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
不知道這是不是天註定,
最不想要招惹上皇親國戚的我,
卻硬是引來了一堆皇子的關愛眼神,
還萬萬不該地愛上了那個最有可能成為皇帝的權朔王,
而他,亦許諾皇后的位子只屬于我一人所有。
只是,
我不願夾在他的嬌妻美妾中間,讓妒嫉猙獰了面容;
更不願這份美麗浪漫的愛情,變成他喘不過氣的負累。
我只願他和我的記憶裡,只有疼惜與眷戀;
只願他對我永世不忘,心底僅記掛著我一人。
于是我決定假和親之名悄悄遠走他鄉,
或許就讓我們之間在這裡畫下休止符──
前情提要
一趟北京之旅,讓平凡到不行的吳嘉儀莫名其妙回到了古代,成了吏部侍郎家的五小姐。在二十一世紀沒人追的她,來到這裡后,卻開出各式各樣的桃花,人生也從此由黑白變彩色──
溫和親切的六皇子、火爆高傲的九皇子、英俊瀟灑的十二皇子,還有帥到爆表的花美男三皇子,以及落寞孤傲,卻最讓她心動的權朔王......一場宮廷的賞花會,所有女人夢寐以求的皇子全教她碰上了,也讓最不想要招惹上皇親國戚的她,硬是引來了一堆皇子的關愛眼神,更糟糕的是,她還萬萬不該地愛上了那個最有可能成為皇帝的權朔王
第十九章
和親公主
舉頭望無盡灰雲,那季節叫做寂寞;背包塞滿了家用,路就這樣開始走。
日不見太陽的暖,夜不見月光的藍;不得不選擇寒冷的開始,留下只擁有遺憾。
命運的安排,遵守自然的邏輯,誰都無法揭謎底。
遠離家鄉,不勝唏噓,幻化成秋夜,而我卻像落葉歸根,墜在你心間。
几分憂鬱,几分孤單,都心甘情願,我的愛像落葉歸根,家唯獨在你身邊。
木制車輪壓在石道上,發出骨碌碌的聲響,一成不變的聲音像永不停止的節奏,一拍一拍,刻在心版上。每個落鑿,都是一抹痕跡,東一豎,西一橫,把曾經擁有過的愛情,劃進生命裡。
是的,寧可選擇寒冷的開始,也不願意讓留下成為遺憾。
我不願夾在他的嬌妻美妾中間,讓妒嫉掙獰了面容;不願我美麗浪漫的愛情,變成他喘不過氣的負累。
就停在這裡吧,讓歸根落葉墜在他心間,讓縷縷情絲覆上他胸膛。
從此,章幼沂與權朔王的記憶裡,只有疼惜與眷戀。我不曾對他的不專失望,他不曾因為我的吃醋為難。
從此,千年萬年,即便身死,魂亦不滅,教他永世不忘,他的愛情只系于章幼沂。
※※※※※※
「小姐,吃藥。」
這日,橘兒在房裡熬好湯藥,送到我床邊。
離開京城已二十餘日,再不久,迎親隊伍即將進入南國邊境。
趕路于我而言並沒有太辛苦,因為多數時間我都在睡覺。太醫開的藥似乎沒有幫到太多忙,我仍然全身冰冷,仍然嗜睡。
即使如此,我還是不敢不喝藥、不敢不把藥方子隨身攜帶,在這個時空待得越久,我越怕死。
我想,或許早就回不去了,或許我已經讓家人遺忘,也或許,從時空交錯那刻起,我就註定要被淹沒在這個時代的洪流裡。
不再堅持,一心隨波逐流,當科學解釋不來親眼所見,我能做的便是對命運妥協。
仰頭,我將藥喝得一滴不剩,然后淺淺笑著。
不只心情被馴服,連味蕾也被馴服了。我越來越能吃苦,沒有花美男在旁邊遞桂花糖,我還是一碗一碗將藥喝下肚;沒有鏞晉充當出氣桶,我連情緒垃圾都不敢隨意製造。
「要不要吃點東西?這些日長途奔波,小姐越見清瘦了。」橘兒輕聲問。
橘兒一身牙月白衫裙,頭上梳著低髻,五官細緻精巧,明眸如月,臉頰線條圓潤,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胚子,當丫頭是虧待她了。
和親之路帶上她,除了身邊多個可以說話的人,對她,我還另有打算,只不過事情還得再琢磨。
「我們出去走走,買點東西填肚子。」我提議道。
今日腳程稍快,太陽尚未下山,整支隊伍已經進了客棧。
「又出去?」橘兒眼裡露出光彩,她也是個關不住的女孩。
每次進客棧,若天色不太晚,而我精神不壞,就會帶著橘兒四處逛逛,我扮婢女、她扮公主,前后有康將軍和士兵跟著,浩浩蕩蕩「考察民情」。
這一路行來,白日裡無事可做,我們常閒聊著八卦。
橘見最愛提及芮儀公主與吐蕃和親的大陣仗──「光那嫁妝啊,蘋兒細細數過了,至少有百來車呢!別說隨侍宮女,光是樂手、舞者、工匠、侍從,林林總總,至少有數百人......」
每次講到她就開心到不行,好似那百來車嫁妝全是她的,然后說著說著,越講越不平,怎地清沂公主遠嫁,寒傖至此?
橘兒不懂,芮儀公主和清沂公主自然不同,一個是皇帝的愛女,一個是燙手山芋,皇帝、皇后才不介意章幼沂嫁予誰,他們只在乎我能不能遠遠離開大周宮闈。
也幸好如此寒傖,隨行隊伍不過二十餘人,否則,我們哪裡享受得到這番自由自在?
「當然要常出去逛逛,一旦進入南國國境,誰知道還能不能像現在這樣四處晃?」
那個陌生的南國並沒有帶給我太多驚恐,畢竟掉進這個陌生的年代,我都適應過來了,再沒有什麼能教人心生恐懼。
「說的也是。」橘兒同意。
「那麼,起來打扮打扮吧。」我拉著她走到衣櫃旁。
「為什麼小姐每回都扮婢女,橘兒卻要扮小姐呢?」她偏著頭,嬌憨問道。
「因為往后再也不能這樣玩了呀!」我沖著她一笑。
這話,純粹敷衍,真正的原因,我還不打算讓她知曉。
至于康將軍那邊,我給的藉口是「安全考慮」,萬一有人行刺,當婢女的絕對比公主安全。康將軍想了想,同意,從此不對我們的角色扮演發表意見。
「想想也是。」橘兒巧笑倩兮,露出甜甜的酒窩,對于這種遊戲,她樂此不疲。
橘兒打開櫃子,自裡面拿出一套銀灰色侍女服,服侍我換下。
解開髮髻、梳上辮子,攬鏡自照,我幫自己替上兩朵雛菊花,儼然成了個俏生生的小侍女。弄好頭髮,我將阿朔送的玉佩掛回脖子,那是我隨身不離的飾物。
或許,他能在我身上留下的東西,也就只有這個了。
接著,我挑了一套敦黃橘海棠吐蕊錦紗裙在橘兒身上比劃,又拿了對流蘇珠翠耳墜來搭配,抬眉,發現她對著鏡子、面露欣喜,我微微一哂。
是的,我要她對這些昂貴衣物上心,每每見到她脫下它們時眼底的落寞與惋惜,總會令我暗地開心,她越是這樣,我越有機會說服她。
「橘兒,想不想聽聽故事?」
我邊看著她為自己戴上耳墜子,邊拿著金步搖輕輕搖晃,那繁複的雕刻、栩栩如生的鳳羽,是身為公主才能享用的尊貴物件。
「聽故事?好啊,橘兒最愛聽小姐說故事了。」
她說話的時候,眼睛盯著我手中的金步搖,我刻意多晃兩下,教金光流轉,之后鄭重地收回木匣子裡。
我常拿宮裡聽來的故事,加油添醋、天花亂墜胡蓋一番,昨天我向她說了皇后的奢侈,她聽得眼睛眨巴眨巴個不停。
「小姐,昨兒個夜裡我合計著,倘若皇后屋裡都用水果來當熏香,那得花不少銀子啊!」
「可不,但那果香味兒好聞極了,每回踏入皇后的鳳儀宮裡,我整個人就感覺軟軟甜甜,說不出的舒暢。」
「就說唄,當皇后挺好的,偏小姐和小小姐腦袋裡不知裝了什麼,硬是把機會往外推。」她努起嘴,嬌俏的模樣能讓無數男子傾心。
「進宮這段日子,我看得多,眼界也寬啦,瞧,我這不就乖乖頂了公主身份遠嫁南國?」
「也是,這南國也像咱們大周一樣富庶?」
「是啊,雖然國土不如大周遼闊,但百姓生活安和樂利、舉國內外無戰事,更好的是......」
「是什麼?」
「聽說那位南國國君啊,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學識廣博、為人可親。他叫宇文謹,才十九歲就登基,現下也不過二十歲。」
「二十歲?那可比咱們的皇帝年輕得多。」
「何止年輕,聽說能力才幹都不在咱們皇帝之下,他尤其喜歡結交江湖人士,練得一身好功夫、好體魄。」
「真的嗎?」橘兒聽得明眸含怯,紅唇輕抿,儼然一副動情少女樣。
這時代的女子,總盼望嫁得好夫婿、終身有依。身為大家閨秀的隨身婢女,最后的出路通常有兩條,不是年紀大了,由主子做主替她尋一門好親事,便是姊妹相稱,共侍一夫。
「當然是真的,若非宮裡沒有年齡合適的公主,怎輸得到妳家主子得到這個便宜差事!」我替她拉拉衣服,扳過她的身子轉兩圈,笑道:「橘兒這麼美麗,比我更像公主呢!」
「小姐取笑橘兒,橘兒不來了。」她一跺腳,背對我。
「哪是取笑,我講的全是真心話,說不準兒,將來我還得靠橘兒替我拉住夫婿的心思。」我握住她的手,笑望她羞紅的臉頰說道。
「小姐再說,橘兒不依了。」
「好,不說、不說,橘兒別惱,我去喚上康將軍,踩大街去。」
想說服人的心思,要一天一點慢慢滲透,不能大刀闊斧,那是細活兒,不是披荊斬棘的粗工,所以今天到此為止。
※※※※※※
兩炷香工夫后,我們來到了大街上。
竇縣不算大,但民生富足,經商人口多于農耕,來往商家多,連帶酒肆茶館、客棧旅店也多了,這裡和南國接近,兩邊的人民早早習慣互通有無。
奇怪的是,一路行來,店家都沒開門做生意,反而是家家戶戶都在屋外擺上鮮花素果,以三炷清香祭拜天地。路上行人不多,但不論走到哪兒都是香煙繚繞,熏得我猛掉淚。
「今天是什麼大日子?百姓在祭拜什麼?」
對于祭祀這回事,除了從電視廣告裡知道初一、十五要吃素外,其他的我毫無概念。
橘兒偏頭,半天想不出來,把康將軍叫到身邊問,他也是一頭霧水。
這時,聽得身后喧鬧非常,只見几匹馬風馳電擊直奔而來,路雖寬廣,行人仍恐避之不及。
康將軍一縱一躍,三兩下將我和橘兒護到路旁,而馬背上的官差仍兀自一邊狂喊「閃開」,一邊揮動馬鞭。馬匹所到之處,有人摔倒、有小孩啼哭,一時間秩序大亂。
「做什麼呢?抓犯人也不必這麼急吧。」我搖搖頭,示意康將軍繼續前行。
走過兩條街,遠遠看見剛才那几匹官馬被拴在路旁,二、三十個百姓團團圍著一戶人家。我一向好熱鬧,便擠進人群,就見衙役們已經將門撞破,沖進了屋裡。
「大叔,發生什麼事嗎?」我找了個老伯伯問話。
「不就張秀才嘛,脖子硬,脾氣更硬,說什麼都不肯擺上清香鮮果祭拜王夫人。」他搖頭歎氣道:「這年頭,平民百姓怎麼可以同當官的爭!知縣大人怎麼說,咱們哪能不照辦,只求相安無事。」
慢慢地,我把事情大概弄了個清楚。
縣大人王繼廷素日為官已讓人多詬病,據說他判案不管有理無理,只論有銀無銀,所以人人安分守己,就怕踩上律法;他抽商人重稅,但治縣也極嚴,因此縣裡治安倒還不錯。
要知道,做生意就怕地痞無賴上門,所以儘管縣裡百姓對他多有不平,也總是吞聲忍氣。
王繼廷除了貪財之外,也好女色,前年強娶了一名女子,那名女子正是秀才張意麟未過門的妻子。張意麟氣不過,一狀告上知府衙門,然官官相護,張秀才哪占得了便宜,自然是二十棍子給打出衙門。
自此,二人梁子結下。
張意麟倒也不是好事之人,加上家中上有老母、下有稚齡幼妹,經過那次之后,他痛下決心閉門念書,一心想進京赴考、求取功名,再雪前恥。
再談談王繼廷,據說他的正妻在世之時,性格驕恣,醋勁很大,自己雖無出,卻不願意讓王繼廷納妾,前年王繼廷不顧正妻反對,硬將張意麟的未婚妻迎進門,多方寵愛,活活氣死正妻。
正妻死后,王繼廷不知是心中有愧或是因懼內多年,居然在園子裡看見妻子的鬼魂四處遊蕩,此外,進門的新婦始終無法懷孕,好不容易偏方用盡,得了喜訊,但不到三個月,竟無緣無故落胎。
府裡的下人開始盛傳大夫人鬼魂作祟,于是王繼廷花大把銀子,聘了個道行高明的道士替他驅鬼。道士明言,只要縣裡百姓齊心祭拜,助縣夫人早登極樂,縣大爺的問題自會迎刃而解,于是,才有今日舉縣祭拜的情況發生。
這種勞民之事當然引發百姓不服,但百姓能怎樣,千里迢迢進京告官去?省了,官司能不能打贏不知道,有時間做這些事,倒不如把時間拿來做生意、多掙几兩銀子,給家人吃好穿好來得實際。
反正,不過是花點時間祭祀,沒啥大不了。
偏這張意麟骨子硬,關起門來相應不理,而王繼廷早瞧他不順眼,正尋不到事兒發作,這下子犯上了,豈有放過之理!?
故事方聽完,張意麟就讓几個官差從屋裡給抓了出來,一群如狼似虎的衙役后頭,跟著哭哭啼啼的張母和幼妹。
她們著地跪下,哭嚷著:「官爺饒命啊,實是老婦病了,兒子不懂得張羅祭拜之事,不是刻意忤逆縣太爺啊......」
「有話,跟縣太爺回去。」話才說著,衙役一腳就把病著的老婦給踹在地上。
碰上這等教人義憤填膺之事,我怎麼可能保持沉默!?
「等等,把人給放下來。」
我一出聲,眾人紛紛轉頭,看看是哪家的姑娘忒大膽。
周遭看熱鬧的人多,願意惹事的人少,聽見我的話,擔心被賴上的百姓紛紛退開。
「是誰在鬼喊?」官差怒斥。
「明明是人,怎是鬼喊呢?」我攜了橘兒往前走,這會兒,公主頭銜好用得很。
百姓和官差看見盛裝打扮的橘兒,兩隻眼睛發直,直稱天仙下凡。有這几句誇獎,橘兒膽子也壯啦,抬頭挺胸,隨著我走到場子中央。
「姑娘,這是縣太爺的家事,可由不得妳們管。」一名帶頭官差迎上來,笑容可掬,與方纔的暴跳如雷有著天壤之別。
「既是家事,怎能勞動全縣百姓?」一句話堵得對方沒話說,我淺淺一笑,扶起趴在地上的婦人,對在場百姓輕聲道:「祭祀是國之大節,政治安定須得靠禮節維持,故應慎制祀以為國典。不知今日之典是皇帝或哪位大官頒訂的?」
「這、這是縣太爺的命令,誰都不能違抗。」官差被我的氣勢嚇到,一時有些慌了。
「好大的口氣,不過是小小的七品芝麻官,光是口頭命令,就誰都不能違抗啦?」我輕嗤,走向橘兒,盈盈一拜。「公主,您說今日之事,咱們該不該管?」
「自是該管。」橘兒悄悄地對我一笑道。這段日子,我們之間培養出不錯的默契。
公主!几聲驚呼,百姓和,衙役都讓這個頭銜給嚇到。
這次和親,皇帝皇后刻意低調,故一路行來,我們不居官驛、不擾百宮,沿路各州縣自然不知道公主和親這件事。
我走到百姓面前,朗聲說道:「國之典祭,有褅、郊、祖、宗、報五種,而受祭拜者分前哲令德之人、法施于民者、有功烈于民者,另有社稷山川之神、日月星三辰、五行、九州名山川澤。請問,縣太爺夫人屬于哪一類?」
人群中几個讀過書的仕子,認同地點了點頭。
「既然縣太爺夫人不在祭祀之類,為何縣大人有權利勞師動眾,令全縣百姓做這種匪夷所思的祭拜活動?」
淺笑,眼光逐地掃過眾人,我撞上一雙深褐色眼睛。
那雙眼的主人是個英氣勃勃的男子,他身穿藏青色的緊袖箭衣,腰間配掛著一把綴了珠寶的華麗長劍,腳瞪著厚底黑色軟緞長靴。鼻如懸膽、眉似飛劍,額頭寬闊,面目棱角分明,是個好看的男子,他年紀約莫二十几歲,正帶著有趣的眼光望我。
我假意沒發現他的笑容,把眼光轉到他身旁一個丑陋無比的男子身上。他的左眉比右眉高,鼻子紅通通的,一副飲酒過量的模樣,嘴唇厚得往外翻,腋下拉著一把拐杖,但眼神卻溫潤柔和。
下意識地,我對他微微一哂,點頭。隨即,我瞧見他對那位青衣男子挑了挑眼,但這不關我的事,便沒去在意。
就在我們與衙役對峙時,早有人快馬回去稟報縣太爺,沒多久,王繼廷飛奔而來。
這種官兒見官兒的事我不愛理,拋眼光給康將軍,要他去處理。他是三品帶刀侍衛,隨便壓也把七品的王繼廷給壓扁了。
「姑娘,謝謝妳的大恩大德。」
張意麟扶了老婦人和小姑娘過來向我道謝。
「謝錯人了,救你們的是公主。」我指指橘兒。
他們立刻走了過去,向橘兒深深一揖,橘兒也大方受下。
「姑娘見識精闢,巾幗不讓鬚眉。」張意麟讓妹妹送母親回屋后,走過來同我說話。
「誰規定巾幗非得讓鬚眉?」我反口問。
「姑娘說得好,是在下偏頗了。」張意麟拱手相敬。
「這也沒什麼,限制女子的能力,到最后,吃虧的終究是男人。」
在二十一世紀,女人經濟獨立、思想獨立,弄到最后,一個人兩份工,既主內又外主,把男人該挑的擔子挑走了一大半,身為男人,豈不輕鬆愜意得多!?
「沒得逛了,今日百姓歇業,回客棧吧。」我拉拉橘兒,盤算著回去后把這件事寫下來寄給花美男。
橘兒點頭,領了侍衛同回客棧。
走沒几步,那名丑陋無比卻有雙溫和眼神的男子拉著拐杖來到我身旁,他身后還跟著張意麟和青衣男子。「姑娘,請留步。」
橘兒望我一眼,停下腳步。
「公子有事?」橘兒問。
「在下有事想請教這位姑娘。」他的眼光轉向我。
「請說。」
「為什麼姑娘說,限制女子能力,吃虧的還是男人?」
「公子真想知道?」
這不是在京裡,我確定自己的運氣不至于那麼糟,隨便說几句狂妄話語就引得眾皇子的注意,然后東搞西搞,把自己的命運給搞掉,因此面對他們,我的態度輕鬆得多。
「自然。」
深吸氣,我開始高談闊論,把這段時日憋了滿肚子的話給說了說──
「倘若也給女子受相同的教育,讓她們學習算術、文字、詩詞文學,甚至治國經綸,讓她們同男子一般遊歷四方、增長見識......請教公子,她們豈會只懂得柴米油鹽醬醋茶,豈會心胸狹窄、思慮狹隘?
就小處言,女子學會算術記帳,那麼商家不必請帳房、不必擔心下人卷款潛逃,只要把帳目交給妻子即可。且教不嚴不再只是父之過,因為母親胸有丘壑、見識不同,在教育孩子上面,身為父親的,豈非又更為省事些?」
「說得好,培育女子的確可以替男人造福。」
「從大處著眼,若女子有機會進廟堂,主事者就能從不同角度聽得不同意見的聲音,自然能為更多百姓造福。」
「進廟堂?姑娘,妳有沒有說錯?」俊朗帥氣的青衣男子插話。
「哪裡說錯?所謂能力越強者責任越重,當女子的能力強過男子,為什麼不能承擔更多的責任?」
「男子生來體格健碩......」
青衣男子才開口,我就把他的話截下來:「治理國家,用的是這裡。」我指指腦袋瓜。
「可這言論畢竟......」
「妖言惑眾?無所謂,我本就不認為你們能理解。只是可惜,男子以為剝削了女子,便可以掌握更多的控制權,殊不知,不讓女子出頭,自己就得承擔更多的責任。因此自古以來,女人的壽命一向比男子長。」
目光轉去,青衣男子的不苟同與張意麟的深思成了明顯對比,想來張意麟這人腦袋還算通達。
歎口氣,我聳聳肩。不說了,這種事沒什麼好辯論,價值觀不同而已。
如同我沒本事要求阿朔一夫一妻,沒本事說服他,自在人生比帝王大業讓人更暢意。況且我真堅持了一夫一妻制,只會讓我擔上和縣令家的王夫人同樣的惡名。
在不公平的世界尋找公平,根本是自討苦吃。
我不再理會那兩位公子,走到橘兒身邊,輕輕一褔,作足了戲,就扶起「公主」回客棧。
※※※※※※
回客棧、用過晚飯后,我拿出紙筆給阿朔寫信,寫的多是我在和親路上看到的官僚之事和民情。
今天這件事,無論如何都得記下來。
也許對阿朔而言,這只是小到不能再小的問題,又或者他會認為水清則無魚,但我深信,動搖國本的大蠹,就是從小蟲慢慢養起來的。
我的毛筆字還是丑到不行,用握鉛筆的方法握毛筆,這種事只有我做得出來,但是......阿朔不就是喜歡我的「與眾不同」嗎?
想想,我忍不住又笑了。
那次,阿朔皺著兩道濃眉,看我趴在桌上「努力」寫字,好几次,他看不過去,想抽走我的宣紙,辨認我在上面畫什麼符。
那個時候,他還不能走路......不,應該說,他還在演殘障,所以動作不能太俐落,只能眼睜睜看我把東西搬到窗邊,跪在地上,繼續寫字。
好不容易寫好,我把紙張拿到他面前。「這是什麼?」
「菜單啊!你的李姑娘病啦!你呢,親自做一道愛心菜肴給她送去,我保證菜到病除。至于太醫?晾一邊去。」
他拿著單子,似笑非笑念道:「取關心兩隻拍碎,加入溫柔一匙、體貼兩匙、疼惜半碗,醃三小時,入味后,放入相思中炸成紅豆色,取出,灑上憐愛,佐以甜言蜜語,即可上桌。」
他念完,看向我。
我也望著他,給出同樣表情。要弄出一臉「似笑非笑」,不是太困難,我也學得會。
「妳在吃醋?」
「有沒有說錯?我幹嘛吃醋?搞清楚耶,只要我一聲令下,青年才俊就會排成一隊任我挑。
你說,吃飽撐了的人幹嘛去同人搶食?放心啦,我的胃口一向不大。」
我的話惹惱了他,好几日不同我說話。
這是我們擺不平的地方,他說服不了我,我也說服不了他,兩個各有主見的人,怎能夠放在天秤兩端秤?
心中似有把刀在慢慢磨著。若是鋒利鋼刀也就罷了,一刀下去,痛得暢快淋漓;偏偏刀是鈍的,每劃過一下,都像一個世紀那樣長,悠悠、悶痛......讓人渾身上下跟著顫慄。
停下筆,我看向窗外,瑟瑟寒風拍打著窗櫺,枯葉落盡、大樹淒零,雪花不知何時飄落了下來,如琉璃般晶瑩剔透。
冬天到了......
第二十章
魚目混珠
送親隊伍甫進南園,馬上被迎入皇家莊圈。這座園子,雖稱不上金碧輝煌,卻也是處處亭臺樓閣、小橋流水,雅致極了。
太監宣過聖旨,確定迎親日期后,禮官送來單子,上面載明瞭迎親諸事。嚴格說來,並不繁複,至少比起大周、比起阿朔迎正妃和側妃而言,要簡單得多。
意外的是,我本以為南國是小國,所以禮制自然也簡約,卻沒想到所有的簡單只是因為──宇文謹娶的不是皇后而是嬪妃。
想起來了,皇后說的是:「南國前年與我大周結盟,新王剛登基,皇上有意思送一個公主過去和親,瞧我大周國勢,公主嫁過去絕對不會吃苦的。」
她可沒說,新王未娶皇后,身邊沒有三五個王妃,八九個嬪妃、貴人。
我只是一廂情願地想著,大周國勢強,送出門的公主怎麼能不當皇后娘娘?卻忘記我這位公主是假的,是燙手山芋。
蠢吧,不當阿朔的老二,卻跑到這裡來當陌生人的老二。我怎麼就沒去算算命,說不定命理師早有先見灼知,會鐵口直斷道:「小姐,妳這輩子是小妾的命,老天註定的。」
對于此事,我沒發表意見,心裡卻把背地陰我的皇后罵了個透。
在園裡住下后,照應諸事的仍是一路陪我到南國的宮女。
我不出門,只偶爾在園裡四處逛逛,雖心悶卻不尋事,我平平靜靜、安安分分,開始有了公主的樣兒。
几日后,康將軍在下午叩門探訪。
「稟公主,明日送公主進宮之后,臣就要回朝覆命了。」
那麼快啊,過了明日,章幼沂這三個字就失去存在價值,從此成為沂妃、德妃、淑妃之類的女子,從此深牆高苑,日復一日......怎地甘心?
「幼沂有件事想請托將軍。」
「公主請吩咐。」
我向橘兒點頭,她便自箱籠間找出一個信封。
前夜,我將這段日子裡寫的書信收拾整齊,全擺進信封裡,再在封口處滴上蠟油,然后將阿朔送給我的玉佩給蓋上去。這樣,即使不署名,他也知道是誰的大作。
我知道自己在賣弄小聰明。一向是這樣的,我用小聰明吸引他的心,用小聰明指望著......過了今日明日,他不將我忘記。
「煩將軍把這封書信帶給太子爺。」
康將軍毫不猶豫地收下了。
他是願意幫這個忙的吧,倘若連爹爹都知道我和阿朔的事,那麼他應該多少也耳聞了。
明日進宮已是既定事實,無論如何,阿朔都無力阻止了,那麼只是幫忙傳傳信,誰都不會忍心拒絕吧?
想起阿朔,心又疼了,隱隱地抽著痛著,不嚴重,卻也讓人無法忽略。
想著他的聰穎俊傑、他的疼惜體貼,想著他的胸中丘壑、他的機謀算計,歷經重重生死離別,前塵往事呵......恍然如夢一場。
假如從未愛上、從未用心用情,假如一生無心無肺,是不是就能無怨無艾、無痛無悲?是不是就能坦然處之?
但,坦不坦然都不重要了,往后,他走他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他的苦我照管不到,我的痛傳不到他心上;他的人生、他的帝王路還長遠得很,而我......我呢?就這樣,在繁華裡淹沒?
康將軍走后,我坐到鏡前,在黃銅鏡裡端詳起自己。
又瘦了些,面容有些蠟黃,不知道是不是那毒物惹的禍。本來就不怎麼秀色了,再變成這副模樣,還真是愧對南國君王。
「要不要休息一會兒?這几日,小姐睡得不踏實。」橘兒倒了茶水,走到身邊。
橘兒也聽見我在床上翻來覆去?她豈知,翻覆的不是我的身子,而是我的猶豫不決。
再望她一眼,猝下決定,我將門閂緊,把橘兒帶到內堂,拉她上床,放下床幔。
只見她的臉紅撲撲,冒出微微細汗。是我怕冷,屋子裡得燃上兩三個炭盆子,讓她熱著了。
「橘兒,我有一事相求。」我握住她的手,施了力氣,教她知道我有多鄭重。
「小姐,有事您直說,橘兒一定替小姐辦到。」
話到舌間,繞過兩回,我心底明白,沒有時間猶豫了。眉頭一皺,心兒一緊,我把話一口氣吐出來──
「明天,妳頂替我嫁給宇文謹,好不?」
她被我的話駭著,杏眼圓瞠,摀住嘴巴硬聲問道:「小、小姐......」
「別急,先聽我說。橘兒,妳比我更美上十分,讓男人挑,十個有九個半會挑妳。記不記得,每回上街,那些公子王孫是不是瞧妳瞧得雙眼都發直了?」
「可、可......橘兒不行的。」她急了,拚命搖頭。
「行的、行的,橘兒不只外表美麗,心地也善良,娶了妳,才是宇文謹最大的褔氣。」我握住她的手說。
「橘兒只是小婢女呀!」她惶恐地甩開我的手。
「那是在大周,到了南國,誰知道妳是公主還是婢女?我說妳是公主,妳便是公主。」
「不成的......西貝貨早晚會被拆穿。」
「要提西貝貨,我不也是西貝貨?妳說說,我和皇帝哪有什麼血緣關系!?還不是一道聖旨下,我就成了凊沂公主。倘使那道聖旨上面的章幼沂改成橘兒,妳就是公主了。」
她低頭不語,只是一雙手不停地扭啊絞的,把手上的帕子絞得不成樣。
我歎口氣,勾起她的下巴,認真說服她:「瞧妳,香腮凝荔,眉目如畫,美得不可言說,倘若我是宇文謹,得此佳人,是三生有幸。」
「小姐......冒名頂替,是殺頭的大罪啊!」
「誰知妳冒名頂替?明日,宮裡會派人來為妳梳妝打扮,到時候鳳冠霞帔一穿,哪知道誰是誰?」
「騙不過的,小姐聰明伶俐,橘兒啥都不懂,一進宮,肯定會被看出來。」
「就是不懂才好,不懂才會小心翼翼、才會溫順恭謹,知道嗎?在后宮生活,需要安靜乖巧、需要謹慎細心、需要溫柔善解......就是不需要聰明伶俐。」
若聰明伶俐有用的話,我豈會淪落到今日?忍不住地,一抹苦笑自嘴角洩露。
「可,我怕啊。」
「怕什麼?我不是吩咐過了,讓所有宮女都隨康將軍回去。」這般,知情的人全回大周,再不會有人來掀秘密。
「如果君王問呢?堂堂公主,怎連個隨身服侍的人都沒有?」
我對她淺淺一笑,「如果宇文謹夠聰明,他知妳遣走宮人侍女,不但不會間,反而會更加寵愛妳。」
「橘兒不懂。」
「想想,妳是大周公主,公主下嫁南國,多少有些紆尊降貴意味,今日妳出嫁,連陪嫁宮女都攆回國去,這不是表明了願意徹底捨棄公主身份,嫁雞隨雞、一心一意當宇文謹的好夫人?」
「這樣......說得過嗎?」
深深望住橘兒,我擔心的才不是說不說得過,而是擔心后宮生活不容易,她若無堅定意志,將她單獨留下,不是福,是禍。
可她不留,我就別無選擇了。
凝睇著她,我放軟聲調:「橘兒,妳有權利選擇自己的未來,假使妳不肯,我自是無話可說。明日,妳就隨宮女們回大周吧!」
我刻意這樣說,斬斷她與我共侍一夫的念頭,她只能選擇險進或穩退,沒有模糊空間。我只盼這些日子的說服,讓她對宇文謹留心。
她低眉,無言。
我歎氣,拍拍她的手背。「若妳想改變命運,就賭上這一回;如果妳寧可一輩子當『橘兒』,我也不能勉強妳。人人皆知富貴險中求,可冒險畢竟教人畏懼,妳想想吧。」
她還是不語。
下床,我自箱籠裡找出一個紅綾包果,層層打開后,裡頭是個嵌銀絲的楠木盒子,打開盒蓋,我從裡面拿出一個鑲著翡翠的金項圈,交到她手上。
「日后,妳若成了王妃,這東西妳自然是看不上眼,但眼前我也只能給妳這個留作紀念,其他都是皇后賞下的,我必須帶進宮。」以退為進,我希望這些閃亮亮的東西能助她下決定。
她咬了咬唇,似是有話要說,但磨蹭了半晌,仍說不出口。
「莫非妳介意這次入宮,只是當個嬪妃不能為后?」
「小姐,妳在說什麼呀?橘兒只是供人差遣的小婢,能嫁給一國之君已是前世修來的福氣,怎還能......貪求太多!」她急了,話沖出口,雙頰羞紅。
聞言,我定下心。成了!
很好,她心裡是願意的;很好,她懂得不計較、懂得滿足,后宮漫長歲月,就能圖得平安穩當。
「既然願意,就牢記我的話。入宮后,妳要凡事恭順謙和、認分,把公主身份拋在一邊,我想,應該不至于有人來為難妳。」
「橘兒知道。」
「妳不必擔心會不會穿幫。康將軍說過,明日妳進宮后,他就要領兵回朝覆命,到時熟識的人都離開,再沒有人能指證妳。只要能順利嫁給宇文謹,之后,就算有人知道妳不是真的凊沂公主又如何?難道真要為這種小事挑起兩國爭端?我猜,屆時就算妳站到大周皇帝面前,他也要一口咬定,妳就是他封的凊沂公主。」
事關兩國外交,誰能不謹慎?只要能安然度過明晚的洞房花燭夜,我們就贏了。何況,我是男人的話,也會為了能娶到這樣的嬌妻美妾而得意。
「真的嗎?」
「真的,我保證。只是往后宮裡沒人照應,妳要處處小心。」
「嗯。那小姐妳......」
「不必擔心,我有皇帝賞賜的一百兩黃金,那些夠我吃穿不盡了。」
「小姐要回家嗎?」
「不回。」那些人、那些事,從此與我一刀兩斷。
我望著她,細細叮囑了些瑣事,件件樣樣都要她記牢,直到天光初亮方罷。
翌日,我們互換衣著,等待宮裡的人來。
梳妝、上頭、穿衣,美麗的橘兒像個芭比娃娃,任人折騰。她臉上始終帶著淺淺的微笑,不知是在為未來的人生感到欣喜,還是想用笑容來教我安心。
一襲大紅嫁裳穿到她身上,錦繡燦爛,豔麗鮮明,襯著橘兒姣美的面容,更是美麗得不可方物。一抹紅霞掠上雙頰,她露出含羞帶怯模樣。
每個人都在選擇自己的人生,我是,橘兒也是。之后,我們都只能為自己的選擇負責任。
喜娘為她戴上珠冠之后,退了下去。
關起門,我回身到案前倒了兩盞茶,一盞遞給橘兒,一盞自己拿著,說道:「橘兒,我以茶代酒與妳辭行,從今爾后,妳就是章幼沂,再也不是橘兒了,懂嗎?」
她點頭,答應。
我從漆盤裡取出大紅蓋頭,為她覆上紅巾,終于大事底定。
送走橘兒之后,我便躲在衣櫃裡,直到夜深,才悄悄地從屋裡走出來。園裡沒什麼人,我很容易地就從后門偷偷溜走。
走到大街上,濃厚的烏雲埋了月亮,點點雪花拍打著我的臉頰,寒風撲面而來,風聲在我耳邊沙沙作響。
很冷,但一股無可言喻的清新感滲進心肺,我大大地做了個深呼吸,覺得很開心,彷佛這些日子以來落在身上的枷鎖全都不見了。
從今天起,我又是自由自在之身,章幼沂的苦惱、痛楚全與我無關,至于那時不時竄入腦袋裡的思念......
不怕,我很能幹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淹,這點本事我有。
※※※※※※
兩個月后,我在南國京城的城郊處,買下一個不大的莊園,還雇了門房、婢女和廚娘。
大周是不回去了,要斷當然得斷得徹徹底底。但我之所以會決定留在這裡,還有一個重要因素──離這裡不遠的城裡有一間藥鋪,貨色齊全,可以買到我需要的藥材。
這裡雖是南國,但生活習慣、吃食與大周並無太大差異。因此新生活很簡單,鎮日就是吃吃睡睡、賞花看鳥,要不就是領了婢女到街頭閒逛,皇帝賞賜的一百兩黃金,供了我舒適日子。
沒有電視電腦的日子,光陰過得極其緩慢,閱讀成了最好的休閒娛樂,這段日子我買了不少書,天天讀著,說話、氣質因而越來越有古人味兒。
所以說,環境影響一個人何其巨大,我怎能埋怨阿朔把愛情、婚姻看得太輕?娶妻迎妾,是這個時代的男人都做的事情啊!
這日,精神不錯,我攜了婢女小敏進城,一方面是悶得慌了,一方面也是藥煎完了,得再重新抓過。
「小姐,您幹啥天天吃藥?是生啥病啊?」
小敏臉圓圓的,身子豐腴,白白的臉上有几顆麻子,才十四歲,手腳伶俐、很懂得察言觀色,什麼事一教就上手,不必我花太多心思。
她家裡有爹娘和几個弟弟妹妹,雖然貧窮,全家人窩在一塊兒倒也有趣。本沒想過出來幫傭,留在家裡織織繡繡也能掙几個錢,實在是聽說我一個姑娘獨居在外,需要個照應,她娘心慈,就讓她來了。
她常說:「沒想到姑娘性情這般好,不但給我月錢,還讓我把弟妹帶進莊裡玩耍,他們怕是這輩子都住不起這樣的大屋子呢!」
只不過是小到不能再小的恩惠,她卻講得天大地大,說穿了,不過是我怕寂寞,多些孩子的笑聲,圖個日子快活。
「沒什麼大病,就是身子虛,大夫說要日日喝著,調養調養。」我搪塞了几句。
小敏問倒我了,這藥得喝到几時,我也弄不清楚。
上回興起,我把藥倒在花盆裡,不過斷了半日藥,夜裡,腹間又開始隱隱作痛、全身冒冷汗。手腳無力的感覺讓人心慌慌,我連忙喚起小敏,重新煎一服藥。
和親路上,康將軍對我的用藥特意留心,時時盯著橘兒給我熬藥,我猜......這藥怕是不能斷了。現在想想,我的第六感真靈驗,什麼病去如抽絲,恐怕是應了我那句「春蠶到死絲方盡」。
到死......絲方盡?情絲也是嗎?會不會隔一段時間,思念少了、回憶少了,情絲也跟著淡薄?
總不至于非要人死,絲才吐盡吧!這樣的情太苦,我不愛。
「給小姐看病的大夫厲害嗎?要不要咱們再尋一個能幹大夫,說不定他不必天天讓小姐吃苦藥,也能把小姐的身體調養好。」
「小敏煎藥煎得累了?」我取笑她。
「不累,才不累呢!」她連忙否認。「上回,小悅想替我的工,我還不肯。」
小悅是小敏的妹妹,小她一歲,個頭卻比姊姊大。她很少說話,做事卻仔細貼心,那次我教她認几個字,才看兩遍,她就記全了。
聽小敏說,小悅回家后,時常拿著樹枝在沙地上練字,非把字全寫齊了才肯吃飯。爹娘常笑話她,說他們家就要出個女秀才了。
聽見這話,我心裡不舍,便買了几本書冊和文房四寶讓小敏給她送去,她高興極了,從此一得空就往我那裡跑,擦桌子、抹地板,她用自己的方式向我表達感謝之情。
如果說,我在這個時代有什麼不肯捨棄的,大約就是這些人的情感吧!鏞曆的、鏞晉的、鏞貫的......大大小小皇子都無條件對我好,現在,連小敏、小悅也是這般一心一意待我,被人這樣對待,誰都會割捨不下。
一踏進藥鋪,我們就讓一雙眼睛盯上,偏過頭,我瞄對方一眼。
那是個外表端雅,看似溫潤淡泊的男子,他穿著淺紫色袍服,嘴角含著溫柔笑意,靜靜地注視著我,即使同我對視,也不改態度。
我刻意轉開頭,但他並沒有別開眼。
挺直背,目不斜視,我平靜地把藥方交給老闆,儘量不引人注目。我吃過虧,已經慢慢學會沉潛。
「小姐,妳認識那位元公子嗎?」小敏也發現他的注視,偷偷扯著我的袖子問。
「不認識。」
「他那樣看人,好像你們很熟。」
「放進鍋裡滾個兩刻鐘,什麼東西煮不熟?」我笑笑,不以為意。
「小姐,我是認真的。」
我笑笑,拍拍她的手背,「別理會他,咱們又不能控制別人的眼光。」
「可,那公子長得真好呢!」小敏用帕子掩唇笑道。
長得再好的男人我都見過,真要論較,他還排不上名次。
「小敏心動了?沒問題,待會兒我先回去,妳留在這裡,把斯文公子看個過癮。」
「哪有當小姐的這樣子說話!」她一跺腳,努著嘴輕嗔道。
我也沒辦法啊,來了這麼久,就是學不來當大家閨秀。
老闆把藥交給小敏,在小敏付藥錢同時,老闆遲疑了一下,忍不住說:「姑娘,上回老兒同您說過了,這藥......不能多服啊。」
是啊,上回他是略微提過,可不服藥會怎樣,我不是沒試過。
「我想,沒大礙的吧。」我刻意說得輕鬆。
他看小敏一眼,又望瞭望我,低聲問:「請教姑娘,妳是不是常常覺得身子乏力、見風就發冷?」
「是。」
「這藥......能不服還是不服的好。」
他說得客氣,但也讓我明白,我的嗜睡和怕冷和這副藥有絕對關系。
「多謝老闆,我理會得。」說著,我讓小敏提了藥,一起往外走。
沒想到的是,那個一進藥鋪就盯著我直瞧的紫衣男子,此時竟擋在門前,不讓我出去。
他拱手問:「姑娘,可還記得在下?」
紫衣男子看著我的目光溫潤如玉,那面容、眼瞳和神態讓我聯想起花美男,他也常用這種方式看我,不帶侵略性的、讓人舒服的眼光。
我在腦袋裡搜巡過一遍,搖頭。
「能力越強者,責任越重。」他說。
這句子喚醒我某部分記憶,然后,他的眼神幫了我一把──「是你!」
是他?那個丑陋無比,左眉比右眉高,鼻子紅通通,嘴唇厚得往外翻,腋下還拄著拐杖的男子!
難怪覺得他的眼神熟悉,我記得自己還對他微笑過。
「姑娘記起來了?」他松了口氣。
「那個時候......」我指指他的臉,恍然大悟。易容術呀,我終于見識了一回。
「那是我和兄長之間的小賭約。」
「賭約?」我聽不懂。
「我們打賭,只要有姑娘願意對丑陋的我微笑,而對風儀俊雅的哥哥視而不見,他就放手,讓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是姑娘相助一臂,在下受恩了。」他拱手一拜。
只不過一個微笑,我又給了恩惠?
唉,是這年代的人們把「受人點滴當湧泉以報」發揮得太徹底,不是我突然性格大變,變成樂善好施的大好人。
「沒什麼。」略點頭,我拉起小敏往外走。
「姑娘,在下略通醫術,不知道可否讓在下為姑娘號脈?」
他的話讓我的腳步一頓。
小敏則輕扯我的袖子,在耳邊說悄悄話:「小姐,老闆都說了,這藥不能常吃,妳就讓公子看看,說不定公子比妳那位大夫更高明呢!」
這丫頭,真是對人家公子上心了?可她沒說錯,我也想弄明白這藥是怎麼回事。
「那......就麻煩公子了。」
※※※※※※
本想找個飯店客棧的,但小城鎮飯館本就不多,加上來了几路商家,到處都顯得吵鬧。于是小敏几聲鼓吹,讓那位公子跟著我們回到莊園裡。
我的房子不大,一間正廳、一間偏廳,后頭有四間房,隔著小小的園子,近后門處,有廚房和一間收拾整齊的木屋,供門房和他的妻子居住,他的妻子負責料理我們的三餐。
沒有公主身份,看個病也沒了那麼多麻煩,又要放簾子又要纏線的。來到屋裡,兩人對坐,他修長的手指搭在我的脈搏上,望聞問切,每道功夫都做得很認真,末了,他還打開我剛抓回來的藥帖,一一細細察看。
「姑娘不是病,是中毒。」他抬眉,看著我說道。
一語中的。很好,這證明他不只是略通醫術。
「是。」
「這毒名曰七日散。」
「七日散?」
這倒是我第一次聽見。這毒叫做七日散?還好,不是斷魂丹、離魄丸之類嚇死人不償命的毒,應該......不至于太嚴重吧。
「這毒很稀少,主產于大周的關州地帶。」
聞言,我心裡一驚。關州......那不是端裕王的封地?所以阿朔認定幕后主使者是端裕王,而禹和王不過是傀儡?
「它會要人命嗎?」
「中了七日散之毒者,腸翻胃爛,先傷胃,再傷心肝,若沒有及時醫治,七日內必亡。」
我又多上了一課,原來不是擁有恐怖名字的毒藥才會毒死人,簡簡單單的七日散,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七天,多一天都不成。
如果當時,我知道自己將吞下的是這種駭人毒藥,我替不替阿朔?
我想......還是替的。比起阿朔,我更有死的本錢,死對我來說不是魂歸離恨天,而是回到溫暖的家裡面。那個家雖然有個重男輕女的慈禧老奶奶,有對毒嘴雙胞胎,但總是我的家人。
何況,這個時代沒有阿朔,我的存在似乎少了定義。
「那麼,我吃的藥呢?」
「這個不是藥,也是毒。以毒抑毒,懂得開出這帖藥的大夫,算是相當高明的了。但他沒想到,這藥服用過久,寒毒會侵入妳的經脈。」
所以,是寒毒讓我冷得不得了?
又想歎氣了,明知道我的身子糟成這個樣兒,就算留在大周,想搞出兄弟鬩牆都有技術上的困難,皇后仍是千方百計要我和親出嫁,打的是什麼如意算盤?
是不是我死在南國,便與禹和王、端裕王無關,那麼阿朔就不會冒險弒兄,他的太子地位才得以保全?
也是,在皇后的棋局中,誰都可以被犧牲,只要能保全「帥」,棄車棄仕都無所謂,何況我這顆小小卒子。
很悲傷,我卻不能撻伐她。我說過,環境影響人至深,她是被這樣教養長大的,又在后宮存活多年,這樣做有什麼錯?若阿朔成了個千秋萬載的英明皇帝,千百年后,歷史上還要為她記上一筆功績呢!
「還有得醫嗎?」我忍不住輕歎。
「當然有,在下『略通醫術』。」他強調了那四個字,然后溫溫地笑了起來。
這個人的情緒似乎不會大起大伏,像一杯溫開水,談不上好喝,但就是給人溫潤舒服的感覺。
「略通醫術是謙詞吧?能把話說得那麼篤定的人,可不多。」宮裡的太醫也只能遮遮掩掩,用些虛言假語隱瞞病人。
「這藥別吃了,我回去給妳帶一副藥丸過來。」
「解藥?」
「不是解藥,也不是毒藥,它可以抑制妳體內的毒,卻不會讓妳繼續嗜睡。至于寒毒入侵讓妳異常怕冷的症狀,得等我替妳徹底解毒之后,再來慢慢調養了。」
「為什麼不直接替我把毒解去?」
「解藥的配製有些困難,我必須找到几味不常見到的藥材,說不定還得回家去請兄長幫忙......」說到這裡,他好看的眉頭皺起,溫柔笑意斂起。
看他的模樣,似乎是不太樂意回去請兄長幫忙,其中原委,我不清楚也沒有立場問。
但不管怎樣,總是多謝了。
「記得,每日服上一丸,切不可中斷。」
「中斷會怎樣?」
「會毒發身亡。」
「我發作過了,沒事。」我將上次沒服藥的經驗同他說了。
「那是因為妳很快又服下抑毒湯藥,至于我給的藥丸,若是妳敢連續三日不吞服,我保證這次不會像上回那般輕鬆。」
「說說,會多『不輕鬆』?」
「妳會先覺得全身發冷,然后慢慢地感覺四肢百骸像被冰塊凍著。妳摸過冰塊嗎?」
「摸過,涼涼的,很舒服。」
「假使把手掌貼在冰塊上一個時辰呢?」
「冰、冷、刺痛,但會漸漸失去知覺。」因為掌心的神經遭到破壞。
「說得好,就是刺痛,那冷會刺痛妳每一分知覺,隨便輕微的震動都會讓妳痛到生不如死,當痛從手腳傳到身軀、傳到腦子之后,妳就會看不見,再然后......」
「再然后怎樣?」我追問。
「然后,只有大羅神仙才救得了妳。」他淺淺一笑。
「別嚇我,我是病人呢!」噗哧一笑,我無辜地指指自己。
「總之,不能斷藥。」他再三叮嚀。
「遵命,大夫。」我做了個舉手禮,在觸見他疑惑的眼光之后,忙吐了吐舌頭,轉移話題。
那日之后,他經常過來串門子,聊東聊西,說著我沒聽過的遊歷。誰想得到,他年紀輕輕,已經遊遍三川五嶽,若是寫本出名遊記,肯定能和馬可波羅相媲美。
他同我和小敏成了好朋友,有時我們讓廚娘加菜,有時他會帶好吃的過來,一來就耗上大半天。偶爾,我陪他到街上義診,雖幫不了太多忙,但外科包紮,我可是很在行。
半個月后,他的兄長、那個英氣勃勃的男子出現。
我相信,即便再不樂意,他還是向哥哥開口求助了。那些藥,一定比我想像的更難得到。
他說他叫方煜,哥哥是方謹,兩人不是同母所出,但手足情深。
方謹在朝為官,而方煜對官場不感興趣,一心想遊歷四海、為人治病,哥哥不同意,想說服他為家國盡力,上次的賭約,就是為這個。
方謹出現的次數不像方煜那麼頻繁,但都稱得上是朋友。
他熱情、大方,是個很有意思的傢伙,老喜歡和我爭辯女人問政。他的口才比我好、氣勢比我高,惱得好几次我想摔杯子送客,可想到那些杯子帶回現代都是骨董,哪捨得摔!
有次,我洗手作羹湯,幫他們弄了個古代版的漢堡。光看他們的表情就知道,他們對這道菜肴不感興趣,可為了「增進友誼」,還是乖乖吞了下去。
后來,我又弄出生菜沙拉,方煜滿臉憂鬱地吃了,而方謹的表情裡,有著壯士斷腕的悲愴。
我不知道自己的手藝哪裡出問題,在遙遠的大周后宮,皇子們可是愛得很。
唉,又想起他們了,他們總是在不經意間,偷偷蹦出來擾亂心情。
他們還好嗎?鏞嶽那個驕傲小子是不是一樣把眼珠子別在額頭上?能言善道的鏞雒是不是又到處與人說故事?可愛到不行的小鏞暨有沒有長高?我的折翼天使鏞曆有沒有被欺負?
至于「他」......是的,很想很想,想到不能言、不敢說,害怕話一說就碎了......碎了我苦苦維持的淡漠。
時不時,我遙望遠方星月,默祝那人一切安好;時不時,我對著玉佩,淚流滿面。
說斷就斷,那需要多麼大的豪情才辦得到?
而我,終究只是一名女子......
就這樣,歲月匆匆,冬去春來,在方家兄弟的相伴中,我離開大周已經半年多。
第二十一章
常瑄
日子就這麼過去,聽說此時北方已是雪花飄飄,冰雪封江,而在四季如春的南國,冬日雖至,太陽仍經常造訪。但儘管如此,我還是冷得要縮在被窩裡才覺得舒服。
再過不久,枝頭就要抽出綠芽,春風拂過,繁花盛開,百鳥爭鳴。
我嚮往南國的春夏,嚮往方煜嘴裡的江邊美女,用呢儂軟語歌著少年慕情。
垂釣綠灣春,春深杏花亂,潭清疑水淺,荷動知魚散,日暮待情人,維舟綠楊岸。
真好,有個情人可以等、可以想、可以思念,不管魚兒懂不懂、荷花解不解情,總是啊,有那麼一個人,長駐心底。
我的心裡也有個人,可惜不能等、不能想,那是牽一發便要痛上全身的思念,像落在身上的毒,一點一滴,侵蝕著我的生命。
我以為會慢慢好的,就算好不了,也會因為習慣而逐漸遺忘,誰知事與願違是人世常律,我無力改變。
視線從窗外那棵綠葉落盡的老樹轉回,我看向濃眉飛揚的方謹。
「女人怎能把持國政?瞧,咱們南國就是皇太后把持政事,以至于國君無用武之地。」
方謹又扯起老問題,每次他不知道從哪裡受了氣,就要跑到我面前大力抨擊女性。
「你怎知讓國君來處理朝政,國家會比現下更好?」我反問。
南國的狀況很不錯,至少到目前為止,路邊不見乞丐,居住多月,也沒聽聞窮人賣子的悲慘事件。民生安康、治安良好、不聞戰事,前陣子更聽小敏說,朝廷下令免除五成糧稅,百姓直呼國君英明。
一個垂簾聽政的皇太后能把國事處理成這樣,還不能幹?
雖然我也懷疑,兒子都二十歲了,母親為什麼還不能安心放手?難不成那位少年皇帝是個阿斗?
唉,我居然誆了橘兒去嫁給阿斗,想至此,心底有些許不安。
「皇太后只求安穩,不問改革,多年治理換得滿朝老人,每個大官嘴裡只說得出之乎也者,能推託敷衍的事,就不肯多花半分力氣。今日國內平靜,只因年年風調雨順、邊疆無事,倘若兩年旱災、邊關來犯,南國連一支可用的軍隊都沒有。」
我瞄他一眼。「想來你在朝為官,當得滿肚子窩囊氣。」
「可不,那些老人說『兵者,國之兇器』。殊不知,沒有軍人打天下,他們豈能安心高坐廟堂之上,成天把孔老夫子的話掛在嘴邊,說得安安穩穩?」方謹氣憤不平道。
不是嗎?當將軍夠苦了,偏偏一邊為國家打仗,還要邊擔心被兄弟陷于絕境......不知不覺間,我想起阿朔,想起那位早夭的五皇子鏞建。
很壞的習慣,我明白,只是心不由己呵。
「如果妳是那個握不著權力的國君,妳會怎麼做?」
我會躲得遠遠,遠離那個權力中心,絕不用逍遙心換取權力。就算治理出一個天下太平又如何?名垂千秋又如何?我只是個見識淺薄的自私女子,看重自己甚于別人。
但我的嘴巴,說的和想的卻是兩回事。
「我會舉辦科考,拔擢可用人才。」
「那又如何?找出來的還不是一群只會背聖賢語錄的人。」他恨透了滿朝的迂腐之士,連帶把讀書人也給恨了進去。
「那是出考題的人不用心,倘使出的題目不八股,全是切合時要的,自會選出真正可用的人才。」
「譬如?」方謹停止批判,眼底滿是趣味,似乎在等著我大發謬論。
「如果要挑選軍將之材,我絕不考他仁恕之道,我會考較他武功、行軍佈陣、兩軍對壘的靈機應變,同時,我會選個身經百戰的將軍來當主考官。如果挑選經濟人才,我的題目會是:予你栗米千石,你如何在來年上繳千金稅賦?倘若我要找個交通部長,我會考:如何讓馬車在一旬之內,從平城到東甗來回跑一輪。」
他偏頭想想,撫掌大笑,眼底閃過一抹驚豔。
「這就是問題所在,科考試題太僵硬,讀書人只懂得猛背考古題,全然不思考學問之于人們有何意義。現下,朝廷裡缺的是有腦袋、能做事之人,而不是書蠹。吳嘉儀,妳是我見過最聰慧的女子。」
我恢復本名了,章幼沂這名字給了橘兒,從此,我再不必頂替她的身份。
「多謝謬贊。」
「我真高興能識得妳,沒有妳,世間肯定減少許多樂趣。」
「你該高興我爹娘不用狹隘的看法教育我。女子無才便是德......哼!」我暗諷他的「狹窄」。
再不濟,父母仍辛辛苦苦供的上高等學府,他們不限制我的眼界,不切斷我的發展可能,生為現代女人,雖辛勤卻也自由幸運。
「女子心細,商合習廚藝、女紅,所以操持家務、養兒育女,自該由女子來做。而男人生而體健、勇敢,本該有其鴻鵠大志,開創一番志業,這不是限制,而是因材施教。」
誰說的?我見過的無數名廚、服裝設計師都是男性。不過,這可不能拿出來說口,我只能淡淡笑駁:「不知道誰痛恨儒家學說?『因材施教』好像是孔老夫子的言論吧。」
「被堵了吧?大哥輸了。」方煜不知道何時進來了。
他穿了一身玉色長袍,寬袖大襟,腰束錦紋玉帶,看起來清朗俊逸。他很開心,手裡抓了個紙包,眉梢上揚、嘴角含笑,烏溜溜的黑眸子裡,除了欣然,還隱含著一絲得意。
「你來了。做什麼這麼高興?」方謹沒起身,只是指了指椅子要他坐下。
「那味藥有消息了。」他沖著我說。
「月神草?」方謹問。
月神草是種稀罕藥草,聽說只在無星無月的夜裡才會開花,一離土便立即死亡,而藥性也會在半個時辰內消失,所以製藥者往往會在月神草附近搭篷子,待花一開立即整株采下入藥。
這件事方煜對我說過,他常笑話我,說我這病是運氣病,要完全好,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對,張......」方煜看了我一眼,繼續接話:「張先生找到月神草了,我打算立刻出發,去張先生那裡看看。」
「這趟來回,加上製藥時間,怕也要三、四個月?」方謹道。
似乎沒人想告訴我「張先生」是何許人,不過,見他們的表情,恐怕不是什麼小人物。
「是,所以我特地送來藥丸。怕行程耽誤,我多制了點,這些至少可以服上半年。」他把帶來的藥包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
「此去要三、四個月?」我抓住他的衣袖問。
「對。」他溫溫文文地笑著。
我眨了眨眼,低聲埋怨:「非要那麼久嗎?」
我會想念他的故事、他的陪伴,如果方謹是我吵嘴最佳良伴,那麼方煜就是可以和我談心的好朋友。
「我保證儘快回來。」方煜舉高五指,用了我教他的屈臣氏招。
他的學習能力很強,舉手禮、發誓、勝利V、kiss-bye......只要我用過一次,他也不問,就能把它們用在最恰當的場合。
「我可以跟你去嗎?」我下意識問了句,抬眉,直直望進他眼底,發現那裡有著一抹驚喜訝異。
「妳想去?」方煜喜出望外,嘴角大大地扯開,几乎就要答應。
「當然想,我骨子裡冒險犯難的神經在蠢蠢欲動。」
話甫說完,我就發現方謹沉了臉。
他重重地把杯子放落桌面,看著方煜的表情中透著森然。
方煜收斂喜色,自己倒了杯水,靜靜喝著。
做啥?一個肯帶、一個肯出門,事兒就定了,方謹來插什麼話?當大哥很了不起嗎?長兄如父這種鬼話,我非要推翻它。
嘴巴剛打開,話未出口,方煜先拍了拍我的手背,露出慣有的溫潤笑容,阻止我往下說。
變臉,我轉頭瞪住方謹,方謹不自在地別開頭。
方煜知我不開心,安撫道:「我看,這回妳先別跟,等身上的毒全解了,我再帶妳四處遊歷。」
「你怎知過了這村還有下個店?說不準,這毒解不來,錯失這回,我再也沒有下次。」
「怎麼可能沒有下次?」他啼笑皆非,點點我的額頭。
「世事難料啊,萬一月神草不開花呢?萬一我熬不過三、四個月呢?萬一你的醫術沒有自誇的這麼好呢?」
我在對方煜耍賴,很要不得,我明白。可碰上軟柿子,你就是會忍不住想去捏一捏。
直視方煜,我非跟不可。
「阿煜敢醫不好妳,我就下令......」方謹插話,那股氣勢,傲得讓人不舒服。
「擺官威啊,沒用。等我死透、死絕了,你就算把方煜關到八十歲,也補償不了我。要是我下了地獄,見到閻羅王......」
我一個勁兒胡說八道,竟惹得方謹大怒。
就見他霍地起身,竟把椅子給弄翻了,砰地一聲,嚇著我和阿煜。他一把抓起我,手牢牢地釘在我肩膀,兩眼定定地鎖住我的眸子,不准我轉開。
「吳嘉儀!我不准妳死!聽到沒?我不准妳死!」他連聲大喊。
那陣咆哮,讓我心底陡然一陣發寒,不自覺地退開几步,眉頭緊蹙。
他的表情裡飽含太多我不願意去碰觸的東西,我發過誓,不沾情、不染愛,再不徒惹風流事。
「你是玉皇大帝還是耶穌、瑪利亞,我的生死哪是你一句准不准就能定的?」
我換上笑咪咪嘴臉,在胸前劃了個十字,刻意輕鬆、裝糊塗。我寧願假裝天下太平,人間無事,只要裝得夠像,友誼......就不會變質吧?我想。
「妳不信嗎?要不要到我家,看看我有多大權力?」他的拳頭落在桌上,今天的方謹有點小暴力。
「算了,說到底,你就是不讓我去。為什麼?」我把話題繞回原地,把那個教人膽顫心驚的聯想抹去。
「我擔心妳的身子。」他答得理直氣壯。
「有個精通醫術的神醫在身邊,還需要擔心?」
他堆了堆眉頭,不回答反問:「妳非去不可?」
「是,非去不可。」
「也行,妳告訴我們妳是怎麼中毒的,說了,我就讓阿煜帶妳去。」
一句話,他堵死了我的「非去不可」。
恨恨瞪他,他比我爹媽還囉嗦。
他也回瞪我,兩個人比賽眼睛大。半晌,我吐氣、認輸,他的堅持度比我更強。
「不去就不去,沒啥了不起。」
見我妥協,方謹馬上燦燦爛爛地笑了起來。「放心,阿煜不在,我會常來陪妳,保證妳不會無聊。」
「你會說故事嗎?你走過名山勝水嗎?哼,只會在朝廷裡同人耍心機的井底之蛙。」偏過頭,我看向方煜,他臉上有著不自然神色。
四目相對,他淡淡地朝我微笑。「等我回來,定講更多有趣的故事予妳。」
「一言為定。」
「嗯,一言為定。這段時間,妳要照我囑咐,別嫌麻煩,要常泡藥湯。」
「知道。」
那些藥湯會活絡我的血脈,雖驅不了寒毒,但能讓我不至于冷得打顫。
阿煜多慮了,洗澡對我而言是享受不是麻煩,只是辛苦了小敏。
「別光顧著睡,有力氣要四處多走走。」
「這話兒,小敏愛聽。」我笑看著從外面拎了茶水進來的小敏。
「小姐自己也是愛玩的性兒,偏賴小敏。」她噘嘴不依。
在客人面前多話,她是個沒規矩的丫頭,可沒人在意。在這屋裡,沒有主人奴婢,小敏是我的家人。
「是,本小姐心野,又怕壞了名聲,只好把事兒都推到小敏身上去。」我順著她的話說,小敏不依跺腳,惹得方謹大笑。
為了替阿煜送行,我特地烤披薩請客。
沒有起司的披薩實在不怎麼可口,但或許是分別在即,阿煜居然反常地吃了大半個,眉頭連皺都不皺。
送走方煜、方謹后,我撫著藥包呆坐。
照理說,知道身上的毒有得解,心應該可以放下了。但,並沒有,我的心仍然懸著、蕩著,還帶上一縷憂鬱。
什麼樣的友誼可以讓阿煜為我奔波三、四個月?方謹的態度、阿煜的神色......我不會成了炸彈吧?在每個好男人面前都要炸上几下,痛人也痛自己。
※※※※※※
方謹說話算話,阿煜離開后,他經常來探我。
這日,小悅也在,方謹于是領了我們一票女人上飯館,一路上說說笑笑,好不愉快。
到家后,眼見天空灰濛濛一片,怕是要下大雨了,我連聲催促方謹回去。送過他,我心想得讓門房送送小悅才行,雖然路程不遠,總是女孩子,萬一下起雨,可不方便。
本才想著,一個熟悉的身影闖入眼簾。蹙眉抬眸,我與來人視線相觸,胸口猛地一震。轉身,我迅速拉了小悅、小敏進屋,用力關上門。
背靠在門扇上,明明是寒冷的冬天,明明是怕冷怕到不行的破爛身子,偏偏嚇出一身冷汗,濕濕的、冰冰的汗水貼在背脊上,讓我全身發顫。
「小姐,妳怎麼啦?」小敏不解地望住我。
沒事......不,有事,事情大了......
我以為躲得天衣無縫,以為日子就這樣過下去,再不沾惹過去煙塵;我以為壓得住思念,以為光陰跑得夠久夠遠,那些痕跡、回憶就會淡了。
可是他......世界上真的沒有天衣無縫嗎?謊話終會被拆穿嗎?他怎麼可以出現,打亂了我所有的自以為是?
不,不見,不見面就不算數,我還是開開心心的吳嘉儀。阿煜很快就會回來,他將要把我的毒解開,然后我們要效法江湖兒女,遍游四方。
對,不開門、不見面。
「小悅,今日別回去了吧,留在這裡過夜。」我說。
無論如何,都不開門,只要門關得夠緊,他就不算數。我在心底對自己說。
「可我沒跟阿爹說。」小悅苦著臉回話。
「那......就、就讓小敏......」讓小敏說去?蠢,那我還是得打開這扇門啊!
閉上嘴巴,我不作聲。
或許他沒看見我,或許我神經過敏,那只是一個身形相似的男人,或許......唉,我在騙誰吶?
真是的,我無意招惹過去,他不該來的!
拍拍額頭,濃濃的疲憊頓時湧上。
「小姐......」小敏出聲喚我,同時,門被叩叩敲響。
「不要開!」
我的聲音拔尖,門外的人應聲停下敲門。
很好,他明白了,明白我不想見他。對我而言,那些過去我早已丟掉。
「走吧走吧,我們進屋裡。」推著小敏、小悅往屋裡走,我承認自己是膽小鬼。
回屋裡,我寫字、我看書,我亂七八糟地說著沒人聽懂的話,我甚至把小敏的針線籃子拿出來,將每根針穿上不同顏色的絲線。
小敏、小悅看出我不對勁,可我顧不上她們,光是壓抑胸口一陣比一陣洶湧的波濤都無能為力了,哪來力氣去編造故事,解釋自己莫名其妙的恐懼。
我在她們的異樣眼光中走回房間,攬住被子,將自己罩在裡面,把自己縮成蝦、縮成穿山甲。我和烏龜是同等級的人物,給一個殼,就能假裝自己安全得很。
我在殼裡告訴自己,他不擅長勉強人,只要我三日三夜不開門,他就會理解我有多堅持,自會乖乖回到他該待的地方。
我安慰自己,連九五之尊都勉強不了我的意願,就算他的主子出現,豈能逼迫我半分?何況他的口才那麼差,怎能說服我放棄安逸生活?
我不回去!
是的,絕不回去。思念是我在這段感情裡面最小的損失,我已經認賠殺出,再也不要投入。我很清楚,再次投入,損失的將是嫉妒、自私、輾轉痛苦,還有更多更多比思念還絞人心腸的酸楚。
雨終于落下,劈劈啪啪地打在芭蕉葉上,壯大了聲勢,不大的雨滴有芭蕉加持,立即成了千軍萬馬。
沒錯,是該壯大聲勢,我再不是受困于小小月秀閣的章站娘,是恢復本尊的吳嘉儀,而這裡叫做南國,不是大周,我不走,誰能奈我何?
「小姐,小悅要回去了,我讓伯伯送送她,好嗎?」小敏在屋外叫喚。
我沒應聲,腦子裡面轉來轉去的都是那句話。誰能奈我何?
這麼篤定的句子,再加上芭蕉為我壯大聲勢,我真的可以自鳴得意了。可是,心頭上仍然如萬蟻鑽動,教人坐立難安。
不行,我得做點事分散注意力。總不成他未出手,先自己嚇個半死,倘若他真有動作了,我要拿什麼招架?
打開房門,走出去,我發現說要回去的小悅又折了回來,她在小敏身邊咬耳朵,看見我,止了聲響。
小敏看我一眼,怯步上前。「小姐,外面有個男人......」
「男人多的是,咱們上街看得還不夠多?」我在胡扯,心底卻明白。
「可那個男人像門神一樣,堵在咱們家門口,一動不動。」
這個臭常瑄,那麼愛當門神呀?走到哪裡都給人家守門!我氣悶。
「別管他,當他是真門神行了。」
「外頭雨下得很大,他全身淋得濕答答,要是再不回去,萬一夜裡起風,肯定要害病。」小究忍不住說話。
「再晚點兒,他冷了,自然會走。」我嘴裡說得蠻不在意,卻心知肚明,那個男人哪是一點風雨就為難得了的。
「是這樣嗎?好吧,小姐,那我先走了。」小悅拉起油傘,再次走入雨中。
這晚,我沒吃飯,褪了衣裳照樣睡不著。
小敏三番兩次開門關門,回屋裡總丟了同樣的三個字給我──他沒走。
他幹嘛不走?我又不是王爺,守在這兒,能幫他加官進爵。我真要是缺門神,就會上街買兩張來貼貼,哪需要他多事!?
該死的常瑄,我把他罵透了,可惜他聽不到,皮肉不痛。
小敏一次次的『他沒走』,讓我坐立不安,一陣陣打在芭蕉葉上的風雨聲,打得我的思緒紊亂。
就這樣,子時方過我就挨不下去了。
氣恨下床、用力穿上衣服,也不叫小敏,管不得自己滿頭散發,我直接穿過廳堂、走上小徑。幸好雨已經停了,但風颼颼地吹,吹得我好冷。
走至門邊,深吸氣、深呼氣......我努力讓心跳維持在七十三下,開門......門神仍然待在那裡!
常瑄背著門,身形挺拔,一絲不苟的動作和在阿朔面前時一模一樣。
我忿忿不平地繞到他面前,眼睛瞪住他,一瞬不瞬。
詹下燈籠發出微光,他全身濕透了,但眼光灼灼,不見分毫狼狽,不知情的人經過,會以為在雨裡待上大半天的人是我。
他那張鬼斧刻過的五官仍然波瀾不掀,彷佛天大的事都動搖不了他半分。這點,他跟他的主子學了十成十。但仔細看,他精煉的眼光裡卻透露出一抹喜悅,難道他早就猜出,我不會對他的苦肉計視而不見?
氣!
「常瑄,你是什麼意思?」我雙手扠腰,氣鼓鼓地手指戳他的胸膛。
「常瑄奉令,保護姑娘。」
「奉誰的令?四爺?」
廢話,當然是他,難不成還是皇后?即使知道我身上的毒未解,她仍是急著把我往外送,哪還可能在乎我的死活!
「常瑄奉殿下的命令。」
殿下......對喔,我怎忘記,阿朔已經不是四爺,他現在是堂堂的太子爺,那些不看好他的朝臣紛紛上表呈忠信,登上皇位是遲早的事。
「好吧,你看見了?」我誇張地張開雙臂,在他面前轉兩圈。「回去稟告你的殿下,沒有他的保護,我活得好好的,半點損傷都沒有。」
他沒回應,只是默默地靜望住我,半晌都不眨眼。
我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他沒言語,我卻在他眼底讀到不同意。
同意?我需要他同意什麼事啦?他的主子說話,我還不見得句句入耳呢!
末了,我被他的眼光看得惱羞成怒,雙手推他,「你回去,不准待在這裡。」
他哪是我推得動的人,偏我又家教太好,學不來撕拉推扯、潑婦?街那套。
我氣惱了,嚷道:「你站在這裡算什麼?進進出出的人那麼多,你要別人怎麼想?」
「殿下要常瑄找到姑娘,待在姑娘身邊保護。」
這句話算是解釋,解釋阿朔沒放棄我?
他弄錯了,放棄的人不是阿朔是章幼沂,她沒有野心,不想作無謂的爭取。她從歷史的那端走來,看過太多歷史悲劇,所以她要平平安安、要置身事外,要捨棄一段感情,換得一世安寧。
我是現實的現代人,可以從小說裡、電視裡去體會風花雪月,不必非要親身去經歷鴛鴦蝴蝶,危險的事我不做,委屈的事我也不做,我已經說過千百次──是我不要阿朔的!是、我、不、要、他!
「替我謝謝他的好意,你可以回去了,我不想看到你!」我的口氣很壞,狂怒的眼睛死瞪著他。
推不動他,換拉的,我死命想把常瑄拉到大街上,好像只要不待在我家門口,他便沒來過這一遭......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我就是被他氣得腦袋爆漿,理智盡失。
我怕冷,被風吹上這一陣,早已凍得全身發抖,拉住他的手像冰棍,嘴角怕是也凍成了紫色。
天這樣黑,他看不清我的臉色,但觸到我的冰手,不愛說話的嘴巴因而打開:「姑娘身子不好,別吹風。」
「我吹風還不是你害的?你在這裡,我吃不下、睡不著,真是為我好,你馬上離開。」
他沒回答我,仍然挺著身,待在原地。
這塊木頭!他就是篤定要把自己種在這裡,我能拿他奈何?
他同我僵持上了,我看著他,他就不看我。冷風吹襲,他濕透的衣裳被風吹得鼓起,光看就覺得好冷。
待了好半天,我知道自己輸了,騙給一個意志力比鋼鐵更堅硬的男人。
歎氣,我知道自己會后悔,卻還是打開門,輕輕丟下一句:「進來吧。」
接下來的事,誰都可以猜得出來。
常瑄來了,阿朔馬上就會知道我的消息。他或許會隱瞞其他人,但至于會不會瞞著花美男,我就沒把握了,他們之間,似乎沒有秘密。
至于鏞晉呢?他勢必要瞞的吧,鏞晉藏不住話,而奉旨和親的凊沂公主沒嫁入南國后宮,反而在南國城郊出現,可不是普通小罪。欺君是一條,叛國是一條,哪一條都可以把我推出午門問斬。
我把常瑄帶進屋裡,將小敏搖醒,要她去跟門房伯伯借一套衣服,升灶燒水,整理一間屋子給常瑄住。
我沖了杯熱茶給他,遞茶水時,他問:「姑娘有否按時服藥?」
問這句,意思是......
我張大眼轉身,回問:「阿朔知道我身上的毒沒解?」
話出口我就后悔了。他當然知道,不然常瑄會問:姑娘怎麼沒嫁?姑娘碰到什麼奇遇?姑娘怎會定居在這裡......可以問的話多得很,就是不會挑這句「姑娘有否按時服藥」。
「姑娘放心,太子爺已令人四處尋訪名醫,更命周太醫一年半內必須制出解藥。」
一年半內?意思是,就算吃了那個以毒攻毒的方子,我仍舊活不過十八個月?扣除我中毒、回章家、和親遠嫁的十二個月,我恍然大悟!
難怪阿煜不多不少,留給我半年份的藥丸,原來要是他在半年內沒趕回來,或者沒制出解藥的話......半年是我最后的期限。
「阿朔是不是命令你,倘若明年夏至還找不到我,就不必找了?」我盯住他問。
他沒回話,但眼神已經給了答案。
我噙起苦笑,原來如此呵,只有一年半吶......真是的,皇后竟然連這短短的時間都不肯等。
怕什麼呢?任我有翻天覆地的手段,也不過是短短數月間。
倏地起身,眼前景物漸漸虛浮、旋轉起來,冷汗吋吋濕透衣衫,涼涼貼在身上,透心侵骨的冷。
以前常問同學:「如果你知道自己只能再活一年,你最想做什麼?」
答案是,什麼都不想做,只想找個沒有人的地方,好好度過自己所剩不多的日子。
咬牙切齒,第一次,我覺得恨。
總以為逃出了那個金碧輝煌的宮殿,便是自由自在身,誰知道凡走過必留下痕跡,過去的那一切總會在不經意的時候跳出來,干擾我的既定。
「姑娘。」常瑄追過來扶我。
我聽輕推開他。步出房門前,我幽幽道:「沒事的,我遇到奇人,已經替我解去身上的七日散。你好好休息吧,明日便快馬回京稟報殿下,請他不必憂心。」
我連七日散都說得出來了,他會信吧......
最好相信,要是他不信,背后的阿朔怎麼會相信?
第二十二章
危訊
常瑄和我耗上了,我不趕人,他便在我的屋裡待下;我趕他,他就待在屋外當門神。他的太子爺說一句話,我的無礙辯才在他面前全然發揮不了作用。
他說保護便是保護,片刻不離的保護,半點折扣都不打。
我奈何不了他,只好讓他住下。沒辦法,我無法漠視人權,雖然在他眼底,阿朔的命令比他自身的人權重要千百倍。
我跟小敏解釋,他是我在大周的結拜哥哥。
我知道這個藉口很糟,但我實在沒心情去找其他藉口,他的出現,一口氣把我的心情搗弄成爛泥。
「坐吧。」我無法忍受身后站個巨人,何況那個巨人比王建民帥上兩分。
他看我一眼,沒反應。
「你是我的『哥哥』,有妹妹坐著,哥哥罰站的道理嗎?」
他看我第二眼,這次乖乖坐下。
我回望他,第三百回合歎氣,他把我的平順攪亂了。
「你怎麼會來找我?」啜著茶水,我淡聲問。
「大婚夜,太子爺突地狂奔而出,要我到章府尋姑娘,帶到王府安置。章府別院大門不開,我無處尋人,只好回府稟報,太子爺心知不對,找上靖睿王爺密商。」
突地狂奔而出?我大概猜到發生什麼事了。
笨阿朔,洞房花燭夜是用來和新娘翻天覆地的,哪是用來密商?何況他有兩個新娘子,還不夠他忙?幹嘛沒事去打開我的『回家車票』,那是思念撐不過的時候才能用的呀!他一口氣用光了,下回想我的時候,要怎麼辦?
他是看到落葉歸根了吧?那個寂寞的季節,那個不勝欷歔的秋夜,他知道我愛上他,心甘情願......
是啊,若非看到信,他怎會想到我已經離開京城,離開有他的世界。我這種人,是打死不說愛戀的呀。
「是靖睿王爺費了好一番工夫,才查出姑娘被封為凊沂公主,遠嫁南國。常瑄受令,一路追來。」
他輕描淡寫,我卻知曉這段時日他肯定不好過,阿朔的期盼與催促,而我卻杳無音訊。他是個不會訴苦的人,這點,他和阿朔好像。
紅樓裡面,有個林黛玉便有晴雯,有薛寶釵便有襲人;而這裡,有了權朔王爺便有一個常瑄。說影子太過分,但他就是阿朔的影子啊!那樣鐵錚錚的性格,那冷得文風不動的脾氣,誰說主子下人不是緣分特殊?
「我並沒有嫁。」
「常瑄知道,我探過南國后宮了,那位凊沂公主並不是姑娘。」
「夜探皇宮?你要不要命啊,不知道后宮警衛森嚴,一旦被發現......」我扭起他的衣袖想大罵他一頓,可他的驕傲讓我罵不出口。
「比起大周,差多了!」常瑄仰起下巴,神色得意。
驕傲什麼啊?對啦,大周地廣物博、大周地靈人傑,那又怎樣?人家南國好歹也是個國家,尋常百姓家裡都不能亂闖了,他居然敢闖入人家后宮,還嫌人家警衛不怎樣,太過分!
我瞪他一眼,偏又忍不住好奇心發作。「然后呢?」
「橘兒姑娘把李代桃僵的事情說了,之后我便在附近城鎮,拿著藥單尋遍大小藥鋪。」
我懂了,那個稱不上藥的藥單洩露了我的行蹤,稍懂藥理的人抓了那帖藥,沒道理不印象深刻。
「橘兒過得好嗎?」這話擺在心底很久了,好不容易有個人可以問。
「看上去挺好的。」
微微一哂,我心底高興,就知道橘兒那模樣,是男人都愛的。
「之后呢?」
「有位藥鋪老闆說,姑娘數月前抓過這帖藥,他奉勸姑娘,此藥不能多服,之后姑娘再沒出現。這段日子,我一直在這附近尋人,直到在酒樓碰見姑娘和......」他沉吟了一陣,臉上有著奇怪神色。
在懷疑什麼?懷疑我不貞?
笑話,男未婚女未嫁,誰想和誰交朋友不行?如果在酒樓和方謹把酒言歡的人,是穆可楠或李鳳書,他再來聲討還有道理,至于我......干卿底事?
我在生氣,他知道,但石頭就算識得人間諸多事,仍舊是石頭。我不問話,他便不發一語,連軟聲安慰几聲都不會。
就這樣,我們尷尬了好一陣,直到小敏送上飯菜。我拿起筷子,他卻不動箸,于是我橫他兩眼。還要我請他嗎?
是小敏出聲解了尷尬,她不停幫常瑄布菜,把個不大的碗填成小山。
常瑄微點頭,吃了。
肚子裡有了東西,人的脾氣就會變得比較好,聽得小敏問東問西,常瑄三句搭不到半句,我跳出來替小敏解圍。
「鏞晉還好嗎?」
「九爺的武功越見精進,很受皇上器重,聽聞皇上將委以大任。」
「三爺呢?還是那副自由自在、不受拘束的樣兒?」
「三爺現在已是殿下的幕僚,專為殿下謀策,皇上、皇后娘娘為此心感安慰。」
才多久就變了啊,我還以為他會浪跡天涯,成為風流名士。如此可知,生在帝王家,總是身不由己,何況后宮嬪妃或我這個小小的章幼沂。
「端裕王呢?他有沒有什麼動作?」
話出口便后悔了,我和端裕王素無交情,常瑄再笨也猜得出,我問端裕王為的是誰。
幸好他習慣喜怒不形于色,否則,他要是露出一點訕笑嘲弄,我肯定翻臉。
他微點頭,道:「端裕王爺在皇太后誕辰時奉上一幅千子孝親圖,皇帝龍心大悅。前陣子,聽聞皇上下聖旨,嘉獎了他治理關州有功。」
所以,皇帝對端裕王從未起疑?如果阿朔是對的,皇帝那樣精厲的人,他的耳目四布,怎會毫無所覺?
問完大的問小的,問完娘娘再問我的褔祿壽喜。
我當然知道,自己最想間的人是阿朔,可一口氣撐著,硬是不讓吐。
「芮儀公主呢?她遠嫁吐番之后還好嗎?」
「芮儀公主水土不服,染上風寒后一病不起,吐番王愛妻心切,派大使到大周來求醫,皇上已命數名太醫備齊藥材,遠赴吐番。」
我雖與她有過嫌隙,但同是女人,聽到她的處境,不免替她感到淒涼。
那樣高傲驕貴的公主,偏受這個時代的思想箝制,不敢抗旨、不敢為自己的人生爭取,她選擇了順服卻鬱結于心,年邁的吐番王、粗莽的草原生活,苦,還有得她受。
我問了一堆旁枝末節,卻都不是最想知道的部分。我是標準的心口不一,寧可吊著自己的胃,忽視心痛。
「小姐,妳認識很多王爺和公主嗎?」小敏一派天真地問我。
「不認識。」
「那你們幹啥說來說去都是王爺、公主、皇帝的事兒?」
「因為我們大周百姓最喜歡說皇家八卦,講講這個王、那個爺的,茶餘飯后,人人都討論得很起勁。」我隨口胡弄,就見常瑄額上掠過几道黑線。
「這樣啊,皇帝聽見,不會生氣、砍百姓的頭嗎?」
「不會,我們大周鐵礦少,全拿去做菜刀了,沒刀子可以砍人頭。」我還是敷衍。
常瑄憋忍得凶,嘴角在顫抖。
「真的嗎?軍爺身上也沒大刀?」小敏像初聽天方夜譚,津津有味。
「沒有,不都說拿去做菜刀了唄。」
「那碰到壞人怎麼辦?」
「軍爺都沒刀子了,壞人哪來的刀子?」
「若壞人拿菜刀砍軍爺呢?」
「軍爺就用網子,像抓魚那樣把壞人給抓住。」
我越扯越不象樣,可不說點話,怕自己一個不小心,會讓阿朔溜出嘴巴......
「那肯定有趣極了。小姐,哪天妳想回大周,也帶小敏去開開眼界好不?我很想看看用魚網抓壞人。」
「好啊。」
小敏起身,把桌子整理好,把杯盤收齊,送到后頭清洗。
廳裡只剩下我和常瑄,他看住我好些時候,才深歎氣,道:「殿下並不好。」
不好?怎麼會?他不是如願當上太子了?不是一步步往他的帝王大業走去?不是有了嬌妻美妾,有了強力的后臺支持?
照理說,擁有這麼多的男人,應該意氣風發、應該神威凜凜,怎麼能夠「不好」?
常瑄深湛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死咬住下唇,堅持不問,眼底卻烙入沉鬱。
「殿下娶了穆姑娘,得罪六爺,他失去六爺和二爺的支持;九爺雖絕口不提,但始終認定姑娘遠嫁南國是殿下害的,再加上二爺党的大臣們不時在皇帝耳邊進讒言,殿下這個東宮太子當得戰戰兢兢。」
我不早說了,當太子有什麼好、當皇帝有什麼好,偏偏人人都愛爭,弄得手足失和、讒言纏身。他要是肯聽聽我這個現代人的意見,哪會替自己惹來這麼多禍害?
「這些,不都早在他的估料之中?」我話中帶了聲几不可辨的歎息。
「前日我收到兩封飛鴿傳書,一封是靖睿王爺送來的,王爺要常瑄放棄尋找姑娘,趕至關州助殿下一臂之力。同時間,我也收到殿下的信,他要我繼續留在南國,直到找到姑娘為止。」
「關州?什麼意思,為什麼阿朔不待在京城,要跑去那裡?」
「端裕王快馬回報朝廷,關州大遼人趁冬季舉兵來襲。大遼人半生在馬背上討生活,他們驍勇善戰、不畏嚴寒,因為突襲,關州兵馬死傷逾半,端裕王請旨,要皇帝增派士兵救援。」
「即使如此,也不必非派阿朔出馬,難道大周舉朝上下找不到一個能用的將軍?」
心急透,我知花美男心思敏捷,若非真的感覺到危險,絕不會讓常瑄放棄尋我,至關州相助阿朔。
「殿下立功在沙場,他運籌帷幄、足智多謀,這是舉朝皆知的事。所以,皇上才會要太子殿下領兵五萬,進軍關州,攻稽城、破大遼。」
常瑄說起阿朔,臉上不自覺流露出得意,可現下不是得意的時候呀!
「用五萬兵馬對付突襲的大遼人,很困難嗎?」我抓住他的衣袖。
我對戰爭不熟,不知道兩軍的戰力有多懸殊,可既是突襲,表示不是大軍壓境、不是有計劃的攻城掠地吧!
「大遼人春夏季節需要放牧,儲存糧食,只有趁著冬季不需放牧時,才會聚集十百人,快馬而至、搶奪邊關百姓。這種事年年都有,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問題,但一口氣讓關州兵馬死傷逾半?」他搖頭。
「這樣子是不對的嗎?」我偏頭想了想。「是不對,十百人怎麼就會讓關州兵馬死傷逾半?
關州兵馬是紙糊的嗎?關州的常備軍有多少?」
「不多,常備軍三千,多數是民兵,平時回家耕種,冬季來臨,才集合起來對付大遼。」
「還是不對。死了一千五百個常備軍......那得多大的兵力,十百個馬上英雄根本辦不到。」
「所以有兩種可能。第一,那不是普通的掠奪,而是各部族間有計劃的聯盟進攻。來人可能成千上萬,他們要的不是金銀、牲畜或食物,而是國土。第二......」話至此,他皺起眉頭,目光冷肅。
「說啊!那個『第二』是什麼?」我推著他的手,不准他停下來。
「第二是陷阱。」
「陷阱......我不懂,關州......」
當我再重複這兩個字時,猛地想起,關州是端裕王的領地,有他的兵馬、他的百姓,如果真的是陷阱,那阿朔踏進關州,不正是明知山有虎,卻不得不向虎山行?
端裕王有大遼作藉口,而戰死沙場,是皇太子不能推卸的責任......
翻開中國几千年的歷史,上位者的「野心」讓多少無辜百姓失去性命,哪個新王朝不是用人命堆疊起來的?季世民都能弒手足、逼父親,如果端裕王真有野心,那麼殲滅五萬大兵換得一個皇位,在他心底,是划算的吧。
成為王,敗為寇,我用富貴險中求這話說服橘兒,而權勢又何嘗不是險中得?
「內有對手外有敵,若是大遼和端裕王合作,殿下此次領兵出征,太危險。」他把話說齊,轉眼看我。
聽過這些,誰能不慌?我急急拽起常瑄的衣袖,將他往外推。「那你還在這裡做什麼?快去關州啊!阿朔需要你助他一臂之力。」
我推不動他,他定定站在門口,澀然開言:「殿下命令常瑄,以性命護姑娘周全。」
「什麼當頭了還在管命令!」我對他吼叫。
可他不動如山,由著我鬧。
好,我知道他有多固執。用力吸氣,我把兩手攤開,比了比自己,一面叫、一面跳,失控得厲害──
「你都看到了,我很周全,最危險的那關我已經歷過,現在后宮裡有一個比我美貌十倍的凊沂公主,沒人會來找我的麻煩。在南國,我只是個普通的平民百姓,安分守己過日子,我會好好的。」
他沒說話,只是用為難表情看我。
「你用腦子想想,相較起來,你的太子殿下比我要危險十倍,這種時候,你該待在他身邊,而不是跟著我在這裡吃喝拉撒睡。」
「常瑄承諾以性命守護姑娘,姑娘在哪裡,常瑄必在哪裡。」
「命令、命令,命令有這麼重要嗎?阿朔的命不比那個鬼命令重要?如果阿朔被端裕王害了呢?如果那個大遼把他的軍隊全數殲滅呢?如果皇上聽信謠言降罪于他呢?他是你的主子,這個時候,孰輕孰重你竟分辨不出來!」我用手指頭猛戳他的胸口,他沒反應,我卻痛得快要骨折。
他還是看著我,一言不發。
「命令......好,你非要命令是吧?我命令你,你馬上出發到關州保護太子殿下,若有差池,我唯你是問。」
他緊抿雙唇,不與我爭。
我氣到跳腳,沒見過哪個男人比他更固執。「好、好,我知道我不是你的主子,命令不了你。說!要怎麼樣你才肯去幫阿朔?」
他點頭,終于開口:「姑娘在哪裡,常瑄就在哪裡。」
他怎老說同樣的話,這個不懂變通的男人......等等!他說......
我抬頭,瞠目結舌。是那個意思嗎?
他讀懂我的目光,微點頭。
「你要我跟你去關州?」我的音調拉高八度。
「姑娘在哪裡,常瑄就在哪裡。」他再次篤定說道。
懂了,他想要幫阿朔,卻不能違反承諾與命令,只好逼我違反自己的原則,跟他去關州。
我能去嗎?再見面會是什麼光景?我有本事放開他一次,有沒有本事再放手第二回?如果我不去呢?要是阿朔有個萬一,我會不會遺憾,常瑄會不會痛心疾首?
他在給我出難題,在用我的良心來逼迫我自己。可惡!
如果我的歷史讀得好一點,如果我知道阿朔會當上皇帝,如果我確定他不會死于關州、死于手足兄弟或大遼國手裡,那麼我什麼都不必做,只要在心底對自己說歷史不會因為我而改變,就能輕鬆置身事外。
問題是我不懂歷史,不知道接下來阿朔會變成什麼樣子。
我只知道,倘若什麼都不做,任情況在眼前壞轉,我會讓自己的遺憾活活逼死。
可我應該待在這裡,等待阿煜替我送來救命解藥,它可以讓我活過一個半年、兩個半年、很多個半年啊......
但萬一阿朔死去,我活那麼多個半年做什麼?這個時代裡沒有阿朔可以想、可以探聽,活著與死去,又有什麼差異?
換個角度想,說不定死去反而是更好的選擇,說不定死去后,我就能回家,這是多好的事啊!何必計較能賺到几個半年?
除非,我留戀花美男、鏞晉、阿煜的友情?可這些比不上親情,我愛爸媽姊妹弟弟和老奶奶,他們都是我的至親。
難道,我尚且留戀和阿朔間未竟的愛情?不,他有了妻妾、有了自己的命運,就算曾經交集,畢竟已是曾經。
既然如此,我幹嘛在意還有多久的性命?我幹嘛擔心阿煜能不能及時為我送來解藥?
答案終于出爐,為了不教自己遺憾,這趟路,非走不可。
「姑娘。」
常瑄的聲音拉回我的心思,凝盼住他,我不由自主問:「從這裡到關州,需要几天路程?」
話出口,我發覺自己毫不后悔猶豫。或許,在理解常瑄那句「姑娘在哪裡常瑄就在哪裡」同時,我的心就已作下決定。
「我們從南國境內北上,一路不休息、日夜兼程,換馬直奔關州,二十日可到。但坐馬車的話......」
「不坐馬車,我們共騎一乘。」
我的騎馬技術只到達緩步不摔的境界,速度若加快几分,就不知道能不能安安穩穩待在馬背上了,而搭馬車只會拖延更多時間......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和常瑄同乘,他絕不會讓我摔馬。
他臉上閃過贊許,匆匆拋下話:「我去準備。」
準備什麼呢?我只要隨身帶上阿煜給的藥丸就成。不過常瑄這麼說,我還是進房裡作準備。
我留了信給方煜,要小敏轉交,然后帶上兩套換洗衣服,再把銀票抽出一半,連同房契交給小敏,讓她操持家務,並且告訴她,若一年之內我回不來,房子和銀票就歸她。這段時間,我讓她把家人接過來同住、互相照顧。
她不理解我突如其來的決定,追著我問原因,我沒告訴她實話,而是謊稱義父生病,要趕回家照顧。
小敏不舍,拉住我問:「一定要走嗎?不然,讓我回去告訴爹娘一聲,我和小姐一起走。」
我當然不能帶她,就算不論趕路這回事,遼國大兵入境,我怎麼能把她帶到危險的戰區?那個被淹死的太監始終讓我耿耿于懷,我不能也不想再次嘗試那種恐懼與無能為力。
「等義父身體康復,我會回來的,關州離這裡沒有想像中那麼遠。」我和小敏交談間,方謹興匆匆地自門外走進來,腳未跨過門檻,聲音先至:「嘉儀,告訴妳一個好消息。」
「什麼好消息?」我忙把包袱放到身后,本不想跟他道別的,可人都來了,怎能不說?
方謹穿著一身平紋藍錦鍛披風,襯得他英氣勃勃的臉龐俊朗不凡。他進屋,沒等小敏奉上茶水,就自己倒了水喝,看來他一路賓士,口渴得緊。
「上回妳告訴我的那件事,郭和廷同意了,連皇太后都對我的說法讚賞有加。」他笑得滿面春風。
「哪件事?」沒頭沒尾的,我一頭霧水。
「科考那件事啊!沒想到皇太后會贊成,我還以為她會駁斥呢!」
「可見這位皇太后見識不凡,國家就算交到她手上,也不壞。」
「不對,只要君主有所表現,她還是應該把國家大權交到君主手裡。」
聳肩,這種權勢爭奪問題,向來不是我熱衷的專案。
「再幫幫我吧。」方謹突地抓住我的手。
「幫?拿什麼幫?女子無才便是德,我比較適合學習廚藝、女工、操持家務,這種軍國大事,我還是少說話為妙。」我挑了挑眉頭。
「少調侃我了,當我說錯話行不?再幫我一回吧。」他兩手作揖,向我屈腰一拜。
「快說吧,要我幫什麼忙?」我揮揮手,少來這一套。
「朝裡有觀天象之臣,他預言南國今年將有大旱。妳覺得國君該依他所言,登壇祈雨嗎?」
「登壇祈雨不是現在要做的,要做也要等到干旱數月后,為了表示帝王苦民所苦,才表演的一場戲。」
「戲?妳不信帝王能為百姓祈得雨水,不信帝王是天神轉世?」他兩道漂亮的眉毛攏了起來。
「不信。國君也是凡人,他不過比常人幸運,出生在帝王家庭,他既不是神,也沒有誇張的神力,有困難還是要靠能力去解決,不是燒兩炷香就能了事的。
如果靠祈禱就能心想事成,那麼君王何必日日早朝?只要跟老天求一求,求個國泰民安、盜賊不生、糧倉滿溢不就行了?」
「妳......放肆!好大膽的言論。」他灼灼雙目怒視于我,一時間竟有種迫人的氣勢。
「這些話是你要我說的,要不,我可沒打算講。」我被他的氣勢嚇到,怪怪的念頭一閃而過,我忙把念頭搖開。
他看我、我望他,誰也不讓誰。漸漸地,他憤怒的眸子浮上一抹欣賞,嘴角拉起弧線。
「說吧,為什麼登壇祈雨不是現在該做的?」他弱了聲調,妥協于我。
「我再說下去,你又要對我大喊放肆了。」
「吳嘉儀,不要得寸進尺。」
沒問題,見好就收。
「如果現在登壇祈雨,等于是預告了今年將要干旱,先不說那位觀天象之臣的預言准不准,光是這個由朝廷散播出來的謠言,就會讓民心慌張。治國者皆知,民心亂,國將亂。」
他點點頭,問:「那麼現在該做什麼?」
「挖井、挖潭、蓄水,趁春祿未開始之前,鼓勵百姓改水稻種植旱田,大量植甘薯、包穀,取代需要大量雨水的植物。」
「有道理。還有呢?」
「由國家出面收購囤糧,待干旱缺糧時,再以平常價錢售與百姓,免得商人從中謀取暴利。
只要百姓的日常生活不因旱災而出現太大影響,不受饑餓之苦,盜賊不起,國家就不會因旱而亂。」
「我知道了。」
就這樣一句我知道了?這人還真是高高在上啊!
無所謂,反正我要離開了,再見面不知是哪年哪月,更或者運氣差點兒,我們再也見不上面。
「好啦,解決了你的難題,小敏,送客。」我看著地上的光影偏移,心想,常瑄應該快到了吧?
「趕客人?我還想請妳上館子大吃一頓呢!」
「不必了,我趕著出門。」我把收到身后的包袱拿出來。
「妳要去哪裡?」
「小姐要去關州,她的義父生病了。」小敏插話。
「關州?那裡最近不平靜,能不去就別去了吧!」他擰眉深思。
連他也知道關州不平靜,所以遼國果然蠢蠢欲動?
「不行,義父生病了,就算再危險,我都得跑一趟。」我的口氣裡沒有半分商量餘地。
「妳不等阿煜把藥帶回來之后再去?」
「不等。」我用力搖頭。要是能等,我們何必日夜兼程。「我會儘快回來。」
「妳義父情況很危急嗎?」
「是。」我說謊。
但阿朔情況危急是真的,明知道幫不了大忙,但人不在,心自慌,我盤算著所有最壞的狀況,越是盤算,心越驚惶。
「目前我走不開,不然,我派人送妳去?」
「不必,義兄來接我了,他會陪我一起回去。」
「這一路相當危險......」
「我會小心。」危險是必然的,但有些事就是明知道危機重重,仍然不能不做。
「什麼時候回來?我去接妳。」他拉起我的手。
「我也不知道。」我不著痕跡地把手抽回來。
「好吧。」他低頭,從腰間拿出一塊權杖。「在南國境內,如果妳碰到任何困難,或需要馬匹、糧食之類的,只要到官府亮出這塊腰牌,就會有人幫妳。」
「謝謝。」
「妳我何必言謝,如果可以的話......」他有話含在嘴裡沒說明,我等了好半啊,他卻搖頭道:「一切等妳回來再說。」
「嗯,我會回來。」
我說得篤定,卻不知道一旦見到阿朔,還能不能這般篤定。唯能確定的是,我的心意沒變,我的愛情容不下分享,而他變不了的是成就帝王業的命運。
「記得給我捎信。」
「我會......儘量。」
「為什麼是儘量不是肯定?」他扳住我的肩膀,認真問。
「我寫字不好看。」我隨口搪塞。
「我有要妳當書法家嗎?不必了,看得懂就行。」他僵了口氣。
「是,遵命,寫信就寫信,幹嘛弄得這樣嚴肅?」我試著嘻皮笑臉。
「說話算話!」他沒受我影響。
「知道!」
在方謹離開前,常瑄先一步回來,他們因而打了個照面。
我不懂常瑄怪異的眼神,但心知他肯定有事瞞我,沒在方謹面前向他發問,是不想揭穿常瑄的身份。
我相信,他遲早會向我解謎。
第二十三章
關州城
正式啟程后,我馬上就自覺話說得太快了。要是我知道日夜兼程是這麼累人的事,一定不會把話說得這麼滿。
我們一日只離開馬背兩個時辰,三餐靠干糧解決,剛出發那几天,我的骨架几乎要被搖散了,下地時兩條腿更是抖得快站不住。后來,我漸漸適應了顛簸,儘管全身還是發酸發痛,但至少已經不會想放聲尖叫。
我不知道常瑄為什麼可以這樣輕鬆,難道練武功的人,體質就是和普通人不同?我沒問他這些廢話,因為必須把所有的力氣拿來和寒冷的天氣作戰,北國的冬季,冷得讓人咬牙切齒。
坐在常瑄身前,我全身果得像顆粽子,仍舊凍得手腳僵硬。越到北方,天氣越寒冷,聽說關州城裡早是冰天雪地,一片銀裝素果。
方謹給的權杖起了大作用,我們因而得到各地官府的全力幫忙,就是再晚,他們都會幫忙打開城門,助我們趕路。
最棒的是,在離開前,他們還會拚命塞銀子給我們。但常瑄不收,說是銀子太重,會增加馬匹的負擔。每次見那些到手的銀兩被推回去,我都氣得給常瑄擺臉色。
我諷刺他,飽漠不知窮漢饑,他隨我去說,也不反駁。
我罵他擋人財路,他不過淡淡笑答:「姑娘看不上那點銀兩的。」
我哪裡看不上?要知道,二兩銀就可以付上小敏半年薪水,可以買下十几籮筐的蔬菜水果、雞蛋、魚鴨,可以裁新衣、買暖被,也可以換上大半間屋的木炭......南國的平民生活,教會我柴米油鹽醬醋茶。
說了老半天,常瑄根本沒聽進去,我只好揚聲道:「待回程,我要用這塊腰牌大大招搖一番,勒索滿車銀子,回去和小敏吃香喝辣、到處當大爺。」
「姑娘不會再回南國了。」
他的話像一記悶棍砸上我的后腦勺,讓我滿肚子的話頓時憋住,半晌說不出口。
不回南國了嗎?心底隱約出現答案。
我拚命搖頭,宣示般大喊:「我會回去的,阿煜要帶我遊歷各國,我們要尋訪隱士謫仙人,要乘船出海、迎風破浪;我們要到大草原上放牧牛羊,見識大地壯闊,要......」
然,話越說越小聲,彷佛是心虛,也彷佛是......我在自己欺騙自己......
出了南國國境,好康不再送上門,幸而常瑄得到一匹黑色馬,那馬神駿異常,揚足疾奔便是數十裡,常瑄要幫牠取名「追風」,我說這個名字太菜市場,又說要追風不如追音、追光,音速、光速比起風速要快得多。
我講得他滿腦子亂,從「名字太菜市場」那段起,他就有聽沒有懂了,可他不像阿朔那樣愛問,會把光速、音速給追出答案,只知道我對「追風」這個名字有意見。
他退而求其次,說:「不然叫他玄月,牠是黑色,額頭又有一個月亮印記。」
我說:「這樣的話,不如叫牠包青天。」
然后,我講了包青天幫秦香蓮斬老公的故事,他聽得很不以為然;我說了包公審烏盆的故事,他揚了揚眉,不表意見。
所以打平了,我不喜歡玄月,他不喜歡包青天。
常瑄再讓步,這回學聰明了,他說:「那麼,姑娘想幫牠取什麼名字?」
我偏頭想了想,說:「叫牠黑大個兒。」
他噴笑出聲,道:「黑大個兒,這名字真別出心裁。」
行吧!我居然把常瑄這根冰棍給逗笑。
常瑄的笑聲讓我聯想到花美男的話,曾經,他告訴我:「妳有融化寒冰的本能。」
我知道,他指的是阿朔,冷冰冰的阿朔,不愛同人結交的阿朔,永遠隔著面具看世界的阿朔。
我融化他了,可是不凍人阿朔不再是我個人專有。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天氣更冷了,我已經凍得數不清這是第几天,只是不時問常瑄還有多久才會到。
后來,我慢慢不去問這個笨問題了,因為常瑄的回答永遠是「快了」,真不知道他是敷衍我還是在麻醉自己。
好冷,當雪花從空中緩緩飄下,在我的眉毛、發梢結霜之后,我開始想像,會不會來不及抵達關州,我先死在這片雪地上?
小時候看過苦兒流浪記,收留男主角的馬戲團師傅,就是在寒冷的雪地裡失去他的猴子、小狗和自己的生命。
如果我真凍死了,屍體會不會冰封千百年不腐爛?
要是真那樣,那麼回到二十一世紀的我,一定要把這段穿越時空的經歷寫成書,賺到足夠的錢,再來一趟大陸行。然后,我要重回這裡,挖出一個翔翔如生的章幼沂。
看,這個標題夠聳動吧──穿越小說是真不是假!
我一定會變成話題人物,到處有人找我去演講,生物學家、歷史學家、科學家,他們在我的幫助下,找出穿越過去的世紀大秘密......
幻想,讓我暫時忘記身上所受的痛苦。
呼,從嘴裡吐出的熱氣遇上低溫,結成霧氣,我縮了縮肩膀,縮進常瑄的胸口裡。顧不得男女有別了,我只想活著離開這片寒帶地區。
當常喧驅策黑大個兒進入森林時,我眼前一陣黑,看不見前路,只聽得見馬蹄踩在雪地裡的聲音。
「常瑄......」我的聲音微弱。
「是。」常瑄的臉被凍得更寒冽了,眼睛瞅著遠方。同他相熟的人便知,他最熱愛這號表情。
「借我靠一靠,我快冷死了。」
「是。」
他把身上的大氅拉過來,將我緊密包果在懷裡。他知道我是認真的,不是說笑。
背靠在他懷裡,我緩緩吐氣,從他身上傳來的熱氣,讓我稍稍好上几分,他的胸懷比他的表情溫暖。
「常瑄。」
「是。」
「我快睡著了。」
他的雙臂肌肉陡地僵住,騰過一手,將我向他壓近,似乎想把全身的溫度全傳給我。
「姑娘,不要睡。」他低聲在我耳邊道。
「睡著,就醒不過來了,對不?」臺灣太溫暖,我從沒碰過這樣的天氣,更沒在這樣寒冷的日子裡策馬入林。
寒風刮磨著我的臉頰,陣陣抽痛襲擊,我轉頭,想把臉埋進他懷裡,他注意到了,再拉拉大氅,連同我的頭臉統統包進去。
「再忍耐一下,我們快到了。」沉默許久,他徐徐吐出一句話。
我在他胸口咯咯輕笑。「說謊。」
「姑娘,很快就能見到殿下了。」
殿下......喔,是四爺、是阿朔,太子是他的新身分。真是的,我老是記不牢。
「要是我見不著了,你要記得告訴阿朔,是我硬逼你來的,不關你的事。」
「不會的,再一下子就到關州了。」他固執道。
「常瑄,那位武功蓋世的穆姑娘......呃,不對,是太子妃,她會不會也跟著阿朔來?」
常瑄沒應我,大概是覺得這問題無聊吧,男人上戰場,哪有女人插一腳的份?
「你再不跟我說話,我真的會睡著,拜託......開開金口......」我在強人所難,也許逼他去獵几個人頭,對他來講會容易一點。
但他開口了,為了不讓我睡著──
「姑娘失蹤之后,殿下不好過。」
「怎麼會?他左擁右抱,抱的都是他想要的女人。」不是迫不得已、不是皇命強逼,那是他挑中的女人、他作的決定。
「太子想要的是姑娘。」
又騙我?真是的,他要誆我几次才夠?我輕笑。
「殿下常撫摸姑娘給的銀鏈子,姑娘的漫畫也總是帶在身上,姑娘不在,思樂冰變得難以下口。」
是睹物思人嗎?如果我把東西抽走,他會不會好一點?
「不對,阿朔要的是功名大業,他要名垂千史,他要的是一個能和他並肩作戰的女人。」
那個女人不是我,我很清楚自己有几兩重,這件事在我永遠撐不起一個像樣的面具同時,便種下註定。
愛情很好,但在愛情背后,生活是現實的,而在帝王的愛情背后,生活是殘酷的。我不想當老大的女人,偏偏愛上一個想當老大的男人,這叫做錯誤,選擇錯誤、認定錯誤......人們總是要為自己的錯誤付出代價。
「但是,偶爾殿下需要一個能讓他幸福的女人。」
「這就是問題重點了,我很貪心,不當偶爾,要當『經常』、『總是』、『隨時隨地』,至于『偶爾』,讓愛當的人去當吧。」
這些話,我說過一遍又一遍,怎麼所有的人全都當成笑話?是我的要求不符合時代,還是女人說這種話,就只能純粹是幻想和任性?
縮在常瑄懷裡,我伸手環住他的腰。他僵了一下,我注意到了,但......不管,放肆就放肆吧,反正我從來不把婦德看成一回事。
我把他想像成阿朔,用想像讓自己開心,瞇著眼,任腦袋搖搖晃晃,想著阿朔逼小扇子替我弄來熱騰騰的油條豆漿,想著阿朔低醇的歌聲......
※※※※※※
這一覺,昏沉沉的,不知道睡過多久,朦朧間總覺得有人在輕觸我的額頭,是阿朔嗎?
心一緊,我猛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一間暖烘烘的屋子裡,角落燃著炭火的盆子,正源源不斷傳來熱氣。轉頭,我看看周遭,這是間雅致的屋子,不大,但干淨清幽。
后來,我才知道這裡是端裕王府。
和其他王府一樣,府裡有一道東西隔牆,將端裕王府分為內府、外府。外府是端裕王議事、參軍辦公之處,而內府為家眷居處,占地比外府大得多。但不管內府外府,都是亭臺樓閣、恢宏氣派。
我想下床,可才推開被子就覺得寒冷,只好把被子披在身上,穿鞋下床。
模樣不好看,但我還是果著被子在屋裡屋外繞了一圈,反正已經當了很久的粽子,不差這一下。
這是幢獨棟的樓閣,兩房一廳,屋外有個小小的園子,由于是冬天,沒有什麼漂亮的植栽,走出院子,外頭是更大的園子,放眼望去,有几幢和這裡相似的獨棟樓閣。
我們來到關州了嗎?常瑄去哪裡了?去見阿朔?戰爭開始發動了?端裕王對阿朔出手了沒?
很多個問號在腦袋裡面轉圈,卻苦無人可問。
回到屋裡,倒了杯茶水,我支手托住下巴發呆。
苦惱呵,二十几日的路程,並沒有讓我想到可用的辦法來幫阿朔,我唯一的辦法竟然只是把常瑄帶到這裡來幫他......錯了,不是我帶常瑄,是常瑄帶我,而帶上我對他而言,是多帶上一個包袱,于人于事,都無補。
話說回來,常瑄會帶阿朔過來嗎?我們馬上要見面了,對嗎?再見面要說什麼?
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嫁給宇文謹,也沒有那麼熱愛和親,都是皇后娘娘逼迫我,我只是一個可憐的小小民女......
沒道德、沒良知啊!就這樣大刺刺挑撥人家母子感情?
還是裝痞子,嘻皮笑臉對他說:哇,已婚男子果然更見成熟穩重,糟糕,那麼帥的男人,兩個嫂嫂待在家裡,可要大大擔心了。
天,我腦袋都裝些什麼啊?戰事當前,危機重重,阿朔哪有心情同我說這些無聊小事!不過......沒錯,我不就是屬于「無聊小事」那個範疇?
胡思亂想間,常瑄進門,他見我坐在廳裡,全身縮成肉球,抿唇偷笑。
「沒見過怕冷的女人嗎?」我瞪他一眼,眼光順著他的身子往后看。
並沒有,那裡沒有阿朔。
微微地,我失望。
他收回笑臉,到裡屋把炭盆搬出來,放在桌子下面。
「這裡是哪裡?」
「裕王爺的府邸。」提到端裕王,他的臉龐陡然嚴肅起來。
「阿朔到了嗎?」心提起,我怕他回答──殿下到了,但不想見姑娘。
「殿下還沒到,目前駐軍碁縣,那裡離這裡還有兩天路程。」
「是這樣啊。」我緩緩吐氣......幸好,是沒到,不是不想見我。
「姑娘,我們趕去碁縣和太子會合好嗎?」
「為什麼?我們在這裡等他吧,他總是要來的。」兩天很好,我還需要一點時間作心理準備。
「邊關恐怕不守了。屬下剛和端裕王談過,目前兵力不足千人,弓箭武器所剩不多,最近遼國大兵蠢蠢欲動,怕是這一兩天就要來攻城。」
「所以這次的戰事並非裕王爺的陷阱,遼國的確大舉來犯?」
「目前看來,似乎是這樣。」
我不知道這算好消息還是壞消息。慶倖的是,對付阿朔的不是自己的兄弟;擔心的是,眼前他將有一場硬仗要打。
但兩兩相較,我還是開心的,沒有內賊,相信以阿朔的能力,應付入境來侵的遼國大軍,絕對綽綽有餘。
常瑄見我眉飛色舞,憂心提醒:「姑娘,很多事,往往不如我們雙眼所見這般簡單。」
我瞪他。他吃了阿朔口水?連說話口氣都和他主子一模一樣。
「如果邊城不守,百姓怎麼辦?端裕王打算退守了嗎?」我問。
常瑄不語,沉著眉頭。
「我們可以躲到碁縣、躲在阿朔的大軍背后,關州的百姓也可以跟我們一起逃走嗎?」我追問。
「裕王爺沒別的辦法了,只能做最后一戰。」
「而這戰必輸無疑?」
「是。」
「裕王爺會留在城中,與軍民共進退?」
「我剛得到的消息──是的,裕王爺是這樣打算。」
常瑄的話讓我對裕王爺多了几分好感。
若不是走到最后盡頭,若不是毫無勝利希望,誰會去打一場沒把握的戰爭?但他要和全關州百姓共進退呀!光是這點,就沒道理指控他通敵。
「常瑄,帶我去城上看看。」
「那裡太危險。」他連想都不想,直接反對我。
「躲在這裡就不危險?城破了,我躲到哪裡都危險。」
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麼,拉弓?力氣不夠,箭大概只會射到自己的腳底板;拿刀子與守城士兵同仇敵愾?算了,不等對方砍來,我就會被自己的刀子弄到肌肉拉傷。
但我不能不去!為什麼?不知道,就是一股衝動,逼著我不得不行動。
常瑄還在猶豫著,我才不管他同不同意,丟下棉被就往外走。我篤定了,他非跟上來不可。
打開門,凜風撲面而至,雪已停止,但風刮若狂,滿天滿地的銀白世界是這般潔淨美麗,偏偏人心貪婪,戰爭、算計,讓純潔埋入危機。
歎氣,我快步離開院子。
果然,我還未轉出園門,常瑄就從后頭追上來,一陣暖意隨即從頭上蓋下。那是他的大氅,我記得這個味道。
我偷偷笑開。贏不了他的固執,但我拗起來的時候,他一樣拿我無可奈何。因此,在堅持度這件事情上面,我們不相上下。
※※※※※※
走出端裕王府,城裡的情況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嚴重。
到處都有傷兵,還有好几個臨時搭起來的篷子,收容著傷兵和從城外進來的流民。天氣那樣冷,只有几個粥篷邊有些微暖氣,手腳還能動的人統統聚到那裡去了,而重病、重傷的人們隨意躺在篷子裡,兩個大夫忙到連話都說不出口。
再走一段路,就見怵目驚心的血凝在雪地上,几十個人東一個、西一個地橫在地上,有藍衫布衣,有錦羅貴人,也有穿著軍服的士兵。
我蹲下身,觸著他們的脈息,冰冷的肌膚染上我的手指。
他們都是救治不及,從篷子那邊送過來的吧!幸好天冷,否則不是要疫情四起?
看著滿地的屍體,我輕聲歎息。死了,統統死了,好簡單喔,閉上眼睛便與天地隔絕,在戰爭裡、在刀光血刃下,從不分王公貴戚、賤民草芥。
有人說,戰爭燒的是銀子,但我不認為,戰爭燒的是人命,一把火起,人死得少的,稱王,人死得多的,俯首稱臣。
可悲的是,這樣的殺戮,即使歷經千百年,即使人類文明走到頂點,仍然無法避免。可憐的人類,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理解──戰爭不是問題根源,真正的問題在于貪婪。
起身四顧,我看見許多百姓收拾家私準備逃命。
逃?他們逃得過遼人的快馬?如果關州失守,接下來還有多少個州郡要遭殃、多少的流民要在這樣寒冷的冬天裡失去生命?
胸口滿是說不出的沉重,加快腳步,我在常瑄的引領下,登上城牆。
士兵已然失去鬥志,三三兩兩靠在牆頭,哪有半分和敵人對仗的氣勢?這樣的兵,關州怎麼守得住?
這時,兩個身著戰甲的男人,自遠處向常瑄走來。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端裕王,雖然他有几分狼狽,衣服沾了干涸血跡、些許髮絲散落,但他的確如傳說中般豐神俊朗,體貌軒昂。
花美男曾形容他是「好人、大善人,如果妳看到我會流口水,見到他,妳就會撲上去,把阿朔忘在一邊」。
是啊,端裕王都不知道几個日夜沒梳洗、沒合眼了,還是一派的雍容貴氣。況且,一個站在戰事最前方的王爺,你能說他不是好人、大善人?
只不過,花美男還是說錯了,端裕王長得再好,我也沒有撲上前的意願,因為無論如何,我都沒辦法把阿朔忘在一邊。
即使遠離,即使失去交集,阿朔就是強勢地霸住我心底位置,不肯出讓。你說,我能拿這個霸道男人怎麼辦?
「常將軍,你不是要到碁縣?」端裕王對常瑄拱手,分毫不見高高在上的王爺姿態。
我對王爺點頭,沒同他多作交談,轉身去觀察附近的情勢,順便問了守城士兵一些話。他們指了指二裡外的營帳,憂心仲仲。
在城牆上繞過一圈之后,我走回常瑄和端裕王身邊,擰眉問:「是不是只要撐過兩天就可以了?」
端裕王直視我,和我目光交接,我的眼神堅定不移。
我很清楚,要說服別人,最重要的是堅定態度,我必須相信自己辦得到,才能說服對方我辦得到。
「對,但是我們守不了兩天。我的士兵死的死、殘的殘,留下來的都是老人小孩,何況我們連羽箭都剩不到百枝。」他神情肅然,雙目不怒而威,冷冷地審視著我,眼底閃過一抹疑問。
「我問,是不是只要再守兩天就可以?」我把話再重複一次,態度更見堅定。
「是。兩天后,太子就會帶兵過來。」端裕王回答我。
「王爺估計,大遼將在今夜來犯?」
「是,就算不是今夜也會在明夜之前攻城。我猜,太子帶領大軍來關州的消息,已經傳到對方耳裡。」
「好,請王爺集合全城百姓,告訴他們,覆巢之下無完卵,這一仗,需要大家齊心協力,才能保住家園。然后請百姓將受傷士兵和遊民移入家裡,再收集棉被、大鍋子、柴火和牛皮到城牆下待命。」
「姑娘要做什麼?」
「關州城門厚重,不易攻破,敵人只能用繩梯爬上城牆,殺死城上守將再大開城門......所以,我們不能讓他們上城。」
我說的是廢話,惹得端裕王身邊的大鬍子將軍輕蔑嘲笑出聲。他大約認定我不過是個無見識的女人,憑什麼在這裡發號施令?
但,我會讓他刮目相看。我不等他笑完,直接對端裕王說:「請王爺讓百姓把鍋子、柴火帶到城牆上,架鍋、燒火,將雪水融化,再以牛皮紮成管子,一端放在鍋裡,一端對著城外,用水攻打企圖攀上城牆的遼國士兵。」
這是虹吸管現象,我要水淹敵軍。
「水攻......」大鬍子將軍開口又要笑我,但他才吐出兩個字,眼睛候地瞠大。「妙啊!這天氣,水一潑,馬上會在人的身上結出冰珠子,就算遼狗再不怕冷,也敵不過這樣的攻勢。而且,這天候,什麼東西不多,就是雪多。姑娘好聰明,居然想到用冰雪當武器。」
「可是遼人擅長弓箭,若登不了城牆,他們定會以弓箭長攻,姓都在城上,那麼多條人命......」端裕王說。
「所以我需要大量棉被。王爺不是說羽箭已不足百嗎?諸葛亮有草船借箭,我們就來個棉被借箭,將被子勢成束,立于城牆邊,假扮成人。就怕他不在晚上攻城,他若要夜攻,必看不清城牆上站的不是士兵而是棉被人,這下子,箭有了,又能多拖上一天,豈不是一舉兩得?」
端裕王展顏笑開,眼底隱隱浮上佩服。「姑娘好計謀。」
「是不是好計謀,還得看王爺的影響力大不大,有沒有本事說服百姓留下,為守住家園齊心合力打贏這一仗。」
大鬍子將軍呵呵大笑。「這就不勞姑娘操心了,咱們王爺親民愛民,最得百姓擁戴,這事兒,只要一聲令下就能辦得。」
「王齡!」端裕王喝令。
「末將在。」大鬍子將軍領命。
「照姑娘說的去辦,在日落之前,把所有的東西都準備齊全。」
「是。」
大鬍子將軍走了,我回頭,看見常瑄似笑非笑的眼神。
幹什麼啊?這不像他,他還是當面無表情的門神比較合適。
「幹嘛這樣看我?」我旋過身,在他身旁低語。
他俯下頭,用我一人可聽見的聲音道:「誰說姑娘不是可以和太子並肩作戰的人?」
他的話炸紅我的臉。這樣便算並肩作戰了?我不知道。
「請問姑娘是......」端裕王問。
「我叫吳嘉儀,是常將軍的結拜妹妹。」
常瑄沒反對我的自我介紹,畢竟章幼沂這個名字已經在南國生根,我的身分越少人知道越安全。
「姑娘從何得知這些戰場上的事?」他看著我的眼神裡帶著濃濃興趣。
這樣的眼神,我接觸過太多,雖然不知道他存了什麼心思,但有沒有歹意,這點我還是看得出來的。
「我讀過三國,其他的......舉一反三。」我模糊其詞。
「姑娘好聰慧,不知府上哪裡?是哪位大人的千金?」
「我是平民百姓,爹娘很早就不在了,這些年跟著義兄四處闖蕩,見聞自然是有的。」
「果然,女子還是不能關在閨閣之中。」
他的話讓我詫異,我盯上他,笑問:「王爺也這樣認為?」
「我的王妃經常把這話掛在嘴裡,聽久了,本王多少也被同化。」他的手背在身后,眼角、嘴角有著藏不住的笑意。
「王妃?」
「她是溫將軍的千金,溫雪華,我唯一的愛妻。」提及妻子,他眉眼間抹上蜂蜜,把他眼底的銳利與鋒芒掩去。
「唯一?」他的話撞上我的心。身為王爺,他怎肯屈就「唯一」?
「可不,她說自己是妒婦,如果我娶妾,就要整治得她們痛不欲生,為了她的名聲著想,說什麼我也不能納妾。」
我呆呆望他,一個不肯壞妻子名聲而納妾的男人,真會是阿朔嘴裡那惡計使盡,只為登上皇位之人?會不會是阿朔誤解了?
總不能因為七日散產于關州,便認定下毒之事是端裕王指使,那麼阿煜治得了七日散之毒,是不是也要懷疑他和端裕王合謀,共制毒品?
說不定,是壞人為了嫁禍端裕王,而採用關州產的七日散;說不定某人與端裕王和阿朔有深仇大恨,刻意挑撥二人,使他們自相殘殺、兩敗俱傷;說不定七日散只是禹和王的臨時起議,與端裕王毫無關系......我想了十几個「說不定」,企圖解釋端裕王不是阿朔和花美男想的那樣。
「常將軍、吳姑娘,少陪了,我要去看看下面準備得怎樣。吳姑娘,等這場戰事過去,我必安排妳與王妃見上一面,我相信妳們會談得來。」
「是,多謝王爺。」我屈膝褔身。
他離開,留我和常瑄在城牆上。
又下雪了,我拉拉大氅,這冷,透進骨頭、滲進心肺。
斜斜地靠在牆邊,我遠眺遼人帳篷,若有所思。
他們的進攻只是因為中原人嘴裡的野心勃勃?才不是,他們要的和所有人一樣,一處莊園、一個安定的生活圈,只不過得不到,只好搶。
戰爭這種事,千百年來不斷發生,古時候搶士地、搶珍珠財寶,現代人搶石油、搶能源,哪有差別?
「姑娘,天冷,我們下去休息。」
點點頭,我在常瑄的攙扶下離開,一路走一路想,心裡想著阿朔、想著端裕王的「唯一」,想著即將開打的戰爭,想著掉進古代之后所有的經歷。
如果來不來,是可以選擇的話,我肯不肯走上這一遭?我問自己,問真心,決意問個透澈淋漓──
終于,我笑了。
是的,如果可以由我選擇,我願意。
※※※※※※
夜裡,遼國人果然來襲。
雖然常瑄說了千百次危險,我仍堅持站在城頭和百姓共同作戰。火焰熊熊燃起,無數冰雪融成清水,百姓們合作接力,有條不紊地將白雪一擔擔往城牆上挑。
火光照亮了每個人的臉,端裕王、常瑄、士兵、百姓,每個人都緊張萬分,但沒有半個人鬆懈,這是他們為自己打的仗,不是為了別人。
綿綿細雪白天空而降,我應該感到寒冷的,但心中卻熱血沸騰。我痛恨戰爭,但這場仗不能不打。死咬住下唇,我們只有一個選擇──非贏不可。
牛皮水管卷得很緊,把裡面的空氣全擠出來,只要一聲令下,將水管一端放入鍋裡,再迅速打開水管,水自會流進管子裡,我們只要繼續保持鍋裡的雪水夠用就行。
即使如此,我還是徵調了大量的木桶在一旁待命,就怕臨時匆忙趕制的牛皮水管不好用,到時,只好用人力沖水法,把敵軍給沖下城牆了。
我耐心地等待敵人爬到城牆三分之二時,才對大鬍子將軍一點頭,由他發號令噴水。
當水管打開,溫溫的雪水噴到敵人身上,瞬間結成冰柱。水不斷往下噴,大遼士兵紛紛凍得拉不住繩索,從半空中直落地面。
第一撥人失敗,他們又派出第二撥......就這樣,不到半個時辰,城牆下已經躺了不計其數的遼兵。
城牆下,光線實在太暗,敵軍不知我們在做些什麼,沒有弓箭、沒有鮮血,只見自己人不斷從牆頭掉落至地面。
一堆我聽不懂的胡人吼叫聲傳了上來,我聽不懂,端裕王替我翻譯。他說,遼人在喊冰蛇、鬼魅之類的渾話。
這時候,有部分水管破裂、從中斷掉了,不敷使用。我想也不想,提了水桶就要去鐵鍋裡接水,哪知道木桶比我想像中重得多,再加上地板上全是水,一個踉蹌,我差點兒摔倒,幸而端裕王眼明手快,在我倒地之前接住我。
「多謝王爺。」
「吳姑娘不必客氣。」他扶我站穩,笑著說:「姑娘還是站在旁邊好生休息,動腦子的事由姑娘來,做粗活的事,就讓我們男人來。」
我知道,他在調侃我手無縛雞之力,但我沒回嘴,因為他接過我的水桶,轉身加入百姓當中。
一個不顧身分尊貴、與百姓攜手同心的王爺,我無法相信他會為了權位犧牲弟弟、犧牲五萬大軍。
沒多久,城下所剩不多的遼軍紛紛策馬往回賓士,似乎是放棄用繩索攻城了。裕王爺于是一聲令下,讓眾人撤鍋爐、除柴薪,再將卷成捆的棉被密密麻麻地排到城牆邊。
王將軍下令,讓所有百姓退到城牆后頭,而士兵藏身于棉被卷中。
過不多久,遼軍果然開始放箭,密密麻麻的羽箭不斷從空而降,我和民眾躲在牆下,生怕聽見城上士兵呼叫。
我希望這些棉被能為他們擋去所有攻擊,希望這場戰爭不要折損任何一名大周士兵。我閉上眼,雙手在胸間握成拳,暗暗向上蒼祈禱,庇佑這群善良的人。
這一戰,打到天色將明,遼人才退回營地。
事后整理統計,才發現虹吸管替我們擋了千百人于城下,而棉被則為我們賺上十萬羽箭。重點是,大遼對于自己為何落敗,還摸不著頭緒。
讓我感到欣慰的是,這次的戰爭,沒有人傷亡。
第二十四章
太子長征
「援兵到了!」
在我們收拾著戰事過后的淩亂同時,一聲「援兵到了」,讓全城軍民士氣大振。
天色隱隱放亮,滿地的白雪在晨曦間漸漸清晰,我跟著常瑄和潮湧而來的百姓往城外走去。
說不待在他的身邊,說不願讓嫉妒猙獰了面容,我卻還是來到這裡;說痛恨戰爭,卻投身戰事裡。真不知是我太過心口不一,還是時局迫人?
阿朔來了,知道昨夜那場戰事,他是會笑著對我說「果然是聰慧得無與倫比的章家姑娘」,還是會把我拉到沒人見著的地方,牢牢圈在懷裡,再把我痛?一頓?
我不知道阿朔會怎麼做,卻知道自己的行為不道德。
覬覦一個有了老婆的男人,和強盜差不多,可是我無法扼止胸口裡那顆興奮過度的心臟。它一次次敲響著,訴說著阿朔來了、阿朔來了......那震耳欲聾的響聲,讓我的欲望脫韁狂奔。
站在人群中,我引頸而望。
大地傳來震動聲,微薄朝暾間,遠方的土地有滾滾煙塵騰起,天際褪去最后一抹夜色,星子西沉,天光穿透灰色雲層,在靄靄白雪間投下光芒。
一列列兵馬重裝列陣,依序而行,靴聲震動人心,揚起點點冰雪。
來了,五萬大軍,足以喝退敵軍的兵馬!
帥旗迎風飄搖間,兩列鐵騎親衛簇擁著三騎並駕馳出,當先那人身披玄色蟠龍戰袍,按韁佩劍,身形挺拔傲然,眉目如星,彷佛俯瞰天下般。
冬日天色陰沉,唯他像一輪驕陽,光彩奕奕,炫目而不可逼視。熟悉的身影落入眼簾,酸酸的、澀澀的,說不出的滋味和著他的墨色大氅迎風翻卷。
好久不見......用這樣的話當開場白好嗎?
情不自禁地,我向前走兩步,卻讓常瑄拉住,回頭,見他輕輕地對我搖頭。
為什麼?我不懂,他不是一心把我送到阿朔面前嗎?
把眼光調向阿朔,見他抬手,千萬兵馬立時肅然,然后,我看見了──他身后一左一右跟著兩個人,左后方那個是個滿面紅光的白醫老者,而右后方......是個穿著紅袍的巾幗英雌,她坐在一匹通體雪白的牝馬上。
她,我見過,在御花園裡、在被芮儀公主攔下那天──一個穿著玉蘭色錦鍛宮裝,手抓著柳枝撥弄湖水,無意加入戰局的女子。
那時候,我從她眼中看見久居深宮所練就的堅強沉穩。
她下馬、向前,我夾雜在人群間看她,清清楚楚。
她身量略高,身材曲線標準,有一雙小山眉,眉長入鬢,疏密均勻,暗蘊著英氣,是個端麗女子,尤其雙眸如水,神韻流動間,睿智可見。
「她是誰?」我退后兩步,退到常瑄身邊。
「穆將軍和太子妃。」
常瑄不知道我指的是誰,兩個都說了。
穆將軍,剛直不阿、擇善固執、重情重義,深諳治亂世之道......這是阿朔對他的評價,至于穆可楠,再次遇見,我也有了我的評價。
我看著並立的兩人,嘴角露出一絲嘲諷,是自嘲、自厭。
瞧,我多有眼光,當時就知道她不同凡響,就知道能在深宮裡熬出頭的人,非得像她那樣的女子不可。有那麼美好的女人相伴,還說他不好,常瑄啊常瑄,你怎麼就敢欺弄我?
轉身,一縷苦澀掠過心頭,促使我的雙足疾奔起來。
「姑娘。」常瑄拉住我。
我回頭,發覺在我忙著自嘲同時,端裕王奔向前,阿朔下馬,兩個兄弟緊緊擁抱。
多麼兄友弟恭、和樂融融的畫面。
心結解除了吧?這一切不是端裕王的自導自演,他再壞、再想登上太子之位,也不至于拿千萬百姓的性命來換阿朔一命,阿朔只是草木皆兵、自己恐嚇自己罷了。
穆可楠和穆將軍也跟著下馬,他們分立于阿朔身邊。
我退得夠遠了,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什麼,只能很清楚地看見那對珠聯璧合的男女,依偎站著。
阿朔畢竟是有眼光的,挑一個能和他上場殺敵、能為他治理六宮、能把那張面具牢牢戴上的女人,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咽下酸水,我想告訴常瑄,說他弄錯了,穆可楠才是可以和阿朔並肩作戰的人,我不是。
甩開常瑄的箝制,我連連退開几步,感覺胸口有股說不出的鬱悶,旋身,我快速從人潮中奔出。
吸氣呼氣間,疼痛從肺俯肝腸間慢慢升騰上來,一點一點加深,越來越難扼制,翻騰到腦中,轉為沸騰怒火。
好,真是好得不得了......
說什麼會給我我想要的愛情,給她們她們想要的榮華與富貴,只是榮華富貴嗎?連戰場都一起來了呢!如果不是生死與共、如果不是鶼鰈情深,這麼危險的地方啊,怎麼連太子妃都帶上?
就說吧,男人的話不可信,甜言蜜語聽聽可以,千萬別認了真,否則走到后來,痛的是自己。
笨蛋,妳在怨什麼啊?是妳先退出的,是妳說不要嫉妒遺憾的,憑什麼怨他?他沒錯、穆可楠沒錯,是妳自己一廂情願,為他千里迢迢、穿山涉水。
離人群已經越來越遠,可是該安靜下來的心並沒有跟著平靜。
可能是因為走得飛快,所以心臟止不下來吧。
不礙事的,等我回去好好洗去一身髒汙,等我躺到床上好好睡上一覺,等我把那個什麼丸什麼藥給吞進肚子裡,自然就......就所有的身體機能統統恢復正常了。
對,就是這樣。
我沒有傷心喔!真的,半點傷心都沒有。
是我不要阿朔的!
像我這麼聰明的二十一世紀女生,怎會不暸解愛情與費洛蒙有關,這不過是某種生物機能,用以繁衍后代,至于天長地久、生生世世,那些情詩豔詞,只是詩人們在短暫時間裡,荷爾蒙分泌過量的渾話,作不得准。
所以我眼角流的不是淚水,是......空氣濕度過高結下的冰珠子。
心酸沒道理、嫉妒沒意義,眼前這幕是我和阿朔共同選擇之下產生的產品,至于......后悔嗎?阿朔臉上哪找得到半分后悔,而我,憑什麼后悔?
不后悔的,這個世界缺糧食、缺水、缺能源,什麼都缺,獨獨不缺后悔,既然不缺,我何必無聊到去大量製造?
所以,弄清楚了,我半點都不后悔。
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的方向感几時變得這麼強,居然在滿腦子混亂的情況下,一路走回端裕王府。
「姑娘回來了!」
「姑娘回來了!」
「姑娘回來了!」
才進門,第一個見到我的女子便出聲驚喊,之后,第二個、第三個......好多人圍在我身邊。
「謝謝姑娘救下關州几萬百姓。」
「姑娘是救苦救難的菩薩,感激姑娘啊!」
「沒有姑娘,關州城怎麼過得了這關?」
突然間,冒出許多粉絲,讓人几乎招架不住,我真的很想擠出兩個笑容應付一下粉絲群的,但勉強是件好困難的事......何況又是在我的心臟極度不合作的情況下。
「姑娘累了。」常瑄面容一沉,伸手將她們排開。
看見常瑄,我終于想起來,自己的方向感為什麼突然好轉的原因了。原來方才那個時不時拉住袖口的力量來自于他。
幹嘛跟來?他應該待在他主子身旁。
「是啊、是啊,忙一夜,早該累了,咱們去給姑娘端熱水、做吃食去。」一個女孩揚聲喊過,几個人一哄而散。
這時,一位雍容華貴的女子走到我身邊,看起來很年輕,不超過二十歲。
鵝蛋臉,新月眉,明眸含怯,她薄施粉黛,穿著玉色織銀鸞紋裳,外罩薔薇紗羅衣,發間別著一枝白玉錦鯉長簪。
是端裕王妃吧,小祿子形容過她。小祿子說,端裕王妃是個和善可親的人,她對誰都好,賞賜大方,不把下人當下人看待,人家說龍配龍、鳳搭鳳,端裕王爺就該配上王妃這樣的人物。
如果小祿子的說法是對的,那麼阿朔就該配上穆可楠,因為他們都是英姿颯颯、有勇有謀的菁英級人物。
掩不住歎息,我彎腰褔身。
「王妃,小女子見禮了。」我艱澀道。
再不肯勉強,在裕王妃跟前,我仍得謹守分寸。
誰說我沒改變?我變了,變得小心謹慎、變得多心多慮,變得瞭解什麼時候該卑躬屈膝。
「客氣什麼呢?若是沒有姑娘,而援軍未到......我真不知道關州城百姓會變成怎麼樣。」她激動地握住我的手,軟軟的掌心和她的人一樣溫暖。
「不擔心,就算我沒來,王爺吉人天相,碰到再大的困難,也會領著全州百姓安然度過。」
「謝謝,謝謝姑娘......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如果姑娘願意,我們結為姊妹,好嗎?」她的眼睛閃閃發光,淚水泡濕了黑亮的眼珠子。
面對她的盛情,我沒辦法說不,回握她的手,輕點頭。她是好人,端裕王是好人,到目前為止,這是我的認知。
「多謝王妃厚愛。」
「妹子,從今而后,我是姊姊,妳是妹妹,別再喊我王妃。」
「是,姊姊。」我很疲憊,卻仍擠出笑容同她說話。
「那我去備下香案,讓我們......」
「吳姑娘很累了。」常瑄朗聲阻止。
她看看常瑄,輕聲笑開。
我不知道常瑄是怎麼介紹我們之間,但他的過度維護,誰都要想歪吧。但我沒力氣解釋,任她去想像,反正不關我的事。
「是呀,瞧我糊塗的,忙了一整夜,誰都要累壞的。妹妹先回房休息,等休息過,咱們再談。」王妃退開兩步。
「謝過姊姊。」
送走王妃,我轉身回屋,沒想到一陣暈眩,差點兒站不牢,幸而常瑄手腳俐落,一舉臂便將我扶起。
是真累了吧?我還以為自己有本事和城牆上的士兵再多撐上一夜呢!原來我的體力不如想像中好。
我走著,常瑄亦步亦趨,我知道他在擔心什麼。歎息,我停下腳步,偏頭望他。
「常瑄。」
看著他的眉目,發覺他也狼狽了,從南國上路之后到現在,他都沒有好好休息過吧?又是一個熱愛責任的男人。
「是。」他站定,眼光在我臉上搜尋。
擔心什麼?擔心我難過?想要好意地同我說上几句──殿下心底有姑娘、殿下是身不由己、殿下收著姑娘的物件日日思念......別了吧,這些陳腔濫調我已經聽膩。
「我沒事的,只是乏了。」
我緩緩伸手撫向自己胸口,不痛,一點也不痛,沒有萬箭穿心的痛楚,沒有心碎心裂。
對,即便痛得想撞牆,我也要咬緊牙根說不痛,只要自欺欺人,欺過天地、欺得世界,欺得緊了,就能讓自己的感覺遲鈍。
「常瑄知道。」
「你會去見阿朔嗎?」
「會,等姑娘睡下,常瑄就去見殿下。」
我點頭。「見到他,就跟他說,我很好,毒解了,我在南國的后宮......很受帝王寵愛。」
他沒應我,我旋身背對他。要求一個忠僕對主子說謊,是過分了,但我偏要任性這一回,就算為難他也無所謂。況且,他不也為難我?若非他的固執,我怎會出現在這麼危險的關州?怎麼會在這裡,親眼目睹阿朔的幸福?
他欠我一次!
「不能嗎?」我催他應承。
「不能。」他走到我面前,滿臉抱歉。
「為什麼不能?」
「太子很早就知道嫁給南國國君的是橘兒姑娘。」
這麼快就知道?騙我,這時代有手機、有電話,還是電報也被發明出來了?我惡瞪他。
氣喪,我發他什麼脾氣呢,又不是他的錯。「阿朔知道你找到我了嗎?」
「書信......應該未到。」
「好,那你告訴他,你沒找到我,說你收下三爺的密旨趕往關州助他。」
他又皺眉?不能說謊嗎?拜託,說個謊沒事的,道德不是讓人活下來的重點要目。
「如果你不這麼說,我馬上離開,這次我不回南國,我要走得讓你怎麼都找不到,你很清楚,我不吃太醫開的藥了,你再沒本事憑藥單找到我。」
我竟然恐嚇一個比我高上一個頭的男人,要不是太累,我肯定會笑著說自己發瘋。
「姑娘,請不要為難常瑄。」
「我為難你?有沒有說錯?是你在為難我吧。常瑄,你也看見穆將軍跟來了,你期待他知道什麼?你不也在我想奔上前的時候拉住我?不也知道怎麼做對阿朔最好?」
見他垂下眉,我知道自己說服他了。
「太子之位不穩,是你們說的;阿朔需要穆將軍的支援,也是你們說的。如果不願意說謊,好,隨便你吧,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我下通牒,惡劣地把問題丟給他。
「如果姑娘願意......」
「願意什麼?」
「回到殿下身邊。」
他在想什麼?太子爺三妻四妾理所當然,只要我不爭身分、不爭排名,阿朔會更加寵愛我?
笨常瑄,我要是過得了自己這關,怎會選擇遠離皇宮?何況皇帝皇后那裡才難過關呢!他們根本不要我待在阿朔身邊。
「你傻了嗎?我是和親公主,人不待在南國后宮已屬抗旨,你還要阿朔和我攪和在一起?假使皇上怪罪阿朔,認為這是阿朔一手主導的,怎麼辦?你比我更清楚,有多少皇子、后妃、大臣睜大眼睛在尋他的錯,你真要他落人口實?」
如果我之前的話沒有成功說服他,這段肯定說服他了。常瑄是個忠僕,事事項項為主子著想的忠僕。
「是常瑄想錯了。」他低頭。
知錯就好,不作夢對誰都好。
點頭,我輕聲說:「如果你最近不回王府,我能理解。」
阿朔見到他,肯定有許多話要說,並且,他必須留在阿朔身邊護他周全。
「可是......」
「如果我們之間達成協議,我發誓會留在這邊等你,哪兒都不去。」我做出承諾,安他的心。
他不語。
我繼續說服他:「等戰事結束,你送我回南國好不好?我很喜歡那裡,想在那裡落腳,你把我帶來,就要負責任把我帶回去。不然,我的方向感奇差無比,很容易迷路的。」
這些話三分真、三分假。
真的部分是,假使我非要在這個時代待到紅顏老去,那麼,長長的一輩子,我要在南國定居。在那裡,有兩個好友相伴,日子會愜意得多。假的是,我不想常瑄送我,只要戰爭稍見緩和、路上平靜,我就會自己想辦法回去。
他考慮好半天,用力點了頭。「那麼,姑娘......」
「你去吧,我說過的話一定做到。」
臨行,我沒忘記對他再三保證,雖然說謊很要不得,不過,我有義務讓忠心耿耿的他安心。
送走常瑄,鬆口氣,沐浴過后,我躺回床上,很累,卻閉不上眼。
那些前塵舊事一點一滴回籠,阿朔的喜、阿朔的苦、阿朔的無奈.......
要是以前,我肯定要說:「皇帝這麼辛苦的職業,聰明的人千萬別去碰,偏偏越是聰明的人,越放棄不了名垂千史的誘惑。」
說不定我還要嘲諷几句:「真是笨吶,光陰流過千年萬載,聖君又如何?頂多是史學家筆下的兩句話。」或者冷笑兩聲道:「豐功偉業?鬼話,不過是虛榮心作祟。」
可經過昨夜那場戰爭,這般涼薄的話,我再也說不出口了。
我再不能否認,國家的確需要一個能幹、有智慧的人來領導,他的一句話、一個動作、一道旨意,影響的是天下百萬蒼生,這麼有能力的阿朔,怎麼可以不為百姓對太平盛世的期待負責任?
心中感慨萬千,擁起棉被,那些過往一幕幕躍入腦間。阿朔、花美男、鏞晉......那些負我、被我負的好男兒,但願他們一生平順,但願他們都能完成夢想,創下不朽功業。
※※※※※※
清醒的時候,發現屋裡多了兩個婢女,見我起身,她們忙走過來服侍我穿衣。
「妳們為什麼在這裡?」
「王爺、常將軍在營帳裡和太子殿下商討大事,恐怕好几個日夜都不能回來了,王爺吩咐王妃好好照顧姑娘,王妃便派了鴛鴦和翠兒來服侍姑娘,我是鴛鴦,她是翠兒。」
翠兒的臉圓圓的,笑起來眼睛瞇成兩條線,是可愛型女生;鴛鴦的身形修長,眉目清秀,不太喜歡笑,但看起來溫婉動人。
她們都穿著櫻粉色襖袍下搭月華裙,翠兒白嫩的手腕間戴著翠玉觸子,鴛鴦的手上則掛著金釧兒,一看便知她們是等級不低的婢女。
「勞王爺費心了。」
「翠兒和鴛鴦很高興能來服侍姑娘呢。」
說著,翠兒扶了我到廳裡,桌上早已擺好几道菜,鴛鴦忙著擺碗布筷,她們拿我當皇太后招待。我笑笑道:「都坐下,一起吃吧。」
「奴婢不敢,這是王妃特地吩咐廚子做的,剛剛見姑娘睡得沉,還撒下去,讓他們重新溫過。」
「妳們陪陪我吧,有人相陪,飯才吃得香。」
我真是需要有人陪著說話、需要有人替我趕走寂寞,不願腦袋瓜子自己胡思亂想。再不要讓阿朔和穆可楠的親密眷戀干擾我,再不要去猜測他們之間是多麼濃愛情深,那些愛啊、情的,到此為止。
翠兒和鴛鴦見我態度認真,兩人相視一眼,坐下。
「謝謝妳們。」我拿起筷子替她們夾菜,她們笑著吃了。
「姑娘,多虧有妳,鴛鴦的哥哥算是保住了性命。」翠兒說。
「怎麼說?」
「在姑娘來關州城之前,王爺下了道命令,說是要與大遼決一死戰。關州城裡的兵士不多了,而大遼來勢洶洶,根本無法抵擋。
城裡面能逃的都想辦法逃出去了,不能逃的只好眼睜睜等死,所有人都知道,遼人多麼殘暴,他們每攻下一座城就要血洗城鎮,他們把所有的男人統統殺死,女人充作軍妓。
鴛鴦姊姊家裡沒有別的親人,只剩下一個哥哥了,是姑娘保住她哥哥的,所以鴛鴦姊姊要給姑娘立長生牌位,三炷清香日夜供著。」
「別別,我怕香味見,要真是感激我,就多陪我說說話吧。」
「那有什麼問題?」
翠兒揉揉鼻子,從頭到尾都是她的聲音,鴛鴦則看著我,有點害羞。我猜,她是個,靦腆的女生。
「姑娘,妳怎麼能想到這麼妙的法子?所有人提到姑娘退遼兵的方法,都豎起大拇指,連聲說贊呢!」翠兒問。
「城中的茶館裡,人人都在討論姑娘的退敵之策。」怯怯地,鴛鴦開口加入話。
「真的嗎?下回鴛鴦陪我去聽聽好不?」我握了握她的手,試著同她建立交情。
「嗯。」她用力點頭,露出一抹笑容。
「姑娘,說說唄,妳怎麼會想到用棉被、鍋爐打敗敵人的?」翠兒推推我的手。
「沒什麼,我不過多讀了几本書,那些法子全是從書裡看來的。」
「城裡愛啃書的老學究多著呢,可沒人想得出這法子。」
「讀書貴在活用。」
「姑娘的爹娘是大官還是富紳,怎供得起姑娘念書?」翠兒問。
「都不是,他們只是普通百姓。」
「阿爹在的時候,也想花銀子送哥哥去念書,可惜錢還沒湊到,人就病了。」鴛鴦歎氣。我拍拍鴛鴦的肩膀,安慰道:「讀不讀書不打緊,能快快活活過一生,比什麼都重要。」
「姑娘說得對。」鴛鴦點頭。
「姑娘,常將軍當真是妳的義兄?」翠兒又拉出新問題。
「是啊,我們半途認識,就結拜為兄妹。」
「我們還以為常將軍騙人呢!」
「常大哥不騙人的。」
要拐他到阿朔面前講几句謊話,還得說服、恐嚇一併用上,才迫得了他,這種人怎會騙人?
「那就好,王妃正擔心姑娘要是許了常將軍,她就不好奪人之美了。待會兒,翠兒就去給王妃報喜。」
「奪人之美?什麼意思?」我沒聽懂她的話。
「咱們王妃說,王爺身邊該有一個像姑娘這麼聰慧的女子,才能協助王爺。」
什麼!溫雪華說結為姊妹,竟有這層意思!?
真搞不懂,她對丈夫到底是存著怎樣的心思?愛他,怎捨得為他納入其他女子?不愛他,幹嘛擔心他身邊有沒有一個聰慧女子?
我被這時代的女人弄混了,對我而言,這種觀念不是賢德,是愚蠢!
「翠兒,妳去幫我謝謝王妃抬愛,就說,嘉儀已經許了人家。」這種事,我連說都懶。
「許了人家?」翠兒驚呼道,「姑娘未過門吧!」
「差別在哪裡?」我笑著回問。
「如果對方願意退婚,姑娘還是可以嫁進王府呀!不是翠兒誇口,咱們王爺的人品是一等一的高,要找到比王爺更好的夫婿難囉!」
「這麼好的夫婿啊......翠兒感不感興趣?」
「姑娘取笑翠兒。」她嘟起嘴巴瞧我。
「哪裡是取笑,這麼好的男人,肥水不落外人田嘛!」
鴛鴦也抿起嘴巴,掩著帕子偷偷笑開。
「翠兒哪裡匹配得上王爺?」她真動怒了。
「好,是我的錯,我在這裡向翠兒姑娘賠罪。」
「姑娘和我們不同。姑娘知否?王爺與王妃情深義重,除了王妃,王爺再不肯納其他側妃。昨晚的事兒讓王爺對姑娘的聰敏讚不絕口,何況關州城百姓全都知道姑娘為我們做了什麼,光是為了百姓的期待,王爺就該納姑娘。」
還有比這個更荒謬的嗎?為了百姓的期待納妾?
「多承王爺、王妃美意,嘉儀感激但消受不起。」搖頭,讓話題結束,我不要浪費力氣在這種無聊事上頭。
接下來我們吃飯、聊天,東扯西扯,不多久,我藉口疲憊,決定早早上床。
夜裡,我作了惡夢。
夢中,皇帝灼熱的眼神對上我,笑問:「如何,肯不肯為朕將就,舍空谷幽蘭,愛一回繁華牡丹?」
緊接著,端裕王對我笑道:「吳姑娘,為了妳,我寧可讓愛妻成妒婦,妳該滿足。」他分明是溫潤如玉的雙眼,卻迫得我無法呼吸。
然后,我看見穆可楠和阿朔共乘一匹白馬,他們在馬背上相偎相依,大紅色的袍服靠著阿朔的玄色戰袍,她自信滿滿地說:「我才是可以和太子殿下並肩作戰的女人。」
夢醒,我驚出滿身冷汗。
我推去棉被、下床,走到窗邊,打開窗戶。
雪停了,皓月在夜空裡綻放風華,照映著滿地白雪熠熠生輝。天氣依舊寒冷,風從視窗吹入,在這裡,沒有人伺候藥浴,我更容易怕冷。縮縮身子,該關上窗的,卻是不舍這片皎潔月色。
輕聲喟歎,我將頭靠在窗邊,苦笑浮上嘴角。
那日,在馬背上,沒話找話說,我問常瑄:「那位武功蓋世的穆姑娘,會不會也跟著阿朔來?」
我只是胡說,沒想到竟然成真,如果我說的每句渾話都會成為事實,那麼那日我鬧阿煜,說:「你怎知過了這村還有下個店?說不準,這毒解不來,錯失這回,我再也沒有下次。」
會不會又被我說中?
不管怎樣,世事難料是真的,我以為再不會見到阿朔,誰知,又教我碰上。
我不知道到了明天還有多少難料的事,但心知肚明,這個端裕王府,是再也不能待下去了。
第二十五章
重逢
暫居王府的日子,裕王爺和王妃待我相當周到,王妃几乎天天來訪,王爺也是相隔几日便邀約同席共餐。幸而,他們再也沒同我提及納妾之事,于是,我卸下心防,與他們建立交情。
他們是一對讓人賞心悅目的夫妻,男的精神俊朗、體態軒昂,女的端莊秀麗、眉目含情,溫雪華的嬌俏可愛只在端裕王面前展現,而端裕王眼底的縱容溺愛,讓人豔羨。
這麼好的關系,幹嘛去找個女人硬插在他們中間?那不僅僅是委屈了這對夫妻,更是委屈了那位門外第三人。人啊,總是愛沒事找事麻煩自己。
昨日,王爺夫妻相邀品酒,我去了,席設在清波亭上,清波亭外有一大片梅林,點點梅花盛開,幽幽清香沁入鼻間。
王妃有著一副好歌喉,更彈了一手好琴,撫琴弄歌、餘暇閒聊,若不是明知就在城外、就在不及二、三裡處,戰爭正開打,我會以為這是個四海升平、無戰無憂的太平盛世。
一曲既罷,在王爺的鼓吹下,王妃起身,為我們表演劍舞,她在梅林間翩翩起舞,風起,花瓣紛飛,恍若九天仙女下凡塵。
我終于親眼目睹何謂才女,也只有這樣一個懂歌、懂音律、允文允武的王妃,才配得上裕王爺。
我轉頭望向王爺,他端著酒杯,欣賞愛妻的舞姿,似醉非醉,眸中英光瀲灩。
這樣的男人,就是把花花江山捧到他面前,他也是不要的吧!
察覺我的眼光,裕王爺偏頭看向我,「吳姑娘在看什麼?」
「沒有,只是羡慕能過這樣悠閒自在的生活。」阿朔就沒他這種命,他啊,註定當蝸牛,一輩子馱負重責。
「姑娘若是願意留下,裕王府的大門永遠為姑娘開啟。」
我輕笑搖頭。「等戰事過后,我就要回家。」
「本王終究留不住姑娘。」他仰頭,把酒倒入嘴裡。
我不曉得這話有沒有暗喻影射,只能避重就輕,同他聊聊瑣碎雜事。
一會,王妃舞罷,坐到他身邊。
有王妃在,談話氣氛就輕鬆多了。談詩說詞、聊邊塞風光,在王妃的引導下,我發現端裕王是個見識廣博、閱歷豐富的男子,他不是一般凡夫。
后來,我隨口問了聲近日戰況,只見裕王爺欲言又止,不久,他便言稱有公務在身,匆匆離開。
「怎麼,我說錯話?」轉身向王妃,我問。
「妹子踩到王爺的痛處。」她苦笑。
「怎麼回事?」
她考慮半晌,才湊過身,悄悄在我耳邊說話:「太子殿下處處提防王爺,不讓他參與任何機密軍事。王爺是有力卻無處使呀!不然,依他那樣的性情,怎麼可能在軍情吃緊的時候,待在府裡閒逸度日?」
「為什麼會這樣?」
她深望我一眼,歎氣道:「妹子,那是很多年前的舊事了,實在不該再提出來說嘴,可我......替將軍委屈吶。」接著,王妃提到溫將軍一案。
溫將軍案,我記得,那是阿朔告訴我的。
「都是爹爹誤了王爺,王爺根本無心爭奪皇位,他很滿足于現在的日子,鎮守邊關,遠離奪嫡禍災,是我們最大的幸福呀!偏爹爹自作主張,讓太子和王爺落下心結。」
所以那件事確與端裕王無關,純粹是溫將軍的私心?可那封密函呢?是事實或捏造?若是捏造,是誰刻意離間阿朔與裕王爺?
裕王爺是個人才,若他肯為阿朔運籌謀略,阿朔何愁治理不好天下?
昨夜宴罷,這事令我想過整夜,我把每張熟識的臉拿出來重溫一遍,猜測著每個可能。但,阿朔是對的,這種用心機的事情,我真的很不在行。想過一晚、想破頭,能想出的,仍舊是王妃的那篇話。
※※※※※※
大遼的騎兵很強,他們的弓箭武藝更是厲害,在馬背上討生活的遊牧民族,驍勇善戰。
月餘過去,交戰數回合,阿朔並沒占到半點好處,雙方各有損傷。
上回常瑄來看我,告訴我,大遼各部族聚集了更多的兵馬到前線,想來,他們是玩真的了。聽說,阿朔已經上奏,請朝廷加派軍隊到關州援助。
這次阿朔領的五萬軍隊是穆將軍的兵,其他的十五萬仍駐守在東北邊關,由穆將軍的兒子代掌。可邊關軍事一日不能鬆懈,所以那十五萬軍隊不能任意調動。那麼,皇上會派陸嗚奉將軍帶領他的軍隊過來?
就我所知,陸鳴奉是禹和王的人,真被調派過來,他是會識實務地轉投阿朔門下,還是固執地為禹和王盡忠?
阿朔面臨的問題很多,除開援軍、對裕王爺的疑慮,眼前最麻煩的是遼國那一大票「神射手」和騎兵。
相較起他們,大周的騎射技術實在太差,周兵能贏,只贏在行軍佈陣和近身肉搏,所以謀策者所扮演的角色,相形重要。
我認真思索好几天,寫下一封「家書」,讓翠兒替我送到軍營,交予常瑄。
「家書」上寫著──
以錫箔貼在玻璃面上,倒入水銀,將會溶出銀白色濃稠液體,緊貼在玻璃上,即成水銀鏡。
此戰術用于天晴、有太陽的白日,派數名兵士抬水銀鏡面對太陽,反射光線于敵軍陣前,教其目難視物,降低敵方的弓箭準確度。
此外,訓練一支隊伍于陣前,以軟藤為盾、短刀為器,能俯臥翻滾,不殺敵軍,專砍馬腿,以破大遼騎兵。
作戰行軍我是不懂的,連最基礎的孫子兵法我都沒讀過,因此並不知道自己提出的方法對遼軍有沒有作用。
信送出之后,我靜待在王府裡等待消息。
我不確定常瑄會不會試著照我的方式去做,亦不知道阿朔會不會同意這種近乎遊戲的作戰方法,我只想要盡一份力氣,盼望早點結束戰爭,別教許多好男兒葬身沙場。
春天的腳步近了,廊下几盆早開的紅花帶入滿室幽香,日裡總見得著陽光,几方斜斜的日頭照得人暖洋洋。
可是怕冷的我仍然縮得像只蝦子,兩三層被子厚厚地鋪在橫榻上,再密密實實地果上一層,同時放置炭火在橫搨下燃著。我怕冷怕得很誇張,老讓鴛鴦和翠兒取笑。
沒辦法啊,我也想脫去裘裳,一身輕盈,無奈身不由己。
近午,小翠奔進屋裡,開心地抓住我的手大聲嚷嚷,戰事告捷!
她興致勃勃地對我和鴛鴦說:「常將軍想到一個了不起的法子,大破遼國騎兵呢!」
「什麼法子?」鴛鴦問。
「那法子可奇了,任誰都想不到呢!」小翠滿臉的崇拜。
「怎麼個奇法?快說、快說,別吊著人家。」鴛鴛笑著問。
見鴛鴦褪去靦腆,在我面前大方說話,我很高興。我相信,真心交結的朋友,才會感情長遠,爾虞我詐的交情只能建立在利益上面。
「鏡子。」小翠故作神秘地說了兩個字。
「那可就真奇啦,姑娘用棉被、鍋子打勝仗,常將軍用鏡子打勝仗,果然是兄妹,用的法子都這麼不同一般。」鴛鴦瞧我一眼,用帕子摀住了嘴。
「可不,聽說那些鏡子對著太陽一閃一閃的,遼人弓箭瞄不准不說,好多馬兒因而被突如其來的閃光嚇得竄高,把士兵給摔下馬背呢!
還有啊,常將軍派了一隊『滾滾兵大爺』在隊伍最前面,戰鼓一響,他們馬上趴躺下來,往敵軍那兒滾去。」
「往敵軍滾去?那還得了,不被馬蹄踩個稀巴爛!?」鴛鴦愁了眉。
「可不,人人都這樣想,誰知道,才一眨眼工夫,遼國的騎兵隊形大亂。原來『滾滾兵大爺』不是用來砍人,是專用來砍馬腿的。
戰后,戰場上留下千百隻少了腿的馬匹,和几十萬枝沒射准的羽箭,看過的人,都說壯觀哪!」小翠臉紅撲撲的,說得甚是興奮。
「贏了啊......」我鬆口氣,忍不住想大笑。
阿朔終究還是用了我的方法。就說他不是一般男人吧!不會把這樣的戰術當成遊戲。
「當然贏啦,街上的老大人說:這次的勝利讓軍心大振、敵軍退守數十裡,太子殿下還要趁勝追擊,消滅遼人呢!如果太子殿下真能一舉讓遼國潰不成軍,往后啊,咱們再不必擔心一到冬天,遼人就成群結隊到咱們關州搶劫糧食、燒殺擄掠了。」
「是啊,教他們看看,咱們大周可不是軟腳蝦。」鴛鴦說得義憤填膺。
這樣子很好,敵軍退守數十裡,常瑄肯定要跟著阿朔去,那麼這几天,我便可趁情勢緩和,動身回南國。
算算日子,就算雇輛馬車慢慢走,就算一到南國境內,便用方謹給的腰牌四處招搖撞騙賺銀子,到家的時候,阿煜頂多才剛到家吧?
「姑娘,那日大軍進城,妳有沒有見到太子殿下?」翠兒推推手問。
看翠兒一眼,我控不住輕歎。明明不要想的人事,偏偏就是會被堆到面前,教人閃也閃不了。
放下書冊,我睜眼說瞎話:「沒有。」
翠兒沏杯熱茶給我,熱騰騰的氤氳蒸氣撲面,輕啜一口,是上好的碧蘿春。
微怔,向來只喝油切綠茶的我,在過慣了好日子之后,竟養出貴族人家才有的品茶習慣。輕笑低頭,我發現自己才發呆了那麼一下子,茶的熱氣便不見了,香味亦淡了。
只是一下子呵......原來一下子竟能改變那麼多事。可不是嗎?我和阿朔的重逢也不過是「一下子」,偏偏那個短短的一下子便鬧騰得人心不安寧。
「聽說太子爺英武俊朗,半分不輸咱們王爺。」鴛鴦道。
「不,他再好也好不過咱們王爺。」
「怎麼說?」鴛鴦問。
「他對太子妃不如咱們王爺對王妃那般好。」
「妳又知道了?」鴛鴦輕推她。
小翠正色。「我說真格兒的,王爺即使公務再繁忙,也會想辦法尋空兒回府看看王妃,他對王妃的全心全意,豈是太子爺可比?」
「妳又知道關起門來,太子爺沒有和太子妃恩愛情深?」鴛鴦啐她。
「妳不知道嗎?太子妃跟著太子上戰場、並肩殺敵,那是何等危險的事呀!可一下戰場,回軍營,太子從沒入過太子妃的營帳。」小翠替太子妃抱不平。
她的話勾起我的心思。阿朔和穆可楠的關系不好?
不,若是兩人關系不好,怎會夫妻雙雙上戰場?那不是代表了生不同衾死同墳,代表了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但願生生世世長相系?
小翠沒說錯,上戰場、並肩殺敵,何等危險,得需要多深的感情,才能讓一個女子為丈夫豁出性命?
只是小翠不懂,戰事告緊,阿朔是主帥,日理萬機、夜不成寐,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穆可楠那般聰慧的女子,當然能夠理解。
「這話妳打哪兒聽來?」鴛鴦問。
「梧桐告訴我的,王妃打發她和雙兒到營裡去伺候太子妃,說軍營裡都是男人,粗手粗腳的,肯定照料不來。」
「可不,一個女人上戰場,真了不起呢!」
鴛鴦和翠兒對話問,屋外來了人。
「殿下,請留步!」
那是常瑄的聲音,鴛鴦聽見立即起身前去開門。
我輕喚她,對她搖頭,她乖覺地停下動作,站在門邊和翠兒面面相覷。
「為什麼要我留步?你藏了什麼人,我不得一見?」
那是阿朔的聲音!
久違......酸意湧上......我吞了吞口水,把被子攢得更緊。
「殿下,常瑄稟告過了,嘉儀是屬下在途中認的義妹,她的身子不好,請殿下不要驚擾。」常瑄的語調窘促。
「什麼義妹那樣尊貴,連我也驚擾不得?」阿朔冷哼。
我可以想像阿朔那張結霜的臉,朝常瑄射過兩道銳利眼神,我也可以想像,常瑄肯定是面無表情,任由主子發惱。
輕咬唇,我居然在等待他們的對話。
「殿下,請不要為難常瑄。」
「如果我就是要為難呢?」
「......」常瑄無言。
他本來就拙于言詞,這會兒肯定只能護著門扇,不讓阿朔進入,他最強的本事,也就是固執罷了。
我吃他那套,是因為我從來都是隨遇而安,並非什麼意志堅定的女生,倘若碰上阿朔,固執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呢!
「還要瞞我?跟我那麼多年,我會不知道你在想什麼!?」阿朔冷哼。
「殿下......」
「我知道你權衡過利弊,才選擇對我隱瞞,這回,我不同你計較。退開!」他輕斥。
「退敵之術,是常瑄想的。」他還在硬拗。
果然是個可靠的男人,一旦答應了,便會盡全力完成使命。
「這種戰術只有幼沂才想得出來,你武藝高強,卻不懂何謂反射,不會打造水銀鏡,更不會想到以軟藤為盾,砍馬腳為主戰。幼沂就是你口中的義妹吧?你已經找到她了,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是認定我沒有能力解決問題,還是怕我護不了她的安全?」
「......」常瑄沉默。
他們對峙在屋前,我躺在橫榻上,動也不動,心知肚明躲不掉了。都怪自己多事,我怎會笨到以為阿朔聯想不出那是誰的傑作?
「讓開。」阿朔重了口吻。
除了戰甲磨擦出的刮磨聲外,外頭一片靜默。
「不要讓我再說第二次。」他的語調結冰。
我在心底罵常瑄笨。不讓開能怎樣?他根本打不贏阿朔。就像我,再想躲,也無法飛天遁地,無法從這個沒有后門的屋子逃離。
才想著躲到床底下有沒有用,就聽見几聲拳腳互鬥聲,緊接著,門猛地被踹開,他的視線穿過鴛鴦、翠兒,直直落到我身上。
四目相交瞬間,我以為自己會哭,以為心肺會猛地爆開,但是,並沒有。
他步步向我靠近,冷傲的表情和記憶中一模一樣。
我讀著他的眉眼,讀著那張久違的臉,細數我們曾經共同度過的光陰歲月,原來,那無法靜止的心弦是因為思念,為了無止無盡的思念呵......
輕輕地,勾起嘴角,我想沖著他笑,想像過去那樣,融化他的眉梢。
他的眼神仍然寒冽,橫飛的眉毛挑不出溫情,這種眼神不是用來對待久別重逢的友人。他有怨,我明白。
轉身,我對鴛鴦和翠兒說:「妳們先下去吧。」
「可是王妃說......」
「沒事,義兄來了,我希望和他獨處。」
「是,姑娘。」她們退出,順手將門帶上。
還來不及將被子推開,阿朔的身形便迅捷地向我撲將而至,他俯視于我,給人一種壓迫的震懾感。
我別開眼,望向常瑄,不是求助,只是想告訴他,我知道他盡力了。
阿朔見我在注視常瑄,淡了臉,冷冷一句:「到外面守著。」就把常瑄攆出我的視線。
沒有別的選擇,只能面對他了。握了握拳頭,我仰頭對上他,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凝結。
他黑瘦了些,讓他的面目棱線更加分明,他頰邊青髭冒出,增添了剛毅,眸動處燦若星辰,那是一雙......我看慣了的眼。
我伸手,想觸觸他的額角眉梢,想碰碰他的臉頰唇畔,但......手在半空中猶豫著。我不敢,生怕觸上了,便再也拋甩不了。
看著他,我試著再擠出一個笑臉,試著把態度擺在朋友與朋友之間,他卻沒耐性等我表演完畢,一把將我托起抱進懷裡。
溫暖熟悉的氣息漫天席地而來,我突然有大哭一場的衝動。
以為早已丟了、拋了、埋了的愛情,怎知道,一個不經意就實實在在攤在眼前。
躲不了了,那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眷戀;否認不了了,那個拒絕千百回、否定千萬遍的思念......我愛他呀!愛得執著,愛入生命。
他也不語,就這樣抱著我,天地亙久,再不轉移。
他連同被子把我圈得密密實實,很用力,直到雙臂微微顫抖......是害怕我再度消失,還是怒不可遏?
我猜不出他的心意。
從來都是這樣,他一個眼神就可以把我瞧透,而我腸子拐過千萬回,也猜不出他的心思。
他抱著我,一動不動。
我伏在他胸口,沒有掙扎,靜靜想著過去的几個月......滿肚子想告訴他的話,在遇見他這秒,化作一句:「你好嗎?」
「我不好。」他回答了,聲音有些微的哽咽。
我的頸間感到一股清涼。他在哭?
不,他沒哭,太子要比任何人都勇敢,未來的皇帝不能有罩門,他怎麼能哭?怎麼能為一個女人哭?
我用力眨眼,把鼻酸抑入胸間。
「為什麼不好?」
他推開我,細細審視我,眉頭微蹙。「妳不在,我好不起來。」
他一句話,卸去我所有防備,躲不開、逃不了,他把他的心清清澈澈地攤在我面前,強逼我拿出真心同他相映襯。
「這個世界上,沒有誰少不了誰。」
我還想再掙扎一回,他卻無視我的努力──
「有,我少不了妳。」他固執道。
少不了我,不也過了這麼長一段時間?只要再相隔久一點,感覺消淡之后,有沒有我就沒那麼重要了。我相信。
伸手,我想將他推遠,他不允,緊緊將我鎖在胸前。
很久,久到我以為他睡著了,他才輕聲埋怨:「為什麼騙我?」
「我是正人君子,不騙人的。」
「對,妳沒騙我,只是設下陷阱,讓我相信妳會乖乖待在章家別院,等我去接妳。」他握住我的肩,將我推開兩分。
我無話可說。
「是我弄錯,妳說妳不回去了,卻沒說不離開我,妳早就計量好,要一走了之。」
他在指控我,我卻無法為自己辯駁。
「為什麼要到南國和親?這真是妳想要的?只要能離開我,什麼方法妳都願意?」他的眼底閃過悲傷。
「我可以選擇的路不多。」
「妳可以選擇信任我,選擇把事情原委告訴我,讓我來解決。」
「你的處境艱難。」他的對手夠多了,明的、暗的,人人都在等待他的把柄,我怎麼能夠容許自己成為他的威脅?何況,他需要鏞晉,需要靖睿王,需要手足相幫。「何況......」
「何況什麼?」
「如果我不是能夠成就你的女人,何妨讓路?若我始終是你的牽絆桎梏,何不為你斬去枷鎖?」我不想成為他的負累。
「我是何等人,需要女人來成就?我不在乎妳是不是我的牽絆,不介意妳會不會是我的枷鎖,就算妳真是包袱,就算我非得走上千山萬路,我也扛著妳一起上路。聽懂了沒?章幼沂,我只要妳在,其他的事都與妳無關!」
「你這樣說話,好冒險喔。」
萬一,我糊塗、當了真;萬一,我決意賴上他一世,我這種不同凡響的現代人,多的是方法整得他的妻妾哭天喊冤,到時,他豈不是很慘?
笨,他怎就沒聽過最毒婦人心吶?
「妳遠嫁南國就不冒險?」
他定定看我,埋怨不見了,冷酷融成一溪溫存,精銳的眼光裡飽含寵溺。他的眉頭彎了,真好,我還以為他要記仇一輩子,停不了橫眉豎目。
「我並沒嫁給南國國君,事實擺在眼前,我成功了。」我得意一哂。
「妳這個古靈精怪的女生。」他釋然一笑,動手揉亂我的頭髮。「我早就知道妳不會嫁。」
他在為我的抗旨而得意?他又算對了我一著?他早就知道章幼沂的心太小,擺下一個太子殿下,再也擠不下其他男人?
「你又知道我不會嫁?」我討厭被他算准准。
「當然,雖說妳一聽到南國君王年輕英俊,就迫不及待去當和親公主。」他笑著橫我一眼,口氣非善男信女。
在酸我嗎?什麼跟什麼呀,要比醋,我肚子裡的酸醋店才要開張呢!
「是啊,南國國君年輕英武、豐神俊朗,不嫁這種男人,難道真要被選入宮,成為大周皇帝的嬪妃,成為王子殿下的后媽,才會更好些?」
他的眼神瞬地凝重,漆黑的瞳仁閃爍。「那是母后給妳的另一條路?」
「你覺得呢?」
對付我的不是別人,是他的親生母后,他能怨我什麼?
阿朔重重歎氣,再度把我收回懷間。
「我知道了。」他帶了聲低不可聞的歎息。
知道又如何?他有太多的身不由己,而我有太多原則,在這種情況下,不可能的機率是可能的千萬倍。
拍拍他的背,我在他懷間輕語:「別替我擔心,我過得很好。」
「苦嗎?」他勾起我的下巴,輕聲問。
苦!但苦不過見他和穆可楠的情深義重。
我很清楚自己有几兩重,明白我這種人心思狹隘,見不得他同別人恩愛,所以,留在他身邊會苦了他、痛了我,所以思念苦......苦不過現下。
「還好,路程有些遠,馬車顛得人骨頭快散掉,不過和親這一路上,禮儀陣仗少了、自由多了,有康將軍在旁邊照料著,讓我增添不少閱歷。」我假裝聽不懂他的話意。
「妳的信康將軍交給我了,那封信讓我確定妳進入南國境內。」說到這裡,他的眉頭聚成小山峰。
「既然看過信,有沒有想法?」
「有。」
「說說看。」
「天高皇帝遠,那些讀聖賢書的士子,滿肚子的忠孝節義,一放出來作官,就變了副樣子,禮義廉恥全成了掛在嘴邊的口號。」他凝眉搖頭。
「才這樣就搖頭?往后真讓你登上大位,要苦要煩的差事還多著呢!」我用食指順了順他的眉頭。
「可不,吏治清明,光是這四個字就夠讓人頭痛。」
「那你打算......」
「三哥正在擬定官吏審核制度,務必做到杜絕舞弊、貪賄。」
「這是大工程,三爺恐怕要吞掉不少的寧神藥丸。」想到樂意逍遙自在的花美男終也要讓家國大事困住,我忍不住發笑。
「三哥行的,他有見識、有看法,與一般書蠹大大不同。」阿朔很推崇花美男。
「是啊,見識很重要呢!所以我喜歡四處遊歷,喜歡......」
「喜歡當女英雄。」說著,他彈彈我的額頭,笑開。
我知道他在指些什麼,還不就是圍城、反射和藤甲兵。
「對,我不甘寂寞,走到哪裡都得鬧騰點事兒。」
「大遼圍城的事,妳做得很好。」
「你在誇獎我?」我不相信,張大眼反視他。
「我像在責備?」他又瞪我,我前輩子一定欠他很多。
「我以為你會對我吼叫,罵我不知天高地厚。」
「妳是不知天高地厚,有沒有想過?妳沒學武,萬一箭飛過來,閃避不及怎麼辦?萬一,方法不奏效,妳豈不是把自己送到遼人的刀峰上?妳應該讓常瑄送妳到碁縣找我。」
我笑著由他叨念,我知道,他只是太擔心。
阿朔歎氣道:「妳比鏞晉更不懂事,你們這兩個傢伙......我實在不知道拿你們怎麼辦才好。」
怎牽扯到九爺?「九爺怎麼了嗎?」
「他一直想代我出征大遼,我不允,他到現在還氣著。」
「他尚不成氣候嗎?」
我記得鏞晉的雄心壯志,他一直很想效法他的四哥。若今日勝仗是他一手打下的,他在皇帝面前自是揚眉吐氣。
「這次不如他想像中簡單,光會行軍佈陣不夠。」
「因為遼國增兵太多?」
「這是其一,還有端裕王。」他好不容易鬆開的眉又打上雙結。
直覺地,我想為這對兄弟排解。「我覺得端裕王不像個野心勃勃的人物。」
「很多事不是眼見為憑的,高明的人怎會教人瞧見他的狼子之心?這種事,妳還得多學學。」他擺明瞭不信任端裕王。
我嘟嘴說:「人在算計中走向腐爛,佛在寬恕中獲得不朽。」
「如果我不懂得算計,早就腐爛了。忘了嗎?妳身上的毒是怎麼來的?不是人人都同妳一樣光明磊落。」
我笑出聲,光明磊落分明是好事情,可是一擺入宮廷,就成了愚蠢的代名詞。
「身子怎麼樣,有沒有按時煎藥喝?」他抓起我的手,澀然開口。
他以為我大限將至?
阿朔眉眼間的疲憊,讓我下意識說謊,即使當不了成就他的女人,至少我得學會不在他背上增加重量。
「我身上的毒已經解了,我碰到醫仙,他的醫術高明得很,三下兩下就把七日散的毒給解去。」
「醫仙?」
「沒聽過吧,處處都有能人異士,南國的醫仙比大周的御醫更行。他叫方煜,后來我們變成朋友,有他在,我生什麼病都不怕了。」我刻意說得輕鬆。
「他在這裡?」
「沒有,他是名醫,要到處濟世救人,替我解毒之后,他就去忙別的病人了。」
「既然身上的毒解了,妳為什麼還那麼怕冷?」他的眼神裡有一抹懷疑。
「毒解了,身子還是需要調養,若不是你要出戰大遼的消息傳來,怎麼能把我從安樂窩裡挖出來?」我坦然迎上他的目光。
「妳終究是擔心我的。」他鬆開眉頭,微笑。
「我怎麼可能不擔心阿朔,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用力點頭。
「只是朋友?」他揚起尾音。
「不是朋友是什麼?」也只能是朋友了,不是?我怒力讓笑容不褪色。
「妳知道的。」他固執道。
「情人嗎?不行不行,你有正妻美妾,要是在二十一世紀,我會被告到身敗名裂。」
我在笑,笑得一臉無所謂,他豈知我的心在淌血,肝在拭淚。
「妳在大周,不是二十一世紀,而且,妳回不去了。」他的眸子裡有一道銳光轉過。
「這是個討人厭的話題,有沒有別的可說?」我揮揮手,不想在兩人的死結上繞圈圈。
「有,妳收拾收拾,隨我回軍營。」
「軍隊不是已經拔營數十裡了?」
「對,目前守在鄂圖城外,兩軍交戰處,已從大周的地方移到大遼人的土地上。」他的眸光裡帶上兩分驕傲。
決戰境外啊......大周的百姓少受苦了。「這場戰爭要打到什麼時候?」
「直到遼王派來使投降,兩國議和。」
「還要很久嗎?」
「不會,冬季過去、春天來臨,草原上的牧民必須放牧牲口,如果百姓繼續投入戰爭,來年,百姓將會發生饑荒。我估計,最慢夏季來臨之前戰爭就會結束。」
「可我聽說,你上奏朝廷,增派兵力......」
「是假的。」他似笑非笑說。
「假的?」不可能啊!消息是從端裕王府裡傳出來的。
「這叫表面文章,我想嚇嚇兩個人。」
「誰?」
「遼王和端裕王。消息傳出,他們只有兩種作法。其一,打消再戰念頭,速速與大周議和。其二,集中火力,在援軍未至之前,予我痛擊。」
「這關裕王爺什麼事?他既不會與你作戰,也不會痛擊你,他總不會故意把消息......傳給大遼?」
他果然不信任裕王爺。我想起裕王妃的哀愁,想到若是他的心結能解開,造福的會是阿朔......咬住唇,我遲疑著該不該現在摻合進去。
他笑笑,拂拂我的頭髮。「妳變聰明了。」
「阿朔,我親眼看見裕王爺不懼生死,與士兵共同守在城牆上,抵死不教大遼殺進關州城,關州是他治理的地方,他不會和大遼同盟的。」我拉拉他的袖子,認真說道。
他沒回答我,單單微笑。
那是種相當可惡的笑容,好像認為我的言語太天真稚氣,他連說服我都不屑,讓我有不被看重的氣悶。
「我和王爺並肩作戰過,我很清楚,他絕不會出賣大周。何況,你處處排擠他,他即使有志難伸,也從沒說過半句苛責你的話。溫將軍的事我聽說了,那是他的一意孤行,與王爺無關,就算真有幕后主使,那個人也不會是裕王爺。」我硬了口氣,字字句句義正詞嚴,卻換得他一聲冷哼。
「也許他想出賣的不是大周,而是我。」他輕蔑一笑。
「沒憑沒據的事,別誣賴人,我在這裡待這麼多天,很清楚王爺是怎麼對待關州的百姓的。你心裡有國家、有百姓,裕王爺何嘗沒有?」
「短短几日,妳就被收買。」他的聲音冷冽,深邃的黑眸盯住我,讓人不寒而慄。
「是我被收買還是你心存成見?有沒有可能,你所謂的『證據』是有心人的傑作,想使你們兄弟不和?我認為眼前,你該打開心胸、放下偏見,與王爺同仇敵愾,共同抵抗外侮,而不是小眼睛、小鼻子,計較一些沒有的事。」話說完,我喘氣望他。
他的臉色更增陰沉,我惹火他了,我知道。
但我真心希望他與裕王爺和好,一個好的帝王需要股肱大臣相挺,才能創造百世基業。
他甩袖,推開門,對門外的常瑄吼一句:「把她帶回軍營!」就自顧自走出去。
「固執、偏激、心胸狹隘!」我追著他的背影怒吼。
他頓下腳步,憤怒,我可以從他的背影裡看到熊熊大火正熾。
要是我懂得見好就收,情況會好一點,偏這時候,我無法忍受自己被丟下。對,我不公平,我可以容許自己丟下他跑掉,卻不准他丟下我。
因此,犯賤的嘴巴忍不住繼續諷刺他:「都說宰相肚裡能撐船,身為太子竟無容人之量,假如大周選的太子是......」
話沒說完,怒氣騰騰的阿朔便殺回來,他二話不說,夾起我就往外走。來不及道別、來不及對鴛鴦交代一聲,我在眾目睽睽中被拎上馬背。
第二十六章
初次交手
背貼著阿朔,他的手圈在我腰際,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溫情,他的懷裡有著我最熟悉的角落。
放眼處,淨是嫩綠色草地,未融殘雪點綴,點點白、點點翠,大好江山,萬里無雲。
阿朔揚鞭催馬,任長風獵獵,掠起衣袂翻捲,彷彿御風飛翔。
隔著衣服,我輕輕撫摸貼胸戴著的玉珮。那是阿朔給的,羊脂白玉上刻著一個抱住大冬瓜的小嬰兒,雕工非常細緻。我曾用它在信封上烙蠟印,曾經夜裡握著它,想念遠方男人。
而今,這個男人近在眼前,我卻不知道該拿他、拿自己怎麼辦。
回南國是辦不到了,計劃被變化嚴重破壞,我的下一步操縱在阿朔手裡。
還能再逃一次、再躲一回?
阿朔是何等精明能幹的人物,豈能讓我得逞?何況,離開他有多困難,我又不是沒經驗,那是刨心挖肝的疼痛啊!我嘗過、挨過,若要再重新經歷一遍......我不確定自己還有沒有足夠勇氣。
可就這樣放棄,乖乖回到他身邊,無視於他的妻妾,無視他的大志業,無視於自己根本就不是一個合適他的女人?
我能勉強自己當只縮頭烏龜?只要有殼能夠躲進去,只要能夠假裝視而不見,我就會忘記自己信誓旦旦的語言?
不知道,我只知道在他那句「你不在,我好不起來」傳入耳中時,心......決定任憑淪陷。
是啊,理智通知過了。
明知這一栽下去,便是粉身碎骨,便是死無完屍,我卻連思考都無能為力,只能一個勁兒往萬丈深淵跳去。
可,義無反顧呵,當他的淚水滑過我的頸子,我就知道,再痛再苦,我都捨不下這個男人。
丟掉原則、不顧一切,自私自利地愛著阿朔,能愛一天是一天,不忖度未來、不計算明天,什麼都不要想、不考慮,就是愛他而已。
我當然知道,這個想法太天真也太一廂情願,就算我肯拋棄所有,也回不去了。一個抗旨的和親公主有什麼下場,我怎可能猜不到?
所以,深深歎氣,我往後靠上阿朔的胸口,軟了身子、妥協了心。
如果我們之間只有為數不多的明天,我為什麼還要花時間和他玩你追我躲的遊戲?
奔到山坡上,他放鬆韁繩,任馬兒自在前行。
「阿朔,不要氣我,我不想同你作對,我只是希望有更多的人幫你,多一個手足朋友,少一個敵人。」
我握住扣在腰間的大手,我要他未來的帝王路,走得無風無雨。
「是嗎?不是因為裕王爺醉心於你的聰慧,有意納你為側妃?」他從鼻孔哼了一聲,甩開我的手。
「你從哪裡聽到的?」我輕笑出聲。
「整個軍營裡,誰不曉得裕王爺對解除圍城之困的吳姑娘有意?」
他也不預告一聲,突地勒緊韁繩,翻身、下馬,把我孤伶伶地留在馬背上。
我是體能白癡,那麼久了,別說策馬長奔,就是坐在高一點的馬背上,都沒辦法獨自下馬。
兩手用力抓住鬃毛,我把左腳微抬了兩次,未跨過馬背,心臟先來一陣不規則跳動。沒辦法,我讓六褔村的自由落體嚇昏過,這種高度會讓我腿軟。
常瑄拉了韁繩,把黑大個兒驅到前方聽不到我們說話卻能保護我們的不遠處。
經過我身側時,他向我投過一個同情眼光,他知道馬是我的罩門。我回給他苦笑。
下不了馬,我決定坐在馬背上,隔著遠遠的距離和阿朔對話,即使我很懷念他溫暖的懷抱。
「如果你連這種事都能探聽得到,我不信你不知道我回答王妃,我已經許人了。」我知道自己的笑容一定驕傲得很欠扁。
「你許了誰?」他回頭,直直迫視於我。
「你說呢?」我似笑非笑問。第一次知道,我也能控制他的情緒,像他操控我那般。
「南國國君宇文謹?」他的口氣讓人飛進北極圈,凍得很。
「錯錯錯,嫁給他的是凊沂公主章幼沂,不是我,我叫吳嘉儀。」我搖頭,把頭搖得像波浪鼓。
「那你又許配給了誰?」
「那個人啊很了不起,他不是爾等凡人,他心懷大志,是個英雄人物。」
他哼一聲,滿臉不屑,恨恨甩袖,轉身背對我。
不能再激他了吧?玩火自焚這句話,老祖宗教過。
「那個人對我很好,他會給我磨豆漿、炸油條,明知道我的畫很糟,卻還是把我的畫貼身收藏,他不會大張旗鼓告訴全世界他很愛我,卻會在暗處用自己的方式保護我。」
他頓住身形,慢慢回身,泠冷的冰臉撲上兩道溫柔,暖暖的眼光裡塞了滿滿、滿滿的縱容。
「他很聰明,我對他說了千百年後的世界,他不但不罵我胡扯,還聽得津津有味;他不愛笑,老是板著臉孔、戴上面具。可是我在的時候,偶爾,他會讓我看見他的真心;偶爾,他會笑得讓我覺得,這個帥帥的男人很溫暖。他懂我,比任何男人都懂得多。」
他臉上的線條柔和了,走到馬匹邊,仰頭看我。
我在笑,笑得滿臉蜜漿,有一點點得意、一點點騙傲,有這樣的男人可以愛卻還要推開,我實在奢侈得很欠電。
「我從沒告訴過他,在二十一世紀的時候,我就見過他。在夢裡,一次、兩次,無數次的熟悉讓我確定,我到古代走這趟是注定,注定要遇見他、愛上他。」
四目相對,他笑,我也笑。
「還有嗎?」
「我打算對那個男人歌功頌德一番,你想聽?」
「想,但在歌功頌德之前,我想請教,你什麼時候把自己許配給他了?」
「我是他的第一任妻子,在他娶正妃、側妃之前,我就把聘禮往他懷裡送,順便把他的心帶回自己手中,那個聘禮啊......非常非常貴重,萬兩黃金都買不到。」
「我沒收到。」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絲笑意。
「記不記得那張回程車票?它代表的不只是車票,還有我對親人的思念,我的爹娘、姊妹兄弟和老奶奶......在送出那張車票那刻,我便一併割捨。」
淚光瀅然,我明白,自己是死心了。在這個時代待得越久,越是眷戀,回家之路對我而言已然遙遠。已經好久好久,我的夢裡不再有溫暖的家鄉,芒果的香氣在記憶間縹緲,我越來越相信,唯有死亡才能將我自這個時代抽離。
他輕輕握上我的手,暖暖的溫柔烘暖了我的心。
「沒有親人了,沒有汽車火車、電視電腦,沒有捷運和偶像明星,甚至連『好自在』都缺貨。」
曾經,我對這樣的日子感到心慌恐懼,現在我已經釋懷適應,我是雜草,不論移植到哪裡都會長得鬱鬱青青。
「我什麼都沒有了。」我鼓起雙頰對他說。
「你有我。」
阿朔雙手一舉,就輕鬆助我下馬,光這身功夫,不管在古代或現代,他都會是英雄。
我衝著他笑,卻明明白白,他不是我所能擁有。幸好我的物慾不高,即使連他都沒有,還是可以活得很好。
「你有我,我會讓你過得好自在。」他模仿我說話。
阿朔一把擁我入懷,我把頭埋進他胸口大笑,因為他說了「好自在」......可是沒錯啊,「好自在」給了女人安全感,而在他懷間,我總是感覺安全。
「笑什麼?」他勾起我的下巴,很清楚自己被嘲笑。
「沒有。」我別開臉,嘴角仍舊忍不住顫抖。
「一定有,快說,為什麼笑?」他捧著我的臉,不准我轉開。
討厭,追根究底的傢伙。「在我那個年代,好自在不是形容詞,它是某種物品的代稱。」
「然後?」
我斜眼望他。「真要聽?」
「當然要聽。」他回答得篤定,半分不遲疑。
「我是無所謂啦,可你不能後悔。」
二十一世紀裡,哪個男人女人不會說幾個黃色笑話,有興趣的話,打開網站,色情片、色情笑話多到讓人頭昏眼花。至於他,那麼清純的權朔王,我該不該污染?
「堂堂男子漢,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你決定了喔,好自在是......」我附在他耳邊,解釋「好自在」對於姊姊妹妹的「大姑媽」幫助多大。
聞言,他的臉倏地爆紅。
我最愛看「堂堂男子漢」害羞了,既然人家都說「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還有什麼好顧忌的?
我加大音量,對著前方的常瑄說:「那東西很方便,長長一條,用一次就丟掉,每個女生都要在包包裡面放個兩三片,以便不時之需......」
「夠了。」他猛地摀住我的嘴巴,紅紅的臉像熟透番茄。
我笑彎腰,拉開他的手,對著他羞羞臉。「你說不後悔的,君無戲言,你將來是要當皇帝的人呢!」
「章幼沂!」
我笑著退開幾步,不讓他摀住我的嘴巴,伸出手,指著他的臉說:「阿朔,你好可愛喔。」
他在皺眉,用可愛形容他,感覺被侮辱了嗎?不理他,我往常瑄方向跑,接下來我要換車、換司機,因為我對番茄過敏......
可才跑幾步,就讓人從身後騰空抱起,還來不及驚呼,我已經穩穩地側坐在馬背上。仰頭,看著阿朔繃緊的下巴,我調皮地伸伸手指描劃,刺刺的髭鬚好扎手,我想起老爸的電動刮鬍刀。
「不要鬧。」
他抓住我的手,壓在自己胸口,隔著衣裳,我發覺他的心臟跳得飛快。是情動還是心動?我沒測量自己的脈搏,但我想待在自己胸膛裡的那個紅色傢伙,肯定和他胸口裡的那個一樣,一樣不安分守己。
「阿朔。」我輕喚他的名。
「嗯?」
「我想抱你。」
他沒回答,而我不等他回答,撲身,環上他的腰,貼著他、偎著他,小小的方寸地成了我的天長地久。真想待在裡面,再不睜開眼睛,假裝外頭沒有風風雨雨,只有天青氣爽的好天氣。
只要再自私一點點就可以,只要多說服一下自己就行,只要無視旁人的心痛心碎就能讓自己歡欣......不難,我可以的,真的,我從來就不是善心人士,我習慣為自己自私......
「幼沂。」
「不想害死我的話,就叫我嘉儀。」我用力吸著他身上的氣味,用這股味道麻痺良心譴責,把那兩位太子妃拋得老遠。
「也好,嘉儀......你想知道九弟的事嗎?」
鏞晉?我揚眉笑問:「除了發他四哥脾氣之外,還有新消息?」
「父皇為他指婚,是崔尚書的女兒,已擇日迎娶。」說完,阿朔深望我一眼,目光間別有他意。
在想什麼呢?以為我會為此難過傷心?錯,鏞晉有了心裡人、他得到幸福,我只會感到開心,並獻上真誠祝褔,不會泛起絲毫酸意。於我而言,他和阿朔不同,就像友誼和愛情,我分辨得清清楚楚。
扮個鬼臉,我笑得張揚。
「真的嗎?那個老是要我表演琴棋書畫的傢伙也要成親了?快告訴我,崔小姐長得怎樣?有沒有琴棋書畫樣樣通?」
物換星移、歲月如梭,時間會篩掉一切不真實的東西,他終於弄清楚,對於我的感覺是不真實的了?
很好,我喜歡這樣,往後再見,我們還是肝膽相照的好朋友。
阿朔擁了擁我。「崔小姐擅長丹青。」
「我猜,她的抽像畫一定沒有我畫得好。」
「沒錯,她對盤古開天闢地缺少概念。」阿朔仰頭大笑。
「就算她的抽像畫略勝一籌,我敢發誓,她絕對不會跳竹竿舞。」我喜歡看阿朔大笑,喜歡他卸下面具後的真心情。
「所以,鏞晉的雙腿算是保住了。」
「保不保得住還不知道,說不定她會罰九爺跪算盤。不過,她是百分百不會被打得皮開肉綻了。」
「還記仇?」
「記著,會記上一輩子,直到......」
「輪到你當皇后,輪到你把別人打得皮開肉綻?」他挑眉問。
又試探我?笨,他要試過幾次才懂得,我是個既堅持又麻煩的女人。
高舉雙臂,伸伸懶腰,我說:「真希望九爺過得幸福。」
這種對答文不對題,我知道。就像你問:台灣有幾位民選總統?我卻回答:聽說東海岸有大白鯊出沒。
因此,阿朔清楚我在轉移話題。他冷下臉,不回答。
可,我是既堅持又麻煩的女人啊!為維持這番形象,我非鬧到他放棄原議題,將就我的問題不可。
「你見過她嗎?我真的很想知道她長得怎樣。很美嗎?有沒有我漂亮?」我扯著他的衣袖搖晃。
他瞪我,我對他笑,自古道:伸手不打笑臉人。我的笑臉這麼圓、這麼亮,還把頭猛往他頸窩蹭,再嘔,也不該嘔太久。
終於,他歎氣,為我妥協。「要找到比你漂亮的女人很難嗎?」
損我?無所謂,只要能轉開話題就可以,我仍舊笑得滿臉甜。「是不難,可是要找到像我這樣讓太子殿下死心塌地的女人,就難了吧?」
他抿了嘴,偷笑。「驕傲。」
「我驕傲還不是你寵壞的。」女人的壞是男人寵出來的,可......知道嗎?能被男人寵壞,何其幸福。
他無奈搖頭,說:「我見過崔姑娘,她有一雙章幼沂的眼睛,可惜沒有一顆章幼沂的心。」
他想告訴我什麼?九爺仍心懸於我?
不會的,愛情從來不是男人生命裡的大宗,他們有前途事業、有凌雲壯志,愛情,只是微乎其微的小點點,稍微一掠,便別開眼睛。
我笑笑回答:「她怎麼可能有一顆章幼沂的心?要是她有,南國國君可要大大吃味了。」
「調皮。」
「我沒說錯。」我鄭重指指胸口。「這裡、這顆心的主人叫做吳嘉儀,她來自二十一世紀,她懂的東西和你不同,她穿越只為了一個目的。」
「什麼目的?」他也同我鄭重了起來。
「她要愛上你。」
我要他清楚明白,我愛他,不轉移,他不需要試探我。我很樂意告訴他,不管是宇文謹、鏞晉、花美男、端裕王......或條件比他優十倍的男人任我挑選,他是我唯一的選項。
他點頭,伸開雙臂,緊緊擁抱住我。他的吻落下,在我髮梢、在我眉眼之間、在我鼻樑上面......慢慢地,滑向我的唇。
淡淡的吻,像他的人,不夠熱烈,卻讓我彷徨的心尋到定位。不逃了,我確定,就算要背棄良心也可以,如果罪惡感是愛上他的附加條件,我接受!
靠著他,我淺淺笑著,虧他有一身好肌肉,可是要當熱情如火的猛男,肯定是困難的了。
「阿朔,還我。」我伸手向他討。
「還你什麼?」他一手握住韁繩,一手握住我。
「我的漫畫。聽說你隨身攜帶?」我自他手中抽開手,開始很「不守婦道」地在他胸前掏掏摸摸。
「誰告訴你的?」他又握住我,施了力,阻止我有礙觀瞻的動作。
「常瑄啊!快拿出來,我想看。」
「我沒隨身攜帶。」他硬起臉,臉色不自然。
「是常瑄騙我?可惡的傢伙!」悶聲,我垂下頭。「要不是他說,你常撫摸我給的銀鏈子,我的漫畫你總是帶在身上,我不在,思樂冰在你嘴裡失去滋味,我才懶得來,這趟路千里迢迢......」我像個老太太,嘮嘮叨叨念不停。
他輕笑,從懷裡掏出東西。
一見,我雙眼綻放光芒──是我的銀鏈子和漫畫!搶過手,我又摸又翻,他啊......果然時時刻刻把我帶在身旁。
「滿意了嗎?」他似笑非笑問。
滿意!滿意到不行!可我嘴裡說出的卻是另一句:「阿朔,宮裡都還好嗎?」
「你想問誰?」
「鏞歷、鏞雒那群小傢伙。」
「還好,比你離開的時候長大許多,聽說鏞歷能念三字經了。」
「太棒了,他不該被放棄的。瑾妃呢?她從冷宮裡出來沒?」
「出來了,但貶為美人......」他阻止我要插話的衝動,繼續把話說完:「別為她不值,這個身份更能保障她往後的安全。」
癟嘴,他終於知道後宮女子活得多麼小心而卑微。
「我的褔祿壽喜呢?」胖胖的小壽子有沒有變得更胖?善言的小祿子還怕不怕鬼?那次,我肯定把他嚇得不輕。
「不知道。」他說話的時候,掛著兩分笑,也不知是真是假。
不過也對,他怎會在乎那些小人物?不過是宮女太監嘛!活得好不好、過得快不快樂,他這位日理萬機的皇太子哪有空在意?
「皇后娘娘呢?」
「母后身子不太好,太醫開藥幫她調養。這回領兵出戰,母后再三交代......」
「交代什麼?不可以冷落太子妃,最好是兩人出征三人歸?」我在耍小心眼,但這怎麼逃得過他的法眼?權朔王啊,比誰都精明。
「你在吃醋?」他笑捏了捏我的臉。
「這碗醋輪不到我來吃。」
等他帶我回營裡,要吃醋的人兒等著呢!身為第三者要有自覺,被咒被怨、被扎小人,理所當然......我討厭捲入女人的爭寵世界,可目前......歎氣,恐怕我不能不陷入一回。
※※※※※※
方入營區,就有許多人迎上來要找阿朔討論事情,那些事我不懂也不感興趣。
阿朔把我領回帳裡,他的帳篷分前後區,前有桌椅,是論軍情、辦公事之處,後面有床被和簡單的生活器具。
我想到後帳裡待著,可是阿朔的手不放開,我只好乖乖待在他身旁,聽著他分派工作、和眾人討論軍情。
聽著聽著,我也聽出個大概。
之前,遼國大兵想攻打關州,被我的冷水戰術封於城下。現在,兩下易位,輪到大周的軍隊守在敵人的城牆外頭。
幸好,已過了大雪紛飛的季節,天氣漸漸回暖,否則敵人拿我的戰術如法炮製,我可冤了。
遼國這座城佔地相當大,據說,城裡有近萬名百姓定居。
城外環繞著一大片密林,林中有條長河貫穿城中,供百姓士兵日常所需。這座城是漢人建造的,多年前被遼國佔領之後,越來越多的百姓遷居於此,儼然成為一個大城鎮。
往年這個時候,城門大開,遼人在林裡狩獵,來來往往的部族在此地交易,熱鬧非凡,而今戰事起,禍端伏,人人自危。
這城相當難攻,城牆固若金湯,再加上敵人擅長使箭,我軍方臨城下就死傷無數,更別談攻城了。
穆將軍急功,一到城下,就派人挖地道,卻被敵方發覺,埋下數十枚炸藥,士兵死傷近百人。
「穆將軍呢?」阿朔問。
「穆將軍領兵入森林想截斷水源。」
阿朔聽了,恨恨捶桌,似乎惱怒於穆將軍的作為。
「屬下奉勸過穆將軍,等殿下回來再作決定,可是早上的失敗讓穆將軍耿耿於懷。」穿著盔甲的少年將軍拱手站在桌前,滿面憂慮。
「冬雪初融,河面寬,河水湍急,硬要截斷水源,恐會造成上游氾濫,到時......」阿朔沒說完的話,我聽懂了。
只怕到時,城裡水源未枯竭,城外駐軍先蒙其害。何況林木蓊鬱,誰知道裡面有沒有埋伏?只是,穆將軍是征戰多年的老將,怎麼會這般草率?
「賀青,你率千名士兵,到林裡去把穆將軍找回來。」
「是。」
「若穆將軍已經開始圍堵河水,就合力把圍石搬開。」
「遵命。」
眾人紛紛離去,帳裡只剩阿朔、常瑄和我。我低頭,試著從腦袋裡面擠出可用的點子。
此時,營帳掀起,一個身穿紅色錦袍的女子進來,她的容貌端莊秀麗,一雙妙目,唇似櫻桃,只是面色蒼白了些,連胭脂也遮掩不了。
與她四日交望間,我確定她認出我了!
直覺地,我從阿朔掌心裡把手抽回來,悄悄放到身後。
「殿下。」穆可楠只走到阿朔身邊,屈身萬福。
「你病了,怎麼不多休息?」阿朔對她輕語。
「聽說殿下回來,可楠心急,睡不安生。」
「有事嗎?」
「爹爹他不聽勸告,一意孤行,可楠......」
「我知道,不關你的事,我已經派人去尋他。」
「殿下,爹爹脾氣急,領兵打仗三十年,從未碰過這樣的局面,自然心急,還望殿下見諒。」
「我知道,我不會怪他。」
「謝殿下。」她側臉,再瞄我一眼。
不知是罪惡感作祟,或是她的眼神太凌厲,我驀地心驚不已。
「這位姑娘是......」穆可楠指指我。
明知故問!我才這麼想著,阿朔已先開口──
「她是吳姑娘,常瑄的義妹。之前,是她想出法子幫皇兄守住關州城。上回,戰事陷入膠著,是她建議專砍馬腿的籐兵和水銀鏡助我們一回,讓我們大獲全勝。」
阿朔說這些話的時候,滿目得意,他總是對我的小聰明感到驕傲。
「原來是吳姑娘的主意,真了不起。殿下,這功勞一定要上報予朝廷,讓父皇對吳姑娘大大封賞。」她走近我,突然握住我的手。
這過度的熱情讓我退卻,我不動聲色地抽回手,退後。
如果她不知我是誰,或者我會相信她是真心要替我爭取封賞,但她分明認出來了,還要上報朝廷、把我攪入這淌渾水,我不能不懷疑她居心叵測。
「不必了,吳姑娘不在乎這些身外事。」阿朔一句話回了她。
「吳姑娘可以不在乎,殿下可不能不在意,怎麼說,都是大功勞一件啊!說不定裕王爺早已把此事上報朝廷,若殿下不報,就怕朝廷裡有人編派,說殿下要獨攬功勞。」
穆可楠雖說得句句合情合理,卻惹得阿朔怏怏不快。
她怎不知自己踩到阿朔的死穴?不,她該是明白的,既然明白,還要踩這麼一下......懂了,她用了迂迴方式來提醒阿朔,留著我,只會給自己帶來麻煩。
她真的很聰明,只不過錯估了阿朔對我的感情。為我,再大的麻煩,他都心甘情願惹上吧?
「你先下去。」阿朔揮揮手。
「是,那麼吳姑娘......臣妾為她安排居處?」
「不必,她與我同帳。」阿朔直覺出口,惹得她的臉瞬地變色。
她漂亮的柳眉緊鎖,望住我的眼神裡有我解讀不來的晦澀。
我怎不明白這話對她的打擊有多大,但就算我想當好人,也避免不了打擊,從決定留下那刻起,我的存在就已經是她和李鳳書的傷害。
「是。」她低低眉頭,退開。
我回頭望常瑄,他輕搖頭。他也看出穆可楠的聰明?
看著鬱鬱不歡的阿朔,我走到他身邊。
我是自私的。這句話,我說過千萬遍,因此這個時候,我管不到穆可楠的打擊,只能照顧阿朔的憂鬱。
「你總是這麼愛生氣,會快老的。知不知道,我是外貌協會的會員?」我勾住他的衣袖,難得撒嬌。
他扯扯唇,勉強露出笑臉。「什麼叫做外貌協會?」
「就是啊,我看男人,第一眼看的是外表。帥的,結交;不帥的,踢到牆角。如果你變老變醜了,早晚會被我Fire掉,反正我還有很多備胎。」我誇張地做了個砍頭的動作,惹出他真心笑意。
「備胎?」
「就是替換人選。你不好了,再換一個,一樣不好,再換再換,我的備胎有滿滿一倉庫。」
「皇兄是因為長得一副好樣貌,才得你青睞?」阿朔沒生氣,知道我在同他說笑。
「可不是嘛,老天太不公平,當皇帝已經很了不起,還讓他生出的兒子個個俊美逸群,讓我選來選去,不知道該怎麼挑才行。」
「還挑?你早就是我的了。」他推了推我的額頭,把我收入懷裡。
「是是是,我是你的,你是我的。我會努力為你保持我的青春美麗,你也要努力,別讓國事把自己操得提前衰老,這是為了彼此的視覺褔利著想,懂了沒?」
「老是胡言亂語。」他捏捏我的臉,以為那是糯米圈。
「可我不怕。」我回捏他的臉,他的肉堅實有彈性,咬起來口感一定很棒。
「不怕什麼?」
「不怕胡言亂語啊!因為你愛聽,只要你愛,我就天天對你胡說八道。」
「好,儘管對我胡言亂語吧,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第二個人敢對我胡言亂語。」
我笑著,沒忘記這個男人超想當皇帝,卻不想要一個把他當成皇帝、戰戰兢兢的女子。
男人,真是難服侍的動物。
我勾住他的脖子,輕笑說道:「阿朔,你不必擔心太子妃說的事情。到時候,皇上想要一個吳姑娘,你就給他一具吳姑娘的棺木,上報:吳姑娘忠肝義膽,身先士卒,死於戰亂。反正不當吳姑娘,我還可以當方姑娘、林姑娘、岳姑娘,我對姓氏不太挑。」
他深深望我,笑答:「我真想剖開你的腦袋,翻翻裡面到底有多少亂七八糟的東西。」
我指指自己的頭說:「千萬別殺雞取卵,點子在裡頭,得靠我的嘴巴說出來,你剖開了,只會翻到一堆紅紅白白的腦漿,翻不出破城計劃。」
「你有破城計劃?」
「想囉!路是人走出來的,辦法也是人想出來的。」
「你要想多久?」
「不知道,先齋戒沐浴個三五天,看看各路神靈幾時肯賞給我一個福至心靈,至於你們這群偉大的將軍,領好你們手下的數萬大兵,等我發功吧!」
「你以為,我真得靠你破城?」他哼一聲,擺明看不起女性同胞。
「是咩,你只能靠我退敵數十里,千萬不能靠我破城,要不然,太子爺的臉面往哪擺?」我酸他。
他一揮袖,大笑。
是啊,這樣的他,才像二十出頭歲的青年;這樣的他,沒了面具才能教人親近......靠上他的胸膛,圍上他的腰際,愛他,多麼理所當然。
第二十七章
新戰
事情不如阿朔估料中輕易,大遼又聚集了三萬兵力投入戰場,這幾十日裡,大遼幾次開城作戰,雙方有輸有贏。
籐兵戰略已被敵軍所破,大遼學會在騎兵迎戰之前,讓弓箭手先上場射殺我軍的籐兵。籐兵所持的盾牌有彈性,適合在地上打滾,卻不適合擋箭,上回的戰役裡,籐兵折損近半。
這段日子,阿朔、常瑄在外頭忙來忙去,我始終不敢踏出營帳半步。
我承認自己害怕見血、害怕死亡,更害怕看見傷兵臉上的茫然無助,這場戰爭不是他們發動的,只不過身在軍隊,不得不投入戰場。
死亡不像電影畫面,那般淒涼唯美。直到現在,雪地裡的屍首、水塘裡的太監,仍然不時驚擾我的睡眠。
我怕死亡,卻想破頭,企圖找出讓人大量死亡的法子,很矛盾吧?也只有人類會用死亡來阻止死亡。
用力搖頭,我把悲觀念頭搖去。在戰爭裡不能講求仁義道德,一個講究道德的晉文公被譏笑過千百年,我怎能重蹈覆轍?
絞盡腦汁,我想著破城妙法,卻始終找不出可以用的點子。
這天,我坐在案前,拿著用過數百次卻還是不太順手的毛筆,一筆一筆描畫著我從電影上看來的武器,不知道管不管用,但我想給阿朔當參考。
我畫了個類似翹翹板的東西,在這個時代,我沒聽說過哪裡出產石油,只好改弦易轍,用石頭纏布,外層浸上一層厚厚的蠟油,點火,用翹翹板射到敵陣當中。所有的動物都怕火,可以用火攻下敵人的騎兵。
至於對付大遼的步兵,我畫了粗粗的鐵鏈,鐵鏈打上尖銳的刺鉤,鐵鏈兩邊各佈置五人,當步兵出動,這些人就拉住鐵鏈,奮力往前奔跑,直取敵軍下盤。想想,一群連站都站不穩的敵人還能耀武揚威?
此外,我還畫了許多種奇怪的武器,淬了蛙毒的吹箭、亂人視線的粉色煙塵、機關陷阱......我只差沒畫十八銅人像了。
突地,門帳被推開,我還在埋首用功,想也不想便說:「阿朔,你快過來看看。」
他並沒有過來,只是待在帳口,一動不動。
疑惑,抬眉,我才發現進帳的不是阿朔,而是多日不見的端裕王,連忙起身迎上前。
「給裕王爺請安。」我屈膝問好。
他注視我老半天,輕聲道:「我不知道姑娘和太子殿下是舊識。」
當然是舊識,不然咧?阿朔闖入裕王府,未經通報帶走裕王爺的客人,這算什麼?太子再大,也沒大到這等程度吧!
「因義兄的關係,嘉儀曾見過太子殿下。」
「只是見過,就喊太子阿朔,看來兩位感情不是普通好?」他目光幽深地望住我。
這種話教人怎麼回答?我轉了轉心思,決定避過,輕笑問:「裕王爺要尋太子殿下嗎?他不在這裡。」
「那日姑娘不辭而別,本王還以為府裡招待不周,王妃很自責呢!」
我皺眉頭,那日被「挾持」了,怎麼道別?屈身抱歉,我輕言:「是嘉儀失禮了,還望王爺見諒。」
「不要這麼拘束,這樣本王會吃味。」他溫潤的笑容讓人如沐春風,真誠在眼底閃閃發亮,我實在無法理解阿朔對他的偏見。
「王爺取笑了。」
「不是取笑,是真心話。」
聳聳肩,怎麼回答?我只能傻笑,笑得一派無辜。
「姑娘要殿下看什麼?」他走到案前。
「沒什麼,只是一些姑娘家的玩意見。」
不知為何,明明心底認定他無害,卻還是在最後一刻把圖藏到書本底下。也許阿朔終是能夠影響我吧!
他見我不肯把畫拿出來,微笑轉身,不勉強我。「我沒事,只是來走走看看,想再次請教姑娘的高論。」
「高論?」
我想過半天,才想起來上次我們談論的話題。
那時端裕王並不知道我與阿朔相識,才會找出這樣的話題,他雖沒明說,卻暗暗批評了阿朔迎穆可楠、李鳳書,以外戚之力,登上太子寶座。
我也不喜歡阿朔的作法,但我習慣護短,阿朔的壞只有我能說,旁人說了,我聽不得。於是,我同他大力辯論。
我說:夏代會興起是因為君王娶了塗山的女兒,而夏桀卻因為寵幸末喜,導致亡國;而殷商之所以興盛,是娶了有娀國的女兒,直到紂王寵愛妲己敗壞江山。
因此自古受命為王者,非獨內德茂,亦要外戚相助,才能成就大業。
他聽了,並無發火,只是笑著問我:姑娘把本王的愛妃當成妲己、末喜之輩了?
我回答:當然不,王爺和王妃情深義重、鶼鰈情深、在天比翼、在地連理,嘉儀深感羨慕。
可不是,身為女子,得夫如此,怎不教人羨慕?別說我,就是穆可楠和李鳳書都要為裕王爺的專情感到心動。
「上回姑娘語出羨慕,我今日特地來相詢,是否有意與王妃共效娥皇女英?」他搖著扇子,問得一派輕鬆。
天,才剛羨慕他的王妃運氣好,能得到夫婿的專情,怎地話鋒一轉,他就提到娥皇女英?何況,我不是托了鴛鴦、翠兒轉達自己已經許配人家,難不成他當我是欲擒故縱?
唉,女人真是把欲擒故縱這招給用得氾濫了。
「謝王爺關愛,嘉儀承受不起。」輕咬唇,我連忙轉開話題:「王爺要不要稍坐?我請人去找殿下回來......」
話沒說完,帳門先被推開,阿朔的聲音傳了進來──
「不必,我回來了。」
我轉頭,發現阿朔雖面無表情,但眉尾打了結。他碰到什麼煩心事?
我想問,卻不想讓裕王爺又認定我與阿朔過分親密,於是不管是否欲蓋彌彰,福了身,暫且退下去。
在門外,我碰上常瑄,於是拽住他的袖子就往外拉,直到離帳營十步遠,才低聲問:「發生什麼事了嗎?阿朔好像很生氣。」
「穆將軍自作主張,派了百名善泅的士兵沿河潛入城中,本想點火燒城,沒想到被守在河岸的遼兵發現,亂箭射殺。現下,百名士兵的頭顱被懸於牆頭,我方軍心大亂,四處議論紛紛。」
「這豈不更添大遼的士氣?」難怪阿朔要生氣。那是百顆頭顱、百條性命吶,他們再也回不去了......慟,為那些我不認識的人。
「是,殿下為此與穆將軍大吵一架,並放下重話,倘若穆將軍再一意孤行,就要軍法審判。」
「穆將軍是個久戰沙場的老將士了,怎會做事這般不顧前後?」我氣他,氣上位者的判斷,卻要下面的人用生命去證明判斷錯誤,不公平。
「也難怪穆將軍心急。這次殿下領的是將軍的子弟兵,幾次戰事打下來,穆將軍總是敗退,而稱勝的幾仗都是殿下領的軍。一來於面子上不好看,二來在子弟兵面前失了威信,且此次穆將軍隨軍隊而來還有一層意思,現在兩下都不成,自然會亂了陣腳。」
「哪一層意思?」我抓住他的話尾問。
他不答,只是古古怪怪地笑著。
「說啊,哪有人話說一半就停了?」
他搖頭。「姑娘想知道,該親自去問殿下。」
「你這樣不道德,要不,就一句都別說,要不,就從頭說到尾......」
我鬧了常瑄好半啊,他只是搖頭苦笑。我想,是無法從這個緊嘴蚌殼身上套出什麼話了,於是將念頭轉回懸於城牆上的百顆頭顱。
我悶聲道:「就算穆將軍有千百個為難,可他一個心急,便是百條人命,這些人有父母兄弟,有妻兒子女,讓他們情何以堪。」
我真的痛恨戰爭,眼睜睜看著人命如螻蟻,被踐踏、被輕率放棄,心絞痛著,卻無能無力。
於是,我下定決心,不管歷史會不會被更動,我都要盡全力,幫阿朔贏得這場戰役。
「戰爭本來就是殘酷的,你死我活,沒個定數,如果害怕送命,就不該從軍。」一個冷冷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我轉身,望見穆可楠。
「太子妃。」我褔身作禮。
她不看我,我只好乖乖在原地半蹲。
是心裡不舒服?換了誰都會吧,這段日子我老待在阿朔的營帳裡,同食同寢,雖說我們謹守禮法,外人又如何得知?
她望著遠方,嘴角浮上難辨笑意,讓我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太子妃,殿下在營帳裡,若太子妃想見殿下......」常瑄出聲,想幫我解除尷尬,但卻被穆可楠冷冷地駁斷了話。
「只怕殿下不想見我。」她哼一聲,轉身,抬起下巴離開。
她離開,我站直身,捶捶發酸的大腿,假裝穆可楠不曾令我尷尬。
面對常瑄,我問:「為什麼遼國這次這樣異常?春耕的時節到了,農人該種田、牧人該放牧,錯過這段日子,極可能引發來年饑荒,他們的上位者從沒想過這層嗎?為什麼不顧一切把兵力、糧食都投注在這次的戰爭上?」
「因為他們相信自己必贏。」
必贏?見鬼了!
「怎麼可能?他們不是被我們打退了數十里,若非援軍大批到來,他們只能死守著城牆,等待我方一步步攻下。
白癡!自古以來,沒有任何一場戰爭會『必贏』,自信滿滿的曹操,一場赤壁之戰,非但沒消滅劉備,反而造成三國鼎立;美國人相信自己是強國,軍備武裝一級棒,結果呢?在越南叢林戰裡吃大虧;日本人以為自己成功地製造珍珠港事件,誰知,長崎、廣島兩顆原子彈,讓他們的驕傲掉進地獄......」
我被枉死的百餘人給刺激了,話越說越急,忘記常瑄和原始人差不了太多,竟把越戰、珍珠港事件全拿出來洩恨。
直到我接觸到他眼底的疑問,才知道該適可而止,歎氣說道:「總之,遼國的自信滿滿沒道理。」
「是,殿下也想到了這個。」
「結論呢?阿朔有什麼想法?」
「內奸!內奸想必對遼國保證了若幹事務,讓他們相信,只要投下大量的人力、物力,就可以數倍回收大周。」
「那個內奸會是誰?」
還需要考慮?阿朔肯定是懷疑裕王爺的,可我怎麼看,他都不像賣國賊。
常瑄沒回答,我也不想再問,急事緩辦,阿朔和王爺的心結,需要時間來解。
同常瑄往回走,我走到阿朔的營帳前,遇上剛從帳裡出來的裕王爺。
他仍是一身的悠然自得,溫潤如玉的笑臉教人如沐春風。誰見了他都要感覺舒服的,關州上上下下誰不為他贊喝?偏偏阿朔要對他疑心,好可惜。
「常將軍、吳姑娘。」他先出聲同我們打招呼。
「裕王爺要回去了?」我問。
「這裡沒什麼幫得上手的。可我總得要讓太子殿下知曉,有任何需要出力的地方,本王都會傾全力相助。」
常瑄真槽,王爺都這樣說話了,他還是擺酷,不答半句話。
「嘉儀相信,殿下會感激王爺好意的。」
「但願如此。姑娘,陪我走走好嗎?」
面對大帥哥的誠懇請求,誰拒絕得了?微點頭,我走在裕王爺身後,陪他往馬匹方向走,一心想著阿朔的固執。
他與裕王爺當真無法和好?是不是非得把溫將軍的舊案翻出來,找出真正的幕後黑手,才能解開阿朔的心結?
真可惜,裕王爺是個人物,若能收為所用,往後朝廷上下,他不知可以省多少心思。
「吳姑娘,你可知烏有鳳、魚有鯤,鳳凰上擊九千里,絕雲霓,負蒼天,足亂浮雲,翱翔杳冥之上,而鯤魚朝發崑崙之墟,暮宿於孟諸?」他突發一語。
我連忙收斂心神。「是,王爺是人中龍、鳥中鳳、魚中鯤。」是了不起的大人物,這事,從皇帝的小蝌蚪游進他娘的肚子那刻,就注定。
「既然如此,我是不是該成就大業,留名千古?而非留在關州這小小的彈丸之地,不同黃鵠比翼,反與雞鶩爭食。」
這話意謂著什麼?他有鴻鵠之心,卻受限於身?他的大志業是什麼?為王為帝?
心微微發慌,這種話,他不該同我說,如果他認定我與阿朔親密的話......但他說了,是想對我傳達什麼訊息?
心思盤盤繞繞,他同阿朔相當,讓我看不清、摸不透澈。
見我不語,他回身衝著我笑。「如果我也同殿下一般,立下豐功偉業,處身於廟堂之中,吳姑娘是否願意芳心默許?」
我搖頭,迴避他最後的問句,但回答他前面的話──
「天下君王至於賢人,眾矣,生時榮,歿則已,唯孔子布衣,得百姓景仰、學子崇敬,故世人稱至聖先師。人人以他的言論思想為道德準則,傳名千世,他的成功不在為官為王,而在於道德。」
流傳千古不一定要靠帝王霸業,以賢名、以德性,以容貌也行。後世認得潘安,不因他在朝廷表現,而是因為他的容貌出眾;司馬相如一曲情歌,流世千載。誰規定非要立下豐功偉業,才能留名千秋?
「但凡偉人,都是在戰爭中立下功名,予世人爭相傳頌,這才是好男兒當做的事。」
所以他不想當賢人,想當偉人?所以他是在埋怨,埋怨阿朔將他排斥於戰事之外?
「戰爭險,任何人都不該靠戰爭謀取名聲。知否?農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虞不出,則財匱少,財匱少,則山澤不辟。戰爭將這士農工商、大好男兒集合於戰場上,卻窮了民、苦了千萬婦孺,戰爭......不過是男人的私心而已。」
話說完,我凝視他的臉龐,猜度他的心思。
他也回看我,久久才抿唇輕笑道:「聽姑娘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還以為,姑娘親太子、遠本王,是因為太子身處高位,居功厥偉,原來,姑娘並不看重那些。」
他所有的話只是試探,並非真心?
「人之所以被看重,是因為他本身的價值,而不是附加在外的名利榮祿。」
「姑娘果然與眾不同,現在我可以回去對王妃交代,吳姑娘對我毫無心情,教她別再費心費力了。」
原來是拗不過妻子?幸好,他仍是我認知中的裕王爺,淡泊名利,愛妻愛家,我畢竟沒錯看人。
「請王爺轉告王妃姊姊一句話。」行走間,我們來到他的馬匹旁。
「姑娘請說。」
「世間女子都期盼能同王妃姊姊般幸運,獨得丈夫寵愛,請她別把到手的幸福往外送,即使眼下能得賢良名聲,終有一朝要悔恨難當的。」
「姑娘真誠實。」他低頭輕笑。
「誠實不好嗎?」我反問他。
他不答,卻丟給我另一道問題:「姑娘已經決定跟著太子?」
他問得我語頓。能跟著阿朔嗎?這問題我連想都不敢想,只能一天過一天,不去想像尾聲。
我學他,不回答。
「王爺慢走。」彎腰褔身,我等著他上馬。
坐在馬背上,他俯視我。「王妃對姑娘很掛念,待戰事過去,還望姑娘到府上一敘。」
「是,嘉儀也掛念王妃。」
我等裕王爺的馬走遠,才轉回營帳。走回帳前時,就見一旁的常瑄對我使眼色。
裡面在刮颱風?沒關係啦,土石流、龍捲風我都見識過,小小颱風還難不倒我。
進到帳裡,阿朔的臉色比方才更難看了,他正低頭寫著什麼,卻在聽聞我進門時拋下筆。
我惹到他?不知道。走到桌邊,扯扯他的衣袖,我對他露出燦爛笑容。
他甩開我的手,轉開臉。
「你在生氣喔?」
他沒回話,帶點孩子氣地背過身。
「要不要說說,我哪裡把你惹火?」
他還是不看我。
「好吧,我最不擅長處理男人的無理取鬧,只會越弄越糟。我到外面和常瑄聊聊,你慢慢生氣,氣完了再叫我。」
「吳嘉儀!」他在我掀開營帳之前怒聲喊住我。
「我在啊!氣完啦?這麼快。」我蹦回桌邊,愛嬌地往他身旁一坐。
誰知,他不讓我穩穩地坐到椅子上,一拉扯,把我拉到他雙腿上。光是這個動作,如果我是太子妃,也饒不了這隻狐狸精。
四目相望,我還在等他解釋火氣從何而來。
須臾,他歎氣,拂開我額前劉海。「我該拿你怎麼辦?」
「我就在你跟前啊!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我笑著把頭埋入他的胸口。
「我說過,端裕王很危險。」他抓住我的肩膀,把我往後推開兩分,態度凝重。
「他對很多人來說或許危險,但對我而言,一點都不危險。」
我親眼看見他是如何與百姓、士兵奮力抗敵,身為王爺的他,沒有臨陣脫逃、沒有棄百姓於不顧,這表示他看重百姓。而我,也是他的百姓之一。
「你仍然認定,我對大皇兄是偏見?」
「嗯,有一點。」我實話實說。
「我說過,我有證據。」
證據?溫將軍手上那封筆跡相似的信?
「知道嗎?在我們那個年代,有很好的科學辦案技術,驗血、驗毛髮、驗DNA,可還是會有誤判的事情發生。」何況是一封難辨真偽的書信。
「你在否定我的判斷力?」他斜眼瞪人。
「我認為如果有機會,你們該坐下來好好談談,把過去那段拋開,談出真心真意,也許裕王爺會為你所用,成為你的左右手。」
他沒理我的話。
我再試著說服他:「知道嗎?在千百年後,中國有一個很大的王朝叫做滿清,滿清王朝經歷康熙、雍正、乾隆三位明君,開立了百年盛世。
康熙大帝晚年,因兒子眾多,人人都想當皇帝,於是各擁黨派、勾結大臣。有一次,他得到一堆大臣們的罪證,只要事情掀開,滿朝文武都脫離不開是非。試想,朝廷無人,怎能運作?於是,他一把火燒掉那些罪證,讓文武百官安心繼續當差。
阿朔,要成為一個好皇帝,心胸是必要之件,你越懂得包容,才能得到越多的助力。」
「你認為我心胸狹窄?」
「不,我認為你該給端裕王一個機會。」
「我改變不了你的心意,是不?」
「我習慣眼見為憑。」
他的臉沉下。
說不通了?好吧,還是那句老話,要改變一個人的思想要慢慢滲透,不能大刀闊斧。
我笑著轉身,把壓在書裡的畫稿拿出來。「阿朔,你幫我看看,不知道這個武器適不適合用在與遼國的對戰上。」
他緩和臉色,看著我的畫稿,我一張張慢慢解釋予他聽。
「這個火球不必投高投遠,只要落在敵人的騎兵陣裡面就可以。」
「敵人穿盔甲,火球不會有太大功用。」他思索後說。
「誰說我要拿火球打敵人?我要打的是他們的馬,馬毛是蛋白質胺基酸,遇火就會燒焦。何況所有的動物都怕火,只要陣式一亂,我軍就有機可乘。」
「有道理。」
「再看看這個。」我抽出另一張圖稿。
「這是?」
「這是鐵鏈,上有刺鉤,專取敵人的雙腿。」
他看著圖,想過老半天,在紙上畫出一比一的圓形。「方形為敵人,兩邊的直線為我方布軍,若把鐵鏈做得輕巧一點,右邊隊伍以拋丟的方式將鐵鏈拋給左邊的士兵,當他們向前跑......」
「大遼所有士兵的雙腿就會不保!」
「對,為求保險,還要派出盾甲隊伍,保護這些持鐵鏈的軍人。」
「阿朔,你想得比我更周詳仔細。」
他輕笑,抽出下一張問:「這是什麼?」
那是一張張釘滿鐵釘的木板。「地雷的一種,只是不會爆出大音響。趁著天黑,我們讓穿著黑衣的兵士到城門口掘洞埋木板,隔天凌晨,天未亮就敲響戰鼓,引遼國軍隊出城,這些釘子......」
他聽懂了,眼底露出笑意,帶著一分驕傲兩分得意。
我知道,我的小聰明總是能夠誘惑他的心。他的笑代表剛剛的不愉快皆過,不算數了。
「再滅他三萬大軍,我不信遼國還可以派出多少軍隊。」
「嗯,等他們再無兵可出戰時,破城就指日可待了。」
「你想到破城良方?」
「多了呢!只是不知道合不合適。」
「說說吧?」
「今天不說,等圍城那日再談。」我笑著問:「想不想喊我一聲女中諸葛?」
「你想當諸葛亮?」
「當然,那可是響噹噹的人物,丰神俊朗,體態軒昂,手持白羽扇,頭戴逍遙巾,身穿皂布袍......好耶,哪天我也來做這麼一套行頭穿穿。」
阿朔失笑,握住我的手,把它們窩在懷裡取暖。冰冷的手心成了我的特有標誌,即使春天來了,也驅逐不了。
「還是怕冷?」
「嗯,我被七日散害慘了。」
「等回京裡,讓太醫給你好好調養。」
我沒點頭也沒搖頭,笑著問:「現在可以告訴我,為什麼生氣了嗎?」
「你說呢?」想到這個,他擺起面孔,我又欠回他兩百萬。
「穆將軍自作主張,損失百名士兵?」
「不,那件事沒讓我那麼生氣。何況,他要是沒這麼做,我哪能尋事下刀?穆將軍年事已高,再加上以老賣老,我遲早要把他的軍隊收入麾下。」
「為什麼?他是你的丈人,不會害你。何況你說過,穆將軍剛直不阿、擇善固執、重情重義,深諳治亂世之道。」
「我知道,但他畢竟手握重權,況他年紀老邁,若為人所用倒不可不防。」
「他還能為誰所利用?」
「你說呢?最近的幾次糊塗仗是誰唆使的?」
「你懷疑誰?」
他笑而不語,道:「不要替他不值,我娶了穆可楠,得到他的軍隊,這是公平交易。」
「他不是還有十五萬大軍駐守在邊關?」
「那些遲早是我的。」他說得篤定自信。
「真貪心喔!太子殿下美人也要,兵也要,天底下的好事全被你收在囊中了,還說公平交易?在我看來,根本是割地賠款,一面倒的錯誤契約。」我嘲笑他。
「知道為什麼可楠會隨著軍隊出征?」
「能為什麼?夫妻情深,天不老,情難絕咩。」我擠了個彆扭笑臉,硬轉開頭。
他勾住我的下巴,把臉轉向他。「不必吃醋。可楠會跟著我出來,是因為成親至今,她仍是處子之身,她希望在戰場上與我有獨處機會。」
「什麼?李鳳書獨佔你的寵愛?不會吧,原來你喜歡柔弱溫柔的小女人?那我怎麼辦?又不溫柔又不體貼,只會處處跟你唱反調......你打算把我丟掉了嗎?」我連聲嚷嚷,掩飾自己的竊喜。
他的手指敲了我的額頭一下,說:「你滿腦子在想什麼?」
「就想......爭寵很辛苦,難怪我每次見到穆可楠,都有背部中箭的感覺。」
「誰敢射你箭?」
「那些愛你的女人啊!」
「放心,人家不像你,要找到像你這麼大膽的女人難了。」
「所以我是獨一無二的囉?」我自吹自擂。
他笑開,道:「不管是穆可楠或李鳳書都一樣,自成親到現在,我都沒碰過她們。」
為什麼沒碰?他在落實自己說過的話嗎?他給她們身份,卻把愛情獨留給我?
心底甜了,可我臉上仍然故作驚訝。
我問:「為什麼不?兩個如花似玉的太子妃,太子殿下都看不上眼,那麼天底下還有女子入得了太子殿下的心嗎?」
他在瞪我,我回望她,久久,忍不住笑了出來。
他見我笑也跟著笑,望著濃眉飛揚的他,堅毅沉穩、英氣逼人,這樣的男人獨獨鍾愛於我,還能再過度奢求?
他捏捏我的鼻頭,悶問:「知道吃醋不好受了?」
「哪會?吃酸的有益身體健康,醋吃進身體會造成鹼性體質......」
「嘴硬。」他換捏我的臉頰。沒有鏡子,可我知道自己的臉肯定被掐得紅通通。「快說!現在還給不給我喝醋?」
「我哪裡給你喝醋了?」
「你不是要和人家去共效娥皇女英?不是人家要走,還眼巴巴跟上去?」
「那個......沒辦法呀,誰叫裕王爺就是比咱們的太子殿下出塵飄逸,哪個女人見了不流口水?」
「吳嘉儀,你還說!」
「好,不說、不說,來說說我們太子殿下愛聽的話吧!」我端正態度,望著他的眼睛道:「裕王爺只是在試探我,其實,他於我並無心意,從頭到尾不過是王妃在一頭熱。她聽了守城當夜那一戰,戰出一個人人稱頌的巾幗英雄,就想啊,要是能把這個聰慧伶俐的女子留在夫君身旁,豈不成佳話!」
他笑了,緊緊的眉頭松出愉悅。
我鼓起腮幫子,狠捏他手臂一記。「阿朔,我真受夠了這個時代的女人。包容大肚?根本是鬼話!你是我的,我就愛你一個,就是玉皇大帝站到面前讓我挑,我也看不上眼;你也一樣,決定了愛我,就誰都不許沾、不許愛,所有的愛,我統統都要。」
我說得既霸道又任性,可我的霸道逼出了他的笑容。
「是嗎?你確定只是溫雪華的一廂情願?你有沒有聽過以退為進、欲擒故縱?」
「哈哈哈,那句話兒說得真妙,古人果然有大智慧。」
「哪句話?」
我用手指戳戳他的胸口。「心眼小了,芝麻大的事也會像泰山那樣重。」
「我心眼小?」
「可不,一句娥皇女英就能讓你氣上半天,說你心胸寬大才是笑話。」
「吳嘉儀,你真的很不怕我。」
「我該怕嗎?」我向他投去挑釁眼神。
他突地湊近,低啞的聲音在我耳邊盤旋:「你是應該怕。」
說著,他的吻落了下來,他的氣息、他的溫暖、他輾轉的溫柔唇舌,讓我忘記,那總在心頭盤桓不去的寒冷......
第二十八章
陰謀
有了新武器,我方軍心大振,一次又一次打得大遼兵殘馬散。三萬大軍殲滅大半,剩下的傷兵被困在城裡,不管我們派出去的士兵怎樣挑釁,他們都不肯出城迎戰。
眼看日子一天天過去,我有些焦慮,擔心要是遼國又來援軍,這場仗要打到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另外,我從南國出發到現在已經四個多月,和阿煜約定的時間就快要到了。如果想解毒的話,最慢,我得在一個月內離開此地前往南國,否則毒性會發作。阿煜說過,到時,只有大羅神仙能救得了我。
這些事壓在心底,無人可商量,讓我心煩至極。
坐在床邊,對著阿朔送我的水銀鏡,我在上面呵氣,用指尖寫下好幾個阿朔,紛亂的念頭卡著,不舒心。
我知道自己該感到幸運,比起穆可楠、李鳳書,我得到的遠遠比她們多,若是再說怨尤,天都要不饒我。只是,我克制不了貪心......不,這樣說並不恰當,應該說,我尚未學會入境隨俗。
假設,我穿越的年代是個母系社會,假設我可以同時為自己挑選十數個丈夫,那我會不會把阿朔、花美男、鏞晉、常瑄、阿煜統統收到帳下?屆時,他們會不會一天到晚嚷著不公平,埋怨我偏愛阿朔,而阿朔對我哭紅了眼睛,說他想當唯一,不願分贈愛情?
想到阿朔噘嘴的模樣,忍控不住,我笑彎眉心。
「在高興什麼?」阿朔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來的,他彎腰低頭,看著鏡面上的「阿朔」,也咧開嘴,笑得暢意。
「沒事。」我轉過身。
他拉起我,細細看著。「能笑就好了,最近你老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讓我很擔心。」
他撫摸我的臉,我輕輕往他掌心偎去。我喜歡他的氣味,喜歡他粗粗的指節劃上我頰邊。
阿朔那麼忙,還注意到我憂心忡忡?暖了,這會兒,不只暖在臉龐。
「我很好,不必替我擔心,我只希望能趕快攻破這座城、趕快班師回朝。」
「想家了?」他放柔聲調問。
不知是不是我的性格過度驕縱,迫得他不得不處處將就,總覺得他在我面前,有著不在別人面前展現的溫柔。
「哪裡想家啊?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我又對他甜言蜜語了。
果然,這話兒很受用,下一刻,他擁我入懷。
他的懷抱,我越來越愛......
營帳突地被掀起,常瑄和一名未穿戰甲的男子自外進入。
我迅速推開他,紅了香腮,他看對方一眼,問:「嘉儀,你記不記得張意麟?」
「誰?」我順著他的視線望去,目光落在常瑄身後的男人,滿頭霧水。
他朝我一拱手。「姑娘於在下有恩。」
我偏頭想過好半天,終於記起來。是那個秀才,未婚妻被縣太爺強佔,又因為不肯祭拜縣太爺夫人,差點被抓去關的張意麟。
我拍拍額頭,腦子真不管用。「你怎麼會在這裡?」
張意麟未答,阿朔先接話:「你不是寫信給我,還用了我的玉?」
「是。」
阿朔告訴過我,那封信上的蠟印讓他明白,我從沒忘記他。然後,我拿出掛在胸口的玉珮,問他:要怎麼忘記呢?我隨時隨地把你戴在身上。
隔天,他送我一條手煉,金子打造的,款式和我給他的銀手煉一模一樣。
「你信裡提到他,說他像個人才,我就派人去把他找來。」
「怎樣?他是個人才嗎?」我壓低聲音問。
「嗯,你獨具慧眼。」他笑著拍拍我的頭。
「好說好說。」我驕傲得咧。
「別謙虛。」
「可你就這麼聽我的話,我說誰好你就信?」我環起他的腰。
「我聽你的,還不夠多?」
「那我說裕王爺好......」話未說完,嘴巴就被他的手摀住。
他用眼神警告我,這是個不受歡迎的話題。
轉頭,發現常瑄和張意麟刻意別開臉,我才發現和阿朔之間太過親暱。
唉,我又不守婦道了,真糟。
我連忙鬆開,把手背在後頭。這年頭太恩愛,不知道會不會被浸豬籠?
阿朔見我不自在,觸觸我的發後,放開手,轉頭問帳前兩人:「你們進來,有什麼事?」
「靖睿王來信了。」張意麟轉身,雙手奉上書信。
趁阿朔看信的時候,我把張意麟拉到旁邊,低聲問:「你娘和妹妹還好嗎?」
「謝姑娘關心,她們都好,等這場仗打完,我計劃把她們接到京城照顧。」
「你出人頭地了,大娘一定會很高興。繼續努力,如果你是個人才,太子殿下不會委屈你。」
「是,意麟將姑娘的教訓謹記在心,意麟永遠記得,姑娘是在下的恩人。」
「後面這件就別記了,待事業有成,去找個好女子,同她舉案齊眉,和和樂樂過日子,過去的事......就當無緣吧。」
他點頭,知道我指的是什麼。
阿朔拿著信,對我招手,笑容可掬問:「猜猜看誰要來了。」
「誰?」我放下張意麟,走回阿朔身邊。
「是三皇兄。」他揮揮手,讓常瑄和張意麟下去。
沒有觀眾,我又敢大膽了,勾住阿朔的手臂,抬眉問他:「靖睿王要帶兵過來增援?」
「沒有,不過說到軍隊,三哥在信上說,九弟取代了穆可驊,現在正領兵鎮守邊關。」他把信交給我,我迅速把信讀過。
「為什麼把兵權交給九爺?那穆將軍的兒子怎麼辦?」
「穆可驊染上疫病不治。」
「是真不治還是......」我懷疑地望向他。哪那麼容易就死人?
「不要把我看得那麼小人,就算要從他手上奪走兵權,我也會用光明正大的方法。」
「自古兵不厭詐,我不過是以人之常情忖度。」
「收起你的人之常情。你就是不能像信任端裕王那樣信任我。」他故作埋怨。
「胡說,我哪裡信裕王爺比信你更多?」我還不是受他影響,時不時讓懷疑冒出頭,就說那些兵器吧,我不就沒給裕王爺看?
「最好是。」
「三爺什麼時候到?」我扯扯他的衣袖問。
「這幾天吧。」
「真棒,我好想他呢!」
阿朔點頭,他知道我是不藏情緒的,對誰好、對誰差,他一清二楚。「穆將軍最近要離開了。」
「為什麼?」
「他並不想把兵符交給九弟,所以已經上書給父皇,想盡快趕回邊疆,坐穩大將軍位子。」
「是啊!十五萬大軍,誰都捨不得交出去。皇上會同意嗎?」
「我想會,九弟還需要歷練,年紀輕輕就得權,不是好事。如果他與穆將軍能相處甚歡,穆將軍身上有太多經驗值得他學。」
「皇上讓穆將軍離開,讓三爺來幫你?」
「信上沒提到這點,不過我想,你說的沒錯。」
「穆將軍要離開了,那穆可楠呢?」她也走嗎?這樣最好了。也許是罪惡感作祟,我實在很怕她的眼神。
「她怎樣?自然是跟著她的丈夫。」
「你這個丈夫當得未免名不副實。」
「你要我名實相符嗎?我不是辦不到。」他挑眉望我。
「我無所謂啊!不過小女子容易記恨,哪天我記起自己是和親公主,說不準兒,包袱收一收,跳上我的黑大個兒,就回去當王妃囉!」他有正胎備胎,誰說我沒有?
「惹火我很有趣?」他冷眼看我。
可惜,別人怕他我不怕,我仗勢著他愛我。
撇撇嘴,我把自己丟進他懷裡。
「我總要偶爾試一試,你的罩門是不是還在老地方。」我明白這種試探是因為沒安全感,幼稚且無聊,可就是想碰碰撞撞,確定自己還在他心中央。
我最討厭沒自信的女生,卻偏偏,我讓自己變成這種女人。
他歎氣,反手摟住我。「跑不掉的,罩門上吳嘉儀三個字,是用刀斧刻上去的,抹都抹不掉。」
我笑了,真心地笑著。
貼到他胸口,手指在那裡畫圈圈,一圈一圈,把我的愛情、我的眷戀圈進去。好愛他,即使時空阻隔,即使無數好男人在面前排隊,那顆不大的心呵,堅持著愛他愛他愛他......
都知道固執不是好事,偏偏愛他,愛得半點不想轉移;都理解愛他這條路險阻崎嶇,偏偏莫名的勇氣,驅使我向前奔去。
怎麼辦?如果想盡辦法仍然躲不開愛情,是不是注定該為他將就?
我把袖子攏高,露出腕間的金手煉,我撫著上面的字,問阿朔:「你知道這個字是什麼意思嗎?」
「知道。」他說這話時,眼神變溫柔了。就是這樣一個神威凜凜、宛若天神的男人,在愛情面前也要俯首稱臣?
「騙人,你怎麼可能知道?」我羞羞他的臉。「不懂沒關係,偶爾示弱無所謂,沒人規定太子爺事事都要懂。」
「我真的知道。」他重申。
見他那麼堅持,我聳肩。「好啊,知道就說,洗耳恭聽。」
「是『愛』。」
阿朔居然懂洋文?以這個時代的標準而言,他會不會聰明太過?不,他應該只是從我的表情、語調和曖昧問去猜測。
「你很厲害,瞎蒙都能蒙中。」我否認他懂英文的事實。
他也不同我爭辯,只是低下頭,在我耳邊輕輕喃語:「I love you, my lover.」
瞠目結舌,我倏地抬頭望他。
「你果然也懂洋文。我對你那個時代好奇極了,你們一個人的一生要學多少東西?」
多的咧,國英數理化生物地科歷史地理公民體育美術音樂藝術與人生......但,誰管那麼多啊,重點是──阿朔也會講英文!
「How are you?I am Rachel.」我試探。
「Rachel?A special name. I like it.」他回得毫不猶豫,雖然口氣有些生澀。
「你真的會!誰教你的?」我的音調拉高八度。
「我學沒幾句,是一個從遙遠國度來的洋人教我的。」
「傳教士?」
「不,是一個冒險家。他落難的時候,我救了他,從那之後,他就一直跟在我身邊。」
「他也在軍營裡?我可不可以見他一面?」太有意思了,竟讓我碰上外國人。
「怎麼不可以?他告訴我,你那個投擲火球的點子很像他們國家的武器。」
「對,那是我在外國電影裡看到的。」我連聲嚷嚷,興致高昂。
阿朔知道電影,知道我的漫畫是電影的始祖。「真那麼想見他?」
「當然想。」
阿朔沒反對,讓人請了老外先生過來。
他是英格蘭人,三十五歲,叫做James,個子不高,金髮碧眼、皮膚很白,他留著兩撇小鬍子,身上穿了中原的衣裳,看起來有點怪。不過他是個熱情、好相處的人,懂得中文,但需要比手劃腳才能和人溝通幾分。
他一進來,我就迫不及待用英文同他嘰哩咕嚕說起來。你一句、我一句,兩個人聊得好開心。
說到這裡,我不免驕傲,本小姐的英文可是通過全民英檢中高級複試的。而James來到異國,好不容易碰上語言能通的人,興奮之情溢於言表,自然滔滔不絕。」
James不停對著阿朔比大拇指,他一面誇我的英文棒,一面把他在這裡的種種閱歷告訴我,他說他想寫一本書,等回到國內,讓他的同胞認識這個遙遠而特殊的國度。
他的話讓我想起自己。
在宮裡時,我也經常記錄每天發生的事情,像寫日記似的,想著回到現代之後,要發表一部泣天地、動鬼神的曠世巨著,但離京之後,這件事就不做了。
也許下意識間,我已經相信,除非死亡,自己再也回不去。死人帶不走任何東西,而經歷只能留在我的腦袋裡。
「你們在聊什麼?」阿朔問。
「他提供了破城的法子。」我指指James。
「是什麼?快說!」阿朔聽說有破城之法,也跟著興奮起來。
「行不通的啦!」我揮揮手。「情況不同,如果我是大遼人絕對不會上當。」
「說說看,行不行得通,我來決定。」阿朔堅持。
「好吧,James說的是一個很有名的故事,叫做木馬屠城記。
當時的狀況也是一方緊守城池,一方想破城。破城那方有智者獻計,造一隻巨大木馬,在木馬肚子裡面藏著許多士兵,然後將木馬牽到城下,退兵。
守城者看見圍攻的敵人退去,以為他們知難而退,便開開心心大開城門,把戰利品──大木馬牽回城裡。深夜,藏在木馬肚子裡的士兵潛出,大開城門迎進己方軍隊,接著大肆屠城,贏得最後勝利。」
「這法子的確行不通,我軍氣勢正盛,他們不會相信我們知難而退。」
「何況調動五萬大軍,不讓敵人知道,談何容易?」我同意阿朔。
「你有其他好辦法嗎?」
「目前沒有,我只想得到,如果我們攻不進去,那麼就讓對方打開城門迎接我們。」
「你在說笑話?」他斜眼望我。
「不是笑話,我很認真,只是還沒想到讓他們打開城門的方法。」
「你也不必太花心思,上幾次的戰役,我派了細作混在戰敗逃回城中的士兵群裡,他們很快就能把裡面的消息帶出來。」
「細作......你真聰明。」我只忙著打勝仗,卻沒想過可以派人混入城裡當間諜,盜取情報機密。
James又想起什麼似地,拉著我說話,我聽了聽,一句句翻譯給阿朔聽。
「James說,如果把上次那個投石器改良一下,讓射程可以更高更遠,也許可以試著用火攻城。」
「這個方法我想過,已經讓張意麟去和工匠研究。」
「James還提到一種機器,和我們用粗木頭去撞城門有異曲同工之妙。用木頭撞門,一來需要大量人力,二來敵軍在上、我在下,要是他們從城上投擲石塊或射箭,會造成我軍大量傷亡,所以,可以試試這個。」我拿來紙筆,讓James在紙上畫出他描述的機器。
機器類似起重機,懸吊著大石球,藉著擺動力量,讓石球去撞磚牆。
「它利用離心力讓鐵球去撞牆,不需要使用太多人力,這是好處之一,而且在下面裝了輪子,機動性很高,可以先攻東牆再攻西牆。只不過,要在短時間內製造出這個東西,我覺得有困難。」
「沒錯,是有困難,光是鐵礦的運送,來回就要花很多時間,而我並不想讓戰爭繼續拖延。」
接著,我們又想了好幾個辦法,但很多都是我從電影裡偷來的,可行性並不高。
弄到最後,我煩了,大聲說:「乾脆一個人發兩顆手榴彈,讓士兵看到人就炸。再不,拋兩顆原子彈進去,我就不信他們不投降!到時我要跟他們簽馬關條約,要他們割地賠款,要他們喪權辱國,要他們經過三百年都不敢再考慮戰爭......」
阿朔知道我憋得緊了,開始嘰哩咕嚕說些古代人聽不懂的話,幸好James的中文不怎麼樣,否則被我這麼一嚷嚷,任何人都知道我來自何方。
他拍拍我的背,安撫著問:「休息,不要再想了,出去繞繞好不?」
當然好,畢竟我成日都關在帳營裡。打仗的時候,為了安全著想,阿朔不准我出去;阿朔同人議事的時候,我也得乖乖作陪、不准出帳。我勉強往外偷渡了幾次,卻都不幸碰上穆可楠。
說到這,我又忍不住煩躁了起來。
我又不是笨到看不懂她的恨之入骨,可我能怎麼辦?離開阿朔,把阿朔推回她身旁?破壞自己和阿朔的關係?這些事,我連一項都辦不到,因此我和她之間,無解。
「好啊!可是,為什麼?」我以為他是碰到難題非立刻解決的人,眼前不是休閒娛樂的好時機。
「你不是告訴過我,你們那個時代的男女,男人想追求女人,就要帶女人出門約會?」
「約會?」他記得?連我都忘記自己說過的話啊......
還能指控他沒把我放在心上?這種指控會讓我遭天打雷劈。
「走吧。」阿朔握住我的手,衝著我一笑,讓我心甜滋滋的。
何德何能呀,不懂得浪漫的男人為了吳嘉儀,要試著學習浪漫。除了感動,我再找不出合適形容,像被點穴了般定定望著他,任甜蜜在胸臆間氾濫。
在四目交望間,James不知何時退下了。James不在,我放心地勾住阿朔的脖子,踮起腳尖,主動給他一個綿密親吻。
溫溫的吻,不是熱烈非凡,卻帶著深長的眷戀,眷戀他的溫柔、他的努力,眷戀他願意為我做的所有改變。
鬆開他,我靠在他胸前,聽著那顆健康的心臟,狂奔......他在喘息,也在自抑,他愛我,用盡所有他能理解的方式。
他啞著聲音,開口:「這是你們那裡,約會要做的事嗎?」
「嗯,每次約會,男生女生都要做的。」退開一步,我看著他潮紅的臉,輕笑。
「很好,我喜歡約會這種東西。」
驀地,他手臂收緊,重新把我收回懷裡。這下輪到阿朔不肯放人了,他扣住我的後腦,讓我的唇與他膠著。
他的唇與他的形象不符合,剛強的他卻有著世界上最柔軟的嘴唇,他淡淡啄吻、輕輕吮吸,兩人的氣息交融契合......漸漸,他呼吸更急了,於是慌地將我鬆開,眼底卻充滿情慾。
低頭,臉熱熱辣辣的,我猜自己熟透了。
他手背在身後,低頭在我耳畔輕問:「如果我在這裡要了你,你會不會從此對我死心塌地?」
他的話,酸了我,讓我的心再度融化。
回想起那天夜裡,軍務繁忙的他回到營帳時,早累得說不出話,所以我翻身,假寐,不讓他說話陪我。
他走至床邊,替我拉拉被子,在我額間落下親吻。
床微微下沉,我知道他坐下、他在審視我。久久之後,一聲輕歎傳來,一陣近乎呢喃的語音軟了我的心──
他說:「告訴我方法,怎樣才能留你一輩子,我一定照做。」
他說:「我對誰都篤定,唯有面對你,毫無把握。」
他說:「可我怎能怪你?那個二十一世紀這麼吸引人,如果可以,我也想同你回去。」
他在我身後躺下,輕輕挪移,把我挪進他懷裡。他不停說話,一句一句,直到耳際傳來穩定的呼吸。
他沉睡,我睜開眼睛。心在流淚,酸楚漫過,我責備起自己:吳嘉儀,你真是個壞女人,居然讓一個偉岸男子手足無措。
仰頭,看著身前男人,我真的無法再要求他更多。
好吧好吧,三妻四妾就三妻四妾,三宮六苑七十二嬪妃,我統統認了,只要別讓我去跟她們打交道,只要他心中央站著一個吳嘉儀,即使和他在一起的條件,苛刻得讓人無法心甘情願......我認!
回神,我問他:「你覺得呢?」
「你不會,你會逃得更遠......」他無奈歎氣。「如果你能夠普通點、一般些,我一定不必這麼傷腦筋。」
凝視著他打結的眉頭,我真想告訴他,我也是普通女人,愛上便愛上,再苦也不喊冤;我想告訴他,是的,我已經妥協,再也不會逃遠。
但話在舌間,終是說不出去,我真恨自己的固執驕傲。
「走吧。」他拉起我的手,出營帳。
上馬、賓士,風從身上掠過,帶著微微暖意,不再是刺骨寒冷,深吸一口新鮮空氣,我的肺得到前所未有的滿足。
下定決心了,我要待在他身邊,永遠永遠,放棄原則、不要名分,安心待在他看得見的地方,在他需要的時候給他幾個笑容,在他煩悶的時候陪他說說話。
是啊,要得少便不貪心,不貪心便不會過度期待,沒了過度期待,愛情哪裡傷得了人?是啊,不要名分,便不會讓那些後宮事髒了我的心情。
是啊,只是陪伴,沒有多餘心思與害怕。終有一日,穆可楠和李鳳書會理解小小的吳嘉儀,威脅不了她們的地位,自然不會同我為敵。她們是古代女子,用婦德婦誡喂大的女人,她們一定能夠接受理解,丈夫的心不在無所謂,只要他仍然負責顧家。
「在想什麼?」阿朔策馬賓士,我才發現我們已經置身森林。
他下馬,將我抱到地面、拴馬,手牽手,我們一起往森林深處走去。
「想唱歌。」
「唱什麼歌,豆漿油條嗎?好,我已經很久沒聽到你了不起的歌聲。」
「太子殿下,讚美別人歌聲了不起時,請不要掛上輕蔑笑臉。」我用四根手指頭把他的笑臉拉平。
「我沒有。」他正色。
「我沒瞎。」我瞪他。
「好吧,我承認有一點點。對不起。」
「多大一點?」
「這麼大。」他比出兩根手指,大拇指和食指幾乎要貼在一塊兒。「不過,你可以唱唱,說不定我會從此改觀。」
「也是,我進步不少了呢!」我大言不慚。
「快唱,我洗耳恭聽。!」
※孤單 是一個人的狂歡
狂歡 是一群人的孤單
愛情 原來的開始是陪伴
但我也漸漸地遺忘
當時是怎樣有人陪伴
我一個人吃飯旅行 到處走走停停
也一個人看書寫信 自己對話談心
只是心又飄到了哪裡 就連自己看也看不清
我想我不僅僅是失去你※
※葉子-阿桑
當我沉醉在「美妙歌聲」裡時,阿朔一把抓住我,凝重的表情讓我誤以為唱到禁歌。
「怎麼了?」我不解。
「以後不會了。我發誓,再不讓你一個人孤單狂歡,不讓你一個人吃飯旅行、到處走走停停,不會讓你一個人看書寫信、自己對話談心,你永遠不會失去我,我會陪在你身邊。」他發誓。
說傻話,他是堂堂太子殿下呢!將來要成為以天下社稷為己任的天子,哪來那麼多時間做「陪伴」工作?
我輕笑。「是唱歌,不是暗喻,我沒怪過你。」
他沒理會我的笑意,凝聲問:「很苦的,對不對?那個拋開我、遠嫁南國的路程。」
這話他問過一回,我避開了,他再問,我仍然打死不說。
那個苦,我連對自己都不吐,總是壓著笑著,騙自己沒那回事,怎麼可以他一問,我就和盤托出?
我搖頭。不苦、不苦......說兩百次不苦,再大的苦也變得不苦了。
「說謊!」他橫眉。
我還是搖頭。
「騙人。」他的眉頭漸漸聚攏。
我搖頭、搖頭,把頭搖成天橋下賣的波浪鼓。
「逞強。」
終於,他一句逞強逼出我的淚水。
真壞,害我明明在笑,卻扼不住滿腹酸澀。
「對我示弱,不會被抓去斬首示眾。」他又說。
垂首,淚水一顆顆掉到胸口,掩飾性笑臉退位,我死咬住下唇,不明白自己是害怕示弱,還是怕被斬首示眾。
「傻瓜。」一雙大手把我壓入他胸口。「有苦,說出來......不打緊的......」
是他說不打緊的,是他說逞強不好的,是他不愛我說謊......好啊,要實話實說嗎?誰怕誰!
「很苦、很痛,這裡。」我用手指點點自己的胸口。「那天,你讓三爺來,我知道你要娶別人,知道我們越離越遠,知道『不可能』已經橫在我們中間,我大哭一頓。」
我仰起頭,鼓著腮幫子,哭得好可憐。
「我知道,你把手背咬得稀爛,把不聰明的腦袋撞得更笨,還說『愛情是,除了他,其他人都是將就。我不喜歡將就,我要獨一無二』。」他輕聲複述著我說過的話,也不管我的心臟能不能負荷這份沉重。
「你是我的獨一無二,我卻不是你的獨一無二,不公平。」我指著他,撻伐。
終於說出口了,不用隱喻、不說大道理、不裝沒事,明明白白地說出自己是善妒女子。瞧吧,吳嘉儀真的很小心眼、很自私、很不寬容,可是說出實話,真的好舒服。
他衝著我笑,吻吻我的額頭。
「我知道,愛上我,讓你太委屈。」他軟聲哄我。
「是啊,好委屈,你要是醜一點、壞一點、蠢一點就好了。為什麼我不愛三爺、九爺還是任何一個不想當皇帝的男人?」
我是豬頭,而阿朔是三更半夜出生,亥時(害死)人。
「但是你不知道,對我而這,你也是獨一無二。」
這是情話嗎?他把約會守則記了下來,學會甜言蜜語對愛情的重要性?
他沒等我回話,逕自往下說:「你不在的日子,我懷疑,如果當了皇帝卻連你都留不住,當這個皇帝還有什麼樂趣?
你說得對,人在算計中走向腐爛。我成天成夜算計,以前不懂得累,是因為不知道真心坦誠多麼令人輕鬆快意,後來懂了,但是可以讓我敞開心胸的章幼沂卻不見蹤影,我不只一次覺得疲倦......」
唉,我不得不承認,甜言蜜語真的很有用。
攀上他的頸子,我把嘴巴貼在他耳畔,一個字、一個字說得認真,決定不讓自己後悔,也不再讓他疲憊──
「我不走了,我留,阿朔在哪裡,吳嘉儀就在哪裡。」我說過很多次愛他,卻是首度告訴他我要留下。這話出口,便是下定決心,要將自己的未來以後與他掛勾。
聞言,他圈住我的腰,力氣大得幾要將我揉碎。
輕歎,我說服了自己千百次都逼不出的承諾,卻讓他幾句話輕易攻下。這麼有攻擊力的男人,區區一座城池,哪裡為難得了他?
許久,他鬆開我,眼底眉梢淨是笑意。如果我的妥協可以換得他那樣開心,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堅持些什麼。
「真的不走了?」
「是不是所有的問題,都可以交給你處理?皇上皇后、太子妃?」
「對。」
「我的人頭、我的命,你都會幫我顧好?」
「顧好?」他皺皺眉後展開笑顏,道:「如果你的意思是要我負責讓你活到一百歲,沒問題。」
「那......我有事要向你坦白......」
我得告訴他,穆可楠早就認出我是章幼沂,還有那個未解除的七日散危機。以前不提,是因為沒有長久留下的打算,現在提,是因為我已經甘心在愛情面前低頭。
「噓,有人來了。」他攬住我的腰,往上飛竄,還來不及尖叫,我己經穩穩站在樹梢。
呼,我終於瞭解暮光之城裡,女主角被吸血鬼男主角夾在身上飛奔的感覺。
我沒有懼高症,但還是得把頭埋入他胸口,才能維持自己的清醒度,在這種時候暈倒,還蠻遜的。
閉上眼睛,其他的感官變得更清晰。我感覺得到阿朔的呼吸噴在耳畔,暖暖癢癢;我臉頰貼靠的胸膛,寬闊堅硬;我聽得到遠處傳來的窸窣聲,那是枯葉被踩碎的聲音,那個聲音漸漸、漸漸向我們靠近。
好半晌,窸窣聲停下,有人對話。
「王爺,我們大遼已經出兵十萬,到現在,不但不如王爺所保證的,還損兵折將八萬餘人,王爺是不是該給我們一個交代!?」
「將軍莫怒,戰役出現變數,是我始料未及。」
聽聞來人聲音,我的身子陡然僵硬。是端裕王!我打了包票,保證不會出賣大周的裕王爺。
「什麼變數?」遼人問。
「一名來歷不明的女子。最近戰場上出現的那些古怪戰術、兵器,都是出自她的計策,不然區區五萬士兵,怎會是大遼對手?」
「哼!一名女子竟能壞我大計?」
「沒錯,我也沒料到,在兵盡彈絕的情況下,她光是用雪水和棉被就能守住城池。將軍很清楚,我打算在那場戰役中落敗,演一出用王爺性命交換全州百姓安全的戲碼,讓將軍帶走本王。」他苦笑。
「沒錯,我們是這麼計劃的,讓你從遼軍中逃跑,帶回假軍情,裡應外合,潰敗大週五萬士兵、割下權朔王首級,事成後,大周讓出關州、新州、隸州三州給大遼。」
「可我沒想到太子處處防我,不讓我參與軍機,更沒想到那名女子會轉投太子麾下。」
「居然是區區一名女子讓我軍大吃苦頭,難道王爺拿她莫可奈何?」
「我曾想將她收歸我用,可惜,她並不為所動,現在她投靠到權朔王那邊,我只好祭出最後的手段了。」
「王爺要殺她?」
「如果沒有其他辦法的話。」
「現在殺她未免太遲,大周現下士氣正盛。」
「殺了她,就不會有那些古怪詭異的武器和作戰方式出現,只要貴國君王願意再增兵三萬,我保證此戰必勝。」
「怎麼說?」
「我預計投毒,使兵士無力作戰,到時,我不信大遼還不贏。」
遼將考慮了一會兒工夫,說道:「好,增兵之事我會慎重考慮,但之前,我軍已折損太多......」
「再讓湘州與遼,將軍意下如何?」
湘州?端裕王打算讓出半壁江山換阿朔一條命?
「可以。」遼將思索半晌後,回聲。
「太好了,我定會信守承諾......」
我想,我一定是發呆了,因為聽到這裡後,就再也聽不見別的聲音。
阿朔是對的,錯的人是我,我在怪他對端裕王心存偏見之時,心存偏見的人是我。
阿朔、常瑄沒估錯,如果這場戰爭會輸,是輸在自己人手裡,而不是大遼。難怪春耕、春牧時節到了,大遼國王不讓百姓回歸故里。
千里好山水,是多麼大的利益誘惑?
我畢竟天真,以為沒有人會喪心病狂到用五萬條性命換一個皇位,原來,真有人視人命如草芥,心比鋼堅。
可那麼溫柔的男人啊!只愛著自己的妻子,心無多想的裕王爺,怎麼會......人性還可以多可怕?
阿朔不知道幾時把我帶回了地面。這次沒了上樹時的驚惶,只有識破機密的心慌,我看他,等著他的奚落。
他可以囂張問我:是誰說,裕王爺絕對不會出賣大周?是誰說,就算有很好的科學辦案技術,還是有誤判的事情發生?又是誰說我固執、偏激、心胸狹隘,還要去請裕王爺當我的股肱大臣?
可是,他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望著我,沉默。
「原來他說鳥有鳳、魚有鯤,鳳凰上擊九千里,絕雲霓,負蒼天,足亂浮雲,翱翔杳冥之上,而鯤魚朝發崑崙之墟,暮宿於孟諸,並不是試探。
原來他問,是不是該成就大業,留名千古,而非留在關州這小小的彈丸之地,不同黃鵠比翼,反與雞鶩爭食,是真心話。」我歎氣,無力埋首。「你可以嘲笑我笨。」
「不是你的問題,沒有幾個人看得出他的偽善。」
「把我大罵一頓吧!我會好過一點。」
「傻啦,被罵會舒服一點?」
「我不傻哪會被騙?」頭在他懷裡鑽來鑽去,我呻吟道:「我真想死。」
他莞爾,推開我,替我理理亂髮說:「沒事了,回去吧,至少以後我們有了共識,不必再為端裕王吵架。」
看著他輕鬆的態度,我突然領悟,睜大眼。「等等。」
「怎麼了?」他好笑地問。
「你早就知道端裕王和遼將約在這裡,故意帶我來的。」
他笑笑,沒否認。「是你說要眼見為憑的。」
「端裕王的一舉一動,你都瞭若指掌?」可憐的裕王爺,居然挑上阿朔當自己的敵人。
「五弟死後,我就派了人埋伏在他身邊。」
「就像他買通皇后身邊太監?」
「差不多。」
所以他才說有證據。我咬定了他的證據是溫將軍那封書信,原來他的證據是人,是對他忠心耿耿的間諜們,難怪我怎麼替裕王爺說項,都說不動他。
他啊,永遠的十拿九穩,偏不自量力的我,還敢在他面前耍小聰明。「阿朔......」
「怎樣?」
「我很怕。」我抓住他的腰帶,撫著上面的精美刺繡。
「怕什麼?」
「害怕身邊的每雙眼睛,不是善意而是窺探,害怕自己的舉手投足會成為別人手中的把柄。」我怎麼知道身邊的人有誰為誰做事?我以為瞞天過海的李代桃僵計劃,是不是早早就已暴露?
「不怕,我會保護你。」他摟住我,保證。
我知道阿朔會保護我,更知道既已決意留下,再多的危機困難都是我躲不開的挑戰,退縮不是好方式,我只能迎戰。
勉強拉出笑意,我提出相同的問題:「你說,所有的問題,都可以交給你處理?」
「對。」他也給出同樣的承諾。
「你說,我的人頭、我的命,你都會幫我顧好?」
「對。」他不介意重複。
「你說要負責讓我活到一百歲?」
「對。」
我拉起他的手,與他十指相扣,深深望住他,告訴自己,除了相信,我沒有其他選擇。
「我相信你。」我說。
「寧同萬死碎綺翼,不忍雲間兩分張。」他道。
我的文學造詣不夠好,卻也知道,他寧願與我同死,也不願分飛。
風吹過樹林,揚起幾縷青絲,癢癢地劃過臉龐。我想,無論經過多少年,我都不會忘記此時此刻,不會忘記這個生死承諾。
第二十九章
破城
知道端裕王的計劃之後,我被以保護之名軟禁了,數十名士兵日夜守在營帳外面,以防萬一。
阿朔很忙,忙著行軍佈陣,忙著在大遼調上新兵時,領先攻下鄂圖城。
我不知道他會如何對付裕王爺,但他胸有成竹的態度讓我明白,這種事不勞我替他掛心。
鎮日無事可做,閒來無事,我便在營帳裡揉饅頭,想研發新口味,嘉惠離家背井的大軍。但我還是不適合做廚事,蒸出來的饅頭鹹得難以下嚥。
約莫人類都是在艱困中才會激發出新靈感,就在我咬下第一口饅頭同時,靈光閃過,攻城計劃在我腦袋裡面成形,我樂得差點兒尖叫,抓了饅頭就要往外衝。
但阿朔比我更先一步進來,他看著我身上東一落、西一片的白麵粉,皺了眉頭,笑問:「做饅頭有這麼好玩?」
我湊到他面前,把手舉高,手裡握住被我咬過一口的鹹饅頭,問:「要不要捧場?」
他想也不想,當口咬下,嚼兩下,表情古怪得讓人發笑。
「不可以吐出來喔!」我把手堵在他的嘴巴上,他的鬍子刺刺的,刷得我的掌心發癢,讓我忍不住咯咯輕笑。
他抓下我的手,坐到椅子上,順勢把我拉坐到他膝間。「為什麼?」
我靠在他胸前,把玩著手裡的饅頭,捏捏壓壓,壓出一塊硬石頭。「這是一個習俗。」
「哪裡的習俗,要人吃這種鹹得難以下嚥的饅頭?」他沒明說,表情卻寫了我在誆他。
「才不是胡扯,你知道刀朗人嗎?他們會在婚禮時端出一碗濃鹽水,裡面泡著兩塊浸透鹽水的麵餅,讓新娘新郎各吃一塊,表示從今以後,兩人同甘苦、共患難。」
「真有這種說法?」
「真的,它不是說法,是作法,是婚禮中必有的形式。」
「我懂了。」
他挑挑俊眉,抓起我的手,把被我捏得不成形的鹹饅頭再咬一口,嚼幾下,吞下肚。
「幹啥,有那麼好吃嗎?」我忙把手上的饅頭遠遠扔開,瞪他一眼,再為他倒杯溫茶水。
他推開茶水,扣著我的後腦,唇沾上我的,在熱烈親吻之後,我滿嘴的鹹味兒。
攏起眉頭,搞不懂他在做什麼,於是我舔舔唇......天!還真不是普通鹹,吃完桌上那些,恐怕得洗腎。
他笑著把茶杯貼到我嘴邊,讓我漱掉滿口鹹後,問:「現在我們是新娘新郎,以後要同甘苦、共患難,誰也離不開誰了,對嗎?」
我弄懂他的意思了。傻瓜,我幾時沒和他同甘苦?不是一知道他有困難,便眼巴巴地快馬兼程來到關州?
「嗯。」我用力點頭。
「很好,老婆,以後老公說什麼都要聽,知不知道?」他捧著我的臉問。
「知道,那老婆說的,老公聽不聽?」我也捧著他的臉問。算他倒楣囉,誰教他愛上的,是不吃虧的現代女人。
「當然聽。」
「那老婆要告訴老公,在我們那個年代有個說法,說是學琴的孩子會特別聰明。」雙手滑下,落到他的肩膀,抱他成癮。
「為什麼?」他推開我問。
「因為練習琴藝,十根手指頭要不停動來動去,手指頭越靈活,腦袋就越靈光。所以,人類之所以成為萬物之靈,是因為我們的手指頭能做其他動物做不來的事。」
「很有意思的說法。」
其實,我可以別說這麼多廢話的,可是我貪看阿朔的表情。每次,當我說著未來的事情時,他總是聽得津津有味,在他身上,我滿足了當老師的說話欲。
「人類學家說,人類的始祖也是用四隻腳行走的,他們花了好幾百萬年,才學會直立、用後腳行走。當兩隻手空出來之後,人類就開始利用雙手做許多事情,越訓練手越靈巧,慢慢地,人類的智慧就凌駕於其他動物之上。所以我們常驕傲說,雙手萬能。」
他點點頭,問:「所以猿猴的智慧也比其他動物高?」
「對啊,科學家對黑猩猩做過測試,它們有六歲孩童的智慧。」
「黑猩猩?猿猴的一種?」
「對。所以,小女子為了國家大事,就開始揉面圈,揉得很用力喔!手酸得不得了......來,乖老公,給老婆揉揉。」從這段開始,就是很明顯的鬼扯,用來測驗「老公會聽老婆的話」這句。
他斜眼看我。
「看在老婆那麼盡忠報國份上,不能揉揉啊?」我對他撒嬌。
「老公不介意幫老婆揉揉,但是把揉麵團和國家大事串在一起,未免太侮辱老公的智慧,我不是黑猩猩,是雙手萬能的人類。」
瞧,這個阿朔是不是聰明過了頭?才聽過的話,馬上就能應用。
「哪有悔辱!我說的是實實在在的話。」我硬拗。「不是說過了嗎?手越動,腦袋越靈活,我就這樣揉揉捏捏,把十根手指用個淋漓透澈,破城法子就出籠啦!」
「你想出破城之法?」他不敢置信地看著我。
「可不。」我把饅頭推到旁邊,也不管麵粉沾了滿臉,取來白紙,在桌面上攤平。
我很興奮,若此法能一舉攻城、結束這場戰爭,我就要阿朔陪我回南園,讓方煜把我身上的毒解了,在那以後,我們就能真正地「同甘苦、共患難」。
「真的假的?」
「好怪喔,你寧願相信我的鹹饅頭,卻不相信我的腦袋很管用?」我愛嬌地橫他一眼。
「先說說計策,再來討論你的腦袋管不管用。」
他動手替我研墨、鎮紙,把吸了墨汁的毛筆遞給我,我接下筆桿,他無奈地看著我費力而緩慢的落筆,每一筆都粗細不均。
好不容易,他分辨出我在描繪附近地圖之後,再也看不下去,接過筆,三下兩下就把圖給畫好。
「看喔。」我用筆指指圖右方。「上回你帶我去的那片森林裡有一條河,那條是流入鄂圖城的河嗎?」
「對。」
「可是我看過,它的水流並不急。」
「那裡是下游,上游在另一片森林裡。」他手指著圖左方。
「很好,那我就沒想錯了。上回穆將軍圍堵上游,你非常生氣,擔心河水上漲會淹沒軍營。如果我們堵的是下游呢?」
他考慮了一下,說:「現在雪水已經融化得差不多,圍堵下游,就算真會造成淹水,也不會導致太大災害。」
「很好。記不記得我說過?我們打不開城門,就讓百姓來開門。」
「你打算怎麼做?」
「全軍先儲備好用水,然後,堵住下游造成小水患,並在上游投擲毒物。所有人都要喝水,而這條河供應城裡的飲用水,我猜中毒的人不會在少數。」
「然後呢?」
「我們當然不能說中毒,要先假裝自己的士兵得了瘟疫,一邊敲鑼打鼓通知士兵,營中來了神醫,快去取藥解病。這種說法不會引起遼國懷疑,因為有水患就很容易引發瘟疫。」
「你說敲鑼打鼓?這話,是說給城裡百姓聽的?」
「嗯,如果聲音傳不過去,就用這個。」我在紙上畫了一個大聲公,這東西簡單又好用,看球賽時,人人都要拿上一個。
「又是新發明?」
「是舊發明,我們那個年代的人想把聲音放大,會拿麥克風,音量要多大就調多大。」
「不要再拿你們的科技文明來誘惑我了。說,下一步怎麼做?」他豎起雙掌,拒絕誘惑。
科技文明?聽古人說這種話真奇怪,不過足見他是個很好的學生,如果他能穿越到現代,我想,他會在那裡過得很舒適。
「當我們大量散播瘟疫的訊息之後,城裡的郎中自會往那方面投藥,只是這樣做,能解得了毒才怪。所以,在敲鑼打鼓之餘,我們還要『好心地』送藥物進城給老百姓治病,這藥,不能多、不能少,份量大概可以醫好城中五分之一的人就行了。」
「怎麼送?他們會大開城門、相信我們的一面之詞?」他搖頭,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
「不對,用紙鳶送,把藥綁在紙鳶上頭,待紙鳶飛進城裡,立刻剪斷線頭。如果紙鳶不好用的話,就用孔明燈,不需要做大、做好,只要能把藥送進城就行。」
阿朔點頭,一個大大的笑容凝在唇上,他懂得我要怎麼做了。
「這些藥,會讓百姓在城裡為搶奪先亂上一場,然後......」
「然後就有人替我們大開那兩扇討人厭的城門啦!」我笑盈盈地對上阿朔的眼睛,他的眼底滿是讚賞。
「看什麼?」我被他的眼光寵出驕傲。
「他看你,因為你總是讓他驚艷不已。」
拍拍拍,一陣掌聲響起,我們同時轉頭,發現花美男站在營帳門邊。
想也不想,我跳下阿朔膝間,衝到他身前,拉起他的雙手,從頭到腳把他看個仔細。
今天是什麼好日子呀?怎所有好事全聚在一起?鹹饅頭一定是我的吉祥物。
「我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我連聲叫嚷道。
才剛聽到花美男的笑聲,下一秒,我就被阿朔拉回身邊。偏頭,他臉色很醜,好像我被抓奸在床。
花美男微點頭,道:「是啊,我也很想你,想你為什麼設計我,讓我被四弟恨上好長一段時間。這筆帳,我們恐怕得好好清清。」
「我哪有設計你?」我撓撓頭,假裝聽不懂。
「沒有嗎?」他語帶威脅,要我認下。
好吧,請他替我去跟皇后傳話,是有點過分。
「那件事又與你無關,充其量,你不過是個傳聲筒。阿朔脾氣壞亂怪人,是他的教養太差,養不教,父之過,你可以怪皇上、怪皇后、怪亂遷怒的阿朔,就是不能把帳算到我頭上。」
花美男無奈搖頭,說:「我才說兩句,你就還給我一大篇?」
「有理走遍天下嘛!」
「有理?全是歪理!四弟,你聽見囉,和親之事與我無關,錯在你把這丫頭慣壞了。」
「讓三哥見笑了。」阿朔說。
「有了幼沂的好法子,攻下鄂圖城應是指日可待。」
「沒錯。」
「我在京裡聽人傳得沸沸嚷嚷,說軍裡來了個女諸葛,只用雪水和棉被便退了城下敵人,還用籐甲兵砍馬腿,用銀光鏡傷了數千騎,這些都是你的怪主意?」
「除了我還有誰會弄怪招?說,有沒有甘敗下風?」我還沒驕傲完畢,阿朔先冷透了臉。
他問:「這些事,從哪裡傳出去的?」
「裕王爺啊!太子妃不是說過......」我沒說完,阿朔就截斷我的話。
「不是他,不管他的打算是傷你或收你為己用,他都不會把這種事往上奏。」
「說的也是,被一個女人搶盡風頭,顏面上可不好看。可是這裡你最大,你不上奏,誰敢越級?」我還沒搞清楚情況有多危險,一心陶醉在得出破城妙法和花美男來到這兩件樂事裡。
「不必猜了,奏章是穆將軍寫的。」花美男說。
「該死!」阿朔一聲斥喝,讓我恍然大悟。
穆將軍沒道理這麼做,如果不提到我,他大可攬下所有的功勞,除非......這道不居功的奏章能把我推到皇帝面前,屆時,原該在南國的凊沂公主出現在沙場,再大功勞都敵不過欺君大罪,自古以來,抗旨是唯一死罪。
我就說,穆可楠不會放過我的。
阿朔回頭,拍拍我的臉,認真道:「不是你想的那樣。」
「你又知道我在想什麼?」
「你在疑心可楠。放心,她是個知進退、懂分寸的女人,就算她不滿意你,也不會冒險讓我生氣。」
所以我是那個不知進退、不懂分寸的女人?如果這個時候我再告訴他,穆可楠認得我是章幼沂,這個奏章是有所為而發,他肯定要認定我小心眼了。
算了,不想,想太多傷腦袋。
「是。」我噘嘴,心口不一。
花美男大笑。「你的口氣分明『不是』。」
阿朔扳過我的身子,鄭重道:「我已經告訴你,我和穆可楠、李鳳書之間的狀況了。如果你有一點點同情心,就該理解她們並不好受,太子妃這三個字,在明處是光鮮亮麗,在暗地裡代表的是傷心。所以你不該偏狹、嫉妒,同是女人,不該為難女人。懂嗎?」
是我偏狹,我在為難穆可楠?哪有啊......
我想反駁,他又堵上我的話──
「往後,我希望你們要好好相處,以姊妹相稱、以禮相待。你要乖乖,知不知道?」他拍拍我的臉,走了。
反覆思索他的話後,我才猛然想起,不對不對,我沒說要這樣。
我是要留下,但沒要進太子府,我想在附近找一片綠草地結廬成居,他有空的時候來找我,我想他的時候,一封相思信傳入他手中。
我會待在他找得到的地方,我不再莫名其妙失蹤,我願意在他疲累的時候提供休憩,讓他敞開心胸、放下面具。
我想在小小的空間裡,埋下我的愛情,或許有一點自欺、或許有幾分蒙蔽,但在我的空間裡,我是他的獨一無二,他也是我的獨一無二。
我不想和這個妃、那個妃以姊妹相稱,以禮相待。是他弄錯了!
等我回神,阿朔已經不在營帳裡,舉目四望,我只找到花美男的笑臉。
「你答應四弟,要留在他身邊了?」他輕聲問。
「我是,可、可是他弄、弄錯我的意思。」我指著帳外,結結巴巴,老半天才說出完整話。
「他弄錯什麼?」
「我不是壞女人,同理心,我有。」
「我瞭解。」他點點頭,笑著的臉,卻在眉峰暈上鬱抑。
「我知道她們會傷心,可那不是我的錯,不是我娶她們,不是我把她們關在一邊,更不是我讓她們頂著光鮮亮麗的太子妃光環暗地傷心。」
「我知道,可這和你脫不了關係。換句話說,你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你而亡。」
伯仁要亡,怎麼也要算到我頭上?「所以是我偏狹、嫉妒,是我罪大惡極?」膽汁咬破了,苦味漫至舌根。
「別告訴我,章大人沒教過你三從四德。傻丫頭,我以為你心甘情願留下,是因為想清楚、妥協了。」
我妥協了嗎?妥協於他的三妻四妾,不當他的唯一,只當他比較喜愛的那一個?這是阿朔對我的認知?
不,是我被情情愛愛弄昏頭,該說的話沒說清楚,讓他產生錯誤認知。可不是,該說的話我老是忘記說,比方七日散,比方在御花園碰見穆可楠,比方我雖然讓了步,可還是想要專一......
等等,我在想什麼啊?不對!現在不是想這種事的時候,外有敵、內有憂,我該想的是遼人和裕王爺,而不是這些幫不了阿朔的閒雜瑣事。
阿朔已經把兩個如花美妻晾在那裡,已經用行動對我表示專一,我再計較的話,未免過分。何況,他說的沒錯,穆可楠的確知進退、懂分寸,這段日子,她再難受,也沒挑釁過我。阿朔是對的,太子妃這三個字,在明處是光鮮亮麗,在暗地裡代表的是傷心。
我已經處處占利了,的確不該讓小心眼冒出頭。
是,不怕,等戰事過後,找個時間同阿朔把話說說,他就會明白,我要的是什麼,他擔心的那些事不會發生。我深信,女人不聚在一起,就演不了紅樓夢。
「三爺。」鬆開心情,我把阿朔的話拋諸腦後。
「怎樣?」
「你真的很懂得如何把人的情緒弄得低落。」我試著幽默。
他沒被我的幽默逗笑,勾起我的下巴,眼底帶著同情。
「幼沂,不要對四弟要求太多,他身處高位,俯瞰云云眾生,豈可為一處美景再三留連?而你,明明知道高處不勝寒,怎樣的繁華必定伴隨著怎樣的寂寞孤單,還要心存幻念,自然要苦痛傷懷。」
「你在提醒我,一對一是幻念?」
「在四弟身上,是的。」他連一點轉圜空間都不給。
是我要的東西太難理解?
也對,在我來的世界,一對一是守則、常規,在這裡卻是幻覺。算了,所有人都弄錯了也沒關係,只要我自己不搞錯就行。
搖搖頭,我開玩笑地問:「我可不可以後悔?」
「後悔什麼?」
「我不要阿朔了,從頭來過,我要愛上三爺。」
「真的嗎?好,從頭來過。」他在我眼前一彈指,問:「你愛上我了嗎?」
凝視著他風流俊俏的臉,我輕輕笑著。分明他比阿朔更加俊朗不凡,比阿朔更風度翩翩,我怎麼就不能愛上他呢?
搖頭,我說老實話:「沒愛上。」
「是了,你連自己都勉強不了,怎麼能勉強國家體制、勉強朝野百姓觀念、勉強一個帝君為了愛情放下他應負的責任?」
花美男還是搞錯,他不知道我讓步又讓步了。
我同意國家體制裡,帝王有後有妃有嬪,我只是不想去佔位。我不介意當「外面的野女人」,不在乎百姓怎麼看待我的身份。
何況,他忘了嗎?是我為太子之位在皇帝面前說話,是我義無反顧為他吞下毒茶,是我在這裡幫他,日日夜夜想著破城計劃,我從來、從來都沒有要求阿朔為我放下應負責任。
他給我扣的帽子,好大。
心酸,因為懂我的花美男,不再懂我。
「是啊,想來女諸葛也沒什麼了不起。」我自嘲。
「你很好。我只是希望你記住,有捨才能得。」
所以我該捨棄原則,得一個掌控不了的愛情?這筆生意,划算不划算啊?
「那麼......要不要聽聽好消息?」他換話題。
「好啊。」我順著他的意。
「依我對阿朔的瞭解,等他登上皇位,他一定會排除萬難,讓你當皇后,這是他愛女人的方式──把最好的東西捧到心愛的女人面前。」
這是安慰?真的不必,我寧願要他的暸解。
「可惜,我對後座並沒有那麼垂涎。」
「這點,我就愛莫能助了。」
可不,連我都助不了自己,能期待誰來助我?
撇開,先不想這個,排隊在前頭等著我煩惱的事兒還多著呢!這層,留待以後再說,眼前攻下鄂圖城是第一要務,不管是為阿朔還是為自己。
※※※※※※
攻城計劃奏效,城裡發生暴動,無數的居民打開城門到大周營前領解藥。因此,阿朔的士兵輕易地俘虜了守城將軍,以及中了毒、毫無招架之力的士兵萬餘人。
遼將把端裕王聯合遼國的事招了出來,端裕王在靖睿王前去擒人之前,率先帶領一隊死士先行逃離了王府。
讓人傷心的是,他並沒有帶走王妃溫雪華,目前一干家眷暫時被押在關州衙府裡,等待聖旨裁決。
當初口口聲聲的情深義重、鶼鰈情深,這時竟成大笑話。
我後來才曉得,早在森林之行前,阿朔已經抓到埋伏在軍中的細作,一路押往京城,因此皇上早就得知端裕王叛國,花美男也是為此才會領旨到關州抓人,沒想到,端裕王動作更快一步。
這一去,他成了亡命之徒,高高在上的王爺頓時成欽命要犯。何苦來哉,知命認分不好?好好地當個受人崇仰的王爺不成?偏要癡心妄想,害人卻害了自己。
沒有人知道端裕王去了哪裡,確定的是,他不能投奔遼國,此次戰役,大遼元氣大傷,怎能不遷怒於他?
不過,讓我著惱的不是這件事情。
照理說,這回攻城,我好歹是大功臣,我雖不居名、不佔利,可於情於理,阿朔都該親自來告訴我這個好消息,怎麼是讓常瑄來報訊?
這個,讓我不服。
想了半天,我決定到外面去抓人,就算碰不到阿朔,碰碰花美男也是好的。
離開營帳,我見識了五萬士兵忙起來會是怎個模樣。不是兵慌馬亂的戰場,可當人人都有事忙的時候,你會發現光是在營帳間鑽來鑽去都會教人迷路。
我抓了人,問他們太子殿下在哪裡,沒人肯搭理我。
唉,女諸葛在這裡不值錢,幸好我有一個慧眼識英雄的劉備,不然空有滿身才華,亦無用武之處。
在追來跑去,鬧了好陣子之後,我在人群中看見常瑄。
救星!我揮手大喊,但也許是距離太遠,也許是人聲喧嘩,我想他沒聽到我喊他。我想朝他跑去,可有那麼多穿了戰袍的士兵來來往往,阻礙我前進。
幸好,在我準備放棄時,常瑄大步朝我走來。他終究是聽到我了,練武人的耳力不容小覷。
「姑娘為什麼不待在營帳裡?」
「我想找阿朔。他在哪裡?他還好嗎?」
「殿下很好,不過眼前......他很忙,我先送姑娘回去,等殿下忙完,定會去尋姑娘。」
他的眼光閃爍,若是我多留心幾分,就會明白情況不對,可是我讓左右推擠的人潮弄昏了,沒注意太多。
我看看左右,心想:也是,不當頭的人都忙成這樣了,當頭的人哪還能空得下來?接收一座城池、照顧傷兵、醫治被下毒的百姓、俘虜敵軍、簽定合約......哪一項不需要阿朔下令?硬在這個時候要見他,是我過分了。
「阿朔有沒有受傷?」
「沒有。」
我又問:「裕王爺找到了沒有?」
「殿下已經點了一隊兵,由范將軍帶領,去搜查裕王爺的下落。」
「裕王妃呢?她好不好?我可不可以到關州衙門去看她?」
「這事可能要先請示殿下。」
「好吧,等阿朔緩些,你一定要告訴他,我在找他。」我想了想,又補上一句:「攸關生死的大事。」
「是,常瑄記下了。」
他護在身後,陪我回帳。一路上看見許多傷兵,我不自覺皺起眉頭。「常喧,要不要我幫幫軍醫?雖然我不太懂,但這麼多人......」
「姑娘不必擔心,戰事已經結束,我們有足夠的人力可以照顧傷者。」
我點點頭,又問:「那個守城將軍呢?」
「殿下正在問他話,準備讓靖王爺和對方談判,簽訂合約。」
「這樣很好,這回遼國受的教訓夠了,老百姓需要休養生息。」
「是。」
「大軍什麼時候回京?」
「這幾天,第一批受傷的士兵就要上路回京,待安頓好鄂圖城,京城派任新守將到位,殿下就要班師回朝。」
「好吧,如果有什麼我幫得上忙的......」我閒不住。
「常瑄懂。」
談話間,我們已經走到營帳前,他替我拉開帳門,我點點頭,乖乖走進去。這次,我不當他的困擾。
走到案邊,這才發現桌上不知幾時多了只木盒,打開盒子,裡面有十幾個水晶杯子,晶瑩剔透、美不勝收。
打開附在裡面的信函,是阿朔寫的,字跡潦草,足見他真的很忙。信上沒幾個字,主要是囑咐我乖乖待在帳裡別亂跑。
好吧,看在他那麼忙還想著送東西給我解悶的份上,原諒他一回。
我把水晶杯排在桌面,找來清水,一杯杯倒,倒出音階,再找來兩根筷子,敲敲打打。
Do、Re、Mi、Fa、Sol、La、Si......我一個音一個音慢慢調,好不容易調準了,便從最簡單的童謠開始敲起。我一曲一曲慢慢練,一面練一面想著,等阿朔有空,就把這套絕活兒表演給他看,要他知道,只要我想,琴棋書畫哪裡難得倒。
我彈著、唱著,不知不覺,彈起那日在森林裡唱過的那首歌。
※孤單 是一個人的狂歡
狂歡 是一群人的孤單
愛情 原來的開始是陪伴
但我也漸漸地遺忘
當時是怎樣有人陪伴
我一個人吃飯旅行 到處走走停停
也一個人看書寫信 自己對話談心
只是心又飄到了哪裡 就連自己看也看不清
我想我不僅僅是失去你※
我在想什麼?怎麼又是這一首,阿朔不喜歡。
阿朔發誓過,再不讓我一個人孤單狂歡,不讓我一個人吃飯旅行、到處走走停停。
他信誓旦旦,再不讓我一個人看書寫信、自己對話談心。
他保證,我永遠不會失去他,他會陪在我身邊。
我聽進去,也相信了,不然,怎會許下未來、計劃起未來?
搖頭,我想搖出另一首旋律,卻沒想到旋律沒搖出來,卻搖出花美男的話──
他說,阿朔身處高位,俯瞰云云眾生,豈可為一處美景再三留連;他說,我明明知道高處不勝寒,怎樣的繁華必定伴隨著怎樣的寂寞孤單,還要心存幻念,自然要苦痛傷懷。
高處不勝寒......寂寞孤單......是這樣的嗎?在我選擇阿朔同時,我便選擇了苦痛傷懷?
不,不會的,只是暫時而已。他是主帥,戰後該做的事那麼多,本來就很忙,過了這段,就、就......就會有空陪我。
對,我該幫阿朔也幫自己一點忙,那就是,不要胡思亂想。
我敲敲自己的額頭,深吸氣、深呼氣,來唱豆漿油條好了,阿朔很喜歡這首歌。
我站起身,高舉兩根筷子,可是,想了老半天,我竟然想不出該怎麼唱......
第三十章
行宮
這一等,又等過十几日,阿朔仍然不見蹤影。
我數著錦囊裡所剩不多的藥丸,想著,最遲這兩天就得動身去南國了,卻還是見不到阿朔,怎麼辦才好?
等待是件困難的事,以前不知道,現在懂了。
水晶音樂,我已經彈得熟透,隨時隨地都可以表演几曲,我努力保持好心情,等著阿朔突然出現,給他一份驚喜,可是,他始終沒出現。
花美男來過几次,常瑄是經常性訪客,連James、張意麟都來陪我說過話,獨獨不見阿朔。
我說服自己,主帥很難當、阿朔忙得不得了;我說,天將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既然他那麼忙,我實在不應該打擾他,或許該獨立一點,自己回南國把事辦好,再回來見他。
留封書信好了,把自己的謊話戳一戳,然后拖著常瑄陪我走一趟南國,並保證事情辦完,一定同常瑄回京找他。
想起阿朔收到這封信的表情,肯定精彩萬分。他沒想過我會對他說謊吧?他總是認定我沒心機。
心機......來這裡這樣久,多少學了一些,話不再隨口出,心事不讓人人知,沒有網路當屏障,保護自己成了必要的習題。
收妥行囊,把該帶的東西收拾好,一個簡單的包袱躺在床上。
信寫過几張,別說歪歪斜斜的字跡叫人著惱,就連內容也是塗塗改改,不得完整。把紙揉成一團,丟到地上,我對自己生氣。
算了,還是見面跟阿朔把話說清楚。
他忙的話,我扼要講几句就走,順道提醒他回京時,幫我把水晶杯帶上。若他不忙,就多待一會兒,告訴他,這些日子我好想他,我總算瞭解,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絕對不是誇張話。我還要向他保證,我們是吃過鹹饅頭、要同甘共苦的男女,我絕不會丟下他不管。
聽了這樣子的話,他會放心得多吧?
走出營帳,紛亂的情況好多了,不像上次那樣,走到哪裡都是人擠人,此時營帳已經拔除了近半,處處可見井然有序的巡邏隊伍,伙夫軍、操練軍,各司其職。
城裡城外駐守的全是大周士兵,已經看不見半個傷兵,百姓自由進出城門,臉上沒有恐懼憂慌,戰爭氣氛已不復存。
這樣很好,代表阿朔的調度成功。他是有能力的男人,從以前就是。
這回,我問出阿朔已經移居鄂圖城,住在王府裡,天天都在接見重要人物。
我加快腳步往城中走去,街道干淨整齊,來來往往的有漢人、有遼人,還有邊疆少數民族,各種不同的衣飾豐富了整個市容。
城裡的屋宇處處可見漢人的建築風格,聽說這座城本就是從漢人手裡奪去的,皇帝知道老城重新歸為國家版圖,應該很高興吧!
戰爭才結束不久,百姓已經開店迎客,街兩旁都是商家,許多商品很有遊牧民族的特色,烤肉串、大餅、轡頭馬鞭、銀器,還有間專賣胡人樂器的店。要不是急著找阿朔,真該花點時間逛逛。
我想,王府應該不難找,隨便找個人問,就能問得到。
我的運氣不賴,在賣烤肉串的攤位前碰到James,他自告奮勇,要帶我去王府。
分食著他的肉串,聽他用不太靈光的中文同我交談,我忍不住滿臉笑。他是個比我更有勇氣的傢伙,敢單身在全然陌生的環境闖蕩,並且適應得這樣好,不簡單。
「好吃嗎?」他一面問,一面吃得津津有味。
「很好吃,你知道這麼香的味道是怎麼來的嗎?」
「妳知道?」他訝異看我。「妳什麼事都知道嗎?」
「是啊,天文地理、民俗風情,無所不知。」我說完,誇張得連自己都忍不住發笑。
他知道我在開玩笑,也向我一起笑。「請姑娘告訴我,等我回家,我打算開一家這種店。」
「這味道是羊尿。」
我才說完,他就嗆到了,右手拚命捶著胸口。「不會吧,羊的噓噓?」
「不信?我們回去問老闆。」
他為難地看著手中肉串,不確定該不該繼續將它們往嘴巴裡面塞。「妳、妳在開玩笑嗎?」
我鄭重搖頭。
他考慮了半晌,把我拉回攤前,向老闆求證。
「老闆,這不是羊肉,你是用豬肉泡羊尿蒙的吧?」我話問出口,老闆和老外都被嚇到。
「姑、姑娘......妳嘗得出來?」老闆囁嚅道。
我哪裡嘗得出來,只是前陣子曾聽阿朔講過,去年這裡的羊群染上瘟疫,死了將近九成,牧戶損失慘重,而烤羊肉串需要用新鮮的羊肉,不能用風干的肉品。
這個時代,應該還沒有出現好用的冷凍設備,不可能大量保存新鮮羊肉。可是,羊肉串卻維持在便宜的價位上,沒有大幅度飆漲,代表供求平衡,這樣一來,就不能不懷疑它是黑心商品了。
老闆的表情說明了一切,James傻在原地,難以相信。
看來他是對手中仍然飄著熱氣的肉串沒胃口了,于是我好心代勞,抽走他手上的肉串放進嘴裡。
「姑娘明知那是尿......」他遲疑問。
「我連七日散都在吞了,這個算不上什麼。」我笑著往前走。
可不是,比起阿斯巴甜、醋磺內酯鉀、二氧化鈦、棕櫚蠟、食用藍色一號鋁麗基......羊尿算什麼?
不多久,他追上來。
「聽說破城計策是姑娘獻的?」
「是啊。」
「姑娘好厲害。」
「還好。」
如果阿朔在,我可能要把那套博古通今的話兒,再拿出來為自己大大炫耀一番。至于這位James,他再善良親切,也不是可以道心的人,在這個世界,只有阿朔是我的網路,我只能在他面前表真心。
「大周是個了不起的國家,連姑娘都識字,會說我們的話,這點我一定會在遊記裡面提到。」他的動作又大又多,惹得路人紛紛向我們投來眼光。
「沒什麼,要是你多待一些時候,就會認識更多聰明的人。」
「是嗎?到時一定要請姑娘替我介紹。」
「你待在太子殿下身邊,就會認識很多奇人。」
「有嗎?張先生不知道算不算奇人。」
「你指張意麟?」
「是啊。」
「他怎麼了?」
「他老拿著一本書,成天搖頭晃腦、嗚呼哀哉,不曉得在做什麼?」他模仿張意麟的動作,惹得我笑不停。
「他有這麼逗?」果然是書生,免不了一身酸儒氣。
「可不。啊,姑娘,王府到了,就是這裡。等等......」James低頭在腰袋裡面找腰牌,他要陪我進王府找阿朔。
這時,花美男迎了過來。
兩三天不見他,他們都忙翻了吧?只有我這個閒人才會無事可做,成日扳著手指頭算時間,還埋怨等待難。
「妳來了。」花美男的笑像春風,不管什麼時候遇上,都讓人舒朗。
「嗯,我來找阿朔。」
他看James一眼,說:「四弟在忙,我先帶妳四處逛逛,保證妳大開眼界。」
「好啊。」回頭,我說了句:「James, thanks. Good-bye」就隨花美男離開。
走過几步,他問:「妳會說番文?」
我沒好氣,瞪他一眼。高傲的漢人,與我不同就稱番,番人、番文、番邦......難怪會引來八國聯軍,真是要不得的老大心態。
「那不叫番文,是英文,人家很有禮儀文化的,問好就說How are you?被問的人不但要謝謝人家,還要說我很好。I am fine. Thank you﹒他們講究紳士淑女,對每個人都客客氣氣,他們的物理、化學和科學,更是漢人遠遠不及。」
講難聽一點,再過几年,人家英國變成海上強國,號稱日不落帝國,全世界到處都有他們的殖民地,真不曉得這些人憑什麼歧視人家?
「我不過說一句,就惹來那麼多批評。」他敲敲我的頭,笑說。
「不是批評,是公道話。」
來不及同他多說几句,才拐進王府大門十數步,我就讓眼前的景色嚇唬到了。
不會吧,這裡不是大遼嗎?嚴格說來,遼國的文化經濟都不是太好,怎能富有到蓋上一座阿房宮?
「想像不到,對不?」花美男看出我的驚訝,輕笑道。
「這個王府是誰的家?貴族?王爺?」端裕王都沒有他們闊綽,好歹人家也是皇帝的大兒子。
眼光再也轉移不開,此處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簷牙高啄,蜂房水渦,層層聳立,數不清有几百几千個院落。
「聽說是大遼國王的行宮。」
不過是行宮,就蓋得這般富麗堂皇,那大遼的王宮是怎生模樣?我几乎可以想像出妃嬪媵嬙、朝歌夜弦、歌台暖響、春光融融的景象。
「阿朔提過,遼國賦稅很重,百姓叫苦連天,國君竟拿百姓的稅金來蓋這樣的府邸。」
我實在不解,這些錢可以救活多少災民、建立多少學苑,可以造橋鋪路以便民,可以建倉立庫,以應不時之需。怎麼是拿來蓋樓?即使再金碧輝煌,千百年后,不也是廢墟幢幢。
「可不,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獨夫之心,日益驕固。」花美男歎氣搖頭。
在上位者,總是無法體民之苦、聽民心聲,他們善于兵事,善于奪權立威,卻不擅長治國、不擅長為民造福。偏那些心慈良善,願苦民之苦、勞民之勞的人不夠狠殘,建立不了家國大業。
這個社會啊,總難十全。
「大遼敗,非敗于大周,而是敗在自己手裡。」我也跟著歎氣。
「是,他們有那麼好的騎兵與弓箭手,十二萬大軍卻敗在大周的五萬軍隊手裡,為王者該引以為鑒。」
可,引以為鑒又如何?成為一代名君又如何?知否,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卷西山雨,閑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几度秋,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白流!
悠悠歷史,成王敗寇,就算明君也不過短短數十載,勝何歡,敗何憂,都是野心作祟。我雖同意,聖帝明君出,百姓有福,但對于明君自己呢?再大的輝煌,不過是一場夢。
但我懂,這些話對他、對阿朔,對這個時代的有志男兒都說不通。
「走吧,再帶妳去一處所在。」
「哪裡?」
「跟我走就是。」他拉起我,快步往裡走。
不知經過多少亭臺樓閣、臥波長橋,方至一座屋宇前面。
樓前有几名衛兵守著,還有兩隊士兵來回巡視。看見花美男,隊長連忙過來拱手相拜。
他揮揮手,讓他們下去,輕推我的后背,在我耳畔低語:「進去。」
「阿朔在裡面嗎?」我回頭問。
「不在。」
「那麼裡面有什麼驚喜?」我只是來找阿朔,其他的驚嚇驚喜,我都不在意。
「妳進去便知道。」
推開屋門,緩步進入,雖然我不識貨,對古董更沒有半點概念,但是滿屋子的金光閃閃也讓我差點兒睜不開眼。
玉為床、金為鏡,珍珠成簾、水晶做椅,何等奢華,何等富麗堂皇。
撫著梁上鑲著的金絲銀線、栩栩如生的雕刻,那是一幅幅的藝術品啊!我忍不住問:「三爺,人人搶破頭要當皇帝,是不是為了想過這種鼎鐺玉石、金塊珠礫的日子?」
「別人不知道,但四弟不是。」他對自己的四弟信心滿滿。
「真可惜。」我歎氣,隨意坐在玉床上,捏捏走得發酸的兩條腿。對我而言,玉床不足惜,人們該珍視的不是這些身外物。
「可惜什麼?」
「如果阿朔是的話,我還可以勸他,金衣玉縷、佩玉鳴鸞,不過轉眼成煙,宮女白首、美人遲暮,早晚枯骨......可惜他不是。」
輕歎,誰叫我的眼光這麼好,看不上凡夫俗子、看不上販夫走卒,偏偏就挑了個以天下為己任的英雄人物。
他重複我的話:「對,可惜他不是。」
觸著妝奩裡的釵環、金步搖,心底不曾有過一絲激動,可見那不是我所欲求;食指撥弄珍珠簾幕,聽著它們互相撞擊的聲音,並不特別悅耳清脆,我寧可回去敲擊我的水晶杯子。
「都不喜歡嗎?」他淺淺一笑。
我搖頭,實話實說:「不喜歡。」
「真可惜,四弟想把這些送給妳。」
「把它們換成銀子送給傷兵災民吧!他們比我更需要。」我把阿朔送的玉佩從衣服裡拿出來,手貼在胸口,微微的涼意在掌間暈開。樂了,金山銀山都比不上我的抱瓜娃娃。「我有這個,就夠了。」
他定定看著我的動作,輕笑。
「笑什麼?我很膚淺嗎?」被嘲笑的感覺很糟。
「不,我在笑,四弟畢竟懂妳,妳說的話,四弟早一步說了。」
是啊,阿朔懂我,從來都懂,我的心思一直在他的算計之中。被人這樣懂著,也許會有被看透的害怕,但被阿朔懂,我有的只是安心。
「知道嗎?他也同妳一樣,說了可惜。」
「可惜什麼?」
「可惜妳不是一般女人,如果是的話,他用這些就能收買妳的心。」
可不,我要的是更昂貴的東西──專情。這個東西,男人少有,而帝王,不能有。
幸好我的阿朔有,他牢記著我的話「愛情是,除了他,其他人都是將就。」
于是,他娶了兩位美女,卻不肯為她們將就。對于這點,我很滿意,有了他的專情,其他的,我別無所求。
「幼沂,妳知不知道?有一種人是天生的王者,他們出生就是為了造福黎民百姓,為了捍家衛國。我常想,是不是上天為了補償百姓的悲憐辛勞,才讓這樣的人出現于世間上。」
「也許吧。」我知道他想說服我,阿朔就是這樣的王者。
我百分百同意,所以,我從不對他說「閑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几度秋,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白流」,也不告訴他「古今將相今何在,荒塚一堆草沒了」。
即使我認定,當帝君沒什麼了不起。
「所以,妳不該為了自己,讓百姓失去這樣的皇帝,對不?」他頎長的身影臨窗而立,那雙能看透世事的清潤眼眸,似乎帶著溫溫的悲憐。
「你把我說得太厲害了,我沒這樣的能力。」
我不懂,他怎老是認定我會反對阿朔去爭那個皇帝?他是眼睜睜一路看著我怎麼走過來的人呀!難道,我們真的分開那麼久?久到他再也無法瞭解我,像從前那樣?悶了,我對他不爽起來。
「妳有。妳失蹤那段日子,四弟焦惶憂心,他日裡操勞、夜裡不成眠,他盡著義務,卻開始懷疑為什麼要盡義務。他說,失去心靈,即使為帝又有何歡?妳是他的心,他不能沒有妳。」
我該高興的,聽見這樣的話,知道我在阿朔心底這般重要......可是,我只覺得心酸,這樣愛著一個女人,對于想當皇帝的阿朔而言,是好是壞?
「三爺擔心我會離開阿朔?」我反問他。
「是。」他轉過身,手搭在我肩上,熱度從他掌心傳來。
「三爺問過我,是不是決定留下,我已經給過三爺答案。」同樣的答案我允了阿朔。事實上,今日來尋他,就是要給阿朔一份篤定安心。
「我需要更確定的答案,告訴我,不管情況如何,妳再也不會離開,對不對?」
這是什麼意思?他的口吻讓我隱約浮起几分不安。
「妳還是要見四弟嗎?」
「當然。」遲疑了片刻,我點頭。
「在見他之前,有件事,我認為妳應該先知道。」他的口氣凝重,重得我的呼吸也跟著沉了。
「什麼事?」
「破城那日,端裕王的死士在暗處朝四弟射出一箭。」
所以他傷了、病了,很嚴重嗎?重得無法下床?難怪那麼久不來看我,是怕我擔心?笨阿朔,不讓我知道,我才會更憂懼,但......
「不對,常瑄對我說,阿朔很好,他沒受傷。」
我壓住胸口那顆怦怦亂跳的心臟,暗暗祈求著,千萬別告訴我常瑄騙我,求求你,只要阿朔好好的,再壞的狀況,我都能接受。
花美男壓住我的肩膀,語調低沉:「幼沂,稍安勿躁。四弟沒受傷,受傷的是穆可楠。如果那箭真射中的話,四弟就沒命了,是穆可楠推開他,以身相替。」
「她傷得重嗎?」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為四弟擋下那一箭。」他沒回答我的話,卻給了我一個意味深遠的句子,那口氣、那表情,迫得我無法喘息。
「那又怎樣?我也為阿朔擋了毒酒。」話衝動出口那刻,我就后悔了。
我在說什麼啊?我愛阿朔,不是因為他為我做過什麼,阿朔愛我,也絕不會是因為我替他擋下毒酒。愛情真的不是條件交換......可是來不及了,三爺的話,把我堵得無路可逃。
「所以他把心給妳。」
意思是......我擋下毒酒換得阿朔的心,穆可楠擋了箭,自然能換得真情......我陷入自己設的泥掉中,再也掙脫不了。
心陣陣發寒。是嗎?她得到阿朔的真情了,我再也不是獨一無二?
是這樣啊,只要救他一次,就能得到他的心。那麼天底下會有多少女子心甘情願來救他?恐怕是多得不得了吧!只是,他哪來那麼多顆心分贈?
叩!
太用力了,我居然扯斷鏈子,阿朔給的抱瓜娃娃直墜地面。那麼硬的東西不該碎裂,但它偏偏撞上同樣硬的玉質地板,裂了。
我低頭,淚水趁隙掉落,圓圓的水珠子落在地上。掉玉、掉淚,我的愛情一併掉下,摔個粉碎。
緩緩蹲下,一道裂痕劃過玉佩,也劃過我千般萬般保護的心臟,慟了我的眉眼。撿起玉佩,冰涼的玉握在掌間竟成灼熱。
甯同萬死碎綺翼,不忍雲間兩分張......終是空話。淒然一笑,我把玉佩放回地上,不要了。
甯求玉碎,不願瓦全,我終算理解那是怎樣的沉慟。
「幼沂。」他蹲到我面前,從袖中取出帕子,壓在我的脖子上。
我不解他的動作,揮開他,看見雪白帕子上的斑斑血跡,才曉得自己受傷。
傷了呀?還好,不痛。
我皮粗肉厚、耐打耐傷,這點痛,連咬牙都不用。
「因此,阿朔也把心交給穆可楠了?」我欽佩自己的冷靜,還以為會歇斯底里、狂吼亂叫的,原來,人吶,潛力無窮。
他不語,但臉上已經寫下答案。
點點頭,我不說話,逕自往外走。
他在門前將我拉住,扳過我的身子、勾起我的下巴,從來,我沒見過他的表情這般凝重。
「幼沂,公平一點,那是她該得的。她嫁給四弟年余,為四弟出生入死、百般忍辱負重,今日才得恩寵。」
「喔。」點頭,我聽出他的言外之意。
咬緊牙關,我開始覺得痛了。痛在心口蔓延、氾濫,一點一點將我淹沒。
他在責怪我不公平,是我無理地要求專一,是我這個女人為難女人,如果我肯妥協,她就不必百般忍辱負重。
懂,我的錯。
「李鳳書、穆可楠都是好女人,她們知書達禮、知所進退,即使被四弟冷落,仍然處處為他著想,以他的利益為利益,以他的幸福為幸福。」
「喔。」還是點頭。
是我不為阿朔著想,只會欺他逼他,從沒想過他需要怎樣的幸福,老是用離開威脅他。都怪我不學學知書達禮、知所進退,沒事跑去學英文、學科學,學一些派不上用場的廢物。
懂,我的錯。
「如果妳給她們一點機會,試著和她們和睦相處,剔除偏見、拋開自主,妳會發現,妳們可以是很好的姊妹。」
「喔。」仍舊點頭。
原來我遠嫁南國,是因為我不給她們機會;原來我千里迢迢到關州,是因為我剔不開偏見。我在做什麼啊?為什麼讓自己變成一個不僅體諒、偏狹、自私的壞女人!?
難怪阿朔怕我疑心穆可楠,在他心底,我就是這般驕縱任性,不給人機會,我就是錙銖必較,不肯讓步。我的固執啊,造就了無數人的痛苦。
懂,我的錯。
「妳聽進去我的話了嗎?」
「嗯。我只是不瞭解,你為什麼要替阿朔來逼我投降?你想做的不只是朋友,不是嗎?我離開他,你不就有機會?從此天長地遠,共效于飛。」
我在痛,自尊很痛,驕傲也痛著,刨心挖肝的痛,痛得齜牙咧嘴,痛得想用手上的利爪也教別人嘗嘗我的疼痛......而我成功了!
在他射我許多箭之后,我瞄準他的心臟,射出致命一箭。溫潤的男子臉色瞬地轉變,我重創他。
罵我笨蛋吧,聰明女人應該繼續裝傻,繼續把他的疼愛當成友誼。只要再裝下去,傷心的時候,就會有一個花美男可以靠,痛苦的時候,會有一副寬寬的胸膛收容。
偏我笨到任由憤怒造孽,不顧一切、血淋淋地剝除偽裝,把他的愛放在太陽下曝曬。
死了,我們的友誼,再也救不回......
「章幼沂!」他捏住我的手臂。
反眼看他,不讓無助出籠,即使心痛也不說。是我親手拿刀子劃斷我們之間的友誼,行兇者不能示弱。
「妳何其殘忍。」他緊抿的雙唇失去血色。
「你的話對我就不殘忍?」我在笑,我知道自己笑得多麼猙獰。
「妳要聽聽什麼叫做真正殘忍嗎?好,我來說。我知道妳對四弟有多重要,我更知道四弟對大周有多重要,為顧全大局,即使我想做的不只是朋友,也必須把妳當成朋友。
我付出、不求回報,我用所有的力氣來維護你們的幸福,我把你們的快樂放在前面,忽略自己想要什麼。我選擇對自己殘忍,並不是因為我笨啊,而是因為,那是必要的抉擇。」
我點頭,給他拍拍手,好偉大喔。
人是最自私的動物,偏就是有這麼無私的人。他妥協了,便有權利來逼我妥協,這是多麼理所當然的事兒。說到底,錯的還是我的自私自利。
他握住我的雙臂,認真說:「這個世界不是只有一個章幼沂,還有很多人需要關心照顧,只要妳退一步,她們就會幸褔。」
他指的是穆可楠和李鳳書嗎?只要我退一步,她們就會得到幸福?真諷刺,那麼我退五十步、一百步如何?
怨了,怨他的深明大義,怨他像逼迫鏞晉那樣逼我放棄。
他明知道我是怎麼愛阿朔的,別人可以說我壞,獨獨他不行,他是對我最好的朋友,他親眼看見我寧願受苦,也不肯妥協的呀!
怎麼可以?他怎麼可以......是啊,我忘了,友情已死。
「豪放不羈、不受控制、只想自由自在的靖睿王變了。」我輕笑,嘴角,銜起譏誚。
「對,每個人都必須改變。九弟也變了,他懂得不執著,他學會為了親人手足而改變。」
「這一年,我到底錯失了多少人的改變?」哼笑一聲,我對自己輕蔑。
「幼沂,妳必須長大。」
暸解,我錯在幼稚、錯在不知改變、錯在自私,統統是我的錯,今天真是獲益良多。「如果我拒絕呢?我就是要自我中心,就是要按自己的方式過日子呢?」
「妳就不能替別人著想?為四弟,為妳最愛的那個男人。」
「不行耶,我不做對自己沒好處的事,為阿朔也不行。」反話一句一句說,連我自己也痛恨起自己。
「不,妳說的不是真心話,妳是在氣恨我。」
被看穿了?真沒意思。別開眼,我緊緊閉上嘴,咬住抖個不停的嘴唇,血腥味滲入舌尖。我,不痛!
「妳那麼聰明,一定會想明白的。多兩分體諒、減三分妒嫉,妳會發現退一步海闊天空。」他還不放棄勸說。
如果我的背后是萬丈深崖呢?也要我退嗎?這句話,我沒問,因為這話不討喜,說出口,對不起他的苦口婆心、對不住他的殷勤。
累了,我沒有力氣。一個被放棄的女人,再也沒力量與世界抗衡;厭了,厭倦和他一句句爭辯,我改變不了他,他說服不了我。
好冷,那個寒毒在吞蝕我的知覺,我想睡......
「幼沂......」
「不要再說,我會想想。」我敷衍。
「我送妳回去。」
「不必,我找得到路。」
我急急走開,急著找個沒有人的地方,急著離開這位無私欲、處處為人著想的靖睿王。
他抓住我的手,在我腰間系上權杖。
我沒細看,因為沒有意義,他給我再多東西都沒意思了。
轉身,他在我耳后說話:「幼沂,有這個權杖妳才能離開,記住,需要任何?明都來找我。」
他要我離開?也對,這裡是穆可楠的勢力範圍,我是不該出現。至于幫助?不必了,那是朋友之間才會做的事,我很清楚自己割斷了什麼,拋棄了什麼。
不再看他一眼,我腳步飛快。
我迷路了,在行宮裡,也在我的愛情裡迷路。我四處亂闖,找不到出口,如果我就這樣陷落,再也回不去怎麼辦?
回不去......當然回不去了,再回去,我也不會是當初的章幼沂,沒了心、失去感覺,我已然不完整。
我在一個有小湖、有樹的園子裡停下腳步,這個地方和我跟阿朔初見面的地方有几分相似。
我還記得那天,撞上阿朔,莫名的熟悉感催促著我去結交認識。后來,我想起,這份熟悉來自夢境。
傻子呵,我還以為這叫做註定,還以為穿越時空出現在他眼前,是為了完成一段未完的感情,現在想想,什麼都不是。
這一趟,終是白走。
那日,森林裡,他說了獨一無二,我讓承諾飆出口,我以為就這樣子,自以為是地愛著,就能夠天長地久,哪知道,全然不是這麼一回事。
蜷縮著身子,我覺得好冷,冷透了骨頭、冷透心。我傻傻地蹲在樹下,看著太陽落下、星月東升,夜風襲人,几聲蟲鳴,夜鷹低語......
花美男的話不斷在我腦間繞轉,我不禁懷疑,有沒有可能,所有人都是對的,獨獨錯的是我?
會不會退一步,就真的天青氣朗、海闊天空?會不會,順著大家的心意、聽從所有人的意見,才是最正確作法?
眾口鑠金吶......我的原則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話。
突然,另一個聲音竄過心間,昏昏的腦袋陡地清醒。
如果那只是三爺的意思呢?如果阿朔不是這樣想呢?我怎能憑一面之詞,就冤了阿朔!
沒錯,阿朔曾經講過,我該多信任他一點,說不定他的獨一無二是真心真意,不是隨口說說。
對,我該找到他,交代明白,我不爭妃后,我願意在體制外,當一個閒散的知心人。這樣,各得所願,我根本不必去跟誰妥協。
是啊,就這麼簡單的事,怎麼會想不清,白白讓自己傷心這麼久?
我是被花美男弄暈了,以為阿朔對穆可楠交付真心。他們都弄錯,我不爭的,半點都不想爭,穆可楠要什麼都拿去,我只要阿朔的專心。
倏地起身,不顧腦子暈眩,我急著找人,不管現在是不是半夜三更,我急著厘清,厘清阿朔的獨一無二,是不是有口無心。
第三十一章
誤解
我以為要跑斷雙腿才能找到阿朔,可我的運氣實在好到不行。
繞過兩個彎,經過一處回廊,碰到兩撥巡邏士兵,他們朝我腰間的權杖看一眼,就任我自由行動。然后,再轉彎、再直行,在下個分岔處,我還沒考慮好該往右還是往左時,就發現常瑄的身影。
他守在一幢大屋門前,表情木然、眼神警戒,是我認識的那模樣。
常瑄是阿朔的門神,阿朔在哪兒,常瑄就在,這是經驗、是定理,是誰都不能改變的事實,所以我百分百確定,阿朔在那扇門后面。
常瑄看見我時,驚訝萬分,迎上前問:「姑娘到此......」
我自己招認:「我有很重要的事要找阿朔。」
「夜深了。」
「我知道夜深了,可我有急事,非跟阿朔問清楚不可。」
「殿下和太子妃已經休息,有事的話......」
殿下和太子妃已經休息?所以,他們在這扇門后面,同床共枕、一起休息?心霍地沉重起來......不對啊!阿朔講過的,事情不是這樣......
「不管是穆可楠或李鳳書都一樣,自成親到現在,我都沒碰過她們。」
「妳不知道嗎?太子妃跟著太子上戰場、並肩殺敵,那是何等危險的事呀!可一下戰場,回軍營,太子從沒入過太子妃的營帳。」
阿朔和小翠的話言猶在耳,怎麼就變了狀況?不,不可以未審先判,我與阿朔日日在同一營帳裡,還不是什麼事都沒發生,何況穆可楠為阿朔受傷,他就近照看也是人之常情。
是,不該自我中心、不能先入為主。吞下委屈,我站到常瑄面前,抬高下巴問:「常瑄,你說阿朔和太子妃在裡面,他們成了夫妻?」
拿這種話問常瑄讓人尷尬,但我還是問了。每個字我都說得謹慎小心,生怕講得太快,他沒聽清楚,給了我心酸答案。
誰知,他抿直雙唇,別開視線。
為什麼不回答?如果我說錯了,他大可以反駁我呀!他可以用嘲笑的口吻說:「姑娘,妳在胡思亂想什麼?」我一定不會介意他的嘲笑。
可,他半句都不說,是欲蓋彌彰,還是怕越描越黑?
他不說,原因只有一個,我再笨,也推敲得出來。心涼了,寒意襲上。
我要是懂事點,就該知難而退,春宵一刻值千金吶。三爺不也說了,那是她該得的。偏我這種人沒神經,卻又執拗到不行,硬是要關上一遭,硬是要眼見為憑。
「我非見他不可,有很重要的事,不見他一面,我會死。」我推開常瑄往裡闖。
「姑娘,請不要。」他面有難色,擋在我面前。
「我不是說謊、任性,我是說真的,我會死。」我不斷強調「我會死」,可常瑄沒聽進去,他只聽見我口氣裡的偏執。
「不如明天......」
「你上次也說要替我轉告,我等過好多個明天,都等不到阿朔來見。」我在埋怨他,是他逼我來這裡的,他有義務幫我。
「殿下很忙。」
「所以我來了,不勞駕他,我自己來。」
捏緊拳頭,我在發抖。只要推開那扇門,所有的事都清清楚楚、一目了然,我不必去猜那是阿朔還是三爺的意思,不必懷疑那是一面之詞,或者......獨一無二只是有口無心。
「姑娘。」常瑄見我發抖,趨身向前。
我太著急,顧不上其他,利用他的關心,趁他不注意時,抽出腰間佩刀往自己脖子上架。
「對不起、抱歉、I’m sorry......我說真的,不見阿朔一面,我會死,不是誆你,我的時間真的不多。」
我一步步退到門邊,目睹著常喧的憂慮,狠下心。
一直是這樣的,他固執,我拿他沒門兒;我拗起來,他也拿我沒轍。
「姑娘,這個時候,妳不該惹事。」他歎息。
他也來苦口婆心規勸于我?
看來,常瑄和三爺是同一陣營,至于阿朔......不必眼見為憑,答案已經有了九成確定。我鬧騰,是想鬧個一拍二散還是情斷義絕?怔愣,我也不知道。
「姑娘,回去吧,這麼做于妳沒有好處。」
好處?我從沒想過在阿朔身上撈好處,以前沒有,以后也不會有。
我的腳跨上臺階時,身子不穩,手一抖,鋒刃劃過頸邊,留下一道血痕。又見血了?我知道自己很狼狽,卻阻止不了自己狼狽。
「姑娘。」常瑄搶身過來扶我。
「不要過來,我要見阿朔,今天、現在。」我用背推開大門,緩緩后退,等整個人都進了屋,猛然轉身!
然后,我知道自己是一錯再錯了。
一張雕龍刻鳳的金床上,阿朔躺在上面,他裸露的身上趴著一個太子妃。昏黃的燈光照著疲憊的男女,空氣裡有著淡淡的曖昧氣息。
答案揭曉──獨一無二,只是隨口說說,無憑無據、無心無情。
點頭,我看見了,這是親眼目睹,不是無聊傳言;再點頭,看得更清楚一點,把阿朔的臉、穆可楠的嬌顏看得仔細些,確定我曾經確定的愛情,只是膚淺......
我瑟縮了一下,像被人狠狠揍一拳,架在脖子上的刀匡啷一聲掉在地上,在寂靜的夜裡顯得分外清晰。我已經分不清臉上的表情是哭是笑,只清晰地確定著──這個男人,我不要了。
阿朔和穆可楠被聲響驚醒,他們同時坐起身,兩雙眼睛射向不速之客。
阿朔眼底有著不可置信,有著......那一閃而過的是什麼東西,我來不及捕抓,他的眼睛已經轉開方向。
我勉強立足站穩,只覺胸口翻湧,眼前陣陣發黑,再強抑不住心中哀慟。
緊緊握住拳頭,指甲插進肉裡,不痛!死命咬住下唇,舊傷口再染腥膻,不痛!頸子上的血一點一滴落到地面,我不痛!
身子搖搖欲墜著,我知道昏了就好,昏了就不必面對這些難堪。
但是,偏不!我要漂亮退場,不要輸、不要哭,我不是棄婦。爛成泥的腦子裡,理智退位,由自尊作主,我把背挺得直直,宣示我仍然驕傲;我把虛偽的微笑牢牢嵌在臉龐上,表明我不在乎。
我不准哀慟現形,不教人同情,更不讓穆可楠眼底的勝利打擊.......
「妳為什麼在這裡?」
是阿朔的聲音,心一顫,我像觸電般,全身顫慄。
抬眸望去,他的眉頭依然飛揚,他的雙眼仍然深邃,只是為什麼眼神變得陌生?是我又闖錯時代了?
不,我不是闖錯時代,是闖錯空間。這裡不屬于吳嘉儀,這裡是穆可楠的地界。
「對不住。」我退几步,退回門邊,手比比外面又指指自己,努力讓姿態優雅。「我知道已經很晚,沒什麼重要事,只是來通知你一聲,我要離開了。最近你很忙,一直找不到機會告訴你。」
我在他幽闇的雙眸裡溺水,那是憤恨嗎?他氣我破壞他的瑰麗夜晚?真是抱歉呵,我怎麼曉得太子妃身材曼妙,太子體態昂藏?怎知道干柴烈火燃出一室春光?
眼前一切漸漸虛浮旋轉起來,飛快轉身,我大口大口喘著氣,壓抑不住的心跳一下一下撞擊著胸膛,我的雙腿灌入鉛,再也動彈不得,可腦子命令它們非逃不可。漫天漫地的魚網撒了下來,不逃?豈有好下場!
「章幼沂,妳要去哪裡?」他的聲音裡隱含著暴怒。
真是的,怎麼叫我章幼沂?他忘記這三個字會把我害死,或許......或許他早已不在乎會不會害死我。
我沒停下腳步,迅速往外跑,不聽他的聲音,不看他的人。我知道答案了,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我跑,跑得飛快,這輩子都沒跑得這樣快過。雙手死命地摀住嘴巴,不准自己哭出來,我壓得很用力,連呼吸都窘迫不已。
我告訴自己,什麼都不要記得,別記得他眼底的不耐,別記得他和穆可楠的交歡,別記得自己有多狼狽淒慘......我只要記住吳嘉儀很勇敢,記住沒有阿朔,我也可以讓自己開懷,記住這裡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在霓虹燈閃爍的臺灣......
咬牙,我一口氣跑開。加快腳步吧!說不定跑得夠快,我就會跑回現代。
一個衝撞,我讓人攔腰抱起。仰頭,我在常瑄臉上看見悲憫。
我沒問他做什麼,因為手還牢牢壓在唇上,不敢放鬆。我在害怕什麼,連自己也不曉得。
「姑娘,別這樣,殿下心裡不好受。」他的聲音埋著哀愁。
是啊,他的殿下不好受,三爺的四弟不好受,所以我該乖乖配合,讓他們在乎的人好受,至于我好不好受,就無所謂了。
我仍死命壓住嘴巴,灼灼的眼睛緊瞪著他。
「姑娘,殿下要妳留下,先休息一晚再說好不好?」他的口氣帶著誘哄。
我從沒聽過他這樣說話,是因為對不住我嗎?
我不語,拚命搖頭。
他歎氣,卻不得不服從命令。
我不停踢動雙腳,亦掙不脫他,只能任由常瑄夾著我跑。他把我帶進屋裡,讓我安坐在床上,然后他轉身去點燃燭火,火燭點燃,暈黃的光芒染上他的臉。
我死命瞪他。幹嘛那樣忠心,有糖吃嗎?
「姑娘。」
我看不見自己,不曉得自己的目光有多淩厲,但我看得見他皺起的眉頭有多麼無可奈何。
我恨他,恨花美男,恨阿朔,恨所有喜歡過我、我喜歡過的男人,一個晚上,我和他們全體結下仇恨。
常瑄蹲下身,企圖拉開我摀在嘴上的手,我不肯,使盡力氣和他唱反調。
他知道哪裡不對勁了,竟和我角力起來。
我怎麼敵得過武功高手?當然大輸,手三下兩下就被他掰開。
沒關系,反正我扮演的就是一個輸家,再多輸几次又如何?
我恨恨地看著那張忠心耿耿的臉,胸中氣血翻湧,腥鹹味湧入喉頭,我不能呼吸了......可,不求救,不向敵人求助,我憋著氣,任那股怒怨折磨我的五俯六髒。
他著急,大手一下一下拍著我的背,要我把氣吐出來。偏不!我偏不!
「姑娘,別這樣!」
別怎樣?這世間哪裡是我想怎樣就怎樣,我不想怎樣就不怎樣,所有事不都是他們在指揮?
「吐出來,吐出來就好了!」他口吻急迫,手掌加上力道。
一陣快速拍擊后,喉頭松了,一口血從我嘴裡噴出來,濺得滿地點點怵目驚心的鮮紅。
那是我的血?心臟不是死了嗎?怎麼還造得出鮮紅血液?
我怔怔地看著地上,常瑄以為我被噴出的鮮血嚇到,低聲在我耳邊說:「不打緊的,只是急怒攻心,休息一下就好。」
他的手貼在我的后心,一股暖流滲進心底。他為我拭去嘴邊殘血,暖烘烘的安慰,卻烘不暖我的知覺。
我不言不語,靜靜地看著床幃,放棄了。
放棄三爺說的嫉妒驕恣、自私狹隘,放棄天真,放棄追逐阿朔的專一,放棄所有我能想到的東西......都不要了,就當這趟旅程無功而返,就當我從來沒有錯置過時空。
常瑄看著我冷然的雙眸,歎氣,低身去清理滿地髒汙。
他見我了無睡意,低語:「殿下是在乎姑娘的。」
老詞了,我早就聽厭、聽膩。
「殿下不是普通百姓,他做什麼都必須以國家為前提。」
為國家娶妻納妾,真是冠冕堂皇的說詞。要是不那麼痛,我會擠出一個譏誚笑容。
「太子妃有她的苦,成親多時,她常暗自落淚。」
所以我是快樂的?是我的貪心造就她的不幸?
懂,連常瑄都來指責我,那麼問題肯定出在我身上。我的驕恣任性成了千夫所指,我該死,怎不先秤秤自己几兩重,就來招惹人中龍鳳。
「姑娘若能設身處地......」常瑄話沒說完,門被人自外頭用力推開。
進門的是阿朔,他怒不可遏地走到床邊,把我整理好放在營帳裡的包袱丟過來,包袱打到我的肩膀,吃痛。
「妳要走!?又要走!為什麼?誰讓妳那麼迫不及待離開我!」他爆吼。
阿朔像拉破布那樣把我從床上扯起來,我全身關節松脫似地疼痛起來,常瑄搶身要護我,卻讓他左臂几招化解開。
「殿下,姑娘她......」
「住嘴!你出去。」阿朔大聲叱喝,他對著常瑄洩恨。
「不可以,姑娘她......」
「這裡有你說話的地方?出去!」
常瑄擰了眉頭,我認得這號表情,他打算對他的主子固執了。
傻,他真不會做好人,聰明的話,他該在阿朔面前表現服從,在我面前支持我、為我打氣。偏偏他要夾在中間,為我替主子說項,為主子勸我投降,這種兩面不討好的事情,白癡才做。
深吸氣,我勉力開口:「常瑄,你出去吧,我沒事的。」
他猶豫半晌,仍然待在門邊。
「走!」阿朔咆哮,手揮過,一柄匕首插在他身后的門扇上。
我急了,推開阿朔,對常瑄大喊:「你還不走!?」
千般無可奈何,常瑄終于退開。
門關上,屋裡剩下我跟阿朔。那麼多天了,我每天都想見他,誰知道見了面,才發覺兩人間的距離這麼大。當初的決定是對的,我早知道會走到這步。
「妳要去南國。」他直直迫視于我。
「是。」我渾身輕顫,暈眩的感覺始終沒離開。
「為了方謹?」
關方謹什麼事?不過他知道方謹......是了,常瑄告訴他的,就算他知道小悅、小敏都不稀奇。
「所以妳早就知道方謹就是南國帝君宇文謹,打算投奔他的懷抱?」他的目光炯烈,飽含怒恨,語調裡淨是尖刻。
錯愕回看,我眼中浮現困惑。「方謹是宇文謹?怎麼可能!」
忽然,我想起常瑄几度欲言又止,想起他碰上方謹的詭異表情。會不會是常瑄夜闖南國后宮,在宮裡見過宇文謹?
天,我還以為自己遠遠離開了南國宮廷,誰知,我與宇文謹竟是這般有緣?難怪他提起女子干政,總是氣呼呼,總是怨君王有志不能申,難怪他的話題總是不離國家朝政。
所以方煜是......不,是宇文煜,宇文煜是王爺,至于他和宇文謹的賭約......我終于弄懂了,他不願意入朝,只想背起藥箱子雲遊四方,若非遇上我,他並不想回宮求助宇文謹,替我尋找月神草。
「承認了?」他的嘴角挑起冰涼笑意。
承認什麼?承認命運在同我開玩笑,承認我總是被未來擺一道?承認我費盡心思,仍舊躲不開他、逃不離宇文謹?
人定勝天?鬼話!
「果然,他是妳的......那句話是怎樣說的?備胎是嗎?」
指責我?哼,我忍不住輕笑。
「躺在同一張床上的不是我和宇文謹,是你和穆可楠。」
「我們成親了。」
「可不是?早知道我該乖乖地進宮和宇文謹成親,說不定,有另番際遇。」我同他對峙著。
「妳要我硬下心腸,讓她們兩個守一輩子活寡?」
「以前你可以做到,我承諾留下之后,你的心就軟了?原來承諾會讓人失去身價。」
「妳非要這麼刻薄?」
推開被子,我輕蔑道:「我刻薄!?獨一無二是你說的,專情是你要給我的,怎麼可以承諾了我,轉過頭又推翻承諾?哼,做不到的事,就別讓嘴巴出頭。」
「妳!」他用力指著我,目光如炬,好半吶說不出話。
生氣?那我不是更有立場?
恨恨拂袖,他在屋裡亂逛亂轉,嘴裡喃喃自語:「不,我不要跟妳吵架,這樣解決不了事情,到最后妳只會千方百計逃離我,這不是我要的結果,我......」
他突然轉回床邊,站定,對著我說:「妳知道可楠跟我講什麼嗎?她知道我愛妳,知道不管是她、鳳書或任何女人都取代不了妳,她不指望留下我的心,只希望我同情她,給她一個孩子,讓她有所依靠。」
「很好聽的說詞。」我在笑,笑得諷刺,他的道理說服不了我。
「這個時代的女人和妳的時代不同,她們不能離婚再嫁,從坐進大紅花轎那刻,她的人生就捏在我的手上,我對她有責任。可楠是那麼驕傲的女人,卻要求得那麼卑微,妳說,我該怎麼做?」
是啊,我們那個年代的女人隨便,愛結婚便結婚、愛離婚便離婚,這麼隨便的我們,何必介意專一?是我笨。
「妳知道她為我擋下一箭嗎?如果不是她,我們再無見面之期,妳該感激她。」
無言,真是的......心量窄的我,竟然連感激都不懂了。
「我能為她做的不多,只是一個讓她倚賴終生的孩子,都不行嗎?」他抓住我的肩膀,搖得我頭暈腦脹。
他不懂女人,女人今天要了一個孩子,明天要你的人,后天要你的心,再下來,她會要你一生向她相愛相系。我是女人,我懂身為女子的貪婪。
但我心知肚明,這些話,半句都不能說,一出口就成了自私。
「妳就這般不能容人?」
瞧,我都不說話了,還能被編派,這是不是叫做欲加之罪,何患無詞?沒關系,反正我的形象已經很爛,再差一點也無所謂。
「殿下言重。談什麼容人呢?嘉儀不過一介平民百姓,怎敢干預殿下的私事?」推開他,他是他,我是我,從此再無交集。
「身為女人,妳就不能多兩分同情?我不知道妳在計較什麼,她們根本威脅不了妳,她們很清楚我有多看重妳,妳是我愛的女人,誰都不能改變。」他把我拉回身前,抓緊我的手腕,不滿我的冷漠。
他的聲音低沉壓抑,不曉得忍住多少憤慨,才控得住拳頭,不捏死我這個不講道理的女人。
猛然間,他眼底的痛苦撞上我的知覺。
看清楚了,在龍床上,他眼底一閃而過、我來不及捕抓的眼光是罪惡感──他因為同自己妻子歡好,對我有罪惡感。
這種話說出去,怎能合理?
「告訴我,妳要我怎麼做,給她們一紙休書嗎?她們犯下什麼錯?錯在嫁給我之前,不知道丈夫已經愛上別的女人?或者妳要我永遠不碰她們,讓她們無出,使我有藉口休棄她們?」他痛苦地問。
不,這種話我說不出口,也做不來。可自己做不來的事,我卻要逼他去做。我似乎......做錯了?
看著他消瘦的臉龐,自問:我到底做了什麼?
心軟了,他是那樣睥睨天下的人物啊!他驕傲張狂、英武偉岸,我何德何能,讓這樣的男子為我心傷。
「如果這是妳要的,親口告訴我,我為妳做到。」他深深歎氣,把頭埋進掌間。
搖頭,我無法親口說出這種話,我還有道德良知,無法這樣對付兩個屈居下風的女人。
看著他的痛苦,我責備起自己。不是說愛他嗎?不是要把他的快樂擺在第一位嗎?不是他好了,我便好了?為什麼要製造他的痛楚?我早知道,我們是兩道不可能的平行線,價值觀相差那麼大的兩個人,卻不知死活地一試再試,試痛了彼此。
心底出現了不同的聲音。
他的想法沒錯,以這個時代的標準來看,他已經為我讓步太多,我憑什麼苛責于他?他把責任和愛情分得那樣清楚,他說了,愛情歸我,難道我奪走他的愛,還能逼他不去負責任?
負責對他而言是多麼重要的事,他若不是負責的男人,怎麼會以天下為己任?
頹然靠在牆邊,我緩緩吐氣。
那麼多人說了我錯,我打死不認,但他的沉痛卻讓我認下錯誤。同意了,真心同意他們的說詞,我的確太自私,我只想著自己,卻沒顧慮到他的心思。
他的苦讓我失去任性本錢,我既然愛他,怎能把他鎖在自己設定的圈圈?
唉......妥協了,這次,妥協得徹底。
「阿朔。」丟掉嘲諷、拋去譏刺,我輕輕覆上他的手背。「對不住,我只是、只是太震驚,現在......」吞下最后一絲不平,我艱難道:「現在沒事了。」
他看著我的轉變,眼裡帶著不可置信,滿目憤怒化為懷疑。
「妳說真的?」他的口氣裡有濃濃的不確定。
「再真不過。」我勉強自己說謊。假作真時真亦假,真真假假如何分辨?
「所以,妳是想通了?」他猛地抱住我,口氣裡有藏不住的激動。
「我早該想通的,三爺對我說過,那個......是穆可楠該得的。」
事實上,我沒有想通,只是妥協,只因我再也不要折磨這個我愛、愛我的男人。下次吧,下次有空,我再慢慢說服他,別把我和他的「責任們」擺在一起,給我一方小小的土地,我要在那裡,親手培養照護我們的愛情。
我拿不到朝朝暮暮,至少可以得到天長地久吧?
三爺畢竟是對的,他有先見之明,他知道我聰明,知道我一定會想明白,果然是多兩分體諒、減三分妒嫉,退一步海闊天空。
「所以,妳不走了?」興奮在他眉眼裡、在他語調裡,在他控不住的笑容間。
不走是死路一條,還是得走的,但我會回來,因為舍不下他,因為我還不肯借著死亡回家。
偏著頭,我伸手撫上他的臉。他瘦了、黑了,負責任的男人最吃虧。我勾上他的脖子,把自己貼在他身上,在他身前深深歎氣,似要把滿肚子鬱氣盡吐。
「你必須承諾我。」對上他漆黑如墨的眸子,我告訴自己,再對他更好一點吧!他是好男人,只是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承諾什麼?」
「承諾我當你的愛情、當你的天長地久,不當你的責任負荷。」
「妳從來都不是我的責任負荷。」
「我知道自己很幼稚,可是我對甜言蜜語,有高度欲求。」我趴在他的胸口,圈住他的腰。
吸氣,不吵架真好。
他笑了,把我從胸前拉開,額頭碰額頭,眼底的痛苦化為寵溺。
他是那麼寵我啊......我怎麼會看不清楚,怎還能為難他?是我的錯,真心誠意認錯。
「想聽什麼?我喜歡妳,再不會喜歡任何一個女人比喜歡妳更多。」
「老套。」我搖搖頭。
「那......我要把最好的東西都捧到妳面前,我要妳快快樂樂、無憂無慮一輩子。」
「這是承諾,不是甜言蜜語。」我挑剔。
「妳是我最重要的女人。」
「這是事實,不是甜言蜜語。」我挑剔又挑剔。
「妳很難伺候。」
「我這麼難伺候,你還要我?數到十,給你時間反悔。十、九......」
他一把摀住我的嘴。「不必數,我永遠都不會反悔。」
「永遠是很長的,話不要說太快。」
「不要跟我解釋永遠有多久,尤其對來自未來的妳,我知道就算是『永遠』,也不夠。」
「好吧,我巳經給過你機會了。過了今天,不管我再討人厭,你都不可以把我丟掉,我會巴得你緊緊的,說不定會害你窒息。」
「我喜歡被妳巴得緊緊的。」
「如果我八十歲了呢?被一個八十歲的老太太巴緊,你能忍受?」
「八十歲的老太婆還能把我巴緊,我會很快樂。」
「為什麼?」
「那代表我把妳養得很好、很健康。」
我歎氣,這就是甜言蜜語了,他已經在不知不覺間學會。男人呵,是可以被訓練的。
一室靜謐,無端端加深了親昵與感性。
「阿朔,我很嫉妒。」我親親他的嘴角、下巴。
他笑著追上我的唇,給我一個熱烈。「嫉妒什麼?」
「嫉妒你的第一次不是我。」我回吻他,然后貼在他的胸口,傾聽他的心跳。他的心像戰鼓,咚咚咚,一聲比一聲急切,所有女人都會為了自己有這等影響力感到驕傲吧?我淺淺笑開。
「有差嗎?以后妳會有几千几百次。」他笑著摟緊我,暖暖的嘴唇親吻著我的額頭。
「沒差嗎?如果我的第一次去找那個宇文謹呢?」
我退開兩步,動手拔下發簪,讓烏黑秀髮垂下。我不知道這樣的自己有几分風情,卻在他眼裡看見情欲。
「妳還真懂得如何刺激男人。」他捏著我的下巴,潑墨似的濃眉飛揚。
「我獨特、聰明嘛。」
拉開衣帶,我在向他示愛,他看見了,捏住我下巴的手改為撫摸,粗租的指繭磨著我的臉、脖子、鎖骨......撫出我一陣陣顫慄。
他啞著嗓子,帶著無盡的笑意。「可不可以幫我做一件事?」
「什麼事?」
「幫我寫一本甜言蜜語錄,讓我不必腸枯思竭,也找不到讓妳開心的話。」
「好。」這件事,我願意為他做。
他拉開我的衣服,看見頸上的兩道傷口,皺了眉頭。
「沒事,我不痛。」我用手指順著他消化不良的眉頭。
「妳不該傷害自己。」
我不問他怎麼知道那是我自己弄的,他有太多的眼線心腹,隨時為他報告,我比較想知道,接下來我該如何讓他為我血脈賁張。
我抓起他的手,用臉去摩擦他的掌心。「你不教我,我不會做,你的經驗比我豐富得多。」
「妳確定?」
「再確定不過了。」
「很好,從此以后,我不會給妳后悔的機會。」
他的唇隨著指頭下滑,一個撫觸、一串輕吻,他對我的影響力和我對他的一樣大......
夜深沉,身心沉淪,這個夜晚,我與他成了再也分不開的個體。
※※※※※※
看著他沉睡的臉龐,我知道他累壞了。昨夜......他很辛苦。這種事,男人總是比女人付出更多。
我沒吵醒他,打算等天亮再同他商量,我要他把常瑄借給我,讓常瑄日夜兼程將我送回南國,解了毒,我立刻回京與他相聚。
躺在床上,我應該很累的,可就是沒辦法入睡,穆可楠和李鳳書的臉輪番造訪我的夢境。還是無法不介懷吧?但,能怎麼辦呢?不妥協、繼續折磨這個男人嗎?
三爺說了,那是使命,上天要他為帝、要他造福大周千萬百姓。皇帝該怎麼當,我心裡有數,他對我做的,已經遠遠超出。
三爺說他身處雲端,俯瞰眾生,豈可為一處美景回眸再三?是我明知高處不勝寒,卻還是讓自己愛上......
繼續說服自己吧,只要我認定這樣才是正確的,就能安心面對。
輕巧下床,我坐在鏡臺前,緩緩地梳理滿頭烏絲,卻不經意發現兩根白髮。才十七歲啊!怎麼就早衰了?是這份愛太勞力費心,亦或離別相思欺人太甚?
拿出包袱,我把被打亂的東西一一歸位,收拾妥當,提起包袱,才走兩步,就聽見阿朔冷肅的聲音──
「妳要去哪裡?」
猛回頭,順著他的眼光,我看見手上的包袱。不好,他誤會了!心嗆著,包袱因而落在地上。
我的心虛看在他眼裡,成了罪證確鑿。他搶上前,一把抓住我。
他蒼白著臉孔,深邃的輪廓裡有著深邃的哀傷,緊抿的薄唇毫無血色,一雙眼睛銳利逼人,隱含熠熠鋒芒。
他捏住我肩膀,力道之大,几乎要將之捏碎。
「妳又來了,是舊事重演嗎?前一夜要我陪妳、口口聲聲說愛我,隔天,馬上穿上大紅嫁袍,遠嫁南國!」
「不是這樣的......」
他不讓我把話說完,打斷我:「妳什麼都不在乎嗎?身子給了誰都沒關系嗎?只要能達成目的,要妳怎麼做妳都毫不猶豫?哈,我老是忘記,二十一世紀的女人都是這樣的,那個叫做一夜情,什麼都不算數的,是不是?」
他黑亮的眼珠子揚起風暴,太陽穴鼓鼓地跳著。
「不是的,你要讓我把話說清楚。」
「妳的話能聽?言而無信是二十一世紀的習慣,還是妳專門拿來逗我的樂趣?承諾?天長地久?哼!見鬼了,我居然還信妳說的話。」
他抓住我的手指加上力氣,痛得我呼叫出聲。
「妳也會痛?我還以為妳只會讓別人痛。」
「阿朔,我沒要走......不對,我得走,但是我會回來的......」面對他的憤怒,我語無倫次,簡單的解釋居然被我弄成不打草稿的謊言。
「說謊!」他暴跳如雷,像只被激怒的野獸,再也聽不進去任何話語。
「我沒說謊,我發誓,我每句話都是真的。」
「連吳嘉儀三個字都是假的,妳身上有什麼是真的?」
不對,吳嘉儀是真的,章幼沂才是假的。算了、算了,這個時候不是計較真假的時候,我該把話說清楚。
「阿朔......」
「別叫我,別想再耍弄我,從現在開始,由我作主,我要怎樣便怎樣,妳願意留下也得留,不願意留下也得留。」
說完,他恨恨推開我,一個踉蹌,我往后跌去,撞到椅子、摔在地上。那痛,痛入骨髓......
他沒回頭看我一眼,筆直走出屋子,然后我聽見他對常瑄怒吼:「從現在開始,不准任何人和她說話,不准任何人見她!不、不能是你,去找別人來守著她......誰讓她逃跑,誰就提頭來見我!」
閉上眼睛,我又搞砸了。苦笑,我真是流年不利呵......
第三十二章
章斷
被囚禁的前几天,我拚命拍門,求們外的侍衛讓我見阿朔一面,他們文風不動,似乎沒有聽見我的聲音。
我求送飯的人替我傳話,把阿朔給的金手煉送給他們作賄賂,鏈子被拿走了,我的信依然石沉大海。
我退而求其次,哀求他們讓我見常瑄,但不知是傳話的人沒傳,還是常瑄對我著惱,他始終沒走上一趟。
第十天,我數著所剩不多的藥丸。
來不及了,我心知肚明。就算快馬加鞭、日夜兼程,那些藥也沒辦法護我一路平安回到南國,所以,接下來我能做的,唯有認命而已。
從那之后,我再不喊叫要求,送信送話這種事,做與不做都沒差別。我安靜、安分,定下心等待死亡上門。
很糟對吧?我和阿朔總是陰錯陽差,可是我落入這個時代,不也是陰錯陽差之下的結果?
惱的是,我竟浪費那麼多時間,同他爭取那些無聊的原則,你追我躲,憑白錯失相處機會。
真是的,如果早知道只有兩年,我才不管皇后怎麼想,都要任性到底,就算非得和穆可楠、李鳳書大打一架,才能擠到他身邊,我也會勇往直前。
可悲,人總是要走到死亡面前,才看得清楚。
我拿出紙筆,在上面寫下一行字──甜言蜜語錄
明知道他用不到,他身邊,再不會有像我這麼難伺候的女人,可我還是要寫,用不靈光的毛筆字,歪歪斜斜地寫下無數句子,想像著他會用什麼口吻對著我說這些話......
我在想像中,幸福著。
我劃個圈圈,為妳圈出一個幸福世界,我不管妳來自未來或深淵,我深信愛情能超越一切。
藍色的夏天、藍色的愛戀,藍色的妳,教我愛上藍色的思念。對妳,我只想奢求一句──愛妳,四季不變。
我甘心為愛擱淺,只要妳牢記,愛妳,是我不變的心情。
認識妳,我的生命之歌變得精彩悅耳,愛上妳,我的未來變得充滿期待。
..........
第二十三天,在我寫下最后一句甜言蜜語時,阿朔終于出現,而花美男跟在他身后。
我以為我和花美男的交情已經斷了,但是他仍舊慷慨地送給我溫潤笑容。
相較起三爺,阿朔可沒那麼大度寬容了,他凝著臉,泠冷地望我。
看著他深陷的眼窩,心抽疼。那是我的傑作,還是因為公務繁忙?我不去想,時間很少,能做的事更少,我只想放縱自己。
走向前,忽略他的冷淡,我抱住他、圈上他的腰,讓兩個身子緊緊相貼靠。我的思念啊,需要他的氣息來撫慰。
他的反應是推開我,臉上沒有分毫欣悅。
我讓他寒透心了?唉......也好,恨總比愛容易放下。
「妳要見我?」冷冷的四個字從他唇裡吐出,不再充滿感情。
見他?對啊,可是理由已經不存在,見不見,都是多餘。不過我還是點頭,說:「對。」
「做什麼?」
抿了抿唇,我抬頭,笑得一派天真,好似那日的事沒發生,爭執從未離間過我們。
「我想告訴你,你是個很好的男人,謝謝你對我那麼好,謝謝你縱容我的過分,更謝謝你容許我胡言亂語,謝謝你無條件愛我......」
要謝他的事很多,一時半刻說不了。握住他的手,我不容他拒絕我的溫柔,要不是花美男在旁邊,我肯定把他拖到床上,大戰三百回合。
「妳以為說這種話,我就會放妳去南國?」這次,他沒抽回手,只是板著臉孔,冷淡說道。
「南國?不,不必去了,我要留在這邊,和你一起回京。」我搖頭,仍然笑得甜美,我要在他的記憶裡,存下最后一筆。
來不及已是註定,無論如何都回不去,只是對方煜......不,應該是宇文煜,我對他很抱歉,抱歉他費心費力,只是空忙。
「實話還是謊話?」
「你已經分不清楚了,對吧?」在他面前,我成了放羊的孩子。
「對,妳這個女人......」他口氣上揚,帶了兩分溫度。很好,他總是無法氣惱我太久。
「對不住。」我搶在前頭說。
「我不會再相信妳說的每個字。」他用了決裂字句,但表情出現鬆動。
我來估估看,他還得氣多久?三天、五天?我樂觀猜,不會超過十天。只是,我不知道我還有沒有十天等他氣消。
「我理解。」我回答他。
我總是在做來不及的事,會不會與我的性格有關?我想笑的,可他的態度那樣凝重,我怎能用輕狂再傷他一回?「可是,我還是想對你說,未來,不管事情變成怎樣,都不是你的錯。」
「妳還想變成怎樣?死心吧,往后所有的事,我決定,我說了算!」
笨,生死有命,不是他說了算。可我沒同他爭辯,笑道:「那不是重點,重點是──不是你的錯。」
「我知道。」
「知道就好。」放心了,如果死亡是躲不開的事件,我不要他自責太深。
「五日之后,大軍班師回朝,妳跟著隊伍走。」
「好。」這次,我決定當個好商量的女人。
放下話,他看我一眼,轉身,別開臉,離開。
花美男沒跟著他走,他走到我面前,沉鬱的眼神几乎讓我招架不住。
拜託饒過我,不要再責備我了吧......話噎在喉間,竟是出不了口。差一點點,我就要對他訴苦了。
「我以為妳會想通的。」他勾起我的下巴,與我對視。
「顯然,我沒有你想像中聰明。」
「妳夠聰明,但是太固執。」他歎氣,伸手,拂開我的散發。「事事不會盡如人意的,妳何苦把自己弄成這樣?」
「我也不懂自己在笨什麼。」要是早一點弄通就好了。
「我必須留在關州,暫且代理端裕王的職務,不能跟你們一起回京,一路上,妳自己小心。」
「好。」
「不要再和四弟對峙了,他不會比妳好過。」
「我知道。」回身,我把寫得亂七八糟的語錄折起來,遞給他。「有機會的話,幫我交給阿朔,好嗎?」
「為什麼不自己給?」
「現在我拿什麼給他,他都不會收吧。」我嘲笑自己。
「吃到苦頭了,才知道回心轉意?」他嘲笑我。
「是啊,我老是吃到苦頭,才曉得該轉彎。」
「不經一事,不長一智。」他把東西收進懷裡。「可不可以拜託妳一件事?」
「什麼事?」
「如果妳還是非惹事不可的話,等我回京再動手?好歹有個人可以救妳。」
我笑了。原來友情不是說斷就斷,他還是願意護我、替我出頭。「今天他肯來,是你勸的?」
「妳說呢?」他用斜眼瞄人,忍不住用手指敲了敲我的額頭。
「知道了,我保證會先找到盾牌才去當箭靶。」
「算妳聰明。好了,等回京城,我給妳帶上『天下第一樓』的醉雞。」他拍拍我的肩,給我一個定心笑臉。
他轉身,我望住他的背,捨不得就這樣分離。
「三爺。」我喚住他。
他停頓腳步,旋身。
我望著他的臉,千言萬語卡在心間。咬唇、掐腿,忍耐過三回,終于還是忍不住奔入他懷裡。扯著他的衣服,我淚水悄悄滑落。
「對不住!」
「怎麼了?」他輕拍我的背,像以前那樣。
「我不該對你說那麼過分的話。」我被憤怒沖昏頭,以為傷他能弭平胸口疼痛。
「我已經忘了,誰教妳記住?女人,真是小心眼。」他輕笑道。
永遠吶,他都是那個知道我委屈的人......
「對不起,你對我那麼好,我卻不懂感恩。」如果喜歡我是他不能說明的悲愁,我怎能把鹽灑在他的傷口上?
「沒事,以后記住我的恩情,千百倍還我就行了。」
他試著讓我的心情好轉,可他不曉得,這是我們最后一次交談,我連一倍都還他不起,哪還能還上千百倍?
他被我的淚水弄得手足無措。「不哭不哭......好吧,妳把對不起我的事,一一說清楚。」
有話可說,的確可以讓人忘記傷心,吸吸鼻子,我從他身前抬起頭。「被打板子的時候,我氣你沒道義,不趕快來救我,害我挨了好多下。」
「這件事我有錯,我的確太慢到,不能算在妳頭上。這件,妳沒對不起我。」
「我在心裡不叫你三爺。」
「那妳叫我什麼?」他好笑問。漂亮的笑紋從他嘴角延伸,他是個帥到能把少女、師奶一併殲滅的男人。
「我叫你花美男。」
「像花一樣的美男子?是有點缺乏男性氣概,幸好妳只在心裡喊,沒說出來滅我威風,我原諒妳了。」
「我生氣你老是嫌我丑,又不能理直氣壯反駁,只好在背地偷罵你。」
「妳本來就長得不怎麼樣,我不過實話實說......好吧,算我失言,再丑的女人也經不起這種打擊,不算妳的錯。」
「我氣你替穆可楠說話,你是我的朋友,不可以站在她那邊,就算真的是我小心眼,身為朋友,你只能幫我罵她搶走阿朔;我氣你叫常瑄別找我,雖然戰況很急,阿朔很危險,可我是你最好的朋友,無論如何,你都不能不管我;我氣你給腰牌,要我離開,氣你把這裡劃成穆可楠的地盤,氣你沒在第一時間通知我,阿朔決定讓穆可楠名正言順;我氣你把國家朝廷看得比朋友還要重!」
「聽起來,不像妳對不住我,比較像我對不住妳。」
噗哧一聲,他終于把我惹笑,低下身子,他用帕子拭去我的淚水。「不哭了,好嗎?」
我吸吸鼻子,說:「嗯,不哭,該說的事兒都說完,不需要再裝可憐。」
「妳真是壞女人。」他捏了捏我的鼻子,再拍拍我的臉,對著我,無可奈何一笑。
「我知道。」
「卻是壞得這麼可愛。」他捧起我的臉,細看。
「我可愛嗎?」我在臉旁比了個V字手勢,再鼓起腮幫子,捏出兩個小拳頭貼在臉側,學網路美女的可愛動作。
「對,很可愛。」他拉下我的手說。
「那,有沒有美麗?」我把頭髮輕輕一撥,試著風情萬種。
他沒說話,只是沖著我笑。
「不然,有沒有很性感?」我輕咬食指,露出性感美女的表情。
「做人不要太過分。」他忍不住,揉亂我的頭髮。
我們相視而笑。我問:「還是朋友?」
「我從來沒有否認過。」深吸氣,他的手落在我肩頭,輕輕一捏。「我要趕快出去了,別讓四弟多心。」
點點頭,我送他走。目送著他遠去背影,我苦苦地扯了唇角,真正的對不起我沒說出口,對不起......我無法回應他的感情。
※※※※※※
第一次毒性發作,是在深夜,時間沒有維持很久,卻痛得我連下床力氣都沒有。
我終于經歷阿煜口中的疼痛,但他形容得不夠貼切,至少他沒告訴我,疼痛過后,整個人會像脫一層皮,虛弱得連抬手都困難。
常瑄出現的時候,我知道班師回朝的時刻到了。
我靠在床邊,微微喘氣,汗水濕透了背脊,半個時辰前的那陣巨痛消蝕了我的力氣。
「姑娘,時辰已到,大軍整隊待發......」常瑄的聲音在發現我的虛弱時終止,他奔至床邊,焦慮地看著我的容顏。「姑娘,妳怎麼了?不舒服嗎?」
「常瑄,再幫我一回,好不?」
「是。」
看著他爍黑的眼珠子,我知道自己別無選擇了。即使他對阿朔忠心耿耿,我也只能信任他。
「我渴。」
他轉身到桌前替我倒水,喂我吞下。這時我才發覺,喉嚨痛得像火在燒。
不是寒毒,不是冷得像進入冰庫嗎?怎麼卻像火在燒?我又挑出阿煜的錯處,可怎能怪他,毒發的人都死光了,誰來傳承經驗?
「常瑄,我說謊了,我身上的七日散沒解,剛剛,我發作過。」我喘著氣,緩緩對他道。
「什麼!」他臉上沒有增加太多表情,但緊握的拳頭冒出青筋。他是個很克制的男人,和他的主子有几分相像。「姑娘很久沒吃藥了。」
「御醫開的藥會造成昏睡、畏寒,多服有害。幸好我遇上宇文謹的弟弟宇文煜,他是個高明大夫,他給我制了許多藥丸。藥丸雖不能解毒,但能延緩毒發時間。」
「藥丸在哪裡?」他急急轉身,翻箱倒櫃。
「別忙,都吃光了。原本我們約定了日子,他去為我找解藥,說會在藥丸吃完之前回來,要我在南國等他。但后來的事你也知道......我本想,只要在約定的日期內趕回去就行了,可是......」聳聳肩,我也沒想到會讓自己來不及。
他眼底閃過懊悔,牙齒緊咬,剛硬了臉部線條。「我不該勉強姑娘離開南國,是常瑄害了姑娘。」
后悔了嗎?后悔不把我說會死這種話當一回事?沒關系的,誰的一生不做几件后悔事。
「我從不騙常瑄,卻騙過一回,就害了自己。人,真的不能說謊,對不對?」我淒涼一笑。
「我去稟告殿下,常瑄護送姑娘回南國。」旋身,他的動作快得我几乎叫不住。
「常瑄!來不及了。」我勉力撐起自己。
這時,他的右腳已經跨出門外,卻猛然定住,像電影裡的慢動作般緩緩回身。
「不服藥,我撐不了几天,從這裡到南國......」我對他輕搖頭,言下之意夠明白了。
「我去找軍醫,他們會有法子的。」
「御醫都解不了的毒,軍醫哪有辦法?常瑄,別走好不?我需要你。」
他恨恨地捶了下門框,走回床前。
「不要為我難過,你知道的,我本來就活不久。」能遇見宇文煜是天大的幸運,現在,老天爺只不過把這份幸運收回去罷了。
「如果待在南國,姑娘可以活得更久,是常瑄的錯。」
「什麼誰對誰錯?沒人想過會變成這樣的。常瑄,我沒時間可以浪費在計較對錯上,你認真聽我說,接下來的事很重要。」我握住他的手,誠懇道。
「是,姑娘吩咐。」
「宇文煜告訴我,如果停止服藥,毒性就會發作,剛開始會全身發冷,覺得被冰塊凍上四肢百骸,那種刺,會讓我每分知覺受盡折磨。當疼痛從手腳傳到身軀,再傳到腦子時,我就會失明,再然后......」我想了想,抬眉。「沒有然后了,我昨天吃掉最后一顆,而那種痛,我已經碰上兩回。」
「一定會有辦法的。」他試著鼓勵我。
「沒有了。宇文煜說過,一旦毒發,只有大羅神仙救得了我。常瑄,我不是誠心嚇你,你得做好心理準備,我不確定自己還剩几日可活,還要碰上几回這種疼痛,我需要你的掩護,沒有你,我辦不到。」
「為什麼要掩護?」
「這個痛很磨人的,尤其最后几天,我不要阿朔看著我痛,不要他為我受折騰,他身上的包袱已經夠沉夠重,我沒道理再增添他的負荷。」
「如果你真覺得對不住我,就陪我撐過最后几天,好不?」我軟聲哀求著。
「沒有其他辦法了嗎?」他懊悔不已。
「相信我,我很怕死的,如果有一點點希望,我絕不會放棄。記不記得?我曾經搶走你的刀子架在脖子上,那次,我就是要告訴阿朔,我非回南國不可。我試圖為自己爭取時間,誰知道會弄成這樣......」
「不應該是這樣子的......」他喃喃自語。
※※※※※※
行軍隊伍裡只有囚車和運送糧物的板車,沒有馬車。
高階的人乘馬,低階的人步行,受傷的穆可楠和阿朔同騎,而我,沒有估錯,和常瑄同乘。
阿朔在前,我們坐在黑大個兒背上,在后面跟隨。
看著穆可楠嬌弱地靠在阿朔身上,我的心隱隱抽痛。痛的是見他們感情日漸升溫,痛的是阿朔沒有回頭,連一次都沒有。
還氣我嗎?不知道,那日過后,我們再沒見面。
也好,懂事溫柔的太子妃一定比我更懂得體貼,她和李鳳書肯定不會胡鬧,有她們的真心愛戀,阿朔會逐漸遺忘我的銀手煉,幸福地活著。
遺忘,是上蒼賜給人們最好的禮物,不管是快樂的、悲痛的,都會被公平地遺忘在生命軌跡間。
回程路上,疼痛從一天兩次,慢慢增加到三四次、五六回。
我本來還天真以為,七日散嘛!了不起痛個七日,就say good-bye,結束我的無限暢遊卡,讓我回到家鄉。我甚至安慰自己,沒繳旅費,硬是在異鄉多玩了二十四個月,這七天的痛,就當交易吧!
哪知道,用毒之人心狠,硬是讓我痛過十二日,還不肯收了我這條命。
我痛得沒辦法進食,只能勉強喝水,沒有鏡子可以讓我看看自己的狼狽樣,但常瑄的眼光已經讓我充分瞭解。
我心疼他眼底的悲憐,卻阻止不了他的自責。
不痛的時候,我總是強打起精神,不斷同他說話,企圖逗出他兩分輕鬆。可惜,我始終沒成功過,他是個很緊繃的男人。
這天,晨起拔營,我坐在大樹后頭,等待出發的時間裡,疼痛再次發作。
我的血管像被冰塊封凍般,刺痛在每一處有知覺的地方蔓延開,痛一陣強過一陣,彷佛有千萬把刀子在血管裡面,又彷佛有千萬根針細細密密地插在毛細孔裡面。
我死命咬緊牙關,不讓嘴巴喊出半點聲響,用力太過,牙齦因而繃裂,腥臭的血液隨即在嘴裡累積。可喉嚨著火似地疼痛著,我吞咽不下去,血滲出唇瓣,沿著嘴角流下。
痛!我以為對疼痛的容忍度正在進步中,但這回,比以往劇烈百倍的疼痛讓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咬著自己的手臂,咬出一個個嚇人傷口,我用后腦撞著樹幹,我做著所有能分散疼痛的事,痛卻是一分分強烈。
「常瑄......我好痛、好痛、好痛......」我哭得像個孩子,以為鬧著、哭著,有人哄著,疼痛就會自動消失。
常瑄臉色鐵青,綠色的筋脈在額間冒出,他硬是撬開我的牙齒,塞進軟布,不讓我傷了自己。
「你殺了我吧!我不要忍了。」我顫巍巍地伸手,要去拔他的刀子,卻使盡力氣也無法將刀子拔出。
他哀戚地看著我的動作,卻捨不得阻止我。他不能抱我,他很清楚我痛起來的時候,每個震動、碰觸都會讓我更痛更痛。
汗水濡濕我的衣裳,分明冷得那麼厲害,怎會汗水層層飆過?
我不懂,是怎樣的恨,會讓人發明這種毒,要置人于死,卻又不肯教人痛快?忍不住了,我推開常瑄,痛得在地上打滾。
「姑娘不要,殿下會看到。」
一句話,他提醒了我。
阿朔啊......我想起來了,我要瞞他......
揪緊常瑄的衣服,我把頭塞進他懷裡,一下一下地撞著。
不要再痛,求求你,不要再痛了......
我痛得意識恍惚,痛得五臟六俯全移了位,我不記得痛過多久,只覺得皮膚上的刺痛緩解,血管不再感覺爆裂,而牙關松了。
我知道常瑄在替我擦臉,但我拉住他的衣服,不肯離開他懷間。我知道他在為我梳裡頭髮,但我只想貼在他胸前,他身上的溫暖,是我迫切需求。
是鞭子的抽動聲讓我回到現實世界,我抬頭,看見面目猙獰的阿朔高舉著長鞭,而常瑄的手背多了一道血痕。
「你們在做什麼?」他的聲音寒冽,像十二月的北極圈。
「姑娘冷。」常瑄硬著頭皮說。
「你抱著她,她就不冷了,真是聰明的好方法?」阿朔的口氣冷峻刻薄。
常瑄沉默。
這種時候,說什麼都是越描越黑吧?可不說話就不會引人猜忌?我沒這麼樂觀。
「常瑄是妳一夜情的新對象嗎?」他一把將我從常瑄身上拉開。
我看住他,不說話,是沒力氣說,也是不知道該說什麼。我拚命坐直,不教他看出我半分脆弱。
我的沉默在他眼底成了挑釁。
「我不會被妳激怒!」
這話是什麼意思?喔......懂了,他大概以為,我為了他和穆可楠同騎而故意演戲,惹他發火吧!
吞吞口水,我笑得張揚,「我已經影響不了你?真可惜!」
他怒瞪我半晌,憤恨地抓來一個人,說:「你,與吳姑娘同乘。」
常瑄拗了,打橫將我抱起來,冷冷走到阿朔面前說:「常瑄視死保護姑娘回京!」然后掠身上馬,動作一氣呵成。
阿朔想發作,但穆可楠適時走來,她輕輕對阿朔說:「走吧,大軍在等著你下令開拔呢!」
他恨恨地瞪了我們一眼,甩袖走開。
這天,常瑄的馬走在后面,遙遙地離了隊伍好長距離。不是刻意的,是我的疼痛太強烈,發作起來,馬一動彈,就會讓我痛得想咬舌自盡。
一路上,我們沒有交談,是因為我痛得太累,也是隱約知道,時間剩下不多。
黃昏的時候,大軍來到城郊外,遠處的高山,沐浴在斜陽餘暉中,彷佛鍍上一層丹漆,挺拔崢嶸中更顯得輝煌燦爛。
山腳下,几幢茅屋、几竿修竹,那是我夢想中的家園,竟讓我在這個時候遇見。炊煙在晚風中搖曳,斷斷續續,朦朦朧朧,似有若無,晚歸的農夫戴著斗笠,走向他的家、他的幸福。
這是我在人間見到的最后一幕──
之后我便瞎了!
「常瑄。」
「是。」
「可不可以跟我說說話?我看不見了,好害怕。」雙手緊緊圈住他的腰間,我想抓住些什麼,害怕被淹沒在黑暗洪流中。
「姑娘,妳還痛嗎?哪裡痛?」他的語氣急切。
他真是嘴笨,反反復覆地,除了問我痛不痛,再也擠不出其他的話。
我明明是害怕的,卻被他笨拙的口才弄笑了。「放心,我不痛,只是害怕。常瑄,幫我帶話給阿朔好嗎?」
「好。」
「告訴他,我不是死去,我只是回家。」
就快結束了吧?感激在最后一段裡,疼痛沒有來困擾我的神經。
把頭貼在他懷裡,我汲取著暖意,點點濕意落在我的臉上。那不是我的淚水,我沒哭,我很平靜。
「常瑄,你有沒有話想要告訴我?」
「有。」
「說說看。」
「常瑄對不起姑娘。」
「你沒有對不起我,是我自己要來關州的,我若不肯,你勉強不了我。還有別的話嗎?」
他沒說,我等了好久,輕輕笑開。「你不說,我來說,好不好?聽不見聲音,我好慌。」
「好。」
說什麼呢?又不能譭謗他的主子,我們之間的共通話題太少。「我討厭韓愈。」
「常瑄去把他殺了。」他想也不想就回答。
他再度惹出我的笑意。都不知道韓愈出生了沒有,他就要去殺人家,真過分,好歹人家是一代名儒。
我開口:「我討厭他什麼都不懂,卻愛亂說話。
他寫祭鱷魚文,命令鱷魚不得食民之畜,以肥其身,要鱷魚遷居大海,否則將選材技吏民,操強弓毒矢,必盡殺鱷魚乃止。笨,鱷魚要住在淡水沼澤,食陸地動物才能存活,搬到大海會死的。
他說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所以草木無聲,遇風則鳴,水無聲,風蕩則鳴。哪是啊?他沒學過聲波,不曉得空氣裡的波長......」
聲音弱了,卻不肯閉上嘴巴,我突然想起奶奶曾批評隔壁的三姑六婆,說她們就算死了,嘴巴也不會腐爛。那是不是在講我啊?我全身都死透了,嘴巴仍然捨不得停下。
「......孔子說,苛政猛于虎,柳宗元說,賦斂之毒甚于蛇,為政者不能不思......堯舜禹湯......愛民之深......憂民之切......待天......」
靠在常瑄身上,我斷斷續續地說著,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低,終不可辨。手無力垂下,我知道,結束了。
常瑄也知道了,他一抖韁繩,策馬退開數步,再次將我夾緊。
他飛馬向前,風自耳際吹過,不知賓士了多久,恍惚間,我隱約知道他拉緊韁繩、下馬,一陣馬聲嘶鳴,他著地跪下。
他堅定的語調中帶著哽咽:「請殿下見姑娘最后一面。」
【全書完】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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