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就是希望他可以忘了不能生育的她好好過活,
她才向狐狸精好友求來有忘情作用的符水,
而且為了徹底消失在他生命中,不勾起他的記憶,
她還刻意改了名,躲到長安隱在市井中當起媒婆,
自己不能幸福,至少也要看別人幸福嘛,
但怎麼還是在廣大的皇朝被他循線逮著她?
四年過去,他身邊合該有個女人,子女膝下承歡,
結果他卻還是孤家寡人,並執著於一段遺失的記憶,
甚至為了記起到底遺忘什麼重要的事,
不惜使用有復原記憶之效但也帶毒的泣血草,
她不能看他這樣傷害自己,加上敵不過內心的渴望,
只好承諾會暫時留在他身邊,直到他娶了王妃,
然而他母親的到來逼她不得不主動出擊替他物色對象,
假使她不想違誓死於非命又連累身邊人的話……

 

 

楔子

  書房的門被人輕輕推開,嫋娜的身影款步而入。

  「千海。」輕喚著心愛的人,美人笑著捧上熱茶。窗外的園子裡,突然狂風大作,閃電橫空。

  「雨兒。」見到她,淳于千海眼角眉梢的靜穆皆轉為溫柔,「明早就要動身,這幾日累了吧?有什麼事就交給蓮姨去辦。你的身子還需要多多靜養。」

  「我很好,身子也復元很久了,你不必為我擔心。這是我今日煎的新茶,你嘗嘗。」

  輕呷了口泛紅的茶水,他眉峰挑了挑。

  「這茶的味道……」好奇怪。

  「不許沒喝完,這可是我親手煎的,大夥都說好喝。」她任性地噘起嘴。蓮夫人喝了、丫鬟小翠喝了、侍衛大哥喝了、廚娘李嬸喝了、所有這棟宅子裡接觸過她的人都喝了。

  「好,雨兒的茶雖然不好喝,但為夫的一定喝完。」他依言將壺裡的茶喝去大半後道:「喝下這茶,你是不是該給我一些獎勵呢。」他笑著逗她。

  狂風中的樹影映在窗紙上,留下鬼魅般搖晃的影子。

  「千海。」她低聲驚呼。素色的袖子被他絞住,隨著他的力道,她跌進溫暖的懷裡。

  她是他從信陽王府千辛萬苦偷出來的舞姬,他將她秘密地藏在府內,只派了幾個信得過的下人伺候她。後來,信陽王府被滿門抄斬,知道她存在的人就更少了,她的美、她的好,他霸道地獨佔著,不想讓任何人見著。她太美了,他生怕一不小心,她就會被人奪走。

  他將她壓在懷裡,輕嗅她的馨香,溫熱的唇落在她秀頸上。

  她止不住輕顫,他的吻讓她意亂情迷。

  小手攥著他青玉色袍子,身子緊貼著他,兩道體溫交融在一起。

  深色的眸裡燒起欲望,他將她抱起,邁向內室的軟榻。他的唇沒有離開過她,手下急切地為兩人解除礙事的衣衫。他不停地吻,她白晰的玉肌逐漸染上情動的粉紅。輕吮,舔舐,直至浮起深色痕跡,他才戀戀不捨地轉移陣地。大掌鬆散她的髮髻,修長的手指在髮間穿梭,絲滑的髮絲滑過他的指腹,帶來令人歡愉的酥麻。

  而面染紅暈的素雨直起身子,勾住他的脖頸,主動地吻住引誘著她的唇瓣。

  全身心投入的吻推波助瀾,令他的忍耐全數潰堤,急切頂開她的玉腿,埋進溫潤的身體裡。

  「雨兒,痛嗎?」他停頓下來,喘息著問。他一向溫柔,今日的急躁有違他憐香惜玉之心。

  吻上他的眉頭,素雨忍住身下的不適,輕擺腰肢,令他的昂藏陷得更深。

  他閉目粗喘,雙掌緊握纖腰,拋除顧忌,沉淪在軟香中。

  屋外狂風大作,屋中雲雨消散,深深的愛意卻不減。

  素雨趴在夫君汗濕的胸膛,輕輕地說:「千海,我會愛你,一直一直的愛你,直至天荒地老。」再過不久,你將不再記得我的存在,但我會記得你,會永遠愛著你。有些話,她留在心底未對他說。

  「我也愛你,雨兒。到青州安定下來後,我就向皇上求道旨意,封你做我的正妃。從此我再也不用把你藏起來,我要向世人宣告我的愛,我要讓整個大唐的人都知道你是我唯一的妻。雨兒,再等等,不會太久……」他雙眼困倦得睜不開,呵欠連連,「雨兒,為夫好困……」話音還未落,他就沉入香甜的夢鄉。

  低垂著臉,她展臂緊擁著他,眶裡劇烈的刺痛著,淚水卻一顆也掉不出來。

  就要離開他了,今日一別將是永遠。

  反覆親吻俊雅的面容,在他耳邊說了好多好多話,眷戀得根本不忍離去。一陣疾雨濺入窗紗,她才咬牙起身,靜靜地穿好衣裳,把這個屋裡屬於自己的東西全都裝進布囊裡。

  轟隆隆,雷聲從西邊滾來響徹大地。

  她打開房門,最後回身注視床上的身影。

  「永別了!」她默默地說。

  從書房出來,她冒著大雨,把那些她曾經用過的東西,全部丟入園中的水池裡。水池與周邊的水域相連,這些東西將順著水流飄出儀王府。

  她親自抹去自己曾經在這生活過的所有痕跡。

  雨霧中,她放眼四望,整座儀王府靜悄悄的,所有人都陷入沉睡。

  大顆大顆的雨滴砸得她渾身疼痛。

  她該放心了,從此以後,從千海至伺候過她的下人,都再也不會記起她是誰。

  披散著長髮,如同一抹幽魂,她艱難地邁向儀王府的後山。幽靜的夜色中,一座古樸的佛堂還點著一盞明燈。

  「娘,是我。」她推開門,輕喚了聲。

  佛堂內,靜煙嫋嫋,一位慈祥雍容的婦人跪在觀音菩薩像前,敲著木魚,念著佛經。咚咚咚,遠離塵囂的木魚聲,彷彿是在超渡那已逝的感情。

  「你做得很對。」五十歲上下的老王妃瞥了眼一身狼狽、雙足沾泥的素雨,不露情緒道:「拋開你的身份不談,光你不能為淳于家誕下子嗣,你就該離開這裡,你明白嗎?」

  她跪下,朝老王妃磕頭,「素雨明白。」

  「要不是韋皇后毒死兩位世子,看在千海對你一往情深的份上,我也不會逼你離開。」

  「素雨不會記恨娘的。」

  一把匕首送到她面前,「為防萬一,我要你對著佛祖起誓。從此隱姓埋名,再也不見王爺。」

  素雨聞言看看老王妃,苦笑了聲,用匕首劃破右掌後,握緊拳頭,鮮血冒出,她忍痛,將血澆入香爐之中。「信女素雨今生今世再也不見夫君,再也不提往事,即便是死,也不回到淳于千海的身邊。若有違誓,死於非命。」

  「嗯,你走吧。」老王妃冷血地拿回匕首,背過身去,繼續敲著木魚。

  她立下重誓,再也不能見千海了,再也不能……像被雨水打落的殘花,獨自飄零。

  她失魂落魄地衝進雨中,在巨大的雷聲,放聲大哭。

  一隻小狐被她的哭聲引來,陪著她一起在雨中嗚咽……

  她永世都將活在冰涼的雨裡。




第一章

  氣候乾燥,長年風沙肆虐的玉門關外,距離長安城有幾千里之遙。

  在這荒涼廣袤的大地上,矗立著一座富麗堂皇的別館。它彷彿是整個戈壁沙漠上騰空而起的大鵬,那三重斗拱支撐起來的翹梁飛簷,恍如大鵬駭人的雙冀。

  遠離繁華的別館,長年進出的都是身著戎裝的將士和來往傳遞資訊的小吏,事實上這座別館的主人,正是替遠在長安的當朝天子在西北主持大局。方圓百里各重鎮的官員,皆以他的命令行事。

  忙碌的早上之後,午時二刻,別館前停下數輛嶄新的粉篷馬車。一群身著綾羅的美麗少女來到別館。

  少女們銀鈴般的笑聲和彩色繽紛的石榴裙,給別館添了些許熱鬧,沖淡此地的沉悶和肅穆之氣。

  「哇,好美哦。」少女中,有人生性活潑,連連讚歎。

  別館外觀宏偉,內部卻猶如仙境,從雪山引來的清冽流水環抱著漢白玉砌成的亭臺樓閣,一片竹林隨風輕搖,沙沙之聲應和著潺潺流水,景致雅得醉人心扉。

  「真的好美。」

  「當然美啦,這座別館可是當今聖上特賜給儀王的呢。」個子最高的美人得意揚揚地道。

  「真的嗎?」少女們都雙眼放光。她們都是儀王之母挑選出來的侍妾人選,只要關於儀王的話題,都能令她們無比的興奮。

  「王爺受之無愧!」一位四十開外的綠衫婦人沉著臉,威儀地來到女孩們跟前。

  「這位是容海閣的總管蓮夫人。」綠衫婦人身後的老嫗出聲提醒。

  「給蓮夫人請安。」一聽她就是蓮夫人,少女們連忙低頭屏息,全都變得乖乖的。離開青州之前,老王妃就交代她們,要好好聽蓮夫人的話。儀王的衣食住行,皆由這位蓮夫人打點,她是整個儀王府裡最接近主子的人物,處事又公正嚴明,個性沉穩可靠,深受兩代主子的信任。

  「你們初來別館,都給我好好記著,別多嘴長舌,壞了儀王府的規矩。王爺,不僅是當今聖上的表弟、兒時的伴讀,更因為驍勇善戰,機智勇猛而成為皇上的左膀右臂。不論政務軍事,皇上都會聽取主子的意見,對他的倚重比朝中的中書令更多。

  「三年前,吐蕃人意欲吞併大唐西北四鎮,王爺主動請纓西征,拋棄在青州封地優渥舒適的日子,帶著精兵強將入駐玉門關外,抵抗吐蕃人的侵擾。王爺的功績,即便得幾十幾座這樣的宅子也不為過。」蓮夫人冷著臉,訓斥這些尚不懂得自律的少女們。這裡雖說是別館,但也不可亂了儀王府該有的莊嚴。

  「我還聽說儀王面若潘安呢。」有人在下面低聲嘀咕。

  「放肆。」蓮夫人橫起眉毛怒瞪那位不聽勸告的少女。

  「再也不敢了。」橘衣少女雙眼含淚地低下頭。

  「蓮夫人,看在姊妹們還不懂事的份上,饒了我們這一回吧。」高個子少女討好地上前拉起蓮夫人的手,笑著賠禮。

  輕瞟她一眼後,蓮夫人抬目將十幾個豆蔻年華的少女梭巡了一圈。

  這是老王妃第幾次送姑娘過來了?她思索著,次數已經多到她數不清。王爺功勳蓋世,得皇上信任,受群臣敬仰,有封地萬頃,家財萬貫,但他一直沒娶妃,甚至年過三十,未得一子。老王妃和皇上都為淳于家的香火擔心,偏偏王爺自己……

  憶及主子的狀況,蓮夫人憂心忡忡。

  牆外寒風乍起,少女們顫抖的身軀,讓她回過神來。雖說已是初春,但塞外的風仍冰涼刺骨。

  「帶這些姑娘去後院歇息,我先去稟報一聲。」叫人帶走少女們後,蓮夫人順著流水前往別館的主樓容海閣。

  容海閣門外有四十八名身著金甲的護衛看守,閣內正堂兩側堆放著羊皮地圖和書案,三十幾位官吏正伏案處理各種文書,再往內堂,兩邊是焚香祈福的方士,再往內是寬敞的主廳。

  來到主廳門外,蓮夫人一眼就瞧見坐在主位上,豐神俊秀卻面露疲憊的主子,他正讀著來自長安的文書。

  正廳兩側排列著進來議事的將軍。

  廳內肅穆無聲,威風凜凜的武將們,靜靜地等著王爺處理完手上的事務。

  蓮夫人正想稟報,卻見主子偏了偏頭,目光不經意落在書案上一碟沁綠的葡萄上。

  猛然間他的神情一變。

  「這是你最愛吃的酸甜葡萄,補償你陪我一起看公文。」拈起一顆葡萄,他怔然的將腦海裡閃過的話低聲吐了出來。

  曾經,在同樣的情景下,他說過這句話,他相當的肯定。

  可他是對誰說的這句話呢?

  儀王再無心公務,沉溺於心事。

  廳裡的肅穆氣氛有了變化,儀王麾下的猛將無不連連搖頭歎息。

  王爺常常莫名的失神,已非一朝一夕之事,但誰也不解其中原由。

  提著裙擺邁過門檻的蓮夫人見狀相當的痛心。主子不知何時才能擺脫……這樣的行為。

  淳于千海緩緩抬起頭來,稜角分明的俊臉陷入一片茫然。他又在不經意間,想起一些不太真實的畫面。

  他總覺得應該有個人與他形影不離,但他的腦海中卻沒有那樣一個人存在。

  年年月月糾纏於這個問題,令他心神疲憊。

  垂下長睫,看向指間的葡萄,它碧綠清涼,宛若一隻青玉。他從來不愛此物,嫌它不夠可口,卻每日都得命人備上一些才能安心。好似看不見這些葡萄,他就會失去什麼。

  幽沉的目光轉向身邊的空位。他的身邊是不是曾經有過一個相當重要的人?然而每當他努力回想,腦後便傳來陣陣刺痛。

  咬牙忍住使他頭疼欲裂的痛楚,他振作精神道:「皇上有旨,召本王即日前往長安議事。東藍、益壽隨本王入京,其他人留在此地嚴控吐蕃人動向,若有異樣,即刻通報本王。」從不著甲胄的儀王用兵如神,由他鎮守西北,覬覦大唐疆土的吐蕃人長年被擋在玉門關外。東藍和益壽皆是皇室子孫,太上皇特別將他倆送到儀王身邊,命他們好好追隨儀王,學習兵法,往後好報效朝廷。

  「吐蕃人眼饞西北四鎮的肥沃牧場,不可掉以輕心,本王不在時,你們就按照本王平日交代的辦,不可自作主張。本王離開別館一事,不許張揚,切記。」

  「遵命!」

  環視眾將一圈後,淳于千海揮手摒退他們。

  「拜見王爺。」蓮夫人趁機上前,向主子躬身請安。

  他以指腹揉揉跳動的太陽穴,邊道:「蓮姨也同本王進京吧。」

  「王爺不提,奴婢正打算主動請命呢,只有東藍和益壽兩位大人隨王爺一同進京,奴婢還真有些放心不下,主子在外,吃穿坐臥還是我親手打點的好。」瞧著他眉頭緊擰的模樣,滿臉擔憂地捧上一杯熱茶,「王爺,今日又……可有別的不適?這御醫都看過了,可是……難道真如宮裡道士說的,王爺被那些不乾淨的東西纏上了?」

  淳于千海搖搖頭,「偶爾,總有一種衝動,令本王不由自主地做些……」他本人跟其他人一樣,困惑不解。

  「聽說宮裡有許多神通廣大的道士,王爺此行,可請他們為您驅邪祈福。」

  「不必了,方士術士,來來去去,也沒有什麼成效。對了,此次進京,務必把波斯巫醫給的『泣血草』帶上,只有它能在睡夢中給本王一些提示。」

  「可是王爺……」蓮夫人為難地咬唇。泣血草雖然能達到王爺要的效果,但本身卻含毒。

  「蓮姨,你可記得我在被韋氏一黨軟禁時,身邊有什麼重要或傾心之人?」頭痛稍緩,淳于千海呷了口熱茶,不太確定的問道。他是不是忘記了什麼?記憶中是否存在著缺口?

  「傾心之人?」蓮夫人皺眉想了想道:「回王爺,不曾有,在昭陵時,您是一個人,後來太上皇登基,您便回了青州封地,沒多久就來了西北。」她看著王爺長大的,他的每一個人生步驟,她都清楚。

  「之前呢?」

  蓮夫人打趣道:「之前,王爺不是常常流連花叢嗎?」承受政變迫害之前,俊美無儔的儀王可謂風流浪蕩,招惹過的女子,多如過江之鯽。

  憶起那些從前,溫柔的笑意落在淳于千海的唇邊,「蓮姨取笑的是。」那些女人,他有幾個記得,包括曾經為他誕下子嗣的伊蕙、文芝,可要說到誰真正讓他上心,倒是沒有。

  他只是一時的喜歡過她們。

  「王爺折煞奴婢了。」蓮夫人溫和地笑道。

  「你下去打點吧,明日起程前往長安,天未亮就出發。」

  「王爺,老王妃從封地挑選了些秀麗女子,還請王爺過目。」

  淳于千海面露厭煩,「送她們回去,或是看軍中那位副將還未成親,將她們送去。」

  他知道能被選上的女子家庭背景必定差不到哪去,嫁給他麾下做正室,也不算辱沒了她們。

  「王爺,請體諒老王妃的一片苦心。韋氏毒死兩位世子之後,儀王府至今還未有男丁降生,這淳于家的香火、儀王的爵位,將由誰來繼承?」她雖是奴才,但也自覺是長輩,她不能看著王爺再這樣下去。

  儀王形似遠山的眉毛一攏,沉下臉來,「別說了。」他擺手,摒退苦口婆心的蓮夫人。

  知道多說無益,蓮夫人躬身而退。

  做為一個王爺,淳于氏一族的大家長,肩上的責任何其重大。娘和皇上表兄沒少送過他女人,他也嘗試過去接納她們,然而,再美、再知書達禮、再身份高貴的女人他都無法動心,甚至只覺得厭倦。

  他的心被鎖住了,一定是被什麼牢牢的鎖住。

  淳于千海起身離座,隔著窗子望向蒼穹。他心上的那把鑰匙到底遺落在何方?



  長安,天子腳下,滿城杏花綠槐,迷煞路人。

  此刻,黎明時分,距離南端啟夏門只有幾步之遙的昌樂坊裡,一位異族裝扮的紅髮男子,站在一家喜鋪前,用波斯語大聲地唱著只有他才懂的情歌。

  被吵醒的公雞火大地盯著搶它工作的男人。還很早好不好!

  「他……怎麼又來了?」街坊鄰居,大好清夢被擾,苦不堪言。

  「阿塞力,求你了,別唱了。我才睡下。」

  「這裡是大唐,不是波斯,你還是回波斯再唱吧。」

  渾厚又充滿情意的低音,無視於坊中各屋窗內傳來的抱怨,繼續深情的飄揚。

  「孤霜,喜鋪的孤霜,趕快把阿塞力打發走吧。」喜鋪左鄰的王叔喚著關鍵人物。

  「孤霜,快點,我好不容易哄睡了小寶,他要是醒了,我直接找你算帳!」喜鋪對門的秦大娘壓低聲音警告。

  抗議聲浪中,喜鋪紅通通的大門開了右半。一個披頭散髮,年約二十幾歲的女子打著呵欠邁出門檻。

  春日的晨風撩動她隨意披在身上的朱紅紗羅衫,未施脂粉的臉蛋明豔俏麗。眉不染而黛,菱唇微翹,雙眼迷離蒙矓,蒙著一層惹人情動的嫵媚風情。

  歌聲停了,因為唱歌的人呆了。

  「孤、孤……霜。」生硬的中原話說得結結巴巴。

  「阿塞力,還未到辰時啊,你怎麼起這麼早?」小掌掩住溜到嘴邊的呵欠,慵懶的眸子投向不速之客。

  「今天,出城生意,我怕遲了……早來唱給你聽。」努力用中原話表達自己的意思,高大的阿塞力笑得很靦。

  「你過來。」孤霜對他勾勾手指,他彎著身乖乖地上前。

  「阿塞力,你的一番心意我懂,可是我不能嫁給你,以後別再來了。」

  「為什麼?」

  「孤霜有夫君!我好愛好愛我家夫君,所以不能嫁給別的人。」她儘量解釋得清楚簡單。

  阿塞力嘟起嘴,「孤霜騙人,他們都說你丈夫騎鳥西去了。」

  滿眼睡意在瞬間消失,「我的夫君很好,他過得比誰都好,不要學三姑六婆亂講!」她有些生氣。

  「我來長安半年了,沒見過他,你騙人!」他初入長安就被孤霜吸引,一直追求到今日,卻未打動美人芳心。

  「這個……不管怎麼說,以後別再來這裡唱歌,你要再來,我就去報官!」她嚇唬他。

  「孤霜,我要出城,過幾天回來,我會唱到你答應嫁給我為止。」根本不在意她的話,阿塞力笑嘻嘻地揮揮手,小聲哼著祖國民謠輕快地離開昌樂坊。

  「你到底聽不聽得懂中原話?我是真的會報官哦,到時候官差會把你丟出長安城的。」孤霜大聲威脅,不過好似一點用都沒有。阿塞力走遠,她只得攏緊紗衣返回房間,途中,某道身影躍上思緒,令她心情沉重。

  天色微藍,曙光灑落,窗紙透進春天早晨的寒意和明亮,孤霜再無睡意,借著窗外的光亮,坐在鏡臺前,將長髮挽成婦人髻,兩腮輕抹胭脂,慢慢地將夫君的臉埋進心底深處。

  她沒有那個福份和權利再去想那個人了。

  打理妥當,趁著店裡夥計丫頭還在賴床的工夫,她繞到喜鋪後,從一棵棗樹下挖出兩壇花雕。

  「紫芳,再過兩天你就要嫁給尚書大人了,這兩壇酒本來是打算留給沈家四少的,你喜事在先,就給你吧。」孤霜自言自語道。紫芳是她在長安結交的好友,這幾年,她四處得罪長安有權有勢的大人們,全賴紫芳郡主撐腰,才能混到今天。

  沾泥的雙手抱出泥封酒壇,拂去酒壇上的土,找來飽蘸朱墨的毛筆,寫下—

  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放下筆,孤霜只覺得胸口一陣痛疼。她識字不多,唯一念過的詩只有這一首,而且這首古詩還是他一筆一畫教給她的。她不能完成的美好,但願她的好姊妹能得到。

  「當家你起身了。」喜鋪裡趕車的余伯,提著裝滿早膳的漆盒來到院當中。

  「你老早。」孤霜仰頭,方才的落寞一掃而空,美麗的眸子滿含笑意。

  「當家的,我家老太婆讓我給你帶的早膳,趁熱吃,有什麼活,吩咐老頭子來做。」余伯很不贊同地看向她沾滿泥巴的指甲。

  「不要緊,叫大夥都來吃早膳吧,我去淨淨手就來。」她拍掉手上的泥土道:「余伯,今日你辛苦些,幫我把這兩壇酒送去給紫芳郡主。代我說一聲,祝她和夫君百年好合。」

  「當家的放心,待我把初五那天陳府娶媳婦要用的紅綢取回來,我就上郡王府一趟。」喜鋪通常會代客購置些親事的必需品,從中賺點小錢。

  「嗯,記得點清數目。」

  「我會的,當家放心。不過當家的,給郡王的禮物還是你自己送去比較好。」

  「我有重要的事要辦,紫芳郡主的大婚又在明天,況且她那裡來來往往都是皇親貴胄,我就不去了,改日再上郡主府賠禮去。」

  交代完,又用過早膳,她便匆匆忙忙地駕著笨重的牛車向西市奔去。快到朱雀大街時,她水靈靈的眸子,發現正在路口等她的人。

  「笑兒,快上車。」她把牛車驅到君莫笑面前,笑吟吟地招呼他上車,絕代芳華的嬌容在春陽下格外醒目。

  顯得很笨拙的君莫笑慢吞吞地摸上牛車,「孤……霜,你真的打算這麼做?」

  「還有其他辦法嗎?」

  他低頭皺眉道:「你不怕……他們可是尹府……」

  「怕,真的好怕,對方是中書令,權傾朝野,我是個女流之輩,又只是升斗小民,可我不去怎麼行?雁兒前兩天捎信來,叫我一定要想法子救她,她不想嫁給尹顯那個老頭子。

  「你不也常跟我說,尹府後院屍氣衝天,我已經緊盯尹府很久了,受害的女子不計其數,官府的人礙於尹顯的勢力不敢深究,除了我們去救雁兒,再別無他法。

  「笑兒呀,你不會忘了,我們初來長安時,是誰好心給我們兩顆饅頭的吧。雁兒那麼善良,又跟我是好姊妹,我……」

  雁兒是個命苦的姑娘,自幼失怙,母親改嫁,小小年紀便寄人籬下,眼看到了嫁人的年紀,即被毫無人性的姑母以十兩銀子賣給中書令尹顯做妾。

  若說嫁的是戶好人家,她會替雁兒高興,但權大勢大的尹顯絕對不是什麼好夫君,他曾有六個小妾,如今,皆生死不明,而一個權臣家中,死幾個小妾,根本無人敢過問。所以她一定要去把雁兒救出來,踏進尹府門,就等於步入黃泉。

  君莫笑打了個冷顫,淚眼汪汪地看著她,「孤霜我好害怕,但是孤霜要去,我也要去。」他咬牙挺起胸膛。

  「喂,你爭氣點,好歹也有千年修行……」孤霜受不了地戳他腦袋。明明是法力高深的靈狐一隻,偏偏就是愛演稚氣弱小。長安城裡,只有她跟冷面閻王風長瀾知道笑兒是隻千年狐妖。

  想起風長瀾,諸多情緒在她的臉上閃了閃。

  冷面閻王讓人不寒而慄。他表面上是個小小藥行的老闆,可暗地裡,卻操控著整個大唐的藥市,他又精通方術和醫理,誰惹到他或惹到他的妻子關小白,就等同已到閻王殿前聽候發落。很不幸,因為笑兒的緣故,她不得不乖乖聽命於這個冷面閻王,為他擴張勢力而奔波。

  「你……你……不是為了孤霜,我不會像現在這個樣子。」君莫笑氣鼓兩頰,準備把委屈一古腦地宣洩出來。

  兩人初到長安時,生財無道,常常三餐不繼,他不忍心看孤霜餓肚子,就偷跑出去找吃的,撞到好熱心的關小白,本想可以飽餐一頓,哪知道竟被風長瀾識破狐妖身份。

  可想而知,愛妻如命的冷面閻王怎能容忍一隻狐狸精沾上自己最愛的人?他當即被那傢伙拖到暗處,吞下毒粉,從此不得不聽命於他,想想,他這個狐狸千歲真的太命苦了。

  瞅了眼氣悶的笑兒,孤霜哭笑不得。

  想當年,她跟夫君離開昭陵返回青州,路上,這隻餓得半死的狐狸精偷偷哭著找她乞食,最後竟然哭得變回了原形,看他快要餓死的可憐樣子,她放下戒心,贈了它不少食物。事後她不禁想,這隻狐狸精真夠笨的,為了修成散仙,竟然都不殺生,也不會施媚。不過五、六年來的患難之情,讓她視他做弟弟,雖然他已有一千來歲。

  「等等,要罵我,待辦完正事再說,我把車停在路中央,到時候你引開轎夫和婢女的注意,我把雁兒藏在車後的稻草堆,今天就可以大功告成。」

  「嗯。」君莫笑小心翼翼看了下四周,「瀾當家一早就出了城,我們得快點,被他發現我們又多管閒事,他肯定……」

  「對對對,得快點。駕。牛兒快衝,我們到朱雀大街上去。」

  半刻鐘未到,一狐一人聯手,從尹府的喜轎裡救出雁兒,再把事先準備的大盆栽換上,尹府的婢女和轎夫被笑兒吸走注意力,一時未察,抬著載著盆栽的喜轎,返回城北的尹府。

  事不宜遲,孤霜駕車出城,火速把雁兒安置在相熟的尼姑庵內,孤霜和君莫笑心中的大石才落地。

  安撫雁兒用過午膳,孤霜和君莫笑再次跳上牛車返城。

  半個時辰之後,路過一片開得熱鬧的桃花林,兩人決定下車,好好休憩一下。

  「前兩天西域商人送來上好的葡萄,瀾當家都給了小白姊姊,小白姊姊送給了我一些,我想著你最愛吃葡萄,就給你留著了。」君莫笑從懷裡拿出一個紙包遞過去。

  在長安,這個季節,能吃到葡萄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一接過手,孤霜迫不及待地打開紙包,將那一顆顆碧綠如玉的葡萄往嘴裡送。上回吃到葡萄是在去年的夏天,她已經饞得不行了。

  「好……吃……好……好吃哦。」幸福的感覺令她瞇起了雙眼。

  「那個……孤霜,銀子賺得怎麼樣了?什麼時候能給我蓋座狐仙廟?一旦開始受香火供奉,我就能不再受制於瀾當家。」

  纖細如柳的身子僵了僵,孤霜吐掉嘴裡的葡萄籽道:「還差好多,我會繼續努力的。」

  「唉!」兩人同時歎氣。

  「都怪風長瀾,他給你喂毒,害你每半年就得吃一次解藥。不只如此,他還抓住我的把柄,拿我當丫鬟一樣使喚。我孤霜什麼時候這麼窩囊過!」

  「嗯嗯。」君莫笑猛點頭贊同。

  「我們又沒做什麼壞事,對不對?」

  「對!」他們是一個好人加一隻好狐啊。

  「逼我去搶官媒的生意,逼我四處打聽消息,逼我們去咸陽救諸葛二小姐,他真的好過份!諸葛二小姐不慎被咸陽的惡霸抓走,他竟然叫咱倆出馬救人,諸葛二小姐是他娘子的好姊妹欸,他愛妻如命,為什麼不自己去呀?也不怕我們被惡霸給宰了,還說我這個媒婆比較不容易被人懷疑,氣死人了。」對風長瀾,她是又怕又惱,偏偏當他的面又敢怒不敢言。

  「何日才是出頭日啊。」某狐對自己被人類控制,相當悲憤。

  「是我不好啦,如果不是為了替我找吃的,你也不會碰到冷面閻王,更不會被他掌控。」孤霜垂著頭,深深內疚。

  「好孤霜,那些都是我心甘情願的。你以前不是告訴過我,是朋友就要互相幫助嗎?你幫過笑兒、照顧笑兒,是第一個願意跟笑兒做朋友的人,有笑兒在,絕對不讓你一個人辛苦。」能有孤霜這樣的好友,他很滿足呐。

  好友的安慰,讓她心情好了一些。

  「好!你再給我五年,我一定給你建一座氣派漂亮的狐仙廟,一起脫離風長瀾的魔爪,到時候,哼哼,我們聯手整得他抱頭鼠竄,悔不當初,哈哈。」話是這麼說,孤霜卻忍不住打了一個冷顫。果然是冷面閻王啊,一提到他,就讓人渾身泛冷意。

  兩個時辰後,才把冷面閻王臭駡一遍的一人一狐便被叫到風長瀾的面前。

  「瀾當家,你找我有事?諸葛二小姐的事我已經辦妥了……」他不是知道她說了什麼吧?孤霜又驚又懼。風長瀾,他很神秘,只經營著一家關家藥鋪,可長安的達官貴人,都急著要討好他,無形間令他的權勢在暗中無限擴張。

  「呵!」一頭銀髮的風長瀾,陰冷地瞄了她一眼,「我只叫你把諸葛悠仁救出樓府,沒要你把她嫁給樓定業那個惡霸。」只要別讓悠仁死掉就行了,誰叫她多事的。

  「是是是,是我多管閒事。」想到那對冤家,孤霜暗自竊笑。

  冷面閻王口口聲聲喊人家惡霸,好歹樓定業也是是陸上商道之主,他誤打誤撞劫走被朝廷通緝的諸葛家二小姐,兩人情投意合,她不過順水推舟,順便,呵呵,在她媒婆生涯上,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可憐的君莫笑就縮在她身後,一直默默地低著頭。

  「城中官媒替西城孫家和工部尚書家說媒。我不想看到孫家再多一座靠山,我不管你怎麼做,讓他們嫁不了也娶不成。」

  「瀾當家,你要我從中作梗?壞了官媒的好事?」他與西城孫家結下樑子,她是早知道的,但她沒想到,自己會被捲進長安兩大商賈之間的明爭暗鬥。

  風長瀾幽冷的眸子移到她臉上,並不接話。

  「瀾當家,看在上次諸葛二小姐的事我沒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你也給我些時日休整一下。」

  「你真的需要時間休整?」風長瀾語調極輕地道。

  「呵呵。」孤霜額頭冒出冷汗,「呵呵,我比牛還勤快,不需要不需要,這就去。」她笑著應對,心裡不免為自己掬一把淚。

  官媒不好惹,孫家也不好惹,嗚嗚,工部尚書更不好惹啊。

  「笑兒,送她回去吧。」沒有一絲客氣可言。

  「說句有勞會懷孕啊!」孤霜側著臉,小聲地洩憤。

  「你說什麼?」有人開始怪裡怪氣地冷哼。

  「呵呵,我說啊,祝瀾當家的藥鋪分號越來越多。」

  他惡意地勾唇,「有個消息本該告訴你,給你提個醒,現在看來可以省下了。出去吧。」

  「消息?」她一頭霧水。什麼消息是她要知道的?

  「一個你不聽就會後悔很久的消息。」風長瀾將一絲銀髮拂下肩頭,「再過不久你就會知道了。」

  心頭毛毛的孤霜站在原地,想破頭也猜不到。這個冷面閻王,到底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第二章

  細煙繚繞,有股令人昏昏欲睡的濃豔香味,然而,它不只會讓人沉入夢鄉,還能勾起那些遺忘的回憶。

  「這一筆,墨乾了,來,再沾點墨。」

  「對,就是這樣,『宜言飲酒,與子偕老……』好,慢一點,下筆要穩。」他耐心地教導著懷中的女子如何握筆、如何書寫,她背對著他,很認真地學習。

  他看不到她的容貌,只是用力嗅著她髮間的清香。

  「這是你學會的第一句詩,是我教給你的,你要記得它,好好記得它。」

  混沌的迷霧與花香中,他滿含深情的低語。濃烈如火的情感壓得他胸口好痛,甚至那股力量想要從他心窩裡迸發而出。

  他愛到極致,用盡力氣,想要對方與他有同樣的情感。

  那人是誰?她到底是誰?對她的感情強烈到令自己都難以置信。

  他淳于千海的人生,彷彿只為她而存在。他要看清她,一定要看清她。死死盯著她的肩膀,女子的輪廓在逐漸清晰……

  咚哐!一聲巨響,淳于千海從椅上站起,徹底從夢中清醒過來,胸懷堆滿了惆悵。焚燒著泣血草的香爐碎裂成四塊,烏黑的灰燼散落一地。

  夢斷了,心也碎了。

  「王爺!」珠簾被聞聲而來的蓮夫人快速撥開。

  她擔憂地看著地上摔裂的香爐,泣血草濃烈的味道令人窒息。

  「別過來。」一向溫和的儀王厲聲下令。泣血草有毒,他不想連累蓮姨。

  蓮夫人不敢再靠近,躬身退到簾後。

  幽暗中,他僵直身子,咬緊牙關,情緒已到了崩潰的邊緣,俊雅的面孔一片黑氣。

  滴答!一滴血從嘴角落在紫袍上。

  波斯巫醫一直不贊同他常年使用這種帶有毒性的草藥。醫書上記載,泣血草毒性猛烈,整整一株能毒死一頭老虎。毒性如此可怕,卻能喚醒人的記憶。被空蕩蕩的記憶折磨三年多之後,他決定鋌而走險,用泣血草來尋找答案。

  他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眼下他不敢去想毒發後會如何,不敢去想。如果想起那人後,他斃命了怎麼辦?面對生命中的難題,他無可奈何地選擇了泣血草。

  如果曾經的種種只是他的幻想,他就放棄,不再陷入空茫。

  屢屢使用泣血草,結果都是證明是他忘了一個不該忘的人,那些下意識的舉動都是因為那個人。

  他越來越肯定,有個人必須把她想起來,她曾經在他生命中留下太重的痕跡,以至於他無法解脫。

  待到他呼吸不再急促,守在簾外的蓮夫人輕聲地道:「王爺,泣血草毒性太烈,請王爺三思啊!你叫奴婢如何向老王妃交代。」

  對她的勸誡置之不理,淳于千海閉目反復回憶夢中不太清晰的輪廓。

  「王爺,宮裡的高公公剛剛來過。」東藍在這個時候也出現在簾外。

  「嗯。」他輕應一聲表示知道了。

  「高公公帶來一壇花雕酒,這酒是皇上讓紫芳郡主特地拿出來送給王爺的。皇上說,望王爺能沾沾紫芳郡主的喜氣,早日娶妻。」

  淳于千海與紫芳郡主素未謀面,更無交情,此次得了這壇酒,全賴當今聖上的良意。日前皇上要人傳旨郡王府,要紫芳郡主擇一吉物轉贈儀王,紫芳郡主得了皇命,仔細思量後,決定把這壇酒送來。其一是因為這上面的古詩,喻義甚好;其二是因此酒有兩壇,他們自己留著一壇,送出一壇,也不枉好友一番心意。

  泥封處包著鮮紅綢布的酒壇送到簾內。

  淳于千海瞄了眼那個酒壇,在想著打發人拿下去時,不意瞄見壇身上朱紅的小字。

  霎時,有股相當熟悉的感覺湧上心頭!

  「宜言飲酒……與子偕老……」他心頭一陣莫名劇痛。

  「王爺!」看著簾內人身影搖晃,蓮夫人和東藍不免驚憂。

  字跡與詩觸動了他。

  「東藍,請紫芳郡主及其夫君到興慶宮來。」

  「回王爺,今早郡主就與尚書大人前往郡王封地省親了。」

  淳于千海頓了頓道:「那只好這樣了。把所有經手紫芳郡主婚書的下人媒婆都找來。」

  「是,東藍這就去辦。」

  他有種強烈的預感,他一直想知道的答案說不定就要撥雲見日。

  興慶宮中,千傾龍湖裡,閃動著朝霞金光。當中的百花連萼樓,猶如一座海上的蓬萊仙島。池岸,成片的牡丹芍藥,開得爭奇鬥豔。



  「請各位在這裡稍作停留,等百花樓那邊有了消息,就帶大家過去。」一個中年婢女,攔在人群之前,既嚴肅又不失客氣地說。

  一支百來人的隊伍停了下來。他們之中有官媒、有結彩匠人、有布坊老闆、有郡王府管事。在人群最後,是昌樂坊喜鋪的人。

  「當家的?你不舒服嗎?臉色好蒼白。」

  「當家的,我們扶著你吧。」昌樂坊喜鋪的人都擔心地圍在孤霜身邊。

  「什麼面色蒼白,昨日水粉鋪送了我好多上等的脂粉,我今天全用上了,哈哈。」孤霜乾笑兩聲,臉上的粉如同雪片飄落。不由分說被帶到興慶宮,令她不由得戒心大起。雖說她常年替風長瀾辦事,又與官媒鬥狠,但她極少接近興慶宮和皇城一帶。

  夥計們都掩鼻跳開,余伯移動慢了點,黑衣袖上沾上一酡白白的粉。

  「當家的,別鬧了。」今日當家真奇怪,一點也不像平日那樣幹練。

  「別吵,你們都擋前面。」孤霜又縮到隊伍的最後,大有隨時逃走的打算。

  興慶宮,她不該來的地方。以往夫君常跟她講起這裡,說他年幼時陪伴著臨淄王,也就是當今聖上,在此讀書的情景。

  此地是聖上未登基前的住處,儀王在京城中沒有府邸,進京都會被聖上安排在此暫住。可以想見,皇上有多看重這位表弟。

  她還記得,自己曾吵著要他帶她來興慶宮遊玩……

  過去歷歷在目卻又無比遙遠。

  她來到了興慶宮,身畔卻沒有他。

  「王……回來了。」一陣嘀咕聲從人群中傳來。

  「真的?」

  「你沒聽說?你可是官媒耶,消息也太不靈通了。」

  「鎮守西北……這也有些……」

  「什麼?還沒娶王妃?」

  「宮裡人都說,聖上召儀王回來,是要賜婚呢。」

  「哈哈!這下我們可有得忙了。」官媒們都開心的消作一團。

  半晌後,中年婢女再次出聲,「最後那位婦人,你要到哪裡去?」她看出有人要偷溜。

  「我……我內急,我要上茅房。」孤霜唱作俱佳地捂著肚子,在原地打轉。她必須逃走,越快越好,情況很不妙。那個人回來了,他回來了。

  她整個人差點大叫出來,嬌軀不由得顫抖起來,惶恐壓抑不住。

  「她怎麼也來了?」官媒們向她投來殺人的目光。孤霜可沒少找她們麻煩,就拿一個月前,孫家跟工部尚書李大人家的親事,就是讓她硬生生給攪亂了。

  「真倒楣。」

  「繞過這個湖畔,往南邊走半裡便是下人用的茅房。」

  「宮裡真不方便,害民婦尿濕褲子可怎麼辦。」她粗俗地嘀咕著跑離人群,朝南而去。

  估計自己遠離了大家的視線,她才直起身子,比剛才跑得更快了。她一頭衝進湖岸深處的樹林,讓樹蔭掩蓋她的行蹤。

  離開這裡,一定要離開這裡。她無聲地對自己大吼。離開興慶宮,直奔城門,她要逃出長安。那個人回來了!他與她近在咫尺,她發過毒誓不再相見啊!

  一刻也不能停留,她決不能再站在他面前,絕對不能。

  記憶裡有個聲音告訴過她,興慶宮西邊圍牆有個狗洞,那是他年幼時偷出宮的路徑,如果她運氣好,一定能找到那個狗洞。

  提著裙子疾速奔跑,根本沒瞧見前方樹林盡頭有人經過,咚的一聲,她衝撞上另一具身體。

  她往後栽倒,周圍一群人發出怒喝,「什麼人?」

  她的柳腰忽地被伸來的長臂勾住,免除她跌個四腳朝天的命運。

  在穩穩落地前,她被壓在一堵精實的胸膛上,接著她的眼睛,在對方的髮際線處,看到一條長約三寸的細疤。

  這條疤很眼熟,是她親手傑作。她知道他是誰,太巧了,巧得讓她心碎。她閉上雙眼。

  「都退下。」淳于千海喝退衝上來的護衛後問:「你是誰?」他瞇起眼,對她那一臉白粉,皺起了眉,無法認同她的打扮,助她雙足落地後,他鬆開手,退後一步。

  好粗鄙的婦人。她高高挽起的頭髻,說明她已為人妻,竟還不知如何收斂。

  腦裡一片混亂,孤霜試圖去適應這份意外。本來她以為這一輩子都不會再跟這個人有交集的。

  濃厚的妝令人無法看出她本來的面容。

  然而,仔細打量了下她的髮髻、烏黑的鬢角、細長的柔頸,還有嫋娜的身段,淳于千海心底突然冒出一個荒謬的想法。她像那一行字!像酒壇上的那一行字。

  相當的陌生卻又無比的熟悉,他從未見過她,但是,似曾相識之感,又是如此強烈。扣住她纖腕的大手,似乎也曾經這樣在她的玉膚上停留。

  「來人啊,有人跑了,快追。」不遠處有隊人馬腳步雜亂地跑近。

  「對對,跑丟的就是她,我認得,抹的粉比牆還厚。」中年婢女氣喘吁吁領著侍衛跑來,在見到孤霜時伸指一比。

  孤霜朝天翻了個白眼。什麼叫粉比牆厚?她只是粉抹得多了點好不好。

  「啊!王爺。奴才不知您在此,請王爺恕罪。」追來的人齊齊跪下。

  手腕被死死扣住,孤霜想跟著跪下,掩飾自己的身材,也沒能得逞。她只好垂下頭,慢慢移動步子,與淳于千海拉出距離。

  豐姿挺拔的男人,斜吊起眼角,一直打量著她。豔紅的齊胸襦裙及外罩的同色羅衫下,是一具飄逸柔弱的玉體。

  剝去這一身衣料,她應該有個很美的身體。欲望竟被喚起。

  「稟王爺,與紫芳郡主婚事相關之人都已聚集在大同殿,請王爺定奪。」記得正事,中年婢女朗聲道。

  「既然來了,那本王就去看看。」他調整心情,冷靜開口。

  淳于千海闊步前往大同殿。

  孤霜以為自己會被放開,沒有移步,結果被強行拖拽著往前。這一路,他冰冷的掌緊扣著她的玉腕,力道卻很輕柔。

  她不明白,他為什麼牽住她不放。在他眼裡,她應該只是個素昧平生的少婦,這樣牽著她,並無半點道理,甚至不合規矩。方才,他看她的眼神陌生得令她想掉淚,可見他的記憶裡並無她的存在。

  這麼多年未見,再次謀面,傷心的只有她。而他,更多的是什麼?她好想知道。還有為什麼他還不娶妻?為什麼還沒有子嗣?長年坐鎮西北的他又吃了多少苦頭?

  想著心事的工夫,他們很快地來到大同殿。

  淳于千海出現在眾人面前,大殿內,所有人都不由得屏住呼吸。

  他們從未見過如此出色的男子。

  身著便服的儀王,身材挺拔,五官深邃,那眼睛彷彿天上的神祗之眼,乾淨又充滿悲憫,在陽光下,黑潭般的眸會變成淺淺的褐色。鼻骨高挑,鼻樑俊挺。他沉靜的面容如同春水般,令人不注意便沉醉其中。

  他是如此矛盾的男子,風雅中有溫柔有精明有威嚴。不論男女,皆在他一個挑眉下,神魂顛倒。

  所有人為他的豐姿傾倒之時,唯有孤霜低著頭。

  她在回避他。淳于千海將她的反應全部納入眼裡。

  長睫垂下,半晌,他才沉穩道:「今日請各位來,只有一事請教。」他笑了,如沐春風的笑容漫入人心,「誰能告訴我,這壇酒出自何處。」

  酒?孤霜抬起頭,四下梭巡。在距離他們三步之遙的地方,一個人正抱著她送給紫芳的花雕酒。

  一點點冷意在她心頭聚積。她已經做了許多努力與他切割,老天為什麼要跟她開這樣的玩笑?她發過毒誓,一輩子不見的啊,多少次,她強忍住思念,多少次她咬著自己的手指,壓抑奔向他的衝動,最後還是……逃不過老天的捉弄。

  她在長安,被淹沒在茫茫人海裡,他在西北,與吐蕃人費力周旋,本不該再見的……

  「是她!」

  她看見郡王府的眾下人還有官媒的手都指向她。「王爺,這壇酒是媒婆孤霜送給郡主的。」

  鉗著她的手腕的力道又收緊一下。

  就在一瞬間,她變了臉,「哎喲!區區一壇酒,還被你們記得,孤霜真不好意思。」她殷勤地笑著。那笑容與天下大部分見錢眼開的媒婆沒兩樣。

  淳于千海瞄了她一眼,只見粉末撲簌簌地自她臉上飛舞而下。

  「咳咳!好嗆人。」

  「哈啾。」

  周遭人受不了這香粉的味道,連聲抱怨。剛趕來大同殿的蓮夫人看傻了眼。

  「哎喲,不能怪人家嘛,這水粉可是王老闆的鎮店之寶哩。」她還嫌不夠亂,抄起別在腰上的羽扇揚了起來。

  「咳咳。」清了清喉嚨,始終像尊神祗的淳于千海道:「蓮姨,帶所有人下去領賞銀,打發他們出宮。」

  「遵命。」

  人群跟著蓮夫人往外湧。

  「當家的,我們先去領賞銀,等你回來打酒喝。」昌樂坊喜鋪的眾人以為這位貴人找孤霜,是為了紫芳郡主的事,也就沒多大擔憂,大大方方地撇下她。

  「有賞銀哦?王爺,民婦……民婦也想領銀子。」眼巴巴看著大夥走了出去,她不開心地甩了甩柔荑,提醒淳于千海放人。

  「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他話中含著某種深意。

  「哎喲,王爺,別拿民婦開玩笑好不好。我是做媒婆的,昌樂坊的秦大哥,娶不到媳婦,我就是告訴他像你這樣跟姑娘們搭訕的呢!」她用羽扇掩著臉,笑得有些無禮。

  擋臉的扇子被人強行拿開,她尖細的下把被兩根鐵似的手指鉗住。

  那張溫柔風雅的臉移到她面前。

  兩人四目相對,他的鼻息掃過她濃妝豔抹的面龐。

  他的眉、他的眸、他的髮、他的鼻通通在她眼裡,他們曾經那樣親近。

  胸口陣陣錐心的疼。見與不見都是折磨!早知今日,那時就不該……

  還好粉夠厚,蓋住她稍縱即逝的哀傷。

  端詳半晌之後,淳于千海鬆開了手,放她自由。那張臉上只看到了吃驚和僵硬。彈掉手上的粉末,他狀似無意地別開視線。

  他的直覺錯了嗎?他與她素不相識,卻感覺得到她在隱瞞一些事。她偷偷潛入密林是想做什麼?她讓他不由得投入更多心思去琢磨。

  「王爺?民婦能走了嗎?」這一句話,她說得嬉皮笑臉,但誰也不知道,她藏在袖中的手已掄成拳頭,尖尖的指甲早就刺破掌心。

  「你是孤霜?」他再次面對她問道。

  「民婦正是孤霜。」她連連點頭,眶底有層若有似無的水霧。

  「你能告訴本王,這壇酒是……」在他問話時,那水霧已然隱去。

  「王爺,你愛喝花雕嗎?這酒啊,是西城趙家大爺的私釀,一年也做不來幾壇,我看著這酒香醇,就送給紫芳郡主嘗嘗。王爺若是喜歡,我……」她快要裝不下去了,而卑微和油滑是她最好的偽裝。面前站著自己最愛的人,卻要裝出最醜陋的樣子,全天下沒有比這更痛苦的事。

  她想見他,想與他相認,與他執手到老,這些瘋狂的渴望衝撞著她腦海,她必須咬碎銀牙忍下來,裝成一個粗鄙的媒婆來惹他的厭惡,好早日脫身。

  「來人啊,去西城把趙大爹找來。」說話間,益壽帶人出了大殿。

  「對對對,王爺直接找趙大爹就對了,那沒民婦的事,民婦也去領賞銀了。」

  「來趟興慶宮,也讓本王盡盡地主之誼,坐下來喝杯茶再走。」她越著急,他越氣定神閒。

  「王爺,民婦急啊,民婦有一家喜鋪要打理,喜鋪上下十幾張嘴等著我呢,王爺。」她皺著鼻,一臉苦哈哈。

  「蓮姨,從帳房領一千兩銀子給孤霜。」去而復返的蓮姨才踏進來,又被差去帳房。

  「一……千……兩。」孤霜撲通跪在地上,抱著淳于千海的烏皮靴,聲音激動道:「王爺,你的大恩大德,民婦只有為你做牛做馬又做貓做魚才能報答啊,王爺你真是好慷慨。」她使足力氣說話,臉上的香粉都蹭到他的袍角。跪下的那一瞬,她的心也碎了。

  淳于千海額角隱隱作痛。她到底在裝什麼?欲蓋彌彰。

  「王爺,你讓民婦回去,把我喜鋪那十幾個夥計全都叫進來好不好?」

  「做什麼?」

  「你再賞他們一人一千兩,這才顯示我這個當家的有情有義呀!」

  他古怪地盯著她。

  「稟告王爺,益壽大人讓小的回來傳話,趙大爹已經於一個月前離開長安回鄉養老。」剛派出去的人火速返回。

  一個月前離京?淳于千海瞟了眼酒壇上的朱色字跡,墨色猶新。

  「哎呀!趙大爹離開京城了,以後我這替人張羅婚事,該找誰訂酒呢?你這個趙大爹太……」她早就知道趙大爹收了生意,遠離長安。

  「你過來。」他要她靠近酒壇。

  「王爺叫民婦什麼事?」她賠笑移近,不料,被他身上慣有的乾淨氣息惹紅了眼眶。

  「仔細看看這個酒壇。上面的字,是誰的手筆?」

  「字?哪裡有字?」

  「這上面寫著一句古詩。」她要裝,他就奉陪到底。

  「哦,原來是古詩,民婦不識字,還以為是趙大爹畫的花紋呢。」

  不再提出問題,淳于千海轉過身來,打量著她,深邃的眼裡思緒萬千。

  此時,拿著銀票的蓮夫人又回到大同殿。

  「來人,開路,回興慶。」深深吐了口氣,他半斂起眸子,慵懶地邁步。

  「拜送王爺。」孤霜不改油滑地福身,心裡暗暗盤算,等他走遠,她也該開溜了。原來當日風長瀾要提醒她的是這件事,她真是後悔不迭,早知道就不那麼嘴快了。

  「對了,忘了告訴你一件事。」溫柔的臉上怎麼看都有算計的意思,「找到趙大爹之前,你都得留在這裡。」

  孤霜的嘴角抖了抖。

  「王爺真是厚愛民婦啊!」她快要哭了,「王爺,你給民婦銀子,又留民婦在這人間仙境作客,民婦真是好歡喜,無以為報啊。聽說王爺尚未娶妻,不如,民婦為你做媒吧,包你三個月娘……不對,娶一位美嬌娘。」她扯著嗓子對遠去的背影喊。

  一箭之外的人頓了頓,邁開的步子變大了。

  「放肆這裡是興慶宮,不是市井之地,請你自重。」蓮夫人嚴厲地訓斥。她早已看不過去這粗鄙的女子。

  「蓮……」一對上她,孤霜俗不可耐的氣焰變得好弱小。她咬緊下唇,委屈地縮著肩。蓮姨還記得她嗎?她視為母親的女人啊,教會她女紅、如何沏茶、如何識人,縫給她第一件襦裙的女人,此時也全然不記得她了。當初她選擇以倔強的方式走這條路,就該明白,所有她重視的人都注定與她成為陌路人。

  然明白是一回事,當親自面對時,其中的苦澀,她依然難以承受。

  「你要留在興慶宮,就得乖乖聽話,王爺面前不能如此應對,明白嗎?」

  好幾年前,她對她無比溫柔,憐惜她以往的遭遇,如今……

  多年的磨難,她已經學會在淚流出來前,忍住它們,她學會了不再去想念、不回頭看,只往前衝。

  「民婦,明白……」

  忽然,她覺得有人在看她,匆匆仰頭,四處尋找,一不小心對上一雙深邃的眼。

  他發現了嗎?發現她沒掩飾住的失落?

  一顆心,在淳于千海再次轉身走遠後,再也無法平靜下來。



  遇到孤霜以前,他每日都在計較空蕩蕩的記憶,而她出現以後,他急躁不安的心情緩和下來。

  此種變化,也許是因為她的謊言和偽裝,也許是因為在蓮姨的訓斥中,她流露出來的委屈,也許是因為一種很神秘的力量。不可否認,當他的右手抓住她時,他的情緒彷彿被安撫,好像很久之前,他就這樣做過。

  接近她,是他唯一的想法。他要看清那厚粉下面是何等的容顏,他要好好地問問她到底藏著什麼樣的秘密。還有,也許他會收穫更多的東西。

  支著半臂,他滿腹心思都圍繞著孤霜轉。

  「王爺。」老成穩重的東藍躬身作揖。

  「中書令尹顯來了?」

  「嗯!今日午時就來了。」

  「已讓他等了兩個時辰,那本王就見見他吧。」這位中書令在京中廣植勢力,二品以下的文武官,有三成以上皆是他的門生。聖上召他入京,便是讓他回來牽制尹顯。若不採取行動,再過些時日,皇上權力即將被架空。

  「遵命。」東藍和護衛開出一條道,讓他先行。

  「你們先去!本王繞至後堂。」他到要看看,尹老賊被冷落了兩個時辰後,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東藍帶人先走,他輕袍緩帶,從容鑽入幽深的林間,朝大同殿邁去,快要接近大同殿時,他聽到了聲音。

  「大人,她就是孤霜。」含恨帶怨,讓人不由得懷疑,此人跟孤霜有著不共戴天之仇。

  「好嚇人啊,這位小兄弟,有什麼話好好說嘛。我還沒有老到聽不到別人說話呢。」孤霜俗氣地笑道。

  「大人那日就是她的牛車撞了喜轎,雁兒姑娘才趁亂逃走的。小的費了些周折,派人去徹查,此事與她脫不了關係。」

  「什麼?小兄弟,你這是含血噴人啦。我可是媒婆,媒婆怎麼會亂撞喜轎。」

  她如今身在興慶宮,不敢表露真性情,怕惹人懷疑,即使是面對討厭的尹顯及其隨從,她也是那副不正經的樣子。

  「你最好老老實實地把雁兒姑娘叫出來。」尹顯的隨從,陰狠地替主子開口。

  「我知道花兒、草兒、鳥兒,就是不知道什麼是雁兒。」孤霜雙手叉腰,挺胸抬頭,毫不掩飾自己對尹顯的厭惡。

  「混……」狐假虎威的隨從正欲發作,卻被主子制止。

  「你知道我是誰嗎?」尹顯冷笑。

  「當朝中書令。」孤霜的眼神比她的話直接得多,此刻正無聲地說:我不但知道你是誰,還知道你那些見不得光的爛事。


  是尹顯!借著濃蔭,淳于千海隱住行蹤,悄悄靠近爭執中的三人。

  首先,他的視線被亮眼的朱紅佔滿。

  絲質的襦裙包裹著孤霜纖細苗條的身材,長長的紫色綢帶在胸口處紮出一團花來,繡滿百蝶的薄紗做成的罩衫微敞,一條紫色紗帛繞在她若隱若現的雙臂上。

  她的臉已褪去過多的香粉,但仍有種病態的蒼白,雙眼漂亮又慧點,眉毛像彎月,巧鼻嬌俏,唇像櫻桃,飽滿甜美。

  她既有少女的嬌憨天真,又有少婦的嫵媚。舉手投足都充滿自信和強悍剛烈,與昨日那個她有著截然不同的面貌。

  這是朵在塵沙中,在荊棘中,勇敢綻放的花兒。尖刺刺穿她柔嫩的心房、狂風折斷她的枝啞,也不能阻礙她活躍的綻放,向著陽光,努力展現生命的頑強。

  光影中的女子,深深地印進他內心。就在此刻,他覺得不再寂寞,有絲絲悸動揉進他的血液。

  令身心震動的力量排山倒海而來,可他覺得一點也不陌生,好像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刻,他有過相同的感受。

  林外,爭執越演越烈。

  「你識得本官就好,本官也識得你。」一句話雲淡風輕,其中的警告意味又相當明確。

  識得她,以後他會好好地對付她。這層意思她明白。

  勾了勾豔色的紅唇,孤霜的眼睛看向別處。

  以為她在害怕,尹顯陰笑著掀起紫袍,與她錯身而過。

  「中書令大人,你夜裡睡得好嗎?」

  早該嚇破膽的她突然發難,語調悠緩,漫不經心。

  「我知道,中書令大人要民婦的命如同捏死一隻螞蟻般易如反掌,但我打定主意要做的事,就絕對不會罷手。」轉過身,她笑得傾國傾城。

  她會在朋友面前嘻嘻哈哈,唯恐天下不亂,會為了混口飯,替人說媒時,表現得非常圓滑可親,也會在那個人面前裝得十足俗氣,以防他認出自己,但骨子裡,她還是原來的那個自己,剛烈、堅強又偏執,甚至偶爾還有些任性。經歷再多的風雨,她的本質也不曾改變。

  好美的女人!瞟著那倔強的容顏,尹顯不由得隱隱讚歎。可惜呀,可惜是個婦人,要是個黃花大閨女,他還可以考慮跟她好好玩玩。

  「有骨氣,看看是你的骨氣硬,還是本官的脾氣硬。」丟下話,尹顯與隨從向大同殿而去。

  孤霜也揚長而去。

  始終未被人發現的淳于千海,目睹那不甘示弱的笑容。這笑容令他著迷,也令他再次肯定,她若不是藏了關於他的秘密,絕不會在他面前裝瘋賣傻。




第三章

  明月朗朗,微風徐徐,一派祥和的興慶宮,一抹小小的身影弓著身子,四處查探。

  「逃?還是不逃?老巢都被發現了,只能什麼都不要,先出了長安再說。」小黑影自言自語著。「逃了大不了被抓回來。就說我……我要去臨安給人說媒。」她決定還是鑽狗洞出去再說。

  「沒想到,你跟我都有月下賞花的雅興。」沒有足音、沒有徵兆,一抹修長的黑影悄無聲息地籠罩上小黑影。

  孤霜下意識地轉身,小巧的鼻尖頂住青玉色前襟,擋不住的男人氣息擾亂她的心情。

  是他!他把她留在興慶宮裡就再未露面,如今現身是無意的?還是如同獵人,正在等候最好的狩獵的時機?而獵物就是她?

  此時,俊美的儀王將她堵在自己與石牆之間,一隻袖子橫在她的頭頂,擋住她所有的退路。深邃幽黯的眼靜靜地瞧著他。

  「……王爺。」她滑溜如泥鰍,根本不給他靠近的機會,咻地跪在他的腳邊。

  「王爺萬安,您怎麼有空出來走走,哎喲,這興慶宮真是人間仙境……」一大串令淳于千海額上冒青筋的奉承。

  嫌惡地退後一步,他擺了擺手,「起來吧。」

  「謝王爺。」孤霜笑呵呵的從地上爬起來。

  「既然你在此,就陪本王月下漫步吧。」冷不防,他扣住她的玉腕,轉身就往龍湖的方向走。

  「王……王爺,夜深了,民婦要去睡了,請恕民婦不能相陪。」她的心怦怦作響,既是害怕露出馬腳,也是因他而起的悸動。

  曾經,有那麼一段時間,他們朝夕相處,夜間一同賞花、閒庭信步,在彼此的耳邊說著動聽的情話,再相擁入懷,同塌而眠。眼下,他還是他,她改了名,變成另一個人,早已失去共度白首的緣份。

  擁有過的,依然在閃著光,放棄過的,在折磨著她的心房,好痛。

  「此處是興慶宮最美的地方,你不留下來看看嗎?」說話的工夫,兩人穿過一條小徑,龍湖的東岸霍然入目,有種柳暗花明的感覺。

  此處有張長長的石凳,石凳後面及周圍被纏纏繞繞正怒放著薔薇所包圍。

  「此處有花、有湖、有水中月影,坐下來吧。」放開她的手,他風雅地往長凳上一坐,溶溶月光,正照在他神祇般的側臉。

  面對如此誘人的男色,她只能急急地別開眼。剛一躲開,那張俊臉又如影隨形湊上來,這次他離得很近,根本不給她逃避的空間。

  月空澄靜,龍湖水波微瀾。

  兩人又四目相接,溶進月光的水影,搖盪著。

  這雙慧點、黑白分明的眼睛,正射入他的心,與一些塵封的光影重疊。有些東西,似無還有,似有還無。

  他挑眉,帶著戲譫的口吻道:「沒有想到孤霜這麼愛美,夜裡也不褪妝。」錦衣雙袖覆上小臉,要擦掉她臉上厚厚的脂粉。

  「王爺,民婦沒幾分姿色,只好靠點香粉為自己爭彩。」她躲!想擦掉她臉上的粉,想都別想。

  「這可不行,即使再醜的人,也需要面對自己。」他莞爾,左手穩住她搖來晃去的身子,右掌已拿起帕子,接近她的面頰。

  「這等小事,怎能勞煩王爺。」她往後仰,他也跟進。

  在他的手心裡,她真的很難遁逃。幾個回合下來,她臉上的粉已被掃去大半。

  眼見躲是沒有用了,她索性坐直身子,任他把其餘的粉抹乾淨。即使見到她的臉,他也不會記起她是誰,何必心虛的遮遮掩掩。孤霜悶悶地自我安慰著。

  「嗯?這不是香粉?這是膳房用來吃食的麵粉。」嗅了嗅帕上的味道,他啼笑皆非地說。

  「王爺,你都不知道,這偌大的興慶宮竟然沒有供給民婦用的胭脂水粉。」要不是香粉用得差不多,她也不會去廚房偷麵粉來濫竽充數,還很不幸的,在偷麵粉的途中撞見尹顯和他的隨從。

  瞧她嘟起紅唇,他心頭一熱,生起想吻她的念頭。

  「本王倒覺得孤霜天生麗質,根本不用胭脂水粉。」緊攥著朱紅紗羅衫的右掌已貪戀起薄紗下的玉膚。

  「王爺真會開民婦玩笑。」她試圖利用花架下的樹影遮掩自己。說到底,她仍是心虛得要命。

  「留下來,本王喜愛你。乖乖地留在我身邊。」他幽幽地看著她。

  天色清朗,為何有被好幾道驚雷劈中的感覺?孤霜兩眼暈眩,不敢直視這個男人。

  「王……爺。」

  「留下來。」眼神定住她,他嗓音低沉地再說了遍,「本王喜愛孤霜。」四年來,他未招惹過一個女人,而今,卻在短短幾天,被孤霜佔滿心房。

  他說他喜愛她?

  那一年,他在一個清晨,將沾著露水的花送給她時,第一次說:「我愛你,雨兒。」從那一刻,她陷落在他的深情裡,從此不可自拔。

  一顆心正咚咚地猛撞她的胸口。有激動和驚喜,但更多的仍是痛意。

  張大櫻口,她瞪圓秀眸,擺脫淳于千海的右掌,咚地雙膝跪下,整個人伏在地面上。

  「王……爺,民婦是有夫之婦,我生是我夫君的人,死是夫君的鬼,我對他絕無二心。」

  「起來說話。」夫君?他從不認為她的夫君是個障礙,況且真有這個人的存在嗎?

  「王爺,你……要是真的喜愛民婦,請放民婦一馬。民婦心裡只有我的夫君,只想等著與他死後同穴。你就是得了民婦的人,也得不到民婦的心。」她哭得很誇張,淚水浸濕臉上餘下的麵粉,一眼看去,滿臉都髒髒的。

  直立起來的男人仰頭望昔月色,又好氣又好笑。

  「王爺!」她拉過他的袍角,擦擦臉上的淚痕,又覺得不夠,把鼻涕通通蹭到袍上後說:「王爺,放過民婦吧。」

  「好醜。」淳于千海額角一陣抽緊。她又在跟他玩把戲。

  他咬牙退後,重新坐回長凳上。

  「民婦很髒嗎?」抬起哭花的臉,她無辜的問。

  「來,坐上來,跟本王說說你的夫君吧。」

  「我夫君哦!」拍拍身上的草屑,她一屁股又坐在石凳的邊緣,臉上一下就綻出俗氣的笑,「我夫君,在我眼裡,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他叫什麼?」他不動聲色,繼續問。

  「張大友。」從這裡放眼望去,能看見一里外張飛廟的屋頂,她就順便借來一用。

  「成婚幾年了?」

  「有十年了,我家夫君,為人老實忠厚,對民婦全心全意、體貼照顧,我們從小就定了親,情比金堅。」她笑呵呵地低頭,嬌嬌羞羞。

  「那他人呢?」

  「夫君是腳夫,跟著他的主子走南闖北,已去了關外四年。民婦夜盼日想的,唉!」她這樣說,他該信了吧。

  「哦,張大友。」好像是信了她的說詞,他連連點頭。

  「我夫君會為我做飯洗衣,還為我種菜摘瓜!」她不好意思地別頭。

  「嗯,的確是個好夫君。那你告訴我,張大友祖籍何處?」說謊之人常會忽略細節,他突然發問,給她一個措手不及。

  啊!怎麼突然問這個?孤霜愣了下。那個張飛到底是哪裡人?快想,說書先生有說過,對對對,想起來了。

  「是幽州涿郡人。」還好有張飛!

  不再作聲,他一瞬不瞬地看著她,頑長身影與她拉近距離。

  深邃的眼睛微斂,俊雅的面龐在月色下逐漸生起妖異的風情。只要是女人,都無法招架他的勾引。

  她也同樣。嬌弱的身子像是被定住,兩眼緊緊地瞅著他。

  他的唇瓣挨在她嘴巴前停留一會,好似就要吻上她。孤霜不敢用力呼吸,只能瞪大雙眼。

  他越靠越近,在柔和月光下,帶著光澤的唇就這樣一寸一寸地移過來。

  快跑!頭腦裡劈過不知多少道驚雷,但她就是動不了。

  猛地閉上眼,她無法看著這個吻發生。

  「花美嗎?」結果,他根本沒有吻她,而是繞過她,摘下她身後一朵豔紅的薔薇。逗逗她,除了想看她千變萬化的表情外,他還想借此來判斷,他們以前是不是如他所想的那樣親密。她忽而僵硬忽而又充滿期待,真是給了他不少提示呢。

  被耍了!她方才是不是很蠢?她咬牙切齒,又不能露出來。

  「嗯,好香啊,色彩豔麗,氣味芳甜,豐姿動人。」他得逞地瞄了她一眼,把薔薇湊到鼻前輕嗅。

  「呵呵。」她乾笑。

  「花真是比人好,美麗,而且不會說謊。」他別有意味地讚道。

  她裝聽不懂,胸口還為剛才的事躁動著。

  「唉。」他幽幽歎息,垂下兩手,陰影如黑紗罩住他的臉。「你會為了本王而留下的。不知道為什麼,你說了再多,我始終有這個念頭,所以,你一定會為我留下。」浮動的香氣中,他低聲呢喃,卻如同震耳欲聾的驚雷。

  不知該如何勸他放棄,孤霜恍惚起來,大好的月景不停地搖晃。在命運捉弄之下,她再次回到起點,他們又必須面對那些相遇、爭執、愛慕與分離。



  真的好奇怪!孤霜一直埋頭著,死死盯著袖角處那一隻大掌。為什麼她要跟他來曲江池這邊賞花?她在興慶宮左躲右躲,還是被他抓出來逛,真是好悶啊!

  曲江池的牡丹花會是長安春季最誘人的盛事,每當春暖花開,牡丹吐蕊,此地就聚集了京中文人墨客、世族公子、王公大臣和平民百姓,共用盛世風華。

  「孤霜,你住在長安,理應知道,這曲江池的牡丹會是不容錯過的。為什麼不肯來呢?」拽著她的袖子,他雙手負後地走在前,神清氣爽地說。

  曲江池畔,遊客如織,許多與他們擦肩而過的女子,無不含羞帶怯地偷瞄著豐神俊秀的儀王。

  身著紅襦裙的孤霜縮著肩,無可奈何地跟著他。此地人多,也不知道會不會碰到相熟的人,她不敢做什麼誇張的舉動,小心地閃躲著四周的目光。

  「春困秋乏,王爺,孤霜只想留在宮裡午睡。」她水眸半斂,懶懶地說。

  「這麼好的天氣,這麼多嬌嫩的花兒,你怎麼忍心辜負它們。」他停步,回頭瞥了眼她的臉,脂粉未施的臉上仍是一片蒼白。

  「你看起來很虛弱,更需要多出來走走。」這朵荊棘裡努力綻放的花,到底承受著什麼樣的痛,才會這樣揉和了嬌弱和剛毅的矛盾特質?凝視著她,他不覺地癡了。

  「王爺,民婦體壯如牛,好得很呢。」她垂頭輕輕笑道,躲避他灼熱的眼神。

  他收走了她所有的胭脂水粉,令她不得不頂著素顏出門。沒有濃妝的幫助,她根本沒有勇氣與他面對面。她心虛極了,就怕他突然想起什麼。

  遠處一片叫好聲,喚回淳于千海的神智。他眨眨眼,又繼續拖她前行。

  曲江池畔,遊客竟相賞著牡丹不想離去。

  看著人流,孤霜皺起了眉,旋即轉過頭,看著遠處,靜靜地不說話。

  他靠過來,順著她的視線看去,五步之外,有一株枝繁葉茂的櫻花,粉色花瓣一團一團地點綴著枝頭,遠遠看去,似一團粉霧。

  樹下無人,孤霜用下巴努努那棵櫻花樹道:「它也很美,卻乏人問津。」

  牽著她,他帶她邁向櫻花樹。

  她還未說出那句感慨時,他便明白了她的心思。這種心有靈犀非常奇特,他總覺得自己懂她,而她也懂他。

  開得繁華的牡丹固然好,但他卻偏愛櫻花這種纖弱的美,稍不注意,這一份美就會匆匆而逝,所以更應該珍惜。他是如此想,而她也有同樣的心情,要不,她不會站在牡丹堆裡,只看見了那株櫻樹。

  兩人在樹下並肩而立,幾乎是同時,都抬起了頭,觀賞著頂上的花海。

  她真的與他有默契。看花看癡的兩人不覺靠近許多,一股很熟悉的清香從孤霜的髮鬢處飄進淳于千海的鼻子。

  櫻花的香味中,那股曾在他夢裡徘徊的香氣顯得格外突出。他的心猛然躁動起來。

  消失了很久的情愫,以驚人的速度復活,重新豐滿起來。他瞥了她一眼,那完美的側影令他又愛又憐。

  沒有風,櫻花瓣不知為何,紛紛揚揚地從枝頭飄落。粉紅的花瓣仍然嬌豔,卻已到了不得不離開枝頭的時刻。

  小小的花瓣,在他們頭上繽紛飄散。

  四周嘈雜的人聲突然消失了,整個曲江池畔好像只剩下他們兩人,靜靜的,獨享著這一方美景。

  孤霜深深陷入這樣的錦繡春色中。當年,他們也如同眼下這樣,一同看著花開花落,他是她最愛的人,她是他的雨兒。他們心貼著心,她還有權利去關心他、守著他,可以為他制衣、為他布菜添茶。

  「你要做什麼?」淳于千海皺起眉,握住她伸過來,正打算拂去他頭上花瓣的小手。

  啊!她竟在失神之間,下意識地做了自己想做的事。

  身子僵住,她眼中一片混亂。從回憶中醒來,她甚至不知如何自圓其說。

  「我喜歡你剛才的神情。」那樣情深意重,又如同一圈漣漪,急速消失。他就陷在這樣的深情中不可自拔,他想,自己是真的愛上這個女人了。

  孤霜咬著唇。她剛才不該失神,真的不該啊,如今要如何脫身?

  轟隆隆,春雷在曲江池上炸開。

  「春天真是可氣,一會睛一會雨。」賞花的人群起了騷動。

  「可不是嘛。」

  烏雲在雷聲中滾滾由西方而來。

  「下雨了、下雨了。」有人嚷著,話音未落,豆大的雨滴劈裡啪啦地砸下。

  「啊!我的牡丹。」

  「你別踩我。」

  人潮一片慌忙。

  兩人的世界被雨聲和騷動的人群打破。

  雨勢加大,曲江池上升起濃重的霧氣,混亂的人流中,他握在手裡的皓腕被擠散了。

  「孤霜。」他大聲叫著。回身尋找那抹朱紅,人潮向他湧來,讓他寸步難行。

  他快痛得不能呼吸,有種再也見不到她的絕望。他清楚知道,她就在曲江畔的某處,可是他的心卻有種永別的不捨,好似他這一鬆手,鬆開的是一生的情緣。

  想不到,短短數日,他已眷戀她至此。

  推擠之間,他奮力排開迎面而來的男女老少,此處人太多,他必須用盡力氣去找尋那個人兒。東藍和益壽也陷在人流中,無法給他協助。

  頭頂大雨,衣衫濕透,強烈的寒意中,他沒有反身離開去避雨,而是繼續在人群裡尋找。

  忽地,他搜尋到那抹朱紅。

  她半跪在地上,懷裡抱著一個小孩,似乎怕慌亂的人群傷到那小孩,她不敢亂動,可她的眼睛一刻不停地在雨中顧盼。

  她也是在找他嗎?帶著與他相同的急切和不安,其中還夾雜著哀傷。

  下一刻,他們的目光穿過厚厚的人牆終於接上。那一瞬,雖然有霧氣,但她的眼底清楚浮出一道水光和欣喜,只是一見到他渾身濕透,又轉為擔憂,最後,那個殷切看著他的女人,如遭電擊一般,愣了愣,馬上別開眼神。

  她的糾結、她的變化,他通通看在眼底,他奮力擠過人流,來到她身邊,展開懷抱,緊緊地擁住她。

  一個與他有著同樣心情,又死死壓抑感情的女人,真是引他不得不狠狠愛。

  「王爺,為何不去避雨?」她享受了片刻溫暖,止住渾身的震顫後,推開他,慢慢抱著孩子站起來。

  「因為你還在雨中。」雨霧裡,他苦笑不已。

  嘩啦啦,雨勢越來越大。

  牽著手裡的小孩,她引著他來到一棵大樹下。

  「王爺,東藍大人他們尋來了。」人流散了,她一眼便看見撐油傘而來的東藍和益壽。

  「嗯。」他也看見了,但他一步也不願動。

  「王爺,你的衣衫都濕透了,你先回興慶宮吧,我在這裡陪這個小孩等他的家人,等一切都妥當了,我就回去。」

  「不。」他拒絕。

  「王爺,你這樣會染上風寒的。」

  「你要在這裡等,我就陪你。」他不能再離開她的身邊,不能。

  「王爺……」抱緊小孩,她頭偏向一邊。一場雨打亂了太多堅持,讓她無比脆弱,她從未忘記,四年前他們分離的那一夜。

  「別哭,我在這裡。」他用暖暖的掌心包覆著她的,陪她一起在冷雨中等候,直到小孩的家人尋來。

  那一天,有些事改變了。即使丟失諸多記憶,他也看清楚了自己的心降落在哪裡。

  「我等你很久了。」

  翌日夜晚,孤霜向蓮夫人討了些針線打發時間,當她抱著裝有綢布的竹籃進到寢房時,一道枯槁的聲音叫住了她。來者是位老人,卻不願露出身形,隱在角落裡與她對話。

  「你是?」她遲疑地問道。

  「老王妃,讓我來問你幾句話。」

  心中一悸,孤霜立即明白對方的來意。老王妃從不曾放棄在兒子身邊安排耳目,她絕不是一個能小覷的角色。該來的,終究會來。她沒有聲張,只是靜靜地坐上木墩,等著下文。

  「老王妃問你,還記得當年的承諾?」

  刀柄嵌著藍玉的匕首被丟到她面前的木桌上。

  「記得。」刀尖上乾涸很久的暗紅,她怎麼也不會忘記,那是她的血。

  「老王妃說,你最好記得,別忘了你的決心,別忘了你當初發下的重誓。」老者彎身拾起匕首。

  「我絕對不會忘,有機會,我就會離開此地。」

  「嗯。」

  手心突然一疼,大意的孤霜猛地垂下眼,原來老者用極快的速度拿著那柄匕首劃破她的手心。

  傷口湧出黑血。

  糟了!有毒。孤霜驚覺。

  「匕首上餵了苗疆奇毒,份量很少,你會被折磨三天三夜,但不會死,只是給你一個警告。老王妃吃齋念佛,你最好別辜負老王妃的慈悲心腸。」

  那老者來得悄無聲息,走也沒有驚動任何人。

  滿眼含淚的孤霜身形搖晃地走向床榻,整隻手掌已經麻木。

  她並未掙扎,只是靜靜地抱住自己,等著黑暗吞噬自己。

  為何不直接取走她這條命?折磨她又有什麼意義?傷心、委屈、不甘浸透她的心,而這些她只能一個人承擔。

  昏迷的當口,她好像又聽到四年前那一夜的雷聲。




第四章

  那一年,信陽王府的紫藤樹下,月光溶溶,她遇到了他。

  「你叫什麼名字?」年輕氣盛,頭帶玉冠,腰束錦帶的男子問她。

  她冷冷的瞄了他一眼,他身材頤長,面容俊逸,好看的眼睛深邃迷人,在這座王府裡,來來去去的達官貴人中,他算是最出眾的。但那又如何,她討厭身份高貴的人。

  「沒興趣告訴你。」她挑釁地看著他,嬌俏的小臉上滿是不耐。她的爹,是高高在上的信陽王,而她,是他的女兒,但身份是卻是一個奴才。她恨她爹生了她,卻不能好好待她,也恨全天下像他一樣的男人。

  「信陽王為什麼用金鎖鏈鎖住你?」他沒有被她冷言冷語激怒,只是若有所思地看著她頸間閃亮的鎖鏈。

  「本姑娘是天上的星子,他們當然怕我飛了。」白他一眼。

  娘過世後,她就想逃離這座牢籠,可惜,信陽王雖然對她沒什麼父女之情,卻是捨不得失去她這樣一等一的舞姬,所以多年來用金鎖鏈拴住她,不讓倔強的她逃走。

  感受到他投來的好奇目光,她知道這個男人對她產生深厚的興趣,可是她一點都不領情,對她趨之若鶩的男人,多如過江之鯽,她絲毫不動搖,她才不像娘一樣,愛上高高在上的主子。永世都跪在最愛的人腳邊。

  「你……」男人還想問,她已拖著沉重的鎖鏈悠然而去,完全不把他這個俊雅的儀王放在眼裡。

  第二天夜晚,她被押到前廳,信陽王要她在夜宴上獻舞一曲,做為交換的是,她可以出府踏青兩日,並得到一些銀兩。還算滿意這條件,她答應下來,在這座王府裡,沒有人比她更執拗,只要她不想舞,就是打死她,她也不會動一根手指頭。

  今夜的宴會是專程為幾位來拜訪的世子王爺而設,陣仗相當隆重。食材有西域的瓜果、稀奇的海味,廳裡更是放上信陽王珍藏的大夜明珠,豪奢之氣無處不在。

  她才不管什麼世子王孫,舞完一曲,她就要去睡覺。

  緩緩的一支胡笛悠揚的吹響,她戴上面具,拖著雪白的水袖,獨自從廳外舞進大廳中央。

  她步履輕盈,水袖高揚,令人目眩神迷。隨著曲子激昂起來,她急速旋轉,在坐的人都呆了,眼見無數紫花瞬間飄滿,如同一陣疾風就在耳邊。帶著香氣的嬌嫩花瓣,就這樣一片一片飄入酒盞、食盤。然而被她舞姿吸引的人,誰又知道面具後,她已淚流滿面。

  從生下來,她就未得到過任何疼愛,除了日復一日的習舞,什麼都沒有。

  她恨,恨這座王府,恨娘,恨爹,恨自己所跳的每一曲舞。

  高速旋轉中,她拼盡力氣,想在樂曲中拋掉沉重的心事,她一回首,忽地對上一雙溫柔的眼睛,那一雙眼啊,竟然如無聲的春水,暖透她的喉。是那個男人,是那個在紫藤花下問她名字的男人。

  有那麼一瞬間,她有些恍惚了。

  急促的笛聲忽然頓住了,她也下意識地舞出了最後的「墜花」,身子如花瓣降落在地面。

  樂曲一收,廳中一片寂靜,所有幻覺頓時消失。哪有什麼花、哪有什麼風,有的只是引人入勝的舞蹈。

  「好美!信陽王,你府上的舞姬果然名不虛傳。」

  「信陽王,本王不得不佩服你從哪裡得來如此好的舞姬。」

  「看在多年的交情上,將她送給本王怎樣?」

  世子王爺們回過神來,發出讚歎。

  她收回水袖,挺直腰桿,高傲的走出大廳,離去前,她有些不捨地回頭,透過面具,瞥了那個男子一眼,他此時目光也落在她的身上。在鬧哄哄的聲音中,她聽到有人叫他儀王。

  一個王爺!她自嘲地笑了,不再看他,轉身就走。

  當夜,她窩在自己小小的屋裡,翻來覆去的睡不著。那個人的眼睛好討厭,一直在她的腦海中閃動。那一絲暖意讓她的心起了騷動。

  萬籟寂靜中,她聽到房門被推開,機警地摸出藏在枕頭下的匕首,她翻身下了床,等著來人靠近。

  「要離開這裡嗎?」黑暗中那人走近,借著淡淡的月光,她看清楚來人,手中的匕首鬆開了。

  是那個溫柔,帶著神祇悲憫神情的儀王。

  「要!沒有一刻不想。」她呆了呆,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和衝動,她竟然脫口而出。但仔細一想,她並未做錯,能找到這裡,她堅信他也能帶她逃出這裡。

  「好。」一刀砍斷金鎖鏈,他用黑色大氅包住她,悄無聲息地將她偷出信陽王府。

  從此她自由了,不再是信陽王府的舞姬,是一隻可以自由飛翔的小鳥。

  可是她錯了,她沒有得到想要的自由。被帶回儀王府後,她常常半夜開溜,不過每每都被儀王追回來,逃離計畫完全告吹。她這才知道,這個看似溫柔的男子其實是隻狡猾的狐狸,她的那些伎倆在他面前是行不通的。

  「雨兒,你想逃到哪兒去?你這顆星子我要定了。」她越是逃,他就越想要得到她。

  「謝謝你把我從信陽王府救出來,但我不會為你留下。」

  「留下來,嫁給本王,別再逃了。你不想再跳那些舞,可以不用跳,你只需要安安份份成為本王的女人就可以了。」

  他的地位和外貌,令他在歡場上所向無敵,家中妻妾個個貌美如花,這樣的男人,是她要不起的。他對她好,溫柔地待她,知道她的痛苦,從不勉強她跳舞,但那又如何?她對自己起過誓,絕不步上娘的後塵。

  「我不要嫁給你,我只嫁平凡的男人,有權有勢的男人我都不要。」忽地,一種情緒湧上,她堅決的強調自己的立場,過去的陰影在她的心上留下難以磨滅的痕跡,自她懂事以來,娘只會逼著她練舞。

  「腳再痛,你也必須給我練完這一段。往後我年老色衰,無力再舞,誰來給王爺舞這曲『墜花』?」娘的心裡,永遠都只有信陽王。

  她的爹,是她的主子,因為她是低賤的舞伎所生,所以她必須跟著娘一起,跪在他面前,稱呼他王爺。

  「我不是你爹,你也不會是你娘,你的命運將與你娘不同。」

  「終有一天,我會嫁給我想嫁的平凡男人。」

  「那一定是我。」

  「你有伊蕙、文芝,還有其他侍妾,宮裡還有一個未過門的王妃,你已經失去擁有我的資格。」

  「自古以來誰不是三妻四妾,更何況,我是位王爺。」

  「我只要一個眼裡只有我的人,能讓我並肩而立。接受世人目光的夫君,你不是,跟你一起接受別人目光的,是你的王妃。」她揮開他伸過來的大掌,不小心揮掉放在桌上的玉如意,它霎時碎成兩段,長長的玉柄彈飛,無預警的砸到淳于千海的額頭,劃下一道血痕。

  他沒有叫痛,只是靜靜地看著她,任血流下眉眼。

  那一刻,她再分不清自己對這個豐姿俊雅的儀王是何等想法。

  帶著愧疚,她不再逃跑,而是乖乖地跟在蓮夫人的後面,做著婢女的工作。

  「你不做本王的女人,竟甘願做一個下人?」

  「是!我有自己的想要的未來。當還完你的人情後,我就離開。」她依然固執已見。

  「你……」他惱極的甩袖離去。

  過了兩年,朝堂上風雲變色,富甲一方的信陽王一族,被新皇下令滿門抄斬,知道這個消息後,她常常一個坐在角落裡發呆。

  雖然她在信陽王府裡吃盡苦頭,但那裡還是她的家,有她最疼愛的異母弟弟,有拿東西給她吃的異母姐姐,還有……很多很多的恨。

  突然一下,這些全部消失,她難以接受。

  興許是知道她內心糾結,貴為王爺的他,忙完公務,竟每晚到她房前陪著她,雖然她不愛回答他的問話,他還是日復一日守那裡。她在屋裡,透過窗紙,能看見他慢慢消瘦的影子。他不停說些趣事給她聽,直到她再也忍不住奔出房間哭倒在他懷裡。

  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再自欺欺人,對這個不能動心的人,她早從第一次四目交會那一刻起,就將他鐫刻在心上,只是她苦苦壓抑,而今像封印被解開,她再忽視自己的心情。

  那之後,如果兩天沒見到他,她會很想他,做完手邊的事,還會偷偷跑去後院看他打馬球,甚至把他寫過的字藏進房裡,每夜拿出來看,雖然不識字。

  但當他再一次表明想娶她時,她仍是逃避。

  「若我成了你諸多妻妾之一,我會變成一個魔鬼。我看過信陽王妃把一個懷有身孕的婢女活活打死,我看過信陽王最寵愛的小妾被人割掉腦袋。我會用最惡毒的方式獨佔你,那樣的我,連我自己都討厭。」

  「你動心了,你還是愛上我了。」他察覺出她的變化。

  她並沒有否認,只是說:「別把我變成魔鬼,愛會讓我比那些人更狠毒。我不識字,從小到大只學習過女人間的殘殺。我知道求之不得的痛苦,知道被冷落的苦楚,我愛一個人就愛到極致。」她也很痛苦,愛上了卻不能靠近。

  對於她的堅持,淳于千海莫可奈何,只好默默地等到她想通的那一天。三年之後,他沒等到她點頭,卻等來了厄運。中宗無能,讓韋氏一族坐大,韋皇后下令將有可能阻礙她大業的人都欽禁起來。

  而足智多謀的他難逃魔掌。

  「你為什麼不走?我已經叫蓮姨給你安排好去處。」他此去生死未蔔,不能再強留她了。

  「你去哪裡,我就去哪裡。」她抱著自己的小包袱,很堅定地說。

  「皇后命人把我送去昭陵軟禁,削了我的爵位,我再也不是王爺。我所有的女人都走了,你一個下人留在這裡想幹什麼?」

  那些曾經與他作伴,在他面前獻媚的女人,通通都走了。

  「我不能走!蓮夫人留下來照顧老王妃,誰來照顧你?」就因為她們都走了,她才更不能走,他出生在侯門,從小養尊處優,根本無力照顧自己,她又怎能讓了一個人去昭陵吃苦?

  絲毫不懼前路的兇險,她毅然與他前往昭陵。

  軟禁之地,生活異常艱苦,她每日要為他洗衣做飯,還要去很遠的地方挑水回來,偶爾遇上此地官兵刁難,他們連米飯都沒得吃,雖然很苦,但她沒有怨言,她希望用堅忍鼓勵他,讓他能過得快活些。

  「我已經夠慘了,你要看也看夠了,我不需要你煮飯洗衣,你可以走了。」

  他還是趕她走。

  「爺兒,我們一起種菜植瓜吧,到了春天,有鮮嫩的青菜摘,到了夏天,可以收成甜甜的西瓜,年復一年,這樣過也很好。」環住他的腰,她緊緊地貼著他,強忍住淚水。「你知道我是一個執拗的女人,別再趕我走了。」

  見她為他落淚,他再也不忍心趕她走。

  有她在身邊,他漸漸恢復精神,也很快適應了昭陵困苦的生活。他雖然機智聰敏,心思縝密,但從小生長在權貴之家,根本沒吃過苦,若非有雨兒在身旁,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活下來。

  看他一天天振作,她雖然雙手變得粗糙,面如黃土,但也心懷歡喜。

  有一天,他忍不住問她。

  「雨兒,我像你心中平凡的夫君了嗎?」

  「像,越來越像了。」她笑了,很真的笑容。

  「這是我親手為你種的瓜。」

  「好甜好甜。」她好高興,能吃到他為她種的東西。

  「我願意為你做愛妻的農夫。」

  「可是你的名字太好聽了,這可不像。」

  「嗯?」

  「以前給信陽王府送菜的農夫們,大都是叫阿狗、阿牛、喜哥、凳兒、串兒什麼的。」

  「我改名字。」

  「叫你大友哥。」兩人一起笑著,陽光燦爛地為他們的笑容鍍上金光。

  「好,就叫大友哥,也許只有在昭陵,也許可忘卻你不是儀王,我們才能做一對平凡夫妻吧。我給你漿洗衣裳,你為我下田種菜,爺兒,謝謝你為我圓這個夢。」

  「傻瓜,你真是個小傻瓜。」

  那一夜,他們深深相擁,她成了淳于千海的女人。

  「從此,你就是我唯一的女人,不會再有別人,不會。」他這樣向她承諾。

  那段日子雖然很辛苦,但卻是素雨覺得這輩子最幸福的時光,直到那一天的到來。

  摘了一竹筐豆莢的她慢慢走向他們居住的石屋,動作不復往日的輕盈。眼下,她不再是一個人,下意識的,她撫上自己仍平坦的小腹。她有身孕,她和千海的第一個孩子。想著小孩,她心裡充滿著幸福。

  她還不想告訴他,怕他不讓她再去田裡幹活,如今正是農忙時節,看他一個辛苦,比她自己受苦還難受。

  邁進屋裡,她喚了他的名字,他卻沒有回頭。

  察覺出他的反常,她放下竹筐,慢慢走到他的身後,只見他手裡緊緊地抓住一張白紙。

  她心裡有了猜測。

  「是不是臨淄王那邊……」他跟她說過多次,他絕不會就此罷手,在此終老。

  她也相信他有這份膽識去改變現狀,可沒想到這麼快他們就要……分開。

  「嗯。」他看向她,眼中已經浮起了殺意。看來臨淄王在外,調兵進行得很順利。

  「千海,你去吧,從我上次告訴你的那個山洞溜出去,他們不會發現的。」她握住他的手,壓低聲音道。

  「跟我一起走。」她是他最放心不下的人。如果他離開這裡,她肯定會有大麻煩。

  「如果我也不見,他們一定起疑的。我會假裝你病倒在屋裡,讓他們察覺不出你的行動。千海,你快走吧。快去,大唐需要你,為世子們報仇。」如果他必須上刀山,就讓她以身相代吧。

  「雨兒,他們不會放過你的。」要是他攻入長安大明宮,趕不回來,消息傳回這裡,她該怎麼辦?

  「別擔心,我會隨機應變。」她始終堅定地笑著,不成為他的包袱。

  指節泛白,淳于千海緊緊地擁住她,「你一定不能出事,若沒有你,我沒辦法獨活。」

  「嗯,不管怎麼樣,我一定會活著,千海,相信我。」

  重重地點點頭,他轉身要走。

  「千海……」眼眶紅了,她小聲喊住他。

  「不哭,我也答應你,一定回來與你執手走完這一生。」他回頭看她,眼眶也不由得紅了。

  「千海,我……」她欲言又止。她好想告訴他,自己有身孕了,有兩人的孩子了,請他一定要活著回來看著孩子出生。可她說不出口,那樣她會拖累他的腳步。

  「怎麼了?」緊張地看著她,他感覺出她眼底的期待和心酸。

  「沒事沒事,你快走吧,這裡距長安一百多裡,你還有很多路要趕。」細弱的手臂環住他,再依依不捨地放開。

  「等我!」

  在素雨的掩護下,他從他們開墾的田地附近的山洞泅水溜了出去。

  他去成就他的大業,而她忍住激動的心情,坐在石屋外繡著手帕,假裝屋中有人,時不時對著屋裡喊話給經過的官兵聽。

  一切很順利,天慢慢黑下來時,她照例生火燒飯。

  突然,一群憤怒的官兵將她團團圍住。

  「屋裡的男人呢?」為首的士兵,抓起她的衣襟,將她提高,目眥盡裂。

  她隨口扯謊,卻被那人揚起了一記耳光。

  「他竟敢溜了,你這個小賤人,他人已經在京裡鬧事了,你還有膽說他去汲水了?」氣急敗壞的官兵又狠狠地給了她一拳,打在她胸口。

  一口鮮血噴出,素雨緊緊地抱住自己的肚子,閉著眼,承受巨痛。

  「給我打。這個該死的女人。你男人居然敢把你留在這裡,看來是不想要你活了,給我狠狠地打。」

  暴虐的痛毆中,她緊緊縮著身子,可是無數的拳頭重重地落在她身上,突然,有人猛的踏到她的肚子上,強烈的痛楚令她一陣暈眩。

  「別傷害我的孩子,不要。」她低聲哭喊,可嗓子已經發不出聲音。

  就這樣,她眼睜睜看著血水染紅自己裙擺,看著還未出世的孩子胎死腹中。

  「這個女人流了好多血,應該快死了吧。」這是她聽到的最後的一句話,懷著無比絕望和沉痛,她徹底墜入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她隱約聽到有人在高聲喊,「雨兒!雨兒!」

  是千海!是千海在叫她。她緩緩蘇醒過來。

  他回來了,她的千海回來了,他平安了。眼角滾出熱淚,她想移動,可她腫脹的手腳根本不聽使喚,她只能拼足力氣試圖發出聲音。

  「王爺,我們沒有發現你說的那位夫人。」

  「雨兒,雨兒!」他衝出院子,四處尋找,嗓子喊到嘶啞。

  「千海……」

  終於,她用足力氣,可以發出小小的聲音。

  「千海。」她再喚。

  尋著她的,他出現在她面前,淳于千海小心翼翼地靠上前去,慢慢撥開她臉上的髮絲,晨曦中,她面色慘白。

  「你平安回來了。」

  「你怎麼了,雨兒?」他扶住她的腰,卻摸到一手的血。

  「千海!我……我們有孩子了,可他走了。」素雨大口喘息,無法抑制住激動。

  他呆若木雞。孩子!他與雨兒的孩子。

  「他們……突然衝進屋子……發現你不在……他們拷問我……」

  他手臂上滴落的水與她的血和在一起,漸漸冷卻。

  「他們殺了我們的孩子,千海……」

  「噓!不哭。來人啊!快來人啊。找大夫,快找大夫。」他不覺,臉上已是淚水濕透。

  「我們的孩子沒有了,沒有了。」用盡力氣,她撫上他的臉,笑得空洞。

  「別擔心,以後會有的。」

  「爺兒,素雨對不起你,沒有保護好他,沒有。」

  「不是你的錯。」

  「你活著……回來,素雨好開心。」她美麗的眼睛保上,墜入無邊的黑暗。

  「雨兒,雨兒,你別死,不要。快來人,救救我的雨兒吧。」

  那一天,勝利也無法彌補他們的失去。

  當大夫為她把過脈之後,宣佈了一個殘酷的消息,這一生,素雨再也沒有希望得到屬於自己的孩子了。

  這個消息,在淳于一族中悄然引起震動。

  「你必須離開。」趁淳于千海出府辦事,家庭中的長輩和老王妃一起出現在她的面前。

  「兩位世子都被毒死,王爺一心只想守著你,淳于一族怎能沒有一個流著王爺血脈的孩子?」族人對她大聲咆哮。

  「你這個狐狸精,王爺為了你,竟然不再碰別的女人,你到底想做什麼?」

  「素雨,你想讓我們淳于家斷子絕孫?你這個狠心的女人。」

  「沒有子嗣意味著什麼,你知道嗎?我們這些人的榮華富貴都得拱手歸還給朝廷。」

  「你走吧,你若不走,我們這幫老骨頭就死給你看。改日,我就到城門口去上吊,告訴天下你這個女人心腸有多惡毒。」他們以死想要脅。

  「對,就是做鬼也不放過你。」

  「叔公大姑,我會隨你們而去,我們讓天下人都唾駡這個女人的狠心。」

  還未從喪子之痛中恢復,素雨又承受更大的打擊。這些人要逼她離開她的男人,還是在她身體未復元的情況下。

  即使再固執,她也沒有辦法和這些拿著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罪名往她頭上一扣的人對抗。而且他們的覺悟也不該背負人命,她暗自下了決定,也請這些人給她一些時間。




第五章

  春色明媚,輕風如水。庭深處,素衣女子斂眸低眉,靜靜倚在一堵精壯的胸膛上,玉手輕握住男子的衣袖。

  「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朱唇輕喟,婉轉低回細細品味著這首古詩。

  「這是我教給你的第一首詩,你有好好的記在心上嗎?還記得它的意義嗎?雨兒,為夫的想聽。」淳于千海低首,貼著雪白的耳朵,纏綿地啟口。

  她羞赧道:「一餐一飯,月月年年,都廝守在一起,恩愛如同琴瑟和鳴之聲般美好動人,不論何等境遇,永以為好。」

  「下面該是什麼呢?」

  「應是,知子來之……知子順之……」這一首《詩經‧鄭風》中的篇章,她倒背如流。

  「你忘了我是怎麼說的嗎?還是你羞得不肯說出來?」他溫柔地打斷她,寵溺又深情地低吟,「知道你對我關懷,知道你對我的體貼,知道你對我的生死相許,知道你的情深意重,為夫將以真心相贈,從此情歸佳人,以報佳人的覺悟厚待。」

  情到濃處,素雨竟被惹起陣陣鼻酸。她細頸低垂,雙手揉皺掌心中的男袖,隔了好半晌,她道:「如果有一天,妾身與王爺離散,再無法相遇,就請王爺忘了我。」

  「傻瓜,說的是什麼傻話?」他心底泛起不悅,但仍低聲告白,「我不會讓你離開視線。即使你離開,我也會追隨著你的身影而去,一定將你找回來。」

  淚已懸於長睫上,他的回應令她既喜且悲。

  「他日我若愛上別人,王爺會放手給我自由嗎?」

  纖纖細指被一雙古銅色大掌牢牢攥住,猛然的力道帶著薄怒和警告。

  「在這世上,只能我愛你,只許我擁有你,若有第二人,我會殺了他,將你奪回來。」

  「我要是死了呢?王爺還要追隨我嗎?」

  「你要是先我而去,本王爺絕不再娶,遵守對你的誓言,獨自熬盡壽命,與你黃泉相遇。」

  「王爺,放素雨走吧。」她求他。她想快快逃離這裡,讓他能早日擁有子嗣。

  「我說過,一餐一飯,月月年年,都廝守在一起,恩愛如同琴瑟和鳴之聲般美好動人,不論何等境遇,永以為好。你要我違誓嗎?」

  「我不能為淳于家誕下子嗣,不能了,我也無法看著你娶別人。」

  「雨兒,天下女人何其多,但我只要你一個,我只要你的孩子,如果沒有,我也不要什麼世子。」

  緊緊地擁住眼前的男人,她埋首啜泣。擁住她的男子,慣有的溫柔五官一片肅冷,雙手卻愛憐地拍撫她的玉背。

  濃濃的春色裡,總讓人感到傷懷。

  也許只因眼見春盡花殘,錦繡年華漸漸消散。

  隨著時日逝去,距離老王妃給她期限也越來越近,素雨始終想不到解套的方法,後來她才想起那隻她從昭陵返回青州的路上撿到的狐狸精,她記得他說他會一些法術,如果有他可以報答她的地方,請她儘管說,只是當她提出自己的要求時,笑兒卻要她再考慮清楚,因為他雖然不識情愛,但他看得出她很在乎她的夫君。

  然而她有其他選擇嗎?在又一次老王妃派人來警告她之後,她終於下定決心,提著裙,她快步來到無人的角落。

  「笑兒?」她對著四下輕喚。

  「姐姐叫我。」很快,她的身後出現一個笑嘻嘻的少年。

  「你又跑出去玩了?」

  「沒有。」少年笑得憨憨的。

  「把那道符給我吧。」她伸出細白的柔荑。

  「姐姐想好了?」

  「嗯,終究要離開,用這種方式也許才能絕了他的念,不得不放手。只是連累你,要為我做這樣一件事。」

  「我倒沒關係啦,可是姐姐會很辛苦的。」

  「想去長安嗎?我們辦完此事就一起去長安。帶你去有名的西市吃胡菜,東市逛戲園。」她想笑著說,淚水卻沾上眼睫。

  「姐姐。」莫笑皺眉。

  「笑兒,求你了,告訴我怎麼做。」

  她這樣求他,他哪還能猶豫遲疑。

  「給你。今晚將你的頭髮與這道符燒成灰,放入茶水裡,喝了的人,就會永遠忘了你,以及與你有關的事。」

  「笑兒,今晚子時到後山的佛堂外等我,我們一起離開。」收好符紙,她握住少年的手,很堅定地說。

  「姐姐,不如再等等,讓我試試用法術替你換張臉。」

  「要等多久?」

  「一百年。」他羞愧地低下頭。人類的壽命太短,根本等不了那麼長的時間。

  「笑兒,謝謝你。」她含淚拼命搖頭。

  告別君莫笑,她按他的話,燒好一大鍋茶,給所有伺候過她的人飲用,最後,剩下的湯底,她裝入玉制茶壺,端到夫君的面前。

  她眼睜睜看著他喝了下去。

  慢慢地,畫面開始晃動,她的手心中多了另一隻手。

  她猛然睜眼,瞧見自己並未穿著濕透的素衫,而是紅色衣裙。素雨已經消失,這一刻她是孤霜。

  「你醒了?」高深莫測的雙眼迎了上來,眼底的血絲,清晰可見。

  「……王爺。」她輕聲叫他。她渾身疼痛,頭暈目眩,氣若遊絲。受傷的手掌已經被包紮處理,可仍無絲毫知覺。

  「太醫,還不快過來把脈。」淳于千海不悅地轉頭看向十幾個站在門邊,必恭必敬的御醫。

  「是,王爺。」御醫們爭先恐後地圍到放下紅紗帳的床前。

  「王爺,你已有三天沒闔眼了,這裡交給我們吧。」為首的老御醫語重心長地勸道。

  「是啊,王爺,這裡交給奴婢吧。」蓮夫人一同勸說。

  「不弄清孤霜得了什麼病,本王絕不休息。」

  「……」御醫們你看我、我看你,都束手無策。他們是連夜被儀王召來興慶宮的,面對昏睡不醒的女子,他們反復把脈,這位婦人除了心思鬱結、手掌有一道傷口外,並無其他病症,真是為難他們這些太醫了。

  從紅紗後挑帳而出,她困難地喘息,赤著腳踏上冰冷的白漢石地面。

  巴掌大的臉蛋有驚人的美。那美麗籠罩在虛弱中,惹人愛憐。

  「你要做什麼?」淳于千海回身,按住冰冷的手掌,「躺回去。」口氣前所未有的嚴厲。

  她苦澀地勾唇,紅袖一揚,揮開他關切的掌,整個身子滑到地面上。她大口大口地吸氣道:「請王爺放民婦出去!」

  「你……」他猩紅的眼睛怒瞪著,胸口被戳出一個洞。

  「民婦,要出去!不要……待在興慶宮。民婦天生命賤,受不起這富貴之氣,才會病倒。放過我吧,王爺,你會害死民婦。」她決絕地說。即便心痛而死,她也不能有違誓言。

  「你真的要走?」她竟然如此急於擺脫他,他覺得好失落。

  蓮夫人及御醫們都傻了眼,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非走不可!」

  「要是本王給你一片真心能留住你嗎?」他試探地問。

  「留不住,民婦要回到民婦該停留的地方。」回答得乾脆無情。

  他氣極了,她說他會害死她?從那紅豔的紗羅衫上移開目光,淳于千海閉目咬牙,心緊緊地一抽,三日來,他不眠不休,換來的卻是她更深的排斥。她知不知道他有多擔心她?連夜從宮裡強行架來御醫們,連他自己都覺得驚訝。

  「民婦要回昌樂坊。」

  「好!你就走吧。」他不再挽留,面無表情地拂袖而去。

  一屋子人隨即散盡,孤霜直起身子,呆呆地跪坐在地上,隔了很久,才找回力氣起身離開。



  時值深夜,戲園裡的豎口上,女伶聲線高亢哀怨地唱著小曲。

  「奴家走過黃泉,渡過忘川,心裡念的都是我那小冤家。輪回數載,再次為人,逼尋我的他。他呀,他投胎到富貴人家,又是一介翩翩少年郎,唯獨不記得奴家。奴家心許冤家啊,可只有湛湛青天記得奴家的癡,只有滾滾紅塵記得奴家的情。」

  「嗚嗚,唱得好。老闆啊,你還能多給點帕子嗎?這塊又哭濕啦。」臉色慘白的孤霜坐在角落裡,邊聽戲邊流淚,聽到感動處,還跟著園裡的人一同叫好。她的右掌還包著厚厚的白紗布。

  每每觀賞此戲,她都能哭濕十塊帕子。戲園老闆和女伶特別喜歡她來看戲,有她在的晚上,生意特別好。

  「嗚嗚,老闆你的詞寫得太好了。」紅著雙眼,她又在台下大聲叫好。

  「你不是要回昌樂坊嗎?」

  嗯?什麼時候身邊多一個人。孤霜從戲裡分神出來,偏頭一瞧。嚇!儀王大人正挨著她而坐,看樣子已經聽了半天戲了。

  「你……你怎麼來了?」她有些結巴。

  「我說我放心不下,你領情嗎?」他額際抽緊。放她離開興慶宮,多半只是不願見她身負重病還要與他爭執。他氣她的執拗,氣她的不知好歹,但終究,他於心不忍啊,索性讓她出來,他跟她到昌樂坊也不失為一個辦法。

  「我的郎啊,奴家想你想得好苦啊。」臺上女伶顫聲高叫。

  鼻頭紅通通的孤霜,與他面面相對,再次淚如泉湧。無聲的淚像斷了線的珍珠,止都止不住。

  她實在很想他啊。女伶的叫喊,彷彿來自她內心深處。然而,面對如此深愛的人,她必須左躲右閃,甚至不惜傷他的心。她上輩子一定沒燒好香,才要承受這悲苦的一切。

  「東藍,讓那女伶別再唱了。」女伶唱作俱佳,並無討厭之處,但見孤霜掉淚,他整個人像被埋進雪堆裡。

  東藍依命上前阻止,戲園裡一片寂靜,所有人都回頭看向他們。

  「既然來戲園,就是討個歡樂,唱點快活的。」儀王威嚴地發話。

  「好好好,這就唱這就唱。換曲子。」戲園老闆見來人貴氣逼人,分明來頭不小,哪敢得罪。

  戲臺子上奏起輕快的樂曲,戲班的丑角們,施展渾身解數,台下的人擦著眼角的淚,笑得前俯後仰。

  但孤霜的淚還在掉。不是她不愛丑角們的戲,而是她停不下來。如今她的心裡,那一年的雨、那一年的誓言、那一年許多的美麗,都令她肝腸寸斷,對了,還有眼前死死盯著她的男人,他又在她面前了。

  「為什麼還流淚?他們都在笑。」他若有所思地抹去她的淚。淚水就宛如肆虐的洪水,濕透了他的掌心。

  他的心好痛!她藏著關於兩人的秘密,竟如此沉重!為什麼不分一些給他?為什麼?

  「停下!東藍,讓他們都出去,滅了這裡所有的燈。」

  一小會,戲班及看倌都被請了出去,戲園裡一片黑暗,只留下他與她。

  細微的抽泣聲令人心碎。

  「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你,真的不知道,只好這樣做了。」黑暗中,他靠近,溫暖的大掌捧起她的臉,修長的身子緊貼著她。

  他吻了吻她冰冷的額頭,吻了她不住流淚的雙眼,吞咽掉她源源不斷流出的熱淚。

  下意識的,她的雙手攀上他的肩頭。她可以抱他嗎?可以嗎?這裡沒有天,沒有地,沒有神明,沒有黃泉,只有黑暗,一個誰也察覺不到她做了什麼的地方。

  她日思夜想的懷抱啊!她日夜惦記的男人啊。就在這一刻,請讓她放縱一下吧。

  皓腕緊勾住他的脖子,櫻桃般豐盈卻涼透的唇,熟稔地找到他的唇角,深深地印了下去。

  滿心苦澀的淳于千海頓時一震。這個吻好熟悉,彷彿從他誕生,就為尋獲這個吻,當他回神過來,想加深品嘗,找出這個吻的意義時,對方就急速退開。

  抽泣聲止息。

  精鑠的俊眸在幽暗中瞇起,目力極好的他死死地盯著她,想從她無辜又消沉的臉上找到答案。

  「告訴我關於我們的秘密,讓我們一起承擔。」俯到她細白耳垂邊,他輕輕地懇求。

  一陣讓人窒息的靜默。

  他已經看出些端倪了,她作戲的功夫很差嗎?孤霜心酸地想,怨只怨她當時怎麼大意到送紫芳那壇酒,但他明明在西北,到長安來做什麼?一連串的抱怨在她腦海裡流轉。

  「王爺,民婦沒有秘密。」她很堅定地表示。

  「還是不肯說嗎?百年之後,下了黃泉,見到孟婆,你會不會後悔?」他壓抑情緒,頹唐地問。

  會後悔嗎?在他乾淨氣息的包圍中,她陣陣茫然。

  「唉。」見她垂頭不語,他連連歎息,溫柔地說:「你還有病在身,我先送你回昌樂坊吧,別再偷偷跑出來看戲。」

  大掌包覆住她骨瘦如柴的小手,他拉她出了戲園。東藍和益壽喚來的軟轎,被他打發走了,他就這樣牽著她,慢慢地走,在月下深巷裡與她並肩而行。

  他們走得很慢,初夏的月光照著他倆時而交疊的身影。

  無語地走了半個時辰,喜鋪已經在面前。

  「好好睡一覺,明日我差太醫來看你。」

  她咬唇點頭。

  舉頭看了看有些陳舊,但又不失溫暖的喜鋪,淳于千海看向她說:「進去吧,別受涼。」

  「嗯。」她猶豫了半晌,說道:「民女想看王爺走遠了才進去。」她寧願這一輩子,都讓自己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忍受離別的苦楚,也絲毫不願讓他體會見心愛的人走遠時,那種無助不安的心情。

  溫柔的他低頭笑了笑,心口有些暖意,「我好像能一下猜到你的想法,你覺得奇怪不奇怪?你怕我難過。」

  孤霜閉口不言,別開眼。溫柔的笑,她要怎麼抵抗?

  「好,我先走。」他抬手搖了搖,轉身,慢慢地消失在月亮照不到的長街。

  透著些許涼意的夜風吹來幾片杏花,她轉身推門進院,剛關上木門,只覺得眼前一花,幾條人影晃動過來,她墜入黑暗。

  「她不肯說那女人的下落嗎?」

  彌漫著血腥味的幽暗地牢裡有四個老婆子跟一個男人,他們都穿著黑衣黑褲,用黑布蒙面。

  「這女人嘴太硬,不肯說。」

  「用刑。」

  「她已經暈過去了,再用刑恐怕會挺不住。」

  「混帳,真是個硬骨頭。」

  「主子的意思是?」

  「再拷問,說不說,都要除掉她。」

  「屬下知道該怎麼做了。」行刑的老婆子點點頭。

  「主子本來也沒想要她的命,怪就怪她不該在興慶宮那麼不給主子面子,她以為自己是誰?知道些傳聞,就敢對主子出言不遜,就憑她也敢爬到主子頭上撒野?哼。」她吐不吐露雁兒的消息都是死。

  染血的紅衣在角落裡抖了抖,就再沒有動靜。




第六章

  下了朝,一身紫袍的尹顯照例來到中書省內,處理公務,官僕送上熱茶時,只聽門外有侍衛大聲稟報,「儀王到,眾官迎!」

  吹著熱茶上的嫩葉,尹顯頓了頓。

  來者不善啊!

  須臾,身著一襲繡麒麟的紫色朝服,淳于千海來到了正廳中。

  「各位大人,叨擾了。」他似笑非笑地對著跪拜的官員頷首。

  「王爺,言重了。」尹顯熱絡地迎了上去,淳于千海長年不在朝堂上,他很難去猜測這位深受聖上倚重的儀王的心思。

  俊美乾淨的外表下,是仁慈忠厚的本性?還是深不可測的心機?

  「尹大人。」淳于千海朗笑,「今日本王興致一起,想去尹大人府上走走,聽說你府中後院,梨花開得甚美。」

  「王爺能蒞臨府上,是尹某的榮幸,可今日有公務纏身,實在是不便。」這個時候到他府上賞花?難道說……尹顯心底一突。

  「有什麼事能比陪本王賞花重要。」淳于千海笑意未達眼底,「東藍、益壽請尹大人移駕。」同樣身著紫服的東藍與益壽不由分說地架著尹顯,跟著儀王離開中書省。這是很明顯的綁架,可在坐的官員和門外的侍衛無人上前訊問。

  紫色,朝中三品官員以上及親王才能穿的顏色。它代表著至高無上的地位,撇開儀王不講,東藍及益壽是太上皇之孫,當今皇上的親侄,誰又敢出聲質疑呢?

  出了中書省,淳于千海與尹顯乘馬車,來到尹府。

  「王爺,這是……」尹府外被士兵圍成鐵桶,尹顯頓覺腳軟。這可是長安,誰能悄無聲息地調來這麼多禁衛軍圍困一個二品大員的府邸?好可怕。他太低估長年在外的儀王了。

  但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尹大人!到了你府上,你怎麼比我這個客人還拘謹?」淳于千海大掌拎過他的衣領,拖著他跨過門檻,直奔大廳。

  尹顯哆嗦了下,完全沒想到這位俊逸爾雅的儀王有這麼大的力氣。

  來到大廳,他已冷汗浹背,尹家男女老少都被人架在廳裡東側。

  「爹,嗚嗚。」

  「相公,這是出了什麼事?」尹家人一見著當家的都激動起來。

  「大人,快救救我們。」

  「王爺,這可是天子腳下,你意欲如何?尹某乃當朝中書令,殺了我,你也難逃罪責。」尹顯聲色俱厲。他就不信,儀王能在皇城裡如此放肆而無顧忌。

  冒著青筋的手突然扼住他的脖子,令他雙眼暴凸,手的主人,仍是一臉悲憫寧和。

  「有一個人,她不見了兩天!」

  「誰?」

  「昌樂坊喜鋪的孤霜。」

  「王爺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尹某一家要有個閃失,御史大夫一定治你個擾亂法紀,動用私刑之罪。」沒想到那孤霜對儀王的影響如此之大。但那是個有夫之婦啊,能讓一個王爺為她出頭?

  鬆開了手,淳于千海轉過身。尹顯以為他動搖了,哪知道,儀王抽出東藍的劍,猛然刺中他長子的胸膛。

  鮮血迸出。

  「啊……」

  「本王料你還是不肯說。那你們都去死吧。」他像一尊神祇靜靜地宣示。

  送孤霜回家的翌日,他帶著御醫再次來到喜鋪,驚訝地發現,眾人都被下了迷藥,孤霜更是不見蹤影。他心知大事不好,找人四處打探,把與孤霜結怨的人都查了個遍,最後鎖定有權有勢又心狠手辣的尹顯。

  「爹啊!你快告訴他,告訴他們啊。」嘴角鮮血流出,尹顯長子大聲疾呼。

  「稟王爺,小的在尹府後院發現兩具白骨。」進廳稟報的益壽見眼前的血腥,臉色變了變。

  「繼續搜,尹顯,御史大夫這下有得忙了,除了參本王一本,還得下工夫彈劾你!」抽回長劍,他目光在廳中逡巡,尋找下一個目標。

  「我說!我說!」尹顯全沒了官威,跪坐在地上,「城外往東走三里的破廟地窖。」

  「備馬,東藍及益壽將這惡徒押送刑部候審。」他迅速丟下長劍,奔出尹府,策馬而去。

  在尹顯供出的破廟地窖淳于千海很快找到失去知覺的孤霜和正準備殺人滅口的老婆子。

  來晚一步,有什麼後果,他不敢想像。

  她一身血污,紅衣裙角破裂,被打爛的雙腿血肉模糊。

  像捧著一朵欲碎的花兒,他親手將她抱出臭氣熏天的地窖,有些熱度的初夏驕陽照在他們身上。

  重新呼吸到流動的氣息,他彷彿從惡夢中醒來。

  「王爺!」隨從想接手,他沒有理會,輕輕地把孤霜抱上馬車,「穩一點,回興慶宮。」他囑咐車夫。

  車轅緩緩轉動,馬車前行,輕微的搖晃令昏迷中的孤霜恢復些知覺。

  「我不會說……她的下落……我不會說。」她閉著眼咕噥。

  「噓!保存體力。」他雙手在冒汗,溫柔地拍哄。

  聽到他的聲音,孤霜睜開空洞的眼,盯著他半晌,又再次合上,這一次,嘴閉得更緊,貝齒緊咬住下唇。

  她是怕在意識渙散時說出他想知道的事?防他比防尹顯還多。淳于千海沮喪又心疼地想。

  緊緊握著她的手掌道:「好好活著!一定要好好活著,你要是死掉,本王這一輩子也就算……再無指望了。」他的心在泣血。

  他腦中記不起她,但他的身體,他的骨肉呼喊著他需要她,他不能沒有她,她是他所有的期盼,他對她有很多的眷戀,而眼下,她卻傷成這樣。那一晚,他該跟她進到喜鋪才是。

  馬車在半個時辰後回到興慶宮,淳于千海親自把孤霜交給蓮夫人,然後快馬加鞭,直接從太醫院抓來兩位御醫,再從宮裡求來強身健骨的榮壽膏和續命丹,此種珍貴的藥丸,全大唐不出四顆。

  等他再次返回孤霜身邊,她的身子已經被清理乾淨,換上素白中衣。她呼吸很淺,臉色蒼白如紙,只怕輕輕一碰,靈魂就會出竅。

  「王爺,這位婦人的一條腿骨已經碎了。」診醫的御醫皺著眉,連連搖頭,明顯是被動用私刑,下手也真是恁的兇殘。

  「用榮壽膏給她抹上,然後綁上紗布。前些年,薩東將軍被人打斷手臂,太上皇給了他榮壽膏,這幾年,他揮劍拉弓都無礙。」

  「遵命。」

  一位御醫診治孤霜身上其他鞭傷,一位御醫清理孤霜腿上的血肉,將榮壽膏抹了上去。

  突然的疼痛令孤霜猛然彈起。

  「不要,不要動我,求你們,求你們了。」她雙眼空洞,完全被疼痛控制。

  「別亂動,骨頭會接不回去的。」老御醫著急的叫道。

  見她用力反抗,淳于千海一把將她摟進懷裡,把她的臉按在肩上,「再忍忍,這世上沒有比榮壽膏更好的傷藥了。」他眼角一陣潮濕。

  尖銳的利齒陷進他的脖子,失去控制的孤霜張嘴咬上他的皮肉,鮮血從她的牙縫往外湧。

  「王爺。」御醫們都驚呆了。

  「別管本王。」吃痛中,他的手仍然溫柔,細細拍撫著孤霜瘦弱的背脊,「你會好起來,會完好如初的。」

  御醫加快手上的動作,很快包紮好孤霜的雙腿,重重地吁了口氣。

  可能是藥效起了作用,孤霜繃緊的身子緩緩放鬆,她鬆開了牙,輕輕往後退了退,一臉安靜地看著淳于千海的臉。

  「夫君,我們的孩子沒有了!」她細弱的聲音如同驚雷劈下。

  好熟悉,此情此景怎會這麼熟悉,連萬箭穿心的刺痛都像是一種復習。淳于千海的心驟然擰起。

  「他們不肯停手,夫君!我沒有保護好我們的孩兒,孩子沒有了,他離開我們了。」她瞠大雙眼,豆大淚珠滾在慘白的頰邊。

  「是本王對不起你,你別自責,都怪我。」下意識的,他脫口而出,如同好多次,他平空與人說話一樣。

  「不怪你,你有復辟大計,你是王爺……」意識混亂的孤霜安慰著他,緩緩閉上眼,身子軟倒在他懷裡。

  淳于千海整個人懵了。

  「王爺……」

  「都出去,都出去。」他隱忍地低喝,臉色灰敗。

  御醫及蓮夫人都擔憂著退了出去,將相擁在一起的兩道影子關在大門後。

  「尹顯這個王八蛋。」活力十足的吼聲來自於大傷初愈的孤霜。腿雖然還不能行走,但她精神已經好了很多。

  「嗚嗚,孤霜,你差點死了,你死了,我也不活了。」君莫笑趴在床邊哭濕了整塊帕子。

  「笑兒!」她捧著他的臉,「你別哭這麼大聲,他們會發現你的,別忘了,你可是偷偷進來的哦,還有啊!你別再裝弱小了好不好,你那千年修行是玩假的喔!笑兒,乖,即使你不那麼弱小,我也會像以前那麼寵你的,我們是好友嘛。」

  以為她看不出來,跌倒、一溺水、哭泣都是想引起她的注意。這個臭笑兒!千年狐狸太過寂寞,總希望有人能多疼愛他。

  「尹顯是死了,我要他在黃泉路上受盡折磨。」屬於獸類的野性在君莫笑憨氣的臉上劃過,他被冷面閻王派出去辦事,回來時,孤霜已經得救,尹顯也在大牢裡死於非命。他這千年狐狸竟然沒了用武之地。

  「嗯!整死他。」害她差點死掉。

  她一直知道尹顯心狠手辣,卻不曾想到,自己有一天得親自去面對。

  「你在同誰說話?」門外有人走近。

  「快走,笑兒。」她壓低嗓子道。

  君莫笑抹了臉上的淚,對她擺擺手,在青木大門打開的剎那,消失無蹤。

  「我聽到有小孩的哭聲?」面色不太好的淳于千海,端著瓷碗挪步來到她的面前。

  「呵呵,你聽錯了,哪有什麼小孩。」她笑覷他兩眼,「給我的嗎?」她嗅著甜甜的冰糖燕窩味道。

  他沒馬上把湯碗遞給她,而是扯下床帳道:「先擦擦身子再喝。」

  帳幔擋在他倆之間,就像當年信陽王府被抄家的那一陣,她和他總隔著一道門扉的情景,她忽然注意到,意氣風發的儀王的改變,消沉得讓人心痛,是她的傷害他夜不成眠?

  悟出什麼,她在君莫笑面前死撐的堅強和活力都消失了。其實她的腿還好痛,其實她的心也在為這個男人疼著。

  眼眶一陣發熱。該死,她好想流淚。

  床帳之外,是他溫暖平緩的呼吸聲,他的記憶裡沒有他們的過去,他仍然執著地留在原地徘徊。

  他該去尋找新的妻,再為無嗣的淳于家添幾個小蘿蔔頭。

  淚水滑落。

  如果有一天,她消失,誰會發了瘋似的尋找?如果她不見了,誰會每天無數次在原地張望?如果她悄無聲息地死去,誰會每天傻傻地等?如果她身受重創,誰會半夜醒來想她想到泣不成聲?

  她是有答案的。

  她知道他為她闖入尹府,知道他違背多年低調的行事作風,知道他衣不解帶在床畔照顧。

  這一次,她還能那樣決絕的離開嗎?她離開的歲月,他沒有放過自己,她雖然看似消失在他的腦海和心上,卻仍緊緊的鎖著他。

  他們曾經的愛是他拋不掉的囚籠。

  「接住!」那隻她熟悉的手,握著沾濕的毛巾,穿過床幔遞到她面前。

  無聲哽咽,她慢慢地接過毛巾,差一點碰到他修長的指頭。

  「好好養傷,什麼都別想,喜鋪那邊,我會替你好好照料。」淳于千海在床帳外低語。

  孤霜竟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擦好了嗎?」隔了半晌,他再問,所有動作都溫柔有禮,帶著尊重。

  「嗯。」她趕快抹掉臉上的淚,應聲。

  床帳被撩起,燕窩很快送到她唇邊。她看著他的一舉一動,他的溫柔、他的體貼,心底漾滿酸楚與動搖。

  既然暫時走不了,她就當這是向上天偷來的時光,她會回去的,就算要折她的壽也沒關係。



  時至夏末,院裡的牡丹芍藥落英鋪滿龍湖畔。孤霜獨自漫步在湖岸,爽淨的風撩起她的髮帶,她瞇起眼,呆呆地看著夕陽沉入湖面。

  一天又這樣過去了。

  昨日御醫再次復診,告訴她,腿骨都差不多復位,只要她別走太多路,過段時日就能恢復如初。

  在房裡待了整個夏天,她迫不及待需要到外面走走,看看雲、看看星。剛一下地,她就來到龍湖畔。

  「你要是在房裡悶了,可以說出來,我會帶你出來轉轉。」身後有一道溫暖逼近,接著她的後背貼上一堵胸膛。

  她回過頭,看了來人一眼,沒有動。這種親暱的舉動,他做起來好不忸怩。

  「我只想一個人吹吹風。」她沒有挽髮,青絲半蓋著她的芙蓉面,更顯嬌美。

  修長指頭撫著烏黑髮絲,縷縷馨香令他暈眩。熟悉貼心的味道,他捨不得啊。

  素手移來,不著痕跡地把頭髮攏著一束,甩到襟前,再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

  光天化日之下,他就不能守規矩點嗎?

  不死心,他又用長指勾回一縷在指間繚繞。

  她嘟著小嘴,不滿地望著天,幽藍的天幕上已是繁星點點。

  大概把玩夠了,他懶懶地開口,「上次你在戲園裡,聽的是什麼戲?哭得那麼慘。」

  「不光是我哭得慘,連八十歲的老爺爺聽了都會哭紅鼻子。」她才不承認自己是去那裡發洩的。

  「哦,聽蓮姨說,好像是一對有情人,前世未能相守,百年後各自投胎,男方已經不記得前世的愛人,所以再世為人的女子痛苦萬分。」

  「王爺,那只是一部雜劇而已,不必過於推敲。」

  「是嗎?你知道嗎?我好像也忘了前世的紅顏,又好像深深地記得她。」他跟她是前世的牽連嗎?若是,他也願繼續這份隔世之情。

  垂下眼眸,她很平靜地道:「人人都會喝下孟婆湯,不會記得前世愛過誰。」

  「是嗎?若是孟婆湯有用,為什麼這幾年我總覺得身側少了點什麼。」他側頭看看自己身畔空出來的位置。

  「王爺是太孤單了,等你娶了王妃,有了子嗣,就不會再若有所失。」

  「我會常常說一些自己都無法理解的話,做一些很無謂的事,蓮姨為此還特意請了許多方士到西北別館裡,長年為我祈福。夜深人靜時,我總是在等著什麼,最後往往等到自己困乏不已才睡去。」

  這就是她離開他之後,他的境遇。他過得並不好。

  「我忘了不該忘的人。」他不無遺憾地說。

  當年為什麼會如此毅然消除他的記憶?只因,她那次小產後再也無法懷孕,而他,願意為她不再碰別的女人,即使再無子嗣也心甘情願。

  他能如此絕對,她卻不能。她不能因他的內疚而虧欠他,更遑論,他給過她這世上最美好的一切。她希望他能擺脫記憶,放棄執著,放棄自責,重新開始。

  「如果忘了,就讓它隨風去吧。過去了,就不能回頭看。」她把目光集中在他髮際處,與周邊膚色不同的那一道疤痕。他們有太多過去,是不能回首看的。

  「不,我要看清楚。這對我很重要,是我心中的結,常常被無助和茫然折磨,比相思還要苦。某一年,在西北,我偶遇一位波斯巫醫,他有種泣血草,只要每晚焚燒,嗅其香味,便能在睡夢裡見到前世今世所遺失的記憶。」

  泣血草?他會想起來一切?孤霜不著痕跡地搖頭,讓額前髮絲擋住她臉上的驚疑不定。

  「用了半年多,漸漸的有了些眉目。我能記起,自己許下的山盟海誓,我能記得,自己對她的情深意重。我也漸漸有些明白,為什麼自己失去關於她的記憶,卻仍是放不開。因為我對她說過,從此情歸佳人。」

  袖裡的小手揉著衣料,她在忍住尖銳的痛楚和奪眶而出的淚。

  「我會將她想起來,我一直如此篤定,但是……」他無力地咳嗽兩聲,烏黑的血自嘴角流出,「泣血草能恢復記憶,卻也帶著毒性。我想,也許在我恢復記憶那天,也是我淳于千海殯命之時。」他笑了,星光下,笑得很蒼涼。

  孤霜呆若木雞,轉回頭去,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他狼狽的樣子。

  她想起他從前意氣風發,氣宇軒昂的身影。

  眼淚在眶裡打轉。

  淳于千海捂著胸口,猛烈的喘息,面上已無血色。

  「來、來人……啊!蓮夫人,東藍,快來人。」

  穿破水波聲的,是孤霜淒厲的叫喊。

  當夜,她忍受著內心的焦灼,趁著興慶宮中人仰馬翻的時候,偷偷地離開。

  但她沒有回到喜鋪,或是準備逃走,而是忍住腳傷飛也似地奔向關家位在西市的藥鋪,找到風長瀾。

  冷面閻王風長瀾,為人陰狠、冷漠,但不可諱言的,他也是放眼長安城,乃至於整個大唐,掌握藥市的頭兒,更別說他本身就擁有一手好醫術。

  他不但會配藥,還會治病救人,不過,得在他有心管閒事時,這種時候,可不多見。

  「泣血草!」來到他面前,她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上好的襦裙下擺有幾處被撕裂的痕跡。

  風長瀾目光帶著分析的看著她,好似想看穿什麼。

  「我要知道泣血草是什麼東西。」

  「那並非中原之物,生長在賀蘭山麓西側,性寒,帶毒,異教喜歡用它來召喚神靈,巫醫也常用它來治療頭部重創,我只聽家兄提過一次,有人曾用此草恢復失去的記憶,怎麼,儀王已經選上這條不歸路了?」

  「若長年嗅其味,會如何?」她需要知道泣血草是否真的那樣可怕。

  「輕則中毒,重則殯命。」看來今日風長瀾心情不錯,能容忍她的一再提問。

  「我要解藥。」

  銀髮男子沉凝半刻。

  「解藥我能調出來。但你要拿去救儀王,我不給。」要救,他不會自己去救?

  讓儀王從此欠他個人情,關家藥鋪又多一個有力的後臺。將小小一間破敗藥鋪經營到如此家大業大的規模,可不是輕鬆隨便就能達成的,這其中有他諸多謀策。

  「為什麼?」

  「儀王是個可以好好利用的棋子。」他直言不諱。

  「不准你利用他。」冷面閻王一點悲憫之心都沒有,有的只是算計。

  相較於孤霜的激烈,風長瀾不帶情緒地道:「你陷得太深了。」他知道儀王和孤霜之間的糾葛,那是有一回,在無意間,他從笑兒那裡聽到的,這幾年,他便是利用這個把柄使喚頭腦聰明的她為藥鋪辦事。

  「我要救他。你不答應,我就去求小白妹妹。」這個冰冷無情的男人也是有弱點的。

  「風某記得,上回有人用小白威脅我,那個人沒幾日便在長安消失。」聲音毫無溫度,令人膽寒。

  「為了他,我做什麼都願意。」

  「好有勇氣。」

  「為了小白妹妹,你也會這麼做。」

  這句話好似觸動了風長瀾,沉吟半晌,他抬起吞噬溫暖的黑眸道:「你得付出代價。」

  「任何代價我都接受。」笑她癡,笑她笨,或要她為言而無信付出代價,她義無反顧。分開這麼多年,她對他的愛,一分未減,為了他,她一個人承受痛苦,將他們的愛永遠都留在最燦爛的地方,仔細收藏。

  「任何代價?」令人冷汗直流的聲音道:「你的喜鋪雖然不是日進鬥金,也算是有利可圖,明日我派一位帳房過去管帳,每月盈餘皆歸藥鋪所有。」

  「喜鋪就算你的了?」

  「不願意嗎?每月你可以吃住在喜鋪裡,我不會找你要銀子,但你一兩銀子也不能帶走,你還得盡心經營喜鋪,每月要是少賺了銀子,我可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來。」

  「好,我答應。」她徹底淪為風長瀾的奴隸。笑兒的狐仙廟是沒有著落了!笑兒你別怪我,他……那個他快要死了,我沒辦法想那麼多了。

  「明日來拿解藥吧,今晚不行。」

  「告辭了。」她轉身走人,紅衣在燭火中顯得模糊。

  「孤霜。」風長瀾叫住她,「我知道你對他做過什麼。你給他找到泣血草的解藥又如何?你能解他心頭之毒嗎?」

  一語擊中要害。她確實不知該怎麼還他自由,讓他娶妻。

  孤霜滿懷矛盾的離開藥鋪,再緩緩地走回興慶宮。

  是,他說,他無法平靜,他說,他常常若有所失,他說……

  既然已不記得,為什麼他還要執著?他應該娶妻生子,而不是為了那些浮光掠影,踟躕不前。

  她要怎樣才能解他心頭之毒,將他送回正常的人生?一個不能有她的人生?

  天色黑沉,她心煩意亂。

  「她人呢?」臉色蒼白的側臥在軟榻上,淳于千海輕聲詢問著益壽。他身積毒素,卻並未完全發作。

  「正如王爺所料,她偷偷出了府,前往西市的關家藥鋪。」

  「去藥鋪了?」想為他解毒嗎?真是個傻女人。一試便試出她的真心,她放不下他。

  「嗯,跑著去的,路上還差點被一輛牛車撞上。」益壽也不由得慢慢放下對孤霜的成見。她腿傷未好,卻為王爺前往西市尋醫問藥,完全沒有考慮過自己。

  「唉。」淳于千海閉眼,深深歎息,但也無比感動,就如同牡丹花會那時,她在雨中急切找他,惹得他不禁對她又愛又憐。

  「孤霜見了關家藥鋪的瀾當家。其他的益壽無能,沒能查探到。」關家藥鋪外觀看起來普通,內部卻被術士精心佈置過,他不得進入。

  「嗯,夜深了,你們都下去吧,等她偷偷回來時,你們也假裝不知道。」

  「遵命。」益壽、東藍和蓮夫人都一同應承。他們也感覺得出來,王爺與孤霜之間莫名的牽絆。

  時過三更,孤霜從城中返回興慶宮的寢房,內心的焦急令她夜不成眠,快至四更,她還是放心不下,避過周遭人的耳目,趁著夜深人靜,她悄悄地來到興慶殿內,守在淳于千海的窗下,靜靜地聽著。

  屋內平靜安寧,守在外屋的蓮夫人和婢女都睡下,她才稍稍放下心來,待了好一會兒,見天快亮了,她才返回自己的房間。




第七章

  一步一頓地,邁上臺階,曳地紅裙隨著她瘦弱的身影進入喜鋪。她今日一大早便跑去關家藥鋪催解藥,就怕冷面閻王不守信用,忘了這回事。見風長瀾著手配藥,她才放心地離開藥鋪,看天色還早,心想,離開喜鋪這麼久,也該回去看看,大夥肯定想她了。

  「當家的!」

  「當家的,你回來了。」夥計連忙圍了上來。

  「最近真是辛苦你們了。」她望瞭望四周,有正在趕制的喜簾,有晾在角落裡的紅綢。

  「當家的,你好好養傷,鋪子裡還有我們呢。最近生意與平日差不多。」余伯勸說。

  「就是那個新來的帳房……」他們指的是風長瀾派過來的人。

  「由他去吧,以後把帳薄和銀子都交給他。你們的工錢不會有變。」

  「可是當家的,這不大好吧。」

  「沒見當家的累了嗎?」余伯見孤霜臉色不好,連忙勸住其他人。「當家的,進屋歇著,好不容易回來,別煩心其他的。」

  她感激地點點頭。

  「來喜鋪,也不跟蓮姨說一聲。」門口忽地出現一大群人,個個神色靜穆,穿著清一色的醬色袍衫,而為首之人,身著貴氣的麒麟紫袍,闊步而來。

  孤霜轉過身,看著飄揚的旗幡和眾人,不由得連連搖頭。

  這麼大陣仗,全長安城的人大概都知道她和他攪和在一起。

  唉!知道他去上朝,她才偷溜出來的,結果還是被逮到。

  「王爺,都來了,裡面坐坐吧。」她堆笑,想領他到正廳裡坐。

  哪知淳于千海有自己的打算。他繞過她,四下看了看,挑了最裡邊掛著紅簾的房間。

  「王爺,那是民婦的房間,不方便讓人參觀……」

  勸說無用,頎長的身影已來到門前。

  他暗暗勾唇。傻孤霜,你越著急越證明有鬼。

  踏進屋內,樸素的桌椅,簡單的木床已盡收眼底。兩件亂丟的衣衫很有孤霜的作風。

  微微吸氣,滿屋都是清香,這應是她想用香粉蓋住的味道。

  一種令他胸口舒暢的安寧的味道。

  他閉上眼,讓自己短暫沉淪在這氣息裡。

  「王爺王爺,這裡太局促,還是去正廳吧,王爺的毒還未請,保重啊。」孤霜在他身後,有些著急地道。

  他走入她的房間,左顧右盼,好像在窺探她心中的秘密。

  他是故意的。

  「你也看書?」不理會她的話,他逕自走向床邊的木桌,看著上面幾本被翻得有些破爛的書冊。

  「都……是沈四少送來的,他是書肆老闆,老覺得人人都愛書,呵呵,我早跟他說過我不識字了。」她乾笑。

  「哦!他是什麼人?」眉峰下沉,他很不悅的問,長指在書冊間翻弄,最後停在一本快要爛掉的《詩經》上。

  「是我的兄弟!他的書肆出版紅透半邊天的《長安異趣錄》,他在那上面大讚我的喜鋪,每一季都為我吹捧一番,喜鋪能有盈餘他功勞最大。」要不是有沈四少力挺,她賠的比賺的多。

  他幽怨地瞄了她一眼。跟別的男人稱兄道弟,對方沒有非分之想?他不信。

  沒頭沒腦的酸味,讓孤霜閉了嘴。他好像不太喜歡有男人跟她太靠近。

  翻了翻《詩經》,長指停在某一頁,動也不動。那一頁被翻過無數回,還有很多折痕,可見看書的人相當喜愛此篇章。

  「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壓住悸動,他念著書頁上的詩句,這是在夢裡,他對無形的身影吟唱的深情。

  孤霜愣住了,她沒想到他一找就找到這句來念。

  他教給她的第一首詩,要她好好練習的字,他們的曾經都濃縮在這簡短的詩句裡。

  心悸之後,她連忙想辦法要掩飾,見他並未追問,鬆了口氣。

  「很奇怪哦,跟那酒壇上的詩一模一樣。」他佯裝幡然醒悟地道。

  你故意的!孤霜心裡輕罵。別以為她看不出來他的刺探。

  「不識字就別在屋裡到處放書。」他沒好氣地念她。

  「反正還可以拍蚊子。」

  「不說書了,今天進宮,太上皇賞了本王一些高昌的葡萄,你想吃嗎?聽說這高昌葡萄汁甜肉厚,在長安也就宮裡能嘗到。」

  「葡……葡萄。我不愛吃,會弄髒衣裙,又涼涼的。」

  「既然這樣,東藍,把剛領到的葡萄分給夥計們吧。」他對著窗高聲道。

  「屬下遵命。」

  孤霜豎起耳朵,心痛地聽著夥計們大啖葡萄的笑聲。好想吃哦!

  「我已經聞到葡萄的香味了。」他逗她。

  「王爺,我累了,想在這裡休息,今晚就不回興慶宮了,你帶人回去吧。」她要留在鋪子裡把他們罵到臭頭。吃她的葡萄,哼!她快氣瘋了。

  聽她喊累,他走過來,溫柔地拍了拍她的背,把她推到床邊,挑開她的雲髻。

  「累了就睡吧,我在這守著你。」他親手解開她的紗羅衫,助她臥倒在床。

  大掌握住她垂下的手,與她十指相扣。

  她縮了縮手,又停了下來。一點點溫柔,一點點暖,她還是很貪。她只停留一會,就一小會。

  揚起長睫,她瞧了瞧他。

  「王爺?」他怎麼還不走?

  「等你休息夠了,我們一同回興慶宮。」他莞爾,坐在床邊。

  「王爺,能讓我留在……」

  沒給她再囉嗦的機會,他的唇輕吻上她透著涼意的唇。

  整個人僵住。他……

  輕輕的碰觸令她雙頰紼紅。

  帶著暖意的唇蜻蜓點水似的刷過唇瓣,引起激動後,又萬般憐惜地吸吮她的芳唇。

  他的吻仍是那樣令人沉醉,不急不醉,深情如水,須臾之間,總能讓人更貪更眷戀,挑起靈魂深處的火焰。

  當對方快要燃燒起來時,他又適時的退開,讓人食髓知味,又得不到滿足。

  「睡吧。」他挑眉,有種得逞的快意。

  哪還敢不聽話,她忙背過身去,捂著快要著火的唇,閉上雙眼。

  一個吻喚醒多少懷念。第一次在他懷裡的滋味,第一次吻上他唇角時的感覺,還有他們共患難的歲月。

  她要好好的守住這一切,把愛留在心裡,直到步上黃泉。只要她還活著,他們的愛就會一直存在,哪怕他什麼都不記得。



  夜深人靜,牆外的幾聲狗叫顯得格外刺耳,星光輕盈得像一層紗。她佝淒著身子,躡手躡腳地翻過灌木叢,兩隻眼睛東瞄瞄西看看,發現淳于千海的寢房前無人看守。

  「東藍和益壽也去睡了?真是天助我也。」她小聲地自言自語,踮著腳尖往窗戶靠近。

  再次確定沒人,她推門而入。

  悄無聲息地潛進內室淺色窗紗透進幽藍天光。

  如神祗般的男子裸露著精瘦胸膛,靜臥在淺色錦被間。長長睫羽,隨著均勻的呼吸微揚。五官分明的俊顏,寧靜如月下春水。

  張著小嘴,她看呆了。

  隔了半晌,她才回過神,想起自己是來幹麼的。

  禍水啊,男人太俊也是禍水。

  從袖裡倒出一顆藥丸,再從背上的布囊摸出一隻小巧的香爐。

  「這是泣血草的獨家解藥,你好好的吸,用力的吸,一定會好起來的。」她小聲咕噥。偏著頭,再看沉睡中的男人。

  睡得真沉呢,應該不會知道她來過。

  焚上藥丸,一股清香的藥味騰然而起,屋裡頓時青煙嫋嫋。

  害怕他吸得不夠多,她揉揉眼睛,把香爐放在手上,遞到床頭。

  「你會好起來的。」她靠在床邊,迷戀地看他。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紫藤樹上,他神態傲然的問她的名字。第二次見面,他坐在一群王公貴族裡,緊緊地盯著她,深邃的黑瞳,隨著她舞動的身姿移動,令她臉紅。

  袖子被人扯了扯,她猛然回過神,嚇了一大跳。

  他醒了嗎?

  穩住呼吸,偷瞄了他兩眼,見閉目熟睡的男人只是動了動,軟軟地攀上她的袖子。

  還好沒醒。她鬆了口氣。

  「好香的花。」口齒不清的囈語,攀上袖子的手順勢而上。

  「呀?」他要做什麼?孤霜內心一驚,去扯長袖,結果根本無用,他往旁邊一滾,整個壓在她衣擺上。

  孤霜僵住。動也不是,推也不是,只要她稍加動作,這人就會被驚醒。

  「我的荊棘之花。」未清醒的他念念有詞,手自由意志的鑽進孤霜的罩衫裡,胡亂地挑開衣帶。

  看看藥煙,她咬牙忍住。

  那隻撩撥的手並未因為她的隱忍而有所收斂。它來來去去,擦過她皓腕光滑的肌膚,掃過她細柳似的纖腰,撫過她雙峰的邊緣。

  孤霜倒抽一口冷氣。要不是他閉著雙眼,動作緩慢,口齒不清,她一定以為他並未入眠。

  「與花同眠。」他得寸進尺,單手用力,拉住捧著香爐的孤霜,整個人覆了上來。

  等孤霜回過神,她已被壓得動彈不得。

  而睡夢中的人用唇熨燙著她的雪膚,反反復復。每一個吻都烙得很深,留下點點紅痕。

  她就像砧板上待宰的魚,憋著呼吸,僵著身子,咬牙承受這磨人的觸碰,一個時辰後,她才得以脫身。

  半裸的嬌軀上全是他留下的痕跡。

  「該死。」趁他翻身,她溜下床,匆匆披上被扯掉的紗羅衫,氣悶地閃身出了屋子。她真的想掐死自己。她的身體裡有他點著的火星,正在一步一步毀掉她的自持。

  早知道該直言她有解藥,就不會如此辛苦了,可轉念一想,他如此執著於那些記憶,絕不會輕易接受解藥,她又得費力勸說,要是被他看出她的關心,就會更麻煩。越描越黑的事,她可不想幹。

  唉!

  翌日早晨,剛睡下沒多久的她又苦命地被蓮夫人喚起,帶進正廳。熱騰騰的早膳已擺在圓桌上。

  「你醒了,快來吃早膳。」昨夜害她心猿意馬的某人神清氣爽地招呼她。

  孤霜咬牙。這個臭男人!

  「這是蓮姨親手熬的山參雞湯,多喝點。」他笑著親手給她盛了一碗。

  「嗯!」低頭喝湯,最好什麼也別說,她不保證自己不會罵人。哎,那解藥還剩三顆,風長瀾說,要是沒全部用完,會無法治癒,偏偏她是偷偷替他解毒,焚燒一顆藥丸需要耗時一個時辰,她也只能分四回,以免打草驚蛇。

  她真的好想投湖自盡。

  「你怎麼了,老低著頭?嗯?怎麼脖子上這麼多紅痕。」忍著肚內得意,淳于千海很「驚訝」地關心道。

  「興慶宮裡有一隻好肥的蚊子。」就是你這一隻。

  「好可憐,你住的側殿以往鮮少有人居住,蚊蟲太多,今晚你就搬到興慶殿來。那裡每晚都會熏驅蟲的香料,不會讓你再被蟲咬。」很是憐香惜玉。

  孤霜肩一垮,漂亮的眼睛半斂著,似笑非笑地道:「全憑王爺作主。」有苦不能言啊。

  當夜,搬來興慶殿東廂的她又溜到他的房裡焚燒藥丸,這次她學乖了,把香爐放在床邊就急急跳開,靜待藥丸消耗。

  沉睡中的人翻了個身,踢下一床錦被,蓋住了香爐。孤霜趕過去重新放置,結果剛弄好香爐,人就被捲進床褥,承受他需索無度的吻。

  她不能動不能叫,僵著身子,壓抑欲望,任他吃個痛快。

  第二天早晨,同樣是在早膳時刻。

  「你怎麼手上與脖子上都是紅痕?」頭髮梳得整齊,神采奕奕的男子「驚疑」地問。

  「呵呵,民婦也不知道。」

  「蓮姨,昨夜興慶殿沒有熏香料嗎?」

  「熏過了。」蓮夫人馬上答道。

  「看來是你體質容易招惹蚊蟲,不如搬到本王房裡,讓本王護著你。」他一點都不像是在說笑。

  不要去掐他的脖子!孤霜緊握手上的玉箸,拼命咬牙。她很懷疑,他是不是在整她。不過夜裡,他確實是睡得很香甜啊,均勻平緩的呼吸是騙不了人的。

  「民婦飽了,等等想回喜鋪走走。」她放下碗筷起身。

  「正好,我也想去喜鋪。」

  「王爺。」

  「我會穿便服前往,不會給你添麻煩。」他極快地領會她的心思,如同是一種習慣。

  心事被猜中,她無法再拒絕。

  兩人出了興慶宮,登上馬車,來到喜鋪。

  喜鋪門口站了四、五個著儒衫的男子。

  「各位大爺是看上哪家姑娘了?孤霜一定替你們穿針引線。」她以為有生意上門。

  「他們是我請來的工匠。」淳于千海拉住她的袖子,將她扯到身側,「喜鋪太狹小,前兩天我問了坊主,他說喜鋪後面那個院子已經無人居住,東邊的空地也可以隨便使用,本王盤算了下,正好可以替你蓋個寬敞點的院落,辟出一片花園來,你的閨房可以移至那裡。」

  「王爺,大興土木的事就算了吧。」她說不定什麼時候又該跑路了。

  「張師傅你們隨本王進來。」不管她的抗議,他親自領工匠們入內。

  「把這堵牆打掉,把那間屋子拆掉,然後建立一間氣派的正廳。」他走到院內指著陳舊的破瓦房道:「都用上等的楠木。」

  「是。」

  「這堵牆也要打掉,把院子擴到後面去。」

  一隻小手掛上他的寬袖,用力扯了扯。

  「做什麼?」他含笑垂首,與她對視。

  「王爺,借步說話。」她笑呵呵地對著工匠們點點頭,把淳于千海拉到自己房裡。

  沒有急於問她想幹什麼,深邃的雙眼緊鎖著她說道:「你不用擔心支出,有我在。」

  「王爺,孤霜覺得如今這樣就已經很好了,而且敲敲打打的,也會給街坊帶來困然。」

  「我會叫人讓他們搬到別處,安家費包管令他們滿意。」

  「王爺,孤霜只是一介平民,真的不需要什麼花園、寬闊的門庭。」

  「我希望你住得舒服。你不喜歡興慶宮,本王只能選你喜歡的地方,給你最好的居所。結束西北的事,我便搬來與你同住,不在京城開府,就住在這裡了好不好?有一點點想留在本王身邊嗎?」見她眼神欲哭,他帶繭的右掌摩挲她細滑卻很蒼白的小臉。

  她自己不知道,她並沒有想像的那麼堅強。努力在荊棘中盛開,留下的是千瘡百孔的傷疤。

  她需要他。

  「留下來吧,做我的女人!讓我們宜言飲酒,與子偕老。」

  再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恍惚之間,他們又好像回到從前。穿過無數星光,無數的月光,無數的傷心,無數的惦念,他們又能緊緊相擁,沒有分別,沒有虧欠,沒有毒誓,沒有層層阻隔。

  但眨眨眼,此刻已非最燦爛的那一刻。

  她愛他,比天下任何一個人都愛他。

  她可以為他背負所有相思,可以為他忍受寂寞,可以為他孤獨終老,可以為他的子嗣受盡委屈,卻無法在他面前表露自己。

  她知道,除了淳于一族的逼迫,她自己也有難解的心結而導致他們不能相守。

  從小生活在信陽王府,她看過太多女人之間的鬥爭,她對自己發誓絕不與人共事一夫,絕不像娘那樣受盡屈辱,她的偏執、她的執拗,令她選擇滿懷愧疚地離開他,讓兩人情斷今生,只願來生她還能再次遇到他,那時,她會傾盡所有地好好愛她。

  「我……」她哀傷地笑,唇被深深地吮住。

  他能懂她的心,任何沒有出口的決定,他都能預先領會。如果他們沒有過去,他們怎會心有靈犀?他怎會對她了若指掌。

  他溫柔地吻她,吻得很誠摯,很動情。

  「留下來。」他改吮吸為啄吻,每啄一下,就懇求一次,直到吻出淚水。

  「孤霜,我回來了。」悲切的吻硬生生被門口開朗的叫聲打斷。

  輕輕推開身前的胸膛,孤霜抹去臉上的淚痕,轉身出了房間,來到大門外。一頭紅髮的阿塞力露著白牙,對她笑。

  「孤霜,我從臨安回來了,這些時日,你有沒有想我呀?」他的中原話流利多了。

  孤霜還沒開口,淳于千海已經用自己的身子很快擋在她的面前。

  帶著警告意味的目光從容地落到阿塞力身上。

  「你別擋著孤霜,我要和她說話。」個性直率的阿塞力指著他大聲道。

  「你找孤霜有什麼事嗎?」

  「我是來叫她嫁給我的。孤霜,我在臨安給你買了好多織品,你來看看。」他放下背後的包囊,偏過大半個身子,尋找她的身影。

  「你快走吧!」孤霜察覺情勢不妙。擋在她身前的男人陰沉了起來,渾身散發冷意。

  「我不走!我是頂天立地的男兒。」他說得很有志氣。

  「你叫什麼名字?」淳于千海勾起嘴角,看似好脾氣的問。

  「阿塞力。」

  「那好,阿塞力,以後,不允許你接近孤霜五尺以內。」

  「孤霜是你什麼人?」

  「是與我永以為好的女人。」

  「我要跟你決鬥,誰輸了,誰就不准接近孤霜。」阿塞力抽出腰間亮晃晃的大彎刀。

  「有何不可。」淳于千海不緊不慢地邁下臺階,來到門前距離阿塞力三丈遠的空地上。

  「大可不必如此,呵呵,我跟兩位都沒什麼瓜葛,還是別傷了和氣。」

  她被淳于千海狠狠地瞪了一記,又被阿塞力哀傷地瞄了一眼。

  他們到底想幹麼?這樣讓她好生頭疼。

  「王爺是萬金之軀,怎能在市井與人決鬥?」害怕他們真的打起來,孤霜跑上前,攥著淳于千海的寬袖往回拉,「不要,王爺,蓮夫人會責怪孤霜的。」

  「東藍。」他喚來下屬,「看好她,別讓她亂來。」他的目光開始不再與她有交集。

  面無表情的東藍如銅牆鐵壁似的擋住她。

  孤霜幾次意欲突圍,最後都被他硬生生地堵在原地。她出不去,根本沒法子阻止這場胡鬧,她說的話,兩個男人一個字都聽不進去。

  「來,動手吧。」

  「你不要兵器?」

  「贏你何須兵器。」他赤手空拳,帶笑邁向阿塞力。

  阿塞力不疑有他,執刀橫空劈過來。

  無能無力的孤霜,心為淳于千海懸在半空,根本不敢再看場中兩人,耳裡只聽到揮刀的破風聲和淳于千海突如其來的大喝,「來人啊,有異國賊人行刺本王,拿下。」

  侍衛如同潮水從寂靜的巷道間湧出。

  阿塞力彎刀抵擋兩下、最後還是被侍衛們綁成粽子。

  「耍詐,大唐人就愛耍詐。」他不甘地大喊。

  淳于千海冷下臉,不理他的叫囂,又是回頭看著孤霜。

  「益壽,將他交給鴻臚寺,說他意欲行刺本王,本王宅心仁厚,不要他性命,將他逐出大唐永不再發給通關文書。」想奪走他的孤霜?那就一輩子別想進入大唐。

  「遵命。」

  「你……在我們波斯,你這種人一定會被光明神懲罰的。」阿塞力氣得眼睛都紅了。

  「這裡是長安,你的生殺大權,本王說了算。」他揚揚手,侍衛迅速押走了阿塞力。

  轉回身來,他不看她,大掌卻精準地握緊她的手,將她扯進備好的馬車裡。

  「不願意留在本王身邊,是因為他嗎?」理智與冷靜全被嫉妒蒙蔽。他介意出現在她身邊的所有男人,況且阿塞力還有那樣強烈的愛慕之心。

  她會不會心裡有別的人?

  孤霜垂著頭,「王爺,你別忘了,我挽著髻,我是有夫之婦。」

  「你可以沒有夫君。」言下之意,如果有,他會毫不遲疑地讓他消失,她一再地拒絕他,卻又暗中對他百般關心,她快要把他逼瘋了。

  「王爺,你瘋了。」

  「哼!」

  馬車停住,沒等東藍來挑簾,淳于千海逕自下了馬車,手上拽著沉默不語的孤霜。

  「王爺!」益壽小跑著,跟在大步流星的他身後道。「今日門下省有尚書說,王爺私闖尹府,有違法紀。」

  「嗯!」步子未停,繼續往前,沒有絲毫受到影響。

  「朝堂上幾個尹顯門生,正在預謀再次彈劾王爺。」尹顯餘黨仍不死心,想要替他報仇。

  「知道了。」

  「陛下要我傳話,請王爺在府中閉門思過幾日,其他的事無需多慮。」皇上對王爺萬分寵信,再難的事,都會出手替他解決的。畢竟四年多前,兩人並肩殺入皇城,誅殺韋皇后,奪回李氏天下,得勢之後,皇上又聽從王爺的建議,先拱太上皇登基,以收服三代老臣。

  按照王爺的辦法,他登基之路順順利利。

  「嗯。」他的青袍隨風翻捲,孤霜被拽著,不得不小跑著跟上,朝堂上的事,她聽得一清二楚,甚至開始擔心。

  「青州封地發來書信,老王妃已經起程來京城。王爺,小的告退。」益壽停住步子,躬身送兩人遠去。

  老王妃要來?孤霜呆了半晌。

  終於回到興慶殿的花廳,淳于千海對著所有的下人命令,「把門窗全給本王關上,不許打擾。」

  咱咱咱,三扇雕門和雕窗全被關上,下人也都陸陸續續地退下。

  屋裡只剩下他們兩人。

  咬著牙,淳于千海將掙扎的孤霜壓入懷裡,那力道幾乎是想把她揉進骨子裡。

  今日阿塞力的出現,擊潰他所有的忍耐。

  他要她,她只能是他的。

  「放……開。」她奮力扭動。不能在這具胸懷裡停留,不能去傾聽他狂亂的心跳,她會投降,她會屈服,她會重蹈覆轍,將這些年的忍耐變成徒勞。

  「孤霜,我知道你對我情深意重。你忍住腳痛為我求藥,半夜為我焚燒解藥。這些我都知道。為什麼你不肯承認對我的感情。」

  他再次對上她的眼睛。

  「我有多想尋回遺失的記憶?這四年來,我像丟了三魂七魄。但我清楚那些記憶讓你不快,讓你難受,我能感受到,所以我閉口不提。」鬆開擁抱,他拉她來到案前,打開一個錦盒,裡頭是用剩的泣血草。

  「如果你不要我想起來,我就不去想。」他錦盒掃到地上,一雙烏皮靴將散落的泣血草踩成碎屑。「你不想要我用泣血草,我就不用。」

  她不是不愛他,她的心仍為他悸動,他為她所做的一切,怎使她不動搖?

  前面是他的愛他的情,後面是淳于一族和老王妃的威脅,她該怎麼辦?

  「孤霜,我能為你做任何事。一個能為你赴湯蹈火的男人難道還不值得你留下嗎?」

  纖細的指緩緩地伸到她的眼角,那裡一片濕潤。

  「孤霜不是無情的人,我也傾心於王爺,王爺的深情也讓我動容。我可以為你不顧名節,可以為你赴湯蹈火……我能為你停留到你娶王妃的那一天。如果你真的愛孤霜,請你答應我,娶王妃,誕下子嗣好嗎?」她要用盡全力彌補傷痛,她要他娶王妃,她要他有子嗣,她要他好好活下去,她要在這裡陪著他娶到今生的伴侶,將這段時日變成他們今生最後也是最美的記憶。這樣,下輩子,她才不會活在後悔之中。

  「我答應你,我會有王妃,也會有子嗣。你留下來。」對著她的眼睛,他很認真的承諾。

  孤霜以為他答應了,欣慰地苦笑,「那好,不過還請王爺再答應我一件事,孤霜生性善妒,不想看到有任何女人佔去心愛之人,一時一刻都不行。所以當你娶了王妃,你要讓我離開興慶宮,從此再也不要找我。」

  上天只給了這麼一段時間給她,她就要好好把握,用盡今生所有愛他。

  他黯下眸子,追逐著她的唇,吻去她的話和抗拒。

  「你……要答應我……放開手……適時放開我。」他吞掉她的話。兩手急切解開兩人的衣衫,貪嗅她身上的幽香。

  是這個味道,是那個夢裡才有的味道。他的眼睛又紅了。為了追逐這片香氣,他煎熬了好久,執著了好久。

  與她貼合,他的心才不會疼痛和空洞。

  強烈的歸屬感,帶來巨大的狂喜。

  抵擋不了他的熱情,她隨他一起沉淪在床榻之間,與他纏綿。心底有道聲音,一直不停地催她快離開,可她一點也不想走,只想好好地擁抱他。

  長長烏髮潑散如墨,她閉著眼,緊緊抱住用力律動的男人,每一回攀至高峰,腦中就炸開眩惑的白光。

  他們最終不會相守到老,所以,只有讓這一刻更燦爛、更迷人,才不枉分離。

  「王爺,你要答應我……放我走。」她喘息著在他耳邊低訴。




第八章

  大清早,孤霜梳洗完畢,離開興慶殿,正往外走,耳邊傳來角落三個女婢的竊竊私語。

  「老王妃要來了,蓮夫人吩咐把西閣清出來。」

  「嗯,今日已經聽說了。」

  「蓮夫人還交代……」

  她埋首步向大門,只覺眼前一道暗影罩下,她抬起頭,連忙退了兩步,在樹蔭下,藏著一道如厲鬼的身影。

  「孤霜,上次你還沒有得到教訓嗎?」那人的聲音粗噶。

  又是這個人。孤霜倒抽一口冷氣,上次被突然劃破掌心,這次她不敢大意,緊緊地盯著那道身影。

  「老王妃讓我來告訴你,你不怕死並不代表你鋪裡的夥計不怕死。小心了。」

  那道身影一閃而逝。

  老王妃的影像進入孤霜的腦海,勾起過往的回憶……

  無恥!用千海的內疚霸佔他,令淳于氏斷子絕孫。你這個惡毒的女人,當初就不該讓你在千海身邊。

  一記狠烈的耳刮子跟著襲來。

  孤霜哆嗦了下。那個巴掌帶來的痛楚和驚愕,四年來從未消失過。記憶裡淳于氏族人個個面目猙獰地向她撲來,逼她離開千海。

  她曾經面臨著抉擇,是留下,還是逃離?

  她想他幸福,想他有子嗣,又不想看到他有別的女人。而他,只願守著她,不願再娶別的女人來傷她的心。她絕對,他也同樣絕對。但是,這樣的唯一專注,讓儀王府陷入無子嗣繼承爵位的局面。

  她陷入兩難,除了一走了之,她真的沒有別的辦法。

  冷風襲來,她回過神,眨了眨眼。她答應要好好陪他一些時日,直至他娶到王妃,老王妃的逼迫,令她不得不提早結束掉這段可以銘記一輩子的美好,甚至得從消極的等他娶王妃轉為替他作媒,逼他放手。

  出了興慶宮,她直奔官署而去。

  「你怎麼在這裡?」三位官媒一入官署就瞧見一身朱紅的孤霜。聽一旁的官僕說,他們才知道她等在這裡已經有好一會兒了。

  「王大人、李大人、張大人。」一見到他們,孤霜回過神來,揚起甜蜜笑容。

  三位官媒心裡暗叫不好,這女人又來生事了。

  老頭們互使眼色。這女人詭計多端,春天時才破壞了他們的一樁事,如今又來做什麼?

  「你不是天天守著儀王嗎?來此做什麼?」其中一位刻薄地嘲笑她。

  「哎喲,瞧王大人你說的什麼話,我是個媒婆,看著儀王久不娶妻,還不能多往興慶宮走動走動,體察體察他的心意?要是儀王看上哪家閨女,我這個媒婆才不會失職,讓儀王誤了終身啊。」

  一句話說得幾個官媒面色鐵青。她明明是在罵他們無能嘛。

  「你到底到這裡來幹麼?沒什麼事,就快滾。」

  「我沒什麼急事,還想跟三位大人多聊聊呢。」

  「你……」

  「李大人,上回你替孫家和工部尚書李大人家說媒,沒能成功,孤霜一直為你擔心呢。」

  「哼。」這件事明明是她從中作梗,收買算命先生說兩人八字犯沖。

  「為了這事,孤霜真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我看尚書家小姐,她性情溫和,知書達禮,又出身於書香門弟,你們說,將她配給儀王如何?」他放不開她,她也逐漸動搖。然而,美夢終是要破碎的,老王妃快到長安了,她也該離開了。

  三位官媒懵了。

  「有那麼容易就好了,儀王根本沒有娶妻之心,我們三人送上多少官家千金的畫像,最後被他通通原封不動地退回來,皇上也明裡暗裡,數次提起此事,儀王根本充耳不聞。」

  「哈哈哈,那就要看看誰有本事了!」埋沒心底的悲愴,孤霜得意揚揚地道。

  官媒聽了她的話,盤算了一番。她是個很有頭腦的媒婆,跟儀王又是得近,甚至傳出兩人暗通款曲的謠言。由她來勸諫儀王,說不定真的可行。

  「孤霜,大家都是同行、別客氣,請坐請坐。」他們很快轉變了態度。

  「多謝大人。」她笑嘻嘻地入坐,「大人們對孤霜有所成見,這次,我會讓大人們有所收穫。」

  「你要怎麼做?」

  「有些事孤霜辦不了,只有德高望重的三位才能做。儀王要是點頭娶妻,銀子我拿,這好名聲歸三位大人。」天下沒有比為心愛的男人選妻更難過的事,但她還是做了,為了老王妃的威脅,更為了不耽誤心愛的人。

  「好,就這麼說定了。」

  她凝著笑,和盤托出自己的計畫,鼻子酸了,心痛得一場糊塗。

  「你怎麼哭了?」

  哭了嗎?她掛著笑意,摸上濕冷的面頰。說話間,眼淚竟不爭氣地掉下。

  「沒事沒事,只是想到能賺好多錢,喜極而泣,喜極而泣。想到大人們能在長安揚名立萬,萬千欣喜,萬千欣喜。」

  此時煎熬,只有她自己知道。



  「王爺。」她推推壓在裸肩上的頭顱。

  「嗯?」他賴在她頸間,留下串串吻痕。

  「我想出城去尼姑庵走……」他的親暱,打亂了她要說的話,「王爺。」她羞赧地拉緊中衣,從床褥間直起身子。

  「別走。」堅實的臂彎環住她柔軟的柳腰,他抬起猶帶情欲的眼睛看她,「昨日一天都在宮裡,我好想你。」隔著衣料,吻著她的腰際。

  「已經快晌午了,我真的得去尼姑庵走一趟。」再不快點,就要錯過她跟三位官媒約定的時間了。本來她不願與他這樣的,但每次都被他迷惑,暈陶陶的就臣服在他的懷裡,等早上起來,她才大叫不好,又中了他的道。唉!

  「為什麼?」

  「我從尹顯手中救出來的女子,一直都留在那裡,我有好久沒去瞧她了,她可是我的好姐妹呢。」天氣轉涼,爬出繡衾,離開他的溫暖,她哆嗦了下。

  「我陪你一起去。」他不放過任何可以跟她在一起的機會,他總覺得她會在下一刻平空消失。

  他會再次在記憶裡遺失她嗎?那此時的情深,是不是就化為烏有?

  不安的心情日漸濃烈。她雖然愛上他,卻不肯長伴他身邊。他患得患失,益發小心翼翼,益發愛得猛烈。

  「好,我來替你梳洗。」她笑著上前,替他穿長,「王爺,用過早膳我們就出門。」

  巳時三刻,他同她登上馬車。孤霜提議,只是隨便走走,不想讓旁人打擾,所以除了車夫,他們沒有帶任何一個隨從。

  飛馳的馬車剛出城就急急地停下,車轍在官道上劃出深深的痕跡,車上的兩人差點飛出去。

  在千鈞一髮的時刻,他用身體護住嬌弱的她,免去磕磕碰碰的疼痛。

  「對不起對不起,我家馬夫莽撞,擋了你們的路,實在對不起。」馬車外,除了馬夫的抱怨,還有一道嬌滴滴的聲音。

  孤霜連忙挑簾下車。

  「這位姐姐,你還好吧,是我們不好,驚嚇了你家馬兒。」一位十七、八歲的官家千金,端莊大方,語帶歉意地連連福身。

  「姑娘不用內疚,我們很好。」她故意沒有放下簾子,讓豐神俊秀的儀王看見這位少女。

  寬敞的車廂內,淳于千海俊雅的坐著,客氣地對少女微微頷首。

  少女兩頰頓時飛出紅霞,益發嬌羞。

  與對方說了幾句話後,孤霜回到馬車上,繼續前往尼姑庵。撞車這出戲,是她跟三位官媒想出的點子,既然他拒絕看畫像,一聽說要來見儀王,莫不歡欣雀躍,點頭答應。

  來到尼姑庵,孤霜送了雁兒許多漂亮的衣衫,又跟雁兒和住持師丈聊了幾句。

  雁兒在此,過得相當不錯,還在師太們的幫助下,學會了讀書認字。

  孤霜好開心,答應雁兒,一定為她找個好歸宿,讓她能平平順順地過完下半輩子。

  出了禪房,孤霜眉開眼笑的來到正殿。若有所思的淳于千海,望著佛像一言不發。靜煙繚繞,屋外有尼姑喃喃的誦經聲。

  「王爺,雁兒在這裡過得很好呢。真是菩薩保佑。」她點燃手上的香,深深給座上觀音一拜。

  「春如許,柳絮如煙,桃紅讓人醉。」婉轉的歌喉在悠悠響起,琴聲也十分的悅耳動聽。

  淳于千海突地一怔,抬頭看看雲層很厚似要下雨的天空,寒風吹著寺外布幡。

  這種天氣誰會有興致高歌?

  「有人在唱曲兒。王爺跟我去瞧瞧吧。」她拉著他便走。

  烏皮靴隨著她前行,但目光卻是越來越冷了。他看著袖上的白淨小手,心如刀割。他下足了工夫,她還是一步一步將他往外推。

  「王爺,你瞧,那位女子好清秀可人呢。」庵外的小亭裡,有四、五個打扮得體的姑娘。她們個個儀態萬千,文雅有禮。

  他們看小姐們,小姐們也往這邊看。

  「你看,那個姑娘貴氣又和善。」孤霜偷瞄四周,看見那三個官媒躲在角落給她使眼色。「王爺,看樣子她們都是名門千金,進退得宜,知書達禮,將來即使到了宮中,也不會丟了你的面子。」

  現在卯足勁為他說親,只想他能趕快放棄她,她沒有勇氣與拿他人性命威脅她的老王妃對抗,更沒有力氣再跟自己的心拔河。

  一抹自嘲的笑出現在淳于千海的臉上。他的目光始終都在孤霜的臉上,很冷。

  突然,孤霜覺得臉上一冷。不會吧?她又不自覺的流淚?當發現是天空滴落的雨點,她大大地鬆了口氣。

  「回去吧。」他疲憊的轉身。

  「王爺,不如再多……」修長的指狠狠地扣著她的腕,將她拉上馬車。

  馬車裡,他流露出的悲傷,如同刺入眼睛的利刃。

  他們沒有說話,他一遍一遍用失神的眼神的淩遲著她。

  「你答應我,你會娶妻,你會有子嗣。」孤霜同樣冷著臉提醒他。

  「我會有王妃,這是我的有的放矢。而這個王妃之位在我心裡。永遠都是你的。」

  瞬間像被抽乾勇氣,她一句話也不能反駁。

  隨後,比爭吵更難熬的沉默,充斥在兩人之間。彼此都耗盡心力,都怕再說一句,會引來淚水和決裂。

  他怨她、怪她,不再與她說話。

  三日之後,沉默的凌遲終止。

  「王爺,這是工部尚書千金的畫像,這是鎮國公孫女的畫像,這是左金吾衛之妹的畫像。她們幾位都是有口皆碑的賢淑姑娘,王爺前幾日已在城外見過她們,請王爺選一位吧,王妃之位一直空懸著,皇上十分擔憂啊,數次托高公公來催促卑職為你說一門親事。老王妃年事已高,你……」官媒跪在興慶宮殿前,口沫橫飛。

  另兩位官媒一同跪在地上。

  「都拿走。」

  「王爺,這些工部尚書、鎮國公、左金吾衛寫來的婚書。只要你願意,收下任何一封,還是全收下,幾位姑娘都願意一同嫁入儀王府,我們將為王爺籌備一個空間盛大的婚禮。」

  「真是辛苦你們了!來人啊,把這三個混蛋給我打出去。」他的臉上已黑成一片。

  「王爺,本朝還沒有王爺年過三十,尚未娶妻的先例。」官媒冒著冷汗說道。

  「啊,別打別打,王爺,卑職知錯了。」官媒被湧上來的侍衛打得哀哀叫。

  只見一抹朱紅閃過,官媒手上的婚書被人抄走。

  「王爺,請你收下婚書。」孤霜高舉婚書,雙膝跪在冷冷的青石上。

  狂風大作,烏雲密佈,隱隱有閃電劃過。

  「起來!」他低沉地喝道。

  「請王爺收下婚書。」她絲毫不讓。

  他要她,而她,要親手將他推給別的女人。

  血淋淋,帶著創痛的抗爭。

  他不明白,為什麼她要這樣逼他?

  她心痛自己不得不傷他。

  雙方都不想妥協。

  一切彷彿都停住。

  她跪在地上,螓首低垂。

  他衣著單薄,靜靜地站在寒風中。

  「老王妃到。」院裡有人通報。

  身披貂皮大氅的老王妃在眾婢的簇擁下,緩步來到興慶宮前,沉穩地看了看早已面色難看的兒子。

  「阿蓮,出什麼事了?」老王妃問道。

  小步移到她身側,蓮夫人微微躬身,將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千海,收下婚書,別辜負了這位媒婆和官媒的心意。」她嚴肅地說,目光在孤霜的身上流轉。有審視、有猜疑、有冷酷。

  「王爺,收下婚書。」孤霜再說了一遍。

  「蓮姨,將我娘請入內。」淳于千海的視線始終沒從孤霜的身上轉開。

  聞言,老王妃沉下臉。她這個兒子,只要一碰到這個女人,就變得異常盲目,任何事、任何人都不在他的腦子裡。

  「老王妃,外頭太冷,還是入屋暖暖的好。」蓮夫人攙過老王妃,領她往內而去。

  殿前,兩人仍無聲的對立。

  寒風越吹越烈,淅瀝嘩啦,雨滴從沿灰的去裡墜下。

  濕透的衣衫,被風一吹根本無法禦寒,刺骨的冷意,凍紫的兩人的嘴唇。

  「起來。」

  「請王爺收下婚書。」凍僵的她沒有一絲動搖。

  淒風苦雨,一陣悶人的沉默。

  「她們個個都是王妃的不二人選。見過王爺後,都對您傾心,王爺還在猶豫什麼?」

  雨水慢慢變成雪片,地上多了一層淡淡的白色。

  他吐氣成霜,咬著牙道:「我不會接受。起來。」

  高舉的手臂和紅紅的婚書上,沾上晶瑩的雪花。

  「你不接受,我不會起來。」他不能再放逐自己,他需要走上屬於一個王爺該走的路,而不是為她停留在原地。

  「好!那我就在這裡等,等到你站起來為止。」

  「王爺,請保重!」

  「王爺!身體要緊。」

  下人們都屈著膝,圍著兩人跪了一圈。

  此時,就算是天崩地裂,兩人也不會放棄各自的堅持。

  跳躍、飛旋的雪花在天地間紛紛揚揚。一個時辰後,天與地的界線被一種顏色吞沒。

  龍湖之上一片濛濛霧氣,遠處佛寺的鐘聲在整個長安的上空回蕩。

  他們誰也不想向對方妥協。

  放開手,他將永遠失去她。雪地裡靜跪的身影讓他一陣心痛。沒有她,他的心似浮萍,無根,隨風起落飄動,苦苦尋找著曾經停靠過的水岸,也似這雪花,毫無重力地墜入大地,埋入泥上。她猛然撞進他的生命,改變了許多事。他不再執著於記憶,不願再一個人獨處。他的心再不似浮萍,而是溫暖卻多傷的種子,在疼痛中請求她的照拂。

  放開她,他又將被打回原形。

  她給了他很多拒絕、很多傷害,這一生,他從未如此低聲下氣地去求一個女人留下。

  寒冷的天氣,彷彿凍住他的血脈,令他通體冰冷。

  她越是抗拒,越是想逃,他就越是無法放手。她是他的荊棘之花,抱住她會很痛,卻痛得酣暢,不甘罷手。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雪在轉大,他髮已白,她的臉覆蓋冰雪。他們好似在這裡對抗了一生一世,從天地洪荒時代起,就這樣對持。

  對立中又有著無限情深。

  天色逐漸暗沉下來。

  強大的愛意超出體能的範圍,支撐著她小小的,已沒有知覺的身體。

  朝朝暮暮,是愛,執子之手,是愛,舉案齊眉,是愛。而此時,讓心愛的人回歸本該平順的人生,更是愛。

  她怎會拉著他一起下地獄?

  她愛他啊,這才比任何時候都激烈。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開口了。

  「你真的要我娶她們?」聲音沙啞蒼涼。

  隔了半晌,孤霜顫抖地道:「是。」

  帶著異常平靜地走到她面前,淳于千海取過婚書,長長的指頭在婚書上敲打。

  一下一下都令在場的人毛骨悚然。

  「你還真是盡忠職守的媒婆。哈哈……」拿著婚書,他繞過她,迎著風雪,走向大門,「來人,備車,我要進宮。既然有喜事要辦,怎能不去宮裡報報喜。」

  侍衛、東藍、益壽在雪上快速移動,追隨儀王的身影都出了興廣宮。

  他拿走了婚書,他接受了!孤霜跪坐在雪地上,積雪的地面到處都是雜亂的腳印,一片狼籍,如同她的心。

  「這場婚事,你能拿多少錢?這麼拼命?」三個官媒撫著吃痛的屁股走過她身邊,丟下這句話。

  她沉默不語。

  三個官媒走後,孤霜用足最後的力氣從地上爬起來,回過頭,看見興慶殿的屋簷下,站著老王妃和蓮夫人。

  隔空相望,警告、慍怒的眼神,她不會錯認。

  是時候離開長安,離開他了。他即將娶回一位王妃,也許是工部尚書的千金,也許是鎮國公的孫女,也有可能是左金吾衛的妹妹。甚至是她們三個一起迎進門,他的身邊太過擁擠,已經不再需要她了。

  她沒有辦法,親眼看他娶別人,那比淩遲她的肉體更痛苦。

  如同當初的約定,她可以離開了。

  透過雪霧,她看了看這座宮殿,快速梭巡,每一處,她都不放過。她要用力記得,所有在這裡與他共度的時光。

  飛奔著,她很快來到長安大街上。

  繁華的長安,即將被她撇下,興慶宮也將從她身後消失。

  下雪天真好,孤霜不由得酸楚的想,淚流出來會被凍成霜,路人將以為那是雪,沒有人注意那是淚。

  兩隻眼睛在雪地裡顯得格外血紅。

  拖著朱紅長裙,她一步一步走向西市的關家藥鋪,快到門前,她躲進旁邊的茶鋪。等了半個時辰,一個灰衣小廝撐著傘往藥鋪走去。

  「笑兒。」她叫道。

  「孤霜!」撐著油紙傘的君莫笑連忙抬頭,「你怎麼了?」手一鬆,油紙傘飄到了雪地上,他心急地上前牽住好友沒有溫度的手。

  「我很好啊。」熱淚湧出眼眶。

  「你不好,你很不好。」君莫笑焦灼地拉她進茶鋪的簾後。

  「大嬸,能多給我們一個炭爐嗎?」他向茶鋪老闆說道。

  「就來就來,哎呀,這位小媳婦怎麼了?」孤霜的樣子嚇了老闆一跳。她雙眼紅得教人不忍卒睹,雙頰凍得又紅又紫,滿頭是濕漉漉的半融冰雪。

  好心的老闆搬來好幾個爐子,陣陣暖意包圍著孤霜。

  一雙冰涼的手緊緊握住君莫笑的。

  「他對你不好?」他的瞳裡是陰狠光芒。

  孤霜咬著唇,一直搖頭。

  他是這個世上,最瞭解孤霜經歷的人。此時,常在孤霜面前裝弱小的君莫笑,恢復他的本性,他義氣地守著她,幫她抹淚。

  「孤霜姐姐,讓我也抹去你的記憶吧,你就不會再想他,再痛苦了。」耗費靈力,即使被打回原形,他也義無反顧。

  她哽咽著搖頭,「不,要是我也忘了,還有誰記得我們的過去?還有誰?還有誰能保存這一份愛?只要我還記得,那份愛就永遠都在。」她捨不得啊,那是她唯一的擁有。

  君莫笑歎息連連。

  「我要離開長安,可又不能帶你同行,笑兒。」她哭到泣不成聲。以前還有笑兒陪著她,可現在他受風長瀾牽制,她根本無力救他。天大地大,她孤身一人,她沒有爹娘,沒有可以遮風蔽雨的家,只有她自己走。

  「我跟你一起走。」

  「不行不行,你的解藥怎麼辦?風長瀾不會放過你的。」

  「孤霜……」

  「笑兒,我再也不見他了,再也不見了。我會先去咸陽城找悠仁,散散心,再決定以後怎麼辦。」風長瀾派她去插手悠仁的事時,她與悠仁也結下姐妹情誼。

  「樓定業他……」悠仁的夫君可是個大惡人,他不放心啊。

  「沒事的,有悠仁在,一切都沒事。」

  「你等等。」君莫笑跑了出去,很快又回到她身邊。他手上抓了很多黃紙。咬破指頭,他一口氣寫了三張符紙,塞到她的右手裡,「可以免你路途之苦。燒掉一張,就能去你想去的地方。」說完,他拉過她的左手,擠出更多的狐血在她的手心寫了一串符咒,那符咒閃過一輪金光後,慢慢消失。

  「笑兒!」孤霜驚恐地叫著。

  君莫笑此時整張臉染上黑氣,破損的手指流血不止。

  「我沒事,休養幾天元氣就可以恢復了,這個是給你防身用的,我不在你的身邊,若是有別人欺負你怎麼辦?」他閉眼吐息,再深深吸氣。靈力耗損太多,傷身啊。

  跟君莫笑在茶鋪坐到天黑,兩人終是不得不分別。

  「你放心,不論在哪裡,我都會記得給你建狐仙廟,等你擺脫風長瀾,就可以來找我。」

  「不用太勉強自己,我無所謂的,孤霜姐姐。」他對她揮了揮手,「我會時常去看你,我來去方便。」

  「嗯,笑兒,我先走了。」

  君莫笑點點頭,欲言又止。

  紅通通的燈籠下,他們在風雪中別離。




第九章

  大雪足足下了兩天,第三天清晨,陽光終於穿透厚厚的雲層投向大地。

  揉揉酸澀的眼睛,自宮中回轉的淳于千海被人攙下華轎。

  足才踏地,一陣寒風襲來,一位身著樸素灰襖的男子忽地出現在侍衛的身邊。

  「王爺。」他微微啟唇,倨傲地叫住儀王。

  「大膽刁民,見了王爺為何不跪?」侍衛橫眉怒喝,其實心下駭然。此人悄無聲息地出現,他們竟無一人察覺到,不過他們畢竟是訓練有素的侍衛,再驚愕,面上仍是一派的鎮靜。

  益壽一見他,連忙向儀王耳語了幾句。

  淳于千海了然地點點頭。「你就是風長瀾。」這個人很冷,冷淡是他對他的第一印象。

  「正是在下。」冷眼微抬,異於常人的銀髮在風中如同飄揚的雪沙。

  「請入內說話。」無事不登三寶殿,他很好奇這個長安第一大藥商找上門所為何事。

  強打起精神,他領著風長瀾來到百花樓內。

  「請用茶。」他吩咐人送上暖茶。等茶水送上,他遣走下人。

  「風某是來為王爺完成一件很重要的事。」

  長指敲著瓷杯,淳于千海緩緩抬眼,「本王有什麼重要的事需要勞煩閣下出手嗎?」他不動聲色的問。

  「有,王爺你的記憶。」

  敲打的指停止了動作,淳于千海瞇起眼,「你有這個能耐?」

  「王爺,凡人怎會無故失去重要的記憶?而且是,只忘記某個特別的人?」他絕非信口開河,所說的狀況與儀王的情形相符。

  「說說你的見解。」沒有太過熱切的追問,他態度顯得無所謂。

  風長瀾輕笑一聲,開始有些欣賞起這位王爺。不疾不徐,除了孤霜這個弱點,可以說滴水不漏。

  「擁有千年修行的狐狸,製作出一道符咒,與一個人的髮絲同燒成灰,給人服下,即刻抹去記憶。在下不才,正好養了這樣一隻狐狸,也知他曾做過的好事。」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越聽,他心頭越清楚,此事與他有很大關係。

  「他是孤霜的好友,所以仗義出手。這還叫狐狸嗎?真是讓人喟歎啊。」

  「如何解這道符咒?」也許恢復以前的記憶,他就能明白孤霜決絕的原因。

  「在下今日,就是來替你解開這道符咒。」銀髮在屋中光耀如錦緞。

  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遷風長瀾,「為什麼幫我?」

  一道難言的憤怒和倦意籠罩灰襖人。

  「此舉並非是想幫你,實為報復孤霜之不義。我想王爺也清楚,孤霜有多害怕你找回那段被塵封的記憶。」

  「她對你做了什麼?」

  「她教唆在下妻子逃家,讓在下痛心泣血。」他的心好難過,恨孤霜至極。自從來到長安,他從未跟心愛的女人分開過,如今不但要夜夜孤眠,還得追著哄小白開心……偏偏他好像很不擅長哄妻這種事。

  要不是自己仍在掙扎的邊緣,淳于千海覺得自己一定會笑出來。孤霜啊,這朵荊棘之花,熱烈、奔放又愛橫衝直撞。

  「聽起來很像孤霜的傑作。」他無力地搖頭。

  「王爺,在下要動手了。」

  「請。」他挺直身,閉上坐好。一個愛妻至深的男人,絕對不會讓自己輕易出岔,牽連到心愛之人。這個道理他懂,他也懂。他可以信任這個銀髮男子。

  「王爺,請好好想想孤霜的臉。我要開始了。」風長瀾冷幽的聲音夾帶著徐徐風聲,頓時給人一種身在曠野中的感覺。

  黑暗之中,他竟不知置身何處,也許是在天宇的盡頭,也許是在黃泉的邊界,除了風長瀾的氣息,一切都變得虛無。

  心驟然疼痛起來,隨著跳動的痛意,淳于千海失去知覺。

  慢慢地,在黑暗裡有了聲音。

  失去的記憶回籠,前塵往事,清晰如昨。

  他們在紫藤花下相遇,他從信陽王府將她這顆星子偷出來,歷時三年之久的拉鋸,在他一無所有時,她毅然陪他前往昭陵,他奪回大權,卻讓深愛的女人不幸小產。一切的一切都已明朗,他知道她為什麼逃避,她不是不愛他,而是她不能為他產下子嗣,又不願見他娶別的女人。他們的難題,她卻一個人承擔。這個女人好傻。

  一絲腥甜竄入喉中。

  「王爺,醒來。」遙遠卻又很近的男聲喚他,「快,醒來,別沉溺其中。」

  眼睛猛然大睜,淳于千海清醒過來,一口血噴濺而出。

  「前因後果,不用我再細說了吧。」風長瀾拭去額上細汗,氣喘地道。

  自愛恨癡纏中清醒過來,他握緊了雙拳。

  「王爺,這個你收好。孤霜跟那隻狐狸交情匪淺,她若要是動用符咒逃走,你可以用此物鎮住她。」風長瀾拿出一串桃木珠鏈,交到他的掌心上。

  緊握桃木珠鏈,淳于千海霍然而起,忘了風長瀾的存在。他要去找那個口口聲聲說愛他,與他共患難,又互許白頭之誓,卻狠心封存他記憶的女人。

  「我想,在長安你是找不到她了。」風長瀾從容不迫地跟在他身後道。

  「什麼?」淳于千海反身,緊握的雙手垂落在身體兩側。該死!他該知道那個女人有多想逃離他身邊!

  「她去了咸陽樓府。」風長瀾相當好心地提醒。

  淳于千海無力地笑看他一眼,「你真的很恨孤霜。」

  「祝王爺咸陽一行順利。告辭。」他要回去追妻了。

  「也祝你早日得到夫人的原諒。」

  兩個男人,初次相見,卻惺惺相惜。

  愛妻!好難,不折腰不行啊。



  當日,淳于千海領了百位部眾,前往陸上商道之主樓定業在咸陽城內的府邸。

  這位樓定業,可謂惡名昭彰,把持著陸上商道,在黑白兩道上呼風喚雨,甚至連「西域都護府」、「安西都護府」這樣的宮衙都得看他的臉色行事。

  這樣的男人,不是一個好對付的角色。

  果然,在咸陽城內,眼見就要抓到孤霜,半路卻殺出她的好友諸葛悠仁,她跟她的惡霸夫君拖延時間,孤霜再次從他眼皮下溜掉。

  千里迢迢撲了一個空。

  他不禁握拳咬牙。當年他來不及趕回去救雨兒,才連累她代他受過,他憐她、惜她,哪怕終生無子也不願背叛她,為什麼她就是不懂,這一生沒有她,他也不再是一個完整的人。

  上窮碧落下黃泉,他是不會再放開她的。

  又到一年花開時。河東西岸的一座小鎮裡,樸實而寧靜,身罩朱紅色襦裙的美貌婦人,到一家餅店,買了幾個燒餅。

  抱著燒餅,她看看手裡的碎銀,這是她僅剩的盤纏,從這裡繞道到臨安,可能會不夠。

  「唉,這鎮上哪裡能替人說媒呢?也好賺點銀子跑路啊。」自言自語著,她輕提裙角,走回自己租下的一個小院。

  推門入院,她覺得背脊有些毛毛的。

  偏頭,左右看了看,並無什麼異樣。

  舒了口氣,她邁步進屋,近來真有點疑神疑鬼。

  院中的陽光和殘雪十分耀眼,讓她入屋後,好半晌才能看清楚眼前景象。

  「雨兒,住在這種地方很開心嗎?」

  她大大地後退了一步。他怎麼會……

  穿淡色圓領服的淳于千海,長指托著木桌上的茶杯,氣定神閒的看著她。

  聽他喊出「雨兒」,孤霜大叫不好。他似乎……想起來什麼了?難道又用了泣血草?

  呆愣只維持很短的時間,她扔下燒餅,迅速往外退。

  「你哪裡都別想去。」他不知何時已來到她身邊,重生地關上房門,拉過她的肩膀,死死把她按在門板上。

  「你竟敢找一隻妖怪來抹去我的記憶。」

  一束陽光從屋頂上的破瓦處斜射下來,正落在淳于千海的身上,令他的消瘦、疲憊清晰可見。

  「你瘦了。」孤霜欲哭,冷冷的小手撫上他的臉頰。

  四個月來,他茶不思飯不想,馬不停蹄的尋找她,期間數次病倒。

  「為了找你,我差點死在路上。」

  孤霜倒抽一口氣,淚盈於睫。這不是她的本意,不是。

  「如此為難,你為何不放手?」

  「你我那麼多過去、那麼多誓約,說放能就能放?我不像你,那麼冷血無情。告訴我,為什麼要封存我的記憶?」他面目掙擰,吐息混亂。

  她目光落到別處,木然地道:「你都想起一切,還用我給你答案嗎?」

  「我要你說出來。」

  「我無法生子,也無法看著你跟別的女人產子,我必須離開。」

  「那你有沒有想過,我許下的誓言,你有沒有想過,抹去記憶的我會如何?為什麼兩個人的苦,你要一個人扛著?我是個男人,你將我置於何處?」

  她垂頭默然。

  「我知道你不能再為我生下子嗣,我知道你無法跟別的女人分享我。所以我才跟你說,我不要子嗣,淳于家以後會如何,我不想管,撇開王爺的身份,我只是個男人,想自私這一回,為你徹底自私一回,你為什麼要逼我?你知道我有多愛你嗎?」

  「就因為你愛我,動手抹去你的記憶之前,我痛苦無助,每次想到要與你分開,獨自過活,都幾乎崩潰,可我不能讓你自私啊!我的爺兒、我的千海,你是淳于家的大家長,你的子嗣關係著爵位、封地、俸祿。我怎能讓你背上千古駡名?我愛你,我比天下任何人都愛你,才會狠下手斷了這份情。若非愛你,若非想你幸福,我何須吃那麼多苦?」

  「離開你之後,我天天以淚洗面,如果不是笑兒出去找吃的,我會活活餓死,你知道嗎?因為我根本沒有辦法忘記你。」

  「那就回來我身邊!」他雙目標赤紅,死死地鎖著她。

  「呵,不成的。在興慶宮裡與你重逢,就那一眼,讓我覺得我們好像又回到從前。你是那個深愛著雨兒的你,我是那個被你百般寵愛的雨兒。我多想倒在你懷裡跟你說這些年我受的委屈,多想你笑著對我說『小傻瓜』。可再一眨眼,你身邊所有人陌生的眼光都在提醒我,那是不可能的。我不能再回到你身邊,不能啊。」

  鬆開嵌住她雙肩的手,淳于千海閉目,穩定心緒。他到底該如何扭轉她的死腦筋?明明她就還愛著他。

  「千海,我已經發過毒誓,今生不再與你相認,你、放、手、吧!」

  「你明明還愛我,如果我放手?你將如何?」

  握緊他的手,她用盡所有力氣說:「我將小心仔細收藏著我們的過去、我們的愛、我們的誓言,讓它們陪著我面對人生未來的路,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我們的愛就還在,還仍然燦爛著。」

  她的小手摸上他髮際線處的傷痕,「我永遠都記得這道傷痕是怎麼來的,記得你教我的『宜言飲酒,與子偕老』。收藏這些愛,會好痛好痛,再痛,我也要留住這一切。今生我都會是你的。」她忍住淚勸著他。

  「如果沒有我,你將獨自一人走完這一生。我不能讓你不快樂,不能讓你這麼辛苦,我是你的男人。」他眉峰低垂,痛心地低語。被一個女人如此地愛著,他深深感動,可也滿身傷痕。

  「你把我從信陽王府救出來,也許就已注定是這樣的結局。」

  「我跋山涉水,風塵僕僕,我不想一個人回去。不想,一路上太冷、太孤單。記憶裡沒有你時,我就常覺得身邊該有一個人,更別提如今恢復記憶。」

  「那些婚書你已經接下,那些好姑娘還等著你。」

  「婚書我是接了,但我拿進宮,讓聖上收下。」那日他故意用話激她,其實他拿了婚書直接丟給皇上,宮裡三千粉黛也不嫌多,而他卻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

  「你!」又被他誆了。她還以為他終於妥協,為此五味雜陳好久。

  「言而無信的人,不是我,是你!你在龍湖邊說大友是你夫君,混帳,大友哥本來就是我。你不是說,你生是大友的人,死是大友的鬼嗎?我要你履行諾言。」

  「我會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我不會變的。」她咬唇。笑兒給她的符咒她都用完了,如今只剩在她手上留下的這個術法。

  思緒百轉間,她舉起左手晃動,然什麼也沒發生。笑兒的妖力又出了問題?孤霜心頭一愣,閃過淳于千海,拉開門就往外跑。

  「你哪裡都別想去,除了跟我回長安成親,沒有別的路可走。」長臂將她拉回來,再次壓在門板上。這次他沒有輕易放開她,而是狠狠地吻住她。

  四唇相貼,她猶想拒絕,卻很快迷失在這個逐漸深入的吻裡。不論經過多久,她都容易在他身上遺失自己的心。

  不可以啊,這樣下去,他們將走入死路。她心底一陣垂危的掙扎。

  「嫁給我,我們把去年未完成的婚禮補起來。乖乖成為我的王妃,讓我們共度餘生。」挑逗的唇輕輕點著她的唇心。

  「不……」

  「我不但要月月年年,死也要同你在一起。如果我是你今生最美的相遇,就別讓我成為最不捨的離別。你發了毒誓又如何?自私的我也不會有好下場,我們一起下地獄。有你陪伴的地獄,也不算太糟,雨兒,我不會再讓你凍成霜,你永遠都是我的雨兒。」他在她的唇上輕聲呢喃。

  她的心軟如雲絮,眼裡心裡,連嗅到的氣息都是他,好想就這樣留在他懷裡。

  「別再逃了,再逃,我就請風長瀾殺了君莫笑。」一絲寒光從堆滿柔情的眸子裡迸發出來。

  孤霜手指絞著他衣袖,瞪大眼睛,看著這個為她瘋狂的男人。

  她逃不掉了。

  「王爺,孤霜逃不了了,會乖乖跟你回去,但請你,可不可以派人將我喜鋪裡的夥計送到一個安全的地方。」緊緊抓住他的衣袖,她雙目含淚的哭求。

  「好!好!只要你肯回來就好。」眸底閃過一抹冷光,面上不動聲色的意識到她受人威脅,他忙點頭答應。該死!一旦讓他找出是誰在背後為難他的女人,他絕不輕饒。




第十章

  「你知不知道,如果你掉頭就走,我也會一個人在天的另一端,孤獨終老。」

  馬車入城,長安城裡黃燦燦的杏樹進入視線,他的手緊握著她的,一同看這繁華紅塵。

  微微低頭,孤霜一陣心酸。

  讓另一方開啟另一段姻緣都是不可能的。

  他們的姻緣從牽上的那一天起,便再無人可以介入,他們眼中只有彼此。

  「能陪我下去走走嗎?」繞了一大圈又回到長安,孤霜不無感慨。

  「好!依你。」攥著柔軟無骨的小手,他帶她下了馬車,緩步擠入人流如織的街道。

  「在這裡住了四年。」

  「為什麼選了長安?」

  「因為心裡想著,總有一天,你會從這裡經過,也許我能遠遠的看你一眼。」

  她低頭默笑。

  東風襲來,淳于千海捂著唇,咳了起來。

  貼近他的身畔,孤霜笑著為他攏緊大氅,「還好嗎?要不要先回興慶宮。」

  「不用。」溫柔的體貼讓他深深凝視她。

  她盈盈地笑著,滿心滿眼都是他的影子。

  還有何不滿足?沒有了,他們是彼此的另一半,找回便就圓滿。

  「常常,一個人的時候,走到這條街,一看見與你相似的背影,會流淚呢。」

  放眼來來往往的人,孤霜幽幽的說。

  執起她的柔荑放到唇邊,他親吻著手背,「你知道我在那裡。任何時候都在等待,雖然記憶沒了,等待還在。」

  兩人都苦澀地笑了。

  「回去興慶宮吧。」

  「是啊,該回去了,好好籌備我們的大婚。」

  隱約的恐懼在孤霜的身體裡竄過。她違誓,老王妃一定不會放過她的。可是,她還能再逃嗎?她走她留,其實結果都一樣。

  他仍不會娶妻,仍是一個人,仍為她駐足於原地。這是她當初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結果。

  即使他日她真死於非命,她也不會有怨。能守住他,給他多一天的溫暖,多一天的愛,是她最在乎的事,以彌補分離那段日子的和失落。

  重新回到馬車裡,用了不到一頓飯的時間,兩人攜手走進興慶宮。

  老王妃和蓮夫人已在主廳等待。

  「千海,西北如何?聽說你要回來,為娘特意從青州過來,在此等你好些天了。」老王妃慈藹的撫摸兒子深陷的兩頰,好不心痛。

  「一切都好,孩兒不孝,讓母親擔心了。」他撒了謊,說自己去了西北,其實他帶著部眾四處找人。

  「這是誰家夫人,這麼標緻。」發現了孤霜,老王妃笑了起來,熱情地牽起她的手。

  老太婆,你可演得真好。孤霜在心底感歎。

  未將孤霜接話,淳于千海搶先宣佈,「她即將是本王的王妃。娘。」

  「這是怎麼回事?」老王妃錯愕地退後三步。

  蓮夫人也跟著大吃一驚。

  「明日我會進宮,將本王欲娶妻一事稟明聖上。母親,儀王府要有喜事了。」

  緊握著身邊人的手,他終於可以得償所願。

  這個女人為什麼陰魂不散?老王妃的臉青白交替。

  「你真的要娶她?」她輕輕的問,手撐在蓮夫人的手臂上,緩緩地坐下。這個女人對她起過毒誓啊,竟然還有臉跑回來招惹千海。審視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垂首而立的孤霜。

  「是,孩兒心意已決。」孤霜用了妖法抹去所有人的記憶,他不想其他人猜忌她,所以將以往一筆帶過,「她本名素雨,四年前與孩兒有一段情,後來失散,所幸上蒼垂憐,讓我們再次相遇。她的髮髻,是為孩兒而挽,她始終都是我的人,請母親大人成全。」

  「你知道她的髮是為你而挽,可其他人誰知道呢?他們只會說,你強佔一個有夫之婦。千海,你是淳于氏的大家長,聖上器重你,在朝堂上受人尊敬,又有萬千封地,你該顧慮自己的顏面。」老王妃語重心長地勸道。

  「如果用淳于海所擁有的一切換取與雨兒白頭到老,我毫不猶豫。」

  「千海啊,婚事不急,你再好好想想。你也可以將她收在府裡,做個侍妾,不也可以朝夕相處嗎?王妃這個位置關係重大,你的王妃,不但要為你誕下世子,還得為我淳于家族撐起門面。以後宮中的酒宴,各府之間的應酬,你就讓這位市井媒婆去?」

  「嫁給我,就是我的王妃,走到哪裡,都有我淳于千海的照拂,誰敢看不起她?如果我一個王爺,給不了心愛女人富貴榮耀,做這個王有何意義?」

  一直默不作聲的蓮夫人從震驚中驚醒過來,聽到兩個主子毫不退讓的爭執、不由得有些擔憂。

  王爺固執,老王妃也不遑多論,此事恐怕不得善了。

  「你再好好想想,好好想想。」老王妃像瞬間老了好幾十歲,神情有些頹唐。

  「不用再想了,十日後就是大婚之日。」

  「好啊,那你們拜堂時就不用拜高堂,蓮夫人,命人備車,老身要回青州封地。」她勸不動兒子,賭氣地還擊。

  「孩兒拜送母親,成親之日,孩兒請太上皇來主婚。」他心意已決,再多阻礙都不能動搖他。

  垂著的腦袋慢慢地抬起,孤霜雙目含淚地看著那張溫柔俊臉。她何德何能讓他如此義無反顧……

  「好,算我多事。」老王妃一刻也不停留。臨去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那樣的眼神,孤霜不會錯辨。那是恨。

  除了在心底說著無數遍的抱歉外,這一次她無法再退讓。

  他們是要一同牽著手下地獄的夫妻,所以再難的時刻,也不能放開。

  他告訴她,即使她離開,他也不會娶別的女人。狠心地推開他,就不能實現讓他幸福的心願。如果離開是苦,如果相聚也是苦,不如相聚在一起,苦也一起吧。



  「奴家走守黃泉,渡過忘川,心裡念的都是我那小冤家。輪回數載,再次為人,遍尋我的他。他呀,投胎到富貴人家,又是一介翩翩少年郎,唯獨不記得奴家。奴家心許冤家啊,可只有湛湛青天記得奴家的癡,只有滾滾紅塵記得奴家的情。」

  戲園裡,臉上敷著濃粉的女伶,覺悟悲切地高聲哭道。

  「嗚嗚嗚,唱得太好了。」孤霜在下面大聲叫好。她旁邊貴氣的男人拿著帕子為她抹淚。

  「每次都哭得這麼慘,又非要鬧著來看。」淳于海莫可奈何地笑她。

  孤霜哭得鼻頭紅通通的,沒好氣地嘟著嘴,「是你自己要跟著來的,你還念我。」

  「我不跟著來,誰為你抹淚。」

  悲切的戲還在臺上進行著,悲傷的唱腔依舊揪心。

  撒嬌似地,她撇著嘴道:「以前能哭濕十塊帕子,現在就哭濕這一塊。」

  「那是因為,你這個小傻瓜終於找回你的小冤家。如今不但湛湛青天記得你的癡,滾滾紅塵記得你的情,你的小冤家也記得你的癡,你的情。你是一個真正的小傻瓜,為了心愛的人,讓自己受那麼多的苦。」

  「小冤家,你也是傻瓜,為了一點點想不起來的記憶,每天吃不下睡不著。」

  兩人突然相視而笑。

  周圍沉浸在悲傷中的看倌都投來抗議的眼神。擾亂情緒!

  孤霜吐吐舌頭,拉著淳于千海悄悄開溜。

  回到街上,夜已闌珊,風兒有點涼,兩人沿著街道慢慢地走,就像世上其他的平凡的夫妻一樣,執手靜看繁華。

  緊握的掌心裡,都是的對方的溫暖,心也跟著暖起來。

  「那家湯包店,是小白妹妹推薦過的,來,我帶你去嘗鮮。」

  她快樂地牽著他,混跡在市井各家小店裡,獻寶似地介紹。

  「還有,這家的甜點特別美味。」

  看她開心,他心都醉了,等這一天,像是等了一輩子。

  填飽肚子,她拍拍鼓鼓的肚皮,倒在他身上道:「走不動了,大友哥。」

  「大友哥背著你。」接住耍賴的小女人,他笑呵呵地摸摸她的臉。

  「大友哥,能不能讓我去看看笑兒?」她開始得寸進尺。

  「回興慶宮吧。」一提到君莫笑,他就黑臉。

  「風長瀾不見我,我想知道笑兒過得好不好。」撇嘴。也不知道那麼愛小白妹妹的男人,怎麼就丟下妻子不見了?難解啊難解。

  去看那隻千年狐狸?他的臉更黑了。

  不過,誰被人在腦袋裡動了手腳,追妻被人攔,誰會高興的?況且,雨兒離開他之後,一直跟那隻臭狐狸在一起,他氣死了,好嫉妒,嫉妒得心痛。

  「風長瀾不見了,大唐厲害的天師無數,要殺一隻狐妖,不算難。哦!對了,還有咸陽的那對惡霸夫妻,我帶兵前往,他們竟敢出兵阻攔,呵!他們膽子不小,想造反嗎?諸葛悠仁的秘密要我說出去?看在你的份上,我可以放她一馬。」識相的孤霜馬上閉嘴。連看看笑兒都不可以,他好討厭!悠仁的身份是朝廷欽犯,她是知道,那可是性命攸關的大事,她不敢亂來。

  「大友哥,你要氣就氣我吧。」

  「嗯?」

  「氣我好了。」

  「真的?」他眼眸帶邪的看她。

  「真的!罰了我,你就別再氣笑兒了,還要跟我一樣喜歡他,我們一起給笑兒修十座狐仙廟。」好劃算哦。

  就知道這個小滑頭不會那麼好對付。狐仙廟!下一世再說吧。

  扣住小掌,淳于千海黑著臉,拉著她朝興慶宮走,「回去吧,看看婚事準備得怎麼樣了。」

  「唉。」她得想想法子,讓他不再氣笑兒。

  幾日之後,轟動全城的大婚熱鬧登場。

  一直與儀王稱兄道弟的皇上,特別封孤霜為郡主,以信陽郡主的身份嫁入儀王府,以彌補當年儀王為了替他奪回皇權而無法保護妻子,令孤霜小產的遺憾。

  朝堂上百姓議論紛紛。

  好多人不明白,一個嫁過人的媒婆竟能夠飛上枝頭,嫁進權貴富貴之家。

  朝上雖有人對此頗有微詞,但也不敢明目張膽地反對,看看尹顯及其黨羽的下場,就知道儀王的勢力有多大,誰也不想跟自己的仕途進過不去。

  成婚當日,大紅色喜轎,隨著長長的迎親隊伍,從最南端的昌樂坊,經由朱雀大街,移向北端的興慶宮。

  一路上,喜樂震天,鑼鼓齊鳴,豐姿俊雅的儀王坐在高頭大馬上,喜不自勝。

  今日他是全長安城最幸福的男人。

  萬里無雲的天空下,帶著香味的花瓣,從隨行婢女的手裡,源源不斷的散落。

  歷經千辛萬苦之後,他們終於向全天下宣告,他們成親了。

  卯時,天還未亮,興慶殿的燈就已被點亮了。

  忍著呵欠,孤霜披頭散髮,睡眼惺忪的從床上起來,打理著夫君上朝用的行頭。

  「讓蓮姨來吧,你再睡會,時辰還早。」他早已起身,看著手邊的文書。

  今日進宮面聖之後,他就要帶著雨兒回到西北。

  她搖搖頭,未著胭脂的臉,有種慵懶的美。

  「我已經跟蓮姨說過,以後這些事由我來,她可以多睡一會。再說,早晨起來不為你做這些,會不放心。」

  從文書裡分神,他的長指掐掐她的小臉,「真想生生世世都做你的夫君。」

  甜美的笑容綻放在孤霜的臉上。他伏下身,用唇拈住笑花,得到羞赧的回應。

  親吻之後,她紅著臉為他穿衣梳頭送他上朝。

  「行李都打點好了?明日就要起程前往西北,別館雖舒適,但西北長年乾燥風大,人煙稀少,吐蕃人又時常挑釁,讓你跟我過去,為夫餘心不忍啊。」

  「王爺,昭陵應該比西北更可怕,我們不也活得很好嗎?」她不以為意。

  「是,你說的是。我上朝去了。」他吻了吻她的額頭,笑著離開。

  乘轎入宮,早朝之後,又與兵部幾位官員,商議西北防務,午時,皇上又因他即將返回西北,招他至大明宮說話。用過午膳,飲下離別酒,他拜別皇上,於出宮之前,碰見了不該碰見的人。

  他的母親。

  巍峨的宮殿群下,母子倆終於再次面對面。

  看得出老王妃從太上皇那裡出來。

  「母親,事已至此,就請回青州休養吧。」母親近來都在宮裡穿梭,想借助皇家權勢逼他休妻。然而太上皇和皇上都不願蹚這淌渾水,她說再多也沒用。

  「那個女人不能給你子嗣。」

  強烈的震驚令淳于千海死死的盯著自己的母親。

  「我從來沒向人說起她的事,娘是怎麼知道的?」難道母親沒有被抹去記憶?

  她就是那個一直以來威脅雨兒的人?他幾乎難以置信。

  「她的那些茶,我沒有喝。」

  「原來你一直都知道她的存在,在我為失憶痛苦時,你什麼都不說,只是不停送我女人。」他實在不敢相信,這是他的娘。

  「千海,你在做什麼,你明白嗎?淳于家會絕後,爵位怎麼辦?祖宗的祠堂怎麼辦?你這個不肖子孫,淳于家要敗在你手裡了。你明明可以擁有自己的孩子,別因為對她的愧疚而毀了自己,毀了淳于一家。」今日說出真相,她就有從此決裂的覺悟。

  頑長的身軀,因為怒氣和勇氣而顫抖著,「請娘恕孩兒不孝!雨兒失去孩子是因為我,還有我愛她,超越世間的一切,我絕不能拋開她。至於列祖列宗,百年之後,我再向他們賠罪。」

  頓了頓,他又道:「我會讓東藍將你送回封地,你就在青州養老吧,從此不許踏出青州儀王府一步。」

  「你敢軟禁我!」

  「請娘自重。」他冷酷地轉身。

  「哈哈哈!」老王妃突然發出恐怖的笑聲,用怨毒的聲音道:「那個女人發過誓,她已經違誓了,她會死於非命,我等著那一天,那一天也許就是今天。」

  「你已經瘋了,東藍,送她走,回青州。」

  「遵命。」

  「她會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啊!」

  帶著詛咒的尖聲厲吼,猶如來自幽冥。淳于千海頓時渾身冒出冷汗。

  雨兒!想起家裡等他的人,心口猛然一縮,迅速返回興慶宮。

  疾馳之間,他的腦海裡閃過無數可怕的念頭。

  他還來得及嗎?

  風呼嘯地刮過他的臉頰,時序好似混亂,他已分不清這是四年多以前,還是當下。

  一顆心高高懸著,為著心愛的女人而躁動難安。

  縱馬出了宮城,回到興慶宮,只聽到不同於往日的叫喊。

  額上一串冷汗滴落,他棄馬入宮,只見侍衛抄著刀朝百花樓衝。

  天色逐漸轉暗,氣氛緊繃。

  「快,有人潛了進來。」

  「大家小心。」

  「他們衝著王妃去了。」

  奪過身邊一位侍衛的刀,淳于千海在最前面,奔過通往百花樓的石橋。

  百花樓前一團混亂。

  先到的侍衛站滿橋畔,但沒有人敢動。

  只見人圈裡,孤霜流著血的手緊緊護住暈過去的蓮夫人,左手高舉,對著一群黑衣人放出金色的光。

  蒙面的黑衣殺手,看架式都是武林高手,面對這束金光,全亂了陣腳。

  有光射扁了,打在百花樓前的大樹上,大樹頓時冒起黑煙,樹身出現一個大窟窿。

  「饒命啊,神仙饒命。」行走江湖數年的殺手們何曾見過此等神功。他們收了老王妃豐厚的銀子,本以為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很容易,結果,陰溝裡翻船了。

  「哼!都給我跪下。」

  「跪,我們跪。」

  形勢已被孤霜控制住。而排開人群,淳于千海此時滿頭大汗地趕到她面前。

  「來人,把這些人給我丟入天牢。」他咬牙命令,反身狠狠地抱住孤霜,渾身都在顫動。「我沒有來晚,沒有來晚。」一世英雄也差點被嚇死。

  突來的緊擁令她困惑,但很快明白了他的心事。

  「千海,我不會有事的,為了你,我也會好好保護自己。那樣的事不會再發生了,不會了。」

  「孤霜,我不能再失去你。」

  「我永遠都在這裡,千海永遠。」

  當著眾人的面,他狠狠地吻了她,還與她在百花樓裡閉門三日,等她再出現在眾人面前時,都不敢抬頭見人。



  玉門關外,一座嶄新的狐仙廟,在一串爆竹聲中落成了。青紅的柱子、烏石搭建的斗拱,玉石鋪成的臺階,一起組成三座高大的殿堂。屋外,正方形的院裡,植滿松柏,也算一派莊嚴肅靜。

  供奉著狐仙像的正殿外,有七、八個漿衣奴僕和六個小孩子。六個小孩,三男三女,個個都有水汪汪的漂亮眼睛,小孩中,最小的兩個,面頰還胖嘟嘟的,教人忍不住想動手掐一掐。

  男孩都穿青綠錦衫,他們的頭髮和束髮用的帶子顏色一模一樣,三個女孩,大一點的,十歲左右,小一點的,也有七歲,都穿著桃紅衣褲,襯得粉臉更是水嫩。

  「哼,你們都給本少爺站遠一點。」個子最高的男孩傲氣地雙手負後,離他的弟妹遠遠的。

  其他小孩都白他一眼,站起閃到靠圍欄的一邊,僅剩最小的女孩,靠在他身邊。三五不時這位大哥就要發作一下,他們已經習慣。

  「本少爺是皇族世宗之子,過繼給爹做長子,跟你們這些收養的小孩不……」

  沒等他說完,一團濕濕的泥巴砸在他右臉上。他真好想哭哦。他們都不知道,就因為他身體裡有李氏皇族的血統,才讓淳于氏一族沒有反對的餘地,如果沒有他,淳于氏還不知道要死多少人,這些弟弟妹妹哪會有好日子過。唉!忘恩負義的小傢伙。

  「孩子們,快到裡面來,給你們的狐仙舅舅磕頭上香。」手裡抱著一個粉撲撲的小娃娃,孤霜笑吟吟地召喚著孩子們。

  「娘,我們來了。」聽到娘親的叫喚,孩子們都飛奔過去。

  「娘,我們為什麼會有狐狸舅舅?」

  「狐仙舅舅,以前也不是娘的弟弟,可是啊,你們狐仙舅舅,義薄雲天,捨己為人,簡直是狐中君子,跟著娘闖過大風大浪,鬥過冷面閻王……」

  長篇大論中,也不忘往自己臉上貼金。

  「你們還不快拜狐仙舅舅?拜他狐仙舅舅會變得好厲害,就像娘一樣。」見孩子們都愣了,她伸左掌,只見一道金色光束射出,擊碎了擺在門邊的木凳。「看見沒,娘很厲害吧。」

  她懷裡的小孩見狀笑得樂不可支,其他看多這場面的小孩都已見怪不怪。

  催促兩下,二子治和三子業率先上前跪在君莫笑的玉像前,跪了三記響頭,接著兩個女兒也上前敬了香。

  「笑兒啊,我的孩兒們個個都聰明能幹呢,業兒這麼會背好多詩文,治兒更是了不得,跟著別館武將學了不少武藝,如今已能跟東藍打個平手。還有宜兒,有時候嘴壞些,可心地特別好,知道照顧弟弟妹妹。都是托你的福,你要好好保佑他們哦。」孤霜笑著對座上狐仙嘮叨一通。

  「狐仙舅舅。」淳于宜跪到玉像前,還未怎麼開口,就已哽咽了,「我爹娘他們……想當初,家中只有我一個孩子,娘和爹都好寵我,可是可是,他們後來竟然撿了好多小孩回來,個個來歷不明,一個每天在後院劈磚,一個天天咬我欺負我,狐仙舅舅,嗚嗚嗚……」他這個世子當得好苦啊!

  「你看見的只是我們六個,家裡還有好多還不會下地走路的。嗚嗚,你說我以後當了儀王,當了淳于家的大家長,還不為他們累死嗎?弟弟要娶妻,妹妹要嫁人,嗚嗚……想到我頭就痛,我才十歲耶,他們都不顧慮我的感受,收養這麼多的小孩,以後……」啊,怎麼哭了半天,娘沒來安慰他?左右看看,除了弟弟妹妹,哪裡還有娘的影子。

  人呢?

  狐仙廟外,一匹駿馬馱著孤霜和淳于千海,迎著明媚的陽光,奔向碧綠的牧場。

  「夫君,孩子們……」剛在廟裡,就被夫君拉了出來。

  「有蓮姨在。」他有些吃醋地道:「天天都圍著孩子們,你都快忘了我這個夫君了。」

  「怎麼會呢?夫君我愛你。」乾淨的陽光照耀著她漂亮的笑容。

  「我也愛你。我的孤霜,我的雨兒。」馬兒疾馳,他緊緊地將她摟在胸口,撲來的風也吹不散他們的溫暖。

  「宜言飲酒,與子執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她攀上他的肩,貼近他的耳朵,將他們的海誓山盟說給他聽。

  「知道你對我的關懷,知道你對我的體貼,知道你的生死相許,知道你愛得情深意重,為夫將以真心為贈,從此情歸佳人,以報佳人的深情厚待。」

  馬兒緩緩停住,在風和日麗下,他親吻著愛妻。

  「等一等。」

  「嗯?」他不悅。

  「夫妻啊,這個時候可不可以告訴我,怎麼我的那個金光大法對你無效?」她一直問,他一直不答。

  「想知道嗎?再多賄賂我一點。」

  她送上紅唇,希望夫君能解開她的疑惑。

  待到兩人呼吸都混濁起來時,他結束了這個吻。

  「可以說了嗎?」在他懷裡,她媚眼如絲。

  「為夫再考慮一下。」摸摸袖中的桃木珠鏈,他好開心地笑了。

  「喂,你討厭……你討厭……」又被他給騙了。

  這樣的永以為好,也不錯。




尾聲

  脫俗的白衣飄逸而來,衣裳的主人,唇紅齒白,眉目如畫。他搖著摺扇,跨進一座香火鼎盛的狐仙廟。

  「大神啊,助我今年娶一房美嬌娘。」神像前一個白胖男子正在許願。

  白衣少年但笑不語,深深吸入繚繞的靜煙。香火之氣,他喜歡。

  沒想到他這個廟,經過三百多年的經營竟也能興興旺旺,不過他也不是白吃香火,有些事他還是會幫凡人解決一下。

  唉!不知不覺,居然已過三百年。白衣少年神采奕奕的眸子黯淡了。有許多人已經離他而去,那些將他當作凡人,與他情同手足的人啊……

  做一隻妖,他竟覺得厭倦,沒有終點的生命,缺少某種動力。

  「嗯?這位小哥,你跟這座神像簡直一模一樣啊!」穿著有碎花短襖的少婦挺著大肚,對他上上下下地打量。

  風流的眉眼眨了眨,他定睛看了看眼前的女人,靈敏的鼻子嗅了嗅。味道好熟悉,來自魂魄的香氣。

  每一抹魂都有屬於它的味道。

  她是……

  幾百年來,他就在這裡走動,從來沒有人將他與座上神像比較過。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緣份?

  「慢一點,小心肚子。」一身華服男子匆匆而來,護住少婦。他相貌普通,在髮際線處一道很明顯的胎記。

  他們怎麼又在一起了?白衣少年直歎造化弄人。

  「我要吃的葡萄買到了嗎?」少婦亮晶晶的眼看著相公。

  「已經差人到十里外給你瞧去了,那裡一定會有的。」他拍拍她的後背。

  「夫君,你真好。」

  「哇!嗚嗚嗚嗚,這位姐姐行行好,收留一下。」

  摺扇一收,即刻滿面淚痕,雙手死死拽住少婦的衣袖。

  「你做什麼?」男人即刻黑了臉。

  「你不要凶他。」少婦嬌嗔了下。

  男人為了妻子,隱住滿腔的怒火。

  「姐姐,小的跟爹娘走失了,身無分文,姐姐啊,可否收留我幾日?」

  「我好可憐的小兄弟,你跟我們回府吧。我相信你,等我們回到府裡,就幫你尋找家人好不好?乖,別哭,你可以到我們家作客,直到找到你的爹娘再說。夫君,他好可憐。」水汪汪的大眼睛擠出淚來。

  「好了好了,讓他跟我們走吧。」男人皺眉,見娘子哭心就軟了。

  「夫君,你太好了。」婦人活潑地撲到男人懷裡像隻小貓般撒起嬌來。

  男人哭笑不得,只能傻傻地笑了。

  女子入廟求子出來後,在她相公的攙扶下,乘上朱紅馬車,返回府邸。

  一路偷偷笑的白衣少年高高興興地跟在馬車後隨行。

  他好開心。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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