該稟持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寬大胸懷,接下這份苦差事。」

「也只有妳把當皇帝當成苦差事。」他推推我的額頭。

「我要怎麼說服你,你才會改變主意?」

「不要再討論這個話題,妳說服不了我的。」

「好吧,不問這個,問別的。你真的不想娶妻生子?」連阿朔都有了正妃側妃了,皇帝怎肯獨漏他?

「想啊,不過那得碰到我真心喜歡的才行。我不接受賜婚。」

「你想娶幾個老婆?」

「一個就夠了,女人很麻煩的。」

「這樣啊!不錯,不錯。我們可不可作個協定?」

「什麼協定?」

「如果十年以後,你找不到真心喜歡的女人,我也嫁不掉,你娶我好不好?」

他偏頭看我,瞇了眼,緩緩說:「是可以啦,不過......」

不過阿朔嗎?原因──兄弟鬩牆?真是的,我這種容貌怎能讓男人為我發動戰爭,我又不是陳圓圓……

「你是男人耶,大方一點,我都跟你求婚了,還有什麼不過的?」我用手肘撞撞他的胸口。

「不過對象是妳的話,我只娶一個會不會太虧?」

我橫他一眼,笑了。跟花美男在一起真的很輕鬆,沒有負擔,只有滿滿的自在,這種朋友應該多交幾個。

「喂。」我又推推他。

「什麼事?」他拉住我的手,不讓我亂動。

「我有沒有辦法把九爺也變成好朋友,像我跟你這樣?」

他沒回答我的話,我抬頭,對上他怪異的眼神。我和他這樣不好嗎?

「你被點穴了?」

他笑笑說:「上次妳教老九那首歌很有意思,可不可以把整首歌唱給我聽?」

「我沒教他啊,是他偷學的。」我抗議。

他沒理我的抗議。「來,唱給我聽聽。」

「你的耳朵夠堅強嗎?」

他又笑了,我真愛看他笑。「唱吧,我有很好的御醫。」

人家都說有御醫了,我幹嘛還用歌聲去娛樂他?不過,我貪看他的笑臉,不在乎用破鑼嗓子為他創造快樂。

「你身邊的女人總是美麗,你追逐的愛情總是遊戲,

在你眼裡,我是你可以對飲言歡的朋友,你從不吝嗇,催促我分享你的快樂。

你開心的時候總是揮霍,你失意的時候總是沉默,

在你眼裡,我是你可以依靠傾吐的朋友,你從不忘記,提醒我分擔你的寂寞。

你從不知道,我想做的不只是朋友,還想有那麼一點點溫柔的驕縱。

你從不知道,我想做的不只是朋友,還想有那麼一點點自私的佔有。

想做你不變的戀人,想做你一世的牽掛,想做你不只是朋友......」

奇怪的是,我的歌喉那麼有娛樂效果,他竟是連笑也不笑。他低頭看我,四目相對,愛笑的嘴角緩緩吐出我唱過的字句──

「你從不知道,我想做的不只是朋友......」

※※※※※※

再次醒來,是小福、小喜把我喚醒的。

上面來報,說皇后娘娘要到月秀閣探病,所以她們把我挖起來梳妝打扮,在我臉上擦擦洗洗,擺弄美麗。

這種探病法不是為難病人嗎?可探病的是皇后,誰敢多說話!就算我病得快死了,也得做做靈界SPA,把自己弄得整齊乾淨,別薰了尊貴的皇后娘娘一身穢氣。

小祿子、小壽子連枕頭被單都換過,屋裡燃上薰香,搞得我頭暈腦脹,我對人工香料一向是敬謝不敏。

知道嗎?頭上插著翡翠簪子、身穿鑲銀絲繡花紅袍,臉勻厚粉,靠坐在床上,真的很不舒服。可是,我連反對的權利都沒有,在我靠在床上,靠著靠著又快入睡的時候,皇后娘娘來了。

小喜小福連忙扶著我下床,給皇后娘娘行禮。

「不必下來,病著呢!躺著就好。」皇后出聲阻止,免除我的膝蓋之苦。

皇后摒退下人,屋子裡只剩下我和她,她坐在床沿,定定看我。這是第一次,她看我的眼神裡不帶敵意。

「幼沂,妳說我該拿妳怎麼辦才好?」她悠悠地嘆口氣,就沒了下文。

這時候,說話、不說話都錯,我選擇靜觀其變。

「妳救了哀家和鏞朔一命,卻又給哀家出了個大難題。」

「奴婢不懂。」

「如果妳只喜歡鏞晉,或只有鏞晉喜歡妳,事情就單純得多了。」她離開床沿,走向窗邊。

我很想回話,說我只是個普通到再不能普通的女人,別說他人的心思,我連自己的心思都駕馭不來,怎能控制她講的那些事?

但再白目我也知道,大人說話,小孩只有閉嘴的份。

「前兩次,妳在皇上面前說的那些話,皇上很讚賞,說妳聰敏慧黠,是個很有見識的女孩子。皇上從沒這樣稱讚過誰,妳,很不簡單。」

她在隱射什麼?隱射在「喜歡章幼沂」這件事情上面,皇帝也加了一腳?心狂跳,我又想吐了,病人經不起這番折騰呵。

她轉回身,手上拿著早上新插的薔薇,走到床邊,把薔薇放在我的被子上面。「這是鏞朔親自送來的吧?」

「是。」我沒什麼好否認的,到處都有皇后的眼線,她敢說,就表示她有確切消息,用疑問句,只是方便我接話。

「懷恩宮裡的薔薇極好,上回我見著也特別喜歡,提了兩句,他就讓小扇子剪下一大把給我送去,可親自送花......鏞朔從沒為誰做過。」

這算是婆媳爭寵?不對,要爭,她也該去找那個李書鳳、穆可楠爭去,怎是找我這個名實都不相符的小女子爭?

「別怕,我不是在責怪妳。」她靜靜地看我一眼,很有威勢的一眼,和阿朔相當。

我發抖了嗎?是的,我發抖了。

「第一眼見到妳,我就知道妳是禍水。妳不夠美麗,但那雙眼睛裡面飽藏智慧,妳太特殊,特殊到後宮裡大大小小的皇子都喜歡妳。相信我,那絕對不是好事情。」

當然不是好事,如果是好事,我怎麼會把自己搞到這等地步?

「我本來想把妳指給鏞晉,可鏞朔怎會罷手?他是個意志堅定的孩子,從小就是個認死扣,沒有人可以左右他的意志,他要的就是要,不要的,就算硬塞進他手裡,他也不肯收。

若不是鏞建的死,他不會願意出頭,爭這個人人都想要的東宮太子,他喜歡自由的心情,不會比鏞睿少。所以,就算把妳給了鏞晉,我還是擔心。」

她嘆氣,美麗的容顏裡有著身為母親的憂鬱。

「我也想過,乾脆把妳指給鏞朔,問題是,鏞晉也是個難纏傢伙,他從來就沒有喜歡過一個女人像喜歡妳那樣,真把妳指給鏞朔,恐怕他會鬧騰個人仰馬翻。」

原來,我是顆燙手山芋,怎能怨她不喜歡我!

「皇后娘娘請放心,我無意同九爺或四爺有所牽扯。」

「真的嗎?」她的臉上露出一抹喜色。

「是。」我想牽扯的時候過去了,在他有穆可楠和李書鳳之後,情斷意滅,我不准自己再多想。

「那就好辦得多了,可總還是得想個辦法,讓他們對妳死心。」

「奴婢的病怕是不會好了,哪還需要想什麼辦法?」

我沙盤推演過了,回章家後想個辦法逃走,到時,爹爹必會對外宣稱章幼沂病重,藥石罔效。

「妳不能死,妳一死,鏞朔肯定會用盡辦法懲罰元兇,他這個太子位子尚不穩固,絕對不能冒險。」

「已經查出下毒兇手?」我惊訝。阿朔到底瞞了我多少事沒說?

「查出來了。」

「是誰要謀害皇后娘娘和四爺?」

「是妳的二姊夫禹和王。」

紅紅的嘴唇開開合合,我忍不住嗆了一下。

其實,我早有預感,只是......那樣挺拔出色的男子啊,為什麼要做出這等晦暗殘忍的事情?封王還不夠嗎,妻妾成群還不夠嗎?人的慾望有多大,心又有多貪吶?

「禹和王被圈禁,連同妳的姊姊和其他妻妾都跟著關進去。這次的事,鬧得沸沸揚揚,皇上卻是重重舉起,輕輕放下,沒人知道皇上在想些什麼。

不過妳放心,舉朝皆知妳是這件事情裡的大功臣,章大人並沒有因為這個事件遭貶,反而還受皇上嘉勉,說他育女有方。」

又如何?我回章家肯定沒有好日子過。

爹爹對於子女向來是漠不關心的,兒女對他的意義只有光宗耀祖,而幼祺是大娘的親生女兒,她受我所害,大娘怎會讓我好過!

「皇后娘娘的意思是,奴婢一死,四爺會對二爺出手?」而皇帝對禹和王的態度不明,不能冒險。所以,我不能死,更不能活,我的死活對皇后來說是個難題。

「我給妳兩條路,妳認真想想,想要走哪一條,我都會成全妳。」

「哪兩條路?」真不錯,原來我還有路走。我諷刺一笑。

「第一條,再過不久就要選秀,妳先回家,等妳以待選秀女身份入宮,我會親自欽點妳為嬪妃,再掙個幾年,宮裡有我提拔,保妳一路順利爬到貴妃位子,這也算是替章家掙足了面子。我知道皇上挺喜歡妳的,妳不會被冷落,倘使能產下皇子,就更可確保妳在後宮的地位了。妳說呢?」

真聰明,用老子鎮壓兒子,哪個兒子敢吭大氣、跟老子搶女人?只不過,用丈夫去換兒子,我真不知道該讚嘆一聲母愛偉大,還是悲哀第一家庭的夫妻情分?

皇后見我沒作聲,又提出第二個建議:「南國是一個小國家,土地不大、人口不多,但物產還算豐饒,南國前年與我大周結盟,新王剛登基,皇上有意思送一個公主過去和親,瞧我大周國勢,公主嫁過去絕對不會吃苦的。

聽說,新王年方二十六,是個知書達禮的斯文人,比起年老的吐蕃王可又強了許多,只不過千里迢迢,往後要回家的機會渺茫,妳覺得呢?」

她是期待我選第二個的吧!這樣我才能遠離這個皇宮,遠離她心愛的兒子們。

低頭,真恨。

「不勉強妳,這關係著妳的一輩子,先想想,等妳作好決定再告訴我。」

「謝皇后娘娘。」

「作出決定之前,妳先回章大人府邸休養,這陣子宮裡得忙著太子的迎親大典,人手不足,怕是沒法子好好照顧妳。」

「是。」

她怕的是節外生枝吧!我的存在,對她而言總是威脅。

「很好,那哀家先回宮靜待佳音。」

「送皇后。」我很大膽,竟敢不下床,可現在是她求我,不是我求她,囂張一回何妨?

皇后離開,我翻身想睡,卻是怎麼也睡不著,她的話輪番攻擊我的腦袋,令我輾轉。

阿朔就要娶妻了啊!那麼快,我還想多佔他一些時候呢......難怪他早上出現時,神色怪怪的。擔心什麼?早就知道的事兒,還能翻騰?

就此截止了嗎?應該是。我心窄量小,不與已婚男子多作牽扯,就在這裡划下句點吧!

再見了,親愛的阿朔......再見了,我珍貴美好的愛情......




第十七章

戀著今宵

回到章家,當然不會得到什麼好臉色。

想當初,信誓旦旦要把「人責」牢記在心的我,時間過去那麼久,不但沒把妹妹弄進宮裡,還把姊夫打垮,弄得二姊日子不好過,大娘不恨透我才怪。

於是,我被安排在章家一個空置許久的小莊園裡,陪在身邊的只有橘兒。

這時候,我尚未告訴皇后我的選擇,不然聖旨下,應該會得到更好的待遇吧!畢竟,不管是和親公主或入宮當嬪妃,都能為這個家裡帶來一絲榮耀。

鏞晉來探我的時候,見我住在簡陋的屋子裡,茶水是冷的、兩盤沒動過的簡單菜蔬擺桌上,氣得臉紅脖子粗。

「為什麼都沒有半個人?章大人連下人也用不起了嗎?」他一出現就是橫眉豎目,好似全天下都欠了他。

「橘兒去幫我熬藥。」看見他,我的心情大好,口口聲聲討厭後宮,可真離開了,又捨不得那裡的熱鬧。

他瞪我一眼,掀翻了桌上菜餚,忿忿不平。

「九爺......」我放下書,推開被子。

「我說過,不准叫我九爺。」

「好吧,鏞晉,怎麼有空來瞧我?」

「我不來,妳被餓死都沒人知道。」

他迎上來,把我抱到椅子上,想想不妥,又拿了件被子來替我蓋上,粗手粗腳的,弄了好半天。

這個沒伺候過人的皇子,怎麼就紆尊降貴了呢?你說,我怎能不得意非凡?

「哪會就這樣餓死?菜都還沒動呢!」我看著桌上的一團亂。可憐的橘兒,張羅了好一會兒的。

「這種菜怎能入口?」

「誰說不能?那可是營養价值最高的綠色養分。」

「鬼扯。」

「鏞晉。」

「做啥?」他粗聲粗調,滿肚子火氣。

「真的很想你呢,怎麼這麼久才來?」我輕輕扯住他的衣服。

「妳想我?」他火氣被滅了,笑得像中大獎。

「是啊,想你的烤鴨,那皮啊,香甜酥脆,好吃得讓人流口水。」

「沒良心的小丫頭。」他手一點,指上我的額頭。

笑笑,我問:「宮裡都還好嗎?」

「妳想問誰?」他兩道眉毛靠緊,嘴巴直了。

「鏞曆啊!我不在,有沒有人欺負他?有沒有人給他說故事?」

「鏞曆還是老樣子,聽十二弟說,他開始在學寫字了,學得很慢,但倒是學得有模有樣。」

「驕傲小子鏞岳呢?」那傢伙是阿朔的粉絲呢!

「一樣把鼻孔放在頭頂上。」他哼一聲。

「可愛得讓人想咬一口的小鏞暨呢?很會說話的鏞雒呢?」

「鏞暨一樣笨得很可愛,鏞雒一樣張著嘴巴,聒噪得不得了。」

「那......你三哥呢?」

他停頓了一下,沒有馬上回答我,經過許久,才淡淡說:「妳真正想問的人是四哥吧。」

「阿朔啊,他肯定是好的,大婚的日子快到了吧!左一個李姑娘,右一個穆姑娘,坐擁溫柔鄉,怎麼會不好?」

我沒聽見自己的口氣有多酸,就是一句接一句說著,淚水一顆一顆翻,越說,鏞晉臉色越是難看。

「妳真的那麼喜歡四哥?」

「是啊,好喜歡,喜歡得不得了。」我半點都不想說謊,喜歡阿朔是事實,何必騙這個、欺那個?

「那妳怨我嗎?」他的臉龐帶了罪惡感。

「怨你什麼?」

「如果不是我,或許妳有機會和四哥......」

「沒有機會的,從他決定當太子開始,我和他,就失去機會。」

「為什麼?誰不想當太子妃,不想當皇后?」

「章幼沂不想,她想閒雲野鶴,想要自由自在。後宮太小,關不住我這只鴻鵠大雁。」擦去淚水,我不哭。

「還鴻鵠大雁咧,妳真敢說。」

他又笑了,他笑起來連空氣都暖烘烘的,像被夏天的日頭照到,暖洋洋、懶洋洋。

「妳不想和人分享丈夫,對不?」他問。

這話難答了,在若干年後,一夫一妻還得靠法律來限制,才制得住男人想飛的心,而依然有無數男人想試圖突破重圍向外發展。更別說在這個一夫多妻才是王道的時代,我的期望聽起來顯然很可笑。

「鏞晉,你可以忍受你的妻子同時擁有好幾個丈夫嗎?」

「世間哪有這麼不守婦道的女人?」他的臉孔板起,僵硬的模樣讓我想發笑。

「是啊,世間不容許女人不守婦道,怎就容許男人不守夫道?」

「夫道是什麼鬼東西?」

「夫道是──你娶了一個女子,就要愛她、寵她、尊重她、負擔她一輩子幸福。」

「越有能耐的男子,自然能負擔越多女人的一輩子,比如我父皇。」他說得很驕傲,彷彿男人的能力,端看他能負擔多少女人的一輩子來決定。

「我說的是一輩子幸福,不是穿金戴銀、吃飽穿好,如果只是吃穿問題,那和養狗有什麼不同?」

「我不懂妳在說什麼?」

「喜歡一個人就要見他開心、快樂,而不是把他鎖在身邊,只求可以時時看見他、讓自己開心,這種喜歡太狹隘。

你父皇用一個富麗堂皇的後宮、用榮華富貴綁住許多女人,讓她們在裡面競爭、互斗,她們追求的目標不是愛,是出頭。鏞晉,你幾時見過你母后真心地、開懷地大笑過?」

「妳是說後宮的女人不快樂?」他偏頭想著。

「每個女人都希望有個真心愛她的男子,他或許沒地位、沒金錢,但永遠把她的快樂、把愛她這件事擺在第一位,他絕不會去弄出許多女人來讓她傷心妒嫉,更不會讓深愛的女人有機會暗自悲慼。」

「妳在挑戰女誡,鼓吹妒嫉?」他瞇眼看我。

「或許是女誡不合理呢?或許妒嫉是人類的天性呢?」

「妳對男人要求,會不會太過分?」他笑了,沒有女人會對他說這種奇怪的話。

「是奢侈但不過分。就像我愛阿朔,明白他想追求什麼,雖然他想要的和我希望的不同,我仍然願意放手,讓他恣意追求。看著他快樂,我便快樂,因為......」我拍拍自己的左胸。「這裡,有很多的愛。」

「可就算四哥再愛妳,他也沒辦法達到妳的要求。」

「如果他愛我和我愛他一樣多,就會放手,讓我追逐自己的天空。」

「四哥不會放手的。」

我笑著搖頭。「他不能不放手。」

「那妳選擇我,我願意盡全力,為了妳,把『夫道』做到最好。」

他認真誠摯的表情又打動我了。他老是這樣,一股子衝動、一個表態,就讓我莫名感動。

但這個時候,我的立場和皇后一樣,我不希望他和阿朔有嫌隙,將來,在詭譎多變的政治朝廷,他們需要攜手同心。

「我們是最要好的朋友,我不容許任何人改變我們的關係。」我握住他的手,甜甜笑著,像宣誓般說道:「你是我的鏞晉,我們要當一輩子的朋友。」

「我想做的不只是朋友。」他悶了,太陽躲進雲裡頭。

「當你的妻子,我不會快樂;你真喜歡我的話,就會把我的快樂擺在第一位。」我用話堵他。

「妳很自私,只想著自己的快樂,卻沒想過我快不快樂。」他眼底閃過一抹憂鬱。

「對啊,誰叫九爺流年不利,碰上我這麼自私的女生。阿朔也倒楣,你們是倒楣兄弟雙人組,以後有了經驗,再碰到像我這種女人,就要躲得遠遠的,懂不懂?」

「再不會有像妳這種的女人了。」他背過我,不想看著我。

「可不是,像我這種能把圖當符咒畫、唱歌像鬼哭神號、拿竹竿跳雙人舞的女人,的確很難碰得到。」

我的話引得他一陣笑,他抽動著雙肩,轉過頭時,眉頭已經鬆開。

我拉下他,坐在一旁,把頭靠在他肩上,柔聲問:「我叫你阿晉好不好?」

「妳愛叫什麼就叫什麼。」他環住我的肩。

我懂,這是他對我的縱容。

「阿晉,你常常說我很聰明。」

「妳只是沒有一般女子那麼笨。」他嘴硬。

我睨他一眼。「以我的聰明才智,我知道,將來你必定會碰到一個溫柔可愛、聰慧善良的好女生,她在意你的快樂、把你的幸福放在第一位,到時,你要好好把握住,疼她、愛她、寵溺她,把你的『夫道』發揮到淋漓盡致。」

「我會碰到嗎?」他嗤一聲,冷笑。

「會。」

「妳憑什麼篤定?」

「因為阿晉是很善良、很溫暖、很棒的好男人。」

「這麼善良、這麼溫暖、這麼棒的男人捧到妳眼前,妳都不要?」

「沒辦法,我是南極企鵝嘛!適合冷酷、寒冽、整天裝屎臉的男人。」

「妳說我四哥是......」

「冰棍兒,貨真价實的冰棍兒。」

他大笑,我也跟著笑。

如果這話兒說給阿朔聽,他會問我什麼是南極企鵝,會問我為什麼選擇冷酷不愛溫暖,而我一定不會告訴他,我喜歡冰棍兒為自己融化的成就感。

這天,我把該說、不該說的話都說齊了,我期待自己不是阿晉和阿朔之間的癥結,但我也明白許多事,不見得能順著自己想要的方向發展。我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但阿晉很好,這是事實,沒有人可以否認。

阿晉答應下次過來,要替我送萬方樓的烤鴨,我饞得直流口水,惹得他火大,說要參我爹爹一本,說他虐待女兒。

我掛上滿臉笑,說道:「就是爹爹差人送來烤鴨,我也不愛吃,我只愛阿晉送的。」

我的話逗得他開心,臨走前,橘兒剛好進屋,他把荷包裡的銀子統統給了橘兒,要她替我辦些豐富的菜餚。

首次,我覺得掉進古代是件蠻不錯的事,至少能被這麼多人喜愛關心,感覺很不賴。

※※※※※※

夜裡,我突然惊醒。

翻過身,屋裡沒有點燃燭火,但月光照得黑衣人的眼光灼灼。

這次,他沒有從窗口飛走,而是站在原地,靜靜地看著我。

他老是在夜裡來探我,總是這樣不發一語,總是張著一雙充滿憂慮的眼睛。他真的很擔心我,是不?

輕輕嘆氣,我並不想燃起燭火,不想把他的心看得太通透。

「阿朔,這麼晚了,怎麼還來?」

他拿下面罩,月光下,他的臉被月光暈出些許模糊。「妳知道是我?」

「嗯,在你忘記用迷香那次,就猜到了。」

我後來弄懂,是隨著他出現的茉莉花香讓我全身軟綿綿、動彈不得,使我搞不清是真實或幻境,總想著,日裡想著阿朔,夜裡阿朔來入夢,理所當然。

然後我又知道,在我還沒說出來歷之前,他就知道我不是這個時代的女人,因為在似夢似真的夜裡,我不知道跟他提過幾百次我住的世界。

所以他才會語重心長地說出:「我損失不起妳,就是五花大綁,都不准妳逃。」

他很清楚,我存心要逃,他拘禁不了我。

原來呵,他喜歡我、在乎我、照顧我,從我們見過第一面後開始,真是個悶騷男人。光是這些,愛上他就是一件值得的事。

「為什麼不告訴我?」他問。

說破了,做啥?我喜歡他來啊,他在床邊,我沒有被窺伺的不愉快,只有安心、安心再加上安心。

「你的腳,一直以來,都是好的,對不?」我問。

「對。」他說實話。

「裝病是為了誘敵?」臥病在床這些日子,我想通很多事。

「對。」

「但敵人始終沒出手,因為你們之間畢竟帶了一層手足之情?」

「對。」

「於是,你放出風聲,說腳傷逐漸復原中,逼得對方不得不再次對你動手?」

「對。」

「那個和慎公公是禹和王的人?」

「不對。」

「不對?怎麼可能!如果不對,你怎麼會追出禹和王?」

「他表面上是二哥身邊的人,但事實上,他欠大哥一條命,真正聽命於大哥,而他留在二哥身邊,還有一個目的。」

「煽動他對付你?」

「對,妳越來越聰明了。」

「所以圈禁禹和王於你無益。」

「他只是大哥的一顆棋子,少了棋子,只會左支右絀,還不到無能為力的地步。」

「你打算怎麼做?」

「收攏三哥,韜光養晦,大度忍讓,以孝事親,以誠格之。」

唉,連孝順、友愛兄弟都成了一種手段?皇帝這條路,真不是爾等凡人能走的。

「以後要事事小心、步步為營喔!」有花美男、有鏞晉,他會更順利一點吧。

「我會。妳呢?」

「我怎樣?」

「妳過得好嗎?」

「終於回家了,當然好。」

「妳的親人似乎沒有那麼期待妳回來。」

他坐到我身邊,我想也不想就往他懷裡鑽,聞著他身上的味道,一顆惴惴不安的心定了下來。原來,心也會自己尋找歸依。

他收攏雙臂,把我抱了個密實,聽著他的心跳聲,三連音,一次次說著「我愛妳」。

每次在幸福到無以言喻的時候,念頭就會自己竄出來,我總是埋怨著,這個人啊,好好的日子不過,為什麼偏要去當皇帝?累人也累了我的心。

「我和你一樣,在韜光養晦啊。」

他低低笑了。「再忍耐幾天好嗎?」

「你要做什麼?」

「我要把妳接走。」

金屋藏嬌?用太子的身份?搖頭,我不想從他胸前離開,可終究......不行……

我推開他,笑彎眉頭。「接我去哪裡?去和你的穆姑娘、李姑娘打架?不好,我個子不夠高,又不會武功,只有挨揍的份見。」

「妳以為人人都像妳,心眼小、愛妒忌?」

笨男人,心眼小、愛妒忌是天底下女人都有的情緒,只不過有些人擅長隱瞞,有些人願意對你真心表白。

「阿朔。」

「怎樣?」

「是明天嗎?」他知道我在問些什麼。

「對,是明天。」明天就是大婚典禮了。

「今天不回去,行不行?」我對他撒嬌。

「行。」

他才說行,我就往床裡面躺,拉開棉被等他進來。他也沒客氣,除去鞋子、躺在我身邊,他枕著我的枕頭,而我枕著他的手臂。

窗外月色皎美,幾只夜鶯在樹梢上輕啼,這麼寧靜的夜不適合說話,可有許多話得說、得交代,雖然身邊男人心思縝密,想的絕對比我深,但終是放不下心啊!

「阿朔,我有話要說。」

「說啊,我在聽呢。」

「在飢餓的年代裡,百姓期待溫飽;在溫飽的時代裡,百姓盼望文明;在動亂的時期,百姓渴求安定;在安定的年代裡,百姓盼望繁榮。

身為太子是為了將來接任大位,你的權利大了,視野也該變大,別把心思放在爭奪權利上,應該多思量,你想要帶給百姓什麼樣的年代、什麼樣的盼望。你要記住,能力越高,責任就越大。」

他低頭看我,我回他一個笑容,在他眼底找到激賞。

我就是這樣子,賣弄小聰明,一點一點走進他心底的嗎?

「誰告訴妳這些的?」

「在我們那個年代,人人都可以說出這樣一大篇,差別只在於做不做得到。」

「我對你們那個年代感興趣極了。」

「也沒你想的那麼好啦。」

「對,空氣有懸浮粒子,水被工業污染,蔬菜被農藥污染,豬有口蹄疫、牛有狂牛症、雞鴨有禽流感......我想像不出那種世界。」他濃濃的眉毛擠成一直線,讓我咯咯笑不停。

「那是一個讓人又愛又恨的世界。」

「恨它,就別回去了。」

「好啊。」

「妳......不回去了?」他見我答應得這麼爽快,先是愣住,爾後開心地咧開嘴巴。

「嗯,不回去了。」用力點頭,我在哄他,也哄自己。

即使我心知肚明,有些事永遠改變不了結局,有些人就是會離開我的生命,人定勝天這句話,早在我跌入時光洪流時,就讓我全盤否定。

「真的說好啦,不回去,妳待在我身邊,想要什麼,我統統給妳。」他狂喜道。

「你已經給了,我也收到啦。」我握住拳頭,在他面前晃。

他接住我的手,放在唇邊,輕輕吻著。「妳收到什麼?」

「我收到『你愛我』。」

「妳知道就好。」他笑了,俊朗的眉眼帶著讓人安心的意味,然後湊過來,在我額間印上一吻。

「我當然知道,所以不回去了。我有些東西,你幫我收著好不好?」圈住他的腰,我把頭靠在他的頸窩,感受它的脈動。

「什麼東西?」

「我從未來帶到這個世界的東西,我收在床底下,你要離開的時候記得帶走,幫我好好收藏著。哪天,你不能藏了,就把它燒掉,別讓其他人看到。」

接下來,有好長一段流浪在等著我,帶著它們不方便,可真要親手毀去,又捨不得,交給阿朔,才能真正放心。

「我可以看嗎?」

「當然,但是除了阿朔,誰都不准看。那是我回到未來的車票,你一定要收好。」

「放心,我會收得很好,好到妳找不到。」

「為什麼不讓我找到?」

「因為那張車票,我不還妳了。」他一把收我入懷,硬硬的胸口起伏不定。

只不過是張車票就受不了?那......如果再也看不見我,他怎麼辦?淚悄悄地滑入他胸口,讓他的黑衫給吸了進去。

「既然這樣,就一定要收好喔!」我拍拍他,讓他鬆開手,他不鬆,硬是讓我貼著他的身子,兩人交疊。

「幼沂,我有話對妳說。」

「好。」

「不要在意李書鳳她們,她們都不是妳,取代不了妳。」

「我知道。」我在他胸口點頭。

「這裡是妳的,永遠都是妳一個人的。」他強調又強調。

「我知道。」這種示愛方式,是他最大的極限了吧!一個冷冰冰的男人,能為自己改變這樣多,人生還有什麼缺憾?

「總有一天,我會讓妳當上皇后,不管妳看不看得起那個位子,那個位子都是妳的。」

「笨蛋。」

「妳罵我?」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想像得出他臉部的僵硬。

「是啊,大笨蛋!你不知道,你胸口的位子比皇后寶座珍貴得多?我有了鑽石幹嘛還要在乎珍珠?」我推開他,笑盈盈對他說。

「鑽石比珍珠還要有价值?」

「當然囉,一小顆鑽石可以買下一整片南海珍珠。」我誇張了,但在他的愛情和皇后寶座的比例上,我半點不誇張。

「好,我給妳鑽石,很多很多鑽石。」他的聲音裡隱含笑意。

真是的,老說君無戲言啊,一個連鑽石是什麼都不知道的人,居然敢說要把鑽石送上!?

「阿朔,我愛你,非常愛。」我用宣誓口吻對他說。

「好,只愛我,不可以再愛別人。」他口氣裡有濃濃的妒意。

「你在說九爺嗎?他是朋友,不是我的阿朔,只有阿朔才可以住進這裡。」我指指胸口,然後指指腦袋,「三爺、九爺住在這裡。」

我的話滿足了他,他輕輕笑起。「除了他,老六、十二弟也都喜歡妳。」

「那你說這樣好不好?我把心底的位置留給你,把丈夫的位子給他們其中一個。」我調皮問。

「妳在說什麼?」他用力推開我,一下子坐起來,臉色難看極了。

「沒幽默感,不過是開玩笑嘛!何況我說的是給他們其中一人,可沒說給他們其中兩個人、三個人。」我嘟起嘴,瞪他。

啊......他趁我不注意,把我摟回去,力氣之大,撞痛了我的門牙。這個人,當過將軍、殺過人了不起喔,動不動就把人弄痛。

「不可以開這種玩笑、不能開這種玩笑、不准開這種玩笑,永遠都不可以!」他很生氣。

可是,我就要遠嫁啦!那不是玩笑,是真真實實的事情......

突然間,媽媽那個年代的歌曲跳上腦間,我順口唱了出來,也不知道歌詞對不對,翻來翻去,就只會唱那兩句──

「不管明天呀明天要相送,戀著今宵,把今宵多珍重。

我倆臨別依依,怨太陽快升起,我倆臨別依依,要再見在夢中......」

「不准唱這個歌,很難聽。」

我輕笑著。「阿朔先生,在你面前有多少事不能做,可不可以開個單子?別讓我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犯規,冒犯太子爺可是大罪......」

話沒說完,他的唇堵上我的嘴。傻了......熱熱的吻在我唇間輾轉來回,熱熱的愛情圈著兩個沒有未來的人,命運不該作弄人,偏偏命運又以作弄人為樂趣......

這個晚上,我不哭,即使我很清楚,分離就在太陽升起前。




第十八章

分離

我不懂,為什麼早就確定的事,到頭來,還是會心痛難挨?

我不懂,分明作足了心理準備,卻還是在嶄新的一天,流下眼淚?

昨晚我沒哭,淚水是在阿朔背過身後,才點點串串,落個不停。

「小姐,妳怎麼了?」橘兒慌了手腳,拉住我問。

「我沒事。」我的嘴在笑、眼睛在笑,連臉上的笑紋都那麼清晰,可淚水照流不已。

「橘兒去找夫人好不好?」

「沒事,真的沒事,妳去忙妳的,別理我。」我的聲音聽起來真的很飛揚,沒有哭腔,還帶著些許豪邁,只是淚水不乖,不理大腦指令,硬要自己掉下來。

我吸吸鼻子,揮手要她出去。

橘兒遲疑了半天,走出去。

我低下頭,咬住手背,咬得很用力,不管齒痕印肉多深,一心一意克制自己,不許發出半點聲音。

他要大婚了,貞潔嫻淑的李書鳳、端雅大方的穆可楠,天底下最好的女子都環繞著他。分明聽不見、看不到,我眼裡就是浮上他穿大紅花袍的模樣,耳朵裡就是聽見笙簫鑼鼓聲,熱熱鬧鬧、舉世歡騰,大周國的太子爺就要迎親了呀。

嘴裡嘗到一股腥鹹,心被狠狠擰扭,痛......說不出口......

我用頭去撞牆,一聲一聲,得撞得用力些、猛烈些,才能讓額頭上的痛楚引開陣陣心痛。

「何苦來哉?」

我抬頭,看見花美男站在門邊,好看的眉形皺出傷心。他也為我難過,是不?

我慌慌張張把嘴唇往兩邊拉開,欲蓋彌彰。「沒事,我沒事!」

淚水仍直直落下,一點一點在被子上染出黑色花朵。

「笨蛋。」他坐到床前,一把將我抱入懷裡,大手輕輕順著我的背,企圖拍掉我的哀傷。

可哪有那麼容易啊?哀傷和膽固醇一樣討厭,越想躲,它越是巴得緊緊牢牢。

「那麼喜歡他,就別堅持。」他嘆氣。

我搖頭,再搖頭,又搖頭。堅持是對的,愛情最需要的是堅持,我不要妥協,不要將就,不要放棄潔癖,不要和人共享我的愛情。有了收納處,我讓哭聲大方出籠,嗚嗚咽咽哭得好悽慘。

「還哭!妳的哭聲和歌聲一樣難聽。」

「阿朔被人搶走了,不哭幾聲對不起我自己。」我還在耍寶,嘴巴不誠實,只靠淚腺映真心。

「搶走就搶走,要不去把他搶回來,要不我犧牲一點,借妳愛?」

「不要。」

「為什麼不要?我比妳的阿朔帥多了。」他咬牙咧齒,想引我開心,可是他不懂,心破了,怎麼還打得開?

「愛情是,除了他,其他人都是將就。我不喜歡將就,我要獨一無二。」我耍任性。

「好,獨一無二就獨一無二,我去幫妳把鏞朔從典禮上面抓回來?」

我又哭又笑,都知道只是玩笑,只不過這個玩笑聽起來好悲哀。

「真的很痛嗎?」他捧起我的臉問。

「嗯。」我敲敲胸口。「這裡破了一個大洞。」

「怎麼辦,補得起來嗎?」

「不知道。」也許可以漠視、可以假裝沒看見,可是洞已經在那裡,冷風照灌、冰雪照常凍得我打顫。

「都說妳精明,沒想到還不是笨得可以。」他抓起我的手背,看見上面的齒印,搖頭,用帕子輕輕裹住。他和我一樣傻氣,裹了手,不過是看不見,傷痕仍舊在呀!

「三爺,我們的約定還作不作數?」吸乾鼻水,我努力恢復豁達。

「作數。」

「我想補一句話。」

「想補哪一句?」

「如果十年後,你找不到我,我們的約定就作罷,你還是要努力去找個好女人陪你過日子。」我要阿朔幸福,也要六爺、十二爺、鏞晉、花美男......所有所有關心過我的人幸福。

「我怎麼會找不到妳?妳在哪裡,我都有本事找到。」他輕輕觸著我發紅髮腫的額頭。

「難說呢,我是泥鰍,滑溜得很,一溜走就見不到影兒了。」

「哈,恰恰好,我是抓泥鰍高手。」

我搖頭輕嘆。他抓不到的,一個南園、一個我痛恨的後宮,連我自己都沒把握,他哪來的自信?

「三爺,你會一直幫阿朔對不對?你會幫助他、輔佐他,不讓那些想對付他的人得逞,對不對?」我抓住他的手問。

「對。」他狐疑地看我。

我無視他的懷疑。「你會在他無助的時候支持他,在他難挨的時候鼓勵他,在他寂寞的時候陪伴他,對不對?」我真的不是普通笨,我是笨+ing,以現代進行式不斷、不斷進行。他有如花美眷在身邊,怎有時間寂寞?何況,國事如麻啊!

「對。」

「那我就放心了。」該交代的事交代完,我知道他們都會很好,我的阿朔、我的朋友,我掛念的所有人。鬆口氣,放開他的衣服,我弓起雙腳,把下巴靠在膝蓋上,擠出一抹笑容。

我們又東拉西扯說了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之後,我問:「可不可以請三爺幫個忙?」

「幫什麼忙?」

「幫我轉話給皇后娘娘。」

「母后?妳們之間有什麼約定?」他眼底帶上一抹防備。

「沒什麼,皇后娘娘要給我賞賜,感激我救了她和阿朔。皇后娘娘問我想要什麼,還訂了方案一和方案二,任君選擇,因為兩個方案都太誘人了,我想好久才作出決定。三爺,請你轉告皇后娘娘,我要方案二,第二種賞賜。今天......就幫我把話帶到,好不好?」

他定眼看我,想從我表情裡挖出答案。我蒙住他的眼睛,他把我的手拉下。

「放心啦,賞賜是好事,皇后娘娘對我越來越好了。知不知道,融化皇后和融化阿朔那座冰山一樣難呢!」

他吸氣,勾起我的下巴,不說話。

「怎麼啦,花美男變成憂鬱王子了?」

「幼沂。」

「怎樣?」

「妳知不知道,妳還在哭?」他為我拭去淚水。

「是嗎?傷腦筋,一定是中毒後留下的後遺症。你回去,幫我罵罵御醫。」我決定裝糊塗裝到底。

「我還以為妳得到母后的賞賜,感激涕零。」他也學我胡說八道。

「有可能喔,我最見錢眼開了。」

「見錢眼開的人,還不去搶著當皇后?不是有人承諾過妳了?」

「我有自知之明嘛。」

他苦笑,嘆氣,將我抱入懷裡,用心疼的口吻安撫我:「會過去的,再痛、再苦,都會過去的。」

我想反駁他,過不去的,這是我第一次碰見愛情。

可惜,明明是對的人,偏相遇在錯的時空裡,就算我不甘願愛情成為一場幻滅,又能怎麼辦?任我有再多的小聰明,也解決不了自己的困境。

「放心,時間終會過去,痛苦也會慢慢變淡。」他說。

是這樣嗎?可是我把自己弄得太狼狽,我明白愛已超載,清楚自己愛得失去姿態,想高高在上,睥睨俗世紅塵,誰知道,最終竟是沉淪。

我吸吸鼻子,拿他上好的綢衣當面紙,把臉揉得紅咚咚,像對自己發誓似地,高舉五指道:「我會好起來的,總有一天,我會好起來。」

「對,妳笨,但是妳很勇敢。」他掏出帕子,輕輕壓著我的眼皮,把淚水吸乾。

「哪有人用這種話在安慰別人?」

「妳說的,創意很重要。」攬住我的肩膀,他和我並靠在床上,抓住我的手,為我把脈。「身體還是很糟?御醫開的藥,有沒有在喝?」

「有。橘兒每天都幫我熬藥。」

「總算還有一個有良心的。知不知道九弟那天回去,著實發了一場大脾氣?」

「暴躁傢伙,轉告他,那麼愛發飆,會提早得高血壓、心臟病,有時間多喝些青草茶降降火氣。」我企圖讓自己看起來不傷心。

「他是為妳不平,他說妳回章家,沒有得到好的待遇。」

「想太多,沒一腳被踢出門就很不錯了。」

「也對,二哥是妳的姊夫,對付自己的家人,是妳太白目。」他推推我的額頭。

連自目都學起來了,花美男有很好的學習能力,他是那種照單全收的人,和阿朔不一樣,阿朔是追根究底型。

「聽說我二姊在圈禁園子裡過得很悽慘。」那些妻妻妾妾都對她發脾氣,連禹和王也不給她好臉色。

「不過章大人是禹和王的人,許多親近二哥的官員都遭株連了,貶官、去職的一大堆,章大人能全身而退,妳佔了很大的功勞。」

「誰會想到那個?怨恨自然是比感恩更容易些。」

「這話很苛薄。」

「沒辦法,我小心眼嘛!」

「不過......幼沂,妳聽過那些話,對不對?」

「哪些話?」莫名其妙的問題,問得我一頭霧水。

「以民為本,視百姓如子,處處以百姓所需做出發點,須知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國家要千秋萬載,必得百姓相助。這是四弟講過的,妳變了個說法,講給父皇聽。」

我沉默。那也得皇帝同感,不然他不會賞我黃金百兩,那麼重的賞賜代表什麼,我不會不懂。

「大笨蛋,明明不想阿朔當太子卻又幫他。」

所以才會把自己逼進牆角啊。「我要阿朔得到他想要的。」

「他最想要的是妳。」

「抱歉,就這點不能讓他稱心如意。」我總是在強撐,這種個性很不討喜,我懂。

「如果妳願意放棄理想中的一夫一妻,妳和四弟之間還是有希望的。」

沒有了,在我選擇皇后娘娘的方案二之後,就切斷所有希望。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堅持,三爺堅持從太子爭奪戰中退出,九爺堅持當英雄,我堅持男人從一而終。我沒勉強三爺放手堅持,三爺怎能勉強我的堅持?」

他盯住我,好半晌,搖頭。「好吧,只要妳高興,愛怎麼固執都隨妳。」

這就是矛盾處了,明知道做了會不開心,卻還是非做不可。人都說別的物種是怪物,卻不知道,真正的怪物住在自己心裡。

「三爺,我沒見過端裕王,他是個怎樣的人?」

「妳想為四弟動端裕王?」

「我哪有那麼大的能力?我只是想不出來,磊落英明的皇帝,怎會生出猥瑣奸逆?」

「在妳心底,端裕王是怎樣的人?」他好笑問。

怎樣的人啊?遠在邊關還能煽動禹和王、左右朝廷大臣的男人,絕不會是個簡單人物。「心計深、城府重、陰險狡滑的人物。」

「這是妳的認知?」

「不對嗎?」

他搖頭。「不對。」

「那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好人、大善人,如果妳看到我會流口水,見到他,妳就會撲上去,把阿朔忘在一邊。」

「真的假的?」很難想像,有這種兒子,皇帝怎麼捨得把他放到那麼遠的地方?

「真的,如果妳今天進宮就會看見他,他這次特地回宮,是為了要送四弟大禮,恭賀四弟喜獲嬌妻和登上太子之位。」

「他還會對阿朔出手嗎?」

「會。」

「這麼篤定?說不定姊夫的失利會讓他看清楚,大勢底定。」

「哪來的大勢底定?父皇正值盛年,邊疆戰事仍連年發生,四弟是目前朝中少數可以帶兵的將軍,只要有戰爭就有變數,即使當上太子,四弟的皇帝之路仍岌岌可危。」

「還說我笨,只有笨到無藥可救的人,才會選這種吃力不討好的差事做。」

「但只要有機會,妳就會想盡辦法幫他,對不對?」

還有機會嗎?我不知道,也不想去臆測。

我們談了好久,他成功轉移我的悲哀,中午,他還留在這裡和我一起享用粗茶淡飯。我這才知道,是阿朔拜託他來這裡陪我的,他不要在自己大婚的日子裡,留我一個人孤伶伶。

花美男走了以後,我呆呆坐在屋裡,也不知道在等待什麼。等阿朔嗎?怎麼可能,今天他是男主角,哪能偷跑!何況美女在身邊,哪個男人逃得了?

然後,黃昏將至,太陽仍然熱烈之時,皇帝的密旨到了,我才終於想起來,自己到底在等待什麼。我在等一個結束,等我和阿朔、後宮生活、眾皇子之間的結束。

※※※※※※

爹爹和大娘出現在小別院時,橘兒嚇一大跳。

密旨的內容我早就知道了,只是沒想到皇后的動作這麼快,我才託了話,嫁妝文書就全數裝上車,要我即刻動身,前往南國。

皇后猜到我會作出什麼樣的選擇了吧?她早把該交辦的東西交辦好,就等我點頭。

「幼沂,天大的喜事啊!皇上封妳為凊沂公主,要派妳到南國和親。」大娘一進屋就拉著我說話。

「是。」我靠躺在床上,沒有梳妝打扮,整個人看起來很沒有精神。

「太好了,咱們章家終於也出了個公主。只不過老爺啊,這麼大的喜事,怎麼會只有一封密旨草草交代了事?上回芮儀公主遠嫁吐番,那排場可風光的呢!」大娘喜孜孜道。

「大概是怕中途有什麼變數。」爹爹頗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

他也知道了。在宮裡,沒什麼藏得住的消息吧?

「先不管這個,幼沂,妳快起來,娘幫妳梳妝打扮,宮裡派來的人已經在外面等候。」她將手裡捧著的梳妝鏡放在桌上。

真有效率,就這麼急著在阿朔大婚這天把我送走?我嘴邊揚起一抹嘲諷。

我猜,等到我進到南國之後,和親的事才會被公佈吧!到時,就算阿朔、三爺、九爺想阻止,也來不及了。也好,皇后娘娘的作法只不過讓事情更簡單些。

我沒反對,任大娘在我頭上、臉上塗塗抹抹,任橘兒拿著宮裡送來的喜服在我身上比划,不說話,只一個勁兒沉默著。偶爾,視線接觸到爹爹,卻無從分辨他眼底透露出來的訊息。

有不捨嗎?一個女兒將要遠嫁,或許終生都再見面不得,他會不會有些許的心疼?或者,他的子女太多,多得不在乎誰去誰留。

回過神時,我已經打扮停當,而橘兒也是一身喜氣,大娘牽起我的手,慢慢走出屋子。

出門,我看見在換衣服時退出屋子的爹爹,忍不住再多看他一眼。腳步停頓,踟躕一會兒,我還是鼓起勇氣,走到他面前。

「爹爹,幼沂要遠行了,有些心底話,不得不對爹爹說。」

「說吧,有什麼要我做的,我會幫妳完成。」

「不是為幼沂,是為爹爹。爹,朝中大勢已定,您不要捲入黨派斗爭當中,只要一心對皇上、對朝廷盡忠,必能為章家謀福。眼前,權朔王已接任太子,未來或者還會有人掀起風波,企圖改變局面,但皇帝心意已定,旁人未必能成大氣候,此時此刻,明哲保身才是正道。」

他靜看我,大概沒想到,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女兒居然會對他說這種話。

片刻,他點頭,拍拍我的手。「沂兒不必擔心,經歷過這次,爹爹知道往後該怎麼做。」

「幼沂拜別爹爹。」說著,我屈膝就要跪下。

他扶著我,不讓我跪下。「如今妳是凊沂公主,萬萬不可行此大禮。」

我沒有勉強,只是向爹爹和大娘深深一揖,為那個不知道流落到哪裡的章幼沂感激爹娘的養育。

不回頭了,我在橘兒的攙扶下,慢慢走出小別院。

一名穿著戎裝的小將迎到我面前。「末將康衛庭將護送公主到南國。」

「知道了,起程吧。」我瞄一眼長長的隊伍,十幾車的嫁妝,也不算寒酸了。

坐入馬車前,我往宮廷方向望去,太陽的最後一抹餘暉照在紅色的城門上,這個時候,晚宴將要開始了吧。馬車的簾子放下,擋住了我與京城的最後聯繫。馬蹄聲、車輪在磚瓦道上壓出的嚕嚕聲,喧囂的人聲,統統被擋在簾子外,我在簾裡面,靜靜回想過去的一切──

「萬豔同杯?千紅一窟?那是什麼茶?」他皺起眉頭問。

「萬種花瓣釀的酒叫做......」我手指沾茶水在桌上寫下「萬豔同悲」,「千片紅色花瓣焙成茶叫......」我又寫下「千紅一哭」。

他看著我,笑容擴大,深深的酒窩冒出來。「那麼好的東西,怎麼到妳手裡,就帶上悲哀?」

「你好,花可不好,百花怒放是為了結子成果,繁衍後代,可不是讓一群有金盃銀杯的人折下來同歡。」

那是六爺,我碰到的第一個皇子,我以為會建立交情的人物,卻硬是讓皇后的專斷,斷了我們可能發展的關係。

「姑娘。」

「叫我章幼沂。」我下意識反應。

「好,章幼沂,妳的口水快流下來了。」他笑著提醒。

猛然清醒,吞回口水,我極力裝出端莊貞賢模樣。

「食色性也,我的口水會讓你自尊心大傷嗎?」我反問。

「為什麼我要自尊心大傷?」

「我誇獎你的美貌,就和你誇獎我孔武有力一樣,多少傷人心。」

他聽完,仰頭大笑。「有意思。」

「這是讚美?」我偏了頭問。

「不是嗎?」他反問。

「我以為美麗聰慧、知書達禮,才是讚美。」

「如果我誇獎妳美麗,妳不會覺得被諷刺的話,好,章姑娘,妳很美麗。」

那是花美男,一個機智、敏銳的男子,我們的十年之約,在簾子放下同時,散了。

還有架紙橋的九爺、十二爺,有最愛的阿朔和老被我搞得雞飛狗跳的小扇子......小喜的眼淚、小福的憂心忡忡、小祿子的古怪、小壽子的古怪......永別了,這一場離散,散了我們有過的交集。緊緊握住阿朔送給我的玉珮,他什麼時候才會發現我放在箱籠裡的信?

大約在下一次想起我的時候吧!他會打開我託給他的回家車票,會發現我在裡面抄了王力宏的「落葉歸根」,發現我把心一併......為他留下。

舉頭望無盡灰雲,那季節叫做寂寞;背包塞滿了家用,路就這樣開始走。

日不見太陽的暖,夜不見月光的藍;不得不選擇寒冷的開始,留下只擁有遺憾。

命運的安排,遵守自然的邏輯,誰都無法揭謎底。

遠離家鄉,不勝欷歔,幻化成秋夜,而我卻像落葉歸根,墜在你心間。

幾分憂鬱,幾分孤單,都心甘情願,我的愛像落葉歸根,家唯獨在你身邊。


親愛的阿朔:

不回家了,因為從我像落葉歸根墜在你心間那刻,我的家就注定在你身邊。

這是命運的安排,我不過遵守自然的邏輯,即使無人可以解出謎底,即使我不明白,為什麼會逆溯光陰回到過去,即使憂鬱孤單......愛上你,我都心甘情願。


全書完

~故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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